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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鳥

2018-01-16 07:29歡喜
南風 2017年34期
關鍵詞:白鳥西蒙淮安

◎文/歡喜

◎圖/九尾

1

林溪再一次見到陸淮安的時候,已經是十年后了。

老爺子的壽辰將近,林溪打算送一套景德瓷的茶具,卻一直沒有時間去江西,于是在好友的大力舉薦下,她走進了陸淮安的店里。

瓷器店隱藏在一條冷冷清清的青石巷中,古樸的城墻從漆紅的木門兩邊延展開來,走進去,兩排黃梨花木打造的架子上乘放著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瓷器,橘黃色的燈光輕輕柔柔地泄下來,像是籠罩著一個經年久月的夢。

以至于林溪看見柜臺后那張熟悉的臉時,第一反應是掐了自己一把。

說實話,林溪從沒有想過,有生之年她居然還會遇見陸淮安。

不過十年的時間,也夠久了。不管是重新喜歡上一個人,還是忘記一個人,都夠了。

林溪笑著打了一聲招呼。

隔著三四米的距離,柜臺后的陸淮安微微抬起了頭,卻復又低了回去,好像沒有認出她來,只是不咸不淡地問了一句:“要些什么?”

沒有拉著對方一起回憶過去的念頭,林溪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要求后就轉過身,假裝認真地欣賞著木架上的瓷器。

一件瓷器的煉成,需要煉泥,拉坯,刻花,施釉,燒窯,彩繪等9個步驟,在1000度左右的高溫下,原本顏色暗淡、貌不驚人的半成品就像鳳凰涅槃一樣,綻放出絢麗奪目的光彩。而她和陸淮安的之間的感情,就像是一件沒來得及完工的半成品。

林溪的目光又暗淡下去。

陸淮安已經走到了她身邊,指著一處木架說道:“這里有三套茶具,青花瓷,玲瓏瓷?!边€有白瓷。

朦朧的燈影下,他的手細膩光滑,似乎還泛著瑩白的光暈。

“你要哪一種?”

“青花瓷,”林溪說,仿佛強調般再說了一遍,“我要青花瓷?!?/p>

仿佛有一盆冰水從頭頂傾瀉而下,陸淮安準備拿下那套白瓷茶具的手微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他看向林溪,表情變得狼狽起來,原本的自若像是一個被戳破的氣球,一下子消散地無影無蹤。他輕聲說道:“我記得你以前喜歡白瓷的?!?/p>

鼻子一酸,林溪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落了出來。

2

好友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林溪對白皮膚始終有一種變態的癡迷。每次在街上看見皮膚很白的男生時,林溪都會停下來,認真地看一會兒。

直到有一天她在林溪大一軍訓的照片里看見了站在她旁邊、皮膚宛若白瓷的陸淮安。

林溪第一眼見到陸淮安的時候,就想到了《碩人》中“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钡拿鑼?。盡管那時候,陸淮安整個人都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在大熱天卻長衣長褲,還戴著一頂黑色的棒球帽,只露出一小張白皙的臉。

后來,林溪聽說,陸淮安患有日光性皮炎,要盡量避免曬到太陽,因此軍訓陸淮安也沒有參加,只在拍照的時候出現了一會兒。

林溪對美人的喜好只停留在“遠觀”,而不敢“褻玩”。她第一次與陸淮安產生交集,已經是三個月后的事情了。

那天的陸淮安和平時的樣子很不一樣,裸露的手臂和臉上遍布著一塊一塊可怖的紅斑,路過的行人都有些奇怪地看著他,他卻好像一無所知。林溪有些擔憂地看著他晃晃悠悠地在路上挪著步子,沒來得及考慮,下一秒陸淮安就猝不及防地倒在了地上。

林溪隱約猜到這些癥狀都是因為在太陽下曝曬太久,卻不知道一向防護措施都做得很好的陸淮安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意外,她看著他陰沉的臉色,不敢去問。

林溪扶著陸淮安艱難地走到了醫務室,醫生開了兩盒抗阻安藥和一盒阿司匹林,對患者的不以為意頗有些惱怒。

陸淮安早就醒了,卻一句話都沒說,他那個倔強清冷的性子林溪從認識他的第一天就看出了些許端倪的。

似乎是因為林溪見到了他最不堪的一面,陸淮安在面對她時有一些羞惱,卻也意外地與她開始熟悉起來。雖說陸淮安對林溪的態度與別人不同,但也僅限于在路上遇見時打個招呼,時間久了之后,才有了更近一步的交集。

也是隔了很久林溪才知道,那天陸淮安的失態是因為他的母親出軌了,而且還是小三上位。

林溪見過陸淮安的母親,不得不說,陸淮安完美地繼承了他母親的好樣貌。那是一個在冗雜的家務中依然溫婉美麗的婦人,那種在歲月中沉淀的恬靜,讓人看著她心情就會奇異地平靜下來。

能讓這樣的人拋家棄子的,到底是什么東西呢?

母親正式與家里撕破臉皮搬出去的那天,陸淮安不管不顧地從家里跑了出來。人愈加成熟,就越明白,有些事情我們拼盡全力也無法改變,所以只能拼命地發泄,用盡全力地奔跑,將那些不快活全部傾倒出來。

林溪可以想象到,街坊鄰里的唾沫星子都能把陸淮安淹死。那樣一個安靜卻驕傲的少年,純白的人生卻從此染上了洗不掉的污點,可他明明一點錯都沒有。

陸淮安提起這件事時,語氣平平淡淡的,像是在說著別人的事情,他看著林溪皺得緊緊的眉頭,甚至還笑了起來,轉過來安慰她:“我都不在乎了,你難過什么?”

當然是心疼你啊,不過林溪不敢這么說。

3

陸淮安就像一只白鳥,在林溪的天空中,慢慢地飛行,靜靜地扇動著翅膀,卻帶起了一陣颶風,席卷了她的整個青春。

林溪在學校官網上看見陸淮安被通報批評的文件時,才知道他和室友打架了,結果是那個人鼻梁骨破裂,而陸淮安毫發無傷。

一個原因是陸淮安毫無預示的發難,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陸淮安,其實從小就練習散打。至于練習散打的原因,林溪想到他的病,一切就解釋得通了。

后來林溪從別人口中得知,事件的起因是陸淮安申請的國外的大學給他寄來了錄取的信件,卻因為他當時不在宿舍而被室友藏了起來,半個月后陸淮安打電話咨詢時卻已經過了回復的最后期限。

到此為止,陸淮安都沒有生氣,直到那個人惱羞成怒地罵出帶臟字的連及父母的字眼時,陸淮安終于狠狠地一拳揮了上去。

他不是容易沖動的人,只是有些時候,暴力總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

對于那天發生的所有事情,陸淮安始終念念不忘的卻是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們坐在湖邊的長椅上,林溪看著他認真地出了神,仿佛夢囈般嘟囔著:“陸淮安,你的皮膚白得就像景德鎮的瓷器,以后開一家瓷器店也不錯啊?!彼圆挥萌饬魧W也可以吧?

“那到時候我生意不好怎么辦?”他順著她的話說下去。他喜歡看著她規劃人生時把他也納入進去,明明應該是他承擔更多,她卻總是一副保護者的角色。

“我肯定每天都會來光顧啊?!?/p>

那句信誓旦旦的承諾還在耳邊,那個做出承諾的人早就流落到了別的天涯。

誓言這種東西,何其殘忍,它是讓聽的人銘記在心,而不是讓說的人念念不忘的。

打架的事情并沒有掀起太多的波瀾,很快就從大家的視野中淡去了,陸淮安打算過出國留學的事情卻成了一根扎在林溪心里的刺,讓她只要一想到就難受于自己的毫不知情。也是,有什么必要告訴她呢?依他的性子,在臨走之前與她好好道個別就算是一種眷戀了吧。

想到這里,林溪笑得有些苦澀。

不過在那次事件之后,出國的事情再也沒有在兩人之間提起過,它好像成為了兩人之間頗有默契并且閉口不談的秘密。林溪知道,那會成為一個愈來愈大的口子,最終變成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鴻溝,可是她到底放不下兩人目前的寧靜。

哪怕只是虛飾。

直到那個名叫夏綠的女生的到來。

愛情中最殘忍的事,是你千般萬般對一個人好了那么多年,付出了那么多年,等待了那么多年,以為木已成舟,水到渠成,卻被陌生人用一個眼神,一個笑容,輕輕松松奪去他所有的視線。

陸淮安與家里鬧翻之后,陸父就斷了他所有的經濟來源,為了養活自己,陸淮安找了幾份兼職,為了拿到學校獎學金,他更是費了許多心思。

所以在校級的詩朗誦比賽上,夏綠成為了那個人,然后林溪滿盤皆輸。

比賽的時候,林溪也坐在舞臺下,目不轉睛地看著陸淮安的表演。那天他穿了一件民國時期的灰色長袍,戴著細邊金絲眼鏡,念著一首徐志摩的詩。

“走著走著,就散了,回憶都淡了;看著看著,就累了,星光也暗了;聽著聽著,就醒了,開始埋怨了;回頭發現,你不見了,突然我亂了?!?/p>

林溪聽著底下女生議論的聲音,聽著她們說著“儒雅”,“有氣質”這些詞,突然明白過來,陸淮安從來都不是砂礫,只不過他的舞臺是夜晚而已。

4

陸淮安不喜歡徐志摩,他看不慣他在幾個女人之間的輾轉多情。他想,若是他的話,該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用很長的時間去愛上一個人,再用一輩子的時間去了解她。

只是有些時候,人不得不做出妥協,就好像,雖然他不喜歡徐志摩,但是如果朗誦徐志摩的詩比賽就更有勝算的話,他不介意裝扮地更像他。但是感情從來不在妥協之列。

所以在那個女生捧著花跑到他面前,對他說喜歡他時,他覺得場面有些滑稽,甚至想當面質問她,她喜歡的到底是他陸淮安本人,還是喜歡他在舞臺上裝扮出來的樣子呢?

最終,他也只是禮貌地笑了笑。

陸淮安收到一個月前投放到某公眾號的簡歷的面試回復時,才發現這個公眾號的工作室就在學校里面,他懷著些許疑惑到達目的地時,卻看見之前那個獻花的女生在等著他。

“陸淮安,你就是陸淮安?”女生笑瞇瞇的,顯然很滿意如此奇妙的緣分,“我是南竹公眾號的總編夏綠,你今天的面試官?!?/p>

后來陸淮安才知道,夏綠的團隊從大一開始就建立了“南竹”,到大三時已經成為了學校官微之下最有影響力的公眾號,當初陸淮安就是奔著薪酬不錯才投簡歷的,畢竟他需要錢,經濟基礎才能決定上層建筑。

陸淮安成功地通過了面試,成為了一名小編輯,每天要學習的東西都很多。他喜歡與文字打交道,所以雖然每天都很疲倦,但依然樂在其中。

在此之前,林溪很少看見陸淮安如此明媚的笑容,他更像一朵在陰冷的墻角里默默生長的花,默默地汲取營養,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而他現在正熱烈地開放。

這一切,大概都是因為那個人吧。

可是只要陸淮安還需要她,她就不會從他身邊走開。林溪以為自己能夠做到的。

5

由于工作上的必需,陸淮安和夏綠之間的交流多了起來,而陸淮安在半年內,憑借著犀利的文風和敏銳的洞察力,在編輯內部站穩了腳跟。但是陸淮安與林溪之間的交集卻越來越少。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總是有很多理由的。一方毫不在意,一方早有預謀。

學期初的開學典禮上,夏綠作為“南竹”的總編輯接受了學校頒布的榮譽證明,她站在舞臺中央講了很多,可是林溪只記得,她在說著“我要感謝我的全體編輯”時與站在一邊的陸淮安相視一笑的場景。

郎才女貌,金童玉女。閃亮得扎眼。

夏綠從臺上下來后,就帶著一眾人馬堂而皇之地溜了。一群人吵吵鬧鬧地出了校門,進了一家燒烤店,酒足興起之際,夏綠把手搭在了陸淮安肩上,真真假假地表了白。

沒有人起哄,因為陸淮安在她的手搭上的那一瞬間,就輕輕地把她拿了下來。

“夏綠,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p>

天花板上的舊式風扇還在吱吱呀呀地轉著,夏綠往椅子的后背一靠,語氣有些惆悵,又有些無奈:“陸淮安,為什么在晚上你仍然要帶著帽子?”

“沒有必要為誰摘下?!币驗橐呀浻腥丝匆娏怂钫鎸嵉臉幼?,走到了他內心最柔軟的深處。

“陸淮安,你還真是殘忍吶?!毕木G撥了撥遮擋住眼簾的頭發,漫不經心地帶走一抹濕意,“只是那個必要的人剛才已經走了?!?/p>

陸淮安騰地一下從椅子邊站了起來:“你故意的?”

“陸淮安,你連自己喜歡的人都抓不住,憑什么讓我手下留情?”

6

林溪最終拿回家的,還是那套青花瓷的茶具,老爺子很喜歡,當即就泡了一盞碧螺春,翠綠的葉子徐徐舒展,上下翻飛。

恰如她此刻那顆浮浮沉沉的心。

林溪止不住地去想,這些年陸淮安到底經歷了些什么,而他又為什么會來找她。

大學那兩年里,林溪看著陸淮安一點一點地在人群之中發出光來,那種感覺,就好像別人終于看見和肯定了你珍惜寶貝的價值,卻又不滿于他們變得貪婪的目光,若是再自私一點地說,林溪寧可只有她一個人看見陸淮安的好。

可是不能,陸淮安是她生命中的白鳥,她想看見的,就是他自由自在地飛翔,哪怕不在她那一小片天空。

拿到常春藤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時,林溪的心情有些無奈,又有些心酸,命運兜兜轉轉,不變的還是離別。只要能站到和他一樣的高度,陸淮安就會看見她了吧,看見她的喜怒哀樂,看見她隱藏許久的喜歡。

她掙扎了許久,最終還是選擇了一個看起來頗為灑脫的離別,她拍下舞臺上依舊耀眼的他,然后頭也不回地踏上了飛往美國的飛機。

可是林溪不能否認的是,這些年她從來沒有忘記過陸淮安,而陸淮安也不會知道,能和他并肩站立是這么些年獨自在異鄉打拼的林溪堅持下去的勇氣。

在美國留學的第二年,林溪又遇見了夏綠,而彼時,陸淮安已經從南竹辭職了。

顯然,夏綠對于在美國再次見到她也很驚訝,許是來自同一個國度增加了些許親切,又或者是因為時間沖淡了那些糾葛,夏綠很高興地走過來摟住她的肩,笑得明媚燦爛:“我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p>

還是一點兒都沒變呢。語氣有點驕橫,但是并不惹人厭煩。

“挺好的,你呢?”林溪撫著齊耳短發,笑得溫暖而優雅。

“老樣子?!?/p>

聊起陸淮安的時候,夏綠的語氣懶洋洋的,當年的慶功宴上,陸淮安和她不歡而散,這是她唯一做得不怎么漂亮的事情,就是她明明已經知道林溪的去意卻始終沒有告訴他而已。

她再怎么自信,也不可能去給情敵制造機會。只是當陸淮安毫不猶豫地就懷疑她時,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輸得很慘。

又或許,從一開始就沒有勝算。

“這是我的新男朋友,很帥吧?!毕木G把站在旁邊的一個金發碧眼的男人拉了過來,介紹他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林溪忍不住笑了起來。

夏綠臨走前遞給了林溪一張小紙條,讓林溪等她走了之后再打開來看??赐甑牧窒獙⒓垪l緊緊地攥在手里,眼眶酸酸的,有大哭一場的沖動。

“你再不回去,陸淮安就是別人的了?!奔垪l的背面,還附著陸淮安自己的公眾號的名字:白鳥。

7

“一只白色的鳥兒舒展地飛入畫面,翅膀一張一收一張一收也沒有一點兒聲音,從天的這邊飛向天的那邊,那鳥兒飛得灑脫,優美而真切,飛得無拘無束毫不夸張?!?/p>

林溪知道陸淮安喜歡史鐵生,是因為在某天上課時,她在他的草稿紙上看見了他隨手寫下的這段話,但是自從陸媽媽出軌的事件發生之后,陸淮安就不喜歡了,因為這段話在母親那本《務虛筆記》里看見了被特意標了出來。

這段話出自書中女教師O的夢境,O第三次去畫家的畫室看他作畫之后,就愛上了畫家,然后和丈夫離婚了。

陸淮安很難不去想,他的母親特意劃出這段話是不是頗有深意。難道要讓他相信,母親與那個有家室的男人之間才是真愛嗎?

就和當初的陸淮安一樣,林溪也忍不住猜測,他的公眾號叫“白鳥”又有什么特別的含義。但是她在美國的時候,想清楚了一件事,她和陸淮安之間,就算沒有夏綠,也會有夏紅,夏藍等人的出現,只要她不相信自己,只要陸淮安沒有說出口,她就不會相信那段似乎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感情。

夏綠走的那天晚上,她關注了白鳥,看完了陸淮安自創立公眾號以來所有的文章,看著他議論時事,針砭時弊,看著他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然而她也只敢默默地看著文章,而不敢在底下評論一個字。

晚上關了燈,林溪把頭埋在枕頭里,拼命地抑下那股回國去找他的念頭。

四年的學業一結束,林溪就回了國,拒絕了導師提供的優渥工作,她懷著一顆激動的人心,踏上了故土。

這一次就勇敢一點吧,林溪,把那些無用的矜持和多余的矯情都拋掉。

可是陸淮安并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林溪找到白鳥工作室時,陸淮安已經辭去了總編輯的職務,沒過兩年,白鳥就停止更新了。他離開了,像她當初一樣,從此杳無音訊。

8

等待,無望的等待.

林溪不知道陸淮安還會不會回來,或者他回來時身邊是否會站著一個或溫婉或美艷的女人。

時間長了,那份執念好像慢慢地消失了,但是周圍的好友都知道,林溪這些年既沒有相親,也沒有接受其他人的追求。

第三年的時候,林溪在美國的追求者西蒙來到了中國。

西蒙第一次向林溪表白被拒絕的時候,就知道了陸淮安的存在,之后他就學乖了,只要不說出來,林溪就沒有拒絕他的機會和理由,這樣他就能繼續以朋友的身份待在她身邊。

回國以后,林溪本以為她與西蒙之間不會再有交集的時候,某一天早晨她打開門,看見在門外不知道等了多久,風塵仆仆一臉倦容眼睛卻亮得發光的西蒙時,感動的同時又忍不住在心底嘆息了一聲。

西蒙在中國的這三年里,林溪或暗示或明示,讓他不要再等她了。但是西蒙總是有那么多輕易被看穿或不容被看穿的理由和借口,實在找不到像樣的理由的時候,西蒙一句理直氣壯的“你不是也在等著一個人回來嗎?”就把林溪所有的話都堵了回去。

陸淮安走進西蒙開的花店時,西蒙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原因無他,西蒙是在林溪的電腦壁紙上看見那張照片的。

舞臺上的陸淮安,一席深色西裝,站得筆直,在鎂光燈的照耀下淡定有禮地微笑著,燈光在他背后打出柔和的光暈,使他看起來就像下凡的天神。

以至于西蒙很容易就看出,拍出這張照片的林溪對那個男人到底抱著多深多重的心思。

他妒忌地不得了,所以當陸淮安走進店里的時候,西蒙只是瞟了他一眼就扭開了頭,也不去問他究竟是如何找到他的花店的。

從他知道林溪與陸淮安重逢的那天,他便知道,若是陸淮安還喜歡林溪,他便遲早會找到自己這里來。若是連一直堂而皇之在林溪身邊晃蕩的自己都不能發現,那陸淮安也沒有資格說愛林溪了,他沒有想到的只是,陸淮安會來得這么快。

“我見過你,”陸淮安說,“我真羨慕你,因為我缺席了她十年的生命?!?/p>

9

林溪一聲不響地離開之后,陸淮安才察覺他到底哪里做錯了。以前他以為有些話就算他不說,她也會明白的。后來他才知道,有些話必須得說出來,哪怕她知道。

陸淮安整理自己的東西時,才發現林溪離開的預示有多明顯,才發現在這段感情中他有多被動,他甚至不認識她的任何室友,任何朋友。

她是希望他留下她的吧,可是當時的陸淮安,連這點關注都沒有放在她身上。

陸淮安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才從林溪的某個室友那里得知她去了美國的某個常春藤大學。美國的常春藤大學新舊加起來一共有33所,陸淮安找了整整一年,最后在羅徹斯特大學風景優美的林蔭道上偶遇了林溪。

記憶中那是秋天,陸淮安之所以記得那么清楚,是因為當時他站在離林溪五百米的地方,遙遙地看著一個人高馬大的外國男生表情溫柔地摘去落在她頭頂的金黃色的落葉。

那一瞬間陸淮安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他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性打趴那個男生。

也許他和林溪只是好朋友,也許他在追求林溪,也許……他完全可以沖上去問個清楚,但是他突然不想知道了,這一年來幾乎是不眠不休的找尋,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激情與愛,而那個看起來再溫馨不過的場景,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一瞬間很長很長,長到讓陸淮安以為他已經不愛林溪了。

他狼狽不堪地回了國,創立了自己的公眾號,然后下意識地取名“白鳥”時才發現,一段感情不是那么容易就放下的,它只是像一塊石頭,在水中慢慢地下沉,下沉,最終沉到湖底深處,被泥沙和水草覆蓋。

那是陸淮安認識林溪的第二年,陸母過世了,子宮癌。

陸父常年在外奔波,對此毫不知情,陸淮安身為人子,竟然也不知道,陪伴陸母度過生命中最后一段歲月的,是那個姓張的男人,而更荒謬的是,這些事情,父子二人最終也是在那個男人口中得知的。

后來陸淮安才知道,母親與那個男人本是一對戀人,后來由于種種原因分開,再次相遇時,母親早已為人妻,為人母。也沒有什么小三上位,不過是那位前妻一張嘴生出的事端。

如果不是死亡迫近,母親大概永遠都不會跨出那一步吧。陸淮安突然就明白過來,原來愛情真的能夠跨越生活的瑣碎,而不為時光的打磨褪去光彩,他也終于愿意叫那個男人一聲“張叔”。

母親下葬的那天,一只白鳥撲棱棱地落在了那片綠草地上,林溪看著他紅透的眼眶,捏了捏他的手掌,對他說:“陸淮安,我聽說,人死了之后,就會變成一只白鳥,當它思念自己的親人時就會回來看看?!?/p>

他以為自己不怪母親的,畢竟母親從家里搬出去后他一次也沒有去看過她,可是他還是自私的,他無法接受自己始終被蒙在鼓里,和母親最終放棄他而選擇了那個男人的事實。

手被另一只手緊緊握著,恍惚間,他感覺到母親巨大而溫暖的羽翼輕輕籠住了他,潔白無瑕的羽毛在空氣中微微震顫著,為他遮去了像是淚水一樣的雨絲。

陸淮安醒過來的時候,林溪正坐在他的床邊,安靜地翻著那本《務虛筆記》,雨霧已經散去,澄澈的陽光從窗戶外灑進來,桌子上的玻璃瓶里,插著一根漂亮的白色羽毛。

他起身,輕輕地抱住了她。

林溪離開的最初幾年,陸淮安很缺錢,他做起自己的公眾號的一個初衷就是賺錢,另一個初衷就是讓林溪能夠看見他,可是他卻始終沒有等到她的回復。

所以待掙夠了資金后,他就毫不猶豫地辭職了,在南京租了個小房子,開起了一家規模不大的瓷器店。他總覺得林溪還會回來,就算不是為了他。他終于等到她了,可是她已經不喜歡白瓷了。

10

西蒙來到中國第三年零一個月的時候,他離開了,林溪和陸淮安都去了機場送他,臨行前,他看著林溪,語氣賤兮兮地問道:“林,我可以親你一下嗎,算是踐行吻?!?/p>

“不行?!彪m然陸淮安不是斤斤計較的人,但在這種有關情人的事情上他從不妥協。

“我可是你們的紅娘誒?!蔽髅蓤讨乜聪蛄窒?。

林溪瞟了一眼陸淮安,笑了出來,還是走過去在西蒙臉上蜻蜓點水地觸了一下。

那天在花店,與西蒙有約的林溪早早到了,走到門口時卻看見陸淮安在店里,一時間猶豫了一會兒,就沒有走進去,然后就聽見了陸淮安說到他去美國找她的事情。西蒙早就看到了倚在門邊的她,卻一直沒有打斷陸淮安的話,陸淮安轉過身,才發現已經泣不成聲的她。

她一直梗在心里無法釋懷的事情,原來只是她的不信任,只可惜他們兜兜轉轉這么多年,浪費了這么多年。

幸運的是,那只白鳥,最終還是飛到了林溪的那片天空里,落了腳,筑了窩。

清明掃墓的時候,陸淮安把那根羽毛放在了母親的墓碑前,看見那根羽毛的林溪驚訝之余,眼眶又熱了起來:“你還留著它???”

“當然,那是你留下的唯一的信物?!彼J真地看著她,“只是現在我已經找到了屬于我的那只白鳥?!?/p>

“叮咚”一聲,林溪不知道,她關注的那個已經幾年沒有動靜的公眾號更新了一條推送:《白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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