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躲在他日記里的那個自己

林深之

周小萌再也沒有愛過一個像唐葛那么無聊的人。

那天她坐在一家粵菜館里，面前的男同事滔滔不絕。她突然就想起唐葛，于是沒頭沒尾地問同事：“一個人每天寫日記，但只是單純記錄吃過的飯和走過的路，是不是很無聊？”同事想了想，說有一點兒。

周小萌笑笑，繼續吃著面前的咖喱飯。初春的窗外，樹木泛綠，她想起自己以前最不喜歡吃的就是它，口味辛辣，吃完還有滿身去不掉的咖喱味。但唐葛愛吃，他可以一日三餐都吃咖喱飯，單調乏味，如他本人一樣。但就是那樣一個極度無趣的人，卻讓周小萌愛了八年。

跟他一樣無聊的人，周小萌還在一本書里見過，那個店員將每個顧客出現的時間和名字，以及座位和穿戴嗜好，如同登記表般完完整整地記錄了下來。那本被稱為花名冊的筆記本，最后被送給了書中的主人公，他透過冊子，找尋著一個消失的人。

唐葛沒有消失，她知道他位于三環的工作室的坐標，她也知道他住在哪棟公寓樓。那些地址，早已在周小萌心里走過了千萬遍。她有時能從人潮里看見唐葛下班后匆忙走下公交車的身影，有時又能看見他從后街居民區出來在水果攤挑選橙子的背影。

周小萌初識唐葛的那年，他說自己已走了一千九百多公里，可以橫跨半個中國；后來他說，自己走過的路程，可以繞地球一圈。這和他愛記錄食單和路程一樣無聊。

而她就喜歡他的怪，喜歡他總做一些無聊的事。比如把球鞋改成涼鞋；比如走路永遠只走右邊；再比如，把她扔掉的試卷撿回去，在所有錯題處用紅字加一句“笨蛋”，然后在第二天放在她的課桌上，看著她氣急敗壞的樣子，獨自扶著墻笑得小虎牙都露出來了。所以，當他還沒告白的時候，她先告白了。她說：“你這個怪人，誰會喜歡你啊，除了我?！?/p>

愛可以讓人毫無原則。跟他在一起的那年，周小萌幾乎做遍了所有奇奇怪怪的事。唐葛是理科男，卻偏偏熱愛攝影。大三實習的時候，他被派去昆明，寒冬中身在保定的周小萌，瑟瑟發抖地告訴他，新聞上說中國以西能看見罕見的“天秤座流星雨”。他將信將疑地坐在旅館的屋頂，架著“沖天炮”的鏡頭，手里握著遙控按鈕，抬頭望著夜空。三個小時后，他在電話里咆哮起來：“周小萌，等我回去跟你算賬！”連個鬼影都沒看見，穿著短袖的他，卻被蚊子叮得滿身是包。

聽說人最多可以活三萬天。他們分離的那天，周小萌只在他生命里占據了兩千九百天。這個眼界開闊的男生，眼里早已容不下小家碧玉的周小萌，出國深造的那天，他說，別等我了。

他離開的那個冬季，周小萌被調派北京的通知下來了，來北京與他共同奮斗的計劃，她蓄謀已久。最后驚喜變成了驚痛，她發現自己永遠追不上他的腳步。

周小萌記得那年他流星沒拍到，倒是拍了很多紅色屋頂的照片回來。他說，我們以后就買那樣一個房子。后來，他位于三環的工作室就改裝成了那樣，在遍地都是高樓大廈的地方，矗立著一個紅磨坊，怪得可愛。她也是在偶然經過駐足的時候，才發現老板是他。他回來了。

于是，周小萌開始習慣傍晚去紅磨坊旁的茶館坐坐，看著他下班，看著他買咖啡，觀察他用哪只手打電話，哪只腳先著地，腦海里演習著無數遍巧遇?？勺罱K，這些都敗給了缺乏勇氣?；蛟S，她想念的人，不是他，而是那個躲在他日記里，曾經勇敢無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