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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祖屋

2017-12-01 17:14張燕
躬耕 2017年11期
關鍵詞:祖屋二姨二舅

張燕

14年前,我第一次隨年逾花甲的媽媽一起去往她的老家,浙江省衢州市小湖南鎮坑頭村,媽媽和她的三個哥哥三個姐姐的出生地。村子座落在郁郁蔥蔥、連綿起伏的群山之中,在碧藍如洗、魚翔淺底的烏溪江畔。清早,我們一大家人從衢州城出發,過小湖南鎮,一路沿著幽靜曲折的鄉間公路蜿蜒而上。路兩旁矮矮壯壯的橘樹葉綠枝青,觸手可及的累累橘果壓彎了葳蕤的枝條;烏溪江水如溫潤的碧玉,像柔軟的綢緞,陽光下閃著安祥的金光。我們在桃花源一樣的小路上盤旋,時而沒入橘林深處,時而只在蔚藍的天空、棉花似的白云下游弋飛翔。

從山下車行40多分鐘,終于來到了朝思暮想的祖屋。這是一座已逾百年的浙西風格的老房子,因已久不住人,檐下結滿了蛛絲兒,吱吱呀呀的大門依稀可見昔年的朱紅,高高的窗欞雕著已然斑駁卻依然精美的圖案和花紋。正屋一張木桌,幾條木圈椅,曾經盛滿了一家人多少的開懷和歡歌;臥房的大床,定然是那時稚幼的兒女們相親相愛、嬉戲笑鬧的樂園;灶屋門后引著一根彎彎長長竹子做成的“小水渠”,山下清冽甘甜的泉水便順竹而下,流到炊煙裊裊的人家、熱氣騰騰的鍋灶里,和著漫山遍野的“山珍”,釀出一家人的美味。

中午,我們就在這百年祖屋里燒火做飯,敘說言舊。從80多歲的大舅媽,80歲的二姨,70多歲的二舅二舅媽、三舅三舅媽的口里,我約略知曉了那久已遠去的、塵封在歲月深處的坎坷家史,從未謀面的外公外婆的形象,也在我的心中一點一點地清晰了起來。

很久很久以前,外公的爺爺從遙遠的福建遷徙來到這里,因為這里,有著一山青翠茂密的毛竹,還有一江清澈見底的溪水。而這,正是造紙的好地方。祖上造紙的生意做得很大,而且樂善好施,很快成了當地的望族,一座流傳百年的大屋也造了起來。房子建在半山坡上,面朝貓屋山,背靠臥虎山,出門就是滿目青翠的毛竹,青樹翠蔓,參差披拂,門前小溪潺潺流淌,游魚可見,往來翕忽,屋里桌椅門窗雕梁畫棟,暗香浮動,低調中隱微唯美的精致與沉靜的奢華。

盡管是生意人起家,但張家人祖祖輩輩崇尚讀書,世代書香,到了外公這一輩,更是以教書為業。整個家族還積極投身革命,戰爭年代,張家大門上滿滿地掛了七個“軍屬光榮”的牌子。

媽媽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長媽媽十七歲的二姨像個“小媽媽”似的照料著媽媽。媽媽三歲那年,一頂大紅花轎把新娘子二姨抬到了衢州城里,媽媽哭喊著拼命追趕那頂大紅花轎,追呀追一直追到了小村外。那個傷心欲絕的場景,那聲聲泣血的哀號,媽媽記了一輩子,也念了一輩子。

那時,二舅三舅在外讀書,后來二舅去了朝鮮抗美援朝,再后來考上了河南大學,三舅和三舅媽雙雙考上了同濟大學,大舅在家務農,和不諳稼穡的外公一起艱難地挑起了養家的重擔。

媽媽在村里的小學讀書,九歲時外婆因病去世。媽媽后來考上了衢州最好的中學衢州二中,來到了二姨的身邊,二姨像母親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媽媽。

其時,二姨的日子十分艱難。原本二姨嫁的是衢州城里的殷實之家,二姨父有著十分出色的生意頭腦,不想后來卻被以投機倒把的罪名發配邊疆,不僅染上了肺病,脾氣也變得乖張陰戾。二姨不得不靠替人縫補裁剪衣裳勉強度日,長子未及成年便不得不離家自謀生路,二兒子過繼給了大舅,小兒子跟著叔叔過活,只有最小的女兒跟著二姨過活。

即便日子如此困苦艱難、捉襟見肘,二姨還是不知怎樣儉省了又儉省地為媽媽儉省出了吃的、穿的、鋪的、蓋的,每當周末媽媽來到二姨的小屋時,二姨總是變戲法一樣為媽媽“變”出難得的美味和好看的衣裳。那時的衢州,因了二姨的存在,就是媽媽溫暖的家,就是天堂一樣的美好。

在自幼喪母的媽媽的心里,二姨就好比她的媽媽一樣親,一樣近。大學畢業后,媽媽被分配到千里之外的河南南陽,從此離開浙江,和家鄉、和二姨遠隔千山萬水,在那交通不便、通訊閉塞、缺衣少食的上世紀六十年代,姊妹倆再見面竟已是30多年后了!

30多年后,當彼此的生活都漸有起色,親如母女的兩姊妹才開始了車馬走動。1996年春,二姨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來到河南南陽,看望她的小妹,我的媽媽。我的媽媽那時住在紅廟路一套已住了十幾年的老式小房子里,70多歲的二姨一邊和媽媽嘮著說也說不完的話,一邊“寶刀不老”地“重操舊業”,腳踩著縫紉機一口氣為媽媽趕做了十幾雙鞋墊。二姨慈愛地看著她那已過五旬的小妹,仿佛小妹還是那個偎在她的懷里,纏著讓她梳小辮;還是那個每每盼著過周末,盼著周末到她的小屋里去一飽口福的惹人憐惜的小妹妹。

南陽到衢州相距迢迢兩千里,不通航班,沒有輪船,火車也不能直達,所以后來即便沒了盤纏資費的窘迫,姐妹兩人的相見,亦仍是難上加難。二姨只來過南陽一次,媽媽每次回老家,也是一樁商量了又商量、討論了又討論的大事。要么由我開車把媽媽和爸爸送到襄陽,再從襄陽坐火車到衢州;要么坐火車自南陽到杭州,再由表哥表姐或侄兒開車去杭州把他們接回家去。一路舟車勞頓,不在話下。

2003年夏,媽媽第一次帶著我回鄉省親,那一年,也是二姨的八十大壽。彼時悒郁成疾的二姨父早已撒手人寰,歷盡艱辛的二姨如風中一叢柔韌的蘆葦,終于迎來了四世同堂,兒孫繞膝。表哥表姐們為二姨籌辦了盛大的生日宴會,一百多位至親團團圍住苦盡甘來的八旬壽星,身著大紅唐裝的二姨飽經滄桑的臉上綻放出幸福的笑顏。

二姨的八十壽宴也是張家眾姊妹、大家庭最團圓的一次聚會。大舅早年因積勞成疾過世,大舅媽攜一女兩子全家老少悉數到場歡慶;大姨幼時即已夭折,三姨三姨父則英年早逝,三姨家表兄自是挈婦將雛舉家恭賀;二舅三舅當年皆遠離祖屋,客居異鄉,二舅留在了河南大學任教,三舅由內蒙古而安徽蕪湖,又幾經輾轉落戶江蘇南京。為這盛大的壽筵,二舅二舅媽、三舅三舅媽相約結伴返鄉,共?!按蠼恪备劬d長。

那次回鄉省親,媽媽帶著我照例住在二姨那間住了大半輩子、給媽媽帶來許多美好時光和溫暖回憶的小屋。媽媽和二姨擠在一張床上睡,每晚都要挨在一起咿咿呀呀說著我聽不懂的家鄉話,直說到很晚很晚。那間小屋逼仄狹窄,依舊是舊時的水泥地、白粉墻,依舊是舊時的老桌椅、木板凳,老式水籠頭里,流出的依舊是舊時的滴答,滴答,滴滴答答。那間小屋,也依舊是媽媽眼里心里念念不忘的溫暖的家,是天堂一樣的美好。

上了年紀以后,媽媽患上了嚴重的心臟病,還曾突發過腦梗塞,因此凡出遠門必慎之又慎,而且必得有人作陪,能不出門的,就一例都儉省了。

去年春,媽媽提出要再回趟老家,我們堅決反對,因為前年她和爸爸從老家回來后因勞累和顛簸身體虛弱手臉浮腫??墒且幌驕厝犭[忍的媽媽去意已決,對我們的一再反對要么沉默不語,要么就一句話“我要回家”。對峙了好長一段時間,終究是拗不過她,去年五一,由我陪著媽媽再次回到老家。

這次回老家,衢州城變得越來越美,印象中的“村姑”出挑成了風雅俊秀的“美女”,屋舍儼然,街衢燭影??墒?,二姨的小屋已消失不見了,在城市發展的滾滾塵煙中,二姨的小屋化作了一縷輕風。小屋被拆,二姨失去了安身立命之所,不得不住進了養老院。為了能讓二姨和媽媽這兩個老姊妹再度團圓,家人把二姨接到了小表哥的家里。

小表哥的家,是有著偌大院落的農家三層小別墅,就在鳳尾森森、霧靄沉沉的坑頭村,在群山的懷抱,流水的耳畔。出家門,過小橋,左轉上行二三百米,就是張家那座風雨百年的祖屋。我們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93歲的二姨,一起再訪祖屋。在祖屋,我們依稀仿佛穿越了時空,恍然若夢。又繼續上行,虔誠跪拜了才剛重修的仙姑廟,那護佑著子孫仙壽恒昌的家廟。

歸去途中,路遇一80多歲的老翁拉著滿滿一車柴,爽朗地和我們打過招呼,便腳步輕快地疾行下山去了。在山里,綠水青山依舊,茂林修竹仍在,鶴發童顏皆是,可是白云生處的人家,卻大都換作了高梁大瓦,祖屋是極少極少見的了。我想起了梁思成和林徽因;想起了作家光盤。他寫過一篇小說《黃金屋》:關村人將祖上留傳400多年的老屋——“黃金屋”拆了賣了,有人買了拆下的構件、磚瓦門窗和雕刻精美的石料木料,在遠處的馬槽凹村又建起一座“祖先所建400多年的老屋”。馬槽凹村成了古村,成了旅游勝地;曾經的黃金屋,卻徒留一聲嘆息。

住在別墅,有開滿山坡的雛菊、紫蘇、魚腥草、金銀花、馬蘭頭環繞,有美味的清蒸跳跳魚、竹筍燉山雞饕餮,可我們還是想往那陋室空堂、衰草枯楊的百年祖屋。因為那里,有著從前的日子,從前的慢。

從前的日子,從前的慢,從前的青春和芳華,如流水一去不返?!耙磺卸际撬蚕?,一切都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痹娙似障=?,用詩寫下永遠,寫下懷念。

媽媽說,這可能是她和二姨此生最后一次相見了。山居幾日,城里的表哥們一一來到村里,他們從山上砍下背回一根根長長的毛竹。原來,他們是在為二姨造墓。二姨說,百年后她要葬在老家的山上,她的墓,要緊挨著大舅,正對著外公外婆,要遙遙望著她出生長大的祖屋。在另一個世界,她要天天守著她的父母,守著她的家。

那次見面,竟真的成了永別。2016年10月26日,93歲的二姨,在睡夢中,安然地去了。

不知睡夢中的二姨,是否夢回從前的祖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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