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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個人的事業擴大到新文學的前途

2017-12-05 18:57張新穎
南方文壇 2017年6期
關鍵詞:丁玲沈從文文學

一、禁書、讀經、大眾語

《國聞周報》從1934年元旦起連載《邊城》,四期后中斷;3月12日恢復連載,至4月23日止。即將載完之時,沈從文的注意力被引向了個人的創作之外。

3月5日,《國聞周報》刊出沈從文的《禁書問題》,質疑當局在上海查禁二十二位作家的一百四十九種書籍,“我極希望當局有一點比‘跡近反動的措辭更多一些的說明”,“在世界上我們不是極不愿意被別一國家別一民族把我們當成野蠻人看待嗎?希望從別人方面得到尊敬,第一步就應當是自己不作出野蠻人的行為?!保?7;63,68)①《社會新聞》當月兩天連載《駁沈從文的〈禁書問題〉》,厲聲裁決他是“站在反革命的立場”;施蟄存起而為沈從文辯護,在六月創刊的《文藝風景》上撰文《書籍禁止與思想左傾》;不料魯迅七月初在《新語林》第一期發表《隔膜》,闡發史實,說明“進言者方自以為在盡忠”,不過是“隔膜”和“胡涂”,文章結尾才道出所針對之事:“施蟄存先生在《文藝風景》創刊號里,很為‘忠而獲咎者不平,就因為還不免有些‘隔膜的緣故?!雹凇f沈從文是“忠而獲咎”,恐怕也是有些隔膜。

8月1日,《大公報·文藝副刊》刊出沈從文的《從“小學讀經”到“大眾語問題”的感想》,此文的背景是:1933年間廣東、湖南軍閥通令學校讀經,1934年5月南京發生文言與白話的爭辯,6月《申報·自由談》發表陳子展的《文言——白話——大眾語》和陳望道的《關于大眾語文學的建設》兩文,在上海展開了大眾語問題的討論。關于讀經,沈從文的態度不僅明確而且一針見血:“國家與民族惡運,也不過在這些人統治交替中,多讀一次經書,加深一層僵夢而已?!保?4;73)而對于大眾語問題,他以為比起熱鬧的“討論”,更需要切實的“工作”?!段乃嚫笨返禽d了杜秦關于南方大眾語問題討論的消息之后,又發表曹聚仁的《上海通信——大眾語問題的新局面》,沈從文寫《〈上海通信〉附記》,重申:軍人提倡讀經之無益可笑;文白之爭爭不了;白話文轉入奢侈化,歐化,乖僻化,是必然的現象;擁護白話文者若徒然詛咒歷史遺產,“該”棄去的未必“能”棄去?!敖ㄔO應是去實行可行的‘方法,不是許多高遠動聽的‘理論?!覀円矐靼讍慰磕壳皫讉€人泛泛的理論,并不能領導未來的作者,支配未來的作品,使明日新文學走它所應走的路?!薄拔艺嫦M麌鴥饶苡小畮讉€人,在認真‘為大眾的原則下,肯冒點險,能甘于寂寞,認真來試寫些作品,我愿意跟著這些人做去?!保?7;69,72)9月7日《文藝副刊》第一百期,沈從文編發了胡適的《大眾語在哪兒?》,作為副刊參與此一討論的壓軸文章。

9月出版的《文學》第三卷第三期發表了蘇雪林的《沈從文論》,從題材的不同類型來分析作品,之后又觀察他的“哲學思想”,特別指出:“沈氏雖號為‘文體作家,他的作品卻不是毫無理想的?!@理想是什么?我看就是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蠻人的血液注射到老邁龍鐘頹廢腐敗的中華民族身體里去使他興奮起來,年青起來,好在廿世紀舞臺上與別個民族爭生存權利?!碧K雪林贊美“作者的天才”,驚異“他的永不疲乏的創作力”,不過卻批評他濫用“過多的想象力”,“拼命將醞釀未曾成熟的情感,觀察未曾明晰的對象,寫成文章?!恼碌妮p飄,空虛,浮泛等病均由此而起?!页Uf沈從文是一個新文學界的魔術家……不過觀眾在點頭微笑和熱烈鼓掌之中,心里總有‘這不過玩手法的感想。沈從文之所以不能如魯迅、茅盾、葉紹鈞、丁玲等成為第一流作家,便是被這‘玩手法三字決定了的!”③

楊振聲邀請朱自清參加語文教科書編輯工作,12月14日,朱自清日記中寫道:“沈從文先生來訪,給我看楊的信。信中說當局已同意我協助編輯中學語文課本?!腋嬖V沈我將于下周進城與馮商談?!敝熳郧迨乔迦A大學教授,編教科書屬于“兼職”,所以得與文學院院長馮友蘭商談。二十日日記:“進城。沈給我看編教科書的計劃?!雹軓拇?,朱自清和沈從文成為“在一處商量文字,斟酌取舍”(12;239)的同事;此前,因朱自清是《大公報·文藝副刊》的編委,兩人已多有相處的機會。

二、“天知道這是一本什么書!”

1934年結束的時候,已經可以清晰地看到,沈從文處在了他文學里程中將被長久銘記的重要位置。這一年他發表各類文章四十余篇,出版了以下作品:

《游目集》(小說集),上海大東書局;

《沫沫集》(批評集),上海大東書局;

《如蕤集》(小說集),上海生活書店;

《從文自傳》,上海第一出版社;

《記丁玲》,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

《邊城》,上海生活書店。

特別是《從文自傳》和《邊城》,以及本年開始分散發表的《湘行散記》,標示出沈從文創作的極高成就。

而事業的這一高峰階段,也正出現在他個人生活中的幸福時期。

11月20日,長子出生。沈從文給胡適報喜:“兆和已于廿日上午四時零五分得了一個男孩子,住婦嬰醫院中,母子均平安無恙,足釋系念。小母親一切滿不在乎,當天尚能各處走動。到了醫院方知道女學生作運動員的好處,平時能跳跳蹦蹦,到生產時可太輕便了。家中一個老用人,兆和小時即為她照料長大,現在聽說兆和又得生小孩了,因此特從合肥趕來,預備又來照料‘小姐的‘少爺。見小孩子落了地,一切平安,特別高興,悄悄要大司務買了朱紅,且說‘得送紅蛋!為了讓這個老保姆快樂一些,所以當真就買了些蛋送人?!保?8;214)

男孩取名龍朱,這本是沈從文小說的人物——白耳族苗人中的美男子,“美麗強壯像獅子,溫和謙馴如小羊”(5;324)。年初沈從文在湘西河流中的小船上給張兆和寫信,說《月下小景》的寫成,“同《龍朱》一樣,全因為有你!寫《龍朱》時因為要愛一個人,卻無機會來愛,那作品中的女人便是我理想中的愛人。寫《月下小景》時,你卻在我身邊了。前一篇男子聰明點,后一篇女子聰明點。我有了你,我相信這一生還會寫得出許多更好的文章!有了愛,有了幸福,分給別人些愛與幸福,便自然而然會寫得出好文章的?!沂橇曌?,時間還多吶?!保?1;143)

年末,林語堂主編的小品文半月刊《人間世》策劃專題:征集各界名家寫出一到三本過去一年里愛讀的書,無論古今中外?!耙痪湃迥晷履晏卮筇枴币浴兑痪湃哪晡宜鶒圩x的書籍》為題,刊登了各家回答。老舍寫出的第一本書是《從文自傳》;排在老舍后面的周作人,三本書中也有《從文自傳》。這不約而同地推重,可以想見《從文自傳》受歡迎的程度。幾十位各方名家的書單里,《從文自傳》是唯一重復出現的。

同一頁面上也有沈從文的書單和意見,這不奇怪,他本來也是這個半月刊的特約撰稿人;出乎意料的是,他如此“驕傲”地列出了這樣三本書:

一《神巫之愛》

二《邊城》

三《xxxxx》

第一本書我愛它,因為這是我自己寫的。文章寫得還聰明。作品中有我個人的幻想。四年前寫來十分從容,現在要寫也寫不出來了。

第二本書我愛它,也因為這是我自己寫的。文章寫得還親切。作品中有我個人的憂愁,就是為那個作品所提及的光景人物空氣所浸透的憂愁。這作品是一九三三年寫的。這一年很值得我紀念。我死了母親,結了婚,寫了這樣一本書。

第三本書我愛它,因為這本書不是用文字寫成的。文章寫得又聰明又親切。這作品使我靈魂輕舉,人格放光。一部神的杰作。這作品雖不是我寫的,但很顯然的,我卻被寫進書里面去了。天知道這是一本什么書!

三、有很多話說

1935年1月,為“讀經事件由提倡進于實行”的態勢所激,沈從文撰文《論讀經》,再次發聲:“提倡讀經救不了中國。至于虐待小孩子,強迫他們讀經,想把歷史倒回去,玩這一套老把戲,更不是救中國的方法?!保?4;74,78)四月,又寫《盡責》,說八年前“清黨運動”大規模殺害青年,那時候不提什么“儒道治國”;“若用它來與目前讀經運動相對照,更顯得我們原來是活在中古時代,而且歷史還正在倒退,使人對于中國明日的一切,有點茫然了?!薄皬拇筇幙?,這時代實行讀經即近于民族自殺,凡已經實行讀經的省分,皆是已經起始在那里自殺?!保?4;79-80,81)

憂憤激烈,猶有不足,沈從文又為六月出版的《青年界》第八卷第一號“我在青年時代所愛讀的書特輯”寫短文《我年輕時讀什么書》,自家少年經驗,談來仿佛輕松有趣,正可作讀經的反面:

我第一次對于書發生興味,得到好處,是五本醫書。(我那時已讀完了《幼學瓊林》與《龍文鞭影》?!端臅芬惨殉烧b。這幾種書簡直毫無意義。)從醫書中我知道魚刺卡喉時,用貓口中涎液可以治愈?!种廊N治癬疥的丹方……

我第二次對于書發生興味,得到好處,是一部《西游記》?!@本書混合了神的尊嚴與人的諧趣,——一種富于泥土氣息的諧趣?!?/p>

我第三次看的是一部兵書,上面有各種套彩陣營的圖說,各種火器的圖說,看來很有趣味。家中原本愿意我世襲云騎尉,我也以為將門出將是件方便事情。不過看了那兵書殘本以后,他給了我一個轉機。第一,證明我體力不夠統治人,第二,證明我行為受拘束忍受不了,且無拘束別人行為的興味。而且那書上幾段孫吳治兵的心法,太玄遠抽象了,不切于我當前的生活,從此以后我的機會雖只許可我作將軍,我卻放下這種機會,成為一個自由人了。(16;230-232)

沈從文的讀者也許會注意到,他這一兩年來頻頻表達意見:針對當政者文化、教育上的愚行,嚴厲地質疑和批判;對新文學事業進行到當下的狀況,關切議論,憂思深廣而言辭不免尖利。

這一變化隱含著一種自覺的責任,這種自覺的責任逐漸生長成型,把他的關注中心,從個人的文學事業擴大到他置身其中的新文學的命運和前途,更推至國家和民族的命運和前途。從實際的工作來說,中小學教科書編輯者的身份,一個大報的文學副刊主持者的身份,有形無形中也促使他自覺的責任不斷發展。曾經就有讀者這樣質問他:“你是一個教科書的編輯助手,又是一個文藝刊物的發稿人,對于軍人勒迫學生‘讀經沒有話說嗎?對于教育部的‘文言妨礙教學沒有話說嗎?對于……?對于……?”(14;70)

對于新文學的現狀,他有很多話說——

2月,發表《新文人與新文學》,批評以此為特征的新文人:“活下來比任何一種人做人的權利皆特別多,做人的義務皆特別少?!碧貏e感嘆道,“中國目前新文人真不少了”,新文學最缺少的也最需要的,倒是“不逃避當前社會作人的責任,把他的工作,擱在那個俗氣荒唐對未來世界有所憧憬,不怕一切很頑固單純努力下去的人?!保?7;83,87-88)

8月,發表《談談上海的刊物》——考慮到此前由他引發的京派海派之爭,這個題目本身就夠招眼了,何況其中還有針對“爭斗”——“向異己者用一種瑣碎方法,加以無憐憫不節制的嘲諷與辱罵”——之風的深不以為然:

說到這種爭斗,使我們記起《太白》、《文學》、《論語》、《人間世》幾年來的爭斗成績。這成績就是凡罵人的與被罵的一古腦兒變成丑角,等于木偶戲的互相揪打或以頭互碰,除了讀者養成一種“看熱鬧”的情趣以外,別無所有。把讀者養成歡喜看“戲”不歡喜看“書”的習氣,“文壇消息”的多少,成為刊物銷路多少的主要原因。爭斗的延長,無結果的延長,實在可說是中國讀者的大不幸。我們是不是還有什么方法可以使這種“私罵”占篇幅少一些?一個時代的代表作,結起賬來若只是這些精巧的對罵,這文壇,未免太可憐了。(17;92)

魯迅注意到這篇文章,作《七論“文人相輕”——兩傷》相駁:

縱使名之曰“私罵”,但大約決不會件件都是一面等于二加二,一面等于一加三,在“私”之中,有的較近于“公”,在“罵”之中,有的較合于“理”的,居然來加評論的人,就該放棄了“看熱鬧的情趣”,加以分析,明白的說出你究以為那一面較“是”,那一面較“非”來。

至于文人,則不但要以熱烈的憎,向“異己”者進攻,還得以熱烈的憎,向“死的說教者”抗戰。在現在這“可憐”的時代,能殺才能生,能憎才能愛,能生與愛,才能文。⑤

10月,《大公報·文藝》刊出的一篇《廢郵存底》——沈從文持續寫作的書信體系列短文,多為以編者的身份與作者、讀者討論文學問題——回答某先生提出的“希望有人來作”“作家集團組織”,沈從文說:“一個作家支持他的地位,是他個人的作品,不是團體?!薄霸僬f到從事創作要鼓勵,要刺激,要批評,我明白。我可以告訴你,事實上最妨害一個大工作的發展的,真沒有比同一團體、同一黨派的阿諛更壞了!”(17;400,401)

批評“新文人”,不滿“爭斗”,反感依傍“團體”和“集團組織”,諸如此類的言論,并非泛泛之談,都有或清晰或隱含的所指——如海派,如左翼,如一些人和事——具體地針對文壇幾年來的現狀有的放矢,因而也必然會有所刺激乃至刺傷的情形發生;遭到反擊,也是可以預想的。但沈從文很固執,固執于并不復雜的文學認識:作家要有作品;作品是個人的、獨立的、獨特的;商業、政治、時代潮流,都不應該左右文學創作的實踐;新文學事業的發展,需要的是作家埋頭于誠實的努力,而不是任何文學之外的東西。他以此為根基立論,核心是文學,對于文學之外的復雜是非,沒有太多精力和耐心去辨析——魯迅諷刺他對于“爭斗”各方的不分青紅皂白,原因即在此核心關懷。

巴金寫了一篇小說《沉落》,批評周作人類型的知識分子,“小說發表時我已到了橫濱,從文讀了《沉落》非常生氣,寫信來質問我:‘寫文章難道是為著泄氣?我也動了感情,馬上寫了回答,我承認‘我寫文章沒有一次不是為著泄氣?!薄皬奈恼J為我不理解周,我看倒是從文不理解他??赡芪覀儍扇藢χ芏疾焕斫狻雹迌扇送ㄟ^幾封長信持續辯論,巴金在橫濱寫了短文《沉落》發表,沈從文12月在《文學月刊》第二卷第四期以《給某作家》為題公開了他的一封長信。兩個朋友之間的坦率交流,使得這場討論的意義超出了最初引發討論的人與事,而深入到兩個作家不同的為人、為文方式,分歧把不同類型的人生理解和文學實踐充分地顯現出來。沈從文說:

我以為你太為兩件事擾亂到心靈:一件是太偏愛讀法國革命史,一件是你太容易受身邊一點兒現象耗費感情了。前者增加你的迷信,后者增加你的痛苦……你不覺得你還可以為人類某一理想的完成,把自己感情弄得和平一點?你看許多人皆覺得“平庸”,你自己其實就應當平庸一點。人活到世界上,所以成為偉大,他并不是同人類“離開”,實在是同人類“貼近”。你,書本上的人真影響了你,地面上身邊的人影響你可太少了!你也許曾經那么打算過,“為人類找尋光明”,但你就不曾注意過中國那么一群人要如何方可以有光明。一堆好書一定增加過了你不少的力量,但它們卻并不增加你多少對于活在這地面上四萬萬人欲望與掙扎的了解。(17;220,223)

從巴金的立場上,完全可以反駁這個批評;這個批評值得注意的,還不僅僅是對批評對象的觀察和認識,更有意味的是批評者在對他人的批評中揭示了自身,這種揭示從對比中看得更清楚:他自己看重什么和不看重什么,他的親疏遠近——離書本理論遠,同實際人生近,與凌空的高蹈疏,和地面上身邊的平凡親。

四、“有時自己嘲笑自己”

1935年8月,《八駿圖》在《文學》第五卷第二號發表,這篇小說場景在青島,人物是同住一座小樓房的幾位大學教授,還有一個穿淺黃色袍子的漂亮女性,“上海文壇消息喜傅會,以為可以作索引,一個一個人都可呼之欲出,似為山大學生傳述的。且說有那么一個女人。事實上,真是白話?!鄙驈奈暮髞碓凇栋蓑E圖》自存本記下作品發表時的這種反應,加以解釋說,在青島教書時給學生舉例,“文章系為示范而作的,正討論設計,一個短篇宜于如何來設計,將眼下事真真假假綜合,即可以保留一印象動人而又真且美,重要點在設計。這作品由之產生。惟寫成后,幾個同事似乎也以為真是說他們了。也似乎有一二女人,以為是影射到。其實這個未婚妻當時卻正在青島!文章是回到北平完成的?!保?4;462-463)

李健吾讀后,迅疾寫出《〈邊城〉與〈八駿圖〉》,以筆名劉西渭發表于9月初出版的《文學季刊》第二卷第三期。他說沈從文是“走向自覺藝術的小說家”,“在他制作之中,藝術家的自覺心是那真正的統治者?!薄八涝鯓诱{理他需要的分量。他能把丑惡的材料提煉成為無瑕的玉石。他有美的感覺,可以從亂石堆中發現可能的美麗。這也就是為什么,他的小說具有一種特殊的空氣,現今中國任何作家所缺乏的一種舒適的呼吸?!彼Q贊《邊城》是“一部idyllic杰作”,“一切準乎自然,而我們明白,在這種自然的氣勢之下,藏著一個藝術家的心力?!彼劇栋蓑E圖》,“沒有一篇海濱小說寫海寫的像這篇少了,也沒有像這篇寫得多了。海是青島唯一的特色,也是《八駿圖》最汪洋的背景。作者的職志并不在海,卻在藉海增濃悲哀的分量。他在寫一個文人學者內心的情態,猶如在《邊城》之中,不是分析出來的,而是四面八方烘染出來的?!薄碍h境和命運在嘲笑達士先生,而作者也在捉弄他這位知識階級人物?!薄白髡邜鬯哆叧恰返娜宋?,至于達士先生,不過同情而已?!雹?/p>

12月,短篇小說集《八駿圖》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巴金出任該社總編輯,把它編入“文學叢刊”第一集。這一年沈從文只出了這一本書。雖然一年里發表了五十多篇文章,總數仍舊可觀,小說創作的數量卻明顯減少,只有《新與舊》《顧問官》等幾篇。他自己也意識到這個變化,所以寫《〈八駿圖〉題記》作了一個自嘲式的檢討:“近一年來我的事務雜一點,生活瑣碎麻煩一點,有時自己嘲笑自己,稱為‘好管閑事的人。另外一時書評家給我那個‘多產作家的頭銜,就不得不暫時讓給幾個朋友頂替了。這一來,說不上是社會的損失,對于我個人實在近于生命的浪費。正因為每個人有一個人的工作,我似乎不應當讓一些費力不討好的事務占去大部分時間,一面還儼然是逃避了那種世俗的嘲笑,擱下了我這支筆?;钤谥袊饕粋€人并不容易,尤其是活在讀書人圈兒里。大多數人都十分懶惰,拘謹,小氣,又全都是營養不足,睡眠不足,生殖力不足:這種人數目既多,自然而然會產生一個觀念,就是不大追問一件事情的是非好壞,‘自己不作算聰明,別人作來卻嘲笑的觀念。這種觀念普遍存在,適用到一切人事上,同時還適用到文學上。這觀念反映社會與民族的墮落。憎惡這種近于被閹割過的寺宦觀念,應當是每個有血性的青年人的感覺。目前的我仿佛把自己的工作已擱下了,我希望自明年起始,就能從自己工作上重新見出一分力量。這個集子的編印,說明我這一年來并沒有完全放下我的原有工作,也沒有完全消失那個力量?!保?;195-196)

1936年初,沈從文伴送張兆和攜子去蘇州探親,路過南京時特意停留,一同去看望軟禁中的丁玲。關于這次會面,丁玲在寫于1938至1984年間的《魍魎世界——南京囚居回憶》中,說:“我們兩個人的心里,都隱隱有一點芥蒂?!薄@種說法,或許可以商量?!敖娴佟钡睦碛?,丁玲說到兩件事:一是丁玲遭綁架后,“左聯同志”“擬用他的名義,把我母親從湖南接到上海來,出面同國民黨打官司”,沈從文給王會悟回信,未能同意這種做法;二是1934年沈從文回老家途經常德,不去看望她的母親?!拔覍@個人的為人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在那種風風雨雨的浪濤里,他向來膽小,怕受牽連,自是不必責怪的?!雹唷×岜徊逗?,沈從文四處求救、接連撰文公開抗議、連載長篇傳記《記丁玲女士》,恐怕都不支持“怕受牽連”之說;沈從文返鄉探望自己病危的母親,路過常德在朋友開的旅館——而不是丁玲聽人轉述的第二師范學?!×艘灰?,沒去看望丁玲的母親,這也能拿來說明什么?至于“向來”如何,不必遠溯,胡也頻被捕后沈從文的所作所為,丁玲最清楚。就是在1935年,北平報紙刊載“丁玲自首”的消息,沈從文還在3月10日《大公報·文藝副刊》撰文《消息》,予以駁斥。當沈從文帶著家人來看望丁玲的時候,無從推斷他心里存著“芥蒂”。要說有“芥蒂”,恐怕是丁玲一個人的——就是這一點,也還可商量:這個“芥蒂”,是丁玲當時就有的,還是后來產生的?都有可能。幾十年之后寫這部回憶錄時,丁玲對沈從文的看法倒是可以確定的,因為1980年她發表《也頻與革命》,已經大出眾人意料地指責沈從文是“貪生怕死的膽小鬼,斤斤計較于個人得失的市儈”⑨——此為后話;1936年接下來還有一些事情,至少從常情常理,看不出“芥蒂”來:5月,丁玲自己謀劃去了一次北平,“我從沈岳萌(沈從文胞妹)處要到一張去北平的往返免票。那時她在南京鐵道部工作,每年都有四張二等臥車廂的免票?!雹?月下旬,沈從文接妻子孩子回北平,行經南京,再次同去看望丁玲。9月,丁玲擺脫特務控制,經北平轉往陜北,曾到過沈從文家中,當時在北京大學讀書的劉祖春一天晚上去達子營二十八號,見到一個穿黑色旗袍的女子,沈從文介紹說:這就是丁玲。自此分別,等到再次見面已經是1949年,歷史巨變,兩個人也在巨變中各自巨變,之間的關系確確實實無復從前。

9月結婚三周年,沈從文以文字做紀念,年內完成了一篇題為《主婦》的小說。小說以結婚紀念日的早晨夫婦兩人各自的思緒流動,追溯婚前的戀愛,重溫結婚當日的甜美,重心落在回味婚后生活中雙方的相互調整和變化。兩人性格習慣不同,主婦“從容忍中求妥協”,又“常擔心他的行為有一時會溢出她容忍的限度”;他呢,自知“熱愛人生富于幻想忽略實際的性格”于家庭生活是個毛病,預備結婚時就著手“改造自己”,具體方法是“轉移嗜好,制止個人幻想的發展”——收集盤子罐子瓶子之類的小古玩?!斑^了三年。他從夢中摔碎了一個瓶子,醒來時數數所收集的小碟小碗,已將近三百件?!彼H挥凇叭松睦硐?,是情感的節制恰到好處,還是情感的放肆無邊無涯?”他深知主婦異常愛他,“愿意如她所希望的‘完全屬于她,可是不知道如何一來,就能夠完全屬于她?!保?;359,360,361,364)

五、“對中國新文藝前途

發了愁的人的一個呼吁”

1936年10月25日,沈從文署名炯之在《大公報·文藝》發表《作家間需要一種新運動》,引發了一場關于“差不多”問題的爭論。文章說,近幾年,多數青年作家的作品,都“差不多”,“這個現象說得蘊藉一點,是作者大都關心‘時代,已走上了一條共通必由的大道。說得誠實一點,卻是一般作者都不大長進,因為缺少獨立識見,只知追逐時髦,所以在作品上把自己完全失去了?!保?7;101)他擔憂追逐“時代”而喪失文學的獨特性,新作品成為新式八股:

提起“時代”,真是一言難盡。為了追逐這個名詞,中國近十年來至少有三十萬二十歲以內的青年腐爛在泥土里。這名詞本來似乎十分空虛,然而卻使青年人感到一種“順我者生逆我者滅”的魔力。這個名詞是作家制造出來的,一般作者仍被這個名詞所迷惑,所恐嚇。因這名詞把文學作品一面看成商品的卑下,一面又看作經典的尊嚴;且以為能通俗即可得到經典的效果,把“為大眾”一個觀念囫圇吞棗咽下肚里后,結果便在一種莫明其妙矯揉造作情緒中,各自寫出了一堆作品。(17;101-102)

在一堆“差不多”的作品中,間或發現“值得讀后再讀”的新書和新作者,沈從文舉出來的例子是:李健吾的《福樓拜評傳》、朱光潛的《文藝心理學》和散文家何其芳、小說家蘆焚、劇作家曹禺、記者范長江,還有寫書評的劉西渭?!拔ㄒ坏南M窃谧髡弑旧??!髡邽榱俗非笞髌返膲汛蠛蜕钊?,得自甘寂寞,略與流行觀念離遠,不亟亟于自見?!保?7;105-107)

他由此提出“反差不多運動”:

近幾年來在作家間所進行的運動很不少,大眾語運動,手頭字運動,幽默文學,報告文學,集團創作,……每種運動都好像只是熱鬧一場完事。我卻希望有些作家,來一個“反差不多運動”?!@“反差不多”的運動,在刊物上雜志上熱鬧是不必需的事,卻應當在作家間成為一個創作的基本信條。(17;107-108)

蕭乾編發這篇文章時加了按語:“本文發表在文壇上正飄揚著大小各色旗幟的今日,我們覺得它昧于時下陣列風氣,爽直道來,頗有些孤單老實?!@是對中國新文藝前途發了愁的人的一個呼吁。它代表一片焦灼,一股悲哀,一個模糊而真誠的建議?!?/p>

這個“發了愁的人”,接著在11月又發表《文壇的“團結”與“聯合”》和《文學界聯合戰線所有的意義》,針對左翼文藝界內部“兩個口號”——“國防文學”和“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的論爭,再出“孤單老實”之聲:論爭是“一種毫無結果的浪費”,作家“惟以作品為主”(17;115,117);“要聯合也就是需要寬容”,“作家各自努力來制作那種經典,真的對于大多數人有益,引導人向健康,勇敢,集群合作而去追求人類光明的經典。同時尚留下一點點機會,許可另外一種經典也能夠產生,就是那類增加人類的智慧,增加人類的愛,提高這個民族精神,豐饒這民族感情的作品產生?!膬热菀苍S不是革命,不是義勇軍,不是戰爭,不是中學生和大學生的讀物?!保?7;112)

沈從文“反差不多”,其中尤為觸動敏感點的是反對文學與政治的結合,不出所料地招來爭議。12月,他寫《一封信》,把這一點干脆說得更明確:“我贊同文藝的自由發展,正因為在目前的中國,它要從政府的裁判和另一種‘一尊獨占的趨勢里解放出來,它才能夠向各方面滋長,繁榮?!薄盀樽骷以O想,為作品的自由長成而能引起各方面的影響設想,我認為一個政治組織故不妨利用文學作它爭奪‘政權的工具,但是一個作家卻不必需跟著一個政治家似的奔跑。(他即或是一個對社會革命有同情的作家,也不必如此團團轉。)”(17;131)

《一封信》發表于《大公報·文藝》1937年2月21日的“討論反差不多運動”???,此后關于“差不多”的爭論仍然在繼續。7月,茅盾連續發表《新文學前途有危機么?》和《關于“差不多”》,前一篇刊于《文學》九卷一期,批評沈從文沒有從新文學的發展歷史“全體而觀”,“單就現有的作品發議論”,“無視了‘視野擴大這一進步重點而只抓住了‘差不多來作敵意的挑戰”;后一篇刊于《中流》二卷八期,直接迎向“敵意的挑戰”:“大概在炯之先生看來,作家們之所以群起而寫農村工廠等等,是由于趨時,由于投機,或者竟由于什么政黨的文藝政策的發動;要是炯之先生果真如此設想,則他的短視猶可恕,而他的厚誣了作家們之力求服務于人群社會的用心,則不可恕?!?/p>

8月,沈從文又發表《再談差不多》,重申:“我們愛說思想,似乎就得思得想。真思過想過,寫出來的文學作品,不會差不多。由于自己不肯思想,不愿思想,只是天真胡涂去擁護所謂某種固定思想,或追隨風氣,結果于是差不多?!保?7;148)——此時,日本侵華戰爭已全面展開,更為嚴重的國家和民族危機壓到個人的生活和命運上,這一爭論也似乎結束了——不過,以后,還會有機會見到未平的余波。

六、“你們所要的‘思想……”

1936年,沈從文發表各類作品二十余篇,出版了《湘行散記》(散文集,上海商務印書館)、《從文小說集》(上海光華書局)、《從文小說習作選》(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新與舊》(小說集,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7年1月,沈從文與蕭乾的文論合集《廢郵存底》由巴金編入“文學叢刊”第四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甲輯是沈從文的《廢郵存底》十四篇,乙輯是蕭乾的一組《答辭》。

《從文小說習作選》是過往十年創作的總結,倘若一個讀者想要了解至此為止的沈從文的文學,又不打算讀他全部的作品,作家本人就提供了一個最佳選本。由此也可見,在沈從文心目中,他愿意哪些作品標示一己的努力和成績:短篇選,全部的《月下小景》《神巫之愛》和《從文自傳》。短篇選十四篇:《三三》《柏子》《丈夫》《夫婦》《阿金》《會明》《黑夜》《泥涂》《燈》《若墨醫生》《春》《龍朱》《八駿圖》《腐爛》。

沈從文為這本書寫《習作選集代序》,強硬回應長久以來對他創作的責難,坦陳個人寫作的見解和追求:

……我雖然寫了許多東西,我猜想你們從這兒得不到什么好處。你們目前所需要的或者我竟完全沒有。過去一時有個書評家稱呼我為“空虛的作家”,實代表了你們一部分人的意見。那稱呼很有見識?;钤谶@個大時代里,個人實在太渺小了。我知道的并不比任何人多。對于廣泛人生的種種,能用筆寫到的只是很窄很小一部分。我表示的人生態度,你們從另外一個立場上看來覺得不對,那也是很自然的?!页擞梦淖植蹲礁杏X與事象以外,儼然與外界絕緣,不相粘附。我以為應當如此,必需如此。一切作品都需要個性,都必需浸透作者人格和感情,想達到這個目的,寫作時要獨斷,要徹底地獨斷!……先生,不瞞你,我就在這樣態度下寫作了十年。十年不是一個短短的時間,你只看看同時代多少人的反復“轉變”和“沒落”就可明白。我總以為這個工作比較一切事業還艱辛,需要日子從各方面去試驗,作品失敗了,不足喪氣,不妨重來一次;成功了,也許近于湊巧,不妨再換個方式看看。不特讀者如何不能引起我的注意,便是任何一種批評和意見,目前似乎也都不需要。如果這件事你們把它叫作“傲慢”,就那么稱呼下去好了,我不想分辯。我只覺得我至少還應當保留這種孤立態度十年,方能夠把那個充滿了我也更貼近人生的作品和你們對面。目前我的工作還剛好開始,若不中途倒下,我能走的路還很遠。

……

……兩年前,我常見有人在報章雜志上寫論文和雜感,針對著“民族文學”問題“農民”文學問題,而有所討論。討論不完,補充辱罵。我當時想:這些人既然知識都豐富異常,引經據典頭頭是道,立場又各不相同,一時必不會有如何結論。即或有了結論,派誰來證實,誰又能證實?我這鄉下人正閑著,不妨試來寫一個小說看看吧。因此《邊城》問了世?!淖稚?,故事又簡單,批評它也方便,只看它表現得對不對,合理不合理;若處置題材表現人物一切都無問題,那么,這種世界雖消滅了,自然還能夠生存在我那故事中。這種世界即或根本沒有,也無礙于故事的真實。這作品從一般讀者印象上找答案,我知道沒有人把它看成載道作品,也沒有人覺得還是民族文學,也沒有人認為是農民文學。我本來就只求效果,不問名義;效果得到,我的事就完了。不過這本書一到了批評家手中,就有了花樣。一個說“這是過去的世界,不是我們的世界,我們不要”。一個卻說“這作品沒有思想,我們不要”。很湊巧,恰好這兩個批評家一個屬于民族文學派,一個屬于對立那一派。這些批評我一點兒也不吃驚。雖說不要,然而究竟來了,燒不掉的,也批評不倒的。原來他們要的他們自己也沒有,我寫出的又不是他們預定的形式,真無辦法,我別無意見可說,只覺得中國倘若沒有這些說教者,先生,你接近我這個作品,也許可以得到一點東西,不拘是什么;或一點憂愁,一點快樂,一點煩惱和惆悵,多少總得到一點點。你倘若毫無成見,還可慢慢的接觸作品中人物的情緒,也接觸到作者的情緒,那不會使你墮落的!只是可惜你們大多數即不被批評家把眼睛蒙住,另一時卻早被理論家把興味凝固了。你們多知道要作品有“思想”,有“血”,有“淚”;且要求一個作品具體表現這些東西到故事發展上,人物言語上,甚至于一本書的封面上,目錄上。你們要的事多容易辦!可是我不能給你們這個。我存心放棄你們,在那書的序言上就寫得清清楚楚。我的作品沒有這樣也沒有那樣。你們所要的“思想”,我本人就完全不懂你說的是什么意義。

提到這點,我感覺異常孤獨。鄉下人太少了。倘若多有兩個鄉下人,我們這個“文壇”會熱鬧一點吧。目前中國雖也有血管里流著農民的血的作者,為了“成功”,卻多數在體會你們的興味,阿諛你們的情趣,博取你們的注意。自愿作鄉下人的實在太少了。

雖然如此,我還預備繼續我這個工作,且永遠不放下我一點狂妄的想象,以為在另外一時,你們少數的少數,會越過那條間隔城鄉的深溝,從一個鄉下人的作品中,發現一種燃燒的感情,對于人類智慧與美麗永遠的傾心,康健誠實的贊頌,以及對愚蠢自私極端憎惡的感情。這種感情且居然能刺激你們,引起你們對人生向上的憧憬,對當前一切的懷疑。先生,這打算在目前近于一個鄉下人的打算,是不是。然而到另外一時,我相信有這種事。

……我希望我的工作,在歷史上能負一點兒責任,盡時間來陶冶,給它證明什么應消滅,什么宜存在。(9;1-7)

項美麗——這個中文名字是邵洵美為他的美國女友Emily Hahn取的——和Shing Mo-lei——這是邵洵美的化名——把《邊城》譯成英文,在上海出版的《天下月刊》1936年第二卷一至四期連載,小說名字譯為《翠翠》(Green Jade and Green Jade);埃德加·斯諾(Edgar Snow)編選翻譯的《活的中國:現代中國短篇小說集》(Living China:Modern Chinese Short Stories,London:George G. Harrap,1936 )出版,收有《柏子》——埃德加·斯諾1936年5月訪問魯迅,帶著海倫·福斯特·斯諾擬的“問題單”,向他請教中國現代文學的諸多方面,談話中說到幾位“最優秀的短篇小說家”,魯迅肯定沈從文是其中之一11;艾克頓(Harold Acton)與陳世驤合譯的《中國現代詩集》(Modern Chinese Poetry,London:Duckworth,1936)出版,內收沈從文的一首《頌》;1937年紐約《亞洲》(Asia)第三十七卷刊登Shih Ming翻譯的《〈丈夫〉序言》;1938年《天下月刊》七卷三期又刊登了李宜燮(Lee Yi-hsieh)翻譯的《蕭蕭》。

七、戰爭就要來了

1936年夏天,邵洵美和項美麗到北平,沈從文在同和居請客,一周后邵洵美回請,“這時邵洵美才談他來北平的目的是想和大家商量共同辦個大型刊物,他的計劃是請北平的作家負責編輯,由他在上海自己辦的書店出版?!?2一個月后,沈從文到朱光潛家討論此事,在座的十幾位贊成辦刊物,卻對與邵洵美合作有意見,怕卷入上海文壇的爭斗中。當時北平的《文學季刊》和《水星》均已???,朱光潛后來回憶說,“胡適和楊振聲等人想使京派再振作一下,就組織一個八人編委會,籌辦《文學雜志》……他們看到我初出茅廬,不大為人所注目或容易成為靶子,就推我當主編?!?3

朱光潛1933年10月結束了多年的歐洲留學生活,回國任教于北京大學西語系,未久就在他所住的慈慧殿三號組織“讀詩會”,定期聚會、朗誦、討論,是林徽因“太太的客廳”之外又一個著名的文藝沙龍?;I辦《文學雜志》后,他的大客廳又成了編輯委員每月一次討論稿件的地方。擔任編輯助理的常風說及“一般人不知道”的內情:沈從文“除了負責審閱小說稿件,其他稿件朱先生也都請他看。只有他們兩位是看過全部稿件的?!段膶W雜志》上刊登的青年作家的作品都是沈先生組來的”14。

1937年5月,創刊號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沈從文發表最好的短篇之一《貴生》;二到四期,又接連發表小說《大小阮》《神之再現》、文論《再談差不多》。第四期8月初出版,日軍已經開進北平,雜志只能???。

5月的另一件事,15日“大公報文藝獎金”公布——為爭取對青年作家的支持,沈從文曾于1934年6月25日致信胡適,希望他在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上提出設立文學獎金;1936年3月31日,再度向胡適提出“志摩獎金基金事”“中國文學創作獎金事”,并抱怨說:“您不能給他們年青作家設設法,我覺得不大公平。對他們太疏忽,所謂新文學革命實近于有頭無尾?!蓖胚€向胡適建議,文化基金會拿出點錢來,支持卞之琳譯書和李健吾翻譯福樓拜的《情感教育》(18;224,223)。4月9日,他又致信胡適談“中國新文學作家獎金”,說“您是新文學運動領導者,卻一定知道它對中國的意義”(18;226)。關于文學創作獎金的提議沒有效果,沈從文自不免失望——《大公報》為紀念復刊十周年,于1936年9月啟動“科學獎金”和“文藝獎金”評選活動,“文藝獎金”聘請楊振聲、沈從文、巴金、靳以、葉圣陶、朱自清、朱光潛、林徽因、凌叔華、李健吾擔任審查委員,蕭乾具體負責操辦。參與者鄭重其事,反復商討,最終決定,戲劇獎為曹禺的《日出》,小說獎為蘆焚的《谷》,散文獎為何其芳的《畫夢錄》。

5月31日,張兆和生了第二個兒子,取名虎雛。

6月18日,沈從文致信胡適,針對《獨立評論》第二三八期梁實秋以筆名絮如發表的《看不懂的新文藝》和胡適在編輯后記中的支持意見,提出商榷,為梁實秋所批評的“走入魔道”、讓人“看不懂”的青年作家——以卞之琳、何其芳、無名氏為例——的詩與散文辯護,并由此論及大學“肯把‘現代中國文學正式列入課程表,作為中國文學系同學必須課程的,那真可說是稀有的現象?!保?7;146)此信以《關于看不懂》為題刊登于7月4日的《獨立評論》第二四一期。

7月5日,《小砦》開始在《國聞周報》連載,到8月9日連載五次,只載完引子和第一章。沈從文本來有一個長遠規劃,以沅水作背景寫十部小說,總題《十城記》;《邊城》是其一,第二部就是《小砦》??墒?,戰爭來了,《小砦》的寫作就此突然中斷。1937年沈從文發表作品二十余篇,均寫于盧溝橋事變以前。

【注釋】

①本文凡從《沈從文全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引用沈從文的文字,采取文中夾注的形式,標出卷數和頁碼,卷數和頁碼之間用分號分隔。

②魯迅:《隔膜》,見《魯迅全集》,第6卷,45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③蘇雪林:《沈從文論》,見《沈從文研究資料》(上),劉洪濤、楊瑞仁編,189-190,194頁,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④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9卷,334頁,江蘇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

⑤魯迅:《七論“文人相輕”——兩傷》,見《魯迅全集》第6卷,419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⑥巴金:《懷念從文》,見《生命流轉,長河不盡》,張新穎編,7、8頁,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

⑦劉西渭:《〈邊城〉與〈八駿圖〉》,見《沈從文研究資料》(上),劉洪濤、楊瑞仁編,200-204頁,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⑧⑩丁玲:《魍魎世界——南京囚居回憶》,見《丁玲全集》,第10卷,76-77、79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⑨丁玲:《也頻與革命》,載《詩刊》1980年第3期。

11《魯迅同斯諾談話整理稿》,斯諾整理,安危譯,《新文學史料》1987年第3期。關于這次談話,《新文學史料》同期發表了安危的《魯迅和斯諾談話的前前后后》,可參看。

1214常風:《留在我心中的記憶》,見《生命流轉,長河不盡》,34、35頁,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

13朱光潛:《作者自傳》,見《朱光潛全集》,1卷,5頁,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

(張新穎,復旦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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