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風煢子
在仇恨的另一面
□ 風煢子
一
喬喜算是命苦的也算是命好的,兒子兩個月的時候,丈夫老闞染上毒癮,敗光家產。他從戒毒所一出來,喬喜立馬跟他離了婚,再無聯系。
半年后喬喜就跟初戀鄧保強結婚了。鄧保強未婚未育,兩人婚后又生了個兒子。老大呢,姓了鄧保強的姓,叫鄧豆豆,從牙牙學語時就知道他是爸爸,鄧保強也真心拿他當親兒子養,一家人和和美美的。
豆豆8歲那年,老闞忽然聯系喬喜,說自己得了癌癥,雖然治好了但失去了生育能力,想把孩子要回去。
喬喜大驚失色,她和鄧保強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兒子,怎么能讓他討回去!鄧保強也強烈反對。喬喜同時也意識到,老闞膝下無子肯定不甘心,早晚會把孩子搶走。
喬喜決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她決定,得斷了老闞的這個念想。
夫妻倆趕緊張羅著給孩子轉學。轉學可不是件容易事,先得遷戶口,遷戶口就要換房子。兩人做小生意為生,耽擱一天就是幾百塊錢。一家人忙得人仰馬翻,全力以赴重新安頓。
最終,夫妻倆把家遷到了鄧保強老家。這邊把貸款未還完80平的小房子賣掉,那邊重新貸款買了個100平的。生意重新做起來,小城市賺錢沒有大城市快,衣食溫飽倒都沒有問題。折騰半年,一家人總算心安落地。
一天傍晚,喬喜去門口的菜市場買菜,突然看到老闞。她像見了鬼一樣身體猛地一抽,四肢都僵硬了。
老闞站了一會,慢慢走過來喊她:“喬喜啊?!?/p>
喬喜站著一動不能動。
老闞說:“我就是想看看我的孩子,你咋這么絕情呢?”
喬喜想表達的東西太多,千頭萬緒反而說不出口。她死死盯著他,用盡平生仇恨的目光。
老闞說:“我知道我過去有錯,你知道我受了多少罪嗎?我已經改過自新了,現在我想看一眼自己的娃,你不能這么藏著掖著啊!我為了找你們,動了關系查到你老公的地址,好不容易才碰上你?!?/p>
這是威脅,他都知道她家地址了。
“你要想認孩子,除非我死了從我身上踩過去?!眴滔惨а狼旋X地說。
“話說那么絕干嘛?”老闞道。
喬喜干脆不買菜了,拎著空購物袋往回走。老闞在后面跟。喬喜回頭惡狠狠地說:“你要敢跟著我,看我不找人打斷你的腿?!?/p>
喬喜接著往前走,不回頭,也不敢喘氣,鏗鏘有力地走到另一個小區,鄧保強的弟弟住這里,她知道門禁的密碼。摁密碼時她才敢四下張望,老闞沒有跟過來,謝天謝地。
二
晚上喬喜跟鄧保強商量對策,兩人都覺得,不行,還是得換地方。
想來想去,決定跟鄧保強舅舅換房子,房子就在小學旁邊,接送孩子們也方便。只是舅舅的房子又小又破舊,湊合住吧。
老闞那邊也消停了一段時間。過了半年,喬喜忽然接到老闞表妹的電話,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探到自己電話的。
她們10年沒聯系過了,電話一接起,喬喜氣不打一處來:“找我干嘛?”
“姐,你知道嗎,我哥現在做生意發啦,賣我們自家的農產品,注冊了商標,公司一年賺上百萬……我哥說特對不起你,想叫我給你轉點錢,我沒你卡呀,咱們出來見一面吧?”
“不見?!?/p>
“姐,誰還沒做錯事的時候?我哥他現在只想跟孩子光明正大一起吃個飯,認個親,不是想把他搶走……”
喬喜把電話掛了。
喬喜開始做噩夢,總夢見豆豆被一堆黑影撕扯,扯到最后只剩下一堆破衣服,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
三
鄧豆豆的弟弟鄧皮皮,是從他們搬家開始不正常的。
搬家那天他被沙發碰了一下,疼得嗷嗷叫,想著不會出啥事??珊⒆拥诙爝€是哭,去醫院一檢查,竟然骨折了。
醫生說問題不大,慢慢能長好??蓻]過多長時間,他走路上摔了一跤,又骨折了。
再去醫院,醫生嚴肅地告訴喬喜,孩子骨密度有問題,打鋼釘固定骨頭的話,骨頭會崩。
這是喬喜和鄧保強第一次聽說脆骨癥。孩子將停止發育,骨頭越來越酥,將像玻璃人一樣一碰就斷。
夫妻倆抱頭痛哭。難道就沒有治療辦法了嗎?兩人不甘心,把孩子帶到北上廣各大醫院去看。得到的結論都是可以用進口藥維持生長,效果不敢保證,但肯定比不用強。
進口藥一個療程就是8萬,得賣房子。更可怕的是,孩子的治療是沒有盡頭的。
夫妻倆一夜夜哭,哭完了還得強打精神帶孩子治病。房子也賣了,生意半停頓,日子過得很黯淡。
生活太苦了。有時候喬喜會有閃念,老闞咋不找來了呢?她被自己嚇到,要萬一他再找來,她該怎么辦?同意他認兒子,但是要給她一大筆錢?
原來骨氣與尊嚴在生與死面前什么都不是。她為自己的閃念心碎。
四
老闞真的找來了,這次他又檢查出癌細胞,命不久矣,所以一定要跟孩子相認。
鄧保強帶皮皮在北京看病,喬喜打電話給他,猶猶豫豫地問:“我想……不管讓不讓他認吧……都找他要點錢,你說呢?”
那邊沉默著,過了好久才說:“不給他認孩子,他怎么能給錢?”
她只好說:“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了?!?/p>
鄧保強卻反駁:“就是因為快死了,豆豆將來才會更恨咱們,害得他在他爸爸剩最后一口氣時才見上面?!?/p>
鄧保強不高興,喬喜也不敢多說。掛了電話,她想,他的不高興應該不是因為她的態度,而是因為磨難。
果然第二天鄧保強打電話來,無奈地說:“你前夫要認,就給他認吧?!?/p>
喬喜主動打電話給老闞。她不想廢話,開門見山把話挑明了。
老闞說:“我這兩年是掙了點錢,治病花不少,手里還剩一些,我留點自己看病,再預備點后事的錢,剩下的,你都拿去吧?!?/p>
喬喜哭了。離婚這么多年,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所有的防御都卸下來,所有的愛恨都放一邊,她純粹地想大哭一場,給不給他聽到,都無所謂了。
老闞又說:“喬喜啊?!?/p>
他總這么喊她。當年她愛上他,就是因為他笑瞇瞇地這么喊她,讓她覺得一輩子都有依靠。
哭完,按他的要求發短信過去,把銀行賬號給他。沒多大一會,收到42萬元的轉賬。
晚上喬喜打電話讓鄧保強帶孩子回來,一家人一起去,讓小兒子也看一眼他的救命恩人,不管怎么說,給人家磕個頭。
第三天父子倆回來,喬喜跟鄧保強商量,先不把情況告訴孩子,只說去看看給皮皮捐錢的好人,等著老闞自己說。隨便他怎么說,日后她都決不會做一句解釋,這也算是對他最后的感激和尊重。
五
一家人趕到老闞住的醫院,他的病情比喬喜想像中嚴重得多,上了呼吸機。4個人出現的時候,周圍人默默讓開位置。喬喜先把豆豆推過去,又把皮皮也拉上。
老闞伸出枯木一樣的手,摘下氧氣罩。他仔細看著豆豆的表情,明白了喬喜什么都沒有說。他很平靜,看了很久,輕聲問:“你們叫什么名字?”
“我叫豆豆,大名鄧銘啟?!薄拔医衅て?,大名鄧銘亮?!眱蓚€孩子回答。
“哦,好,好?!?/p>
“伯伯,我爸爸讓我謝謝你!”皮皮說著,要給老闞下跪,被老闞制止了。
“你的病肯定會好的?!倍苟拐f。
老闞的眼睛亮了一下:“哦?”
“好人生病是為了增加免疫力,我弟弟也是,很快就會好?!?/p>
老闞笑了。喬喜的眼睛酸了一下,她想拉皮皮出去,讓所有人都出去,留他們父子倆慢慢說。但老闞擺擺手,叫表妹拿手機來,他要跟豆豆拍一張合影。皮皮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想去。喬喜拽著皮皮不讓他過去,但老闞喊皮皮:“你也來呀?!?/p>
皮皮高興地過去了,兩個孩子依偎在老闞床頭邊,笑著比出剪刀手。
喬喜無法控制地再次飆淚。
拍完照,老闞分別伸出手摸了摸兩個孩子的臉,他的手在豆豆臉上停頓了很長時間,最后吃力地說:“伯伯累了,要休息了,你們走吧?!?/p>
喬喜和鄧保強愣了一會,走過去牽孩子。
一家人走到門口,老闞在后面喊了一聲:“豆豆啊?!?/p>
豆豆回過身去。
老闞說:“要聽爸爸媽媽的話,照顧好弟弟,做個懂事的孩子,好嗎?”
豆豆用力點點頭。
老闞把氧氣罩帶上,半閉著的眼睛里漫出淚水。他終是沒有和兒子相認,有這樣平靜的一次會面,或許已經足夠了。
喬喜和鄧保強一人牽一個孩子,無聲地往外走,從醫院昏暗的甬道,走到初秋明麗的陽光里。一瞬間,馥郁的桂花香沖散身后的藥水味,馬路上人來車往,生意盎然,是一個豁然開闊的新世界。
(摘自《女士》2017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