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弒父(短篇小說)

2018-01-08 09:29田友國
當代小說 2017年11期
關鍵詞:汪子兒子爸爸

田友國

1

有一個女人的子宮很貧窮。沒有男人來播種,當然窮。劉玉玉有丈夫,可她丈夫汪表表干那事不行,一直沒用劉玉玉。劉玉玉是一堆干柴,要汪表表點燃。汪表表的火是熄的。這樣維持了七八年。七八年來,汪表表都是把自己的眼光壓在劉玉玉白花花的大腿上,對劉玉玉重復著這樣一句話:“沒有孩子咱們也要過下去?!眲⒂裼駠@息一聲,把她的目光浸泡在汪表表的淚水深處。汪表表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一副可憐的苦相。劉玉玉把大腿動彈了一下,又動彈了一下,迷茫地對夜說:“睡覺吧睡覺吧?!蓖舯肀砭秃茏杂X地睡到了劉玉玉的腳那頭。七八年的汪表表都這個樣式。

后來,劉玉玉懷了身孕,那是偷來的。子宮窮慌了,窮急了,不這樣不行。劉玉玉舔了舔火焰般的嘴唇,說,他像一只老虎。夏句句說,他要是想偷工減料的話,就對不起她了。還接著說,她就不會呻吟了。就這么一回,劉玉玉有了。

劉玉玉把自己身體上發生的情況告訴給夏句句。夏句句坐在漢水河邊的晴月里,聽后,很不正經,說他射擊得真準。劉玉玉沒有他那樣的閑情逸致,急急地問:“怎么辦?”這一問,夏句句才知道了問題的嚴重。

劉玉玉的肚子看來是掩蔽不住了,越來越大。她不想瞞汪表表,要瞞也瞞不了。這不比其它的事。汪表表也不是傻瓜,大腿根的那條命根子不來事,但老婆的肚子大起來了,也還是可以看出她懷孕的跡象的。他沒聲張。汪表表心想,老婆把褲腰帶勒得再緊,那是給外人看的。像江漢平原,看上去是一塊平地,可土地肥沃。而且,地下的石油礦藏豐富。汪表表與她困在一張床上,手一摸索,就明白劉玉玉被人開采過了。汪表表一直沒挺進“江漢平原”。他對自己的歷史黯然傷神。

荒了一個女人。

劉玉玉說:“表表,你摸我的肚子干啥嘛?!蓖舯肀砭蜕兑膊徽f,還是拿手去摸她的肚子,暖和了一個冬季。劉玉玉猜想,汪表表會打她,并把她的耳朵擰下來,搬到另一個地方,至少也會罵她的娘。她并不了解汪表表。汪表表沒有像她想象的那個樣子,夜夜還是自覺地睡他的那一頭。一切太平。這個世上不止他一個男人知道他的老婆有孕了,汪表表也沒有去追究那個男人是誰。夏句句很長時間害怕汪表表來找他算賬,總是躲藏在家中。后來沒事,夏句句倒覺得自己多慮了,把汪表表的“階級覺悟”低估了。劉玉玉說,表表是個難得的好人。夏句句就笑。劉玉玉罵了一聲:“笑,笑,笑個屁!”

劉玉玉生下了一個男孩兒。她以為女人有了小孩,就是一大榮耀。她把頭舉得很高,她自己也不明白,生下嬰兒把她的母體都撕裂了,卻從心底有種自豪感:她是一個完整無缺的女人了。然而,正當她高興時,汪表表對那個粉嘟嘟的男嬰望了望,隔了一定的距離。他一直對這個男嬰保持著這樣的距離。后來,床上就多了一個人。劉玉玉說:“表表呀,給孩子取個名吧?!蓖舯肀硐肓讼?,說:“就叫子富吧?!毙趴谝徽f,卻合了劉玉玉的意。劉玉玉點點頭,認為這個名字不錯,就對汪表表說:“到我這頭來睡?!蓖舯肀硭瘧T了劉玉玉的腳那頭。

睡到半夜,汪表表一腳把汪子富鏟下了床,汪子富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振奮聲帶大哭起來。劉玉玉從地上急忙地撿起汪子富,把奶子塞進子富的嘴里。夜空中就不止一種聲音了,還有吮奶的聲音。汪子富一下就安靜了。

劉玉玉說:“表表呀,心里窩著火,也不能拿孩子出氣嘛?!蓖舯肀韾炛^,睡。

窗外,有一雙如船的大腳走去走來。夏句句聽到子富的哭泣,心就裂了一個長長的口子,滲出了血。夏句句幾次把手伸向了汪表表的大門,又縮回來了。這門不是他的。是汪表表的??上?,汪表表用不上劉玉玉。

2

汪子富長大了。汪子富當然像夏句句。汪表表對汪子富不冷也不熱。汪子富覺得自己受了侮辱,說汪表表像仇人一樣對他。劉玉玉就說:“你爸就是這樣的人,你要順著他才對?!蓖糇痈桓幻靼祝合木渚錇槭裁幢沉巳藢λH切,總是摸他的屁股?劉玉玉說:“子富呀,聽媽的話……”話沒說完,淚卻淌了下來。

3

汪子富當然跟汪表表一個姓。汪子富長大到七八歲的時候,村上的人就喜歡逗他。汪子富長得讓人疼,小小年紀就露出了崢嶸:很帥氣的樣子。大概與他的母親和夏句句的野合有關系。汪表表不服氣還真不行,這狗日的雜交品種就是比真正的夫妻干出的東西漂亮。村子上的人說,子富呀,你長得太像你媽了。一般情況下,村子上的人會省略他的姓。都知道,他的姓有點“張冠李戴”的意味。別看村子上的人沒多少文化,但說話還是講含蓄美的。說子富長得像他媽,是給他,還有他的名譽爸爸,以及他的媽媽一點面子。好聽。為什么不說子富長得像汪表表呢?這半截話沒人說,但比挖他家的祖墳還要惡毒。其實,汪子富長得太像夏句句。夏句句躲在自家的堂屋里,短淺的目光沿了門縫向外跑,也就不那么短路了。夏句句聽別人說說笑笑,就想起與劉玉玉那夜糾纏不清的氣息。

汪子富問劉玉玉:“媽,我是誰生的?”劉玉玉稍稍地驚了一下,馬上就恢復了常態。對這一個問題,劉玉玉在懷上子富的時候,她就開始考慮未來如何回答。所以,劉玉玉摸著子富的頭,說:“當然是媽生的啰!”劉玉玉繞了一個彎。汪子富對她的回答并不滿意,他的肚子里存放著一個重大的疑惑:與自己不相干的人對他那么疼,疼得讓他犯糊涂,而自己的爸爸對他卻橫豎看不順眼。

這朵開在天邊的云壓在他的頭上。汪子富一邊問他的母親,一邊長大。到了十二三歲,汪子富在一個雨季的長夜,把夏句句堵在了村東頭的河邊。河邊有一座小茅屋。小茅屋的面前有很多的魚在河水中弄得響。夏句句見了人影在雨的夜里一路滑過來,以為有人來偷地下網。這季節,正逢春,魚們就像城市的男男女女跳那種摟得喘不過氣來的舞。而且,魚也在搞妻妾成群。一網下去,不得了!所以,夏句句的眼睛警衛著魚池。

可迎面來的是汪子富。夏句句一把抱住汪子富,親了幾口,說了一句:“想死老子了!”這話不著邊際。夏句句把汪子富拉進小茅屋。雨水還在頭發上滾動。一條狗從床底下悠揚地爬出來,把汪子富的背脊嚇了一大串的冷汗。夏句句說:“子富,別怕別怕,它不會傷害你的?!惫肪途o挨在汪子富的腳跟前,匍匐出很安靜的姿態。

汪子富突然說:“你就是我的親爸爸!”這句話,汪子富醞釀了幾年,也反反復復地判斷了幾年。終于,他豹著膽喊了出來。夏句句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想從汪子富的眼睛里把自己搬出來,便掏出一支煙??諝獍l潮,手也有點打顫,但還是很艱難地點燃了。點燃后,就不說什么。汪子富很生氣,質問夏句句:“你聾了還是啞了?”夏句句嘆息了一聲:“子富呀,不該你知道的你都知道了。還要我說什么?”

那個雨季說結束的,可仍然沒有一個完。房子里生了霉,幾條蚯蚓爬在劉玉玉的眼睛里。汪子富沉悶了幾天,想從母親的口里得到證實。他一直在尋找機會,與母親面對面地說說??墒?,劉玉玉卻一直在回避兒子。那天,汪表表正好不在家,他是親眼看著汪表表端了一杯茶,出去了。汪表表逢雨的時候,就泡那種葉子很闊的茶,嘶了嗓,咳幾聲,去看別人抹牌。劉玉玉更是知道他的這個習慣。就是在這樣的時候,她的肚子里才有了汪子富的。當時,汪表表是在喝茶還是在咳嗽?劉玉玉想象不到,反正她在這個時候的那段事與他沒有關聯。

汪子富向母親走過來。劉玉玉正要從他的目光中撤離,汪子富叫了一聲:“媽?!眲⒂裼裼X得兒子的眼睛長大了,可以透視她的心。她有點怕兒子的一雙眼睛。汪子富說:“媽,你別走?!眲⒂裼癖M力把自己的心調整到平靜狀態。汪子富和母親互相看了一下,都轉眼瞄別的地方。沉悶了好久,汪子富說:“我不是我爸爸生的?!眲⒂裼裱b著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怎么會呢?”汪子富說:“我是另一個男人生的?!笨磥碓俨m兒子是瞞不了了。在瞞兒子的長時間里,她的心就像腌在腌菜缸里。劉玉玉沉重地背負著時光。當兒子把這事親口說出來后,她反而有了那么一點輕松感。劉玉玉說:“我想你會有一天知道你的身世的,但我沒有想到你知道得這么早。子富,你長大了?!?/p>

汪子富沒有任何反應,木在那里。屋檐下的雨水散發出一股隔夜的菜味。劉玉玉說:“真是有鬼,怎么和他呢?其實,說句真心話,你爸是好男人。我怎么就背叛了一個好男人呢?”劉玉玉好像有點自責。汪子富說:“你不承認多好。我想你會不承認的。你給了我一個意外?!眲⒂裼裾f:“何必欺騙你呢!”汪子富說:“爸爸他知道么?”劉玉玉說:“他早就曉得。你爸活得比誰都要痛苦。但他可以忍受?!?/p>

汪表表回來了。汪表表把一杯茶喝光了?;貋砝m水。汪子富說:“爸爸,能坐一下么?”汪表表聽了一聲“爸爸”,腳窩里也暖和。汪子富說:“今晚,我陪你睡?!蓖舯肀碚f:“那你媽呢?我一直在陪你媽睡。不然,她會冷得睡不著的。你媽下半夜腳才會熱。多少年了,我知道?!蓖糇痈痪筒辉倜銖?。汪子富說:“媽,你和爸去睡吧?!?/p>

劉玉玉和汪表表進了房。劉玉玉把房門關出一聲響,輕柔,像樹枝搖晃著身體再去擦月色。那一聲響從新婚之夜的遙遠心跳里重續過來。汪表表說:“關不關門沒多大意思?!眲⒂裼裾f:“表表呀,今夜你就睡我這頭?!蓖舯肀碚f:“這多年了,我習慣給你暖腳?!眲⒂裼癜褵衾?,睡到了汪表表的那頭。汪表表說:“子富都知道了?!眲⒂裼裾f:“他什么都知道了?!蓖舯肀碚f:“這樣就省心了。我一直怕他知道。他的眼睛真毒!”劉玉玉說:“這下我才把自己徹底清算了?!蓖舯肀碚f:“你沒有。你還欠我的?!眲⒂裼裾f:“那是那是??傆心敲匆惶?,我會還清的?!蓖舯肀碚f:“算了,眼睛里流什么尿!”劉玉玉就越發抽泣了。

4

汪子富不想再在這個地方呆下去。他要逃避這個地方。他做了一系列的準備,把一張發黃的地圖翻爛了。汪子富想到新疆,那里有大草原,有駿馬,也有美麗的姑娘。當然,他也想到南方。南方有錢可以賺,南方的姑娘把胸挺得老高老高,暗示著她的想法。這些信息是他在上茅廁時從一張報紙上獲取的。原準備用這張報紙為這次大便畫上句號的。那一刻,舍不得了。

可是,正要走的時候,發生了意外。

汪子富覺得,他的爸爸仍然是汪表表。原計劃明天就悄悄離開的。劉玉玉和汪表表都沒有發現任何動靜,都認為他還是一個小孩。所以,汪表表像以前一樣,泡了滿滿的一杯茶,又去看別人打麻將。汪表表不會玩,可看別人玩卻上勁。汪子富望了望漸行漸遠的那個背景,默了又默。汪子富想,自己的爸爸長得像一頭牛,看上去真壯??删褪腔畹酶C囊。他同時認為自己來到這個世上有點不明不白。所以,看樣子,汪表表是不會走出他的眼睛的。只有他走出汪表表的目光了。

汪子富到了母親的房子。他沒有一點離別的樣子。劉玉玉說:“去睡吧?!蓖糇痈浑S即就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說:“馬上就去睡。的確也困了?!币驳拇_沒有什么異樣。汪子富說:“媽,你的背上有一只蚊子?!眲⒂裼裾f:“媽的皮厚,蚊子咬不進去?!蓖糇痈灰话驼?,拍死了那只蚊子。劉玉玉說:“去,把手洗了去睡?!蓖糇痈痪徒o媽熄了燈。

剛剛睡下,屋外就有一陣腳步聲,紊亂了還沒來得及合眼的夜。汪表表被人抬了回來。門是劉玉玉打開的。一打開,驚了。說是汪表表被毒蛇親了一猛口。劉玉玉朗聲大哭。汪子富知道了,磕頭請大家把他的爸爸送到醫院。浩浩蕩蕩的腳步就走向深夜。說汪表表呆在家里就沒有這次大災了。說汪表表哪能在家里呆得下去。說汪表表心里煩著呢,少說幾句行不行!汪表表的臉蒼白,失血太多了。汪表表對任何人沒有侵略的樣子,可就是把自己送進了蛇的口里。真有點狼狽。

醫院的燈光泛出紙幣的顏色。汪表表疼痛得大叫。但醫院把汪表表平靜地擺在病床上,說是要見了錢才治療。劉玉玉跪下了,說救死扶傷等于積德。醫院臨危不亂。見醫院沒有動靜,汪表表在病床上發出一聲聲穿透骨頭的疼痛,劉玉玉沒有辦法了,轉身去找大隊長。汪表表說:“你不要離開我,也不要去找他?!眲⒂裼癜咽謴恼煞虻氖种袙昝摮鰜?,扯了個由頭,說是去找村子里的人借錢。

大隊長夏句句有錢。夏句句把魚塘霸了。霸得很有理:他是大隊長,他不霸誰霸?村民也習慣了,覺得他是天經地義的。其他人去占魚塘反而不符合情理。劉玉玉不想借他私人的錢,大隊長掌握著全隊的財經大權,可以簽批借條。也可以大筆一揮,把借條上寫得一清二楚的錢抹掉。你一年到頭干死干活,值多少錢?夏句句說給你抹掉就抹掉,一點痕也不會有。誰都服他手里的那管筆。

劉玉玉找夏句句的路很泥濘,也很滑。她是抄近路走的。她要節省時間。近路像河里的泥鰍。黑燈瞎火的,摔了好多跤。她想她摔跤比汪表表要好受多了。于是,她爬起來,再走。眼睛遙遙地望向夏句句的方向。

夏句句在那茅棚里。他幾年前就喪了妻,一直沒續弦。很多女人想把自己嫁給他,他也知道自己對女人來說是一座大山??伤幌肴?,娶了麻煩,會把他套住。與別的女人再干那事,礙手礙腳。他要感受更多女人的滋味。女人也盼望把自己給他,進了他的被窩,把肚子伸向他,就像傍到了一棵大樹。但過細一想,又有點怯,怕他“克”了自己。那回,劉玉玉沒這多顧慮,可能是荒得太久了,就進了那個茅棚。夏句句也就深入到了她的夜里,隔了半夜,她才從他那里把自己搬出來。

對劉玉玉的到來,夏句句并不吃驚。他淡淡地說:“來了?!眲⒂裼竦哪抗庠谔鴦拥臒艋鹬刑食鰷I水,說:“找你借錢?!毕木渚湟詾?,她要遞交一個夜,但不是。他多么失望。他冷了一句:“我不能開這個口子。我手中有多少戶人家,開了口子,豈不擺不平了?每家各有各的難處?!眲⒂裼裾f:“你已經把我的口子開了。那時,我還是一個處女。如果你給我錢,我再給你?!毕木渚湔f:“你去叫兒子來?!眲⒂裼癜岩路摿?,說:“時間不能再等了,表表的生命還要錢來救呢?!毕木渚湔f:“你去,叫兒子來?!眲⒂裼翊蛄艘粋€很響的噴嚏。

5

汪子富來了。汪子富沒給夏句句好臉色看,硬了一句:“你到底給不給錢?我爸等著錢救命?!毕木渚湔f:“我是你爸。你要叫我爸爸,我才給錢?!蓖糇痈徽f:“我肯定不會叫你,但我非要你給錢?!笨跉庀褚欢聣?。于是夏句句軟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夏句句心想,一個大隊那多人,就汪子富能治他。夏句句說:“你什么時候喊我一聲爸?”見子富把臉又垮下來了,連忙說:“好好好,我這就給你簽?!毕木渚涞拿种靛X,簽了,說:“你去找大隊會計?!蓖糇痈话琢艘谎巯木渚?。沿了河邊,去敲大隊會計的那兩扇門。

錢到醫院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八九點鐘。汪表表最后沒喊“疼”了,可能是沒氣力了,也可能是疼到這時已經麻木了。等汪子富把錢送到醫院,氣喘吁吁的他聽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他爸爸汪表表的腿保不住了。錢遲到了。汪表表的右腿被鋸了。劉玉玉就伏在汪表表的腳前號啕大哭起來:“當初嫁給你時,你曾對我承諾過,會讓我一生過上好日子的。你怎么就不守信了呢?表表呀,為什么老天不讓我去替你承受災難呀!”

汪子富沒哭泣,愣了一會兒,打死他他也不會相信爸爸的右腿就這樣廢了。爸爸的右腿真的沒了,汪子富的眼睛突然辣了,像長出了蛇信子。就是那個姓夏的遲遲不給錢,才耽擱了爸爸的治療。汪子富從醫院跑到夏句句的魚塘邊,本來是要找他算賬的,可夏句句不在,氣沒地方出。夏句句喜歡喝冷茶,小茅屋里放了一個很大的茶壺。汪子富眼睛突然一亮,揭開壺蓋子,從胯襠里掏出那玩藝兒,對準茶壺,尿了長長的一泡。他想:尿和茶的顏色相同,讓姓夏的喝吧。

過了一會兒,夏句句回來了。舌干口渴的,他便端起那個大茶壺,仰了脖,喝起了茶。解了渴,舌尖伸出來,舔了舔嘴唇,才發覺不對,茶里有尿,“誰尿到了老子的茶壺里?”便用眼睛四處搜索。汪子富躲在一棵樹下,捂著嘴笑。沒笑出聲,但很解恨。

汪子富回到家中,劉玉玉正挨著長吁短嘆的汪表表,說:“以后怎么過下去呀?”

汪表表說:“你嫁給那個姓夏的吧?!蓖舯肀淼难劬镉袃傻吻鍦I在滾滾下流。劉玉玉說:“我并沒有這個意思呀。你犯什么傻?”汪表表說:“我早就曉得了?!睖I水就開始了洶涌,淚水釀了好多年了,像苦大仇深的樣子。劉玉玉想,這日子只有依靠夏句句才能過下去了,但她下不了狠心擱下汪表表不管,再說,村子上的人長了舌頭,什么話就由別人去說了。她想村子上的人吃腌菜蘿卜,除了下飯充饑,還誘發了好多好久的口水。她怕口水把自己淹死。劉玉玉思前想后,覺得不能丟下汪表表嫁給夏句句。汪表表說:“我是一個包袱,背過去會壓彎你的腰?!?/p>

劉玉玉找到夏句句,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劉玉玉長得可心,她坐在魚塘邊的傍晚里,把夏句句的目光全占去了。夏句句說,他想娶她的念頭已很長了,早就巴不得呢。劉玉玉說,以后有兩件事要答應她。夏句句猴急了,手就伸進了劉玉玉的豐臀上。劉玉玉說:“第一,你要對表表好,不能把氣給表表慪。第二,從今往后,你不能再去引蝶招蜂?!毕木渚錆M口應承下來,說:“聽你的,聽你的?!眲⒂裼駴]有理會夏句句的調情,她要把這事與兒子商量一下。兒子已經二十歲了。她很在乎兒子的反應。

媽媽做這樣的選擇,也是不得已了。但他對這樣的家庭格局,想象得很可怕。如果媽媽來問他,他肯定會一口否了。汪子富最看不得夏句句,一看見,就眼睛充血。還有,自己那可憐的爸爸,怎么能和夏句句在一個屋檐下吃一口鍋的飯!那是要爸爸的命呀!

怪就怪那個姓夏的。汪子富想阻止媽媽嫁給姓夏的,就得把姓夏的殺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上流著夏句句的血,生命是夏句句給的。正因為這樣,他身上的血很臟。這需要與夏句句了斷。也好讓媽媽與夏句句有一個了斷。

到了深夜,汪子富懷里藏了一把菜刀,往那個魚塘邊跑去。夏句句已睡了,還打著如雷的鼾聲。正是下手的時候。汪子富貓一樣地靠近小茅屋,輕推門,仄了身,閃了進去。夏句句的臉看不清,但鼾聲響。于是,他循著鼾聲,貼近床邊。手顫抖地摸到了那把菜刀,便一下抽出來,砍下去。偏了,沒砍到夏句句的頭,只剁了夏句句左手的一根手指頭。此時,狗驚醒了,一聲狂叫。夏句句早已翻身下來,“誰?”一把抓住了汪子富。汪子富沒有急忙逃跑,愣在那里。夏句句還沒看清是誰,提起床邊的一根木棍,一出手就把汪子富掃倒在地上了……

汪子富沒吭一聲,也沒走,躲在地上。湊近了,夏句句才看清是汪子富,大惑不解:“怎么是你?我是你爸,你殺親爸?”汪子富說:“我殺的就是你!”夏句句問:“為什么?”汪子富答:“你清楚?!?/p>

“殺人是要抵命的?!?/p>

“我巴不得?!?

“我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殺的?!?/p>

“你等著,總有這一天的?!?/p>

夏句句開始尋找那枚斷指。摸索了一會兒,不知斷指的下落。汪子富眼尖手快,一下就發現了地上血淋淋的手指,馬上撿到了自己手里。夏句句要汪子富給他,汪子富就是不給,“我要帶回家給我爸,讓他高興高興?!毕木渚湔f:“狗日的,汪表表用什么把你喂大的?”便去搶。倆人你爭我奪,扭在一起。汪子富怕斗不過他,急了,生出一智,連忙說“我給我給”,等夏句句停止了爭奪,汪子富飛身把那枚斷指投進了魚塘。夜,水面輕起一圈漣漪。

6

夏句句斷了一根手指。他想去想來就是想不通:創造了一條生命,卻讓親子把自己的手指砍斷了。換了別人,他是不會就此罷了的。他是誰?堂堂的人。他不是沒有考慮把汪子富告了。那條線他有很多的熟人,可讓自己的兒子坐幾年牢,心那個地方就有點堵塞。所以,他叫汪子富滾,滾得遠遠的,滾得讓他忘了這件事。

汪子富說:“我可以滾,也滾不到哪里去?!毕木渚湔f:“我是看你是我的兒子,我才放你一馬的?!蓖糇痈徊环?,嗆了一句:“那你把我送到派出所嘛。你沒這個膽。我有的是膽,我要殺你?!?/p>

事態的發展,汪表表最揪心。弄下去,讓夏句句怒了,汪子富坐幾年的牢,就是夏句句一句話了。汪表表把兒子叫到身邊,也馬了臉,要他滾,越遠越好。汪子富說:“那個姓夏的也是這句話,你也是這句話?”汪表表說:“你也替我想一個辦法,如何解決這事?!蓖糇痈徽f:“你是我爸,我滾。我也是一個男人了,你就咽得下這口氣?”汪表表說:“兒子,活著出去,活著回來呀?!币姞?,頓了頓,汪子富退了一步,表示“滾”。

這事就這樣平息了。

夏句句來接劉玉玉和汪表表。汪表表還睡在床上,把背給夏句句看。劉玉玉勸他,一起去吧,也好有個照料。汪表表說:“我不去,你去,我死不了的?!眲⒂裼裾f:“你不去,我就不去了,一直陪同你過下去?!毕木渚湟沧呓?,勸他跟玉玉一起去,說:“你要是不去,誰會放心呢?”劉玉玉看汪表表沒反應,就叫夏句句回去,別煩表表了。夏句句說:“表表,你不去,我也不要玉玉了,留給你,讓她跟你過?!蓖舯肀砗鋈环艘粋€身,說:“你要對玉玉好?!庇谑?,夏句句一把抱起汪表表,就朝自家走。劉玉玉跟在后面,一條狗跟在劉玉玉的后面。那狗是夏句句的狗。

7

汪子富進了城,他的運氣好,遇到了一個好人。那天,他在一家酒店門前晃來晃去,一雙眼睛到處看,像賊。好就好在這時有一輛小車剛停泊到他的腳跟前。從車上下來一個香女,迷了汪子富。他搞不明白,這女人的身上怎么香得這樣,淡淡的,卻往骨肉里跑。香女是這家酒店的老板,叫丁玉蓮。丁玉蓮收留了他,安排他去幫廚。

汪子富長得人高馬大,夏天在廚房里做事,熱,汗濕了,骨骼就從衣衫里凸了出來。丁玉蓮見了,呼吸一停一頓的。丁玉蓮就把他安排到大廳當保安。這活輕,用不了體力。從農村來,哪受到過這種厚待!汪子富就一聲一個“姐”,喊得丁玉蓮的心起了漣漪。丁玉蓮很喜歡,把他帶到自己的家里。丁玉蓮的家在丁香花園,復式結構。汪子富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房子,兩頰生出許多的新奇。丁玉蓮帶他在房子里轉,最后就轉到了她的臥室。臥室的情調讓汪子富聯想到很多事,問丁玉蓮:“你老公呢?”丁玉蓮往口里丟了一枚口香糖,漫不經心地說:“早離了,他在別的女人肚子上?!蓖糇痈徊槐愣嘧?,就坐到一只沙發里。丁玉蓮在床邊也坐下來,用發潮的目光去浸濕汪子富。汪子富經不起這樣的目光,也拿眼去盯她薄薄的圓領衫內的兩座山峰。丁玉蓮幽幽地說:“坐過來?!蹦强谖羌扔邪笥钟忻?,而且如絲的細。汪子富知道他聽了她的這句話后,就會再也走不出丁玉蓮的眼睛。丁玉蓮仍然坐著,可目光卻在幽怨地牽引著汪子富。她問:“臥室是干什么的?”并把兩瓣唇遞向汪子富。汪子富就知道她要什么了。

事情進行得淋漓盡致。完了,丁玉蓮給了一沓錢。汪子富沒敢接,也不想接。丁玉蓮說:“拿著,你的家里人很需要錢?!蓖糇痈徽f:“是的,你說對了,可我不能這樣賺錢?!币荒樀恼J真。丁玉蓮怕再傷害他,說:“那就算是我給你加的薪?!蓖糇痈缓鋈婚g產生了一個計劃,很宏偉,說:“我要娶你?!倍∮裆徴f:“別犯傻了,我大你七八歲。又結過婚的?!蓖糇痈徽f:“你在找托詞,我配不上你?”丁玉蓮說:“見到你的第一天,我就喜歡上了你。但你家的人會不會同意?”

汪子富給媽媽去了信,說了這事。但他沒說丁玉蓮是二婚,他必須這樣做。不然,媽媽是不會讓他娶“二鍋頭”的。媽媽以為他還是過去的他。他不是他了。汪子富還說,沒多久就可以實現自己的愿望了。

說到結婚,汪子富比丁玉蓮還要急。丁玉蓮說:“我曾被男人甩過,你可別把我再拋棄了?!闭f這話時,丁玉蓮一點也不像老板,脆弱,倒像一個愛情的乞求者。汪子富想起剛來到城里的樣子,也是這般的姿態。于是,他說他永遠不會。丁玉蓮還是有點疑,說咱們同居一段時間再說。汪子富搞不懂,城里的男女可以這樣過。但也只好依她。在那張床上睡了幾夜,汪子富才終于理解了自己的媽媽。所以從內心里默認了家庭的奇怪現象。媽媽在無性的婚姻里度過了那么長的日子,也虧了她。

8

聽媽媽在電話中說,爸爸病了,病得不輕,是那種要人性命的病。汪子富問是誰病了。劉玉玉說:“是你爸?!蓖糇痈幻靼?,是汪表表病了。汪子富說,他攢了錢,可以給爸治病,還可以把媽贖回來。媽媽說:“你爸都快沒了,還說什么贖不贖的。本來就是我自愿的?!蓖糇痈豢丛趮寢尩姆萆?,給家里寄了錢。錢是丁玉蓮給他的,丁玉蓮說:“你回家吧?!蓖糇痈徽f:“我要留在這陪你?!币幌戮透袆恿硕∮裆?。她給汪子富追加了兩千塊錢。

后來,媽媽在電話里要他一定回去,說爸爸沒多少日子了。媽媽的哭泣隔山隔水地流過來,動了汪子富的心。他說他馬上就回去。汪子富收了線,轉過身找到丁玉蓮,說家中有事,要回去一趟。丁玉蓮見他一臉的憂郁,問他家發生了什么。汪子富說:“你不是要嫁給我嘛,跟我回家,一切就依你的?!?

汪表表躺在病床上,還有一口氣在細細地悠,兩眼沉沉地鎖著。似乎感應到了兒子的腳步向他響過來,汪表表把眼睛睜開了,見兒子真的進來了,笑了一下,空虛地說:“兒子,叫我一聲爸爸……”汪子富舔了一下舌頭,“爸爸”的叫聲卻始終在口中打轉,可就是沒喊出口。媽媽在一旁,催促道:“快叫他,快喊他,不然就沒時間了?!蓖糇痈贿@才喊出了口:“爸爸……”聽了,汪表表突然燦爛一笑,只一瞬,就斷氣了。

汪表表出殯的那天,空氣潮乎乎的,彌漫著一股悲痛的霧。有一輛小車為他送葬,也算是排場了,汪表表沒有想到,兒子會帶小車給自己送葬。他不明白,兒子在城里干什么,混得這般闊氣。村子上的人怎么也沒想到,汪表表的死會讓汪子富這么悲痛欲絕。

夏句句說,他要去送汪表表一程。汪子富雙眼迷茫,說你用不著這個樣子。夏句句堅持要去。汪子富奈何不了,就把他塞進了小車。夏句句說:“他真的死了嗎?是真的嗎?”沒有人應他,都不知道他此時的肚子里藏了一種什么樣的心境。劉玉玉的臉上像一張白紙,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也許什么也沒想,也許什么都不值得她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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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子富對丁玉蓮說:“再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同居了。咱們結婚?!倍∮裆徬?,有這樣的心態,或者說這句話,應是她說才合適。從汪子富的口中說出來,她認為滑稽,頓時又覺得汪子富的可愛。汪子富誠懇地把自己放進丁玉蓮的目光里,等著她說話。丁玉蓮吻了吻他,說:“你的話把我的心給暖了?!逼鋵?,她也著急了,肚子里有了汪子富的種,她還怕他從自己的身邊跑了。這是她第一次懷孕。

丁玉蓮的肚子越來越鼓,一天一個樣,汪子富樂得直親她的肚子,聽胎聲。丁玉蓮說:“別別別,弄不得了?!蓖糇痈徽f,他又沒想干她,看把她嚇得像只小兔。丁玉蓮就幸福了一臉,說:“酒店的事就給你去打理了?!蓖糇痈蛔サ搅藭r機,說:“你放心,我會干好的。但一定要把我媽接來?!倍∮裆徴f:“男人像你這樣細心體貼,不多。你是珍稀動物?!蓖糇痈粚W會了討丁玉蓮歡心,把胸貢獻出來,讓丁玉蓮的頭躺進去。汪子富順水推舟地說:“還有我爸?!倍∮裆徱苫蟮卣f:“你爸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出現了一個?”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汪子富也不想再騙她了,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你可要聽下去呀——”

……

“這是真的么?”丁玉蓮問。汪子富說:“一點不假?!倍∮裆徴f:“你媽是一位值得尊重的女人。但你不應該這樣牽掛夏句句呀?!蓖糇痈活D了一下,說:“再怎么說,他也是我的爸呀?!倍∮裆徴f:“我去接他們?!蓖糇痈坏哪樕下舆^一絲竊喜,內心醞釀著殺氣。

丁玉蓮隨了汪子富回家的時候,夏句句正在和劉玉玉曬著太陽。劉玉玉說:“過得挺好的,哪里也不去了。太陽落下來,月亮會出來?!毕木渚湟巡划敼倭?,劉玉玉老了,他也老了,閑了,還真想到城里去看看??梢幌氲酵糇痈辉鴼⑦^自己,沒殺死,至今還后怕。不過,老子哪有記兒子的仇的道理?當老子的就要不計兒子的前嫌。不然,就枉了老子的身份。汪子富容不得夏句句左思右想,端出臭脾氣,說:“把你當爸爸,你就端架子了?!毕木渚湔f:“給我一絲陽光,我就會燦爛的。搞慣了。我去還不行么?”

惟恐兒子和夏句句搞僵,劉玉玉嘆息了一聲,說:“去吧?!?/p>

一晃,丁玉蓮就臨盆了。劉玉玉和汪子富輪流到醫院護理丁玉蓮。正午的時候,丁玉蓮產了一個男嬰。汪子富喜得鼻涕眼淚一把甩,對丁玉蓮說:“這小子姓汪吧?”丁玉蓮弄不懂,感到奇怪,“你說什么呀?”汪子富說:“我……怕是野種……”丁玉蓮覺得他在開玩笑,也笑了,“你應該知道他是不是野種?!?/p>

這天,汪子富回到家里,做了飯,叫夏句句吃。有孫子了,夏句句好高興。汪子富說:“爸爸,今天高興,我陪你喝酒?!币宦爟鹤咏凶约骸鞍职帧?,夏句句眉毛飛揚起來。知道夏句句愛酒,汪子富平時就給他備了酒,還泡了枸杞。汪子富在廚房里給夏句句倒酒的時候,又往杯子里放了早就備好的老鼠藥。老鼠藥和酒在體內此起彼伏,夏句句問:“這是什么酒?真厲害……”

終于殺了夏句句。汪子富咧著嘴,跑到街上,樂顛顛地高喊:“我殺了我爸……”

責任編輯:劉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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