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動搖了日本制造神話？

王東

與神戶制鋼所的命運相比，日本制造在世界上的聲譽受到的打擊更令日本各界深感震動。面對新的時代，成功過的日本制造業要如何應變，成了迫在眉睫的艱巨課題。轉型往往不可能一帆風順，有時甚至要付出血淚代價。

有時候，還真有“禍不單行”這種事。

回頭去看，10月7日是神戶制鋼橄欖球隊連敗的開始，而就在10月8日，其母公司的造假丑聞轟動了全球新聞界。

當日，作為日本第三大鋼鐵企業的神戶制鋼所承認，篡改了其生產的部分鋁和銅制品的強度等性能數據，將不合格產品交付客戶，問題產品涉及包括豐田、三菱、日產在內的眾多日本著名企業，制品更是從汽車到新干線列車、飛機、火箭、軍用裝備等諸多領域。媒體報道更指出，上述違規行為乃有組織地進行，部分從十幾年前就已開始。

2017年10月8日，神戶制鋼副社長梅原尚人在記者會上坦承，造假行為是有組織性的，包括管理層在內的數十人皆有參與。他表示，工廠之所以如此，是出于完成出貨目標的壓力。

神戶制鋼的影響不僅僅限于日本國內，在美國，通用汽車、福特汽車、波音飛機等制造業巨頭都使用了神戶制鋼所涉及數據造假的產品。因此，隨著近日美國司法部宣布介入對神戶制鋼所的調查，這一事件有繼續發酵的態勢。

之前日本的業界巨頭高田因汽車安全氣囊質量丑聞，被迫和美國司法部簽訂了10億美元的罰金協議來求得和解。神戶制鋼的這次篡改數據丑聞，究竟要付出多大代價，現在尚未可知。

不過，問題遠不止如此。2017年10月16日，神戶制鋼的一個重要客戶、以重視技術著稱的日本另一家全球性巨無霸企業日立，其在英國首次運行的高速鐵道也出現了時間延誤、空調漏水等一系列故障。

一時間，全球輿論不約而同地問道：過去幾十年來享譽世界的日本制造業究竟怎么了？Made In Japan的質量神話真的要破滅了？

“萬年老三”站到了懸崖邊緣

丑聞曝光以來，該公司的股價大幅走低，市值蒸發了40%以上?；蛟S是高田被中資企業收購的案例在先，有日本媒體指出，神戶制鋼所的市值大跌，可能會引起中國資本的收購興趣。

現任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年輕時曾經在神戶制鋼所工作過，身為貴胄子弟的他，和神戶制鋼的形象是比較合拍的。

在日本的傳統鋼鐵產業里，神戶制鋼有“萬年老三”的稱號，前面兩強分別是新日鐵住金和JFE集團。在世界鋼鐵制造業排行榜上，霸主是歐洲的安塞樂米塔爾集團，中國的寶武集團、河鋼集團分列二、三，新日鐵住金第四，JFE第八，而神戶制鋼所在全球的排名僅僅是第五十位，所以在日本的老三位置確實坐得很牢靠。

但是，新日鐵住金與JFE的形象一直不如神戶制鋼所光鮮，后者用日本記者的話說是有那么一點貴族范兒。它的資本，是在業界諸多領域內的優勢地位，例如在線材、壓縮機和溶解材料等方面，該公司有的占據著世界老大的市場份額。日本媒體在對神戶制鋼所的報道中，不吝使用“名門”這樣的稱呼，說明了其在日本產業界的聲譽和地位。換個角度說，畢業生如果能在神戶制鋼所獲得職位，曾經是很有榮譽感的美事，但眼下，已經有好事者討論要不要給明年4月入職神戶制鋼所的應屆畢業生們再一次求職的機會。

丑聞曝光以來，該公司的股價大幅走低，市值蒸發了40%以上，目前雖趨于穩定，但一切取決于日后的事態發展?；蛟S是高田被中資企業收購的案例在先，有日本媒體指出，神戶制鋼所的市值大跌，可能會引起中國資本的收購興趣。畢竟，去年神戶制鋼所宣布和中國的鞍鋼合作，生產高端汽車板。但這種說法未必靠譜，反而是日本業界的兩大巨頭存在并購神戶制鋼所的念頭，尤其是第一位的新日鐵住金，早就一再對神戶制鋼所暗送秋波了。它能否扛得住外界的吞并危機，就看接下來的一兩個月的狀況。

2017年10月8日，神戶制鋼所會長川崎博也在記者會上說，涉及數據篡改的制品僅僅占據了公司業務的4%，希望輿論不要過分夸大可能的損失。但這種樂觀的說法是否能取信于人，仍屬未知。概括地說，神戶制鋼所主要面臨三個重大風險。

首先是歐美對神戶制鋼所的懲罰（尤其是美國司法部的罰款以及可能的股東訴訟）。一個對于消費者來說非常關心的問題，是神戶制鋼所的產品曾被波音采用，對于民航最核心的飛行安全影響無疑是焦點。據說，波音在事發后就做了技術評估，認為目前為止不會產生安全風險。然而，來自歐美的罰款、賠償、抵制，神戶制鋼所對此缺乏把控能力，陷入“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困境。

其次是日本國內的召回以及賠償要求。對日本近年來并不好過的汽車行業來說，神戶制鋼所的這一丑聞可謂雪上加霜。而汽車行業為了博取消費者信任，一旦發現重要部件和神戶制鋼所的制品有關，恐怕就要啟動召回機制，那樣的話神戶制鋼所難逃其咎，必將面臨巨額索賠。所幸這個市場在日本國內，神戶制鋼所憑借錯綜復雜的政商關系，也許能稍獲緩和。日立的某不愿具名人士就表示，日立的列車賣給了JR鐵道，是否向神戶制鋼所索賠，要看JR是否找日立索賠。迄今為止，造假產品波及的企業多達三千余家，形成了一團亂麻的局面，反而不好梳理責任關系。

再次是日后的供貨渠道中斷。眼下，日本主流的鐵道企業基本上都有應用神戶制鋼所的制品，未來或許會出現企業要求“去神戶制鋼化”的供貨條件，這無疑會嚴重損害該企業的銷售能力。不過，這個風險也還算容易應付。

最終，影響神戶制鋼所命運的，也許還是美國司法部為代表的海外壓力到底會強大到何種程度吧！

“我們成了一個閉鎖性的職場”

有輿論指出，像神戶制鋼所這樣的著名企業，其工廠形成了一個閉塞的環境，缺乏有益的人事流動，工廠的內部活力減弱，形成了所謂的“村落社會”。

戰后的數十年間，日本一批優秀制造業企業的崛起，在世界上創造了Made In Japan的品質神話。很多企業從中小手工業作坊起步，成長為全球備受歡迎的跨國公司，幾代日本企業家和勞動者的功績值得高度尊敬。但是，隨著時代變遷，任何神話的破滅都在所難免。endprint

以神戶制鋼所為例，這次涉及的篡改數據丑聞，其觸目驚心程度確實讓人吃驚。最初是鋁制品數據被揭露，隨后是鐵粉、鋼材等等，涉及品類越來越多；最初說數據作假是一個時段內的所為，后來變成長達十年甚至幾十年的動手腳；最初說影響到的企業只有數家，然后是成百上千家……

更能反映事態嚴重性的是，在造假事件被發現之后，神戶制鋼所可能還想辦法遮掩壓制消息的傳出。律師久保利英明說，神戶制鋼所內部是有調查委員會，但會長就是社長兼任，聲稱有合作的律師事務所，卻始終不肯公開。他指出，從篡改數據的發現到公布有一個月之久，神戶制鋼的遮掩手法非常拙劣。而另一個消息源指出，在神戶制鋼所公開之前，某基金拋售了持有的神戶制鋼股票，造假之外，還有內幕交易疑云。

這樣勁爆的內容，和日本企業常年來給世人的積極印象可謂完全不符。但事實上，僅僅最近三年以來，日本大型制造業企業就已經鬧出了一樁又一樁足以打碎神話的篡改數據案件。

2014年，高田的安全氣囊數據作假，僅僅在美國就導致11人死亡，破產后被中資企業收購；2015年，東洋橡膠工業的免震橡膠制品數據作假，一些鐵道和船舶使用的防震設備被發現存在質量隱患；2016年，三菱汽車的輕型汽車燃料數據作假，造成了2000億日元的損失；2016年，鈴木汽車的燃料費用數據測定不準確；2017年，日產汽車的質檢工作人員沒有相應資格，導致將有250億日元左右的召回損失。

更遠一點、也更加教訓慘痛的例子，是2011年大地震核電站引發污染事故的東京電力，后來被揭穿多年來一再刻意隱瞞、篡改安全記錄，1977年就發生的臨界事故居然被隱藏了多年！

過去日本企業的品質神話，一個主要構成環節是具備高度機能的質檢部門。但在長時間的運轉之下，質檢這個環節出現了松動甚至劣化。有輿論指出，像神戶制鋼所這樣的著名企業，其工廠形成了一個閉塞的環境，缺乏有益的人事流動，工廠的內部活力減弱，形成了所謂的“村落社會”。神戶制鋼所副社長梅原尚人在接受采訪時說：“我們成了一個閉鎖性的職場?！?/p>

日本歷史上本來也有類似的組織文化傳統，更加劇了企業的封閉性。來自外界的檢查，會受到“村落社會”的一致對外團結抵制。身在其中的工作人員喪失了是非觀念，一切唯團體的領導者是從，這樣維持了小團伙的一致性，也犧牲了正誤的判斷立場。

問題到底出在哪兒？

韓國有媒體稱，神戶制鋼所以及一系列的日本制造丑聞對韓國制造業是難得的大好機會，韓國企業應該利用時機提升自身的市場形象，一方面擺脫中國制造業的壓力，一方面取代日本制造業的地位。

日本網民在評論上的表現如同火上澆油，謾罵之中也有一絲悲壯：日本制造業什么時候淪落到被韓國制造業取而代之的地步了？

在這種情緒的背后，折射出的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日本的制造業在長期的輝煌之后，正處于一段難受而坎坷的轉型陣痛期。

東京大學教授藤本隆宏是研究日本制造業的第一人。他針對近年來的日本制造業丑聞表示，過去曾經以終身雇傭制、團隊精神等創下光鮮業績的日本企業文化，確實在幾十年后出現了不安的跡象。他認為，在日本制造業企業中，承擔品質保證工作的部門因為保密性和專門性的特點，是人事流動傾向最低的一部分。而在這里的工作者，一旦出現細小的脫線，隨著日積月累，終會釀成越來越大的出軌。

在日語中，有一個制造業的說法叫做“現場力”，指的是在工廠現場的專業能力。這是日本制造業曾經引以為傲的競爭優勢，但因為種種原因，企業現在對現場力的控制出現了問題。

大的時代背景作為肇因，不得不提。

隨著其他國家制造業的發展，日本企業受到了極大的競爭壓力，即便是不情愿也開始了轉型。壓力的根本表現，就是企業利潤的下降，而對于那些上市公司的職業經理人來說，如何拿出好看的數據可能是至為關鍵的，哪怕犧牲品質上的要求也沒得選擇。

還是回到神戶制鋼所。作為企業的核心業務，三項中鋼鐵和機械兩部分都是大額虧損狀態，鋁銅業務盈利，但規模尚且不如新業務電力能源。在新聞發布會上鞠躬道歉的會長川崎博也，當年曾是以救世主形象出現的。他上任后宣布公司起家的神戶煉鋼高爐正式廢棄，轉而一手打造的電力能源項目，如今是神戶制鋼所最大的收益所在，希望依靠這個現金牛來挽救不斷擴大的赤字。

在制造業中，鋼鐵行業的困境或許最為凸顯。面對結構性的行業供給過剩，神戶制鋼所這種有歷史的企業也到了老化設備更新的關口，更需要大量的資金去籌劃投資戰略轉型。因此，在企業內部，追求利潤的原則就像一個隨時回響在耳邊的警報，哪怕是有損長遠的短期利益，放松品質管理也在所不惜。

同樣從事鋼鐵行業研究的遠藤功在日本著名財經雜志《東洋經濟》上說，神戶制鋼所的事件是必然的結果。在他看來，日本制造業的難關還遠未渡過，戰后輝煌發展期到了世代交替的日子，與之伴隨的還有技術傳統的繼承或斷絕。怎么辦？為了削減人力成本，非長期性雇傭勞動者，簡單地說就是短工在不斷擴大，是否會影響完成質量？工廠的海外轉移導致日本國內的產業空洞化，有無扭轉機會？凡此種種，都是日本制造業不得不嚴肅直面的重大課題。

不過，日本制造業強大的一面仍舊是不容小視的，唱衰日本的論調還為時略早。

5年前，奧林巴斯，日本這家在精密儀器領域業績顯赫的世界級企業，也曾被曝光在20年間用做假賬的方式掩蓋一千余億日元的投資虧損。丑聞傳出后，一度傳說奧林巴斯要退市，引發股民的恐慌性拋售，令其市值迅速蒸發了五千余億日元，只剩下五分之一。然而，5年后，奧林巴斯的股價從低谷翻了將近四倍，因為他們擁有扎實的技術基礎和拳頭產品，例如全球市場占有率第一的醫療內視鏡，還有多種醫療精密器械獨步全球。當時，已經有西方媒體指出，奧林巴斯的做法在日本大企業中絕非特例。某種程度上，日本這些制造業巨頭有點有恃無恐，就好像績優生突然任性胡來一下子。

與神戶制鋼所的命運相比，日本制造在世界上的聲譽受到的打擊更令日本各界深感震動。面對新的時代，成功過的日本制造業要如何應變，成了迫在眉睫的艱巨課題。轉型往往不可能一帆風順，有時甚至要付出血淚代價，日本制造業經歷了長期的風光無限，如今的遭遇也是必然。家底積累雖然較為豐厚，但這一關能否過去還有待觀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