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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天或賭徒的一生

2018-01-16 07:29夏十二丁小年
南風 2017年34期
關鍵詞:翠鳥鴨子

文/夏十二 圖/丁小年

風神之女海爾賽妮在丈夫遭遇海難之后縱身跳入大海,天神為其深情摯愛所感動,將夫妻倆變成翠鳥比翼雙飛。風神憐憫女兒,故每年冬至前后那十四天,賦予了平息風浪之神力。而海上這段難得風平浪靜的“美好時光”就叫halcyon days——海爾賽妮的十四天。

在等妻子余璇璣產檢的時候,俞恪下樓抽了一支煙,然后他見到了消失了一年的周與容,她瘦了許多。

在她消失的這一年里,前半年他瘋狂地找她,后半年他決定忘了她。所以當余璇璣跟他求婚的時候,他答應了。兩家人早就熟知,見面、結婚,水到渠成,不過三個月,他已經成為了一名準父親。

周與容也看到了俞恪,她同他熟稔地微笑招呼,慢慢走到了他旁邊。然后她聽見俞恪問了老友見面尬聊金句,他問她:“你怎么也在這里?”

周與容笑了笑說:“你猜?!?/p>

十一年來,俞恪第一次主動同她打賭:“如果下一個路過這里的是個男醫生,你就告訴我為什么?!?/p>

周與容和俞恪第一次打賭是在二零零六年。

她當年讀書讀得小,這時十一歲剛好初一,而俞恪十六歲,正讀高一。寒假里高了她一輪的俞恪按照他媽媽的指示,給到他家來的周與容補習英語。

周與容來的時候帶了一本劍橋英語小故事,俞恪在一邊做作業,她在一邊讀故事,那一天她讀到的故事叫《Three women》,三個女人。

故事情節很簡單,說的是三個女人到天堂之后,天使告訴她們天堂里什么都可以做,但不能踩到鴨子。前兩個女人都太不小心,踩到鴨子后就被天使帶去和特別丑的男人捆在一起。

而第三個女人則小心很多,一直沒有踩到鴨子。直到有一天,天使過來,還帶了個英俊高大的男人跟她捆在一起,她驚喜地問男人為什么,男人回答她:“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我踩到了一只鴨子?!?/p>

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我踩到了一只鴨子。周與容笑得前仰后合,甚至驚動了專心致志寫作業的俞恪。

對著俞恪莫名其妙的眼神,周與容沒大沒小地說:“你不是想知道為什么必須幫我補習嗎?因為,我在天堂里踩到了一只鴨子?!?/p>

俞恪也不寫作業了,雙手抱胸,往椅背一靠,氣定神閑等她開口解釋。

周與容覺得這可能是個機會,她問他:“想知道是什么意思嗎?”

俞恪一抬下巴,示意她說下去。周與容說:“不如我們打個賭,我贏了我告訴你什么意思,我輸了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早戀了?!?/p>

那會兒,早戀還是個離周與容很遠又很近的詞。很遠在于她剛上初一,和小學同學是純潔的朋友情,和初中朋友是新鮮的同學情。很近在于她隱隱感覺俞恪早戀了,而她也算是早戀了——她暗戀大她五歲的俞恪。

俞恪問她:“賭什么?”

周與容想著她媽媽昨天送過來的橘子,笑得很狗腿:“賭待會兒楚阿姨端進來的是什么水果?!?/p>

俞恪也笑了笑:“哦,好啊,你先選一個吧?!?/p>

“橘子?!敝芘c容胸有成竹。

“我選蘋果?!庇徙】瓷先ケ人€有把握,“等著輸吧小翠鳥?!?/p>

周與容對自己“橘子”充滿信心,她伸出手說:“來吧,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p>

俞恪伸出他好看的手,纖長的小指和她一勾,然后兩人拇指一按,就算蓋章了。

此時俞恪他媽媽敲了門,端進來了一盤削好皮切好塊兒的——蘋果。周與容跟她道了謝之后,立刻拉下了一張苦瓜臉。

俞恪拿著小叉子戳了一塊蘋果,洋洋得意地說:“說吧,什么意思?!?/p>

周與容不甘不愿地把書遞給他,對他說:“自己看吧?!?/p>

他一目十行很快看完,冷笑一聲:“周與容,你想多了吧,在天堂里踩到鴨子的明明是我?!?/p>

“是你行了吧?!敝芘c容問他,“那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早戀了?”

俞恪一把捏住她的臉:“大人的事兒,小屁孩別管?!?/p>

即使那時俞恪不說,周與容到底還是知道了他的早戀。

起因是俞恪看到了她不及格的數學卷子,他一把從她書包里抽了出來,翻了兩眼感嘆道:“五十三分,這就是你這個年級第一平時的水準?周與容,你不會是跟隔壁林仲舸那小子早戀了吧?”

林仲舸跟他們也是鄰居,比周與容大一歲,高她一級,自她升入初中,他總放學等她一起回家。她并不在意林仲舸,但她怕俞恪在意,所以她虛漲氣焰,惡狠狠問他:“你想怎么樣?”

“不如我幫你瞞下來?!彼Φ媒圃p,“但你得幫我一個忙?!?/p>

“什么忙?”

他把卷子疊成小小一塊,說:“你跟我媽說你想讓我周末帶你去游樂園玩?!?/p>

周與容很警覺:“我不想去游樂園玩?!?/p>

俞恪搖了搖手指間夾著的卷子,笑得像個人販子:“親妹子,想好了再說話哦?!?/p>

“不如我們打個賭?!敝芘c容故技重施,“如果我贏了你給我瞞下來還給我補習數學,如果我輸了,我就去騙楚阿姨?!?/p>

他一個爆栗敲過來:“小丫頭片子,不是騙,是你想去。賭什么,說吧?!?/p>

她撕了兩片紙,一片上寫了鴨子,一片上什么都沒寫,她搓成兩枚紙團,對他說:“來吧,到底是誰在天堂里踩到了鴨子?!?/p>

依然是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兩個小團子在他的手里搖了幾下后,他對她伸出了手。此時的俞恪已經長得人高馬大了,手掌溫暖且大,周與容小心翼翼,害怕觸碰,飛快選了一粒紙。

他已經展開了剩下那團紙,笑得很張揚:“我不知你發生了什么,但,我在天堂里踩到了一只鴨子?!?/p>

她把紙團捏在手里,那時她以為,那枚紙團像是他贈給她的一粒糖,是她終會抓住的他的心;后來她才發現,從一開始她就錯了,它不甜,它是苦澀的一滴淚,是揉皺了的她的心。

周與容對楚阿姨說了她對游樂園的渴望后,俞恪也很大方地幫她瞞下了不及格卷子。去游樂園那天,她見到了余璇璣,俞恪的女朋友,不是他的第一個,卻是他的最后一個女友。走在俞恪和余璇璣身后的周與容,聽見她問他:“干嘛不等等你妹妹?”

他親了她的臉蛋說:“親妹子就是拿來打掩護的?!?/p>

周與容舉著那朵棉花糖,嘴里卻是苦澀的,一陣風吹卷了早春的櫻花撲騰而過,一瓣一瓣,粘在她濕濕的臉上,她一邊揭掉花瓣,一邊在心里問俞?。簽槭裁床豢系鹊任?,不肯等我長大,不肯等我站在你身邊。

但俞恪聽不見,他轉過身說:“趕緊跟上來,小翠鳥?!?/p>

余璇璣那時笑得很溫柔:“呀,你為什么叫小翠鳥???”

周與容悶著頭不回答,俞恪幫她解釋了:“當初我家養了只翠鳥,她那時還小,喜歡得不得了,我媽就逗她,這么喜歡它,以后你長大后也變成翠鳥好不好?!?/p>

俞恪沒有說下去,似想起了什么笑了笑。周與容卻知道他笑什么。因為當時她回答楚阿姨說:“變成翠鳥就可以嫁給哥哥嗎?”

所有大人都笑了,那時俞恪還是個高冷的小孩,他瞥了她一眼說:“等你長大再說吧小翠鳥?!?/p>

伊索寓言里的翠鳥逃不過狂風暴雨的命運,希臘神話里的翠鳥只能享用十四天的風平浪靜。人生那么長啊,卻又那么短,她怎么會愿意變成漂泊無居的翠鳥。

俞恪高三那年,周與容讀高一,她跳了一級,沒有讀初二,好歹趕在俞恪畢業前,和他就讀于同一個學校。臨近高考的時候,俞恪到高一十七班找周與容,他對周與容說,這周你回家能幫我辦點事兒嗎?

安城一中的學子,進入高三之后就失去了每個周末都可以回家的權利。周與容問:“你下周不就放月假了,什么事兒非要我回家給你辦?”

他把她拉到走廊拐角處:“你到我家去我臥室,找一本書叫《八月之光》,你拿的時候小心一點,那里面夾了我的存折和身份證?!?/p>

“你這么著急要存折和身份證做什么?”周與容十分敏感。

俞恪笑得吊兒郎當:“好妹妹是不會問哥哥那么多為什么,只會乖乖去做?!?/p>

周與容深吸一口氣:“不如,我們打個賭,你贏了,我什么都不問給你拿東西;我贏了,你告訴我一切我再給你拿東西?!?/p>

俞恪爽快伸出手:“拉勾上吊?!?/p>

“一百年不許變?!敝芘c容接這著說,“今天是十四號,那我們來猜第十四頁先出現的是男人還是女人?!?/p>

周與容把書交給俞恪時,俞恪抽出了存折和身份證,把書往她手上一放:“送給你了?!?/p>

她摩挲著淡藍色的書皮問他:“這書講的是什么故事?”

俞恪把東西往校服外套里一放,敷衍她:“我也沒讀懂,寫得又亂又晦澀?!闭f完他就急急走了。

俞恪的背影周與容這一生目送過太多,但這個背影卻夠她刺痛太久。沒有告別,漸行漸遠,他的確定變成了她的不確定,他的方向變成了她的迷失方向。

周與容坐在教室里,看不進去書,做不下去題,就像那年她某堂數學考試前,瞥見了他跟余璇璣在教學樓下的小花園里你儂我儂,然后大腦一片空白,細雨濛濛,薄霧愁永晝。

二零零九年五月十六日,高三的俞恪帶著他的女朋友余璇璣私奔了,而兩個月以后他們雙雙考上了A大,成為人人皆知的佳話。

二零零九年五月十六日,高一的周與容翹課翻墻逃出學校,在安城的江邊走了一夜,最后被跟在她身后的林仲舸救下,她像個不為人知的笑話。

后來周與容想起,那天在教室門口,《八月之光》的第十四頁翻完之后,俞恪逗她:“我怎么記得這么多年打賭你就沒贏過?就這樣你也敢一次次跟我賭?!彼稚焓置嗣念^說:“小丫頭片子不會是有賭徒心理吧?!?/p>

無論輸贏都想賭下去人可不就是賭徒嗎?輸了想把輸掉的贏回來,贏了想繼續贏下去。

周與容想,好像是這樣啊,不過俞恪的賭局里,她從未入席;她的賭局里,俞恪從未參與。她多么羨慕那些真正的賭徒,哪怕有輸有贏,至少有輸有贏。

高考結束那一年,周與容考上了靖城的A大,林仲舸則去了南方的一所軍校,恰恰好,二人報道南轅北轍,卻是在同一天。

離開時,林仲舸對她說:“試著去愛別人吧,與容?!?/p>

因為她太孤獨了,林仲舸說,當一個人用盡全力賭上運氣地愛另一個人時,她就會超乎想象地孤獨,也會超乎常人地敏銳。

周與容從迎新大巴上下來時,是余璇璣在A大門口接到她的。余璇璣神色里有幾分疲憊,看上去心事重重,強顏歡笑到俞恪過來同她們一起吃飯時,余璇璣終于卸下一身虛情假意。

從俞恪風塵仆仆趕到飯店,到他急急忙忙點餐,一頓風卷云殘之后,不待半分敘舊,他又要走了。

包間里刀光劍影,暗潮翻涌。余璇璣神色冷淡:“所以你到底要做什么,又要走,去哪兒?俞恪你怎么就不能為我們的未來想想,你不愿出國又不想考研,那你為什么不肯進公司。你堂堂A大學生啊,一天到晚無所事事,還有,金融系的去做人工智能,你有什么想不開的?”

俞恪靠在椅背上,一手夾了根煙,一手放在旁邊的椅背上,他冷冷地看著余璇璣發作,看著余璇璣離開,他冷笑一聲對周與容說:“哥讓你見笑了?!?/p>

也是極老套的故事了,安城一中的余璇璣和俞恪一枝獨秀,靖城A大的余璇璣和俞恪不過普羅大眾,準確地說,只有余璇璣,而俞恪仍是我行我素佼佼不群。

同兩年前相比,他們都有太大不同,周與容想,不過一個的叫改變,另一個的卻叫成長。

至少,這樣的差別又可以看做一條裂縫,一扇小小的門,一段能容許名為周與容的風吹過俞恪的浩瀚生命的可能。

改變沒有輸贏,成長卻有勝負。但無論是誰,成長二字都注定帶來無限可能和難解傷痕。

周與容曾無數次幻想過俞恪人生里她的稱謂將如何書寫,直到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俞恪的電話打到周與容手機,有一個聲音問:“你是這個號碼的親妹子嗎?他在我們酒吧里喝多了,近期聯系人里只有你看著像他親戚,而且又是靖城的號?!?/p>

親妹子,原來我在他心里,只是親妹子啊。

周與容打車到了俞恪電話號碼發來的地址,她剛下車就看到了癱坐在酒吧門口大口喝酒的俞恪。

她蹲在他身邊,扳過他的酒瓶就著燈光看了一眼,酒精度挺高,已經下了半瓶。再看他的神色,半醉半醒,碎碎念叨著些詞語。

她湊在他旁邊聽了許久才知道,他同余璇璣分手了。禍不單行,喪氣成雙的后一句是,他的項目最近也出現了很多問題。

俞恪邊說邊罵狂笑了兩聲之后,驕傲又釋懷地對周與容說:“我輸了?!?/p>

說完他把下巴放到了周與容肩上:“我認了?!?/p>

從十六歲到二十一歲,總是贏周與容的俞恪,卻一直對余璇璣認輸。從他高三疲憊帶她私奔,到她提分手他就醉酒。

周與容拉俞?。骸捌饋?,我送你回去?!?/p>

他在她肩上搖頭晃腦:“我起不來了,你走,別管我?!?/p>

她把他一把推回靠墻,輕輕說:“不如我們打個賭?”

“賭什么?”他輕笑一聲,灌了自己一口酒。

“賭你會不會站起來?!闭f完她拉過他的手,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他任她放置自己的手,又灌了一口:“你想要什么?”

周與容慢慢站起來:“別認輸,因為,我賭你不能?!?/p>

話一說完,她快步沖向馬路中間,剛邁下人行道,身后有人猛地圈住了她,不用回頭,她都知道那是他,夜風吹來一陣刺骨的酒氣,他說:“我站起來了,我贏了,我又贏了?!?/p>

周與容想哭又想笑,是啊,他站起來了,他總會站起來的;他認輸了,但總有一天,總有一人,他不用認輸。

俞恪說,二零一二年,項目若要談到數據、移動、人工智能,人家會說你是瘋子;但到了二零一六年,項目若是不談到數據,移動和人工智能,人家會說你是傻子。

四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周與容從大一到大四,俞恪從路邊醉漢到小有所成??此猴L得意,看他神采飛揚,看他沉浸其中,看他忘了曾經的所認所輸。

俞恪從寧城出差回來那天,讓助手訂了酒店,說是要好好慶祝一番。電話打給周與容時,他正準備登機。

他看著手機上的“與容”二字,過往如同大雪一場,茫茫不留痕跡,而她就是生命中那些紛繁的雪花,清醒的寒意。

他把手機貼近耳朵,聽到她問他:“怎么樣?”

俞恪慢慢說:“我做到了?!?/p>

“恭喜你?!敝芘c容的聲音里有笑意和淚意。

“你想要什么?”他問了三年前同樣的問題,那時他什么都給不了,這時他不知道給什么才好。

周與容卻回答他:“我想和你打個賭?!?/p>

“賭什么?”他一如多年前一樣問她。

“如果飛機準點,你贏;飛機晚點,我贏?!敝芘c容屏住呼吸,她當然知道靖城的飛機很少有準點過。

他識破了她的小算盤,笑著問她:“如果你贏了要什么?”

周與容心跳加快,她清楚而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緊張。她深呼吸,爾后說:“你?!?/p>

說完她卻忽然害怕,飛快地添了一句:“贏了要什么?”

你。

贏了要什么?

說過了一百年不許變,俞恪第一次后悔同她打賭,但所幸他和周與容那條真理還在:誰提打賭,誰就輸。

總是周與容提,總是周與容輸,所以周與容曾問過他為什么,他怎么說來著?

——人就是這樣,有所求就落了下乘,落了下乘自然運氣堪憂。

人生如此,賭徒亦如此。

慶功宴結束的時候,俞恪送周與容回宿舍,他同她在校園里走了長長的一路。

周與容一語雙關恭喜他:“你贏了?!壁A了曾經認輸的他,贏了同他打賭的她。

他忽然停住腳步,燦若星辰地看著她,那雙瞳孔里的百尺瀲滟,千里春風和萬丈星屑,把這十年寒川瞬間熏得冰消雪融。

他說:“我贏了。在我二十六年的生命里,這是我第一次渴望這三個字,因為我有所求,所求的三個字,也是你想要的那個字?!?/p>

哪三個字會等于一個字,周與容不能想,不敢聽,不肯問,不愿紅了眼眶濕了過往。

俞恪接著說:“還記得那年我讓你給我拿的那本《八月之光》嗎,你問我講什么,我說我沒看懂。直到后來,我才明白,原來八月的光,是人世間總會有的一段神奇時光,對我而言,就是你把我從酒吧門口撿起來的那段時光。而那三個字,叫——”

“周與容?!眳s不是俞恪的聲音,周與容一回頭,卻看見了三年未見的林仲舸。

俞恪靜靜看著陡然輕松的她,他知道,那沒說出口的三個字也叫周與容,而周與容向他要的那個字叫做,你。

我和你,想要的不過都是“你”。

再見林仲舸,周與容還是滿心感謝,七年前是她救了她,七年后是他解救了她。

她猜想俞恪會說什么,但是她害怕。因為她不敢肯定,俞恪說出口的話是為了承她的情還是還她的義。她寧愿她問他,她求他,只要是她賭贏,總歸是肯定,總歸能安心。

林仲舸走過來的時候,俞恪才看清這是周與容曾經的小竹馬,想起她那張五十三分的卷子,想起曾經為了余璇璣同周與容打過的賭,他眉頭一揚,好在過去總過去了,她也是,他也是。

周與容無法安然享受兩個男人之間若有若無的劍拔弩張,她只好簡單問林仲舸為什么回來靖城。林仲舸提到自己這次是短期休假,之后要去出一個長時間的任務,可能會很久不同她聯系。

最后,林仲舸說,他在靖城會待到周與容生日那天。

群青日和,花鳥風月,周與容生日那天,她同林仲舸相聚吃完早餐后,在機場送別了他。臨行前,他問她:“七年了,你還喜歡他?”

周與容搖搖頭:“是十年?!?/p>

林仲舸笑了笑,很溫柔:“此時我有點不想走了,好像這次走了,就要永遠失去你……這個朋友了?!?/p>

可真是孩子氣啊,周與容笑他:“朋友二字,太過輕巧。你是我的摯友,一生摯友,畢竟,我的一生,曾經是你撈起來的?!?/p>

林仲舸沒有說話沒有否認,用力地擁抱了她一下,悄悄對她說:“祝你幸福?!比缓笏砷_手,慢慢離開,再沒回頭。

人要向前走,歲月就無可回頭。世界上太多人不肯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周與容一定要明白。

晚上慶生的餐廳,是俞恪特意挑選的,他到得比周與容早,周與容來的路上同他打賭,賭誰先到,他坐在位置上剛說完一百年不許變,周與容就站在了他面前。

看著氣喘吁吁的她,他笑意璀璨:“我又贏了?!?/p>

周與容坐下,喝了一口水平復了氣息后,故作生氣地問他:“那你想要什么?”

他反問她:“那天我從寧城回來,你說你贏了想要什么?”

她想起林仲舸把她從江里撈起來的那個夜晚,他一巴掌打到她臉上:“年紀輕輕想什么不好想死!”又想起林仲舸離開時對她說的:“祝你幸福?!?/p>

死都差點死一回了,真真假假又何妨?

她捏緊裙角,終于說出口:“你。我說我想要你?!?/p>

俞恪慢慢起身,站在她身邊,不由分說俯下身子親吻了她的眉角,爾后輕輕告訴了她:“我的答案也一樣。你,我也想要你?!?/p>

俞恪送周與容的生日禮物,是他自己和一只翠鳥。

翠鳥到周與容手上,是她生日的第二天。俞恪看著翠鳥問她:“給她起個什么名字?”

周與容皎潔一笑:“就叫它鴨子吧?!?/p>

俞恪失笑:“聽見它嘰嘰喳喳了嗎,可能是在抗議,可能是在罵你?!?/p>

周與容輕敲了鳥籠一下:“可不就怪這只鴨子嗎?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我在這里收到一只鴨子?!?/p>

俞恪這算是聽明白了,小丫頭變著法子罵他,還惦記著天堂里的鴨子這個故事,于是他妥協:“嗯,是的,得好好感謝這只鴨子,要不是你在天堂踩到了它,又怎么會遇到我?!?/p>

那是周與容最快樂的半個月,也不是,比半個月還少那么一天。

五月十六日,準備送周與容去學校做畢業體檢時,俞恪接到了一個電話,打過來的是余璇璣在澳大利亞的同學,稱余璇璣失聯了24小時,而俞恪是她入學時填的緊急聯系人之一。

周與容立在俞恪跟前:“你為什么要去?”

他把手里在疊的衣服往箱子里一扔:“你知道我本來也要去那邊談項目的,你不要這樣孩子氣?!?/p>

她眼淚說掉就掉:“她父母會去的?!?/p>

俞恪伸手抱住她:“她一個女孩在那邊,已經一天一夜沒聯系上了,很危險……”

周與容推開他的手:“不是只有她一個女孩子一天一夜沒聯系上過,不是只有她一個女孩子危險過,你去有什么用!”

俞恪不再理她,收拾好行李檢查了證件拖著箱子就要走,周與容卻拽緊了他的行李箱。

她說:“不如,我們打一個賭吧。你贏了你走,我贏了你留下?!?/p>

他不再看她,掰開了她的手,開門關門,不再回頭。

她一下癱坐在地上,想起了七年前,也剛好是這天,俞恪帶著在高三生活中油煎火熬的余璇璣私奔了,直到快晚自習,給他提供了存折和身份證的周與容才知道這個消息。

那一天,不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放縱,卻是她生命里的第一次失控。她逃課了,她趁著夜色未臨翻墻出去,在附近的街上和江邊找了他和余璇璣一圈又一圈,直到遇到了校外的一群混混。

沒有險但全是驚,在她最絕望的那一刻,怕她出事跟著她一同翻墻出來的林仲舸出現了,他滿臉青紅打跑了三五混混之后,看見了爬起來就跳進江里的周與容,他又救了她一次。

林仲舸讓他姐帶著錢和身份證來的時候,周與容在安城一中的后門看到了帶著棒球帽拎著食盒進不遠處酒店的俞恪,她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林家姐姐扶著她,遠遠跟著俞恪進了酒店。

林家姐姐叫林薇薇,已經工作了幾年,比周與容看得更清,懂得更多,她摸了摸周與容的頭:“你知道女孩子一個人跑出去有多危險嗎?你都不愛你自己,他又怎么會真正愛你?!?/p>

你都不愛你自己,他又怎么會真正愛你?

周與容立在窗口跟前看著俞恪離開。多年前,她讀龍應臺的目送,說父母和子女的緣分就是在一次次目送中漸行漸遠。

此刻,換做了她和俞恪,不過,總是他向前走,她向他追,除非他肯留下,否則她永遠追不上他。

她提著翠鳥的籠子來到窗邊,把那籠門一開,對還在啄食的它說:“飛吧,鴨子,這輩子不要再被人踩到了?!?/p>

它嘰嘰喳喳飛了好遠,周與容心里想,小翠鳥別叫了,從這天開始,和你一樣,我也是漂泊的人了啊。

五月下旬的時候,俞恪回國了。

興師動眾找回來的余璇璣也跟著回來,一路被父母指責從小到大總是任性,成年前玩私奔,成年后玩失聯。

俞恪捏了眉心甩開后面一家三口,一來是無意同余璇璣再生糾葛,二來是他這半個月都沒聯系上周與容了。起初當她是小脾氣發作不接電話,后來他再打電話給她朋友,給她父母,得到的都是語義不詳敷衍了事的答案。

他急急忙忙回到家里,已經沒有周與容來過的任何痕跡了,連他和周與容名叫鴨子的那只鳥也不見了,空剩了鳥籠一個。

俞恪坐在沙發上,煙抽了一地,爾后他看到了茶幾上那本《八月之光》。忽然,他就回想起那天他對周與容的告白,他怎么就忘了,??思{的八月之光,只是那人生中短卻驚鴻的一瞥。

從六月到十二月,他反復糾纏過周與容父母無數次,對方終于松了口,說她去送一個朋友了。哪個朋友?林仲舸。

俞恪找到林家的時候,忽然詞窮。他認得林仲舸的姐姐,但具體是名叫什么,他有些記不清了。

林仲舸的姐姐看起來氣色不好,林仲舸的去世帶給家人太多傷痛與打擊。她知他來意,也不多作交談,單刀直入告訴了他周與容的消息:“我也是半個月前見過她……她來看我弟弟那天很憔悴……你不知道她和我弟弟什么關系?說起來癥結還在你這兒……七年前吧,對,你跟余璇璣離開那天,周與容差點出事兒了……”

看著他臉上灰敗的神色,她心里糾結了許多,但還是按照俞恪的請求說了下去:“……她說從前沒有好好陪過仲舸,如今想帶著他的衣冠好好走一遍大好山河,總之,你不用再找她?!?/p>

“仲舸……他什么時候……”俞恪知道他會讓周與容與他之間產生嫌隙,他曾想他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用他的愛來彌補,但他從沒想過上天偏偏在絲絲裂痕上劃出一道鴻溝,是他無論如何也補不上的破漏。

“仲舸軍校畢業后,有一個可以調到靖城的機會,”說到這里她看著窗外正對周與容家的位置,聲音哽咽:“然后他接受了上級下達的秘密任務,他們一行最終完成了這個任務,然而回來的卻只是他的衣冠?!彼K于忍不住背過身抽泣。

回去的路上俞恪一直在想,周與容說過愛他嗎?好像從來沒有。他說過愛周與容嗎?好像也從來沒有。

這樣看來,周與容那一生好像也本不該屬于俞恪,畢竟算起來,他同她真正在一起,不過短短十四天。

余璇璣向俞恪求婚的那一天,俞恪接受了,他甚至連“求婚這種事兒該男人來做”的戲都懶得作了。

那本《八月之光》被他放得高高的,只有他在書架取書給余璇璣講胎教故事時才會瞥見一眼。今天余璇璣要聽奧維德的《變形記》,俞恪翻到了古代男女英雄那部分,剛好是宇刻斯和海爾賽妮的故事。

余璇璣靠在他胸口,甜蜜地說:“真好,我們真幸福,你看他們夫婦,只有短短十四天的美好光陰,而我們,有一生那么久?!?/p>

說完,她又和他十指緊扣,抬起握著的兩只手看無名指上的戒指:“嗯,這輩子你就跟我捆在一起了?!?/p>

俞恪松開她的手,扶她起來:“行了,走吧,早點去產檢完早點回來,”

在醫院時,借著接電話之名,俞恪在樓下小花園抽煙,他想起了好多事兒,想起了翠鳥,想起了海爾賽妮的十四天,想起了天堂里的鴨子,想起了周與容。

他甩甩頭,想讓自己清醒些,轉過臉,他真的見到了周與容。她瘦了許多,但氣色尚好,似乎也看見了他,卻是立在原地半點不動,只對他露出了輕輕一笑。

這一眼才是群山既略,百川潛渫;這一笑才算得上湍轉則日月似驚,浪動而星河如覆?;蛟S有十秒那么長,或許有一生這樣短,周與容還是慢慢走了過去。

俞恪卻要同她打賭,周與容既不點頭,也不搖頭,甚至不肯伸出手和之前每一次賭約那樣“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p>

誰提打賭,誰就輸。

走過來的第一個醫生是女醫生,余璇璣也做完檢查下樓來了。

她不知道俞恪和周與容的那一段,還驚喜地同周與容打招呼:“halcyon,你也在這里?”

打完招呼似又想起什么,輕推了俞恪一下:“嘿,你說巧不巧,今天你講到的海爾賽妮的名字是不是就是halcyon,你看,沒想到在這里就遇到了與容,對啊,說起來與容這個英文名還是當初我在游樂園給她取的……”

周與容也微笑:“我要上去看一個朋友,就不和你倆……”

俞恪打斷她:“哪個朋友?”

“男朋友?!敝芘c容指了指樓上,“他是醫生?!?/p>

十 一

海爾賽妮的十四天,對俞恪而言,只是短暫的八月之光,但對她而言,卻是賭徒的一生。明明是她的賭局啊,他卻是莊家。所以從他叫停開始,賭徒的一生也結束了。

或許命運從一開始就已經設定,她和俞恪一同進入了奇妙世界,縱使她小心翼翼決不踩到鴨子,但沒辦法啊,他踩到了,所以他同別人一生綁定。

她又想起那十四天里,她曾問過他:“我比你小幾歲來著?”

他點了點她的腦門:“五歲啊?!?/p>

她當時說了什么?

她說:真好。

真好,所以他注定要在她前面走,只留給她漸行漸遠漸無書的背影。

真好,所以她注定要在他后面送,看著他結婚,看著他生子,看著他幸福一生。

真好,至少在這賭徒的一生里,他的世界她去過,千山萬水人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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