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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七夕詞背后的男女之別

2018-01-15 08:04李偉
博覽群書 2017年12期
關鍵詞:秦觀鵲橋牛郎織女

李偉

傳統的“七夕”節,因有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動人情節,故愛情也成為七夕詩詞的重要主題之一,宋詞中的“七夕詞”即屬此類。就現存的宋詞作品而言,七夕詞是僅次于元宵詞和中秋詞的第三大節日類詞作,共有近140首之多。兩宋時期創作七夕詞的不僅有柳永、張先、蘇軾、秦觀等著名男性詞人,更值得注意的是此前很少能獲得文學史“出場”機會的女作家,在宋代七夕詞創作中卻有著不俗的表現,如李清照、朱淑真、嚴蕊等。因此,七夕詞為我們從“男”和“女”兩個相對的視角去體味宋人對愛情的不同理解,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樣本。

宋代男作家筆下的愛情七夕詞,從內容上大致可分為以下三種類型:一是對牛郎織女霎時相會、經年怨別的遭遇寄予深刻的同情,如張先的《菩薩蠻·七夕》、陳三聘的《鵲橋仙·七夕》和王沂孫的《錦堂春·七夕》等;二是借牛郎織女的鵲橋相會來反襯人世間的生離死別,特別是夫妻伉儷之間的愛情,以袁去華的《虞美人·七夕悼亡》為代表,明顯受到了晚唐詩人李商隱悼亡名作《七夕》詩的影響;三是贊美牛郎織女的堅貞愛情,借此表達自己對理想愛情的執著追求,這也是七夕詞中境界最高的一類作品,最具代表性的是秦觀的《鵲橋仙》。

作為宋詞婉約派的代表之一,秦觀這首詞之所以能被后世熟知,就在于其下闋中雖然以“忍顧鵲橋歸路”,寫了七夕文學的傳統悲情,渲染了一別又將經年的情感煎熬,但最后兩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卻以愛情的堅貞升華了詞作,也讓秦觀在七夕文學史上留下了不朽的盛名。明代詩論家李攀龍曾指出:

相逢勝人間,會心之語。兩情不在朝暮,破格之談。七夕歌以雙星會少別多為恨,獨少游此詞謂“兩情若是久長”二句,最能醒人心目。

秦觀詞著意突顯的是真純持久的愛情要遠比朝夕相處、形影不離更加可貴,這一愛情境界正是秦觀基于自己生活的切身體驗而形成的。據《秦少游年譜》和宋人張邦基《墨莊漫錄》記載,秦觀與邊朝華的愛情故事可謂是其《鵲橋仙》的最佳注腳。兩人情投意合,秦觀曾作詩曰:“天風吹月入欄干,烏鵲無聲子夜闌??椗餍莵碚砩?,了知身不在人間?!庇玫木褪瞧呦Φ涔蕘砻鑼懰麄兊募兠缾矍?,起初是侍妾的邊朝華最終成為秦觀的妻子。結果完婚不久,秦觀由于黨爭傾軋而被遠貶南方。為了不讓邊朝華隨自己去蠻荒之地受苦,秦觀在貶官之后請岳父領回邊朝華,獨自一人去了南方,并最終卒于廣西。而邊朝華對秦觀也是一往情深,此后便削發為尼并逝于玉皇山慈云庵,她臨死之前手中還緊緊握著秦觀貶官臨別前寫給她的詩詞。

秦觀在詞史上有“古之傷心人”的美譽,說明他善于用詞這一文體表達感傷意緒。就意象而言,秦觀是以“淚”寫詞的高頻率作家之一。就是這樣一位詞史的“傷心人”,卻在本應抒發感傷情緒的七夕詞中表達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樣鏗鏘有力的堅貞愛情誓言。這種感受透露出很好的心理調適,既沒有陷入過分傷感之中而無法自拔,也沒有落入七夕抒情的常規窠臼,而是站在堅貞愛情的角度上,以永恒的情感張力去緩解甚至消除不能朝夕相處的時間缺憾,體現出男性對待婚戀愛情更為積極的態度。無獨有偶,這樣的感受在宋代男作家的七夕詞中并非個案,如陳德武《玉蝴蝶》中有“但心堅、天長地久,何意在、雨暮云朝”,蘇軾《菩薩蠻》中的“相逢雖草草,長共天難老。終不羨人間,人間日似年”,都把心靈的相通與精神的契合看作是比世俗日夜廝守、耳鬢廝磨更高的境界。

作為愛情故事中的另一方,女性又有著怎樣的情感表達?宋代女作家的七夕詞雖然數量遠不及男詞人,卻大多特色鮮明。南宋著名女詞人朱淑真曾有《鵲橋仙·七夕》一詞,所表達的是完全不同于秦觀的另一種愛情感受:

巧云妝晚,西風罷暑,小雨翻空月墜。牽??椗畮捉浨?,尚多少、離腸恨淚? 微涼入袂,幽歡生座,天上人間滿意。何如暮暮與朝朝,更改卻、年年歲歲?

對于牛郎織女愛情,世人早已形成了一種傳統的理解,即鵲橋相會成為癡情男女執著追求美好愛情的象征,即使每年七夕只有一次短暫的相會,也無法阻隔愛情的至死不渝。然而這首《鵲橋仙·七夕》卻寫出了朱淑真對愛情的另一番不同的見解。

朱淑真《鵲橋仙》的真意在下闋,內中包含兩重的情感對比,首先是天上、人間的對比,牛郎織女的鵲橋相會每年只有一次,卻要忍受一年的分離之苦,這與人間大多數的情人眷屬長相廝守形成對比。然而這重對比在朱淑真眼中卻也算“滿意”,畢竟每年還有一次的鵲橋相會,也是天帝的特別賜予,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關鍵在于第二重的對比,即朱淑真在篇末發出了一個女性特有的悲痛感慨:“何如暮暮與朝朝,更改卻、年年歲歲?”既然牛郎織女的愛情如此堅貞,那么為何不能讓他們朝夕相處,每天都幸福美滿?天河相隔永年,七夕的霎時相會,在朱淑真眼中就是悲劇,絕非“天上人間滿意”之事。這道出了宋代女性在社會規范之下所特有的境遇及其對愛情的感受。

朱淑真的身世用中國的一句古話概括就是“自古紅顏多薄命”,才學通達的她嫁給一位志趣不合的丈夫,感情生活一直抑郁無歡,心靈無法溝通的痛苦,讓她在默默忍受婚姻生活的煎熬中郁郁而終。她的詩詞集名曰《斷腸集》,就是她生活境遇的真實寫照。了解了她的不幸身世,無疑更有助于我們理解這首《鵲橋仙·七夕》。

與秦觀詞中標舉的那種忠貞不渝的精神之愛相比,對于中國古代女性而言,有情人的長相廝守、朝夕相伴也許是更為重要的。中唐以后,針對婦女的道德規范日漸嚴密,唐末五代詞中已有要求女性的“三從四德、針指分明”,這在敦煌曲子詞《鳳歸云》中已有所表現。到兩宋時期理學盛行之后,這種趨勢更加明顯。女性逐漸被約束在狹小的閨房世界,男人可以出去為功名奔走打拼,女性只能按照傳統女教規范而生活愈益狹隘。對她們來說,感情與家庭已然就是全部的人生內容,這就決定她們看待愛情的角度和深度與男性詞人的表達完全不同,朱淑真就是女性群體最好的“代言人”,愛情就是直接現實而簡單執著,就是有情人“暮暮與朝朝”的相守相伴。長時間的分離只會讓愛情生活變得黯淡無光、索然寡味。這讓我們不禁會想到當代詩人舒婷的那首《神女峰》:“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毕啾扔诜饨ǘY教的名節義理,宋代女性更渴望現實愛情的溫潤呵護。

與此相似的是,女詞人嚴蕊在《鵲橋仙》中也曾有“人間剛道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的感慨,人間一年,天上一日,也許牛郎織女在天上的一日就是愛情的全部,人間一年的等待在時間長度上更加讓女性感到無法忍受。就期盼愛情的朝夕相守而言,嚴蕊與朱淑真有著共通的女性心理。

宋代七夕詞的愛情書寫是類似題材的主流表達,然而在特定時代的影響下,這種特殊情感也會被引申與擴大。對秦觀《鵲橋仙》,清人黃蘇就有 “少游以坐黨被謫,思君臣際會之難,因托雙星以寫意,而慕君之念,婉側纏綿”的評價,是說秦詞中的愛情表達,更深之意在于君臣遇合的政治關系。在北宋與南宋的七夕詞中,借寫愛情來展現時代政治的廣闊風貌確是一種寫作路數,在男女詞人中都有例子,如兩宋之交的李清照作《行香子》和辛棄疾作《綠頭鴨·七夕》兩首作品,他們不約而同地從七夕愛情寫到了時局影響下的個人無奈與風云變化,在七夕詞中寄托了更深的政治感慨,類似的七夕詞還有南宋晚期陳東的《西江月·七夕》與劉辰翁的《夜飛鵲·七夕》等作品。

男女對待愛情的不同感受在宋代七夕詞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其中牽涉著時代變幻、性別差異與詞人的個性抒發,這使得宋代七夕詞的愛情表達有了較大的突破,題材演繹、情感格局與事典互證都有了更高層次的藝術把握。其中最重要的則是結合當時社會道德倫理規范,宋代七夕詞中男女作家表達愛情理念的傾向呈現出顯著的性別差異:男性作家對愛情和女性的體驗比較程式化和理想化,較多受到代言閨怨文學傳統的影響,對女性細微的愛情心理的把握則有所不足;而女性詞人則正好相反,她們基于社會角色和性別角色的自我定位,真切而深刻地袒露了自己深居閨房的心理感受與愛情期待,這種真實幽微之感是男詞人所無法體會和表達的。正如胡云翼在《中國婦女與文學》中所言:“無論文人怎樣肆力去體會女子的心情,總不如婦女自己了解的真切,無論文人怎樣描寫閨怨的傳神,總不如婦女自己表現的恰稱?!?/p>

[作者系濟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山東大學博士后流動站在站博士后。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八至十世紀中國的文士轉型與古文變遷研究”(項目號16CZW022)與中國博士后面上基金(項目號2016M592165)的階段性成果。同時受到泰山學者工程專項經費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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