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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親(短篇小說)

2018-01-07 20:50馬元忠
南方文學 2017年6期
關鍵詞:香葉搪瓷媒人

馬元忠

半年前,香葉給娘打電話說,自己和顯明好上了。娘在那頭默不作聲,香葉以為娘正醞釀對她的一通訓斥,畢竟自己還不滿二十歲,這個年紀就交男朋友,怎么說也還是早了一些。但娘沒有反對。娘舒了一口氣問,好上了?是哪種好?是鬧著玩的好,還是兩人要過一輩子的好?香葉支支吾吾,一時竟不知該怎么回答。娘說,外面到處亂糟糟的,你一個人不容易,有個正經男人對你好,娘同意,但你們不能馬馬虎虎的,好上了,兩個人就要合計著過一輩子。香葉暗暗地樂,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她把娘的意思轉告了顯明。不久,顯明父母托的媒人就上門來了。香葉娘沒有含糊,一口應下了這門親事。

往年,村里外出打工的人臘月二十三以后才回來。這一年,離小年還有近十天,香葉和顯明就被家人召了回來。香葉回到家的第二天,媒人就跟上門來。按老禮,女方家同意了親事,男方就要擇日送第一次彩禮,這叫頭禮,也是定親禮。媒人來,也就是商量定親禮的事。說商量,其實就是征詢香葉娘收“干禮”或是“濕禮”。細河沿岸的壯族,定親禮有干濕之分?!案啥Y”指的是現錢,男方家境好的,一般都送“干禮”?!皾穸Y”是農家年節食用的東西,活的豬雞鴨鵝,手工打的粽子米花油團年糕蒸饃,等等。收禮的當天,兩個粽子,幾顆米花,幾只油團或幾片年糕蒸饃,裹成一份禮包送出去,左鄰右舍,三親六故,每家一包,人人有份。這禮數很像樣,也很喜慶,顯得這家人與鄰里親和,知道尊敬長老。禮物送出去,得到眾親滿口的吉言祝福,主人家心里高興,臉上也有光。 收“干禮”簡單,但不管男方家庭多么富有,送的彩禮多么豐厚,都沒有將錢票細分小份作為禮品又去送人的規矩,鄰里親戚分享不到,禮數上就不能與收“濕禮”相比了。

香葉收的是“濕禮”,這是娘早定下的。媒人說,那邊把日子挑好了,就在臘月二十六,回頭我就轉話過去,眼前讓他們張羅好事情。娘端詳媒人好久,沒有說話,香葉知道她心里想什么。香葉就搶先問,這是他家的意思么?媒人不解,笑說,還能是哪家的意思呢?香葉說,他們該問問顯明。娘臉上疑惑,脧香葉一眼,還是不作聲。香葉又問媒人,他們沒說讓顯明先來認?媒人吱一聲笑,說,老禮上是有這個,那邊也提過,我覺得那一步也不是一定要走,你和顯明相好,兩人都稱心,那就一好百好了,瑣碎的禮數嘛,我看能免的就免了。媒人頓一下,盯著香葉娘說,顯明這孩子你又不是不熟識,這邊家門他也都進出過好幾回了,不是么?娘沉下臉說,怎么說是瑣碎呢,怎么能免呢,那是大事,一切還是要按照老禮辦,孩子要過一輩子呢,不講規矩,誰能保準他們兩人往后日子過得順不順。

媒人帶著這個意思走了,香葉端著手機不停劃拉,她給顯明發微信。猛一回頭,看見娘站在身后盯著自己,不由堆出一臉笑容,把內心的局促也掩飾過去了。

和細河沿岸的所有村莊一樣,香葉的村子也掛在山坡上。房屋從臨河的山腳一座緊靠一座,零亂地疊到陡峻的山腰上,活像雨后初晴日子里吸在墻根的細碎野螺。一條深溝把村子劈成兩半,左邊那一半莊戶多一些,叫大屯,右邊這一半莊戶少,叫小屯。顯明家在大屯的最高處,而小屯最頂上這一戶就是香葉家。雖然隔著一條溝,站在香葉家屋前的曬臺上,依稀能夠看見顯明家院場里走動的人影。其實香葉四歲之前也住在大屯頂上,她家的屋子和顯明家的屋子并排靠在一起。顯明比香葉大兩歲,從小兩人就是玩伴。那些年,院場上兩個孩子的追逐嬉鬧成為兩家人生活中的快樂。顯明從小乖巧懂事,長大后出落得身板方正,待人接物有分有寸,說話做事不毛不躁,一看就是個靠得住的人。香葉想,娘爽快地同意她與顯明的親事,和這些都關系很大。

這兩天,香葉有事無事就登上曬臺朝大屯頂上望。冬日的太陽暖暖地照在村莊上,那件事也揉在陽光里,暖暖地拴住香葉的心。她不時地在手機上劃拉,臉上時不時會浮著笑。有時她干脆高舉一只手,在半空中搖晃。她看見大屯頂上那戶人家的院場前站著的那個人也在空中舉著一只手。香葉甚至還聽到有個聲音從遙遠的那邊傳過來,那個聲音與她微信上傳出的一樣,讓她心里甜滋滋的。要是從前,也就是香葉和顯明的事沒有公開之前,香葉是不敢輕易登上曬臺朝大屯那邊望的,娘不許。香葉隨娘搬到小屯這邊住下的最初日子,每次邁出屋門來,香葉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朝大屯那邊望,娘見了,總是一聲呵斥:不要往那邊看,不要惦記那個人,他的心壞掉了。離開大屯頂上的家以后,在香葉面前,娘不再說“你爹”這兩個字了,遇到繞不過去的話,一律用“那個人”替代。

香葉現在還記得娘扯著她離開大屯頂上那個家時的情景。那天傍晚,爹和娘吵了一陣。其實多數是娘在吵,一邊抹眼淚一邊吵。爹里屋外屋跟在憤怒的娘身后,偶爾才說一句,口氣上是求饒,是要娘信任他,可是娘一概不理。后來,娘打開一只大布袋,把她自己和香葉的衣服全部塞進去,往肩膀上一扛,接著一手扯過香葉的手怒氣沖沖走出了家門,把一臉苦相的爹拋在堂屋里。到了院外,娘腳步遲疑了一下,好像忽然想起還落下某件東西。她迅速扔下肩上的袋子,松開香葉的手,轉身奔回屋里去,片刻,又黑著臉匆匆走了回來,手上抓著一只橙色的碗。此前香葉看到,四季里的一日三餐,娘都是用那只碗吃飯,無論吃稠吃稀,從沒更換過新碗。香葉當時心想娘是用慣了那只碗,舍不得丟下,就如同她和顯明心愛的某個玩具,天長日久跟隨他們,玩興仍然濃厚,若不是它破損得不成樣子,他們是不會扔掉的??蓻]想到,第二天,那只碗就被娘狠狠地摔在了青石上。

關于那只搪瓷碗的來歷,是娘后來告訴香葉的。娘十九歲那年,外婆應下了媒人給那個人提的親事。媒人上門提親的前一年,那個人中學畢業后無處可去,恰好鄉里招民辦教師,他去應考,結果還真考上了,被安排到本村的小學來當老師。娘說起初那個人還是挺好的,雖然少言寡語,連笑都只是咧咧嘴,讓聲音響在嗓眼里,但他為人老實,干活勤快,松閑日子經常到她家里來幫做事。外公去世早,家里犁田耙地收谷子劈柴,該是男人干的粗活重活那個人都包攬了,一開始外婆就打心里喜歡他。于是,做媒的一上門來提親,外婆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沒想到娘與他的事一開始就發生了不快。那個人工作上很用功,只半年時間,他接手教的學生在鄉里競賽中就獲了獎,這在村小學開辦以后還從來沒有過,人們都說那個人了不起??墒?,接到鄉里通知,要他去開會領獎的時間和原定他上門認親的日子恰好相同。按理說,從村到鄉乘車來回也不過兩個鐘頭,如果時辰錯得開,能夠兩頭兼顧,那當然兩全其美了。問題在于通知上標明開會的時間是上午八點半開始,而家里擇定上門認親時辰是早上九點整,這就糟糕了。娘說認親前一天晚上,那個人約她出來商量,她想都沒想就同意他去開會領獎,第二天的認親因此就沒有辦。娘說為這個外婆很生氣,但女大不由娘,外婆終究拗不過她,只好作罷。娘還說,那天午后,那個人從鄉里一回來就直接上外婆家,他一手握著一筒卷紙,另一手拎著一只貼了粉紅紙的袋子。他說那是鄉里給的獎品,然后當著娘和外婆的面把它們一一打開。一面獎狀,一床羽絨被,一支鋼筆,還有一只搪瓷碗。娘說看著眼前的那幾樣東西,她興奮得心撲撲地跳,她想,那個人前途是光明的,憑這些榮譽,他將來指定能夠轉公辦。后來,獎狀貼在他家正堂屋的墻壁上,羽絨被成為她和他新婚最貴重的用品,那支鋼筆一年四季終日插在他胸前的衣兜上,而那只搪瓷碗,自從在外婆家被拿出的那天起,就成為她一日三餐的專用食具,直到后來她親手將它摜在地上。

娘對香葉講過,認親這一步沒有走,一直成為外婆心里的一道疤痕,外婆把后來發生的事統統歸咎在這件事上。首先是娘結婚后好幾年都沒有懷孕。外婆四處尋醫抓藥,還整日求神拜佛,最后總算在婚后五年有了香葉。雖然娘說這是那個人領著她到南寧大醫院醫治的結果,但外婆不信。娘說香葉的出生給家里帶來了歡樂和安慰,也讓她對未來生活有了更大的念想。娘說,有了你后,我更加強烈地希望那個人盡早能把民辦身份改成公辦,成為堂堂正正的公家人,那樣我們家將來的日子就好過了??刹怀邢?,倒霉的事接二連三地來了。娘說,那幾年村小學除了那個人還有一位民辦教師,是個姑娘。你三歲那年,有一次鄉教辦室主任到學校來,對那個人說上級計劃給鄉里幾個“民轉公”指標,他打算把一個名額放到村小學。按資歷能力,那個人要遠遠排在那個姑娘前面,明顯的,這個名額就是那個人的了。娘說,苦盼的愿望眼看就能夠實現了,我和那個人都高興得不得了。誰知時間過去整整半年,不光事情沒有著落,村上還流傳那個人和那姑娘的風流事,別人說得有鼻子有眼,而且還真的有人在縣城醫院看見了他們兩人,說是那個人領著那姑娘去做了流產手術。我都氣瘋了,娘說,我逼問那個人到底怎么回事??伤偸呛?,始終不放一個響屁,逼急了,他只說一句,以后你會懂的。娘呸的一聲,往地上啐一口,說,我懂什么,我懂個屁。之后沒過多久,反倒是那個女人真正轉公辦了,再后來,上級說教育資源整合,要撤并學校,村小學就沒有了,你爹,不,是那個人,就這樣連民辦教師也不是了,你說他做了那樣齷齪的事,人家能饒了他?還讓他轉公?娘喘著粗氣,憤憤地說,真沒想到啊,表面看他斯斯文文的,以為真是個老實人,誰知他卻是那樣的人,他的心是壞掉了,你說,我們何苦要跟一個心壞掉了的人住在一個屋子里?何苦要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娘說累了,氣累了,最后嘆說,當初真該讓他上門認親的,少了這個,男人還真不把你放心上呢,這是命啊。

娘跟她講這些時,他們已回外婆家住了幾年。而在此前不久,香葉就親眼看見娘親手摔了那只搪瓷碗。

那是個半夜,香葉熟睡中被一陣嘈雜聲驚醒。黑暗里她仿佛聽到有人從里屋往外推搡物體的聲音。香葉一骨碌爬起來,她盤腿坐在蚊帳里,大氣不敢出。香葉不知道在她沒被驚醒之前家里到底發生了什么,心里害怕極了。借著窗外投進的朦朧月光,她揉眼一看,見娘披散頭發將一個人推出里屋門口,推到堂屋中央。她看清了,被推的人是爹。香葉從床上下來,躡手躡腳走到里屋門邊,躲在簾子后面看。娘是哭了,抽著鼻子,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她一面推,一面捶打著爹的胸口,說,你走,你走,你心壞了,壞透頂了,你以后不許再來,我不要你來,我們都不要你來。爹無奈地被一步一步往后推,他重復說一句,你不要這樣嘛,你先聽我說好不好?你都不讓我說話,我怎么和你說得清楚。他的聲音也是低沉的。娘說,你不要說,什么都不要說,你說了我也不聽,你走,你快點走,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大聲嚷了。爹很不情愿地退到大門邊站住,但只片刻又折回堂屋中央來,他伸出手去,大概試圖要抓娘的手??墒悄锩鸵凰κ?,把他的手撇開了。爹又上前一步,抬起雙臂,好像要摟住娘。娘果斷地往后一閃,指著爹道,你,你,你還想干什么?你走不走?哼?你走不走?這時娘顯然更氣了,她轉身跨過中堂門檻,沖進灶屋間,在櫥柜里摸一把,抓出個東西來,迅速返回堂屋中咣當一聲摔到地上。香葉看清了,地上彈起的是那只搪瓷碗。

爹大概沒有想到娘會這樣,他怔怔地盯著地面上的碗,又轉頭看娘。娘雙手掩面,肩膀抽動著,哭聲比先前大了。爹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嘆一聲,彎腰撿起地上的碗,佝著背邁出門去。

香葉十四歲以后曾幾次背著娘去看爹,爹的那些事是她聽他親口說的。那次,香葉幫爹洗了他積了幾天的臟衣服后,他叫她坐到身邊來,說,香葉,你也長大了,有些事爹必須和你說,不然你也和你娘一樣總是不明白。那時候爹已患了嚴重的風濕病,他捏著拳頭,一面捶打自己的膝蓋,一面對香葉說,村里人看見他領著那個姑娘去縣城醫院做人流的事是真的,但事情不是他干的,他是替人背黑鍋,而當時他是自愿的。香葉吃驚地盯著他,腦子轟地亂作一團。爹說,那年鄉里給了村小學一個“民轉公”名額,學校兩個民辦教師,他,還有一個二十沒出頭的姑娘。論條件,不管硬的軟的,他都比她優先了一大截,鄉教辦室也的確讓他填了表,“轉公”于他幾乎已經板上釘釘。但表格交上去不久,教辦室主任就私下找他談話,說有重要的事要他幫忙。原來,此前主任頻頻來村小學,人家早盯上那個姑娘,并致她懷了身孕。而那時恰逢主任工作上又有新轉機,他正準備調到縣教育局當股長。事出意外,姑娘又哭又鬧,主任驚慌得措手不及,他知道事情一旦暴露,不光壞了名聲,前途無望,說不定連公職也要丟掉,于是就想利用手中握有的一點權力換取平安。爹說,主任開始只說替他帶那姑娘去做手術,說他們是同校教師,是同事,一起進城逛街,一個陪另一個去醫院看病,這很正常,別人看見也未必往別處去想。爹說,我當時也知道這種替別人背黑鍋的事晦氣,做不得,想推托,但主任又苦求,還許諾日后工作上的事他會關照周全。爹說,人家當主任,我“轉公”的事要靠他往上送,節骨眼上他找我,用腳拇指去想都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于是只好安慰自己,這種事也不是什么登天入地,權當陪同事去看一趟醫生,只要沒有外人知道,事情辦完了也就沒有了。爹說,拗不過主任再三苦求,我接過主任手上一沓錢票就領著那姑娘上城里去了。事情果然簡單,手術只一會兒就完成了。爹說,如果不是他拿單子排隊交費時恰好被熟人撞上,村上誰都不會知道這個事。爹又說人們的議論很大程度上來自那個姑娘,從縣城回來后,她看他的眼神明顯變了,少了先前同事之間的客套,而多了不該有的親近和信賴,她和他說話的口氣都變了,外人哪會看不出他們的關系不一般呢。但爹說他不管那些,包括娘的逼問吵鬧,他統統不管,他想等正式轉了公辦再一五一十把真相告訴娘??墒?,苦等了半年,等來的不是他“轉公”的通知,而是那個姑娘成為公辦教師并調到鄉中心小學工作的消息。爹說他坐不住了,到教辦室主任家里去問,可主任說這是縣教育局下的文件,他也沒辦法。主任安慰爹說,這次轉不了還有下次,很快了,現在又有了新政策,民辦教師“轉公”馬上就要全面鋪開,你放心,下次肯定給你轉了。主任勸爹要冷靜,要沉住氣,不要發牢騷,更不要一時想不開做出影響前途的事。主任甚至指天發誓,只要爹聽他的話,事情他全包下了。爹沒有什么辦法,心想再鬧下去估計也沒有什么結果,只好聽他的,繼續等待。

可是,又半年過去,不光“轉公”的事沒有眉目,村小學也被撤銷了。爹拖著嚴重的腿疾去鄉教辦室問,人家說整合教育資源,撤并村校,全國都一樣。爹問,那我們這些民辦老師呢?沒有什么安置嗎?當初我也是考進來的。人家瞥他雙腿一眼,說,符合條件的這兩年都陸續安置完了。香葉說,這就算完了?就這樣什么都不是了?爹說,不這樣還能怎樣?他哼了一聲,說,報紙上說全國撤并的村校有好幾萬所,像我這樣的民辦教師超過萬人,有的都干了十多年了,說辭退就辭退了,到頭來什么也沒有了。爹苦笑著,瞟一眼左胸衣兜上的鋼筆,又瞄向堂屋的墻壁。墻上,那張落款為1991年10月的獎狀紙質陳舊,四周讓蟲咬出了一圈鋸齒,爹姓名中間的一個字也被咬出了一個洞眼。獎狀下方橫擺的神龕上一端,擱著一只橙色搪瓷碗,雖然色澤不如當初光亮,但依然干凈清爽。

香葉問,沒想過要找那教辦室主任討個說法嗎?爹說,去了,那個渾蛋調到縣教育局還沒滿一年就得癌癥死了,我又去找了別人,人家說他們都管不了。香葉說,該去找那個女人說說理,是她搶了你的名額呢。爹有一下沒一下地捶打著疾腿,他嘆一下,說,找她能得到什么,不是她造的孽,她也是被害的,再去找她,不等于往她傷口上撒鹽嗎?算了,這是命,我不認也得認。香葉看到,眼前這個曾經的民辦教師已經十分衰老。

香葉說,你應該把這些事都告訴我娘的。爹嘿嘿地苦笑一下,說,你娘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她根本就不讓我說話,每次我剛一開口,就被她劈頭打斷了。香葉不知道該怎么說了。這時她才明白,那天娘扯著她的手離開爹,是因為咽不下村人關于爹與那姑娘的流言,后來親手摔了用了多年的搪瓷碗,是她接受不了爹最后連民辦教師也不是的現實。娘大概認為,要不是爹真做了齷齪事,不會落得這樣。

香葉那天走出門后不由又回過頭去瞧了神龕上那只搪瓷碗一陣。

從爹那里回來后,香葉把聽到的事講給了娘。令香葉吃驚的是,娘并沒有如前些年那樣,一提到那個人就劈頭制止。她默著臉,一邊擺弄手上的活計,一邊漫不經心地望著遠處,裝作沒聽見,自始至終不搭一句話。娘的平靜讓香葉膽子大了起來,講完那些事后香葉說,搪瓷碗讓爹擱在了神龕上,那上面一絲灰塵都沒有,要不是爹擦抹,哪里會那么光亮呢?這時,娘雙眼忽地睜大,她瞪著香葉,臉上說不出是慍怒、錯愕還是疑惑。但也只是片刻工夫,那雙眼就又垂了下來。隨后,她長長地唉了一口。香葉想,娘大概又在內心里重復先前的嘆息了。

認親定在送灶王爺日子的前一天,老歷臘月二十二。媒人還沒來通報,顯明就已經在微信上告訴了香葉。早上,日頭還沒露臉,娘就端一盆濕衣服到曬臺上去晾。衣服拎在手上,娘一邊慢騰騰地抖,一邊愣愣地朝大屯頂上望。臉盆里的衣服沒幾件,可她站在那里好久了,都沒有完全晾掛到竹竿上。香葉倚在門邊看,她還從來沒有看到過娘像現在這樣定眼朝大屯望。香葉心里一陣暖和,她忽地想,應該把這一刻娘的身影拍下來,也發給顯明看看。她豎起手機,摁下了拍攝鍵。沒想到這時娘一回頭,看到了身后幾步開外的香葉,臉上掠過一陣張皇。香葉走上去,也拎起臉盆里的衣服往竹竿上掛。娘自語道,又幾天過去了,還沒個音信,也不知道日子都測下了沒有。香葉暗暗地笑,娘朝那邊望,難道光想知道這個事嗎?但她沒有這么說出來,她知道有些事不好挑破。香葉接過娘的話說,測下了的,還有好些天,不著急,說不準再過一會兒媒人就來呢。娘一愣,正欲開口,忽然瞥見香葉褲兜上露出的半截手機,于是不再吱聲。她抖抖胳臂,彎腰拾起臉盆回了屋。香葉瞅娘的背影,又轉頭朝大屯那邊望,心想自己出去打工這幾年,娘興許也常站在這里朝那邊望。

好日子說到就到。這天早上,太陽在山頂上才露出一竿子高,顯明就來了。陪同來的還有顯明的堂叔。這都是按著老禮來的,男方上門認親,要由他父母指定的一位族親帶。這位長輩代表男方家見證認親的過程,傳達男方父母的意愿,同時征詢女方家長對置辦首次彩禮的意見。香葉這邊來了好多親戚,大外公,二外公,舅爹舅娘,姨爹姨娘,還有族親里的老人,左鄰右舍的尊長。顯明挑來一副籮筐的擔子,筐壁外貼了大紅紙,中央燙著大金色的“禮”字?;j筐里裝有油團米花年糕,前后筐沿上各架一條硬盒子包的香煙,香煙旁邊橫著一大塊豬肉。顯明堂叔也挑一副擔子,前頭是一只大塑料桶裝的米酒,后頭是一只大竹籠,裝雞和鴨。這樣的認親禮物算是有分量了。早幾天顯明就在微信上告訴香葉,認親的事他爹娘很上心,做油團米花年糕的東西都備齊了,大閹雞有現成的,到時要捉兩只過去,兩只鴨十天前他娘特意炒了玉米喂,圓滾滾地關在籠子里,走動都顯出笨拙。

娘穿了香葉買回來的一件新衣服,和一幫親戚一起,喜滋滋地把顯明和他堂叔迎進了屋里。香葉接過顯明肩上的擔子,娘接下顯明堂叔肩上的雞鴨和酒,一起擱在堂屋中。正堂墻壁上掛著一幅神牌,下面是三只香爐,香爐邊一只小油燈正幽幽地亮著,這是娘事先就點上的。細河沿岸的人家,堂屋正墻上都設一個神龕,供奉祖宗牌位,農歷每月初一、十五,或者家里有重要事務,都要點燈燒香祭祀。今天這樣的日子自然就不能少了。擱下擔子,香葉給顯明使了個眼色,顯明點了一下頭,取下身上挎著的小包遞給香葉。他彎腰松解擔子,從籮筐里取出一沓草紙,一一擺在神龕前的高桌上,又取出米花油團年糕,工工整整地擺放在草紙上。接著,顯明拿出一把香,抽出三支來就著油燈點燃。他并腿站在神龕前,微瞇雙眼,畢恭畢敬地鞠了三個躬,之后把香條一支支插在香爐里。這就是上門認親的首禮,男方首先要認下女方家族祖宗,把親自送來的禮物優先供奉祖先享用。眾人站在堂屋兩側,看著顯明做這一切。香葉眼睛始終瞅著娘,她看到,顯明擺供品上香鞠躬,一舉一動都在娘的眼里。娘輕微地點頭,臉上顯出寬慰的神色,眉梢上掛著淺淺的笑。

首禮結束,香葉娘招呼舅娘姨娘,一起從擔子里拿出食品和香煙,分發給眾人。雖然左鄰右舍日常里早不見晚見,但這個日子被恭請而來,聚在香葉家里,大家說起話來就分外熱乎,分外親近。眾親戚夸贊顯明家禮重,送來的禮物好。顯明堂叔傳達了顯明爹娘的問候,介紹顯明家的景況。香葉這邊的親戚客套地應和,接著就你一句我一句把話題扯開去,說村里的人和事,說入冬以后的天氣,說田地里的農活……

施了首禮,顯明進入灶屋,開始生火煮飯,著手燒水宰雞宰鴨。老輩傳下的規矩,這頓飯得由認親男人拾掇,女方家人要通過這頓飯考察未來女婿手腳麻不麻利,飯菜燒得可不可口,由此推斷他以后持家過日子的能耐。自古以來,認親這個日子灶屋就是一對男女的私密天地,兩人間的眉來眼去和你接我遞,往往就烙在了他們一輩子的婚姻里,誰想抹都抹不去。香葉和顯明結伴出去打了幾年工,兩人相好也有了一些日子,自然不像舊時男女那樣羞臊拘謹。那件事情在香葉心里早已抽芽長葉,藤蔓攀爬,這個時候,她要和顯明一起再施肥澆水,以促成它最后開花結果。于是,這一天的灶屋,除了操辦喜宴,還成了香葉和顯明謀劃要事的場所。顯明剛進入灶屋,香葉緊跟著也進來了。她把顯明的挎包往板墻上掛,踮起腳尖掀開包口往里瞧了一眼,回過頭朝顯明莞爾一笑。香葉挽起袖子幫顯明舀水刷鍋,這時娘進來了。娘指著各處說,米缸在那里,菜刀砧板在那里,油缸鹽罐在那里。還幫撥旺了灶里的火,在櫥柜上拿起兩只碗,示意顯明是接雞血鴨血用。香葉在心里直笑,知道娘進來的本意不是這些,說的做的都是掩蓋。她瞅著娘。果然看見娘的目光始終罩在顯明的身上。香葉說,娘,有我在這里呢。娘大概覺出香葉話里的意思,剜過來一眼,這才走出灶屋去。顯明向來勤快,干活手腳麻利,再加上有香葉幫手,廚事進度就快了。淘米下鍋后兩人一起宰雞宰鴨,去毛清洗,半個鐘頭過去,白晃晃的雞鴨就收拾出來,可以下鍋煮了。事實上,認親這頓飯并不復雜,沒有年節時的講究,菜肴也就雞鴨豬肉和三兩個青蔬。豬肉做法和雞鴨相似,刮皮洗凈后不加雜料腌浸,直接和雞鴨同時入鍋,煮熟后切成薄片,叫白切豬肉,吃時蘸上香油佐料即可,香葉和顯明從小吃到大,現在做起來自然也輕車熟路。

雞鴨豬肉出鍋,顯明到神龕前再度上香祭拜,這是認親的次禮。套路和首禮相同,不一樣的是這一次供桌上的東西,除了先前擺放的米花油團年糕,還有煮熟的整只雞鴨和整大塊豬肉。顯明在眾人滿意的目光中完成了他在香葉娘家祖先牌位前的第二次叩拜。這一次香葉沒有看娘,而一直盯著顯明。香葉看到,實如剛才顯明和她溫習過的那樣,一個伸手,一次凝目,一個叩首,他都做得虔誠認真。香葉把這一切看在眼里,感覺心里一陣暖和。

這頓飯吃的是長桌宴。三張桌子從神龕前并排相連,直抵近大門口。娘被請到主位上坐,左右兩邊分別是大外公和二外公。舅爹舅娘,姨爹姨娘,還有其他族親,依次在兩旁坐下。每個座位的桌面上都齊整地擺了碗筷和酒杯,碗里盛了飯,杯里滿了酒。一落座,娘發覺唯獨她的面前少一碗飯。她抬眼脧香葉。香葉故意躲開娘的眼神,她已經聽到灶間板墻上挎包的響動。只片刻,顯明就兩手端著一碗飯跨入堂屋來。他走到娘身邊,恭恭敬敬擱在了桌面上。給娘盛飯的碗和眾人的白瓷碗不同,它是只橙色搪瓷碗。顯明端著它走來時,坐著的人看見碗底下有個漆紅大字。香葉看到,搪瓷碗擱到桌上,娘實實在在地愕住了。她抬眼瞧顯明,又轉過來瞧香葉。她張著嘴要說什么,卻沒說出來,淚光隨即在眼里閃。顯明雙手捧起桌面上一杯酒,舉到頭頂朝天一拜,又向娘深深鞠了一躬,接著遞到娘的面前說,娘,請接顯明給您敬的這一杯酒。香葉看到,這一刻娘的臉漲紅了,她盯著顯明,胸脯一陣起伏,她深吸了一口,接著長長地呼出,仿佛要把沉積的一口悶氣徹底地吐出來。這是顯明第一次稱她為娘,表明他真正認下這門親事了,從現在起香葉的娘便也是他的娘了。香葉忽地就想,對于一個女人來說,被一個外姓男人稱為娘,是多么難得,多么珍貴。多年前,外婆不就是因為沒有人當面敬她一杯酒,真心叫她一聲娘,而落下那么深的怨憤那么長的嘆息么。娘站起來接過酒杯,兩眼盯住顯明,話聲抖擻著說,嗯,嗯,娘喝,娘這就喝下。說完一仰脖子,一口把酒喝了下去。眾親戚都鼓掌,說這親就算認了,好事就定下了。重又落座,娘招呼大家好好吃,她搛一口飯往嘴里送,眼睛盯著面前的搪瓷碗,淚水漱漱掉下。大家以為她還沉在顯明的恭敬和稱呼中沒有走出來。有人說,香葉娘,這個時候可不興哭,要高高興興的,好事才開始呢。娘騰出一只手,捂一下鼻子,說,嗯嗯,不哭,不哭,該高興,大家都要高高興興的。

吃了飯,眾親戚陸續走了。顯明和香葉收拾桌子板凳,洗刷鍋碗,兩人說說笑笑。娘送了客人,倚在門邊,眼睛往外望,耳朵卻支著聽屋里的說笑。

中午,顯明要回去了。出門時,顯明對娘說,娘啊,我爹腿腳越來越不好了,早晚要有個人照顧他。娘板著臉,沒搭話,走了幾步,她抬起頭瞧顯明,又瞧香葉,好像在回想這半天來的事。香葉瞟顯明一眼,兩人臉上掩飾不住一絲笑。娘哼了一下,她望望天,長嘆一下,自說道,轉眼就過去十多年啊。把顯明送出院門口時娘說,這兩天日頭好,幫你爹把那床羽絨被拿出來曬曬,在柜子里擱久要生蟲。

送走顯明,娘走上曬臺去,一邊拍打晾在竹竿上的衣服,一邊往大屯頂上望。這時天空分外明朗,亮汪汪的陽光灑滿了娘的頭臉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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