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歸來

李憶鋒

秘書走進辦公室，把一份文件遞給鄭官山：鄭區長，這是今天晚上出席“鮮花盛開”商業街投資洽談會人員名單，請您審閱。

鄭官山打開文件夾，看著名單，眼前浮現出這一年里發生的一樁樁事……

隨著城市現代化進程腳步加快，香河區政府決定進行老舊城區改造，開發一條集購物餐飲娛樂休閑多種功能于一體的現代化新型商業街，結束香河區沒有商業街的歷史。

標明商業街未來前景的沙盤擺在眾人眼前，高大上的現代化街區模型令人向往。區委書記在全區動員會上說：老百姓等著政府有所作為，商業街項目不能再拖。要做就做大手筆，大手筆需要大資金，全區要通過各種關系招商引資，各部門要立軍令狀，保證完成任務。會議進行到最后，全體人員高唱“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歌曲，場面激動人心。

副區長鄭官山立刻帶隊南下，推介商業街開發項目。在香港，鄭官山接觸了各大企業，其中香港海騰公司有意投資商業街地標建筑“鮮花廣場”，成為引資中最大的一筆。鄭官山約見香港海騰公司高管，但因當時國際航班延誤，遠在美國的公司總經理沒能趕到會議現場，雙方未能見面。

此時，鄭官山在今晚的參會名單上再次看見海騰公司的名稱。忽然，他的目光停頓，香港海騰公司總經理楊肖燕?！皸钚ぱ唷比齻€字讓他的目光凝固了幾十秒鐘，稍后，他微微搖頭。

傍晚，在政府接待辦的酒店里，鄭官山會見參與商業街開發的幾十位企業家。當秘書介紹香港海騰公司總經理楊肖燕時，鄭官山看著眼前這位雍容大氣的女經理，一下愣住了。凝視片刻，忐忑地問了一句：你是——肖燕子？

對方也是大吃一驚：你是鄭關山？

會議馬上要開始，他們不便多談，便分頭坐下。

會議結束，他們坐在一起。鄭官山第一句話就問：你怎么叫“楊肖燕”了？

楊肖燕回答：香港女子隨夫姓，我丈夫姓楊，我就改名叫楊肖燕。

鄭官山含義復雜地“哦”一聲。

楊肖燕說：我在名單上看到了“鄭官山”的名字，但沒想到是你，鄭關山。

鄭官山解釋：父母當初給自己起名叫“官山”，我年輕時清高，覺得“官”字俗氣，填表簽名時就寫成“關山”。后來進機關工作，簽名要求嚴格，就用了戶口本的原名，“官山”。

楊肖燕淡淡地“哦”了一聲。

鄭官山激動地表示，歡迎香港企業家來香河區投資。楊肖燕沉靜地回應，來香河區參與商業街開發，也是想了卻一個心愿。

鄭官山警覺地詢問楊肖燕什么心愿，楊肖燕沉吟不答。鄭官山自覺不便細問，二人無話。

香港海騰公司協議投資4000萬美元，啟動“鮮花廣場”項目。隆重的奠基儀式上，市政府領導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海騰公司的進駐和大宗投資意向，引來大批投資商進入商業街，各項目紛紛開工。工地上挑燈夜戰，機器轟鳴，鄭官山親臨施工現場，雷厲風行解決突發問題，展示出成熟的領導能力，老百姓經過熱火朝天的工地時都紛紛點頭，說政府做了一件大好事。

可是，就在商業街基礎建設轟轟烈烈進行時，香港海騰公司以資金緊張為由，不再繼續投資。這一舉動引起連鎖反應，各商家紛紛撤出商業街，很多在建工程停滯下來，原本熱火朝天的工地一片寂靜?？粗虢刈庸こ?，老百姓怨聲載道，說區政府頭腦發熱，好大喜功，上級政府也提出了嚴厲批評。

鄭官山心情十分沉重，回想起當初立下的軍令狀，再看看此刻荒涼的施工工地，再想想那個突然撤資的海騰公司以及公司總經理楊肖燕，糾結的往事涌上心頭……

20多年前，鄭官山中專畢業后分配到市工業局所屬的一家工廠，認識了女工肖燕子。鄭官山喜歡肖燕子聰明、漂亮，肖燕子愛鄭官山俊朗、有才華，二人開始熱戀。

這年夏天，工業局機關搞專項活動，從下屬工廠調人臨時幫忙。文筆很好的鄭官山被借到局機關?；顒咏Y束時，有人建議鄭官山留在機關。在機關工作不但旱澇保收，社會地位還高?？蛇@步棋并不好走。這時，局機關的甲處長給鄭官山介紹女朋友，是乙處長的女兒。如果成為乙處長的女婿，鄭官山留機關的事就是手拿把掐。

可這時的鄭官山已和肖燕子談婚論嫁了。一邊是熱戀的女工，一邊是可以改變命運的處長女兒，他陷入兩難抉擇中。

這天，肖燕子約鄭官山見面，要告訴他一件重要的事。鄭官山見到肖燕子后，沒等肖燕子說話，就把分手的想法說了出來。肖燕子大吃一驚，質問鄭官山分手的理由。鄭官山就說了一句：為了留在機關工作。肖燕子似乎明白了事情的全部，她沒做任何挽留，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鄭官山。

很快鄭官山結婚了——當然不是和肖燕子，如愿以償地留在了機關工作。獨自一人的時候，鄭官山總能想起肖燕子。有一天他給工廠打電話找肖燕子，對方回答說：肖燕子離開工廠了，去向不清楚。從那以后，鄭官山再也沒和肖燕子聯系上。

現在，海騰公司中途撤資，鄭官山猛然意識到了什么，忽然情緒失控，向肖燕子發火。在一通電話里，他言語尖刻指責對方：回家鄉投資是貴婦還鄉式的報復，這次撤資也是因為過去的個人恩怨。

聽著鄭官山在電話那頭憤恨地抱怨、指責，肖燕子這邊卻是出奇的冷靜。等鄭官山說完，肖燕子只解釋了一句：中途撤資的事，是因為趕上國家宏觀經濟政策發生變化，為防止經濟過熱，國家進行金融整頓，投資放緩。海騰公司因此暫停投資，和個人恩怨沒任何關系。幾十年前的情感風波，自己已然全部放下，想都不想。

聽肖燕子說完，鄭官山的心像打翻了五味瓶……

轉眼一年，每天上下班路上，鄭官山都經過商業街的半截子工程，聽見老百姓怨聲載道，心情十分沉重。他寫報告向區政府建議，把商業街繼續做下去。區政府也決定，克服一切困難，把商業街搞起來，不讓老百姓失望。全區大會上，再一次唱起“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的歌聲。而此時，正處全球經濟回暖期，國家放寬了投資規模，市政府也全力支持香河區重啟“鮮花盛開”商業街項目。

工程再度上馬，資金還是重中之重。經過反復思考，鄭官山再次聯系肖燕子，邀請她二次北上，進軍商業街。肖燕子打趣說：這次你就不怕我貴婦還鄉了？鄭官山沉默片刻，堅定地說：為了這條商業街，我寧愿接收一切考驗。

海騰公司再度北上，重啟“鮮花廣場”項目。鄭官山帶領區招商辦的同志，和多家大集團談判，終于迎來幾家集團進駐商業街。沉寂兩年多的建筑工地再次彩旗飄揚，機器轟鳴。商業街開發辦公室里的沙盤上，各個建筑項目模型不斷被插上竣工的紅旗，眾人十分興奮。

鄭官山投入到繁重的工作中，累卻快樂著。只是每天回到家里，面對空蕩蕩的房間，心里不是滋味。妻子身體不好，常年去外地住院療養。夫妻倆又沒有小孩兒，所以家里經常是鄭官山唱獨角戲。此時他想起了肖燕子，肖燕子現在就在本市驗收項目，他撥通了肖燕子的電話……

肖燕子欣然答應和鄭官山見面。在一家老菜館里，他們相對而坐。

肖燕子主動說：你一定好奇我這幾十年的經歷，我簡單地講一講。

戀愛失敗，肖燕子極度悲傷，離開工廠去了南方，先是在親屬家的公司打工，后來去香港打拼。和香港商人楊某認識并結了婚，成為楊某公司管理層的一員。近些年楊某因年事高身體不好，逐漸退到幕后管理，肖燕子成為集團總經理，做了商界女強人。

鄭官山問：當年你為什么那樣決然地離開？

肖燕子說：其實在你沒有向我提出分手之前，我就得到了很多關于你的消息，包括你和處長女兒談戀愛，我以為只是謠傳。沒想到約你見面時，你提出分手。我這個人你是了解的，從不低三下四求人。所以我都沒要你解釋，立刻就離開了。

那天你說要告訴我一件重要事情，是什么事？這件事我一直放心不下。鄭官山追問一句。

肖燕子遲疑著說：沒什么事，也就是——說說分手的事。

鄭官山在肖燕子的遲疑中察覺出別樣的端倪，但礙于現在彼此的關系，他沒法深究。

肖燕子提出在鮮花廣場開一家花店。她說一座有情懷的城市，要有書店，有花店，有咖啡店。我的花店里有書有咖啡也有花。書隨便看，咖啡免費喝，只有花，賣給有緣人。

鄭官山說，你還像年輕時那么浪漫。

肖燕子笑笑：當你放下一切恩恩怨怨時，生命本身就是浪漫的。

那次見面之后，肖燕子回了香港，從此他們再也沒相見。

兩年后，商業街開業剪彩儀式上，海騰公司來參加活動的不是肖燕子，而是肖燕子的女兒布朗鮮花——肖燕子身患絕癥數年，不久前離開人世。臨終前她立下遺囑，把大部分財產捐給家鄉。區政府被肖燕子的愛國之心打動，特批在鮮花廣場顯著地段開一家大型花店，店名“盛開盛放”。

鄭官山站在花店對面的街角處，看著布朗鮮花笑意盈盈地在花店里接待進進出出的顧客，他想起肖燕子臨終時和他通了一次電話，她說：回香河投資，一是為家鄉發展做貢獻，再一個是想讓女兒落葉歸根。在布朗鮮花的身上，鄭官山仿佛看見了年輕時的肖燕子，也仿佛看見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