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寒
深愛一個人短暫的機緣,和深深了解一個人漫長的情誼,你愿意得到哪一樣?
1
有時江柔想起陳桉,還是會覺得自己足夠幸運,細胞都代謝過一輪了,還繞不過一個少年時的戀人。
他們高三的那次畢業旅行,浩浩蕩蕩一行九人前往西塘。
他們夜宿客棧,一幢獨門獨幢的小別墅,五間房干凈敞亮,一樓有個院落,一株石榴樹開得甚好,掩映著小廚房。男生們買來啤酒零食,迅速占據有利位置。女生則乖乖巧巧地結伴出去買菜,又擠進廚房,鍋碗瓢盆一通響。
他們在西塘住了三天,最后一晚在酒吧給陳桉送行。勾肩搭背地一路唱著歌,踩著青石板上的月光回來。
陳桉在江柔的左手邊,用同樣瘦弱的肩膀攬著她的脖子,近得聞得到他身上小獸般的汗味。書上說人類其實保留著一些獸性,若喜歡一個人,總愛聞他身上的氣味。
陳桉高中畢業后就去了英國,江柔則考上了上海的大學。少年時的告別沒有那么多愁緒,他只是把下巴抵在她的頭頂,加深了這個沒有沾染一絲世俗的擁抱。
2
英格蘭以北,天地都太寬廣,草地、牛羊、格子花紋、風笛音樂,還有到處能買得到的威士忌。陳桉覺得孤單,給江柔寫長長的電郵,詞不達意,在結尾處才言簡意賅地附上一句:“你敢不敢談異國戀?”
兩天后收到江柔的回信,是整整一個G的菜譜壓縮包,分早中晚三餐,全都葷素搭配、營養均衡。蘇格蘭是日暮,總有輝煌的落日,陳桉心有震動,被那封電郵定在夕陽里很久,像被一只溫柔包裹進松淚的昆蟲。
陳桉在留學生圈子里認識越來越多青春昂揚的同類,他們駕車去美國西部的黃金海岸,敞篷跑車、妙齡女郎、酒精、沙灘、音樂,當他的生活出現越來越多的層次,江柔被拋棄也就成了一種必然。
她是在清晨收到陳桉的分手郵件的,語氣措辭是全世界通用的那種分手格式。她握著手機,呆呆地坐在宿舍的上鋪,宋曉喊了她幾遍都沒有回應,爬上去一看,滿臉淚水,哭得像個被喊醒的做噩夢的孩子。
可能是心有眷戀,也可能是余情未了,他們并沒有成怨侶,而是漸漸地退回當年好朋友的位置。似君子之交,不親近又不至淡漠。
3
江柔去蘇格蘭找過陳桉一次。那時他結束了上一段感情,身邊終于空曠,裹一件長羽絨服,戴絨線帽子,只留出一對眼睛,好像很怕冷的樣子,懨懨地來機場接她。
他借宿在蘇格蘭當地居民家中,幽深的屋子,豐盛的酒窖,他穿著天藍色的毛衣鉆進廚房,手腳利落地為她做出一盤西餐。
他們點著壁爐,一同裹著條厚毯子,席地而坐,喝酒。什么都不用說,情義都在酒里。放不下又回不去,讓人徒然傷感。后半夜突然停電,陳桉說:“我們來打個賭吧,如果天亮了電還沒有來,我們就重新開始,怎么樣?”
黑夜似一塊磁石,一點點吸收著周圍的光,窗外鵝毛大雪,室內越來越冷,他們等得快要睡著,噔一聲,墻上、頭頂的燈一齊亮起,明亮似白晝。江柔站起來,沖陳桉無奈地笑了一下,轉身往客房走。
那一瞬,她明白命運給了自己那么多暗示,好言相勸,該收手了。
第二天她回國,陳桉送她去機場,抱了一抱,各自松手,差不多有半年沒有往來。
2009年,在無錫的北倉門平地起一家叫東久的漢式按摩館,古色古香,有一個叫高山的祖傳推拿師傅,相貌實在出眾,人高馬大,走路虎虎生風。穿素色的唐裝,袖子挽到手肘處,手藝如行云流水。
館內有艾草沉穩的氣味,水沉香裊裊的白霧,師傅的手拍打在身體上浸著汗的聲音,被門口一大幅雙面蘇繡擋住,隔間的小廚房,隔水蒸著玉米、山藥等粗糧……這樣的情景,27歲的老板娘江柔總是想起。
她坐在長條案桌前拿個計算器噼里啪啦地算賬,酸痛的肩膀搭上一雙手,輕柔又力道恰好地按著。不用回頭,知是高山,搭上一只手,又把臉頰溫順地貼上他的手背。
4
陳桉回國后也留在了無錫,有時會來東久看看江柔。
他們之間沒有親密動作,很多時候就面對面地坐一會兒,他抽幾支煙,她在對面靜靜地陪著。陳桉最初創業,心事太多,總是鎖著眉。拿起車鑰匙說要走,她也不挽留,伸手撫了撫他的眉頭,說得空再來。
他走了,茶涼透,她還坐在外面舍不得進來。高山看在眼里,什么都不說,拿一件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回屋繼續招待客人。
對一個人好是會上癮的,這個道理,江柔懂,高山更懂。
人是這樣的,沒有人會永遠少年白衣,青年是種風塵,總會沾染。有次他們集體出游,夜宿在青島,夏夜、冰啤酒和大只大只的海鮮。陳桉有些醉了,去墻腳吐完走回來,還搖頭晃腦地向大家鞠躬謝幕。
江柔沉醉在那種氛圍里,看了他一眼,把頭扭到了別處。有抱著吉他的妙齡少女,甜美的聲音唱滄桑的歌:“我想我可以忍住悲傷,可不可以你也會想起我……”來來回回一句可不可以,像一個怎么都不肯死心的人。
陳桉手抖得差點兒拿不住煙,從前的他也不會想到,有一天他們會成為這樣的年輕人,只有在喝多的時候,眼眶會濕,心頭會軟。他舉起右手,和江柔輕輕碰了碰杯。江柔笑了。
在27歲就對前程不抱期待,想著就這樣過完一輩子吧,有情有義地待彼此,起落都在一旁相伴,適宜地伸出一只手扶一把。江柔在雜志上看到馮唐的詩:草木都美,人不是;中藥很苦,你也是。
心底也涌起一種莫名的凄涼,別人不需要去懂那些苦澀的前因和回不了頭的艱難,他們只要結果。江柔不是,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她也不哭,愿賭服輸。
5
陳桉28歲志得意滿,喬遷新居。請大家到家里做客,與新談的女友濃情蜜意,似要談婚論嫁。一大幫人鬧到最后,醉了大半。江柔去廚房煮蜂蜜水醒酒,恍恍惚惚地坐在灶臺前等水沸。陳桉走進來,隔著長長的餐桌和她面對面地坐著,對視了一會兒,都笑了。
他說:“這個廚房是照我們以前說的布置的,以后可以幾家人一起來燒烤?!?/p>
她說:“有一天你結婚,千萬不要喊我?!?/p>
2014年3月6日,陳桉大婚,江柔因為飛機延誤沒有到場,像一段歲月的終結。
然而,江柔再也沒有回來。3月8日以后鋪天蓋地的馬航失聯客機的報道,227位失聯乘客中,她的名字赫然在列。
像江柔缺席他的婚禮一樣,她的葬禮也沒有陳桉的身影。黃昏的時候,高山在東久的院子里找到他,灰色的毛衣,坐在一株石榴樹下,背影一動也不動。高山從前說過,一個院子里只有一株樹不好,就是一個困字??山?,獨愛這一株石榴。
夕陽越來越暗,陳桉蜷縮在那張藤條椅子里一動不動,聽到高山喊他,茫然地回過頭,那神情,好像一個失去了很多快樂的少年。
“她可能有預感覺得自己回不來,走之前就給你準備了結婚禮物,還有一張賀卡?!标愯癫鸬艟碌陌b,是她最后的字跡:愿往后的日子,和和美美,長長久久。
和美長久里,本來也沒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