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匠心

圖南

章丘古城，不知歷經了多少歲月，卻是歷久彌新，越來越容顏秀麗，氣質婉約。清照若在，如今的山明水秀，不知要多給她多少靈感；泉邊山中，不知又會多寫下多少傳世名章。

彼時的古城，白墻黑瓦的民居綿延不斷，青石板路兩旁店鋪鱗次櫛比，女郎山在城北屹立，繡江河從城東滾滾北去，人們世代居住在這富饒的魚米之鄉，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時不失，故五谷不絕。老人們常說，居于章丘，是上一世積來的福氣。

清晨的古城，蒙眬著睡眼緩緩醒來，繡江河的清風挾著花香輕輕走進街巷。這時，走街串巷的商販們開始吆喝著招攬生意。那是最貼心的市聲，和每一個日子息息相關。此起彼揚的吆喝聲，聲聲說著平安與祥和。

20世紀80年代初，我還是一個幾歲頑童。娛樂游戲匱乏的時代，吸引一個孩子的，就是街上的手藝人各種出神入化的手藝了。打銀，捏面人，吹糖人，用樹枝做跟頭人，小黃雀抽簽算命，五花八門，無奇不有。而最讓我看得出神從而忘了回家吃飯的手藝，那就是鋦瓷。

“鋦碗鋦盆鋦大缸！”每當這抑揚頓挫的喊聲響起，姥娘就拿起家里碰壞的瓷器家什來到街上，老鋦匠把擔子放在門口的大槐樹底下，坐在上馬石上，擺開攤子，開始干活了。

人間的事物，沒有什么是永恒的，何況人們日日必用的器物。細瓷粗陶，無論你怎樣懷抱著一顆惜物之心，難免有疏忽大意，導致遺憾嘆息的時候，這時，就得請鋦瓷師傅的巧手來補救。

清晨的倉厫街，老槐樹下坐著神通廣大的老鋦匠，三五個小孩子在一旁滿臉崇拜地看著他做活。姥娘用大瓷盆端出幾件壞了的碗盞，一邊遞給老鋦匠一邊嘮叨，人老了手腳不管用了，你看這倆月又碰壞了這許多，碗啊盆啊有了洞，茶壺磕了豁，辛苦您老人家了。

老人拿過那些要修補的器物，蒼老的眼神頓時有了光彩，枯瘦的布滿皺紋的手靈巧地在碗上定位，用銅皮做出兩頭尖尖的銅釘，纏著幾圈牛皮繩的手拉鉆嗡嗡一響，釘眼就鉆好了。小小的釘錘在釘上敲幾下，一個閃亮亮的銅釘就死死咬住裂紋，把開縫的碗鋦得結結實實。

當年，一個幾歲的孩子是不會用“化腐朽為神奇”這樣的詞句來形容這門手藝的。幾個鋦釘，竟然可以讓碎成廢物的瓷器再次煥發生命力。老鋦匠用蛋清調了瓷粉，抹住釘眼縫隙，姥娘往碗里倒滿清水，鋦好的瓷碗滴水不漏，老鋦匠笑呵呵地說道，惜物保福，老大姐您會越來越有福氣的。

勤儉節約，是中華傳統美德。古城的日子，緩慢悠長，世代居住在這里的人們，深知一針一線來之不易，一草一木都是物華天寶，對器物有著與生俱來的尊重。老人們教育小孩，常說的話就是，不要糟蹋東西，糟蹋東西會沒有福氣的，物要盡其所用。家織粗布穿得軟了薄了，大的改成小的，小的裁了打成袼褙，再納成鞋底，一點一滴，都是細水長流的歲月，和吝嗇無關。古城的人們知道心不為物所累，惜物卻能保福養心。

老鋦匠在大槐樹下一坐就是一天，街上的人們陸續送來要修補的瓷器。除了鋦釘，還有給磕了豁的碗盞包口。碗沿磕碰的傷口，被一圈銅皮掩蓋，比沒修復時的瓷器多了一份沉穩與滄桑，讓人不由得想象它經歷的歲月，邂逅的人，有著怎樣的故事。有的碗口只有一點小缺瓷，老鋦匠就用銅皮做一朵小花補住缺口。開出花朵的傷口，像歷經坎坷的人生，愈加從容淡定，以更加美好的姿態，來面對更多的未知。

經過烈火的炙烤，山中瓷土變成溫潤如玉的瓷器，走過多少年的光陰，承受過手掌多少次的撫摸，它們仿佛是有生命的。雨后，女郎山上被雨水沖過的泥土里呈現出星羅棋布的碎瓷，它們經歷了多少榮辱盛衰啊。一片一片，身已碎，匠心猶在，擎著蜿蜒的花紋，依然在歲月里閃著樸素的光亮。是否曾有素手，輕握銀匙調羹湯？是否寒夜紗燈瑩瑩，你是墨香花箋旁的那一盞，氤氳著茶香？

在鋦匠眼中，每一片碎瓷都可以重煥它的美麗，重新肩負起被使用的責任。粗糙的大手合攏起一片片碎瓷，一因為惜物，一果為保福，真正的匠心，就在破瓷重圓的時候，呈現出佛家的意義。

一個匠人的手藝，是用來養家糊口的。一個匠人的心，是懷著謙遜與慈悲，佛一樣去度一件一件的殘缺物品。愿守其殘，喜延其年。歡喜地看著重生的器物，在新的日子里，以新顏迎接新的塵緣。

一座城，有了匠心，必會福澤綿長。時光荏苒，古城人惜古城，古城也以愈加動人的新顏福澤人們。她的美景與很多詩句有關：“曉風殘月楊柳岸”，“清泉石上流”，“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看南來的錦屏清風，吹綠繡江岸，吹來十里稻花香，清泉噴涌，花香漫漫，處處綠蔭如蓋，前人惜物后人有福，這一城山明水秀，一派醉人盛世美景，古城人因惜得福。

自孩童時，就對鋦瓷這種把傷口裝飾成花朵的手藝傾心不已，夢想有一天，自己也能把遺憾修復成重生的圓滿。而今日今時，靜夜燈下案前，我拿起幾片碎瓷，想起的不是應該怎樣把瓷鋦好，而是隔了幾十年的歲月，依然清晰在耳的老鋦匠的話——惜物保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