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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火車

2018-01-22 17:42周朝軍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7年12期
關鍵詞:鹿鳴小姨吉他

周朝軍

第一章 光明之門

多年之后,周劍鳴依然無法忘卻那個黃昏在魯南小城臨沂看到的那片云朵,它像一副少年的肋骨,枯瘦如柴,和翅膀有關,和飛行有關,冥冥中帶著某種啟示和指引。時至今日,他仍然驚訝于它的不可名狀以及它背后那片天空的深不可測。天空和云朵之間仿佛隱藏著一只看不見的手,充滿著不可抗拒的力量,指引他再次回到那個記憶中無法安放的師大。

新生入學,胖三被分在梅園416寢室靠窗的上鋪。因為來得晚,其他兩個上鋪已經分別被兩個東北男生搶了先。胖三正打算上去鋪床,劍鳴走了進來,拽住了胖三的腿說:“能換嗎?下鋪我住不慣?!闭Z調平淡,穿透力十足。胖三遲疑了一下,答應了這個后面來的家伙——他對帶黑框眼鏡的人有一種天生的好感。于是整個大學時代,胖三都住在劍鳴的下鋪。宿舍里最后一個室友到來后,大家開始輪流介紹自己。兩個小個子男生,鞏波來自江西臨川,鄧濤來自湖北鐘祥。前者容貌猥瑣,似有毒品留下的痕跡,加之手淫過度,早早地便患上了重度前列腺炎,夜間小便少說也得有七八次。后者鼻梁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傳言中學期間曾多次潛入女生宿舍偷盜內衣,說起話來總是一副自以為是的派頭。兩個人高馬大的東北男生,志得意滿華而不實,一個名叫張耀武,一個名叫張揚威,耀武揚威,聽起來像親兄弟,實則一個來自黑龍江漠河,一個來自遼寧葫蘆島。輪到劍鳴,他坐在下鋪的床上,微低著頭,眼睛直視著地面,聲音低沉而悅耳,有時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么,讓人十分懷疑他是否能夠意識到周圍人的存在。

直到畢業,胖三都不曾忘記劍鳴當時說過的話。劍鳴說他小學和初中上的都是本地的重點學校,一直以來都是親朋好友和老師眼里的好學生。初二那年暑假,他和弟弟無意間從一處廢品收購站買回了一位老教授生前的部分藏書,然后一整個暑假,兄弟倆躲在迷龍河畔的柳樹上,沉醉在故事中,忘乎所以,與故事里的人物一起哭,一起笑。暑假結束,劍鳴好似脫胎換骨一般,對人生有了新的認識。他開始意識到,把大好時光浪費在無聊的課本上,并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他開始猶疑卻十分大膽地追尋起存在的真正意義,繼而對文學和哲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此后幾年,劍鳴都沉浸在瘋狂的閱讀之中,企圖構建起一套相對完整的知識體系。每天早上六點鐘,大家起床上課,而他則起床去教室開始一天的閱讀。當然,閱讀的地點也不僅限于教室,更多的時候他會去圖書館或者學校后山的小樹林里。待到晚上十一點,大家酣然入睡,他的夜讀時間也就開始了。為了不打擾大家休息,他夜讀的地點只能選在陽臺或者公共廁所,高中三年,無論冬夏,從未間斷。這使劍鳴的成績直線下滑。他一方面為此深感內疚,一方面又不愿向無聊的課堂低頭,只能掙扎在矛盾的漩渦中。不斷下滑的成績對于自尊心極強的劍鳴來說本是無法接受的,但在彼時的劍鳴看來,這些已經不重要了。如果不是因為他一直以來在奧數比賽中的良好表現,想必班主任老師是不會容忍他這個無視課堂的家伙留在班上的。

胖三問劍鳴,既然這樣,為何不離開學校?劍鳴說,閱讀需要一種孤獨而真實的心境,老師的冷眼相對以及身處問題學生行列的窘境都能刺傷他的自尊,而這種狀態恰恰激發了他的閱讀欲望,使他能夠更好地進行閱讀。胖三思考再三,對劍鳴這近乎矛盾的做法依然似懂非懂。然而彼時的胖三并不知道,劍鳴內心的掙扎還遠非如此。講述中,劍鳴始終直視著地面,臉上仿佛凝結著一層霧,憂郁而深邃。胖三隱約覺得,眼前的這個小伙子屬于自己從未見過的類型,心中莫名地感動。不知什么時候,寢室里就已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其他四個人以及四個嶄新的飯盒早已不知去向。對于他們來說,吃一頓辣子雞要比聽一個新同學口中不知所云的故事實惠得多。

胖三不知道是該替劍鳴惋惜還是高興,因為這給他帶來尷尬的同時也明確地告訴他,其他幾位并非同道中人。在他們看來,奢談理想的人離傻瓜的距離絕不超過一厘米。然而讓胖三驚訝的是,當劍鳴抬起頭發現其他人早已不在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絲毫沒有變化,仿佛他剛才的一席話完全是在自言自語。

晚飯時間,天氣潮濕而悶熱,兩個志趣相投的青年走在瘦竹園的小徑上,面前的一切都顯得新奇而美好。從宿舍到食堂再到校園,視野一點點開闊,迷霧開始在劍鳴棱角分明的臉上消散。劍鳴再次談起當年閱讀那批書籍時的震撼:他瘋了般地在學校的操場上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把自己累倒。他躺倒在草坪上,望著滿天星斗,放聲大哭。天旋地轉,黑夜猙獰可怖……聽到這里,胖三看著劍鳴,心想,哈哈,這個可愛的家伙!

入校后頭一夜,大雨如期而至,雨點擊打在窗外玻璃上噼啪作響。陌生的環境里,大家還沒有找到各自打發時間的方式,只能待在寢室里無所事事。兩個東北男生蠢蠢欲動,張耀武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包軟中華,依次遞給張揚威、鞏波、鄧濤,并順手給他們點上。劍鳴意識到,他和胖三被孤立了,或者說,他們倆把自己排除在外了。透過席子的縫隙,胖三看見劍鳴時而曲肱而枕,時而坐立,時而揮筆疾書。顯然,此刻的劍鳴已經進入了他自己的世界。胖三掏出手機給劍鳴發了條短信,期待得到劍鳴的積極回應。劍鳴快速按動鍵盤時的微小震動讓胖三很是興奮。不多久,劍鳴的短信就過來了,不是胖三期待的譴責,而是一首即興創作的小詩:

孤獨的王

水,軟弱的水,我害羞的妹妹

她觸到了草莓,卻觸不到春天

沒人告訴她小路的盡頭是否會

出現一頭含情脈脈的豹子,等待她去采摘

再寬廣的記憶也容不下一厘米的愛

我有一個放棄思考和戀愛的兄弟

乘木筏從水上重回桃林

將世界上僅存的一瓶酒,一疊詩稿

留給所有待字閨中的姑娘

作為她們富有的嫁妝

在一個柔軟的夜晚

模仿帝王的姿態,將酒壺以疼痛的名義

寫進歷史

孤獨的王,孤獨的王

將全世界的孤獨照亮

那時我武陵年少,與一只蝴蝶合謀endprint

打算與春風、楊柳以及鳥鳴

平分秋色,鄉間的國土上

開滿如花的謊言

煙絲和筆,我忠貞的妻妾

放棄鮮花和流水,只為

留住五月

雨季來臨,成熟了滿地寂寞

我忍受得了蝴蝶,卻忍受不了黃昏

百花爭艷的溪頭熟睡一頭小鹿

趕不走憂傷,憂傷卻更長

《鵲橋仙》能從一只草莓里長出來嗎

討厭動詞的書生是富有的書生

仲夏夜不適合做夢

唐詩里的露水和林黛玉的花鋤

打翻酒壺里的秘密

與《離騷》戀愛的書生難免會哭鼻子

失戀的唐伯虎說:中文系女生

是一群八又二分之一的女人

所有的女人都迷戀于蘋果的結構

這個結論來自某某晚報

童年的一次走神持續到現在

使我長成了一尾沉默的魚

少了笛聲我無法正常生活

好像我曾和記憶相依為命過

月光下

我不過是一個用月光喂養思念的書生

一只紫色的蝴蝶,抑或一頭執著的小鹿

在一個適合抒情的春夜里

迷戀于奔跑和想象

雨一直下

……

魯南師大為期兩周的新生軍訓在綿綿細雨中畫上了句號。按照以往的慣例,為引導新生盡快適應大學生活,以免部分學生因為脫離高中學習的高壓狀態迷失自我誤入歧途,學校在大禮堂為新生安排了一場講座。

是不是有學生誤入歧途大家并不知道,但僅僅是軍訓期間,2006級哲學系就迅速出現了十對情侶。每天軍訓完回到宿舍,“耀武揚威”便會第一時間在窗口架起新買的望遠鏡。在綠樹的掩映下,不時有穿著迷彩服的情侶在對面小山上花前月下。

人文學院要求本院學生全員參加講座,違例者將被剝奪評選獎學金以及申請入黨的資格。這招用在那些一顆紅心跟黨走或者萬事向錢看的“三好學生”身上向來屢試不爽,可劍鳴卻不吃這一套,盡管他一入學就被輔導員羅慧老師安排了一個班長的職務。在劍鳴看來,留在宿舍聽聽無聊的廣播也比參加乏味的講座更有意義。胖三顯然還對集體活動抱有幻想,學校一下通知,他屁顛兒屁顛兒地就去了。學校大禮堂委實壯觀,五千多個腦袋黑壓壓一片。臺上一位名叫劉偉的心理輔導專家的膠東方言與唾沫星子齊飛。劉偉真萎,小個頭,大嘴巴,高額頭,笑起來像厄爾尼諾神像似的。五分鐘不到,臺下睡倒一片,姿態萬千。

胖三坐在前排,原本興趣盎然的,可劉教授的演講剛剛開場就將他輕松打敗。金碧輝煌的大禮堂里“哈欠”與“屁響”此起彼伏,胖三無奈地從口袋里拽出一本《少兒不宜》讀了起來。不知什么時候,一雙手蒙住了胖三的眼睛,他條件反射般地把書藏了起來,回頭一看,原來是劍鳴。

“你怎么來了?”

“我在宿舍聽廣播,誰知道校廣播臺也在直播這個講座,我硬著頭皮聽了幾句,真是自虐,一秒鐘都受不了,這不就想著過來解放一下你們這幫勞苦大眾?!眲Q慢條斯理地說著,語氣里滿是調侃。

“好啊,勝利屬于人民,下面我們把舞臺留給你?!迸秩迷捥翎厔Q,竊以為劍鳴的膽兒還沒大到入學兩周就敢挑戰學校權威的地步。

“我要是直接上去把他弄下來,他也太倒霉了。這樣吧,咱拋硬幣,若是正面,我上去,他下來?!?/p>

“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說話不算數罰一星期大片肉盒飯?!迸秩讲骄o逼。

一門硬幣應聲落地,正面。

“不怨我,怨他運氣太差了?!眲Q一溜小跑沖向主席臺,胖三愣了。

接下來,魯南師大大禮堂上演了建校以來最轟動的一幕。劍鳴走上主席臺,當著幾個校領導的面,遞給劉教授一張小紙條,然后小聲說:“天兒挺熱的,要不您老先回去歇會兒?”胖三這才意識到,劍鳴是有備而來的。臺下的學生們不明所以,以為是演講中事先安排了小插曲,劉教授也被眼前這個小青年搞蒙了,看了看旁邊的校領導又看了看劍鳴,說:“這位同學,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眲Q笑了笑,轉身走下臺去。臺下的胖三,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章 小魚的理想

二〇〇七年春夏之交的魯南師大,日光白花花地耀眼,喬園樓前的丁香花下,男生們在為他們心儀的姑娘打著開水。旁邊的足球場上,男生們樂此不疲地練習射門,也許不遠處,正坐著一位可愛的姑娘。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博雅樓1501教室里,二〇〇六級哲學系新生周劍鳴正為下課后的午飯發愁,弟弟這個月送來的生活費讓他換成了許巍演唱會上的一次心潮澎湃。室友胖三在被食量驚人的劍鳴蹭了一星期盒飯之后,兜里的錢包早已空空如也,只好心虛地看著面前這位癡迷音樂和詩歌的天才少年,全沒了上一周扮演雷鋒時的豪壯之氣。劍鳴慢慢地將屁股挪向胖三,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胖三把錢包翻個底兒掉,無辜地看著劍鳴:“你就別打我主意了,我有多少料你還不知道嗎?”

劍鳴懷疑地看著胖三,兩只手在面前的這堆肥肉間翻找著:“你姐上星期不是還背著你爸偷偷給你寄錢了嗎?”

“你還好意思說,我本來留著這錢買啞鈴的,人家姑娘都說了,在我的體重下降到正常標準之前,是不會給我機會的。誰知道你這么殘忍,花起哥們兒的錢可真不手軟,三百塊錢,一眨眼就讓你變成了一堆不能吃不能喝的破CD?!?/p>

“俗,真他媽俗。面包會有的,玫瑰也會有的,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填飽肚子是基礎,但僅僅填飽肚子也是不夠的。來,趕緊的,把小金庫拿出來吧,泡妞的事,回頭我給你支招,包你手到擒來?!眲Q嬉皮笑臉地和胖三套近乎,只不過餓著肚子,說起話來也著實沒了底氣。

“那你趕快用你的一堆精神食糧填肚子去吧,就不要打我的主意了,哥們兒我留著面包才有機會去采摘我的玫瑰?!迸秩呎f邊往一邊撤身子,他算看出來了,餓紅了眼的劍鳴把他這一身肥膘吃掉的心都有。endprint

“胖三,不,胖哥,胖哥你下課給咱姐打個電話,讓她再支援一下咱這貧瘠的胃?!弊宰鹦膬H僅受到了一丁點兒打擊,劍鳴嬉皮笑臉的演技就已經大打折扣了。

“算了吧,我可開不了口?!币妱Q沒有知難而退,胖三的拒絕就有了視死如歸的色彩。

“胖哥,要不這樣,你把咱姐的號碼給我,我來打,就當是我借的?!彪y得劍鳴的臉皮如此之厚,想來是真沒了辦法。

“你就放了我吧,這個月為了你我都找過我姐三回了?,F在我姐一看見我的號都想摔手機了,你要不想看著我姐夫逼我姐離婚,就放俗人一馬吧,別妄想從俗人這里解決你的物質食糧問題了。俗人今天鄭重宣布,以后堅決和你們文藝界的劃清界限,一心撲在飲食男女上?!?/p>

“這個月咱都借咱姐三次錢了?你確定?”劍鳴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確定,一定,并且肯定!”

“你啃腚?那你等一下,為了發揚偉大的人道主義精神,我撅腚,你啃吧,不過還請念在我睡你上鋪的份兒上,下嘴輕點?!眲Q夸張地撅起屁股,企圖轉移尷尬的話題。

“去你的,就你這天天被盒飯糟蹋的屁股,全割下來也榨不出二兩油來。就是榨出來了,也和普通豬油不一樣,也得是搖滾豬油,咂一口還帶著許巍的味兒?!?/p>

“你只說對一半,我這不僅是搖滾的屁股、藝術的屁股,還是無公害的屁股,不像你們這些人,都是喝地溝油吃轉基因面包長大的。你們那屁股,讓狗咬一口,狗都得有108種死法?!?/p>

“你就別貧了,留著點力氣想一下今兒中午的物質食糧問題吧?!?/p>

“放心吧,21世紀沒有餓死鬼?!眲Q臉上仍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自尊之河卻已然決堤。

“拉倒吧,不就是想到你們詩社那幫傻子那里去蹭飯嗎?你們文藝界的,都屬蹭的,他們不到你這兒來剝削你就好了,你還想剝削他們,趁早死了心吧?!痹捯怀隹?,胖三就后悔了,劍鳴的脾氣,他了解,若真駁了他的面子,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于是十分不情愿地脫掉鞋子,從鞋墊下抽出一張滿是腳臭的百元大鈔說:“看你也差不多認識到問題的嚴重了,我就再接濟你一回,給,這是我僅存的一點兒私房錢,拿去解決你的物質食糧問題吧?!?/p>

“俗話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眲Q擺出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學著戲曲念白的腔調說。

“行了吧,就別玩清高了,小心遭雷劈?!?/p>

“那你求我,求我我就收下?!眲Q為了守住自己僅存的一點自尊,開始耍無賴了。

“看你那欠扁的樣,不要拉倒?!迸秩匦掳彦X放回鞋里。

“誰稀罕啊,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走了?!?/p>

看著劍鳴溜出教室的背影,胖三追悔莫及。如果不是實在有困難,劍鳴今天不會這么低三下四的。小鎮青年周劍鳴,每個月只有幾百塊生活費,盡管懂得如何把一塊錢花出十塊錢的效果,也依然難以支撐他在書籍、CD、演唱會等文藝活動上的開銷。

劍鳴站在博雅樓前的環校路上,茫然四顧。他需要一把吉他,有了吉他,就能弄到錢??上麤]有。學子會館旁邊的小樹林里,三十幾號社團正忙著春季納新,好不熱鬧。深藍色愛樂者協會的幾個小青年扯著嗓子賣命地吼唱著,企圖制造出壓倒性的聲響,吸引過往的路人。

剛入校那會兒,劍鳴就知道學校有這么個社團,前后接觸過幾次,沒有幾個能聊得來,權且退避三舍,還省了十塊錢會費。

“能借你們的吉他用一下嗎?”劍鳴對“深藍色”納新點的一個容貌清秀的姑娘說。

“當然可以。如果你也喜歡音樂的話,可以加入我們社團。大家可以一起學習,一起進步?!惫媚镆谎劬驼J出面前這個小青年正是在“蘭園公寓事件”中為學生們“拋頭顱灑熱血”的家伙!那狂放不羈的眼神,令她記憶猶新。出于對劍鳴歌聲的癡迷,姑娘竟也附帶著對這歌聲的所有者生出了一絲好感。

“我……我是想說……能把吉他借回去玩玩嗎,比如玩……兩周?!眲Q說這話的時候,心里的底氣至少折了九成,便把頭扭向一邊,做出一副半是害羞半是無賴的樣子。

“這恐怕不行。不過你如果加入我們社團的話,就可以隨便玩了?!惫媚镉行┰尞?,她沒想到這個能把吉他彈奏得出神入化的家伙竟會沒有一把屬于自己的吉他。

“那好吧,我加入?!眲Q從兜里掏出十塊錢會費放在姑娘面前。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上學期我們社長追著讓你加入‘深藍色,你都不屑一顧,現在怎么這么痛快了?”姑娘有些不解。

“我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可以嗎?”劍鳴轉過頭直視甚至是逼視著面前的姑娘,企圖“以進為退”。

“那好吧,我說不過你,不過不好意思,會費漲了,20元?!?/p>

“上學期不還10塊的嗎?”劍鳴愣了,此刻他兜里只有10塊錢,哪怕多一分他也拿不出來。

“是這樣的,因為要添置樂器和租借新場地,所以從這學期開始,會費標準就提高了,我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p>

“那算了吧,不好意思?!眲Q把放在桌子上的10塊錢重新裝進兜里,臉上分明寫著一個“囧”字。

“你是不是遇到困難了?”女孩似乎很關心他,問得直截了當。

“你怎么知道?”被點破了心事,劍鳴有些難堪。

“我上次在街上見你唱過歌,唱得真好?!惫媚锼坪跖聜藙Q的自尊,刻意讓語調的重心落在了后半句上。其實她不僅看見了劍鳴在街頭賣唱,還悄悄往劍鳴面前的小盒子里放進了一張百元大鈔。正是這張帶有姑娘體溫的人民幣解決了劍鳴一個星期的伙食問題。除此之外,姑娘還知道劍鳴當天彈奏的吉他正是一位既是劍鳴的同學又是“深藍色”會員的男生從她這里借走的。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直說吧,我現在渾身上下就10塊錢,入會是假,主要是想從你們這兒蹭一把吉他拿出去唱唱歌,掙點錢填肚子?!眲Q自己都有些驚訝,何以一向孤傲的自己會在一個素不相識的姑娘面前變得如此坦白。

“這樣吧,會費我先替你墊上,回頭你賺了錢,請我到竹韻樓茶館喝茶怎么樣?”女孩略帶笑意地說,雖然是在征求劍鳴的意見,可那腮旁的一抹紅暈卻分明是在向劍鳴說:“不見不散!”endprint

“似乎沒有理由拒絕你,你說呢?”已經打算離開的劍鳴又轉過身來。盡管他轉身的姿勢足夠瀟灑,也絲毫不能掩蓋他此刻的別無選擇。

“目前來看,好像是這樣的?!迸⑼嶂^,輕點著下巴。

“好吧,你的情我領了?!眲Q摸了摸自己的腦袋說,看那樣子,好像自己不是一個求助者,而是一位臨危受命的救世主。

“我們今天納新,好點的吉他得留著撐門面,社長恐怕不舍得外借,還有一把差點的木吉他,你要是不嫌棄,可以先拿去用?!迸⒄f完從身后拿出一把老掉牙的勉強算作吉他的木頭遞給劍鳴。

“哇哦,確實有點歷史啊,放你們這兒有點不合適,你們干脆把它送文物局得了?!眲Q接過吉他,隨便撥弄了兩下,“終于知道什么叫滄桑了,聽聽這聲音,少說也得是山頂洞人玩過的吧?”

“你這人真是的,得了便宜還要挖苦我們,干脆還給我吧,免得損了你的身價?!惫媚锛傺b生氣,心里似乎又挺喜歡面前這個玩世不恭的家伙。

“誤會,絕對是誤會,我這哪里是挖苦,分明是一種溢于言表的崇敬之情啊?!眲Q笑著看著姑娘,說得煞有介事。

“你說對了,你還真得有點崇敬之心,這把吉他是我們社團創始人兼第一任社長玩過的,離現在整整二十年了,它的主人現在已經是國內有名的歌手了?!?/p>

“二十年,比我還大!那我可得求它保佑我今天能有個好收成了。好了,不打擾你了,我先撤?!眲Q本還想和姑娘斗幾句嘴,卻看見不遠處兩個穿著“深藍色”文化衫的男孩,正以四十五度角的目光斜瞟著自己。劍鳴不想和幾個愣頭青爭強好勝,只好轉身離開。

“拿上你的會員證,從現在起,你就是我們‘深藍色的一員了?!迸⒑白Q,把一個藍幽幽的小牌子掛在了劍鳴脖子上。

“上當了,才20元就把自己賣了?!?/p>

“這叫注冊,從今往后,你的專利權就歸我們社團所有了。去吧,孩子,被靡靡之音毒害的人們等著你去解救?!惫媚镎{皮地說。

劍鳴擺出一個視死如歸的造型,向女孩揮了揮手。

走出去不遠,劍鳴又猛然轉過身,把吉他支在地上,故意挑釁地看著旁邊的幾個男孩,對姑娘說:“能問下你名字嗎?”

“我叫——關琳?!迸⒌拖铝祟^,拂了拂散落在額前的頭發,似乎連自己的名字也要想一想。

“記下了,回見!”說這話的時候,劍鳴的眼神再次與旁邊的男孩們交匯在了一起,仿佛哐當一聲,炸了。

有了吉他壓陣,劍鳴信心倍增,心一橫,就奔向了國貿大廈。

因為剛好趕上中午的飯點,路上的行人著實不少。劍鳴一曲《藍蓮花》過后,國貿門前已是水泄不通??粗∩揭粯拥拿?,劍鳴熱血沸騰,觀眾點什么,他就唱什么。有兩個小伙子各自慷慨地給他送上百元大鈔,然后一個點了撒克皮特,一個點了鮑勃·迪倫。劍鳴知道遇到了知音,絲毫不敢懈怠。兩個男孩比他還投入,手里的烤腸都搖飛了。

人群中突然出現了兩個穿制服的男人,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城管來了!”劍鳴拔腿就跑。農民的兒子周劍鳴曾經和自己的雙胞胎弟弟一起打破了水縣中學五千米長跑紀錄,逃跑對他來說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但讓劍鳴出乎預料的是,即使他跑過了臨西八路,身后追趕的腳步聲也依然清晰。以他的性格,逃跑已經夠給城管面子了,哪知他們摸到了臺階不往下滾倒還想更上一層樓。劍鳴索性不跑了,把手上這塊叫吉他的木頭往地上一戳,然后瀟灑地轉過身去。讓他驚訝的是,追趕自己的不是城管而是兩位把烤腸都搖飛了的“土豪”。

“你……你跑得可真快!”率先追上來的男孩個子高高的,臉型瘦削,胳膊上刺著切·格瓦拉的標志性頭像。他一邊說,一邊大口地喘息著。

“你們追我干啥?”劍鳴抱著吉他靠在公交站牌上,有些摸不著頭腦。

“第一你錢……錢沒拿,第二你跑這么快,我……我很受傷?!薄扒小じ裢呃毙χ咽稚系募埡羞f給劍鳴,里面裝著劍鳴兩個多小時的勞動成果。

“太感謝了,”劍鳴感激地看著對方,“我小時候常往山上跑,有點底子,你怎么也這么能跑?”

“正兒八經的國家一級運動員?!薄扒小じ裢呃币怖鄣脡騿?,坐在路牙石上,用手指著自己兩條修長而結實的腿對劍鳴說。

后面的男孩這時候也趕了上來,“撲通”一聲坐在地上,看樣子是累壞了。他容貌極清秀,眉間生著一顆美人痣,只是皮膚略微有些黑。

“你跑什么?”劍鳴和“切·格瓦拉”不約而同地問,他們的疑惑是一樣的。

“我看見你們跑,我就跑了,誰知道你們還跑起來沒完了?!薄懊廊损搿背粤Φ卣f,一副要散架的樣子。

三個小青年還沒來得及互通姓名,“美人痣”就慢悠悠地站起來說:“兄弟,不行啊,還得跑?!眲Q回頭一看,苦笑一聲:“真夠要命的?!闭f完撒腿就跑?!扒小じ裢呃边@才注意到追上來的兩個胖墩墩的城管,拍了一下“美人痣”:“哥們兒,咱得幫他一下,你往南跑,我往北跑?!薄懊廊损搿敝缓寐掏痰卣酒饋碛帽茸呖觳涣硕嗌俚乃俣取芭堋遍_了。

等城管近了,“切·格瓦拉”一邊倒退著往北跑,一邊喊:“城管叔叔,您這身板我看以后還得多下點功夫,今天就當練習了,不過你們這精神呢,我很感動?!眱晌怀枪軞獾貌弊佣记嗔?,無奈腿腳跟不上,只好把警棍硬生生地甩了出去,卻不偏不倚地砸在了路過的一輛大奔上?!爸ā币宦?,大奔停了下來……城管闖禍了。

第三章 白衣飄飄的年代

半月后的某夜。

醫學生蘇野剛從解剖實驗室走出來,泛黃的白大褂上散發著濃重的福爾馬林味。曉南湖畔堅硬的搖滾樂伴著學校食堂的飯香適時地飄了過來,樂感良好的蘇野體內的腎上腺激素瞬間爆表。他一把扯掉套在身上的白大褂,迅速地整理了下凌亂的頭發,實驗室的玻璃門上立馬就現出了一張陽光帥氣的臉。他滿意地笑了笑,循著歌聲跑去。

曉南湖畔,一幫學生以各種姿勢圍出了個極不規則的圓圈,中間端坐著三個男孩,在吉他的伴奏下,唱著來歷不明的曲子。蘇野很快就注意到了坐在最前面的男孩。男孩個子不高,額前的頭發微微地打著卷兒,黑框眼鏡的一角,鏡片已經開裂了,嘴里的半截煙頭在夜色中忽明忽暗。蘇野驚訝于他近乎完美的歌聲,以及他歌唱時即將掉落卻又從容地燃燒著的煙頭。蘇野知道另外兩個人的吉他只是彈彈簡單的分解和弦,面前這個男孩是真的有音樂才華的。向來自信的蘇野,覺得自己十幾年來引以為傲的指上功夫瞬間成了花拳繡腿,再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是一名吉他手了。好在他的貝斯還拿得出手,讓他勉強認為自己在音樂圈里還有容身之地。endprint

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之后,蘇野發現這個天才樂手的腿上亂七八糟地纏著些繃帶。很明顯,他剛剛骨折過。再往周圍看,他發現了那位和自己一起在與城管的“長跑比賽”中名列季軍的男孩。蘇野堆起笑臉走過去,試圖和這位“季軍”朋友套近乎,以便能盤踞在人群中間,表明自己的圈內人身份。

“哥們,還記得我不?”亞軍問季軍。

“不認識你也認識你這條好腿啊?!奔拒娝坪鯇嗆婎H有好感,挪了挪屁股,給他留出一小塊空地。

“謝謝。哥們兒哪個系的?”

“物理系,佴志全,你呢,哪個山頭的?”

“麻醉系,蘇野?!?/p>

“確實夠野,光看身板就看出來了?!奔拒娬f著往亞軍肚子上捶了一拳。

“這哥們誰呀?吉他彈得巨好?!碧K野問。

“你忘了他了?哲學系周劍鳴,‘深藍色新來的高人,在國貿大廈咱們仨一塊認識的啊,就特能跑那個?!?/p>

“不會吧,那哥們兒歌唱得不錯,吉他彈得一般啊?!痹掃€沒說完,蘇野就發現了問題所在。彼時的周劍鳴是用一塊”爛木頭”在演繹,虧得他有兩下子,否則還不知道會不會把搖滾唱出國歌的味道來呢。而此時的周劍鳴,懷里一把進口泰勒吉他,派頭十足,功力陡增。對于一名樂癡來說,區別另一個同道中人的方法不是看他嘴角有多少根胡須或者鼻尖是否長有粉刺,而是通過他的歌聲或者他操縱手中樂器的能力來判斷。所以,劍鳴手中的吉他蒙蔽了蘇野一點兒也不奇怪。

蘇野正猶疑著,場上一曲結束,掌聲混雜著尖叫聲響起來了。從叫聲中分辨,女生居多。

“我為大家演唱一首我自己寫的歌吧?!眲Q低下頭,聲音低沉,眼睛卻越過人群搜尋著某張臉。

在溫和的晚風中,周劍鳴沉醉著,手指嫻熟地撥弄著吉他,歌聲溫潤如玉:

風吹了不知多少年

吹出了一棵古楓

水洗了不知多少年

洗出了一個女孩

風又吹了不知多少年

吹出了一片樹林

水又洗了不知多少年

洗出了一群男女

人們不知要喝多少酒

才能一醉方休

人們不知要醉多少回

才能一無所求

熟悉的旋律讓蘇野恍如隔世,他驚訝而急切地攀著劍鳴的肩膀問:“你知道‘綠皮火車嗎?我在貴州小鎮青巖聽過他們的歌?!?/p>

“那是我原來的隊伍,二○○四年的暑假我們幾個從臨沂出發一路走一路唱,中間途經青巖,停留了三天。到達西藏的當天,我們樂隊就解散了?!?/p>

“為什么解散?我從沒見過比那更出色的樂隊?!碧K野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崇拜之情。

“因為當我們踏上西藏的時候,才發現我們歌唱過的這片土地和我們所到過的任何一個地方沒有什么兩樣,我們突然之間失去了彼此依附的欲望,最后就只能各走各路了?!边@些話如果從別人口中說出一定會讓人覺得矯情,但當這些詞語從劍鳴的胸腔里升起的時候,卻令人覺得莫名的神圣。

“牛,真牛!”蘇野興奮地叫了起來,“還認得哥們我嗎?”

“你一過來我就認出你了,你們倆上次可把我累得不輕?!?/p>

三個人都笑了。

十點以后,人群開始逐漸散去。蘇野從兜里掏出一盒萬寶路,丟給志全和劍鳴,順手從劍鳴手里接過吉他:“外國貨,行啊,比你上次用的那破玩意強多了,哪兒弄的?”

“千萬別羨慕,咱以后就是人家的人了?!眲Q搖了搖自己胸前的深藍色愛樂者協會會員證說。

“牌子貨手感就是不一樣,我也練練手。想聽啥,本少爺今天滿足你們?!?/p>

“喲,口氣不小啊?!敝救翎叺乜粗K野。

“想當年哥們在人大附中也是名人啊,嚎一嗓子,小姑娘們都要瘋狂的,只是哥們咱不好這一口,要不然還不知要鬧出什么風流韻事呢?!碧K野彈了彈煙灰,故意做出一副紈绔子弟的樣子。

“好,那哥們可就真點了?!?/p>

“你隨意?!碧K野撥了兩下琴弦,有點愛不釋手的意思。

“好,那先給爺笑一個?!眲Q調侃說。

“去你的?!?/p>

“約翰·丹佛吧,哥們兒最近挺迷他的?!敝救f。

“嗨,這是欺負我不懂英語啊,哥們兒英語就沒及格過?!?/p>

“看吧,牛吹大嘍?!敝救倚χf,看來三個小青年已經混熟了。

“我試試,就《Take Me Home,Country Roads》吧,別的哥們也不會?!碧K野清了清嗓子,站起身,唱了起來。

蘇野抱著吉他,就像抱著一位美麗的姑娘。仿佛吉他就是一切,吉他就是他的春天。他閉著眼睛,手指在吉他上歡快地跳躍著。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劍鳴一定不會相信面前這個花瓶一樣的男孩能把吉他撥弄得如此出神入化。志全已經完全迷失在了歌聲里,恍惚間像是開著車子穿行在美國西部的大草原上。蘇野也有些忘乎所以了,他跳上了曉南湖邊的假山,旁若無人地彈唱著……

一曲唱罷,站在假山上的蘇野,像個大牌明星一般向他的兩個觀眾揮著手。劍鳴和志全送給他一陣夸張的掌聲。

“你小子讓我想起中學作文課上被大家用濫的一種修辭方式?!敝救性谝豢眯渖瞎首魃衩氐卣f。

“想損我就盡管放馬過來吧,本少爺有一顆強大的心臟?!碧K野說著從假山上跳下來。

“欲揚先抑!”劍鳴坐下來,一只手撐在地上,配合著志全的雙簧。

“本少爺才華東西南北上下左右橫豎都溢,你們夸我干嗎不直說呢,我絕對承受得了!”

“蘇野同志,我很驚訝,我對您的才華佩服得五六七八九體投地,我真沒想到您還會演唱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土著部落的鳥語歌曲,不仔細聽,還以為你唱的是英文呢!”志全由衷地欣賞蘇野,嘴上卻故意打趣他,還做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

“哥們兒,我的斯堪的納維亞鳥語唱得確實不咋樣,你給咱示范一下,讓我也學習一下真正的鳥語歌曲?!碧K野沖著志全說,看來他想摸一摸面前這個光說不練的家伙的底。endprint

“很顯然,我今天要是不意思一下,你們是不會讓我活著回去啊,好,我就成全你們這兩個小人,說吧,想從哥們哪兒開刀,給個痛快話?!?/p>

劍鳴主動接過吉他,什么也沒說,就彈了起來。Beyond的《不再猶豫》。志全有些驚訝,在21世紀的小城臨沂,還有一個青年,能如此投入地彈奏吉他。蘇野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叫周劍鳴的家伙簡直就是為吉他而生的,老天不公,還給了他一副讓人嫉妒的嗓子。

“簡直酷斃了,激情四五六七八胡亂射??!”蘇野興奮地打著節拍。志全“砰”一聲扯開了襯衫的扣子:“無聊望見了猶豫,達到理想不太易,即使有信心,斗志卻抑止。誰人定我去或留,定我心中的宇宙,只想靠兩手,向理想揮手,問句天幾高心中志比天更高,自信打不死的心態活到老……”

唱著唱著,獨唱就成了合唱。在這個夜晚,三個文藝小青年互相認同了彼此。從此以后,在師大,在他們最倔強的青春里,他們不是一個人在歌唱。

離熄燈鈴還有十分鐘,三個小青年飛快地往自己宿舍跑。劍鳴背著社團的吉他一路狂奔。到樓下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喊住了他。

“怎么是你?你在這干啥?快熄燈了?!眲Q向黑暗中一個漂亮的身影說。

“等你?!?/p>

“等我?”

“對?!?/p>

“你有事?”

“也算有事吧,就是來提醒你,你似乎忘了請我喝茶了?!迸⒈持謴暮诎抵凶叩綗艄庀?,看了看劍鳴,轉身往喬園公寓走去了。

劍鳴愣愣地站在原地:“我戀愛了……”

第四章 逍遙行

三個小青年認識不久,就驚訝地發現彼此委實有幾分臭味相投,于是就有事沒事地扎在一堆,有點兒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意思。博雅樓物理系5403教室的最后排,是他們最近幾天晚自習時常盤踞的角落。劍鳴、蘇野圍坐在志全左右,看著這個家伙飛快地在稿紙上傾瀉著他內心的恣肆。

藍色墨水,飄逸的書法,炙熱的詩句,不等志全寫完,劍鳴、蘇野就迫不及待地把稿紙奪了過來。劍鳴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對志全說:“我上臺去朗誦這首詩吧?!薄澳憧粗k吧……”志全作小男人狀,聲音細小如蚊,不置可否。

蘇野拍手稱快,提議說如果劍鳴到講臺去朗誦這首詩,志全就請劍鳴吃一個星期的盒飯。志全嘴上不說,心里卻興致勃勃地同意了,眼睛不時暗自瞥向前排一個頭發烏黑如瀑的姑娘。該劍鳴出場了,他一邊走一邊想:硬著頭皮念吧,分分鐘的事。還沒站定,全班同學就已經齊刷刷地盯住了劍鳴這個熟悉的陌生人。

“物理系的各位同學,大家好,我是哲學系的周劍鳴,是你們班佴志全的朋友。我看大家都挺用功的,估計也都累了,我來朗誦一首詩吧,是佴志全同學一分鐘之前的杰作?!?/p>

教室里有零碎的掌聲響起,也有不屑一顧的藐視。不過這些都無關痛癢,志全在意的聽眾是那位頭發烏黑如瀑的姑娘?!拔宜鶡釔鄣纳倥?,蘆葦叢中的少女……”

劍鳴朗誦完志全的詩,已是汗流浹背。心想,便宜了志全這家伙,此刻最享受的該是他了。豈止是享受,在劍鳴朗誦的短短幾分鐘里,姑娘紅著臉裝作看向窗外,眼睛的余光卻偷偷向志全這邊顧盼再三,而這每一次的顧盼又恰好被窗下的有心人全部接收到,幸福的潮水瞬間就淹沒了他的青春。接下來的一周,劍鳴再也不用為“吃”這個困擾了中國人幾千年的偉大問題而發愁了,每天中午12點半,志全會準時送來紅燒肉或者煎蛋盒飯,那味道至今讓他回味無窮。

時間倏忽而過。師大2006級這三個小青年已經入學半年了,隨著這個文藝小團體的不斷壯大,軍二代蘇野干脆在校外租了一套小兩居作為師大文青們的大本營,并取了個饒有趣味的名字——狗洞。蘇野說:“我爺爺曾經在七十大壽的宴席上感嘆‘年歲催我如狗,那么我們不如直接躲進狗洞,永遠活在二十歲的年輪上,讓時間這條狗永遠找不到我們……”

“狗洞”青年們在撥弄音符的同時也切磋詩歌的技藝。這里有上好的音響、青島啤酒和烤肉串,也有花樣迭出的吉他彈唱和組建一支樂隊所需的所有設備。很多個夜晚,他們談論著彼此新寫的曲子或者小詩,從傍晚一直鬧到凌晨。以劍鳴為首的這個三人小團體很快便成為師大學生們崇拜的對象。他們除了崇拜劍鳴的好嗓子以及志全才華橫豎都溢的詩句之外,還崇拜蘇野的厚臉皮。蘇野經常會帶領大家繞過喬園的宿管阿姨進入某間女生宿舍,然后堂而皇之地要求和對方聊一聊偉大的友誼問題。師大女生們對這個從頭帥到腳趾頭的男孩寬容得令人發指,以至于有男生無數次在熄燈鈴后被鎖在喬園公寓。當然除了蘇野的厚臉皮,劍鳴的吉他也是大家屢屢得手的法寶。

在隨后的日子里,就是這不足70平的“狗洞”,幾乎“窩藏”了師大所有自命不凡的文藝小青年,也讓無數文藝男青年的手搭上了文藝女青年的腰。以至于一年后再有人企圖敲開櫻花小區三單元201室的小鐵門的時候,蘇野都會下意識地懷疑他動機不純。文藝青年們戲稱自己晚上來“狗洞”上班,白天回到俗世去睡覺。除了師大以及本市其他高校的學生,濟南和青島的一些懷有異想的“腦袋”也偶爾帶著他們新寫的詩或者歌以及他們空空如也的肚子,乘坐火車、汽車、公交車甚至自行車準點來到這里。日子像水一樣流淌,有人來了,有人走了,但“狗洞”中最引人注目的依然是周劍鳴。他口才極好,沒有一個人能在辯論時占到他的便宜,因為他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比別人多看過一本書,多聽過一首歌。在蘇野看來,劍鳴在《雜論報》上和眾多大人物或者小人物打筆仗,大概也只用了他十分之一的腦子。

假期來臨,當大部分學生已經結束了課程,穿梭在圖書館或者自習室開始緊張備考的時候,在“狗洞”,師大的文藝小青年們卻絲毫不以為意,依然陶醉在這70平方米的小世界里。志全班里的兩位秀色可餐的姑娘,從志全嘴里聽說了這個名為“狗洞”的小沙龍,一時好奇心大起,欣然表示愿往“狗洞”一探究竟。志全并不知道的是,兩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對詩或者歌并不感冒,她們來“狗洞”,只不過是為了來鑒定師大女生瘋傳的“師大第一帥哥”蘇野是不是真的帥到了腳趾頭。期末考試前一周,兩位盛裝打扮的姑娘如約來到“狗洞”?!肮范础敝?,在一間由廚房改裝而成的書房里,深藍色愛樂者協會的幾張新面孔在調試著他們新買的樂器。自從關琳成功收編了劍鳴之后,志全和蘇野也就相繼投靠了“深藍色”的隊伍。幾次活動之后,三個小青年就成了社團的臺柱子,學校里的大小晚會基本就靠他們壓軸。毫不夸張地說,在師大校園里,三個小青年已經是校園名人了,校友中有人干脆給他們安了個“師大三劍客”的封號?!叭齽汀毙市氏嘞?,籌劃著組建他們自己的樂隊。有蘇野這個“土豪”在,錢自然不是問題,只是他們還沒有物色到合適的鼓手。endprint

對于美女,蘇野向來是來者不拒,其他男生也自知不是他的對手,早早地躲到了一邊。有姑娘在場,尤其是好看的姑娘在場,蘇野唱得格外賣力。劍鳴和志全當然知道蘇野的嗜好,干脆給他騰出場地,讓他一個人表現。有賣相,歌又唱得好的小伙子,自然最受姑娘待見。況且兩個姑娘本就有幾分花癡,眼睛盯著蘇野眨都不眨一下,秋波幾度之后,很快便亂了方寸,主動和男主角互換了聯系方式。

剛入學那會兒的蘇野,和現在是極難吻合起來的。自從藝術團那個叫華紫衣的青島姑娘嫁給了一個美國老男人之后,蘇野就像換了一個人,從一個不解風情的書生變成了一名風月高手,就連小菜館里的女服務員,他也要做出一副恨不能生撕的模樣,舉手投足間,總不忘嬉皮笑臉地占點便宜。華紫衣長一模特身材,臉蛋更是沒得說,國字頭的各類選美大賽時常有她的身影,一入校就讓全校男生得了相思病。國慶前夕,學校三十幾號社團舉行秋季文藝大匯演,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作為深藍色愛樂者協會的新秀,蘇野熬了一個通宵,寫了一首情意綿綿的小詞,還譜了曲。匯演當天,在瘦竹園深處,蘇野抱一把木吉他,深情款款地低唱著。泛濫的小資情調對于喜歡幻想的姑娘們,向來具有所向披靡的殺傷力。一曲過后,蘇野吸引了足夠的眼球。流連者之中,有一位便是華紫衣。此情此景,加上動聽的歌曲,沒有點兒點綴是說不過去的。于是,華紫衣沖蘇野笑了笑,撥開眾人,眾目睽睽之下翩翩舞了起來。后果是可以預料的,全校的男生一夜之間集體心碎。

蘇野的歌聲的確打動了華紫衣,可華紫衣的孔雀舞卻并沒有讓蘇野有進一步了解的想法。那個時候,在文藝小青年蘇野心里,他只愛一位姑娘,那就是“繆斯”。但青島姑娘的勇氣比青島啤酒更讓人難忘。在華紫衣的眼里,對付一位歌手,最好的辦法就是情歌。于是,戲劇性的一幕上演了。有一回蘇野他們班和麻醉系一起上生理公開課。課上到一半的時候,青島姑娘推門而入,說:“不好意思,打斷一下?!贝蠹疫€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的時候,華紫衣就唱了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歌當然是唱給蘇野的,只是“我本將心照明月,豈料明月照溝渠”。文藝青年蘇野,傻瓜蘇野,菜鳥蘇野,榆木疙瘩蘇野,在一次次拒絕了美麗的青島姑娘之后,被同宿舍的哥們捶胸頓足破口大罵:“朽木不可雕也!”青島姑娘傷心欲絕。她決定報復蘇野,不過方法實在不夠高明,白白地給“戀愛中的女人都是傻瓜”這句話增添了一個不錯的注解。

國慶之后,有位美國兩院院士來師大講學,順便到泰山游玩。當然,這是校方的說法,實際上這句話應該倒過來說。師大這座小廟能請到兩院院士這尊大佛,香火肯定要燒足了。于是,校領導決定在本市公開選拔接待兩院院士的形象大使,選來選去,最后還是花落魯師大,鹿死華紫衣。三天的講學時間里,華紫衣寸步不離這位年過六十的老院士。老院士離開的時候,校領導問老院士對臨沂市、師大有何感想。老院士色迷迷地看著華紫衣,說:“This girl is so beautiful!”既然老院士如此欣賞華紫衣,校方只好讓她多陪這位老色鬼幾天。結果,泰山一游之后,華紫衣就成了布朗夫人,連學校都沒回,直接飛去了美國。后果是嚴重的,在師大男生看來,這樣的結果是不能接受的,肥水怎么能漂洋過海流到美國去呢?這么好的姑娘怎么能讓洋鬼子睡了呢?簡直豈有此理!等全體男生冷靜下來的時候,蘇野就成了眾矢之的:要是這小子早把華紫衣拿下了,老色鬼早該找地方涼快去了!

蘇野的苦日子來了,至少在一周之內是這樣的。在男生們還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不能自拔的日子里,蘇野不是今天丟了病理課本,就是明天丟了暖水瓶。華紫衣的報復就像紹興黃酒一樣,開頭風平浪靜,后勁卻足得很。蘇野被整得焦頭爛額之時才明白華紫衣臨走前說要報復他的話是什么意思。從此之后,蘇野改頭換面,決定做一名合格的花花公子,一時間把自己弄得臭名遠揚。但這仍然改變不了姑娘們對蘇野的愛慕之心。

客廳里,蘇野繼續消費著他的青春和嗓音,劍鳴和志全在棋盤上已經廝殺了五六個回合,各有輸贏,伯仲未分。突然,搖頭晃腦搔首弄姿極盡無限深情之能事的蘇野“哎喲”一聲,歌聲戛然而止。他從地板上站起來,摸了摸腦袋復又坐下:“我今晚上好像有系統解剖學考試……”兩個月后,也就是新學期開學的第三天,在北京某部隊大院,軍二代蘇野才緩緩抬起頭來眺望遠在魯南的師大校園。他的九門功課全線飄紅,還有三門直接掛了零。對于這個結果,劍鳴和志全絲毫沒有感到意外。如果蘇野這樣都不掛科,簡直天理難容。

當二○○七年的第一場雪臨幸小城臨沂的時候,周劍鳴在魯南師大的第三個學期也告一段落了?;赝荒臧氲拇髮W生活,留在他腦海之中的,除了蘇野的小白臉和志全的美人痣之外,時常拂亂他心緒的,就是這個叫關琳的姑娘。在別人看來,他們已經是標準的校園戀人了,郎才女貌,沒有什么可挑剔的??稍谒约盒睦?,卻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隱憂。他和她在一起,是純粹而快樂的。但他又隱隱覺得,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故事還沒開始就已經是一個錯誤。但他也明白,他無法讓自己不去接近她,走進她,讀懂她,然后愛她。國慶長假,她主動邀他草原七日游,他沒有拒絕。他們同頂一片天,同騎一匹馬,他們放聲歡笑,在端木蕻良筆下的科爾沁大草原上,他們純粹地愛著彼此。他覺得自己仿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至少在那七天里??茽柷叽蟛菰榷四巨紩鴮懙倪€要美,但如果是春夏,他一定會帶她去自己的老家——在他心里,他的水縣老家要比科爾沁草原美麗一百倍。

第五章 青鳥

二○○八年四月,清晨,魯南小城臨沂。

下了一整夜的春雨才剛剛收住。雨后的臨沂城,空氣宜人,溫和的東南風里夾雜著甜甜的土腥。貪睡的人們,這時候還沒有起床,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的。時令已到暮春,晨間的氣溫也開始溫熱起來。不少愛美的姑娘,已經換上了漂亮的夏裝,給小城臨沂,平添了幾分姿色。但伏天還遠沒有到來,還不至于熱得厲害。魯南師大門前,三五成群的男女學生,騎著腳踏車,呼嘯而過。他們一定是去水縣郊游的。水縣并沒有幾條水,更多的是山。千把個山頭,熱熱鬧鬧,把水縣摟抱得嚴嚴實實,只從南面開了個口子,給外出刨食的漢子們行了個方便。迷龍河就乘機摸了進來,在六娘山一帶打了個卷兒,磨蹭成了大大小小幾十個水泡子,滋養了一茬又一茬美麗的水縣姑娘。endprint

初次來水縣的人,一過河,就有了如夢似幻的感覺。青山綠水,竹筏子,擺渡人,對于見慣了燈紅酒綠的人們,總有一種隔世之感,仿佛自己到了二十世紀初的某個南方小鎮。待見了鎮里人,騎著電動車、摩托車,開著小轎車走街串巷,或者拿著手機說著與河對岸并無二致的本地方言,才恍然悟到自己還是在原來的世界,心頭詫異著,人口繁密的魯南,偏偏就還藏著這樣一個桃花源般的地方呢!

在水縣柳溪鎮通往臨沂城的一條羊腸小道上,小青年周鹿鳴行色匆匆,左肩挎著一個鼓囊囊的帆布包,與師大的學生們迎面而過。他個子不高,額前的頭發微微打著卷兒,兩條濃黑的眉毛連成了一條線。他皮膚有些黑亮,裸露在襯衫外面的兩條胳膊,結結實實的。如果他不說,你定想不到他是水縣瓷廠的裝卸工。他的工友們,一個個高高大大的,不論是上工還是休息,總是一副臟兮兮的樣子,看起來多半還有幾分蠻霸。而他,白襯衫,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干干凈凈的,像是還在讀書的學生,眉眼間也透著一股書卷氣。剛來廠里的時候,老板不太愿意收他,幾經央求,才勉強答應把他留下來。他起早貪黑,一上工就把勁兒往死里使,每天還要比工友們多干兩個鐘頭。連著兩個月,他的業績都是裝卸組最好的,老板不得不開始對他刮目相看了。

他太拼命了,兩個臂膀,被沉重的貨箱壓爛了,血汪汪的。一到夜里,就鉆心地疼。他沒有像其他新來的工友那樣,沒人的時候躲在被窩里掉眼淚。疼得厲害的時候,他就到廠后的山溪邊,沿著溪水往山上跑。跑累了,就躺倒在溪邊的花叢里,對著藍天白云,對著山風溪水,唱起了歌。唱著唱著,就忘記了累,忘記了疼。村里的水芬小姨聽說鹿鳴被貨箱壓爛了膀子,就跑到廠里把他拽回了柳溪鎮,然后把他一頓臭罵。夜里,水芬小姨給趴在白熾燈下的鹿鳴上藥水,眼淚吧嗒吧嗒地就下來了,分不清哪是藥水,哪是淚水了。

“小姨你不用擔心,我膀子硬著呢!”

鹿鳴嘴上雖硬,心里卻分外地自責。蒲小義走后,這個善良的女人已經把眼淚流干了,不能再讓她心焦了。

水芬是趙西梅老漢的小閨女,柳溪鎮拔尖兒的漂亮姑娘,比鹿鳴大九歲。因兩家沾點親戚,鹿鳴打小便以“小姨”稱呼水芬。趙西梅早些年闖關東瞎(方言,壞掉的意思)了一條腿,老婆也跑了,帶著三個閨女過日子,一家人受了不少苦。水芬初中畢業就到鎮上的服裝廠上了班,農忙的時候,也下地干活,天蒙蒙亮就起,做飯、挑水、喂豬、打青柴,沒有她做不來的。鹿鳴那時候還小,最喜歡跟著水芬小姨瘋玩。水芬小姨背著大筐,小鹿鳴背著小筐,兩個人在幾十里長的河堤上逛。河灘上河汊縱橫,到處是沙岡。河汊兩岸除了成片的柳林,還有大片粗壯的銀杏樹,枝杈上搭滿了大大小小的鳥窩。水洼里蘆葦叢生,也有野麻和蒲草。紅翅膀的蜻蜓,停在葦尖、麻葉上,紅脖子的水雞,只有蝴蝶大小,一聽見響動,就撲棱棱飛遠了。小鹿鳴穿著褲衩,赤著腳,撈蝦米,掏螃蟹,可著勁兒地瘋。水芬小姨忙累了,就坐在柳蔭下,把一條油黑的辮子盤在腦后,折兩把柳枝,編成圈,戴在頭上。鹿鳴見水芬小姨熱得滿頭是汗竟還穿戴得嚴嚴實實的,就說:“小姨,和我一樣光膀子,涼快?!?/p>

“放屁!”水芬臉一紅,“姑娘家能光膀子嗎?”

“怎么不能?俺前院的四奶奶一到伏天就光脊梁躺風扇底下?!?/p>

“四奶奶不是姑娘,她老了,長成男人了?!?/p>

“那小姨老了也會成男人嗎?”

“嗯……會!”

“那我以后會長成女人嗎?”

“會啊。你娶了媳婦兒就成了女人了?!?/p>

“那我也能生小孩嗎?”

水芬小姨就笑了。笑完,頭戴柳帽,又鉆進玉米地薅草去了。小鹿鳴坐在柳蔭下的石階上,拿柳葉卷了個哨,吹得吱吱響。哨子一響,葦叢里就有了動靜,不知是魚還是青蛙。他沒有起身,順勢躺在了蒿叢里。他困了。他在夢里吧嗒著嘴,一行口水在他滿是泥巴的腮旁匯成了小溪?!昂俸佟俸佟?,酣睡中的小鹿鳴夢見自己到了小人國,小人國里到處都是好吃的,好玩的,于是就傻笑起來,擾得附近的一群水鳥,撲棱棱飛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夢里的小鹿鳴聽見水芬小姨的叫喊聲,就揉揉眼,爬了起來。玉米地里,水芬小姨躺在地上打滾兒,疼得要命。小鹿鳴嚇壞了:“小姨,你怎么了,你褲子上怎么這么多血?你等著,我去叫周大拿,我上次磕破了頭,就是他給上的藥,幾天就好了!”說完,小鹿鳴就往村里跑。

“別……去,小姨沒事,你……到河灘上弄點熱沙土,蓋在我肚子上?!彼倚∫坛粤Φ卣f。

小鹿鳴飛跑出去,抓起自己掛在樹杈上的褂子,兜滿一包燙手的河沙,又飛跑回地里,把褂子蓋在了水芬小姨的肚子上。

“小姨,還疼嗎?”

“好孩子,小姨不疼了?!?/p>

“小姨讓毛猴子咬了嗎?”

水芬小姨褲子上的血以及痛苦的呻吟,讓小鹿鳴充滿了疑問。他想起了村里人常常提起的一種渾身是毛的喜歡吃小孩的怪物。

“是的,讓毛猴子咬了?!彼倚∫陶畈恢趺唇o小鹿鳴解釋,沒想到這小大人兒卻把毛猴子搬了出來。

“那咱快走吧?!毙÷锅Q驚恐地看著周圍,生怕毛猴子再跑出來。

“沒事,毛猴子怕男人,你來了他就跑遠了。好孩子,趕快去我家,找你二姨,給我拿條褲子來?!?/p>

“那你別亂跑小姨,我這就去?!?/p>

不一會兒,小鹿鳴就把褲子拿來了。

“小姨,我到大柳樹后面去了?!毙÷锅Q突然害羞起來。

“去大柳樹后面干啥?”

“小姨是女人,我是男人,男人不能看女人換衣裳,看了就是小流氓?!弊鳛槟腥说男÷锅Q,話還沒說完,人就已經跑到了大柳樹背后,用兩只小手捂住了眼睛,逗得水芬小姨直樂。

“小姨,我去偷個西瓜給你吃?!绷鴺浔澈蟮男〈笕藘赫f。

“偷誰家的?”

“我家的?!?/p>

“哈哈哈,你是個笨蛋小偷,偷東西也只會偷自己家的。你家的瓜,你偷給我吃,小心你大舅打你屁股?!眅ndprint

“沒事小姨,我大舅最疼我了,給小姨吃,我大舅知道也沒事?!?/p>

“那你去吧,小姨正好渴了?!?/p>

“好嘞小姨?!?/p>

不一會兒,小鹿鳴就抱來了個大西瓜,累得他滿頭大汗。

河畔邊,柳樹下,一大一小吃著西瓜。吃罷了西瓜,水芬小姨臉上也紅潤起來了。

“小家伙,你看我干什么?”

“小姨,你真好看?!?/p>

“呸!我看你跟著三錘那幾個野孩子瘋,學壞了,往后再賴我家不走,夜里我可不帶你睡了?!?/p>

“你要跟小義叔睡嗎?”

“你個小孬種,誰教你說這個的?”水芬愣了。

“小義叔說的,他說我過幾年長大了你就不能跟我一起睡了,要跟他一起睡。他還說如果我跟你睡了,我身上就沾上了小姨身上好聞的雪花膏味,我再去他家跟他睡,小義叔聞到了我身上的雪花膏味,就等于聞到了小姨身上的雪花膏味,就等于小義叔和小姨睡過了,小義叔就給我逮一窩斑鳩?!?/p>

“這個該死的蒲小義……快告訴小姨,他還說什么了?”

“小姨你臉紅了!”

“小姨哪有臉紅,小姨是熱的??煺f,他還說什么了?”

“他還問我小姨有沒有說過他什么?!?/p>

“這個不得好死的,你下次見了蒲小義,就說小姨咒他嘴上生瘡死了沒人埋!”

“我不說,我說了他就不給我逮斑鳩了?!?/p>

“小鹿鳴,你不知道誰和你親了嗎?你要不說,我以后就不帶你玩了,也不疼你了,還得跟你大舅說你偷了他種的瓜給蒲小義吃!”

“小姨你怎么知道小義叔吃我家的瓜了?”

“沒有小姨不知道的事,你可別想給小姨撒謊?!?/p>

“那我聽小姨的話,給小義叔說小姨咒他嘴上生瘡死了沒人埋,但小姨你得答應不告訴我大舅小義叔吃了我家的瓜?!?/p>

“這才是好孩子,小姨保證不打小報告?!?/p>

“小姨,你真好看!我以后要娶個小姨這樣的媳婦兒?!毙÷锅Q人小鬼大,他已經知道怎么討姑娘家開心了。

“你個小孬種兒,人不大,鬼機靈。等你以后找了對象,要先讓我給你相看相看?!?/p>

鹿鳴小時候經常嚷著娶媳婦兒,等現在真的到了娶媳婦兒的年紀,水芬小姨一提這事兒,鹿鳴反倒紅了臉。每當發工資的時候,鹿鳴就盤算著給水芬小姨添置點什么,只是水芬小姨每次都打趣他讓他好好攢錢,攢了錢娶個俊媳婦。

最近幾個月,水縣瓷廠裝卸工周鹿鳴每天早上五點半就爬起來上工,別人一天裝五車,他最少也要裝上七車。他把錢攢下來,除了寄給家里,剩下的大多留給了在師大讀書的雙胞胎哥哥。當然,他也會給自己留上兩三百塊錢,每個月總還是要買上幾本書的。不過他不太敢當著工友們的面看書,怕被笑話。只能等到晚上十點以后,大家都睡下了,他就拿上一本書,悄悄地爬起來,到廁所的燈下去讀。天冷的時候,就趴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讀。這些幾個要好的工友是知道的,但他們不知道他還偷偷地寫起了小說。去年夏天,他在一本文學期刊上看見,一個比他還小一歲的小鉗工,竟也發表了不錯的小說呢!他有些坐不住了,就拿起筆,寫起了自己在廠里的生活。他有一股狠勁兒,自己認準了的,就不會輕易撂下。

一年多時間里,他寫滿了八九個硬皮本,有六十多萬字呢。有了小鉗工的作品作為對比,鹿鳴慢慢對自己的作品有了信心,他把相對不錯的幾篇挑選出來,重新謄寫,投寄出去。然后是漫長的等待,再然后杳無音信。于是在他的生活里除了每個月盼望著發工資的日子,又多了另一種期待。換了別人興許早就拋卻了這“作家夢”,而他卻沒有灰心,幾日的失落之后又打起精神,繼續寫,繼續投。漸漸地,開始有一些熱心的編輯給他寄來幾句砥礪的話或者修改意見了呢。僅僅如此,他就覺得受到了莫大的鼓舞,越發勤奮起來。功夫不負有心人,就在昨天下班前,他接到了《沂蒙文藝》雜志社主編喬耕讀的電話,喬主編說下期雜志打算用三分之一的版面來發表他的8部有關“新農民工”生存現狀的短篇小說,希望他能夠在近期抽時間來一趟編輯部,聊一聊相關問題。到編輯部談自己的小說?他真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根據他有限的文學經驗,這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文學圈常有的事,但最近幾年,即便知名作家也很難享受到如此待遇了。他有些不敢相信??蓜倓偰莻€每期都出現在《沂蒙文藝》雜志上的電話號碼分明在告訴他,這是真的!他稍稍平復了下內心的激動之情,一掛斷電話,就立馬找領導請了假,開始熱切期盼起自己的編輯部之行了。

從水縣開往臨沂的縣際公交每天跑七八趟,周鹿鳴卻極少坐。倒不是心疼錢,只是單純喜歡這種徒步的感覺。這五十里山路,他每個月都要走上一次,沿途的花花草草他都記在了心里?!兑拭晌乃嚒冯s志社離師大不到三站路,他剛好可以順道去看看哥哥。只是此刻他還不知道,他的哥哥周劍鳴,那個喜歡打抱不平的家伙,馬上就要闖下一場大禍了……

第六章 救贖之旅

周鹿鳴徒步來到市區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點的光景。纖塵不染的北京路上,兩旁粗壯的法國梧桐,形成了長達十幾里的綠蔭長廊,市直各機關單位循規蹈矩地分布在這綠蔭長廊的兩側。市府大院往東一華里,市文聯幾排低矮的小樓藏匿在高聳的辦公大樓之間,使得原本就暮氣沉沉的院落平添了幾分小家子氣。不過,院子里隨處可見的知名作家、藝術家們留下的墨寶卻還在訴說著這里昔日的輝煌,亭臺樓榭間一個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依然能讓周鹿鳴這個農村青年肅然起敬。

沿著石板小徑由南而北,屬于《沂蒙文藝》編輯部的一排木質小樓開始在周鹿鳴的視線里一點點放大,編輯部門前的一大片花圃被整整齊齊地修剪出了”沂蒙文藝”的字樣,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樹木安靜地站在小樓身后,藤蔓纏繞,郁郁蔥蔥。

周鹿鳴站在樓下的石階前,有些猶疑。還沒等他平復好情緒,耳畔就響起了一串“咯噔咯噔”的聲音,伴隨著聲音,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姑娘。她輕快地邁著步子,臉上掛著幾分笑意,飄然下垂的裙擺由于身體的走動微微向上翹起,露出一截挺秀白皙的小腿,散發著青春的氣息。endprint

鹿鳴見姑娘向自己走來,心里沒來由地慌亂起來。倒是姑娘大方些,她走到鹿鳴跟前,拂了拂散落在額前的頭發,略含歉意地笑著說:“你好,我是喬雅,喬耕讀是我爸爸。他早上接到緊急通知,到省作協開會去了,他讓我代他向你說聲對不起,大老遠的,讓你撲了個空?!?/p>

“沒……事,真的,不遠的?!甭锅Q不知該說些什么了,言語間有些羞澀。

“聽周劍鳴的朋友說他還有個雙胞胎弟弟,倆人長得一模一樣,之前我還不太相信,現在突然看到你,感覺太不可思議了。不過,你倆雖然長得一樣,氣質卻不同。劍鳴那么桀驁不馴,你看上去卻是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p>

“你……你認識我哥?”鹿鳴聲音有些低,目光也因為羞澀顯得有些飄忽不定。

“當然認識,他可是師大的紅人,在師大估計沒有哪個學生不認識“藍蓮花”樂隊的主唱周劍鳴吧!不過我比他高了兩屆,倒也沒見過幾次面,只是之前在文學社的時候,和他們音樂協會組織過幾次聯誼,有過幾次交流。你哥哥看上去冷冷的,細聊起來,有一種讓人恍然大悟的幽默,如果只是聽他講話,你會覺得他不是二十歲,而是六十歲,要不然至少也得是四五十歲,但他那沖動的脾氣,又把他拉回到了青春期?!眴萄耪f到這里,心里又想起了劍鳴之前講過的段子,嘴角不禁莞爾。

“對,我哥哥歌唱得好,吉他彈得也棒,中學時候還代表學校參加過好幾次省里的比賽,拿了幾個大獎。他自己寫詞兒,自己譜曲,有些歌詞寫得像詩一樣,比那些個所謂的著名詩人寫得好多了,好些詩句我到現在都還能背下來……”

一提起哥哥劍鳴,鹿鳴的話匣子就打開了,仿佛別人夸贊的不是哥哥,而是他自己。是的,作為弟弟,他為哥哥感到自豪。很多時候,農村青年周鹿鳴是自卑的,但一提起哥哥劍鳴,他就立馬信心滿滿起來。鹿鳴因為哥哥而生發出的自豪,讓喬雅有些意外,在她的想象中,雙胞胎兄弟本應該互相不服氣,或者至少在言語上不會有這么多的贊譽。這讓她對眼前的這個青年,心生了幾分好感和好奇。

“周劍鳴確實很優秀,不過在我看來,你可一點兒不比你哥差?!眴萄呕瘟嘶问掷锏碾s志。

少有姑娘夸贊自己,鹿鳴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卻竊喜著。

“一聊起來,咱們都快把今天的正事忘了,我爸爸走之前和我討論了你的小說,我簡單地歸納了幾點,你看看?!眴萄艔陌锾统鲆粡埧ㄆf給鹿鳴,卡片上密密麻麻的鋼筆字,娟秀而飄逸。她意識到,如果不把話題從劍鳴身上撇開,也許中午之前都沒有機會完成爸爸交給她的任務了。

鹿鳴接過卡片,低頭深思起來。顯然,他已經進入了他自己的世界。是的,他常常這樣。一旦進入文學的世界,他就忘乎所以了。很多時候,為了構思一篇小說,他能躺在床上苦思冥想一整夜,走路的時候也常常不小心撞在電線桿或是別人身上。從某種程度上說,鹿鳴的這八篇新農民工題材系列小說,是他不算長久的打工經歷的結晶。關于小說的結構問題,從事了幾十年編輯工作的喬耕讀與他的女兒——師大中文系才女喬雅很難達成一致,父女倆爭論了幾個小時,最終才匯成了卡片上喬雅娟秀的小楷。

“你也寫小說?”卡片的下半部分,是喬雅的意見。雖然字數不多,可鹿鳴一眼就能看出,如果沒有一定的文學功底,是很難提出如此有見地的修改意見的。

“我可寫不了,寫小說很熬人,我堅持不下去,不過我喜歡讀。你寄給編輯部的所有作品,我都看過,真了不起。就這么寫下去,一定有出頭的時候。你不應該只是柳溪鄉間的一個裝卸工,真的?!眴萄趴粗锅Q,堅定的眼神里充滿了贊賞和鼓勵,“當然,我爸爸也是這么認為的?!眴萄派陨灶D了頓說。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喬雅,從小就嗜書如命,還因此鬧出過不少笑話。有一次上物理公開課,旁邊有位男生在偷偷地讀小說。喬雅見他在看《城南舊事》,就興奮地坐在了他旁邊:“能借我看一下嗎?我上次只看了一半。妞兒找到他父母沒有???小英子后來怎么樣了呢?”喬雅急切地問。男生看到喬雅那急切的樣子,就把書遞給了她。教物理的老師是個對學生極苛刻的老姑娘,為人孤僻,學生們背地里都叫她“滅絕師太”。喬雅當然知道她的厲害,但還是沒能擋住小說的誘惑,不一會兒就沉醉在了故事中。到底還是被老師發現了,男生用胳膊頂了下喬雅,她猛地把頭抬起來,老師卻已經到了跟前?!班病钡囊宦?,喬雅把小說藏到裙子底下,用膝蓋夾了起來。

“喬雅,你背誦一遍第一宇宙定律!”“滅絕師太”很窩火。喬雅像沒聽到老師的話似的,竟傻傻地問:“老師,妞兒找到她媽媽了嗎?”此話一出,哄堂大笑……

后來,鄰班的學生們一見到喬雅,就問:“妞兒找到她媽媽了嗎?”弄得喬雅很是尷尬。

“我只是一個裝卸工,沒有想過在文學上要有什么建樹。我只是一味地寫,一味地想把心里的話說出來,我一抓住筆,很多人,很多事,就在我的心里吶喊,就通過我的筆流淌到了稿紙上?!?/p>

作為裝卸工人的周鹿鳴,也曾設想過屬于自己的美好未來。只是此刻的他,還不敢奢望寫出什么驚天動地的文章。他只想在做工之余,寫寫自己身邊的人和事,讓自己的生活不那么枯燥。

“正因為你的真,你率性的寫作方式,才使得你筆下的故事更加動人,這太可貴了。我喜歡你寫的柳溪鎮,沈從文《邊城》的靈動,賈平凹《商州》的神秘,劉紹棠“大運河系列”的純美,全在你筆下了。難得的是,你自成一派,你就是你自己。你一定要寫下去,臨沂太需要一個你這樣的年輕作者了?!?/p>

面對這位美麗姑娘的贊美,鹿鳴已經激動得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他在心里默默地告誡自己,不為別的,就為面前這位姑娘,為柳溪鎮,為水縣,他也要寫下去。

“咱們到沂河邊走走吧,也好再討論一下你的小說?!边@是喬雅的提議,她大概已經意識到,這位小伙子有些太過靦腆了。

兩個年輕人從市文聯機關大院出來,往東走了不太遠,寬達數里的沂蒙第一大河——沂河便進入了二人的視線。岸邊柳絮紛飛,曲徑通幽,周鹿鳴慢悠悠地跟在喬雅身后。話題一點點打開,在喬雅爽朗的笑聲中,裝卸工人周鹿鳴慢慢放松下來了。endprint

“我沒有電腦,修改起來不是很方便,所以寫得比較慢。每天下了工,就躺在床上爬格子,有時候從晚上九點寫到凌晨兩點,刪來刪去,最后只剩下一兩百字。我小說里寫的大多都是真實的故事,很少附會,我想,只要有人喜歡看,我就會一直寫下去的??上业乃竭€差得遠,至今還沒發表過一篇作品,所以你的夸獎我真是受不起。但你說得對,我喜歡看鄉土小說,吳風華、廢名、柳斯免、路遙、邵蔥、劉紹棠,都是我非常佩服的作家,不過從我有限的閱讀經驗來看,國內近年來的鄉土小說大多因循守舊,評論界對年輕作家多有詬病,即便我的小說發表出來,恐怕也是罵聲一片?!?/p>

“這一點,我和你,還有我爸爸,倒是不謀而合,我們也認為目前的鄉土文學亟待創新。但是,也正是因為當下鄉土作家少有突破,你的作品才難能可貴。我大膽預言,你筆下的柳溪鎮,不久之后,將和莫言的高密東北鄉一樣,具有某種文學史意義。另外,你確實該有一臺電腦,回頭我送你一臺?!睘榱四軌蚝吐锅Q面對面交流,走在前面的喬雅只好轉過身來退著走。

“那可不行,聽說一臺筆記本電腦要好幾個月工資呢?!痹谘b卸工人周鹿鳴眼里,幾千塊錢實在不是個小數目。

“我可不是想幫你,我主要是想看你寫的小說,你寫那么慢,讀者可不答應?!眴萄判χ蛉ぢ锅Q,鹿鳴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是這么讓人捉摸不透,刻意的尊重有時會讓兩個原本情投意合的人越走越遠,而恰如其分的玩笑反而能夠在一瞬間將兩顆原本陌生的心拉近。

兩個人邊走邊聊,河風舒暢,周鹿鳴漸漸在交流中占據了主動。這個靦腆的家伙竟然歡快地唱開了:“我像風一樣自由,就像你的溫柔無法挽留。你推開我伸出的雙手,你走吧,最好別回頭……”時間在愉快的交流中飛逝,日近晌午,喬雅接到了父親喬耕讀的電話。父親回來得如此之快,讓喬雅有些意外。喬耕讀要求女兒務必帶鹿鳴回家吃個便飯。

“我還是不去了,已經耽誤你不少時間了,怎么還好意思去打擾喬老師呢?”

“你如果不去,我可就完不成爸爸交給我的任務了,我爸爸難得下廚,看今天這意思,是想露一手了,我還得謝謝你呢,你要是不去,我可就沒口福了?!?/p>

一個靦腆的男孩終究是拒絕不了一個聰明而美麗的姑娘的。

文聯大院,毓秀家屬樓。

“爸爸,快開門,鹿鳴來了?!眴萄耪驹陂T外,邊敲門邊喊。

鹿鳴又重新回到了拘謹的狀態,深呼一口氣,抿了抿嘴唇。這是他第一次到城里人家做客,喬雅的父親又是著名編輯,他很難抑制住自己內心的忐忑。從接到通知的那一刻起,他就設想著自己這次到訪的種種可能,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知道,到城里人家做客,進門是要換鞋的??伤趶S里每天累死累活的,一雙腳難免有些異味。臨出門前,他專門用香皂洗了腳,換了新襪子??梢簧衔缱吡四敲撮L的路,到現在,雙腳早已汗濕了。

“你不用拘束,我爸爸很溫和,特別喜歡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你來他肯定開心?!?/p>

門開了,一個高大粗獷的中年男人,向鹿鳴打招呼:“快進來小周。我去開會,剛出城不遠,就覺得有些不妥,干脆給省里領導臨時請了假原路返回了。你大老遠來編輯部,不留你吃個飯,實在說不過去?!甭锅Q有些愣了,想象中溫文爾雅的雜志主編,竟是個聲音洪亮的農夫一樣的漢子。再看一看身邊的喬雅,實在很難把這對父女聯系起來。這位喬主編一笑,就讓鹿鳴想起了村里的那些漢子,透著幾分親切。

一進門,鹿鳴想換鞋,喬主編就笑了:“小周,別這么講究。不用換。在我們家,就喬雅和你阿姨回家才換鞋,我從來都是穿著喬雅他奶奶做的千層底上班,回家也不換?!眴谈x這么一說,鹿鳴心里的一塊石頭就落了地,若是讓喬雅這樣一個清麗的姑娘聞見自己的汗腳,不知要多尷尬呢。

鹿鳴剛坐下,喬耕讀就從廚房端出了一桌子的菜。

“我爸只會為他喜歡的人下廚,你真幸運,我好久都沒吃過爸爸做的紅燒魚了?!眴萄乓贿呎f,一邊幸福地靠著父親坐了下來。

“我今天沒上工,不餓,你們吃吧?!甭锅Q已經餓得肚子咕咕叫了,嘴上卻還有些不好意思。

“這可不行,頭一次來,一定要吃飯,要不我以后可沒臉見柳溪老鄉了?!眴谈x邊說邊把鹿鳴往桌邊拉。

“喬老師,您也是柳溪鎮人?”

“是啊,我老家在迷龍村,離你們柳溪村不遠?!眴谈x說話的時候,滿嘴的柳溪味,惹得鹿鳴有些想笑。

“鹿鳴,我爸這可是專門做的柳溪風味,你敞開肚子吃吧,就當給他個表現的機會?!?/p>

喬雅這么一說,鹿鳴就放開了,抄起筷子吃了起來。一碗飯進了肚子,鹿鳴才發現旁邊的父女倆都沒有動筷子,就放下碗,傻傻地笑了。

飯后,喬耕讀和鹿鳴暢快地聊著小說,不巧接到一個緊急電話就又出門了,喬雅大方地邀請鹿鳴去她房間聊天。除了水芬小姨的房間,鹿鳴還沒有進過其他姑娘的閨房。他有些坐立不安,胡亂地打量著。房間里的一切都是干干凈凈的,白色的床單,白色的被子,連枕頭也是白色的。窗前是一盆叫不出名字的花,天藍色的花朵伸向窗外,花瓣上停著一只蜜蜂。陽臺兩側,是兩個極大的書架,左邊盛滿了文學書籍,右邊是清一色的英文報刊。他英語不好,只好走到左邊,翻看了起來。喬雅端來一杯綠茶,放在旁邊的桌子上。鹿鳴輕輕點了點頭,表示感謝。

喬雅站在鹿鳴身邊,給鹿鳴介紹著書架上的書。讓鹿鳴慚愧的是,有些書,他不但沒看過,連聽也沒聽過。他不知道說些什么來回應喬雅,只好一直把頭點個不停。喬雅忽然想起了什么,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了一本藍皮面的書,遞到鹿鳴面前:“《新德里的星期天》,英裔印度小說家田·蓋森的收山之作,我最喜歡的一本外國小說,比較小眾,市面上基本買不到,送給你,我覺得你肯定喜歡?!?/p>

“真的嗎?太好了,我還想找時間去書店買這書呢?!甭锅Q雖然有些臉紅,但羞澀的表情依然難以掩蓋內心的喜出望外。

“你以后想找書看的話,就來我家吧,看完我這里的,還可以到我爸那兒拿,他的書可多了,就像個小圖書館?!眴萄判敝^,看著發呆的鹿鳴,有些想笑。她覺得眼前的這個小青年可真有意思,這樣愛臉紅。endprint

“那太好了,我不太習慣看電子書,實體書又太貴,我哥幫我借來的圖書館的書,有時還沒看完就到期了。這回可好了,我就不用擔心時間不夠看不完了?!?/p>

“你慢慢看,什么時候看完再送回來,或者我去找你拿。當然你要是喜歡的話,自己留下也行,我再買一本就是了?!?/p>

“你這么說,我都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了,對了,我請你吃櫻桃吧?!甭锅Q這才想起來,背包里還帶了一大袋櫻桃。

“櫻桃?”

一直到下午三點半,兩個年輕人就這樣坐在桌前,邊吃著櫻桃,邊談天說地,談得最多的還是文學。他們談了尋根派、先鋒派,談了汪曾祺、林斤瀾,也談了法國新小說家羅伯格里耶、英國移民作家薩爾曼·拉什迪、美國后現代小說《洛麗塔》。鹿鳴已經很久沒有這么暢快地聊過天了。當然,他們也聊到了鹿鳴在廠里的工作,只是鹿鳴輕描淡寫地不愿多說。

鹿鳴辭別了喬雅,打算去師大看看哥哥。留下喬雅一個人倚靠在房間的書架上,看著手機里剛剛拍攝的這個黝黑的男孩子的照片,拂了拂額前的頭發,笑了……

鹿鳴來到師大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鐘了。梅園公寓的宿管阿姨對眼前的這位??鸵呀浄浅J煜ち?,他剛一出現在樓下,二樓的某個窗口里就傳出了她的喊聲:“周劍鳴,你弟弟鹿鳴找你來了,哈哈哈哈!”剛開始的時候,周鹿鳴以為宿管阿姨的笑聲里滿含譏諷,時間一長,他才知道,不管是誰到這里找人,她喊完學生都要來上這么一通哈哈大笑,即使校長來了,也是如此。如果哪一次他來,宿管不在,沒有聽見這哈哈的笑聲,他心里還會不自在呢。

“劍鳴到喬園參加集會去了,有好戲看哦,你去那兒找他吧!”說話的是劍鳴的室友胖三,鹿鳴去過幾次哥哥的宿舍,也見過幾次胖三,每次都要和他開開玩笑。

“胖哥,你怎么沒去?昨晚是不是又在床上‘畫地圖了?這回畫的是歐洲還是拉丁美洲???”鹿鳴仰著頭打趣胖三。

胖三沒說話,拿起一個東西,朝鹿鳴丟了過去。鹿鳴剛要躲,卻見是個蘋果,就接了過來。

“阿姨,我去找我哥去?!闭f完,鹿鳴咬了一口蘋果,向喬園跑去了。

第七章 藍蓮花

從梅園到喬園,先要穿過田徑場、曉南湖,然后是瘦竹園狹長的石板路,中間隔了足足有兩華里。周鹿鳴一路小跑,身上有些汗濕了,春風拂面,額頭上涼颼颼的。他喜歡這種感覺,喜歡在這種感覺里欣賞眼前的世界。來過師大的人都說,師大怎么看也不像一所學校,亭臺樓榭,小橋流水,越看越像哪個王公貴族家的后花園。來過師大的人也說,師大就該是這個樣子,三三兩兩的男女學生,在曉南湖的暮色里,在瘦竹園的和風里,讀書,散步,戀愛。師大的景色,周鹿鳴是早已見識過了的。從第一次送哥哥到這里讀書到現在,他每一次來都要好好地游覽一番,就像從來沒有來過這里一樣。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哥哥劍鳴一樣,在師大博雅樓的某間教室里,有一張屬于自己的課桌,兜里揣著校園卡,神態自若地出入書香馥郁的圖書館,在“滴滴”的掃描聲里,瀟灑地拿走一本自己喜歡的書籍。

他也常常想,如果命運呈現的是另一個二分之一的可能,自己穿梭在師大校園,參加一個又一個的社團活動,而哥哥卻在烈日下扛著沉重的貨箱,自己還能否在那“滴”的一聲里表現得足夠瀟灑。命運總是充滿偶然,一枚小小的硬幣,竟讓他走上了父輩和自己都極力想擺脫的生活道路。他恨那枚硬幣,也感謝那枚硬幣。他不知道當初那個近乎兒戲的抉擇是否正確。但他從沒有過絲毫后悔,他愛哥哥——當硬幣倒下的那一刻,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喬園是師大人文學院的女生公寓,被男生們戲稱為“公主樓”,有點“銅雀春深鎖二喬”的意思,于是就有人調侃說,師大的領導們定是想把全校最美的姑娘都“收押”在這里。果然,喬園不負重托,學校有名的幾個漂亮姑娘,多半來自人文學院。每到晚上10點,臨近學生公寓關門的時候,全校所有女生公寓中,數喬園樓下駐足的男生最多。他們一個個戀戀不舍地看著自己的女友上樓,眼神里滿是不舍。

周鹿鳴趕到喬園的時候,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幾百個男女學生正拿著五花八門的水果砸向樓下水果店的卷簾門,嘴里喊著整齊的號子,間或夾雜著某個男生的咒罵。卷簾門前,一個身材矮胖的“小胡子”,在幾個保安的簇擁下,做著半是討饒半是威脅的談判。但任他喊破了嗓子,學生們也仍舊不為所動。他的男低音官腔很快淹沒在學生們憤怒的咆哮里了。鹿鳴一眼就看見了站在人群最前面的神情激憤的劍鳴。劍鳴身后,一個氣質淡雅的姑娘,小聲向他嘀咕著什么。女孩扎著齊肩馬尾辮,目光清澈,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怯,仿佛隨時隨地準備著迎受一切讓她驚訝的事情,嘴角的“小漩渦”打著卷兒,似笑非笑的,透著驚人的坦白和純真。人群太過吵鬧了,劍鳴并沒有聽見弟弟的呼喊,倒是身后的姑娘先看見了汗涔涔的鹿鳴。雖然劍鳴跟她說過自己有個雙胞胎弟弟,但當她看到鹿鳴的時候,目光還是不停地在這對兄弟間來回搖擺,仿佛要分辨出哪一個才是真的一樣。鹿鳴向姑娘笑了笑,撥開眾人擠了過去。劍鳴太過投入了,姑娘連拍了他肩膀兩次,他竟毫無察覺。姑娘指著劍鳴,向鹿鳴無奈地搖搖頭,笑了。

“這么好的水果,扔了多可惜啊?!?/p>

鹿鳴順手拿起一個西紅柿自顧自地吃起來。

“你就是鹿鳴吧?我雖然有心理準備,可真見到你還是有點不敢相信?!惫媚镂⑽⑿敝^說。

“嗯,我是周鹿鳴。你是我哥的同學嗎?”

“我叫關琳,歷史系的?!?/p>

“這里怎么了?跟在夢里似的!”

聽鹿鳴這么問,關琳就搖著頭,示意鹿鳴跟著自己往人群外走。兩個人好不容易擠出來,來到喬園門前的一棵紫槐下,原本溫和的關琳言語里也慍怒了起來。原來,喬園樓下的這家水果超市,是師大學生們時常光顧的場所,傳言老板是師大一位知名校友的親戚,這位校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從本校臨床醫學系畢業,從醫五年,然后在九十年代初南下的大潮中,毅然棄醫從商,靠著自己的專業背景和早年間在醫療系統積累的人脈,很快便在高樓林立霓虹閃爍的深圳賺得盆滿缽滿肚子滿。這位校友便以報母校乳哺厚恩之名,每年向師大捐贈價值百余萬的實驗器械,坐穩了校領導眼中第一大善人的交椅。校方賣這百萬實驗器械的面子,在喬園樓下辟出一個十多平的雜物間,允許善人的親戚在校內免租經營水果生意,豈料善人的親戚“狗仗人勢”,飛揚跋扈之態一日勝似一日。礙于善人的關系,校領導也不便直接管教,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兩天前,法律系的一對情侶來店里買香蕉,結賬離開時不小心碰落了一只菠蘿。男孩還沒來得及道歉,老板頓時就罵罵咧咧起來。男孩覺得在女友面前失了面子,便不輕不重地回了幾句。誰料老板攔住店門,一個電話,叫來了七八個社會青年,光天化日的竟然在校園里把小情侶追打了十多分鐘。結果男孩脛骨骨折,女孩肝臟破裂。這一血腥鏡頭剛好被學校攝影協會的一名男生拍個正著,而后很快就在“師大風華”論壇上傳開了,一時群情激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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