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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燈(長篇小說)

2018-02-07 16:10程維
百花洲 2018年1期

程維

寡語者

第一章

第1疊

軍統藍衣社南昌站的危險人物機密檔案卷宗里,常常出現柳士龍的名字。那些有關材料皆語焉不詳,籠罩著柳士龍這個名字也就有些神出鬼沒云遮霧罩般的神秘。偶尓我的身份是豫章茶葉商人,武寧木材商人,有時也是景德鎮瓷商,袁州的夏布商人,或樟樹藥商。我不可能是廣潤門火神廟新新戲園子里的武生,不可能是洗馬池綢莊的老板,不可能是瓦子角馬戲場的看門人。我不可以固定被人關注,讓目光把我網起來,而必須來去匆匆,居留不定。沒有誰關注我,也不會有誰盯著我的行蹤。我仿佛像一個來往于浮梁與豫章的茶商,又像一個經常往袁州跑的夏布販子,我的其他行當的表面身份更給人造成飄忽不定的感覺。

我轉換這么多的身份,不是因為有誰非得要我轉換,有時一個身份幾十上百年了,也會膩煩的,而且我本不是人,又千年死不了,這事也不能像賣狗皮膏藥的人到大街上去叫嚷,只得打落牙往肚里吞,守著這古老的秘密。既然我活了這么多年都不會死,仿佛昨天是魏晉,今天就是民國了,那么,肯定還有別的不死的老家伙,就像我的老對頭許大頭—現在人都尊稱他是許真君,看作是豫章民間的大神,而把我視為興風作亂的怪物,被許真君的五花劍征服鎖牢在萬壽宮鎮蛟井底。有時候我確實會睡在井里,不愿出來,就讓許真君鎖著好了,我愿把井當作墳墓,忘掉所有痛苦,長眠不醒,那該多好。唉,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我活了這么久,也不明白還能活多久,這種事我一般不會多做考慮,如果我能做一個人的話,肯定就不會做妖了,我是半魚,半蛇,半龍,半人,我是蛟,我是精,我是怪,我是妖孽?;畹脮r間再長又有什么用?要是我是人的話,也不會有一千多年的仇恨,這仇恨由于時間的延長,而變得古老。穿過了千年的仇恨,還沒有淡化,它就像一把刀子,必須扎進仇家的肉里,讓那肉做土壤,把刀子埋到仇家的肉里,讓它腐爛掉,仇恨才會消失??蛇@僅僅是折磨我的一個想法,我一千多年活過來,深感到的是屈辱和無能,尤其想到妻兒的慘死,老丈人被逼瘋—我是妖孽,被斬被殺也是活該,但許真君這種正道人士卻同樣以妖孽之名置我無辜的孩兒于死地,迫我的愛人氣絕,致我老丈人錯亂瘋癲,此仇此恨,不尋一了斷,何以得安?這千年來開始是他追殺我,要將我這種妖孽趕盡殺絕,現在輪到我尋找他了。

漫長的復仇路上的尋找比我預想的艱難,我的無能又加重了自己的屈辱感。有時覺得像我這樣的妖,活著就是恥辱。生命本身就如一種幻覺,若是千年沉睡,我活在別人的夢里,無肉身,無體積的輕重感,飄浮,像光,像霧,像煙,像影子,那真不錯!只是仇恨常常會提醒我,會使我的肉身成形,會使我以一個名叫柳士龍的人的身體追蹤許真君復仇,我是他古老的敵人,一個誅而不死的古老蛟精,我似亡魂一樣游蕩在古城豫章陳舊的街巷里,我是它的前史、傳說和印證,我是寡語者。我一千多年來像西方人傳說的吸血鬼一樣,把許真君為我造的墳墓,那口幽暗的深井當作巢穴,我在井底用仇恨磨亮復仇的技藝。

現在許真君在豫章早已是個吃著民間供品的功成名就的家伙,世人把他看得高高在上—一家五百余口皆托他老人家的福,雞犬升天了。只有我知道這個老滑頭,他哪兒也沒去,當年他知道跟我結下了仇,我早晚要找他算賬,便遣散家口,一把火將西山許家營老宅的房屋燒個精光,自己隱身埋名躲了起來。豫章人將他當年待過的梅仙祠建成了氣派的神殿萬壽宮,可笑的是,神卻不在那里,而對那里的鎮蛟井世人諱莫如深,仿佛鎮著一個死魂靈。他卻體面地消失,以躲過我的復仇。我預感許大頭就在豫章城里,跟我一樣隱姓埋名,躲一天是一天,在這個萬物有道的世界里,他是一個成功的隱士。

第2疊

藍衣社機密檔案管理科科員馬志明熱衷于寫作一部沒頭沒腦的小說,他癡迷于繁復的敘事和多線索交叉的神秘虛構,幽暗的檔案室里即便是白天,不借助于一盞昏黃的電燈泡,也無法看清檔案的卷宗陳列?;覊m的干燥氣息加重了年深日久的靜謐,使馬科員找了一條仿佛能逃出堆積如山的幽暗檔案室的捷徑,輕而易舉就能陷入自己無端的冥想。那些信馬由韁的想象如同生著蟬翼有無數透明花紋的輕盈天使,使他奮筆疾書的蠅頭小楷欲罷不能。馬科員仿佛從檔案室昏黃灰暗的光線里看見了秘密的追蹤和無頭案的無數蛛絲馬跡,那些錯綜復雜的街巷在他皺起的眉頭下瞇起的眼前忽明忽暗,謀殺者與亡魂的影子在風與煙塵中若隱若現。巷頭的蔥油燒餅味道越來越濃,他甚至能察覺到那個啃著燒餅的戴灰呢禮帽的陌生人的長衫里掖著一把勃朗寧手槍。那些在追査中被無端打斷的失去線索的疑案,此時在馬科員的眼前仿佛都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系??此撇灰娞烊盏臋n案室就這樣一天天令他在激動澎湃中疾書不停,使馬科員乏味枯燥的生活變得驚心動魄與生機勃勃。他仿佛每時每刻都帶著一支精悍的便衣隊穿梭于街頭巷尾,那些時斷時續的線索總是牽引著他,帶給他欲擒故縱的隱秘快感,他的蠅頭小楷由此而寫滿了稿箋,爬滿了《豫章蓮燈社名冊》的卷宗。那些突如其來的靈感和隱秘的人物情節爬滿了名冊,蓮燈社名冊在馬科員的書寫中,人物眾多,線索紛紜,情節跌宕起伏,既山重水復又峰回路轉,越寫越密、越寫越小的文字里,常常出現萬壽宮、翠花街、佳山廟、瓦子角、章江門、六眼井、系馬樁、校廠西、孺子墓之類的地名。時而又更改和增刪為另一些陌生的名詞。細管狼毫筆的反復勾勾畫畫像是墻角青苔暗生洶涌,一本蓮燈社名冊被涂改得面目全非。直到有一天檔案管理科要他次日將這本名冊遞到戴先生的辦公桌上時,馬志明才恍然大悟。

戴先生用巴掌拍打著辦公桌上那本面目全非的卷宗,勃然大怒,吼叫著要槍斃這個得了譫妄癥的家伙。而呆立在站長戴先生對面的馬科員卻一臉不明所以的笑容,他從站長辦公室繚繞的煙霧中仿佛洞悉了軍統南昌站的全部奧秘。在馬科員的小說里出現過似曾相識的驚險一幕。他會寫到那個戴呢禮帽的陌生人被幾個藍衣社的便衣追擊到章江門城樓的死角,數支黑洞般的槍管正對著他看似不堪一擊的瘦削身軀,但見那人只朝特工面帶詭秘地一笑,轉身就從城頭一躍而下,跳入了一瀉千里的贛江。一個年輕便衣舉起德國造大鏡面駁殼槍就要射擊,另一個馬臉同伴說:“不要開槍,你看這么兇猛的激流,淹也得把他淹死?!眅ndprint

那個年輕便衣是個年方二十的武昌軍校畢業生,因與一位江漢輪渡公司老板的女兒戀愛未遂,便投奔了在南京國防部任職的叔父,經過半年多的秘密訓練后,被安插到了軍統藍衣社南昌站特別行動隊。他那個身懷六甲的小嬸娘夢玲因年齡大過自己二十歲且精力超級旺盛的少將丈夫而苦惱,他數度的深夜不歸使夢玲懷疑丈夫在外面已結新歡。隨著接二連三的獨守空房的不眠之夜過去,夢玲望著窗外一樹花開的石榴樹而陷入莫名其妙的遐思。

被藍衣社特工逼迫從章江門城頭躍身而下的年輕人,一口氣游過贛江。當他從冰冷的江水里冒出身子濕漉漉地登上北岸,發現這里正是經常在他夢里出現的沙井,前塵往事仿佛歷歷在目,首先浮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女子窈窕的身影,他如深入夢寐,看清了那張臉,帶著一種久違的熟悉與驚艷。那張臉與刊登在昨天《民國日報》頭版右上方上海跳水女皇楊秀瓊小姐的照片一般無二。報載:楊秀瓊小姐受蔣夫人邀請將蒞臨南昌參加新生活運動下沙窩游泳場開幕儀式并做跳水表演。陌生人掉頭回望,南岸下沙窩處一派煙水蒼茫。而沙井的老太陽一如千百年前懶洋洋曬在山坡上,仿佛是天神撒下的一泊黃色的老尿,山坡上的植物姹紫嫣紅開放得肆意而斑斕,細小昆蟲在陽光下生動而精致。

沙井數十里開外,有一座名顯江南的汪山土庫,世居著當地程氏望族。汪山土庫是清道光初年興建起來的豪門府邸。土庫以江南園林建筑、贛派建筑與清朝宮廷建筑相結合,建筑規模浩大、氣勢偉絕,江南地帶乃至全國各地亦罕見,民間素有“江南小朝廷”之稱。禁煙名臣林則徐曾在此盤桓,書對聯留贈:湖山意氣歸詞苑,兄弟文章入選樓。汪山土庫得名因其坐落于大塘汪山,而在贛語地區把大型的青磚瓦房稱為土庫。整個建筑由25幢抬梁穿斗式結構的青磚大瓦房組成,這些房子的外墻連成一體,顯示出大塘程家的豪族氣派。汪山土庫由世稱“一門三督撫”的清中期湖廣總督程鷸采,江蘇巡撫程煥采和安徽、浙江巡撫程懋采兄弟所建。程氏三兄弟,皆官至一二品,仕途的一帆風順遂促成兄弟三人在家鄉興建土庫之想。程氏家族人才輩出,在清朝,僅嘉慶五年至宣統二年的百余年間,便出了舉人21名、進士7名,遍布清朝各部各省官員100余名,受封為總督、尚書、一品夫人有十幾位,成就了當時大塘“一門三督撫,五里六翰林”的程氏家族的鄉賢輝煌史。民國年間程氏家族亦不斷有人在政壇嶄露頭角,程鷸采曾孫,時年十九歲的程時然曾代理安徽省主席,首任駐德大使,出任國民政府要員,也是極盡榮耀于一時。程時然有一子一女,其子不幸溺水而亡。汪山土庫的門房老陶是蓮燈社秘密聯絡人,這天薄暮時分,門檐下矮過一個人來,低聲朝門房老陶說出了聯絡暗語:清漣。老陶回復:不妖。隨即低聲喚了一句:“柳先生?!蹦吧恕班拧币宦?,隨老陶進了大門內耳房。汪山土庫的主人正在廳堂上大宴賓客,主賓便是從土庫走出去的程時然,他斯文白凈的臉在初上的燈火照耀下熠熠放光。叔伯子侄聚于一堂,大有彈冠相慶的意思。柳先生側頭向廳堂燈火中瞄了一眼,嘴里說:“真熱鬧??!”

程時然笑容可掬起身向盛情的親友們敬酒的時候,從酒杯里看見了鄉親們山高水長的情意和一張突然出現的嚴肅面孔,它與故鄉的山高水長格格不入,程時然一時記不起來這個人是誰,仿佛在萬水千山的他鄉曾經邂逅過,而萍水相逢的往事已使他的記憶模糊不清。他只有心不在焉而又言不由衷地對著那些燈火下晃動的影子不停地說:“干?!?/p>

蓮燈社秘密聯絡人老陶貌似拘謹而木訥,舉手投足皆很輕,不帶任何聲音,他可以在主人想到他時立馬出現,也可以在聽完交代后無聲無息地消失。老陶就像汪山土庫里的一個影子,汪山土庫有多大多深,他的影子就有多輕多薄。他的存在仿佛就是提醒別人,與汪山土庫相比,他是如此微不足道。老陶也是以此掩藏了他作為秘密組織蓮燈社重要聯絡人的身份。他的組織比汪山土庫還古老,一直以影子般微薄的力量對抗著他的主人所從屬的力量。程氏家族數代承繼著光宗耀祖的榮耀,老陶家卻一代又一代秘密接續著陰影中的反骨,聯絡著最早在南方延續下來的反清復明的零星余脈。而蓮燈社的歷史則更為古老,它發軔于一樁古老的豫章荷燈慘案,蓮燈社的使命就是復仇,盡管時過境遷,復仇的對象隨蓮燈社的衰微與人員凋零已日漸模糊,剩下的人也不知道要對抗誰。民國不是清朝,蓮燈社早年從屬白蓮教衍生過來的反清復明的宗旨早已過時,敵人不在了,敵人的后代還在延續,秘密對抗者的后代也在延續,隨著敵對概念的不甚明了,潛藏者也就變得更加隱蔽。但藍衣社并沒有忽略這個幾近神秘組織的存在。對于柳士龍的突然出現,老陶并沒有感到太大意外,這些年他們的秘密往來一直沒有中斷。老陶總覺得柳士龍身上散發著南方遺民特有的孤絕與悲哀氣息,那仿佛是從晩明延續過來的古老士人的惆悵。

柳士龍坐定之后,用壓低而不容置疑的聲音問:“蓮燈社的使命沒有忘吧?”老陶從牙縫中小聲吐出兩個字:“復仇?!?/p>

第3疊

藍衣社南昌站站長戴先生的司機小王此前已接到命令,十分鐘后將送戴先生去牛行火車站迎接從上海來的民國跳水皇后—有“美人魚”之稱的楊小姐。眼看著十分鐘就要過去了,戴先生還沒有從二樓辦公室下來。今天的天氣不錯,難得久雨后放晴,明晃晃的陽光像是給建筑物涂了一層淡黃色,地上黑色的積水轉眼像碎玻璃,一塊塊縮小,消失。小王知道戴先生是受蔣夫人之托去接楊小姐的,而中午蔣夫人將在行營官邸為楊小姐設便宴接風。蔣夫人的夫君蔣將軍是位不茍言笑的軍人,他精瘦的身體看似弱不禁風,卻有著頑強的韌性,這使他在軍中不怒而威。蔣將軍時常披著一件黑呢斗篷,據說是英國首相丘吉爾所贈,有防彈護身功能,卻輕如薄翼,披在身上恍若無物。蔣將軍常穿著黑呢斗篷到前線騎馬視察部屬,軍隊將士看到他就像看到斂翅待翔的黑鷹,冷峻且凌厲。蔣將軍的黑呢斗篷里面則是一套裁剪合體的筆挺黃呢料將軍服,他的白手套一塵不染,偶爾露在黑呢斗篷外面,十分耀眼,令人疑心將軍有嚴重的潔癖。而幾經戰火的豫章故城,到處垃圾成堆,蒼蠅飛舞,人們穿著隨意,街頭巷尾每有人聚便唾沫亂飛。將軍乘車從城里兜一圈,撩起窗簾一角,就瞟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邪頭鬼腦地站在街邊叼著煙卷,一個行人干咳幾聲之后若無其事地隨口吐了一泊濃痰,使將軍無法忍受,大為光火,他下決心要改變這種狀況?;氐轿挥诎倩ㄖ薜男袪I辦公室,蔣將軍親自擬定了市民必須遵偱的衛生守則及行為規范,大到長官公署及政府各部門工作作風和整齊著裝,以及城市交通秩序,未成年者不能抽煙喝酒等,小到市民不可隨地吐痰,說臟話,便后與飯前一定要洗手等,并責令有關部門細化和條理化,然后和蔣夫人商量,由她出面成立新生活運動委員會。先把各界婦女組織起來,行動起來,動員政府各部門,法院、警察局、駐軍部隊、學校、郵局、商店、攤販,及各行各業都帶頭遵行,以便蔚然成風,再向各地推廣。將軍的文膽陳先生忍著牙疼熬了幾個通宵,擬就了將軍的講話,從五個方面闡明了新生活運動的意義及重要性,把講衛生上升到強身健體,強民強軍強國,誓死不做東亞病夫的高度,使將軍的抱負與理想表露無遺,拳拳之心與迫切之情也感人至深。陳先生的公館設在江邊鳳凰坡的松廬,鄰近江南名樓滕王閣。每年贛江水漲季節,從后窗能看到一群江豬(又名江豚)在渾黃的激流漩渦里逐浪而泳。幾年前,被孫傳芳一個混成旅的旅長岳思寅縱火焚燒滕王閣以負隅頑抗蔣將軍北伐而至的攻城部隊殃及的江邊民房,仍如一截截枯炭,證實著攻打南昌戰役的殘酷與激烈。日后一位親身參加過此役的歐陽武副省長,總是喜歡在秋汛季節帶人到松廬來看水,順帶憑吊一些蒼茫往事。歐陽副省長是位書法家,看著日漸漫漶的松廬石匾,他興致勃發為松廬的主人重新題了“松廬”二字,老先生其年八十有二,仍呈現了腕下深厚蘇黃體功力。文膽陳先生為蔣將軍寫定那篇慷慨激昂頗具魏晉風骨的講話稿最后一字時,心神俱廢,面容枯槁。蔣將軍讀罷拍案叫絕,神采飛揚,趕緊叫手下把陳先生送返松廬歇息。蔣將軍身邊有一位年過而立的貼身馬弁武定國,是個能左右開弓射擊的神槍手,他的一只耳朵在攻打武昌的戰役中不翼而飛。當時有只蝙蝠在城樓上盤旋,馬弁一甩手,平生第一次槍子兒打得沒了準頭,一只耳朵反被城樓上射過來的一粒子彈崩飛了。那粒子彈原本是沖著立在前頭舉望遠鏡瞭陣督戰讓敢死隊沖鋒的蔣將軍而來,不想落在了護住將軍的忠誠的馬弁的耳朵上,血肉及碎骨卻炸到了蔣將軍的臉上,他絲毫不為所動,身后綠色的樹上滿是灰白的塵埃。endprint

北伐南昌之役相持拉鋸,前后一共打了四次,大火燒城,血流成河,其血腥與堅忍,絲毫不亞于武昌之役。后來一位留有絡腮胡須且氣宇非凡在黃埔軍校與蔣將軍共過事的年輕軍人,在西北黃土高坡上跟一位同樣年輕的美國記者談起北伐總司令蔣將軍在那一役的印象,他說,作為一個戰術家,蔣將軍是個拙劣外行,而作為戰略家或許好一點。蔣將軍過于喜歡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帶領敢死隊的突擊英雄,只要他帶領一個團或一個師,他總是把他們弄得一團糟。他老是把他的士兵們集中起來,試圖用猛攻來奪取陣地。北伐武漢戰役中,他帶領一個師在別人失敗后進攻那座城,把全部力量用于攻擊敵人的防御工事,這個師全部被打垮了。打南昌時他又重蹈覆轍,他襲擊了由孫傳芳防守的那個城市,并拒絕等待增援而用了他的第一師,孫傳芳撤退,讓蔣將軍的部隊進入部分城區,然后反擊,把第一師趕到城墻與河流之間的陷阱,那個師被消滅了。蔣將軍當時手上擁有第一師和第二師,還有第二十一師,可他只用了第一師。他手下第二十一師一個姓葉的師長看不起蔣將軍,便離他而去。這位后來戴起了一副秀瑯架近視眼鏡的師長還跟人說起過另一個瞧不起蔣將軍的理由,說他不會騎馬。葉師長一提到蔣將軍便嘀咕道:“一位將軍怎能不會騎馬呢?”但若干年后有人從模糊不清的黑白紀錄電影資料片中,看到舊軍隊中一位視察的將軍騎馬而過,那人像是葉師長嘴里提到的蔣將軍。孫傳芳手下有一個以告密起家的姓花的文職將軍,原本是皮匠出身,卻長得白凈儒雅與書生無二。他每告密一次便升官一次,也就慰勞自己般討一房姨太太,后來他的姨太太多得他自己都會弄混了,也不知自己告過多少次密。再告下去,功勞都要大過孫大帥了。結果他讓別人告了自己一次密。說自己在背后發泄對大帥的不滿。孫傳芳覺得此人忘恩負義,一拍桌子,讓衛兵把那皮匠叫來!皮匠對自己的言論供認不諱,顯得痛心疾首。說外面都盛傳他是告密將軍,他主動請辭,寧愿去南昌和贛軍師長岳思寅對調,讓他守南昌與北伐軍決一死戰。孫傳芳聽罷,用拳頭捶了捶花皮匠胸前的武裝帶,又用兩根指頭拉弓弦般扯起他的武裝帶,再彈回去,花皮匠的小身板連晃了幾晃。孫傳芳虎著臉說:“你他媽行嗎?”花皮匠眼不眨,道:“大帥說行就行?!睂O傳芳哈哈一笑,未置可否。他背過身去的時候,卻眉頭緊皺,面黑如鐵。之前,有個飽受皮匠將軍奪妻之辱的前線作戰旅旅長曾上書要大帥把這雞巴鳥文職將軍閹了,此件自然被孫傳芳壓了下來,因為他還需要文職將軍的告密。在他看來假話成風的時候,唯有告密仿佛才有幾分真實可信,何況對部屬還有特殊的震懾作用。而花皮匠告密的內容和花樣屢有更新,令大帥孫傳芳總是有驚無險,甚至虎口脫生般慶幸,愈覺自己是天佑之人必成大器。一次,孫傳芳和幾個姨太太在湖上畫舫飲酒,花皮匠獨撐一葉小舟過來,說有人在畫舫裝了炸藥,趕緊將老孫及姨太太接走,剛才還興高采烈的畫舫轟隆一聲被炸為兩截。還有一次大帥在茅房剛蹲下身,花皮匠便滿頭大汗沖進來,也不顧臭氣熏天,一把拉住大帥就往外跑,大帥褲子掉了,光著腚跑到光天化日下,竟然什么事也沒發生。引來部屬們驚詫不已的目光。大帥滿臉掛不住,馬弁趕緊過來幫他把褲子穿上?;ㄆそ潮惆ち舜髱浐莩榈膬啥?,那耳光把部屬們的目光同時打得七零八落,不敢正視大帥?;ㄆそ澄嬷蚰[的半邊臉,支支吾吾說:“糞坑里有名堂?!贝髱涜F著臉說:“糞坑里有啥名堂你去掏出來給我看看?!被ㄆそ钞敿丛诖髱涶R弁的監視下到茅房糞坑里仔仔細細掏了多遍,竟然掏出一個土炸彈,卻是個失效的東西,也不知何時落于糞坑里的,還算是個交代,大帥寬宏,也沒深究。而畫舫爆炸案卻按照花皮匠的告密,處死了一個旅長和其手下的兩名副官。其中一名還是花皮匠的遠房親戚。一個從來不打仗,整天戴副金絲邊小眼鏡,長得白白胖胖的家伙,肩扛三杠一花和那些從槍林彈雨里鉆出來,將腦袋掖在褲腰帶上打仗有軍功的將軍平起平坐,這令將軍們頗為不滿。將軍們每每在大帥前公然表示對皮匠的不屑,大帥只是笑笑,仿佛視而不見,充耳不聞。老粗將軍們也知道大帥偏心,是護著皮匠的,只是背后放言,若哪日亂編排告密告到老子頭上,非一槍崩了他不可!

過不久,待岳思寅來參加軍事會議時,孫傳芳命岳思寅親手斃了花皮匠。此事后來在一些被北伐軍打散流亡于海外的老家伙寫的顛三倒四的回憶錄里皆影影綽綽,若有若無。仿佛陰雨綿綿街巷里的影子,好像老家伙涉知其事,都有過見不得光的秘密一般,但不漏些口風又死亦不肯甘休,所以文字也就隱約而依稀,如同隔夜殘夢。

第二章

第1疊

“你永遠是個死掉的大人物的抬棺者?!薄Y將軍想起當初政敵對他的嘲諷,就會面露鄙夷之色。蔣將軍記得自己第一次從昌北過贛江,乘的是木筏。當時率敢死隊勇士攻打孫傳芳占據的南昌城,死了很多弟兄,江上浮尸如杵,南昌城還是拿下了,此戰奠定了北伐的成功。這次過江,車到牛行站,是坐突突突的小火輪過來的。寬闊的江面,冷風颼颼,如一支支暗箭,卻不知射向哪里,流水卻似玄鐵。章江門城樓依稀在望,只是破敗朽塌得不成樣子,仍有當年戰火熏黑的痕跡,如同逝者的遺物。蔣將軍心下感慨,心想著也應該把它重新修繕一番了。當年孫傳芳守軍為阻礙北伐軍將士攻城,恐北伐軍以城外滕王閣為炮架子,居高臨下攻城,守軍師長岳思寅決定焚燒滕王閣,動員四百余士兵,每人賞五塊大洋,調集城里大量的煤油,用消防水龍頭和水槍,在德勝門、章江門、廣潤門、惠民門四座城樓噴油放火。沿城街巷惠民門外禾草街、廣潤門外附城街、章江門外瓷器街及德勝門外下正街,贛水之濱都是滾滾火海。大火燒了三天三夜,長達十幾里的街巷化為焦土,百姓哭喊哀號,死傷無數,章江門外千年勝跡滕王閣在大火中灰飛煙滅。焚毀商鋪民房計萬余戶,殺害民家逾二千名。北伐軍攻進城后,他親自下令逮捕縱火罪魁岳思寅、張鳳岐、唐福山、白家駿、侯本全,簽署命令予以公審后處決之。并特別點名由政治部副主任郭中將起草審判書,并在公審大會上宣布。郭中將是個才子,貌似羸弱,卻是個招女人和鼓動宣傳的好手,他擅新詩,曾著《神女》一冊,在學生中流傳甚廣,是個旗手式人物。蔣將軍正是看中了他的才氣和神經質般的煽動能力,便禮賢下士破格封他個中將銜以示重用。這次初進南昌代表北伐軍在公眾中露面,蔣將軍點名要郭中將公布北洋軍閥罪狀,以釋民憤。郭中將不辱使命,他帶有激情與表演成分的嗓音,加上金絲眼鏡下一張見骨不見肉的面部表情,恰到好處地把市民和軍人的群情激憤表露無遺。那張臉上的每一道表情既代表了北伐軍又代表了當地百姓,在鏡片一閃一閃的光芒中,他巧妙地將軍民之情融為一體。隨著兩聲槍響,蔣將軍在南昌的威望也達到了頂點。這年七月十日,他看見百姓們神色悲戚地在江邊放荷燈,滿江都是,仿佛如泣如訴的白色淚點。當時他正在鳳凰坡趙紳士的住所松廬別墅觀贛江水情。endprint

“他們喜歡放荷燈嗎?”蔣將軍問?!安?,將軍,他們內心有太多的悲傷?!壁w紳士說。蔣將軍暗嘆一聲,說:“我知道,這條江有太多的痛楚,這座城市總是泡在血淚中??赡芎蔁羰俏ㄒ坏陌参?。我感覺得到,是的,我感覺得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笔Y將軍用江浙口音低聲吟道,又喃喃自語般念叨,“落霞,孤鶩,秋水,長天,很凄婉的景色??!”趙紳士一怔,然后若有所悟:“是啊,很凄婉。贛江每年漲水,城里百姓也遭殃,過去說是江中蛟精作怪,關于這條江有許多傳說?!?/p>

蔣將軍道:“不是老百姓信奉的許真君把蛟精除干凈了嗎?”趙紳士說:“還是年年發洪水?!笔Y將軍道:“你也信許真君嗎?”趙紳士說:“都是傳說,都是老百姓的自我安慰,只不過江還是那條江罷了?!笔Y將軍笑道:“你是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趙紳士吟道:“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笔Y將軍說:“你看,這里還是個很風雅的城市嘛!好像跟打仗沒有關系?!笔Y將軍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上好像一半是河流,一半是云影,讓人頗費琢磨。蔣將軍將蒼茫而彎曲的目光從江水上收回到屋內,看著博古架上一具瓷塑漁翁道:“據說,很多年前城里發生了一樁與水井有關的妖異事件,一個長期寄身在梅仙祠的道士從此揚名江右。那個道士就是現在萬壽宮里供的許真君吧!”趙紳士“唔”了一聲說:“南昌人還是很作興他的?!笔Y將軍道:“是啊,對偶像的崇拜對老百姓來說還是需要的,否則他們怎么渡過苦難?如果他們認為有神靈跟自己站在一起,就不一樣了,這就是人的局限性,也是人的自我撫慰的手段?!?/p>

這年除夕,蔣將軍是在趙紳士家過的,主人特地準備了地道的南昌菜,米酒蒸板鴨、米粉蒸五花肉、大盆雜素、紅燒獅子頭、鯰魚豆腐、清燉雞湯、腐竹燒肉,主食是南昌炒米粉與白糖糕。趙紳士告訴蔣夫人南昌人喜歡吃辣,菜也以辣為主。蔣夫人說:“入鄉隨俗,也讓我們嘗嘗南昌味道的年?!壁w紳士知道蔣將軍是寧波人,寧波人是不太吃辣的,所以菜沒放辣椒。實際已失去本地菜的風味。蔣將軍不抽煙、不喝茶、不喝酒,面對主人的盛情卻顯得興致盎然。趙紳士留意到,他對每道菜都只淺嘗輒止,卻對一道傳統的鯰魚豆腐情有獨鐘,頗為稱道,對趙紳士說:“贛江的水,贛江的魚,贛江水做的白豆腐,風味千古,名不虛傳?!蹦谴问Y將軍在松廬別墅盤桓有時,頗感愜意,趙紳士便提出自己城中尚有多套公館,松廬別墅可讓給將軍駐蹕。蔣將軍笑笑,沒有拒絕。只是暫住過一段之后就留下他的文膽陳先生在松廬,他則住進了臨近德勝門的北壇官邸。而住在離他不遠的是藍衣社南昌站站長戴先生。

戴先生專車司機小王有位藝名叫鳳飛飛的表姐,是一位曾經紅極一時的女影星。她和影帝金山拍過膾炙人口的電影《水漫金山》和《紅蓮寺》,在三四十年代的民國電影界亦有“小影后”之稱。當她和公認的大影后胡蝶迷在古裝片《大明宮》里扮演一后一妃,兩人不僅在戲里斗得厲害,在戲外也勾心斗角。更要命的是胡蝶迷是軍統藍衣社南昌站站長戴先生的老情人,鳳飛飛又是他的秘密新歡。小王偶爾也聽到戴先生坐在他的專屬車后座上念叨:“美貌如同傷口,在一些人嘴上傳染,在生活里發炎?!毙⊥跄徽Z,假裝沒聽見,他知道戴先生有多個女人,她們爭風吃醋,有一回一個叫白玉露的女人還嚷著要用戴先生送給她的金把小手槍自殺,是戴先生叫小王去繳了她的槍,小王發現那支名為金把的小手槍是鍍金的。他把那支槍還給了戴先生,后來他在姐姐那兒又見到了那把槍。當時小王的表姐鳳飛飛不無得意地從隨身帶的小提包里向弟弟出示了那支精致小巧的金把左輪手槍,她夾著細長女士香煙的兩根指頭的長指甲染著紫色蔲丹,細腰著旗袍的身姿風情難掩。小王想點破那把槍幾易其手的來歷,但欲言又止,只是附和了幾句,暗里卻為姐姐多了幾分擔心。然而姐姐渾然不覺,只將戴先生看作是對自己專一的多情郎。

第2疊

這年夏天在南昌發生了一件不為外界所知的驚天大事,緣于藍衣社接到情報突襲了城南系馬樁蓮燈社一個秘密據點。雖然是人去樓空,卻意外地在地窖里搜獲一盞漢代雁魚燈,初步推斷雁魚燈出自盜墓者之手,城北地帶常驚現漢晉貴族古墓,而一旦小心翼翼挖掘,便是十室九空,盜墓者總是先行下手,這令考古人員每每哀婉嘆息晚了一步!但是他們始終相信早晚城北地帶會有更大的驚奇。雁魚燈系銅鑄,造型為一只頸部修長彎曲的大雁,在背上叼著一條魚,魚肚是油燈。雁額頂有冠,眼圓睜,頸修長,體寬肥,身兩側鑄出羽翼,短尾上翹,雙足并立,掌有蹼。雁喙張開銜一魚,魚身短肥,下接燈罩蓋。雁冠繪紅彩,雁、魚通身施翠綠彩。用墨線勾出翎羽、鱗片和夔龍紋。雁魚燈由雁首頸(鰱魚)、雁體、燈盤、燈罩四部分套合而成。雁頸與雁體以子母口相接。魚身及雁頸、體腔均中空相通。雁,古代乃信鳥,多為締結婚姻的納彩或大夫相見時的禮品。而飛雁銜魚,“魚”與“余”同音,意指豐收富裕皆有吉祥之意。藍衣社搜獲這盞雁魚燈,遺憾的是雁頸底部已經殘缺,然而由此殘缺部位藍衣社人員推斷盜墓者不慎失手的同時,從里面抽出了藏在雁肚子里的一封匿名信函,上書“蔣將軍敬啟”。戴先生為防其中施毒或有詐,出于對蔣將軍的忠心與保護責任,還是先行私自拆閱了信函。跳入戴先生眼中的一幅文字是寫于市面常見的土黃色毛邊紙上,一手頗見顏筋柳骨的行書寫得生機盎然。信中卻是聲言要蔣將軍在即將舉行的新生活運動大會上向全城宣布,豫章萬壽宮凈明道為巫邪派,應予以廢止并拆除。否則,三日內蓮燈社必置蔣夫人于死地。戴先生驚駭之余不敢怠慢,趕緊驅車往北壇至蔣將軍府邸,親手將那只雁魚燈和信函完完整整呈現在蔣將軍夫婦面前。蔣將軍沒有顯出緊張神情,一方面認為這是地下民間反對勢力想破壞即將興起的新生活運動而滋尋的事端,另一方面他吩咐戴先生加大對蓮燈社的打擊力度,同時找有關專家了解蓮燈社的過往及萬壽宮凈明派與之的糾葛。然后又低聲囑咐,要對夫人加以嚴密的保護,并讓跟隨自己出生入死且最為信賴的貼身馬弁武定國時刻跟隨夫人。蔣夫人為夫君對自己無微不至的關心深受感動,她執意要將馬弁武定國留在將軍身邊,說:“將軍的安危事關國家,我一介女流,身有何懼?”蔣將軍拍拍夫人說:“不要爭,你的安危,就是我的安危,讓定國跟著你,我心稍安方能專心做事,就這么定了?!眅ndprint

午寐之際,戴先生恍然見一臉圓如月的婦人正拿一根筷子朝碩大而粉白的乳房的紫色乳頭戳進去。那是一間夏天午后的半是明亮半是暗影的長條形平房,門外有柱子和長廊,院子里有葉子很綠且繁復茂盛的銀杏樹,還有伸展著寬大如巨鋸葉片的芭蕉,以及桑樹和槲樹,葉片從容晃動透明的綠色,長廊上帶淺紫色的風,像袈裟般清涼。一只蟬的鳴叫忽然弱下來,好像鳥矮高度,插樹葉低飛不見了。這是個妖異的午后,他如同一半在夢寐里,一半在后院平房的長廊上。過去這是一座規模不小的寺院廂房,現在則改為藍衣社機關的食堂,午飯后人散去各自歇息,他也只倚在廊座上打盹。這個盹就如樹上的蟬叫聲般長短,他醒來,再追憶,也想不出為什么會在一個短暫的午夢里幻見用一根筷子戳向乳房的圓臉婦人。墻角幾只烏黑發亮的大甕,好像被一陣熱烈的暴雨沖洗過,依稀是早年寺院的遺物。據地方史家和宗教有關人士透露,戴先生隱約感到雁魚燈匿名信背后涉及一樁千年的仇恨。這樁古老的仇恨,因看似荒誕不經,卻又卷入了豫章千年的歷史和牽扯到時至今日的南昌人的精神信仰和祈神庇佑之心。似乎蓮燈社與萬壽宮凈明派的仇恨由來既久,而在眾口一詞中早期的蓮燈社要追溯到遙遠的東晉時期,那時的蓮燈社似乎與妖異是同義詞,甚至在時人干寶的《搜神記》里也能察覺到它的蛛絲馬跡。而凈明教首領許真君率教徒對蓮燈社的一次殺戮是埋下大仇的根由。蓮燈社明末清初從屬白蓮教,在南方也活躍一時,據傳弘敏頭陀和畫僧傳綮也曾是蓮燈社的人。將這樣一種看似牽強附會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仇恨嫁接到新生活運動上來,以便以刺殺蔣夫人為要挾而借蔣將軍之手逼迫萬壽宮凈明派就范,不能不說是一手狠招,其中的兇險不可預測。此案的棘手在于說起來仿佛荒誕不經,實質上涉及蔣夫人甚至蔣將軍的人身安危,況且南昌的蓮燈社確乎存在,一度在城東呂祖祠街公然掛了牌。戴先生派人暗中前去探底,發現那不過是一個讀書會性質的閑散民間團體,這個團體似乎也由來已久,為首者是一個留著晚清遺老長辮的糾纏不清而又似乎話癆般的小老頭,他甚至不加思索就拿出了一冊《豫章蓮燈社名冊》,上至清中期的南昌著名人士錄于其上者不在少數,豫章學派幾位學術掌門也是社中人。這使派去做臥探的人起初不無驚喜,洗耳恭聽了小老頭半天的《離騷》讀書心得,以至云里霧里使他幾乎忘卻了臥探的使命,回到藍衣社的報告也不知所云。為此,戴先生斷定南昌有兩個蓮燈社,此蓮燈社非彼蓮燈社,此蓮燈社與彼蓮燈社絲毫沒有關聯。彼蓮燈社是個純粹的秘密地下組織,而且其終極目的只有一項:復仇。經過縝密調査得來結果,蓮燈社復仇的矛頭都指向一個早不存在的人物—凈眀派創始人許真君。南昌民間傳說許真君千年前就得道升天了,難道這與現今的蓮燈社的行為掛得上鉤么?戴先生百思不得其解。

第3疊

一個雨后初晴的下午,坐在庭院中打盹的戴先生突然感到被一只細小的黃蜂在后頸蜇了一口,明亮的刺疼使他睡意全無,他睜開雙眼跳將起來,明晃晃的陽光使戴先生有一種拔劍四顧之感,繼而又是一陣茫然。蓮燈社的案子雖有個頭緒,明知道有這么個組織活生生存在著,卻又難以查出蛛絲馬跡,使他一度束手無策。外面的世界看似風和日麗、不無祥和,而藍衣社每一個人員的心里卻仿佛風聲鶴唳,無不緊張到了極致。外松內緊的狀態幾乎令藍衣社的每一寸空氣都繃了起來,只要一口氣,都會繃破。這期間甲戍坊見山書店的杜老板以閉關的方式在書店門板上貼出一紙手書告示宣告自己失蹤,平素與他有來往的人士分析,他要去的地方不外乎兩個,一個是遠在千里之外的終南山,一個是近在咫尺的西郊散原山。杜老板的女婿黃二郎早就知道丈人打著隱居世外的主意,他的有意失蹤乃蓄謀已久,當身為店員兼外子的黃二郎次日上班時看到店門上的白紙并不感到絲毫意外,反而有如釋重負之感。就在他不無輕松地吐出一口氣,搓搓手打算去卸門板開始一天的書店經營時,發現有兩個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他,而持槍的兩個家伙則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黃二郎本能地意識到碰上了上門打劫的,其中一個持槍者抖了一下手中的家伙,不慍不火道:“跟我們走一趟?!秉S二郎第二個反應是:綁票??!與此同時瓦子角慶仁藥棧的掌柜和后墻路綢布莊的老板因嫖娼,違背新生活運動新規而被抓。

戴先生出任藍衣社南昌站站長前,僅僅是藍衣社的首腦兼創始人之一,自蔣將軍把他視為值得信賴的門生,戴先生逐漸得到重用。他受命此任正值民國多事之秋。北伐之后,名義上國家雖然得到統一,各地軍閥與地方勢力表面上歸屬了中央,但實際仍是割據狀態。中央政令難行,若是派員過去任職,更是水潑不進,針插不入,而各地軍閥伸手向中央要錢要物卻是不約而同。此時盤踞贛東北地區的紅色力量卻在暗流洶涌,悄然蔓延,紅色武裝已成了蔣將軍不得不正視的一股直接對他形成威脅的軍事力量,而日本人對東三省也虎視眈眈,時不時流露吞并之心。為此蔣將軍再三斟酌后,提出“攘外必先安內”政策,再度坐鎮南昌行營,調動大軍首先對紅軍進行“圍剿”。而蘇聯方面對蔣將軍是一直不太放心的,蘇方對中國想兩手都抓,一方面把蔣將軍的民國中央政府仍然放在聯合的框架內,一方面對已在江西成立蘇維埃共和國的紅色力量提供包括軍事在內的各種援助,蘇方不贊同蔣將軍對蘇區的軍事行動。蔣將軍自然不會聽從于蘇聯,戴先生明白蔣將軍的意圖,他是想拿下贛東北,打散紅色武裝,放出缺口,讓紅色勢力離開江西,向軍閥割據地區移動,以便中央軍能以“追剿”為名進入軍閥割據地區,使之名副其實變為中央轄區,然后再來對付日本。而作為海陸空三軍指揮行營所在地的南昌,蔣將軍在這里發起新生活運動,意在把這座名為外省實際已在發揮臨時首都作用的城市打造為首善之地。軍統藍衣社南昌站的分量可想而知,戴先生此時受命,足見蔣將軍對他的器重。蔣將軍曾對戴先生說:“這世界不缺聰明人,從來不缺!缺的是忠誠的人。這也足以說明忠誠者多不聰明,或者就是笨,有些死心眼,不如聰明者見風使舵,唯利是圖。聰明的人多是利己主義者,而忠誠的人內心有追求,有信仰,多半會犧牲。如果既聰明又忠誠,必是高尚者,他會為忠誠而犧牲部分聰明。我希望你做一個高尚的人?!贝飨壬敿串吂М吘吹鼗卮鸬溃骸拔以敢庾鲆粋€為忠誠而犧牲全部聰明的人?!笔Y將軍笑了,說:“雨農,我要的是為忠誠貢獻你的全部聰明?!贝飨壬⒄溃骸皩W生銘記?!笔Y先生不止一次地對他說:“對一個人來說,眼睛和耳朵是何等重要??!”戴先生隨即行禮:“學生明白?!笔Y將軍微笑地點頭。endprint

身為天子門生,戴先生仍清楚記得當年在黃埔軍校時初見身為校長的蔣將軍的情景。知道蔣將軍不只是要他做他的眼睛和耳朵,還要做他手上敏銳勇猛而又能放能收的老鷹和獵犬,要隨時發覺并捕捉到危險的對手,那就必須要比對手更兇狠更狡猾多變,不如此他就坐不了這個位置,也就會在蔣將軍心里失去地位。戴先生私下認為中國幾千年歷史,無非是帝王更替史,成者為王敗者寇,成與敗的區別無非在一個“勢”字上,亦即得勢與失勢之分,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為勢之道關鍵在于審時度勢,明白如何順勢,如何借勢,如何造勢,如何得勢。凡胸有大志者,不可不明此道,不可不循此道,諳此道者須善用此道,方可得勢。得勢者還得懂得順眾人之勢,不可獨斷,借眾勢,造大勢,得大勢。是為勢字訣,亦即古來成事者奧秘。所以他深知此生都得倚仗蔣將軍之勢。在這個復雜和兇險的世界里,戴先生一度覺得,生活中奸細像細菌一樣無處不在,無處不是看不見的眼睛和隔著墻的耳朵,一天24小時都得留個心眼,說話做事必須膽大心細而又不失警覺,以免落把柄于他人之手,被人突然告發而引起蕭墻之禍,或被人點滴記錄在小本子上待到秋后算賬。戴先生某日心血來潮恐怕是第一個領悟到要把防奸細變為用奸細的人,他就不僅成了奸細頭子,而且還能比奸細更有殺傷力。戴先生經營著龐大的奸細網的同時,還羅織了一批各類有暗中行動能力、善使各種器械的高手,甚至不乏具有奇能異術之士。

戴先生每到一地必留心打聽當地的高人,能收買的則收買,不能收買的都遣人密切監視,以防有不測之舉。南昌這個地方崇道術,自古至今多異士,戴先生早就留了一份心的。尤其神出鬼沒的秘密組織蓮燈社他不僅在老家浙江時便早有耳聞,而且投身藍衣社伊始似乎就在與其打交道,他上任軍統南昌站站長的第一天就調蓮燈社的卷宗過來。當他看到攤開在辦公室的蓮燈社名錄竟是一卷涂改得面目全非的檔案,形同廢紙,不由大發雷霆。他當著那個名叫馬志明的檔案管理員的面聲稱要槍斃他!當他冷靜下來之后重看那些雜亂無章的卷宗時,隱約發現了柳士龍的名字。他叫住了看似神思恍惚的馬志明,問:“柳士龍是什么人?”

很多年以后,在當地秘密機構的檔案里仍然在不斷出現著柳士龍的名字,前后時間相差上百年,管理檔案的人也弄不清這個柳士龍和很久以前舊檔案里的是不是同一個人。而馬志明知道,他就是同一個人。正如他回答戴先生所問的那樣,馬志明表情怪異地說:“他是神秘的人?!?/p>

怎么個神秘法呢,戴先生沒有再問,只是心平氣和地吩咐檔案管理科科員馬志明:“退下吧?!?/p>

與此同時戴先生得知日本陸軍本部正在加緊侵華的準備,戰事可能隨時爆發。這一切都在靜悄悄地進行,沒有民眾血氣鼓動、游行口號之類,只有決策本部縝密的計劃,還有日本向中國派出的大量中國通間諜,對中國進行田野調查。他們化裝成收古董的販子和皮貨商人,考古人員及地質工作者等等,深入田間,調查細到谷物灌溉、水文和道路分布狀況。日軍本部所掌握的情況甚至比本地人還多。對此,戴先生暗暗心驚。他和蔣將軍同樣清楚,國家沒有準備好,也不可能在近期準備到足以應對日本入侵的程度。無論從國力、軍備還是戰力上,都無法與日方相比。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戴先生拿起話筒,是一個來自福建的報告,說有一個連的兵馬叛變了!這個連駐守在一個叫修坊的地方,這個地方與長汀交界,隸屬于十七軍六師第六混成旅駐守范圍,旅長孫可喜手下的一個連在連長陳和尚的鼓動下集體叛變。陳和尚一槍打爛了當地富紳林守儒的下身,搶了他的女人和財物,投了雁頭山的游擊隊。陳和尚早年是入過少林的,少林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是一成不變的光頭,還有傳說中深藏不露的武功,人對他是頗有些忌憚的。陳和尚搖身一變,成了雁頭山游擊隊副總司令,一度春風得意,匹馬雙槍地在民間口頭上神出鬼沒。那對匣子雙槍,在傳說中烏光閃亮,說是暗夜里百米開外的一炷香,陳和尚一甩手,就能擊滅。在后來的日子里陳和尚打過一些硬仗,也吃過一些自己人的暗算,好好歹歹跟一個素無感情的女人,剃頭擔子一頭熱地熬到了加官封爵之年。陳和尚仍是雙槍不離,凡進他房門必先喊一聲“報告”,否則他頭也不回反手一槍,據說他的婆姨進臥房時,由于忘了喊“報告”,被他頭也不回地給了一槍。當陳和尚得知誤殺了婆姨時,悲痛欲絕,舉槍欲自盡,被眼疾手快的警衛員搶下了家伙。也有人說陳和尚對自己婆姨是蓄意謀殺。因為此后他就娶了個年輕而又妖艷的女子,且一改以前兇神惡煞面目,總是笑吟吟一副開心不已的樣子。此事若干年后被一個大胡子作家寫成了一本小說,廣為流傳,而陳和尚也在受封少將軍銜不久后去世。有人說,若不是陳和尚行為不檢點有舊軍隊習氣,官是可能封得更大的。而有關陳和尚的武功有個故事,據說他一次出席將官會議后,一行人在院子里說說笑笑地散步,一位平常很嚴肅的元帥笑嘻嘻地指著陳和尚說:“老陳,都說你武功十分了得,今日能不能露一手,讓我們開開眼界?”陳和尚啪地雙腳并攏來了個立正,然后一把擼下軍帽,轉身朝路邊木頭電燈桿上一縱身,那桿上電燈泡早沒了,只剩一遮風擋雨的銹蝕鐵皮燈蓋兒。陳和尚騰空而起,一顆光溜溜腦袋竟似燈泡般吸在鐵皮燈蓋上,懸在半空的身子朝元帥施了個少林僧人禮。元帥喝了一聲彩:“好功夫!”陳和尚才落下地來,臉不紅,氣不喘,又是啪地雙腳并攏來了個立正。元帥笑道:“陳和尚名不虛傳,名不虛傳哪!”有關陳和尚的故事后來還有很多版本流傳于民間,讓人茶余飯后說得繪聲繪色,津津有味。傳說多了,陳和尚那張饅頭般臃腫且面無表情的臉出現在報紙上,人們也覺得像個鄉黨,有幾分親切。戴先生此前對陳和尚幾乎一無所知,眼下一堆爛事與更為急切的要務令他分身乏術而又要予以妥當應對和處理,他發現自己再也不是那個一腔熱血走出江南鄉野的少年了,回鄉的路也斷在滿目飛渡的亂云中。

第4疊

甲戍坊見山書店的杜老板早年曾跟字畫鋪的傅師古學過糊裱手藝,傅師古以修復兼裝裱古字畫的技藝精湛而聞名遐邇。經他修復的宋明字畫數以百計,而他尤以修復過八大山人的六尺精品中堂《麋鹿圖》為同行稱道。當身為無師自通的古董販子程玉華在老家生米街的鄉間發現這幅漫漶且破爛不堪的晚明字畫,一幅六尺中堂上數百年前的筆墨仿佛往事如煙,風吹雨打如敗絮。他以兩塊大洋的價格將此畫收到手中時,渾身上下還是如遭電擊般激動得戰栗不已,行業的直覺告訴他,手中這幅畫具有國寶的品級,只是會有很長一段時間少有人識。而眼前的問題是,他要找一個修復和裱糊字畫的高手,使它枯木逢春。程玉華有個北平的遠房親戚是榮寶齋裱畫國手,早年為宮里裱過字畫,而今雖年事已高,兩眼昏花,但有信來,他還接一些活干,還能不緊不慢地從事他心愛的行當。程玉華覺得遠水解不了近渴,他只有在城里的裱糊匠中打主意。甲戍坊博雅軒的傅師古自然是不二人選,程玉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上門拜訪了傅師古,當他無比鄭重又小心翼翼將那幅破爛不堪的寶貝出示給傅師古時,流露出一股托付終身而又無可奈何的表情。傅師古也不負重托般做了平生第一次承諾:“包在我身上?!碑敵逃袢A依依不舍地出了門,傅師古將這幅晩明畫作端詳了半夜,對即將開始的修繕復原活計深感棘手卻又懷有一種躍躍欲試的沖動。endprint

半月之后,程玉華如期登門博雅軒,一眼就看見張掛在中堂的《麋鹿圖》,畫面完整復原得不露形跡。他喜不自勝嘴里連連喊道:“是了是了!八大山人又復活了!”傅師古此刻則面帶一副不辱使命的表情立在旁邊,程玉華知道老友傅師古為復原裝裱這幅畫所費的功夫和心血,光要找到與《麋鹿圖》紙質相同的晚明舊紙,就得花很深功夫,更別提那些空白筆墨的填補要做到不差毫厘而又如出一轍,何其不易!程玉華拜謝之余,傾其所存的七塊大洋塞到傅師古手中,傅師古推謝了他的裱資,只提出容《麋鹿圖》在博雅軒里展示一周,程玉華心有不舍卻還是一口答應了傅師古的看似頗合情理的請求。

接下來的日子里,傅師古的裝裱店技驚同行,聞聲前來博雅軒觀瞻的書畫行人士絡繹不絕,八大山人《麋鹿圖》的復原成了傅師古技壓一方的頭牌廣告,博雅軒也仿佛一戰成名。前來觀瞻的人里,一個有著黑眼圈的家伙在一些晃動的帽子和肩膀背后探頭探腦,滿臉古怪的表情,好像在捕捉一個等待已久的時刻。三個月前,這個自號“老木”的人從古董販子程玉華手上買下了一件出土不久的漢朝古物雁魚燈。他一度對雁魚燈上大雁修長而彎曲的頸部十分著迷,而對仿佛心甘情愿被銜于雁喙下的魚懷有無端的困惑與不安。直到有人從他手中取走了雁魚燈,也便帶走了他的困惑和不安。老木似乎來南昌不久,是個混跡在甲戍坊一帶的無名山水畫家兼字畫文物鑒賞者,暗里卻在走私文物到日本。他像是從陜西來的遷客,貌似厚道,笑瞇瞇的看不見他的眼珠子,逢人拱手作揖。一次程玉華見他收斂笑容,露出很賊的眼神,里面藏著毒辣與狡黠,還有一種刀子般的狠勁,像西安出土的秦人所用的古老箭鏃,那種眼神是南方人所沒有的,令程玉華不寒而栗—這位無師自通的古董商,除了行走于鄉野發現與回收散落于民間的看似不起眼的古舊玩物之外,更多時間還是在城里走街串巷。程玉華一度感覺自己被便衣盯梢,成了一個形跡可疑的人,他把這種苦悶跟好友佑民寺詩僧一釋說過,一釋只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程玉華便說:“知道了?!逼鹕砀孓o。

甲戍坊博雅軒裱畫師傅師古總是無端生出一股惆悵,他覺得人過半百之年了,會像一把老刀,開始憐惜自己的光芒,不會輕易出鞘,而會藏鋒求拙,偶爾打打圓場??蛇@回面對土遁般消失了一些日子又突然冒出來的見三書店杜老板,他還是愕住了。杜老板作過揖,竟然開口求他幫忙出面為其女婿黃二郎找找戴先生?!澳阋仓来飨壬??!”傅師古臉面一撮,眼睛鼻子都縮攏了,說,“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我這種人豈是跟他說得上話的?!”杜老板涎著臉,說:“你當然曉得我家二郎是本分人!”傅師古道:“本分人?那怎么會被藍衣社帶走了呢!”杜老板顯得頗為無奈地說:“這里面有誤會,一定是他們弄錯了人?!备祹煿琶婵滓凰桑骸澳悄阕约喝フf清楚不就行了嗎!”杜老板說:“我怕人一進去就說不清楚了呀!”傅師古說:“你是他丈人還說不清,那我根本不挨著豈不更說不清!” 杜老板說:“不是,我是說人家不會聽我說!”傅師古說:“你當我是誰呀?一個玩糨糊爛紙片的,誰會聽我放屁!”話已說到這個份上,杜老板反倒鎮定,他想先平息一下傅師古沒來由般的激動,便不無恭維地說:“在南昌地面上誰不知道你傅掌柜!”杜老板說著還從袖管里調出手來豎起一個大拇指,然后打開另四根手指,露出掌心里的一沓大洋。傅師古把他的手按住,說:“這你杜老板得賣多少本書??!干脆,你不如直接送給藍衣社去撈人?!倍爬习鍑@口氣,說:“這藍衣社比綁票還難辦,我估計只有你的面子還能管些用?!备祹煿虐阉氖忠煌?,說:“你呀杜老弟這不凈說瞎話嘛,我有什么面子?”杜老板說:“不是戴先生托你裱過古畫,他還把這畫送給蔣將軍,蔣將軍還稱贊你嘛!”傅師古臉上掠過一道喜色,說:“老弟呀你這也知道?”杜老板故示夸張而隆重地說:“唉,這不坊間早傳開了嗎?不然我怎么會來央求你?”傅師古臉色一收,說:“你這是讓老哥往坑里跳不是?”杜老板擠著眼說:“我還聽說蔣夫人也要找你裱畫呢!”傅師古故作驚訝道:“是嗎!我怎么不知道?”

第5疊

與甲戍坊一街之隔的西大街,有座美國牧師衛斯理主持的天主教堂,蔣夫人隨夫君坐鎮南昌行營后,每星期必來這里做禮拜。蔣夫人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她有意讓身為軍人的夫君也受些天主教的影響,使將軍的心里沐浴主的光輝,沖淡一些身上的殺氣。所以她再三勸說夫君在事務繁忙中撥冗陪她上教堂做禮拜。此前蔣將軍每每推辭,自從收到雁魚燈的警告信,蔣將軍便開始雷打不動地把一身戎裝脫下,換上長袍馬褂陪夫人上教堂。有趣的是,這座教堂數年前曾是北伐軍中一支有鐵軍之稱的勁旅舉義反對他的指揮部。義軍的機槍架在教堂鐘樓上,火力直對寧王府守軍的營房,兩邊一接火,寧王府射來的槍彈把鐘樓的石墻打出了累累彈坑。此時蔣將軍攜優雅端莊的夫人走入院門,稍抬頭,就能看見那些記載一件史事的舊年彈痕,以他久經沙場的眼光自然是熟視無睹。而蔣夫人每回來做禮拜,也沒有聽聞過這座教堂曾有過那樣一段往事。牧師衛斯理彬彬有禮,來自美國馬薩諸塞州,有很好的教養,蔣夫人早年曾在那里留學,她能用一口流利的帶美國南方貴族口音的英語與衛斯理牧師交談,而蔣將軍則禮貌地面帶微笑站在夫人身旁,像個護花使者不失紳士風度,衛斯理牧師常常對他禮敬有加。蔣將軍夫婦做完禮拜步出教堂時,沒有注意到門外人群中,一道射向他們的狐疑目光,那目光是來自看似偶爾路過的一位面色陰郁的萬壽宮道士眼里,仿佛匆匆一瞥,卻有無限深意。

就連在深色便服內插著雙槍,貼身保護蔣將軍夫婦的馬弁武定國,也沒有察覺到道士萬長風的舉動。其實萬道長對蔣將軍在南昌的行為留意已久,作為一座古老道宮的守護者,萬道長不得不格外留意每一撥入得南昌城來的軍隊。他看得出蔣將軍與原來盤桓在這里的孫傳芳不可同日而語,蔣將軍是那種有大氣魄和胸懷的人物,但他畢竟是個帶軍隊殺進城來的軍人,在那一役中不僅滕王閣毀于一炬,城里不少寺廟也遭到駐軍破壞,這對萬壽宮的威脅便不言而喻,何況蔣將軍夫婦不信國粹老子道教,而熱衷于洋人的天主教。尤其要命的是始終與萬壽宮凈明教作對的蓮燈社放言要借蔣將軍之手置萬壽宮于死地。萬道長與宮中上下更不敢有絲毫懈怠。endprint

當柳士龍按照秘密聯絡人汪山土庫門房老陶給的地址,見到一個名蕭公度的人時,不禁面露失望之色。

“我還以為你是個令人望之肅然起敬的老者呢!”他說。蕭公度光滑的臉上微微一笑,輕描淡寫地說:“我還沒到那種時候?!?/p>

柳士龍打量著這個嘴上無毛的青皮后生,一時竟忘了為什么要來見他,這個名叫蕭公度的年輕人跟自己有什么相干。他只是不明所以地說:“你心大,世界跟著也大,心卻空了!”柳士龍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跟蕭公度說這個,但他跑到沐英城來見此人好像就是為了說這個,而且非說不可。蕭公度似乎應景地說了些“歲月如煙”之類的話,他的臉光滑得像水汽輕浮的半山云霧,使柳士龍想到一種茶葉。運送這種茶葉的商船已經從云遮霧罩的山下走過了一千多年,蓮燈社的歷史跟這些運茶船也是有關聯的。柳士龍上次從九江來南昌坐的就是茶船。船娘待他以一種故人般的笑容,柳士龍稱她為夏九娘。萬壽宮道士萬長風在惠民門碼頭上一眼看到夏九娘,就感到她的身段散發出魚精的妖嬈,而對與他擦身而過的柳士龍卻沒有任何感覺。

當蕭公度提到雁魚燈時,柳士龍才緩過神來,明白了見他的目的。

第6疊

黃二郎被逮捕的當天晚上,就被押到下沙窩秘密處決了。此前黃二郎在軟硬兼施要他招供黨人的拷問中閉口如鐵,使老謀深算的審訊者一度束手無策,就差給他一?;ㄉ琢?!戴先生對此的反應是:既然是這樣,那就喂他吃一粒吧。當晚下半夜,黃二郎就被拉到人跡罕至的下沙窩被手槍的一聲悶響斃命。斃命前黃二郎對送他上路的年輕槍手提出,能不能讓他吃一碗陽春面,哪怕聞一聞面里的蒜香味。當時這位年輕槍手還打算滿足他的最后要求,甚至想讓人到附近為他買一碗陽春面,可眼前是黑暗流淌的贛江,周邊的野地更是黑燈瞎火,堤坡處有一壟半熟的油菜,散發出青郁氣息。年輕槍手隨即揪了一把,兩手濕黑地遞給他,黃二郎說:“這是老油菜??!”年輕槍手幾乎是央求他:“你就將就著咬一口嘴里有些味就可以了?!秉S二郎說:“牙齒哪咬得動這老油菜呀!”年輕槍手說:“我揪下來也沒覺得有多老,都水靈爽脆的??!”黃二郎說:“可味不對,沒蒜香??!”這時一個把腦袋縮在風衣領子里的黑影跨過來照黃二郎腦殼就是一槍,黃二郎在子彈進入他腦殼的瞬間,想到某次傳遞情報他一個人待在冷寂的袁州旅社里惦記著老婆的肚皮又柔軟又溫暖,他的靈魂就跟著這種感覺出竅而飛。開槍的黑影轉過身嘴里嘀咕道:“少啰嗦!”對年輕槍手耽誤了瞌睡不無埋怨。隨即把槍插回槍套,打了個呵欠,縮進了停在黑暗中的獄車駕駛室。水上吹來的風,很涼,有濕意,一絲絲的,似從一塊很大的布上撕下的一縷一縷,又如鐵絲般滑過皮膚,那塊布就是贛江。

民國跳水皇后楊小姐在蔣將軍北壇官邸見到蔣夫人時送給她的禮物是一只外表光滑如水的漆盒。打開后,蔣夫人不禁莞爾,她看到里面是一團幾層油紙包著的黏糊糊的烏泥。蔣夫人說:“丫頭啊你是給干媽開玩笑吧?!睏钚〗阏f:“喲,干媽,這是我好不容易托人從梟陽弄來的,是治皮膚瘙癢的秘方?!笔Y夫人笑道:“這黑乎乎臟兮兮的,還秘方呢!就你這干女兒孝順?!睏钚〗闶褜櫠湹溃骸皠e小瞧了,女兒費了多少工夫??!”蔣夫人點頭:“好好,我領你這份孝心,現在蔣將軍倡導新生活運動嚴禁請客送禮,你送我一包烏泥不是金銀財寶我應該是可以收的,所以我今天為你接風的宴席,也只有四菜一湯,你也就別見怪了?!睏钚〗阃熘Y夫人的手邊步向餐廳邊說:“干媽呀瞧您說的,我來南昌又不是想大吃大喝的?!笔Y夫人滿意地說:“這就好,干媽還等著你為新生活運動出點力呢?!睏钚〗愎郧傻溃骸拔襾砭褪且隽Φ难?!”

除了親密的人之外很少有人知道外表美貌而優雅高貴又不失謙和的蔣夫人,她那身看似白嫩細膩的皮膚,每到夜晚入睡時會起成片成片的紅皰,飽受瘙癢折磨,醫藥無效,每每要用指甲刮破,刮出水來,才稍有緩解。如此每夜身上都被指甲刮得傷痕累累一般,她不得不大多數時候與蔣將軍分房而睡,而且須用綢緞床單觸膚,那種陰涼與柔軟的觸感才能讓劇癢發熱的肌膚漸漸平息,而且綢緞床單每夜必換才行,否則難以入眠。久居滬上的楊小姐知道夫人的暗疾,但她并不知曉梟陽烏泥的功效。她原本打算送一件貴重東西給蔣夫人做見面禮。是心細如發的戴先生提醒了她并為之安排了讓夫人合意的那盒不是禮物的禮物—來自梟陽湖底的千年湖泥,對女性肌膚敷之即可立即止癢潤膚。

柳士龍從來沒正兒八經拿一張報紙端在手上看過,而途經翠花街口,報攤上一張《民國日報》上登的照片突然粘住了他的目光,怎么甩也甩不掉。他掏錢買了一份,眼睛盯著跳水皇后楊小姐蒞臨南昌的占大半版的照片看了半天,仿佛八竿子打不著的愛情使他內心洶涌不已,他一廂情愿地認為那就是他死而復生的愛人。他想迫切地找到楊小姐,并親口告訴她:“你不姓楊,你姓梅,叫梅麗娘,是豫章太守家的千金?!边@種念頭在他頭腦里轉了幾圈之后,已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他回頭看了一下位于街中段的萬壽宮,人頭攢動,香煙裊裊。而且來來往往的行人服飾面貌非同往昔,仿佛只有他懷有一顆古人的心臟,突然有了一種千年的邂逅。與蓮燈社秘密人員蕭公度策劃的行動像流水一樣有條不紊,仿佛該發生的總會發生,不需要他的思考與耐性。他的注意力也從沒有放在蔣將軍身上,那些攪起歷史風云,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人物,在柳士龍眼里本身就如同過眼云煙,禁不住他的駐留,正像流過的水,永遠不會重復,但一些往事又會沖到岸邊。波浪般的水袖,仿佛被風吹起的裙子,在空中飄著,飛了好多年,一直沒有落地。柳士龍覺得自己一直跟在飛舞的裙子后面奔跑,像個光著腳的孩子,邊跑邊呼喊,一個聲音追著一個聲音,如同銀子在空中閃出的光亮,而那條裙子將他的聲音帶到很遠,像是被云包裹了,連一點回音也沒有。

那條裙子,彩色的裙子,上面有繁花競簇,好似一個遙遠的節日,又似一個傷悼的祭辰。

第三章

第1疊

這些天一個叫李勇的人在系馬樁一帶像只沒頭沒腦的蒼蠅亂飛亂撞,險些誤入了藍衣社的圈套。他穿過一條晾曬在巷口的大花布褲襠,一頭鉆進巷里,嘴不停喊著一個世俗而空洞的名字:“大毛!大毛!”他的亂喊亂叫引起了埋伏在系馬樁十三號兩層小樓左側的藍衣社便衣的注意。埋伏者的臉上頓時疑云暗生,仿佛李勇是個跑到系馬樁十三號來接頭的秘密黨人。系馬樁十三號的門虛掩著,里面靠南墻坐著一個心事重重的婦人,那面墻上石灰斑駁,掛著“珠山八友”的瓷繪梅蘭松竹框裝四條屏。婦人豐頰細目,而又落落寡合,很像“明四家”里的仇英筆下所畫的漢宮圖中的女人。李勇大呼小叫滿頭大汗地把虛掩的門朝里推開,一見婦人,竟顯得格外彬彬有禮地問:“請問大毛在嗎?”婦人滿臉狐疑:“誰是大毛?”李勇突然被澆了一頭冷水般,立馬冷靜起來,仍不失禮貌地說:“打攪你了太太,我找錯地方了?!闭f罷一邊退身而出,一邊輕輕將門帶攏。李勇退出系馬樁十三號,不知所措地走到巷口,又突然站住。微風吹來,將那條晾曬在路頭上的大花褲吹到他的臉上,他也渾然未覺一般,嘴里只顧自言自語:“大毛家明明住在這里呀?!闭绲年柟庠诖蠡ㄑ澋挠骋r下五顏六色地曬在李勇身上,使他有些暈頭轉向,南昌居民區蛛網般繁復的小街小巷令李勇如陷迷宮。藍衣社便衣掂量片刻,打消了現身逮捕一個莽撞漢子的念頭,連日對系馬樁十三號的蹲伏守候也不得不以一無所獲而告終。endprint

而此時原系馬樁十三號居民甘泰昌正拎著母親為他收拾的赭色牛皮箱在上?;疖囌緭頂D的人群里隨波逐流地涌出站臺,那只牛皮箱是其父甘誼民少校的遺物,里面裝著三根金條、一只老式懷表和兩套棉布換洗衣服。甘泰昌離開南昌已兩個多月了,他先是在鎮江二舅家住了一段時間,二舅是老同盟會會員,后來由于與原來的同道者有了政見不一的分歧,便引退回鄉繼續經營祖傳的醋坊。甘泰昌投二舅而來,是想在這里既為避禍,也謀個營生的。當二舅領他到酸氣彌漫的醋坊轉了一圈后,甘泰昌深感二舅的醋坊對他來說,是英雄無用武之地的。二舅自然也是個明白人,知道姐夫甘誼民少校的血液仍在外甥身上沸騰,外甥是不會甘心做一個平庸的醋坊賬房,染一身醋酸味的。經過一番考慮,二舅對外甥做出了另一種安排,他對外甥說:“大毛,你先在我這住些時日,等風頭過了些以后,你去上海,我有個生死兄弟在十里洋場頗有些勢力,他或許可以給你個合適的安頓?!备侍┎南胫灰皇窃诖追焕锘炀秃?,便滿口答應下來。在二舅家里住滿一個月時,初來乍到的新鮮感早已蕩然無存,甘泰昌只覺得自己是個一無是處的閑人,他幾次向二舅開口提出要到上海去,二舅只說:“還不是時候,南昌那邊藍衣社還在通緝你?!卑具^了兩個月,二舅說:“我先跟上海那邊聯系一下,等有了答復,你再過去?!备侍┎[約感到新的人生即將向他啟幕了,過去在南昌的那一幕很快就會變成隔夜舊夢。

畫家周鐵農晚年除了偶爾閑涂兩筆水墨自娛之外就是滿城轉悠,打算找到明末清初畫家八大山人隱居南昌的寤歌草堂確切所在地,他査遍了所能見到的相關文字,皆語焉不詳。而根據山人當年的詩畫題跋信函札記及同時代人有關他行跡的小傳隨記,確切些的是在東湖邊上。周鐵農一度憑直覺在賜福巷一帶轉了很久,這里距東湖不遠,他一廂情愿地認為山人寤歌草堂的舊址就在這里。后來他又推翻了自己的直覺判斷,認為這里是山人的知交澹雪和尚的寺廟所在地。山人在寺里畫了大型山水壁畫,那幅壁畫山石嶙峋,樹木虬枝百結,仿佛怪石、奇樹,都是妖異的化身,而煙云飄渺處更預示著無窮的未可知。在無窮的未可知中畫家周鐵農也如同陷入一個迷宮,他有時弄不清民國的南昌與明清的南昌,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誰。甚至在一個陡削的深夜,他進入到了八大山人的夢里,夢見自己那價值千金萬邑的字畫被一陣怪風破窗而入,吹得滿大街奔跑,如同遭到遺棄而無人認領的孩子,凄惶而悲凉。他的憤怒無處宣泄:“這是誰他媽干的?誰?!”沒人回答。只有被風吹得滿大街廢紙般亂跑的字畫,那些山水、花卉、鳥禽,如同垃圾在街頭的塵埃中飄零,那些字畫上簽著他的畫押,鈐著他的印,就像吹破的牛皮,讓人視如草芥,帶著世人的不屑與嘲笑,落荒而逃?!@是個可怕而失落無比的夢,對于一個著名畫家而言,沒有比被眾人遺棄更可怕。次日,有貴客登門,從穿著的闊綽上來看,在南昌還少見,周鐵農以為是慕名而來買畫的客人,待之也就熱情。來客彬彬有禮,自稱姓陳,是受人之托,想請周大師收弟子的,畫家周鐵農自是萬般推辭,當他得知要拜他為師習畫的是蔣將軍夫人時,不禁愣住了。

在戴先生得知蔣將軍夫人慕名欲請周鐵農指點繪事時,他當即命人對周鐵農其人及親戚朋友和常有來往的人迅速進行了暗中調査,得出的結論是,此人乃一畫癡。只是經常往他畫室跑的人五花八門,但都為求畫。而其中有一個叫柳士龍的瓷商近期跑得頗勤,似乎是游說周鐵農畫一批瓷繪,此前柳士龍一直做浮梁茶葉生意。周鐵農對瓷上作畫起初頗為不屑,經柳士龍再三游說,他開始心猿意馬。戴先生敏銳地洞察到蓮燈社的蹤跡,當即要人緊緊盯住柳士龍這個人。

柳士龍自從在《民國日報》上看見跳水皇后楊小姐的照片后,就一廂情愿地暗自把楊小姐認定是他的前世愛侶梅麗娘,竟情不自禁地陷入了對前塵往事的回憶中。仿佛像個初戀少年一般,懷里總是揣著刊有楊小姐照片的那張報紙,千方百計想見上楊小姐一面,以至暫時忘記了與許大頭的仇恨。他知道楊小姐是應蔣將軍夫人之邀前來南昌的。而一向對繪事情有獨鐘的蔣夫人一到南昌就打聽到畫家周鐵農是少有深得八大山人骨血的大家。蔣夫人尤其在品閱過周鐵農山水花鳥后,頗為激賞。而一本看似周鐵農隨筆涂抹的《浮夢》冊頁,更加給蔣夫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認為幾可與八大山人的《安晚冊》相媲美。她甚至要蔣將軍與之共賞,蔣將軍腦子里塞滿了軍務,對夫人贊賞有加的一冊豫章文人的筆墨涂鴉顧左右而言他。而一旁的楊小姐卻“哎呀”一聲,說了一句:“我倒覺得夫人的畫比他的好多了!”蔣夫人責怪道:“你呀,哪懂個啥畫好呀!”不茍言笑的蔣將軍反倒笑了,說:“我也跟楊小姐一樣,是不懂畫的?!笔Y夫人說:“不懂不要緊呀,那就跟人家學嘛!”蔣將軍說:“好好好,你們好好學,我可要開會去了?!?/p>

周鐵農在甲戍坊博雅軒見過蔣夫人讓人送來裝裱的山水畫,蔣夫人的畫構圖妥帖,用筆精到,清逸處有靈氣,沉厚處蘊蒼潤,古趣盎然,可見不凡天賦。也看得出是得過名家點撥的。這回一聽要拜他為師,便忙不迭地說:“老朽區區,隨手涂鴉只是打發余生,這點微末道行從不敢為人師的,還望另擇高人?!钡情T的陳先生面帶和氣,只說:“蔣夫人敬周先生高才,也不會太占先生時間,每月接先生去北壇指點一回即可?!痹捳f到這個份上,周鐵農一時也就不好再推辭。陳先生留下錦盒裝的禮物,拱手告辭。周鐵農半天回過神來,才發現陳先生留下錦盒裝的是一支百年老參。周鐵農只嘆了口氣,依他的個性是極不愿跟官家打交道的,而這回還是蔣將軍夫人這等人物。當他向瓷商柳士龍吐露內心的苦衷時,柳士龍竟笑了,說:“周大師啊,我還真得說你是個迂夫子!你是畫畫的,蔣夫人也喜歡畫畫,她求上門只是一個‘畫字,又不是蔣將軍叫你去做幕僚,想得那么復雜干嗎?”周鐵農眉頭一展,說:“你真這么認為?”柳士龍轉臉看他:“不這么認為還有什么?就是簡簡單單的事,我還想看看蔣夫人到底是什么樣一個大美人呢,說不定哪天你還能給我個機緣?!眱扇苏f罷都笑了起來。

第2疊

四月的一天,據報有個叫梁夢成的故人山高水遠地趕到了南昌,他沿著浙贛線曉行夜宿,像一頭在泥漿里裸泳的犀牛,行色匆匆,避過了多個武裝檢査站,來找一個叫秋石的人。而前來接頭的卻是一位不解風情的葆靈中學的國文女教師胡茵夢,她暗戀的表哥是一位參加過江西大旅社暴動的年輕軍官,幾年前在廣東失蹤,至今下落不明。女教師業余時間拜師學簫,師父是萬壽宮的萬長風道長。吹簫不是萬道長唯一所長,萬道長還能畫一手青竹,蕭蕭然如有風聲。正是因為那些青竹,在表哥失蹤后女教師胡茵夢開始跟萬道長學簫。簫聲不僅安慰了她的孤寂悲懷,還教她漸漸走上了一條道路,使她隱約覺得在這條路上會和表哥再度相逢。女教師不止一次夢見那位名叫秋石的年輕軍官,仿佛北伐歸來,一臉風塵仆仆而又異樣的熟悉,如同一位江南會館里遇到的鄉賢。更多時候這位葆靈中學的國文女教師會夢見很多幻滅的文字,在黑燈瞎火中亂飛亂撞,仿佛在黑板上不知所云,又聚散無常,結果總是不知所蹤,而久候未至的故人的突然浮現,如同不期而遇的一個美夢。在女教師以秋石的同路人身份和梁夢成接上關系時,她迫不及待地向對方打聽秋石的下落,而梁夢成的回答使女教師胡茵夢覺得不知所云,他連幾年前大旅社發生的軍人暴動也是頭一回聽說,好像他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女教師這才明白這個穿一身夏布長衫千辛萬苦趕到南昌來找年輕軍官秋石的秘密黨人,并不是要來找尋已如昨夜舊夢的義舉的。在女教師再三詢問下,梁夢成才左支右絀地透露,他是逃避封建家庭的包辦婚姻只身在外飄零了一年八個月,從家里帶出來的錢都花光了,自己又一無所長,實在生活不下去了,才想找老同學秋石予以接濟。面對梁夢成糾纏不清的敘述,國文女教師胡茵夢仿佛又墜入了一個綿延的夢中,那位令她縈懷不已的年輕軍官當初也是為了逃避一段婚姻而與她相遇的,只是在秋石的敘述中,那位父母指腹為婚給他的鄉下女子,不僅目不識丁,而且是個齙牙,奇丑無比,秋石像逃脫噩夢一樣,逃離了那場婚姻。他把表妺看作是對他情感生活的重要拯救,這使身為國文女教師的表妺芳心大動,私自以身相許。梁夢成出現,仿佛一位落難書生,極似當初意外見到的表哥,她不能用自己的情感拯救兩個書生。面對急于求助的表哥故人,女教師在為是否要將他帶去翠花街萬壽宮,引見給萬長風道長而猶疑不定。戴先生據此斷定,那個自稱梁夢成的人毫無價值,像一條爛魚,藍衣社人員可以把他放棄,倒是女教師屢有接觸的萬壽宮道長萬長風使他窺伺到一條通幽的隱秘曲徑。endprint

位于洗馬池鬧市翠花街的萬壽宮是來南昌的人必到之地,萬壽宮門前堆放的修繕磚土好像經年累月就留在那里,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遺物,從來沒有動過。當年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初來南昌,就看到了那堆雜亂不堪的磚土,他甚至寫入了后來很著名的札記里,不知什么時候又把那段文字刪了。初始的好奇心驅使他不僅對眾多不信天主而信許真君的信士表示大惑不解,還對宮殿塑金身的許真君的宏大造像指指點點。其引起的直接后果是立馬遭到信士們圍攻,險些挨了一頓狠揍。致使他從此在南昌待的近三年時間里都是夾著尾巴做人。多少年過去了,萬壽宮游人總是絡繹不絕,萬道長對此似乎早已司空見慣,尤其每逢八月十五許真君飛升日更是熱鬧且擁擠不堪,商販攤點早就列陣以待,來自八方的游人與信士混淆在一起,這里面稍加留意也不難看見不少形跡可疑、貌似不善之人,他們看似游客,又像信士,而更似心懷叵測之徒。表面上萬長風是萬壽宮的道長,而實際上他在多年前就成了一名身負特殊使命的秘密黨人,他長期潛伏在南昌就是要等著和南昌行營內蔣將軍身邊的一位代號為紅薯的同黨接頭,以便將行營的情報傳遞給組織。只是近期一個蓮燈社的歸屬不明的地下宗教團體竟一把火把蔣將軍的目光引向了萬壽宮,這看似矛頭指向凈明道派創始人許真君的宗教之爭,極有可能給萬壽宮帶來直接的危害,也會給萬道長造成威脅。好在藍衣社還沒有對萬壽宮有所動作,蔣將軍只嚴令藍衣社査找制造事端的地下宗教團體蓮燈社有關人員,這使萬道長稍微松了口氣。而代號為紅薯的人卻一直沒有出現,令他懷疑是不是此人在行營里出了變故。南昌行營為蔣將軍于民國十八年秋天設立的海陸空軍總司令部,也是江南五省“剿共”大本營,南昌由此被時人稱為民國第二首都。潛伏行營機關里的兇險可想而知。如果紅薯被藍衣社發現后逮捕了,就有可能關押在東湖之畔行營的地牢里。如果紅薯叛變了,他肯定會讓人來抓萬道長。而最有可能的是因為紅薯謹慎,不輕易露頭,所以他才在行營隱藏得住。幾項分析得出的結果告訴萬道長只有耐心等待。盡管組織急于得到行營內部情報,但還得耐下心來等紅薯的出現。

這天城里的街巷明晃晃的,像一支支透明的白蠟燭,這對于習慣長期在隱蔽戰線工作的白副官來說,仿佛是一種莫名其妙的諷刺。他走在明晃晃的街道上,身后只有影子跟著他,街上行人稀少,這段路叫五把公所,到了甲戍坊、書街那一帶就熱鬧了。往前走就是洗馬池,白副官幾次走到這里,朝萬壽宮的翹角飛檐張望了幾番,又經府學西街、席公祠繞了回去。甲戍坊、書街和洗馬池各色人等頗雜,挑桶的,推車的,小販,市民,公職人員,游客,修爐匠,賣水的,教書的,店員,菜農,貴婦,軍人,客商,拉黃包車的,擦皮鞋的,賣報的,送信的,警察,僧道,學生,閑漢,販夫走卒無奇不有,藍衣社便衣每天都在這一帶轉悠。江西大旅社與萬壽宮僅一箭之距,都坐落于此。南來北往的官宦顯貴及本埠有頭臉的人物都喜歡出入于江西大旅社,蔣將軍和他當年北伐的老對手孫大帥也先后數度下榻于此。白副官身為南昌行營龐大機構里機要室中校,也在初來乍到時隨蔣將軍一干人在大旅社接受過當地士紳的宴請。他在這里頭一次見到過有民國美男子之譽的汪精衛,白副官感覺與其流傳的美譽相比差別甚大,只是與蔣將軍相比,汪先生十足像個白面書生,而且他恰好穿著一套剪裁合體的白色西裝。蔣將軍那天穿的是黃色呢子軍服的戎裝,外披一件黑色大氅式披風,把他瘦骨嶙峋的身體包裹得嚴嚴實實,只有那雙戴白手套的手和嘴唇上的黑胡子格外搶眼,散發出獨有的氣場。軍官們緊繃著臉,披著麥爾登呢軍大衣,舉起一色雪白手套的雙手鼓掌,起落如鴿子,聲音里糅夾著一種薄布的質感,他開始慢慢熟悉那一張張心懷叵測的面孔。掌聲在節制中顯得恰到好處,士紳的祼掌響亮不一,如同高高矮矮的眾人略有參差,但都落在白色的手套上,又彈了起來,這使蔣將軍的答謝詞有了預期的回聲。由于職業的習慣,白副官喜歡盡量讓自己隱身在不被人注意的常人中,他的衣著打扮在任何場合都是普普通通的,包括他的相貌也是不會給人太多印象的那種,你甚至無法描繪,就像一顆生長在褐色泥土下的紅薯。他在行營里的單線聯系人是負責贛北保安的莫雄少將。莫少將參加蔣將軍召集的軍事會議,昨天剛從廬山下來,就把白副官叫到辦公室,示意將門關嚴實,急切地將一份機密情報交到白副官手上,面色緊張而凝重地說:“十萬火急,趕緊送出去!事關老家的存亡?!?/p>

白副官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但他沒說什么,只回復給莫少將一個堅定的眼神,行了一個標準的禮就匆匆離開了辦公室。這時光線像一些飄舞的灰塵一樣在走廊上彌漫,廊道上來來去去的軍官都看似行色匆匆又心事重重,仿佛有重大軍事行動。行營門外的街道一如往常,車水馬龍,帶著日復一日而又有條不紊的市井喧囂與忙碌。市民們根本不知道,大戰在即,數百里外多少人的生死就在他們雞毛蒜皮的瑣屑忙碌中暗云密布。

握在白副官手里的這份情報囊括了南昌行營年內要將紅色蘇區一舉合圍并剿滅的完整堡壘軍事計劃。

萬壽宮道長萬長風所期待的正是這份情報。

這個軍事計劃出自曾留學日本與德國有軍事天才之稱的蔣百里將軍之手。當莫雄在廬山軍事會議上聽到蔣百里對堡壘計劃的闡述時,他仿佛看見一層層鐵絲網和密密匝匝的堡壘修筑起來,如同層層疊疊而又井然有序的墳墓,像鐵桶般將蘇區圍困起來。影影幢幢的堡壘里集結了重兵,月光下的鋼盔冰冷閃亮,散發死亡的光芒。莫雄感到手腳發涼,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可怕的軍事計劃。如果蘇區紅軍被圍困在里面,插翅難飛,后果不堪設想。莫雄覺得蔣百里是個可怕的軍事天才,這個有著一張白凈書生面孔不茍言笑的將軍,性格狷介,如同古人,卻有一顆極其現代的大腦。這位終生沒有親自指揮過一次戰役的軍事家,他的戰役一次次在腦海、地圖、文字里發生,血肉紛飛幻化為點點梅花,他因嘔心瀝血而日漸枯瘦如病梅的身體最終崩潰于最后一次猛烈的咯血,仿佛一個彈藥庫在身體里爆炸,漫山遍野都是花瓣般凋謝的血肉。

多年后蔣百里事跡廣為人知。只是他當年在南昌行營提出的堡壘軍事計劃少有史料提及,原因是情報外泄,以致蘇區紅軍提前實施了重大轉移,使堡壘合圍計劃破產。即便提及也是稱堡壘軍事計劃乃出自德國軍事顧問馮·塞克特之手,蔣百里似乎與之無關。如果這個計劃得以在不外泄的情況下實施,則世事不可預料。endprint

白副官從莫少將把情報交給他時滿臉的凝重中,就猛然感知到這是他一生情報生涯里最關鍵的時刻。但在后來的世事如煙中,從南昌行營傳遞出如此絕密而重要情報的白副官幾乎成了世事變幻里的一個匿名者。當他從五把公所,到甲戍坊,走向洗馬池,通往翹角飛檐的萬壽宮時,這段平淡無奇的街道仿佛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出口,又如同地獄之門??此戚p輕松松就可以走一個來回的路段,白副官表面上輕描淡寫,但他的每一步都在替更多的人跨過鐵絲網、排槍、堡壘和布滿地雷與炸藥的死亡地帶。地下聯絡員萬道長只知道行營內部將有個代號為紅薯的人給他遞出情報。他沒有見過此人,取情報的地方是在萬壽宮墻角不易被人察覺的一方松動青灰色老磚后面,那方磚面銘文有“許真君”字樣,凹凸有致。如果紅薯留有情報,磚面會有白色粉筆記號。萬道長取出后,又會擦去。秘密情報員紅薯給他的印象就是看似不經意留在磚上一條粉筆斜痕,像斜斜而下的雨絲,那個秘密情報員就出沒在雨里,他們都像兩個面目不清而又同樣模糊的影子在雨中擦肩而過,耳畔是爆豆般的嘈雜之聲。

一聲特別的脆響穿過雨簾傳到萬道長的耳內,他還以為是翠花街另一頭有人在放炮竹??捎昀镌趺袋c燃得了炮竹?那種紅紙外盡裹著黃紙火藥屑的炮竹沾水即熄,是不可能炸響的。他想或許是附近有人摔破了一個瓶子。道長萬長風沒有摸過槍,也分辨不出一聲槍響和一只瓶子或炮竹炸裂的聲音,尤其在一場下得稀里嘩啦的雨里??赡谴_實是一聲槍響,從藍衣社便衣的手槍里射出的子彈擊中了一個正要快速消失在街巷深處的影子,它打了個趔趄,栽倒在腳下的水洼里。身穿濕漉漉長衫的白副官在閉上眼睛時,輕松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氣,他已經將情報放置在萬壽宮那塊磚石后了,并且不失時機地留下了記號—白色的粉筆畫下的一條斜線,像一道粗重的雨(他的一生仿佛都在雨里),又像一條繩子。一群在清真萬花樓伙房中得心應手的廚子聞聲跑到外面突然變得手忙腳亂起來,就像油鍋起火了,一鍋好菜眼看燒得焦臭熏天,廚子們感到無所適從。萬道長第一次變得心煩意亂起來,一曲簫還沒吹完就戛然而止,他覺得雨水把一切都泡得很爛,萬壽宮周邊那些破破爛爛的街巷如同沒完沒了的噩夢。這場雨斜斜地下著,密不透風,像一塊拉上的幕布,他明知道投影在幕布上的千山萬水與煙雨城郭都是虛假的,卻不敢舉認。他身不由己地覺得自己入戲已深,再也不能從劇情與布景的陰晴雨雪中拔身而出,一走了之,空留一堆布景在戲臺上。他陷入一臺戲中,這出戲如同他人預謀的陷阱,他無法逃脫,只有扮演下去。如果戲結束,他就死了。而那方有著“許真君”字樣的磚塊仍然會虛掩住萬壽宮的一個秘密的墻洞,這個墻洞因他的死亡而空空如也,一封無人認取的重要情報會因為時過境遷而一文不值。

第3疊

春日給秋石帶來的是一種倦怠、慵懶與無所事事的狀態,人世間的諸多困擾像此時陰晦而悶熱的天氣使他不得其解又焦慮不安。那些來自不同渠道的消息顛三倒四,簡直是朝秦暮楚般不可靠,像一些變節的黨人,一度使秋石厭惡與煩躁。他的隊伍在粵贛交界處被打散了,離開南昌時那個早晨的萬丈霞光并沒有鋪展到嶺南,秋石踽踽獨行在嶺南的熏風里,開始他還抱著找到隊伍的念頭,可正是那些消息使他的所有努力變得捕風捉影。他像一個行將溺斃的落水者拼命掙扎圖存,當他來到佛山的時候,已經成了一個陶瓷商人。佛山武館的一位姓包的教頭和秋石結為拜把兄弟,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包教頭將自己的妺妺嫁給了陶瓷商人秋石。此時的秋石不再打聽南昌的消息,開始有一種安身立命的感覺。也沒有給那邊的親友去過一封信,他似乎想主動割離那邊的關系。但他對自己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就看似順暢地獲得了身份轉換總是心存疑慮,仿佛自己是個他人生活的冒名頂替者。只是新婚妻子的笑容令他略感寬慰,他甚至想著若是添了孩子,心境可能會穩定下來。包教頭人到中年仍不忘年輕時和師弟溫式財參與過的廣州起事,廣州幾十處秘密地點都有過他們傳遞情報、轉運軍火的匆忙而緊張的影子。起事失敗,包教頭回到佛山老家繼承了祖傳的武館,授徒為生。師弟溫式財追隨黨人,又入黃埔,開始了軍旅生涯,二十余年包教頭師兄弟相忘于江湖。包教頭一度聽說師弟溫式財加入了蔣介石北伐軍的敢死隊,在攻打南昌時戰死于城下,后來又聽說他尚在軍官教導團里任軍職。

多年后,溫式財對那些風云年代的諸多往事大多數都忘了,唯對民國二十二年夏天南昌發生的刺蔣事件既記憶猶新又覺得萬般蹊蹺。事情的起因仿佛是一輛吉姆車在洪恩橋拋錨。整個后續車隊似乎也就跟著停了下來。溫式財清楚記得具體時間是6月27日,蔣將軍一行在嚴密的侍衛護衛下正乘車去講武堂。隨身侍衛官皆是訓練有素的好手,不僅反應敏銳,而且都是百發百中的神槍手。據后來的《侍衛官札記》記載,一次蔣將軍乘車出巡,途中發現數十米外茅草中似有人埋伏,貼身站在踏車板上的隨行侍衛隨手一槍,即將埋伏者撂倒,過去一看,原來是一人躲在草叢里屙屎??梢姶炭驼嬲獙κY將軍下手幾乎不可能。那次行刺,且險些得手的,絕對是高手,非常人。據査這起刺殺事件與當地秘密組織蓮燈社有關。那天早晨蔣將軍在第十八軍軍長陳誠、第十一師師長羅卓英等將領陪同下,按計劃由下榻的江西大旅社前往講武堂軍官教導團校閱部隊。講武堂位于花園角附近,距南昌行營不遠。南宋紹興年間,洪州節度使張澄在此興建講武堂,以習水軍。此后歷代均有軍隊在此操練檢閱,蔣將軍亦效仿。此次受閱部隊均是陳誠與羅卓英之屬。從江西大旅社到講武堂,中山路沿途兩側布滿軍警,也擁擠著欲一睹蔣將軍風采的人眾。上午八時許,蔣將軍坐上??怂购廊A型轎車從江西大旅社緩緩駛出,面對沿街百姓的夾道歡迎,蔣將軍吩咐司機放慢車速,搖下車窗,不時笑呵呵地沖路兩旁人群招手致意。在這支十二輛的車隊中,最前面是吉姆警衛車,上面坐著侍衛隊長蔣孝先等四名武裝侍衛,第二輛雪佛蘭車上坐著第六師師長趙觀濤,第三輛別克車上坐著第十八軍軍長陳誠。蔣將軍的??怂购廊A車排第四,后面是衛立煌、何應欽等人坐車。行至洪恩橋,車隊竟停了下來,武定國報告蔣將軍說前面的警衛車出了故障,蔣將軍面有不悅,說把那輛車推到湖里去。武定國剛轉身而去,忽然從東湖漫過來灰蒙蒙的霧氣,六月南昌出現霧天極為罕見,且霧氣瞬間幾乎籠罩了街道,使前后車輛幾乎不見首尾。濃霧里突然跳出三條人影,樹下警戒的一個姓熊的警官什么也沒看見,他想利用警戒的有利位置一睹蔣將軍風采的視線也被濃霧彌漫了,熊警官只覺得身體突然被一條有力的胳膊推了一把,自己便軟如爛泥般貼到了樹上。這時只聽得炮仗般的聲音交叉著連續數響,中間幾乎沒有停頓。后面車上有人大聲說“爆胎了”。霧過后,地上遣下兩名被擊斃的刺客,另一名挾霧逃匿,不見蹤跡。只有那位熊姓警官感覺一條影子冷颼颼擦身而去,但他沒有說,多年的從警經驗告訴他遇事少開口,也就少麻煩。與日常警務相比,熊警官更沉湎于夜里與之廝混的女子身體上濕潤而滑膩的那條縫隙。endprint

而事件發生的完整經過是:濃霧襲來時,第一輛警衛車已經被推下了洪恩橋,后面的車也就緊跟了過來,車上的趙觀濤師長回頭看時,就見三個戴草帽的殺手在朝第三、四、五輛車開槍射擊,趙觀濤師長暗叫一聲“不好”,連珠炮般的槍就響了,侍衛也就在同時做了還擊。蔣將軍畢竟是北伐的統帥出身,見過多少陣戰與槍林彈雨,雖突遭襲擊,子彈擦著鼻尖飛過,險被命中,仍是面不改色。第五輛上的何應欽自然知道是遇到伏擊,仍大聲說了聲“爆胎了”,他是說給不明情狀的路邊湊熱鬧的人聽的,也顯現出他的應變能力和大將風范。蔣將軍穩坐車上,絲毫未動,騷亂只是轉瞬,他執意按計劃還是去講武堂校閱了部隊。當他面色平靜而不失威嚴地出現在兩師官兵眼前時,仿佛云淡風輕,什么事也沒發生過。趙觀濤師長心里不禁佩服,真大英雄也。只是這天黑夜,有人看到贛江水面上浮現了久已不見的荷花燈,像一串水上出沒的幽靈,漂向遠處。

第4疊

刺殺蔣將軍事件盡管當局試圖隱瞞,但還是震驚了古城,也驚動了在廣潤門內陋巷深處閉門隱居的許大頭。他夢見在一個月華如水的夜晚,贛江里的魚成群成群地涌上岸來,它們在豫章城的大街小巷亂竄,四處都是帶著魚腥的淤泥,屋瓦上也鱗光閃閃。瓦片都是月光下活靈活現的魚。許大頭醒來時,他的門被兩位身穿秋衫聲稱是藍衣社戴先生的人叩開了,前面的瘦高個貌甚恭敬地遞上官方名片,客客氣氣地說:“我們戴先生久仰許先生,有事要向先生請教,特遣我等來迎接?!痹S大頭心里就明白是戴先生身邊的高人發現了自己的行藏,再要回避,也是回避不了的,不如去會會。巷口就有黑色汽車在等候。時在仲夏,驟雨初歇,豫章城的街巷甚泥濘,車胎碾開黑色泥漿一路朝城北開去。窗外疾速掠過歪斜的灰色街肆與潦草行人和渾身邋遢的狗。

受命徹査刺蔣事件的戴先生在二緯路的公館,設宴款待了許大頭。戴公館由青磚砌成,歐式風格。整個建筑沒有陽臺,墻體有四十公分厚,可防槍彈。民國二十二年,戴先生接任南昌行營總部情報科科長,亦在二緯路院里設立辦公處所。民國二十五年歲末,戴先生設計將西北軍將領楊虎城從武漢轉至南昌,將其安排住進這所公館,而成為楊將軍數載被軟禁生活的第一站,這都是后來發生的事。戴先生平常目光嚴厲,令人不寒而栗,海上聞人杜月笙之女杜美如曾說起她對戴先生的印象:“他兩個眼珠子都是黑的,像水一樣,好像一看就看到后腦勺,很嚇人的,他殺氣好重喲!”而在曾參加了二百多起暗殺行動,目標有汪精衛、張敬堯、石友三、吉鴻昌等大名鼎鼎人物的,有“辣手書生”之稱的軍統人員陳恭澍晚年撰寫的《軍統第一殺手回憶錄》里,描寫了初見戴先生的第一印象:“他的年齡是比我大得多,濃眉大眼,隆準高顴,身材雖不高,但顯得很厚重、很結實,稱得上相貌脫俗、氣宇非凡了?!本褪沁@位戴先生,在見到豫章民間的許大頭時一反常態,他將雙眼盡量瞇著,笑容滿面,仿佛有副好脾氣,對誰都客客氣氣,是個誠心待客的主人??羁偷南喜似酚修驾锍磁D肉、糖醋鱖魚、春筍炒臘肉、腐竹燒肉等豫章本地菜,還有幾色叫不出名的菜品。賓主落座,戴先生少有地滿臉堆笑,問許大頭:“先生可忌葷素?”許大頭道:“不忌?!贝飨壬坪鯇捫牡卣f:“那就好?!庇终f道,“上酒前,我向許先生介紹一個人,他可以給我們表演一個節目,以助我等酒興?!边@時座上站起來一個白臉人,朝戴先生點點頭,再朝許大頭點頭,嘴里說:“一點旁門左道的末技,貽笑大方?!闭f著他退出酒桌十步開外,有人過去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戴先生方招呼一聲:“拿酒來?!笔陶唠S即端上六七瓶各種不同的酒,戴先生興致勃勃且不無得意地向在座者介紹道:“我這位朋友,有些有趣本事,叫作聞風識酒。你看他在十步開外,蒙上眼,你任開一瓶酒,他都能說出是什么酒來。各位,現在我們看看他的本事?!?/p>

侍者用戴白手套的雙手端起一瓶酒先給上座的戴先生看瓶身上的酒名,戴先生看罷頷首,侍者再將瓶身向諸人展示。有人端坐不動,有人伸長脖子瞅。諸人看畢,侍者慢慢打開酒瓶,眼看十步開外的白臉人,那人側面對酒桌,侍者左手拿酒,右手朝瓶口輕輕扇了兩下。那頭人就報出:“十年以上的竹葉青?!北娙嗽偾颇蔷?,果然沒錯。有人起身,任選了一瓶,讓侍者打開,那頭報:“這瓶是外國酒,俄羅斯的伏特加!”那人應聲:“對了!”又挑一瓶,侍者打開,扇了兩下,那頭沒動靜,座上人面露疑問之色,侍者戴白手套的手又扇了一下,那頭方說:“杏花村,老汾酒,窖藏十五年了?!笔陶哒f:“正是?!痹俅蜷_一瓶,那頭隨即說:“茅臺?!庇珠_,那頭道:“威士忌?!贝飨壬樖置黄客七^去,侍者打開,那人略頓了頓說:“這是豫章本地酒,李渡高粱!”

戴先生帶頭拍掌喝彩,白臉人只說:“慚愧得緊,我這不算什么本事,僅供諸位開心一笑。要說本事還要看我師父?!闭f罷以手指示坐在戴先生右首的一位黃須長衫人。戴先生低聲詢道:“胡先生是否有興致露一手?”語氣不乏尊重,沒有絲毫強迫之意。胡先生貌清癯,不茍言笑,許大頭一進來,就看出他是戴先生身邊的高人,只表面佯裝不知,對場面上事也漠然,仿佛置身事外者,心里卻明白這一切都是針對自己來的。戴先生只說:“我少年即入江湖,雖已事蔣將軍,然尤喜歡結交各種有本事的江湖朋友。江湖!江湖!江西江蘇,湖南湖北,這就是江湖。豫章自古多高人異客,神仙奇士,我早有耳聞,心向往之?!焙壬妨艘幌律?,嘴里說:“既然各位有興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權且拋磚引玉?!贝飨壬溃骸昂壬??!边@時侍者用紅色木質托盤端來空杯數只,胡先生接過托盤,讓眾人看清酒杯是空的,隨即說了聲:“來酒?!北娙搜郾牨犚娔潜锩俺鼍苼?,酒香四溢。胡先生當眾道:“我敬諸位,先飲為敬?!碑敿慈∫槐茸燥嬃?。戴先生含笑,亦未顯出怎樣的驚訝,只說:“胡先生的空杯取酒算是領教了,諸位還有什么想法?”一個富家翁模樣的光頭胖子咧嘴笑著說:“能不能變個美人給我們開開眼?”戴先生說:“仲翁,你已有四房姨太太了,還嫌不夠嗎!不如請胡先生變個白娘子給你吧!”戴先生話音剛落,就見被稱作仲翁的胖子桌前,一條光溜溜、滑膩膩的白蛇自杯盤間扭了出來,胡先生道:“白娘子來了?!敝傥腆@得跳將起來,那白蛇扭著身子在眾人驚奇目光下直往仲翁懷里鉆,仲翁左支右絀不勝惶恐。忽聽窗戶玻璃嘩啦的急驟碎裂聲,一只怪鳥破窗而入,利喙叼起那白蛇,單足立在桌上,硬生生將一條蛇不慌不忙當眾吞了下去。胡先生一見這鳥大驚失色,他知道此鳥即傳說中的一種鳥,名叫畢方,形狀如鶴,一足,有紅色的紋和白喙,十分厲害。胡先生知道遇上了真正高人喚畢方將他的法術破了。戴先生侍衛拔出烏亮匣子槍作勢欲擊,那戴先生真正英雄本色,無絲毫驚異,只制止侍衛,怪鳥吞罷白蛇,在眾人頭頂一個盤旋,便從破窗洞飛了出去。戴先生只對許大頭低聲說:“愿先生助我?!痹S大頭不吭聲,仿佛充耳不聞,眼前發生的與己無關。戴先生也好肚量,笑吟吟舉起筷子,指著桌上菜肴說:“請許先生嘗嘗這道斬魚圓 ,魚是贛江的魚,做法即不一般,是我老家帶來廚子的拿手絕活?!彼麙读艘活w到許大頭碟里,嘴里繼續說,“這魚圓相傳與宋高宗趙構有關。宋高宗酷愛食魚又怕刺,不少御膳名廚,因此而淪為激怒之下的冤鬼。有位御廚名師,眼看厄運臨頭,他把對趙構的憤恨發泄于魚,用刀狠剁案板上的魚塊,卻意外地發現魚刺從斬擊成茸的魚肉中披露出來。傳膳聲中他急中生智,將魚茸一團團地擠入將沸的豹胎湯中,潔白鮮嫩的魚圓漂浮湯面,食之鮮美異常,這位廚師也因禍得福受嘉獎。這個方法輾轉傳到民間,老百姓稱為魚圓、魚丸。來來,各位嘗嘗!”許大頭也不客氣早將那魚圓吃了,又連挾數顆,覺得味薄。他對桌上幾人的粗淺表演沒有興趣,滿桌菜肴里他還是喜歡當地口味。戴先生卻不厭其煩推薦另一道浙菜,他點著白白嫰嫩的一個盤子說:“這道太守豆腐可是地道南宋官府菜,原汁原味。相傳宋理宗年間,皇上嫌肚里油水過多,每隔一日食一次豆腐。有一回很受皇上寵幸的尚書徐健庵入朝奏本,皇帝邀徐愛卿一起品嘗美味豆腐菜。徐健庵受寵若驚,食后即再也難忘豆腐的美味??墒腔噬隙髻n終歸千載難得一遇,不知何時再享口福。徐尚書實在耐不住美食的誘惑,苦思之余,拿出一千兩紋銀,向御膳房廚師打探豆腐菜單及配方、烹制工藝。后來又將此配方傳給王太守,久而久之,民間皆稱太守豆腐。此道菜品潔白細嫩,滑潤如脂,內加松仁、干貝、香菇等珍材,滋味鮮美?!闭f著他又為許大頭舀了一匙,老許稀里嘩啦就吸下了肚,沒覺出什么味,自伸筷子去狠挾了一扠蔾蒿炒臘肉塞入嘴里大嚼,才感到咸辣香味。endprint

許大頭看破那胡先生使的是茅山法,雖然只是皮毛,卻也是用在邪路上,故施法不露形跡地把他破了,意思是警告他一下。戴先生稱的胡先生名叫胡妙常,略懂茅山法,老家為幽蘭胡家。他使的茅山法,空杯變酒、憑空變蛇,不過是移物借物。戴先生一到南昌就對胡妙常的特殊本領萌發了興趣。他找來這位傳說中的奇人,為了一試胡妙常的能耐,專門安排四位藍衣社特務持槍守住保險庫放有美鈔的保險柜,美鈔上還特別做有印跡,看看胡妙常是否真能施法將美鈔移走。時隔幾十分鐘,保險柜守衛未覺任何異樣。開驗結果,保險柜里空空如也。胡妙常走進辦公室若無其事般將那些美鈔放到戴先生桌前。事后,戴先生覺得此人有用,便留在身邊。但是,胡妙常隱瞞了他曾是蓮燈社成員的身份。而藍衣社在豫章與蓮燈社斗法這一節,史料里也沒留下任何文字記載。戴先生藍衣社殺手陳恭澍,有一次執行任務的前夜,夢到蔣將軍接見了他,蔣將軍著中山裝,安詳地坐在龐大辦公桌后面的椅子里,由于身體瘦弱,人好像被那只椅子吞沒,那張桌上擺著一份用十行紙繕寫的名冊,他手上拿著一支粗大的紅藍兩色鉛筆,但沒有書寫和勾畫什么。陳恭澍以黃埔學生身份畢恭畢敬站在校長面前,蔣將軍特地從椅子上起來,繞過那張大桌子到他跟前,看似寥寥幾句對話,卻影響了陳恭澍一生。蔣將軍送他到掛著總理遺像的墻邊,那里有扇暗紅色的后門,蔣將軍親自拉開為他送行,門一開,他看見的竟是家鄉屋后的田園,純銀般的月光下盛開著大片大片蒼白的葵花,葵花上蒙著一層白色灰燼,令他產生莫名的感動與憂傷。此后若干年里,陳殺手總是在陰晦天化裝成一名郵差,急匆匆地消失在人們的視野里,而當他出現在異地的高級飯店,則可能是個不引人注目的侍者或水電修理工,總之在他出現后旋即消失的地方,當地的報紙頭條就會登出某個大人物遭暗殺的醒目消息。

第5疊

從平臺上望出去,豫章城仿佛浮蕩在混濁不堪的空氣中,霧中迷蒙的街巷時隱時現,城市房屋的灰色屋頂,空無的章江門城樓兀立在岸邊,贛水東流。屋頂,街巷,浮橋,石板道,都像是漂浮物。百花洲,滕王閣,靈應橋,水觀音亭,萬壽宮,佑民寺,火神廟,貢院,德勝門,建德觀,墩子塘,這座古城也像浮在水上。柳士龍要在豫章城里編一張網,他是要巧妙地讓許大頭落入他的網里,像一條魚,供他吃掉。但許大頭不是一條魚,他有魚的滑溜、靈活,更有魚所不具備的破網能力,甚至還能反手把這張網倒扣在撒網者身上。許大頭卻從刺蔣案里發現了柳士龍的蹤跡,他料想柳士龍的目的不在刺殺蔣,而是要在豫章制造一樁大事端,引起人的關注,而其并非想引起所有人的關注,只想引起一個人的,并把對方引出來,那就是他—許大頭。否則,柳士龍真要刺蔣,蔣必無命在。許大頭知道這是柳士龍在向他挑戰,而這一戰挑得頗具心機,柳士龍借其在蓮燈社的身份刺蔣,這就迫使許大頭站在藍衣社一邊來與他交手,或許這是先將許大頭陷于不義。而他的行刺卻是義士所為,贛江的濤聲將會為蓮燈社的義行作證。而戴先生的藍衣社在柳士龍的預料中找到了隱身埋名于窮街陋巷里的許大頭,并請他出山。許大頭知道自己藏著掖著不行了,他得會會各色故舊與新知。對于豫章他和柳士龍一樣都爛熟于胸,哪里有塊石頭,哪里有棵樹,都清楚。只是新老時光交迭在一起,有時會對眼前的景物產生錯覺,一些地名跟原址對不上了,豫章人的臉還是那樣,在許大頭眼里古舊而狡黠,仿佛藏著很多心事,雖然服飾變了,但行為舉止依如往昔地遲緩。他常??粗鴰讉€老人坐在門前屋后相顧無言,一坐就是半天,偶爾猛拍一下落在面孔上的蒼蠅,基本不動。而空氣里洋溢年深日久的霉味和餿腐氣息,他們渾然不覺。多少年就這樣過去了,好像人們是以遺忘為代價,才活到了現在。許大頭覺得自己也在遺忘,如果不遺忘,他覺得一天也活不下去。而柳士龍的一紙之約似乎阻止了他的遺忘。

許大頭身穿夏布長衫,戴一副黑色眼鏡,施施然,如約來到藏園。藏園乃清中期時稱“江左三大家”中的一位名士所建的江畔私家園林,幾經戰亂,現多半已荒廢,交由一名老仆看守著。許大頭從一個頹圮的門廊踅進來,看見柳士龍在院中亭子里和兩個文士模樣的人飲酒,有紅衣女子彈琴,幾個人都貌似很忘情。許大頭一眼識破那是柳士龍用幻術變出的紙人。他故設此境,是想試我的本事,以此顯示他法術的長進嗎!許大頭心里發笑,面上卻沒絲毫表露。柳士龍起身,以故人般的熱情對許大頭的到來表示歡迎,嘴里說:“久違了,許先生!在下今日特設一席便宴,以便與先生敘舊?!痹S大頭也不推辭,大大方方落座,不緊不慢地說:“你邀我來,不是為喝酒的吧?”柳士龍笑,說:“喝酒之外,還想與先生共聽一曲?!闭f罷,一拍手,彈琴紅衣女退下,上來一個娉娉婷婷的綠衣女子,柳士龍說:“這位纖月小姐將為我們吹一曲《清音》,是一首嵇中夜所作的名曲?!痹S大頭說:“嵇中夜的《清音》,應該在月下吹才有趣?!绷魁埮恼疲骸跋壬黄肺徊凰?!只是夜深人靜,難賞這白晝佳景,藏園清音,也足有十分情致?!痹S大頭不語,做瞑目狀,耳畔笛音從水上升起,幽忽而清絕,把人聽得汗毛都要豎起來。許大頭冷冷道:“吹笛的—可是一個蛟精?也修煉了不少年吧?!绷魁埡┬Φ溃骸澳牟m得過你的法眼?!痹S大頭仍閉著眼說:“請了新幫手?”柳士龍說:“只是獻藝,擾你清聽了?!痹S大頭說:“修了幾百年也不易??!”柳士龍說:“還是先生功夫深,這么多年在豫章城里就是沒有一雙眼睛能看破?!痹S大頭說:“你還不是知道了嗎!”柳士龍說:“老朋友嘛!”許大頭笑瞇瞇睜開眼:“誰說不是呢!”柳士龍說:“是,是就對?!痹S大頭側耳靜聽樂曲,半晌說:“人間能得幾回聞呀!”柳士龍說:“她眼是瞎的,才能有這么好的音樂,都拜許先生所賜呢!”許大頭早注意到曾與那蛟精交過手,念其為害不深,只是用五花劍刺瞎其雙目,卻饒了她一條性命,不想她又在這里出現了。許大頭淡淡地說:“是來討回那雙眼睛的吧?”柳士龍只微笑說:“她是蓮燈社的,你看!”柳士龍手指望江亭下,兩個綠衣女子正彎著小蠻腰往水面放荷燈。許大頭耳畔聽著清音,仿佛饒有興致地看著浮蕩在碧綠色水面上的荷燈,有一種往事如煙的感覺,今夕何夕?是明朝,是民國,不知魏晉?!€是在一出戲中?endprint

五百年前許大頭卻是險些淹死在那雙碧潭般的眼睛里。許大頭那雙老江湖的眼睛當初竟受一雙妖孽的眼睛蒙蔽,他只見一個可人且多情的小女子真誠地拜倒在門前,一心要投師問道,這令多年來心如止水的許大頭胸中泛起了一絲漣漪,他破例收了這位眼睛仿佛能看懂他心事的投拜者為唯一的女弟子。女弟子天資聰穎,悟性高于常人,甚至幫師父解決了多年的難言之隱。這使許大頭一度紅光滿面,心滿意足,仿佛回到了當年。她的胴體像一條雪白的美人魚,白得發光,異常耀眼,那是許大頭從未見過的。每回的暢快淋漓都使許大頭對混跡于豫章的現狀心猿意馬,產生了攜此女歸隱西山雙修做神仙的念頭。在一個月照西樓之夜,女弟子對共臥在榻上的許大頭露出了她的禍心。那一夜許大頭幾乎脫陽而死,紅光滿面的他突然面如死灰,身體的皮膚白石灰般剝落,他抓劍的手指彎曲著漸漸僵硬,那女弟子用了古老傳說里的最狠毒的女陰吸陽功,要把許大頭數百年練就的至陽功夫一吸殆盡,那雙碧潭般的眼睛此時像又黑又暗的深井朝完全松懈的許大頭打開,要將許大頭吸進深不見底的黑洞。許大頭心中叫苦,大呼一聲“不好”,掙扎的左手觸摸到榻下的寶劍,他要把那雙深潭刺穿。五百年前的豫章,一個半夜起床便溺的老漢聽到隔墻西樓傳來一聲女子的慘叫,心悸不已。

《清音》甫歇,從江上傳來一曲《楚王渡江》,又把許大頭靈魂深處的痛撕開。女唱師夏九娘在船上唱著,仿佛在孤墳鬼影的荒野獨自號啕,不羈的冤靈沖出了肉身,無比叛逆與張狂,夏九娘嗓音也隨之美麗而疼痛。楚王!楚王!魂喪寒江!許大頭內心發緊,身上寒意頓生,雞皮疙瘩乍然爆了一身。

許大頭知道《楚王渡江》唱的是楚昭公兵敗,退到漢江。江寬風大,扁舟一葉。一伙人都坐在船上,就有沉船的危險。于是艄公提議扔掉一些人,楚王猶豫,不知先扔誰。結果,先扔大臣,說才子有的是,將來可以再招賢;又扔妻妾,說妻妾扔了大不了再納娶。然后剩下的是血親,兄弟和兒子,究竟先扔誰?這個糾結似乎真的能纏住中國人的心。最后,楚王決定扔兒子,說兒子扔了可以再生,而兄弟一輩子只有一次,絕對不可遺棄。這個根深蒂固的倫理問題,該怎樣回答?兄弟手足,難道不曾有殘殺,不曾有背叛嗎?女唱師歇斯底里地號叫,是鬼,一只只絕望的鬼,在投江的那一刻暴露出人性底層脆弱的真面目。她是在通過招魂來質問人性的孰是孰非嗎?許大頭看時,那女唱師就像附在紙人身上的一個被人推落水中溺死而不得超生的怨鬼。唱完之后,仍怨氣沖天。一時眾人無語,都用冷的眼光逼視著許大頭。許大頭縱有再好的修煉,也如坐針氈,他笑著說:“是要討債???”柳士龍說:“你以為呢!”許大頭說:“我想問問都欠了什么債。年深日久了,記不清?!绷魁堈f:“想賴嗎?”許大頭說:“若真是欠了債,誰也賴不了!”柳士龍說:“你這話是什么意思?”許大頭說:“我是說冤有頭,債有主,很多年前我也是個討債人,受人所托,一心要替受冤害的人討債,我以為我做的事是天經地義的,沒有想到—”柳士龍說:“沒有想到什么?”許大頭說:“沒有想到我要找的債主欠債太多太重,他幾乎欠下了豫章城所有人的債!”許大頭說著眼光像刀子一樣盯著柳士龍。柳士龍也不回避,雙方目光相迎,像兩把鋒利而寒冷的刀在殺氣中相遇。

“把眼睛還給我!”叫纖月的綠衣女子突然說。柳士龍緩緩轉過臉,眼里的刀子雪亮,嘴里說:“許先生,你和她的債,先算。我們的債你得認,慢慢算不遲?!?/p>

許大頭這才對纖月說:“我很愿意把這雙老眼賠給你,只怕到時候你用我這雙老眼看到你的四周都是敵人和一個骯臟的世界,你便再也不會吹《清音》了?!?/p>

纖月說:“我再尊稱你一聲‘許先生,你有眼睛應該是看得見水上的那些荷燈的,知道荷燈為什么一直在水上漂浮不絕嗎?—那同樣是多少生靈的幽魂,它們的恨未絕,冤未了,你心能安嗎?”

許大頭摘下眼鏡,略沉吟,舉著一根鏡腿遞到纖月手里,說:“我只能給你這副眼鏡,你就能把一切都看個明白?!?/p>

纖月的手觸摸到眼鏡,一把抓過。柳士龍低聲阻止:“不要?!崩w月還是將眼鏡戴上。眼鏡里看到的柳士龍再不是個英俊男子,而是個老妖,周圍的紅男綠女都是奇形怪狀的妖物模樣。纖月心里一涼,默默取下眼鏡,遞還給許大頭。

柳士龍怒氣沖沖站起來,似乎要發作,卻只沉沉地對許大頭說了一句:“你走吧。我還會找你?!彼斩吹难凵窭?,有著說不盡的憤恨與憂郁。夏九娘看著他一時無語。只見許大頭離開亭子,徑自走出廢園,消失在疏影橫斜的頹墻間。

第6疊

戴先生坐在辦公室里久久發愣,他摸起茶杯,一揭茶蓋,里面是空的。侍立身邊的屬下恭敬地要為他續水,戴先生微微擺手:“不用了?!彼哪樕弦黄幓拗畾?。昨天他聞報藍衣社一個對付日本間諜的秘密小組,在翹步街一間不引人注目的臨時據點出租屋里遭到不明襲擊,七個組員全部被槍殺。戴先生大為震驚,親自帶人趕到現場,場景甚慘。門前是一部炸變形了的車輛,那些鐵也像皮肉一樣扭曲并稀爛,如同腐爛的魚。那些鋼鐵骨骼原來也同樣丑陋。

他一手提拔并看好的小組負責人樸玉贊,一個深諳日本的反間諜專家死在正對門辦公桌的藤椅里,他的坐姿一成不變,雙眼仍大睜著,眉頭深皺仿佛還在想心事。眉心一個鮮艷的彈孔格外刺目,血沿著鼻梁從下巴一直淌下來,胸前白襯衫上的血跡像一條紅領帶。而桌前,椅下,墻邊,沙發上,正廳里,都是歪斜的一具具尸體,一個反日諜小組人員全部被殺。這里面三個人佩有武器,其他四人皆為情報分析的文職人員,沒有武裝,而那三人中的兩把槍還在皮套內沒容拔出,一個執槍在手尚未擊發,可見殺手動作之快如同鬼魅。那一具具尸體—被布衣包裹的血骨,像被神靈遺棄的垃圾。從現場遺下的彈殼可以推斷,至少有兩個槍手摸入了這間出租屋,殺死了當時所在的全部人員,便去向不明?;蜃?,或臥,或側倒的尸體姿勢各異,撞翻的木頭椅子,摔碎的青花瓷器茶杯,散亂的卷宗,墻上的污漬,彈孔,剝落的墻皮,掉在地上的黑色話筒,煙灰缸及撒落的煙頭。濃稠的血,像漆一樣沾在青磚地上??梢姳灰u擊時眾人毫無防備,只是一頓砰砰啪啪的亂槍之聲,仿佛摔碎了一地瓷器。槍手扔下一屋子死人便消失了,見到槍手的人尚未反應過來,就被子彈射殺。這一事件秘而未宣,甚至連蔣將軍也不知道,只有戴先生感到一股徹骨寒意,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和深深的沮喪縈繞著他。戴先生頭腦里仍是自己離開出租屋時的印象,地上的血跡,掩了的一層白石灰,刺鼻的生石灰的腥氣揮之不散。endprint

戴先生有個上海灘七十六號的對手,就是特工界大名鼎鼎的為日本人做事的丁先生,他好蓄小妾,尤其喜歡年輕有朝氣的女學生。小妾善妒,往往給他帶來快感。他對坐在眼前的弱小的敵人說話時顯得彬彬有禮,笑容可掬,根本看不出他是握有生殺大權的,他甚至撇一下嘴,對方就會人頭落地。但他總是循循善誘,如一個長者在教導晚輩,他和顏悅色的樣子會讓人對他產生好感乃至幾分敬意。你會以為他是在跟一個人輕松且不無愉快地聊天,最后他還會起身客客氣氣把人送走。只是當走出那個門后,他會以同樣輕松的口氣向手下下達對那人的處死令,并說一聲:“多可惜呀!”便搓搓手,轉身回到后院的一間房間里跟小妾和朋友打麻將。手氣好的時候和手氣差的時候他都打得興致盎然。仿佛打麻將與輸贏毫不相干,他只在意打麻將本身,那種摸牌和出牌的手感,給他帶來無比的愉悅。

若干年后,萬長風想起探手從紅薯遞放的墻洞里去取南昌行營“圍剿”蘇區堡壘計劃的重要秘密情報時,仍然心有余悸。當他從萬壽宮左側第五排第四十一塊磚面燒制著“許真君”字樣的文字凸起的松動的青磚后,探觸到急于所得的情報之際,一只鐵鉗般的大手突然扼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上冒著青筋,指關節粗大,棱角猙獰,萬道長一驚。他沒有急回頭,只是手和身子都停在那一瞬,任其延長,身后傳來一個甕聲甕氣而又語詞含混的聲音:“你不能拆萬壽宮的墻!”萬道長才松了一口氣,他熟悉這聲音,緩緩回過頭,已是滿面嚴厲。萬道長反過來一把揪住瘋子老華的胸襟怒喝:“這磚是你摟松的吧!看我不叫人來狠揍你一頓!”瘋子老華不禁嚇,趕忙松手申辯:“不是我,跟我沒關系!不是我!”萬道長不想引人注意,便喝道:“不是你就快滾,免得挨揍?!悲傋永先A便屁滾尿流地跑開。情報到手了,組織的情報員卻沒了蹤影。聽說藍衣社逮捕了不少人,萬道長聯系的來往于吉安與南昌的情報傳送人員下落不明。而手中的情報很急,非同一般。萬道長甚至想以身涉險,親自將這情報送出去。他將情報塞在隨身不離的洞簫里,只是那簫就不能吹了,他還打過利用葆靈中學女教師胡茵夢為他送情報的主意,萬道長得知她在吉水有位親戚,是位遠嫁的姨媽,萬道長一問,得知死了。這主意也就落空。他不得不以外出做法事為名動身了。萬道長一路曉行夜宿,躲過明崗暗哨多少重,越往東走,越發現軍隊在不斷增加,有的村鎮駐扎的都是軍人,萬道長不得不繞道,曲折迂回以接近目的地。有時餓著肚皮翻山越嶺,過河蹚溪,摸魚蝦生吃,偷村人菜地里瓜果充饑,數度被還鄉團盯上盤問,還關押了一天一夜,險些被槍斃,幸得從陰溝里滿身淤泥臭氣地逃脫。就這般九死一生將情報送到蘇區時已是衣衫襤褸,面目全非,幾近乞丐。組織負責人得到這份事關數萬人生死的情報,握著萬道長的手說:“你救了我們,也救了一個世界?!笨紤]到萬道長的功勞和處境危險,組織上打算讓他不要再回南昌萬壽宮做道士了,想留他下來委以職務重用。道長萬長風婉拒了組織的好意安排,說:“我的身份還沒有暴露,潛伏在南昌對組織更有用?!北阍陲柌鸵活D后仍舊穿著那身襤褸的道袍返回,他甚至走到一半路的時候,坐在土坡上,面對綠油油的野地和清凌凌的小河吹了一段簫。那段簫聲仿佛使他的沉重獲得減輕,而后續的路途也變得飄飄渺渺。他好像看見紅軍的隊伍在蔣將軍“鐵壁合圍”的碉堡計劃尚未形成之前,就逶迤北去,跋涉的隊伍影影綽綽飄然走遠,他的眼里竟流下兩行淚來。

第四章

第1疊

“丫頭,去看看周鐵農先生的畫吧?!笔Y夫人在北壇官邸朝陽的書房里,正揮筆在畫架上畫山水,突然停下筆,對楊小姐說。她笑吟吟地看著坐在沙發上翻閱《良友》畫報的楊小姐。此時蔣夫人眼中坐在沙發上翻閱《良友》畫報的楊小姐就像一幅黑白照片,柔和的光線恰到好處地落在她的面部,她左手支腮,為生得精巧的下巴添了一些豐富的暗影,更顯出立體感。短袖旗袍外的右手搭在畫報上,像一截白色的藕。使蔣夫人突然想起往昔和大姐二姐在一起度過的單純時光。

“周先生不是幾天前來過嗎?”楊小姐抬起頭來對夫人說。蔣夫人說:“那是人家應邀來指點我繪畫?,F在是我們登門去看周先生的畫,不一樣的?!睏钚〗阏V鵀鹾诘难劬φf:“我哪懂畫??!我只是一個整天在水里撲騰的人?!笔Y夫人溫婉地笑著說:“你這條美人魚也有上岸的時候,畫里的世界說不定是你的一片岸呢!”楊小姐有些蒙頭蒙腦地眨著長睫毛的眼睛:“是嗎?”蔣夫人說:“怎么不是呢!看看你就懂了,別讓美好的事物變成與你擦肩而過的遺憾?!睏钚〗泐B皮地笑道:“那我就跟夫人去長長見識?!笔Y夫人也笑了,用手指頭點一下她的鼻尖說:“這就對嘍!”

周鐵農怎么也不會想到蔣夫人會親臨他的博雅軒,當武定國推開門,楊小姐陪著蔣夫人出現在他面前時,周鐵農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正和柳士龍在飲茶品著一本冊頁。那本冊頁里畫了一條魚的十六種不同姿勢,令柳士龍玩味不已。楊小姐的出現,使他發現那條魚已化為精了。蔣夫人說:“早就想登門拜訪周大師,今日方得一償夙愿,一進門就感墨香四溢,文氣撲面?!敝荑F農則緊張得有些支支吾吾,說了些不著邊際的話,竟忘了請蔣夫人落座,倒是柳士龍淡定自如,主動起身讓了座。蔣夫人卻被那本畫冊所吸引,邊看邊和周鐵農聊起來。柳士龍自然和楊小姐站到了一起。他說:“我們應該在哪兒見過?”楊小姐看看他,瞪著大眼睛說:“沒有哇!”柳士龍笑,肯定地說:“見過的?!睏钚〗阏f:“我覺得沒有!”柳士龍說:“你忘記了?!睏钚〗阏f:“我記性好著呢!”柳士龍說:“你想想就記得了?!睏钚〗阏f:“我想不起來?!绷魁堈f:“你還是忘記了?!睏钚〗阋荒樥J真地,像在搜索記憶,說:“你去過南京嗎?”柳士龍搖頭。楊小姐說:“上海呢?”柳士龍仍搖頭。楊小姐說:“噢,我想起來了,那你一定就是在下沙窩游泳場看過我的跳水表演?!绷魁堖€是搖頭。楊小姐滿臉不解地朝柳士龍說:“那你怎么見過我?!”柳士龍神秘一笑,說:“很多很多年前,我們就很熟悉,不,應該說還很親?!睏钚〗忝骘@天真,有些笑逐顏開道:“你說我們是親戚?”柳士龍說:“可以這么說?!睏钚〗汔僮欤骸拔以趺床恢??那一定是遠房親戚,隔得遠,不在五服以內吧!不對呀,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柳士龍微笑道:“姓柳,柳士龍?!睏钚〗阏f:“這就更不對了。我姓楊,你姓柳,不挨邊的?!绷魁堈f:“楊和柳,原本就是在一起的,后來分開了?!睏钚〗阏f:“怎么會分開呢?你是柳家,我是楊家?!绷魁堈f:“說來話長,隔了多少代了,你的樣子還沒變,我一眼就認出了你?!睏钚〗阏f:“你這人真怪,我怎么認不出你?可能你是把我當作另外一個人了,我猜肯定是這樣,這種事常有的?!绷魁堈f:“你左手心有兩粒芝麻痣?!睏钚〗闵扉_左手手掌看了一眼,又趕忙握緊,仿佛唯恐被人瞧見,嘴里說:“你怎么知道?”柳士龍說:“你的右手心還有一粒,掌紋是連在一起的,是斷手?!睏钚〗阏f:“呀!你嚇到我了,你是怎么知道的?!”柳士龍說:“你的右手下手很重的,打起人來很疼,是的,很疼?!睏钚〗銚P起右手,佯裝欲打下去的樣子,眼睛睜得大大地端詳著柳士龍,竟突然有了淚水,說:“我好像是認識你,你究竟是誰?難道人真的有前生前世嗎?!”endprint

蔣夫人在那頭笑著說:“丫頭,過來看看周大師的畫,你看周大師筆下的魚,像不像你這條美人魚呀!”楊小姐嬌嗔地說:“夫人你說我前世是魚嗎?”她說著扭了一下腰,像魚在水里搖曳地游動。周鐵農眼睛一亮,不由脫口而出道:“還真是一尾魚!”柳士龍過來說:“楊小姐是水命?!?/p>

“水命?”蔣夫人說,“哎,這話說得好!”周鐵農說:“魚嘛,都是水命?!笔Y夫人忽然指著武定國說:“定國,你好像是只北方的旱鴨子?!蔽涠▏诤竺鎽溃骸笆堑姆蛉?,老家是東北奉天?!?/p>

蔣夫人若有所思,說:“奉天張少帥可是收藏了不少好畫的?!被仡^又說,“丫頭,哪天跳水表演完了,我是要送幅畫給你的?!睏钚〗愎郧傻溃骸澳强傻弥x謝夫人?!笔Y夫人說:“謝什么,你要也得先謝周大師,他已把你這條美人魚畫在他的畫里?!睏钚〗阌殖荑F農道了個萬福,說:“謝謝周大師?!敝荑F農撫髯而笑:“雕蟲小技,不足掛齒的,小姐若是看得上眼,這幅鯰魚圖就贈送小姐了?!?/p>

蔣夫人對楊小姐說:“你看,到大師這里不虛此行吧!”楊小姐說:“小女子真是受之有愧了,改天一定請周大師和柳士龍先生到下沙窩游泳場給小女子跳水表演捧個場?!?/p>

柳士龍說:“一定的?!敝荑F農哈哈大笑,漸漸恢復了常態,賓主重新落座,泡茶品茶,賞畫論畫,一時都輕松舒暢,十分開心。

周鐵農為蔣夫人展開一幅畫,請她欣賞,說:“這是八大山人的《麋鹿圖》,是一個老朋友的收藏,我借來觀摩的?!?/p>

蔣夫人細細觀瞻了一遍,說:“我看到的不是一些水墨,我會從中看到自己。我有四姐妹和一個兄弟,我父親去世后,他就活在我們的血肉里,水墨也是血肉,有骨頭,有膽,有魂,有人世的悲憫和主的恩典。仿佛山河大地,八大山人的畫里依然有愛的熱望,否則他不會那樣忍受孤獨,不會畫水墨,不會題詩,就像麋鹿的眼睛,看起來像是冰冷的、傲慢的。他的心其實藏在另一面?!?/p>

周鐵農說: “夫人說得好哇!他總是沉默寡言,落落寡合的,是一個寡語者??伤墓P墨說明了一切?!笔Y夫人說:“顯然他內心要說的太多,就像他寥寥幾筆,卻有這么豐富的意味。周先生,不知我說的對也不對?”

周鐵農道:“難得夫人會這么理解八大山人?!?/p>

柳士龍卻一直留意著楊小姐,與他從《民國日報》上見到的圖片是完全一致的。楊小姐的言談舉止也與他心中的梅麗娘極吻合,仿佛是一個靈魂的重影。柳士龍慶幸自己的判斷沒有錯,果然在周鐵農的博雅軒邂逅到了楊小姐,這多虧了蔣夫人,沒有她向周鐵農習畫,是很難有如此機緣巧合的。通過與蔣夫人接觸,他發現這是一位美貌大氣而又很是優雅謙和的女性,內心甚至為蓮燈社運用雁魚燈傳信出言威脅這樣一位女性而心生羞慚??粗状刹杈呱细」饴佑暗难孕τ樣?,故國風物在贛水流域萬事儼然,青山的倒影使一片往昔的帆船如凝固在玻璃上脆薄如紙的枯葉,靜水深流里劃動的影子仿佛古老的一簾幽夢。

綠水青山都是草木與風月的戲臺,誰敲打起鑼鼓,誰甩起水袖,誰亮起一條千古絕唱的嗓音,誰來消受這山圍故國雨打萍的荒宴。

第2疊

新生活運動攪動了古老城市的一潭死水,街頭巷尾堆積的花花綠綠的垃圾不見了,一刮風,就滿城飛揚灰塵,破爛紙屑頓時大為減少。街上大聲吵架甚至大打出手,路人圍觀的現象也會遭到警察當即制止與訓斥。頗引人注目的重點工程下沙窩游泳場也在贛江邊的龍沙荒灘被改建得像模像樣起來了。龍沙下沙窩原本是個天然游泳場,平坦的沙地一直鋪展到江水里。只是入水深淺難測,水底有很多暗坑與游窩,一不小心陷進去,九死一生,所以又叫下沙窩。每到夏季總有人從這里下水后上不來的,在下游會變成船家撈起的浮尸,人認走浮尸是要付酬勞的,所以有的船家夏天把這當作一樁生意。對下沙窩人們一度諱莫如深。新生活運動改造下沙窩為游泳場,自然令人關注有加,它超越游泳場本身,為一座古老城市減少死亡,那多少水中冤魂徘徊不去的夢魘因此遭到清除。

承包下沙窩游泳場改建工程的商人是葆靈中學國文女教師胡茵夢的姑父陳菡舟。胡茵夢此時已與梁夢成結婚,梁夢成山高水遠、旅途迢遙而曲折的故事在多情的國文女教師腹中珠胎暗結,已有三月。她把來昌投奔故舊的梁夢成招為夫婿又介紹到頗具權勢的叔父陳菡舟手下,讓他成了下沙窩游泳場工程的一個監理。早年軍校所學的一套軍事管理方法使梁夢成無師自通運用在工程監理中如魚得水,游刃有余,更使他感慨頻生,大有與葆靈中學女教師胡茵夢相見恨晚之嘆。梁夢成再看崎嶇往事,仿佛都是不堪回首的歲月蹉跎。

而在本城商界頗為舉足輕重的陳菡舟,是一個具有多重身份的人物,他以中正路中心地段的真真照相館老板的身份為業界所知,而他還有另一個身份—保定軍校二期出身,獲少將軍銜,在本地亦屬軍政要員。南昌軍政界拍照業務,是由真真照相館包圓了。真真照相館照相技術設備在當地亦屬一流,遠超于另一家比它開辦還早十多年的中山路的鶴記照相館。陳菡舟兼做建筑生意,還有兩條輪船在贛江跑運輸。多少年來無論官場如何得意,生意多么興隆,陳菡舟的最大興趣仍是京劇。他花不菲之價邀請過周信芳、梅蘭芳的戲班子來南昌演戲,他自己癡迷其中,是個鐵桿老票友。

一天晚上,真真照相館老板陳菡舟夢見自己在舞臺遇到一支白色的出殯隊伍,白幡飄揚,紙錢亂飛,像是提前到來的秋天。肅殺之氣,令人望之生寒。八仙抬著陰沉沉的靈柩,一行披麻戴孝的男女哭著唱著,卻是一出《武家坡》,敲打的鑼鼓和演奏的胡琴和他們的動作顯得異??鋸埗奶?。這支隊伍與他撞見,像是狹路相逢,如臨大敵。送殯的男女搖身一變,將孝衣白幡棄如敝帚般扔滿了戲臺,個個掄槍舞刀,唱念做打全套都上來了,弄得他手忙腳亂,窮盡一個票友的渾身解數,左支右絀,狼狽不堪。在戲臺上被一干戲子追得丟盔卸甲、屁滾尿流、落荒而逃,出盡了洋相。醒來,陳菡舟抱著三姨太大哭一場,三姨太感到莫名其妙,待他盡興哭罷,只說了聲:“沒什么,哭了就舒服了?!贝稳?,一個來南昌演戲的廣東戲班的班主找他,說來南昌演出粵劇,南昌人聽不懂,戲也無人問津,弄得血本盡虧,連回去的盤纏都沒有,想求陳老板幫忙!陳菡舟當即安排免費讓他們乘他的輪船,一路包吃坐到贛州,再出資為他們買汽車票幫他們返回廣東。戲班子感激不盡,歡歡喜喜踏上了歸途。陳菡舟擅的是老生,四房姨太太和三個兒子,個個都能扮個角,長子干脆將著名花旦童秋芳娶回了家。一家人敲鑼打鼓像模像樣排演過《御碑亭》《審頭刺湯》,還在單四爺的戲園子里登臺公演,雖然是自掏腰包請同好觀看,但人看了都稱還挺像那么回事。陳菡舟最大的愿望是排演出昆曲“臨川四夢”,尤其《牡丹亭還魂記》令他心折,其難度可想而知,一度使他神魂顛倒,他的生活也如同夢幻,仿佛朝秦暮楚游刃于藝術、商業與政治之間。除了癡迷于戲曲,陳菡舟還喜歡一個人待在照相館暗房里親自沖洗相片,尤其對在顯影液中一張空白的洗相紙從無到有的過程癡迷不已,仿佛暗中獨自享有一個神跡。有一個造物者般的得意,哪怕再大得不得了的人物,在相機面前都得乖乖聽命于他,然后被他收在匣子里,他讓他出來,就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在紙上顯現。他就仿佛傳說中有仙瓶收降妖魔的觀音大士和如來佛祖,諸般人物都逃不出他的手掌。鎂光燈慘白的閃亮之下,噗的一聲,一股藍色煙霧冒起,宛若妖物睜開眼睛,透過照相機鏡頭,能夠看清站立面前的人的森森白骨,但留在相片上定格的永遠是他們貌似無比光滑外表的假象。他(她)們因鎂光一閃而驚悸,往往會呈現出過度緊張不安的拘謹與呆滯。只有見慣不驚的人物才能在鎂光燈下保持風平浪靜的表情,仿佛靜水深流。陳菡舟眼里的梅老板(梅蘭芳)、周老板(周信芳)便是如此,有長年戲臺歷練出來的極好定力,并且氣韻生動,給他留下太深的印象。再就是蔣將軍和宋女士這般風云人物,他們在公眾場合露面,鎂光燈頻繁閃爍,早就習以為常,從容自若,顯現在照片上的影像皆不失大人物風范,他們的一顰一笑反而能通過鏡頭傳達他們想要傳達的信息。陳菡舟反復觀摩的照片其中就有蔣將軍和夫人來南昌與地方要員的合影,那是個百十個人的黑白長卷。陳菡舟喜歡從相片上人物的相貌特征、表情、衣飾、儀態來琢磨被拍照時人的心態、性格、經歷,以及合影人物彼此之間的關系,想象他們之間有可能發生的故事,那就像一臺臺戲。每洗出一批照片他都會沉浸于這種由蛛絲馬跡衍生的無限想象中,仿佛天馬行空,欲罷不能。endprint

一次陳菡舟夢見已故的祖父來看望開照相館的父親。夢中的父親正當春秋鼎盛,早年父親留學日本學軍事,并加入了同盟會,曾經“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后來黨人紛爭,有了裂痕,直至意氣消磨殆盡,心灰神倦,回到南昌做起了生意。陳菡舟問祖父:“你去哪里了?這么久沒見你老人家?!弊娓刚f:“我就在附近,經常會來看你們?!标愝罩郯l現祖父竟然雙目失明,什么也看不見,所幸他腿腳和身體還健碩,不似生前病懨懨的。趁父親轉身進里屋去取一包食物送給祖父時,陳菡舟推一條凳給祖父落座,祖父摸到凳子,還能把它移到屏風旁邊坐下,嘴里說:“屏風上的戲是《還魂記》吧?”陳菡舟這才看見屏風上正是《還魂記》中的一折人物場景,小姐杜麗娘與書生柳夢梅以景寓情,互訴衷腸。陳菡舟耳畔仿佛立馬飄起這一出的唱段:“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唱腔似乎余音裊裊,繞梁不絕。祖父突然打斷說:“戲詞還是英文的中國詩劇呢?”陳菡舟大為好奇,細看之下,果然在屏風畫面上發現了英文的戲詞。祖父問他:“你還在唱戲嗎?”陳菡舟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祖父卻說:“唱戲跟照相不同,唱戲是給別人看,照相是看別人對你演戲?!边@時父親過來,拿出一把帶刺刀的步槍交給祖父,比畫著手勢說:“這是日式三八步槍,刺刀有九成新,你好防身,槍也厲害?!标愝罩蹎枺骸斑@么大的一桿槍,你怎好帶得到處走?萬一碰到日本軍隊怎么辦?”祖父樂呵呵地說:“我嘛會把刺刀拆下來用油紙包著,而把槍藏在袖筒里?!标愝罩劭粗娓缸儜蚍ò愎姘巡綐屪儧]了。他驚嘆一個盲人竟將一把大槍藏在身上讓明眼人也看不到。

第3疊

柳士龍仿佛看見自己心甘情愿地肩扛著數條被子跟在楊小姐身后,兩人匆匆忙忙穿街過巷。天在暗下來,像黑色染料被雨一沖,直往下掉。楊小姐走得很快,步履如風,柳士龍跟在后頭,只看見她盤在腦后的發髻和黑呢子大衣的背影,她始終沒有回一下頭,一個勁往前走。一雙長筒高跟皮鞋,在交替行進中發出光亮和脆響。她要趕到新改建好的下沙窩游泳場去做跳水表演,蔣夫人和成千上萬人在等著一睹東方美人魚的驚艷一躍。

柳士龍卻擔心楊小姐穿著繁復,贛江的水一定是冷的。他想說出自己的擔心,可楊小姐沒有回頭,義無返顧的樣子,顯得十分決絕,好像知道他跟在后面,扛著數條被子,準備等她從寒冷的水中出來,用被子給她溫暖擁抱。他跟著她走過一些頹舊的墻,瓦礫遍地的濕黑陋巷,出乎意料地來到粉刷一新的大街。街上到處貼著花花綠綠的新生活運動標語,來往著游行的隊伍,有的舉著花籃和彩燈,很是熱鬧,天也熱起來了,陽光明媚得很。一到下沙窩游泳場,這里的人群歡呼沸騰,像開了鍋一樣,都是穿洋服短袖的男男女女,有的戴著墨鏡和遮陽帽,下沙窩已是驕陽似火的夏天。楊小姐脫掉黑呢子大衣,里面竟是曲線畢露的紅色泳裝,雪白的胳膊和修長健碩的大腿,分外奪目,果然一條美人魚。所有人的目光把她送上高高的跳水臺。她向觀眾,尤其向坐在嘉賓觀看席的蔣夫人招手致意。楊小姐笑靨如花,如沐春風,仿佛一朵白云升上了天,在人們的目光之上。她是那么美麗耀眼。柳士龍覺得她是不朽的神,站在他的心尖上,眾人與萬物如同煙云,浮蕩于她身體下方。她仿佛是從天空的云朵上往下一躍,她的光潔的身子,背部與肌膚在空中飛騰的過程中,旋轉,閃光,劃出一道優美的拋物線,在萬眾的歡呼、驚艷和贊美聲中,像輕盈的燕子飛翔,剪開空氣與云彩,滑過世人的目光,射入贛水的碧波。

水的熟悉氣味,如同母親的乳香。

蔣夫人和水上的觀眾見楊小姐以一個優美的空中三連翻,在尖叫的喝彩聲中躍身入水,都情不自禁邊鼓掌喝彩邊站起了身,引頸朝楊小姐落水濺起的浪花里觀望,但見浪花化作一圈圈漣漪擴散,觀眾的目光也集中在那一圈圈漣漪上,直至最后一個漣漪消失,美人魚楊小姐還沒有露頭。觀眾發出議論,有的嘖嘖稱贊:“美人魚就是美人魚,真是好厲害的水性,令人開眼了?!币灿腥税抵袚?,畢竟是人呀,哪能在水中憋這么久?前幾天城里新開張的一家游泳場就溺死了好幾個人,其中一個還是南昌行營調査科的公職人員,令大家心有余悸。

人們開始把不無焦慮的目光從水面轉向嘉賓席上的蔣夫人,好像要從蔣夫人身上讀出美人魚的下落。蔣夫人內心也在為楊小姐焦慮,唯恐有啥意外,表面卻裝作風平浪靜,無風無雨,她跟著蔣將軍多次到前線戰場,親自救助傷員,是有過生死經歷的人。月前,她到撫州戰地司令部,一天半夜槍聲大作,她和丈夫匆匆穿好衣服,借著昏暗的燭光,趕緊挑選一些重要文件,以便危急時刻銷毀,她拎著左輪手槍,坐待將要發生的事。丈夫卻在指揮士兵警戒,好在結果轉危為安??赡莻€夜晚的那一刻,她當時頭腦里只有兩個念頭,一是保住機密文件,二是開槍自殺。她手握著左輪手槍卻是處于生死不明的等待中。這種等待是可怕的,其可怕后果遠遠大于簡單的死亡。此時就連陳菡舟這樣的老江湖也有些沉不住氣,捏起一把汗來,掏出手帕連連擦拭著額頭和腦門,那些京劇的西皮流水與照相館的黑白膠片都被游泳場的浪花擊碎,仿佛變為昨夜的杯弓蛇影,草山殘夢。跟在他身邊的梁夢成嘴卻在嘟噥著什么,像是在念經。應邀前來觀瞻的博雅軒主人周鐵農已開始急得跺腳,眼睛不住左顧右盼,似急于找人幫助施救。柳士龍的直覺告訴他大事不妙,楊小姐在水下有了危險。

她從跳水臺上跳入水中就好像進入了一個夢境,無盡的樓梯向上伸展,她的家似乎住在頂端。樓太高了,她只有不斷向上攀爬,經過一層又一層,當她爬到幾十層時,聽到下面有人在叫自己,往下一看,發現所站的地方沒有樓板。每爬高一層,身后的樓梯也消失得無聲無息,像是自動坍塌了,下面是一個無底的深淵。一些人在下面以手做喇叭狀沖上方高聲叫喊:“楊小姐往上爬,繼續往上爬呀!”另一些人拼命打著手勢,焦急地呼叫著:“下來!楊小姐,快下來??!”還有一些人也在大喊大叫:“楊小姐不能動啊,你會摔死的?!彼驹谀抢?,猶豫不決,不知該如何是好,內心生出一陣恐懼。她看見白色的樓頂像個舞臺,幾個外國人在演出啞劇,三個人,一男兩女,正沖她表演吃晚飯,他們把自己的面孔和身體都涂成白色,像無鱗的魚。一個長發男子在中間,他的表演專注而傳神,極盡夸張之能事,把空無的飯碗及所吃到的不同飯菜味道都通過夸張而荒誕的動作與表情栩栩如生地演了出來,最后他拋出一個酒的包裝紙盒,上面畫著幾個丑漢和一條魚,旁邊兩個女子都露出吃驚的神情,好像要告訴她什么。楊小姐這時發現自己是白色屋頂上的唯一觀眾,一個叫雷曼的高鼻子雙下巴中年人,一副大師模樣,穿著不得要領的小丑服裝,自稱是在表演一團水墨。他的古怪相貌像個上海里弄里的老熟人。而屋檐下一排小店鋪的各個門前都有一個人在戴著面具表演,做著莫名其妙的各種動作,十分詭異。楊小姐突然感到,自己站到了高處,也就是陷入了可怕的深淵。她這時發現自己在水底,緊密無間的江水已經完全抽象了,她被裹進了暗流里一個黑洞般的漩渦。那個漩渦把她裹挾著越吸越深,她曾經擊水中流的四肢已身不由己,無法反抗漩流的陰暗力量,只有無所作為地被吸卷,仿佛從高樓往下跌,一直跌。她的身體像是斷線的風箏,虛無而飄渺。那是一種死亡的姿勢,這個姿勢似乎很熟悉,她依稀夢見過。她在水底的漩渦里仿佛與夢中的另一個自己相遇。她隱約覺得自己是害怕水的,人們稱她為美人魚完全是一種誤解,其實是河流對她設置的圈套,這個圈套就是為了一步步將她引誘到下沙窩深水暗流里來。楊小姐覺得自己一直是無助的,世上所有為她歡呼喝彩的人,都是要急于將她推下深淵的人,專門改建的游泳場就是河流早已為她精心準備的墳場,那些一再在夢里出現的啞劇表演者,是從很早開始就在暗示以最后的晚餐的方式為她送行的人。她絕望地感到自己一直是渴望被搭救的,可沒有人向她伸出援救之手。endprint

那只手好像此生根本不存在,如果有,哪怕再飄渺,她也會抓住。

贛江發出的聲音,像無數嬰兒的啼哭,使她感到陌生而驚駭。江水像滑膩的蛇,擁擠著她的身體,任其怎樣奮力游動,也擺脫不了水的糾纏,她揮動雙臂,蹬動雙腿,水就化為上千條手臂和腿在拉扯與牽絆她。她從跳臺上飛身一躍,就仿佛跌入了一個早就為她預備好的恐懼的深淵。

她隱約發現一條魚的尾巴,一條鯰魚,像一只手在眼前晃動,她毫不猶豫,一把抓過去,像抓一根傳說中的救命稻草。一股力量開始把她往暗流的反方向拉。她睜大眼睛,看見了柳先生在水中努力朝她伸過來并一把緊緊抓住她的手,那只手像鐵鉗一樣有力,抓住她便不顧一切往上拉。仿佛柳先生就是自己在夢中一直渴望的人,她事先根本沒想到會是這個人。楊小姐看到柳士龍時,好像身體周圍出現了十條鯰魚把自己從水下托起來,那是從周鐵農冊頁里游出來的水墨之魚,姿態曼妙,如同精靈。她甚至覺得水中的柳士龍是神奇的,像一位久遠的故人,無比親近,好像熟悉過一輩子,如一個朝夕相處的愛人。而水,往往會制造不可靠的幻覺,仿佛鏡子產生的美妙虛象,楊小姐熱愛鏡子中的面貌,一如熱愛水中的美麗身體。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是空有一個美人魚之名,而人在水里永遠是被動、弱小而無助的。她上岸之后就要宣布退出泳壇,自此遠離江河。

楊小姐終于蘇醒過來,眼前晃動著很多人的臉,她認出了滿臉關切的蔣夫人,還有畫家周鐵農和柳士龍以及武定國,還有她不認識的真真照相館老板陳菡舟和手下人梁夢成與急救人員。

蔣夫人說:“你終于醒轉過來了,丫頭!”楊小姐說:“夫人,我沒事的?!笔Y夫人說:“你沒事都多虧了這位舍命把你從水下漩渦里救上來的人?!睏钚〗愕臀⒌貑柫艘宦暎骸罢l呀?”蔣夫人將柳士龍推到楊小姐病床前面,說:“丫頭,快謝謝救命恩人?!睏钚〗爿p輕說:“謝謝你了,柳先生?!?/p>

柳士龍咧嘴笑了一笑,內心覺得自己永遠失去了心愛的人,他從楊小姐的眼里看到的只有對一個救命恩人的感激之情,而沒有銘心刻骨的前世今生,仿佛一切只是萍水相逢的際遇,他們之間既無前世,也無來生,縱是眼前亦如隔世。

柳士龍聽到蔣夫人對楊小姐說:“所幸你這次有驚無險,也算闖過一劫,明天我就讓人送你回上海?!睏钚〗爿p聲說:“夫人,我的事沒做好,全砸了?!笔Y夫人微笑道:“沒有呀,挺好的?!?/p>

楊小姐嘴角也苦澀一笑。

柳士龍心里說,走吧,都走吧!從此天各一方。

第五章

第1疊

這年秋天,該開的花已開過一遍了,有的還正在開著,濃密的枝葉里柚子在暗中結實,石榴的腦袋由青向淺黃過渡,一向散發著潮濕和霉味的街道上,此時刮起的風是干燥的,飛揚的塵埃里夾雜著桂花的馥郁之氣。豫章后街一帶是個魚龍混雜之地,芭茅巷、裘家廠、萬年巷,穿插其間,前街南側有戲園子、公園、燒餅鋪、客棧、澡堂,依次下來是茶鋪、南貨店、國醫堂、棺材鋪、呂祖祠、大士院、瀟湘館、老縣衙、水井、香燭坊、鴻賓樓等。芭茅巷居民多是推板車的、碼頭工人、船佬、補鍋匠、裁縫、幫傭、爐匠、木工、泥瓦匠、拉黃包車的、土郎中、算命的,前街街面上有住公館的富商、被人供養的姨太太、政府職員、青幫頭子、船老板、不明身份者等等。許大頭隱居在一頹圮的小院里,院里有棵槲樹,年深日久,繁茂而豐饒,冗重得像隨時可能覆壓下來,掉地上的只是一些或黑或黃的小毛毛蟲,滿院蠕動。月華如水的夜晚,許大頭夜觀天象,發現紫微有西墜之勢,光線暗淡。他掐指一算,預料會有大事發生。這時戴先生急匆匆派人不由分說將許大頭接到位于二緯路的戴公館。在亮著一盞墨綠帶粉紅色燈罩臺燈的書房里,戴先生面色嚴肅地告訴他:“西北出事了,奉軍張學良和西北軍楊虎城聯手用武力扣下了蔣將軍,雙方都開了火,死了人,蔣將軍的侍衛被軍隊的人殺死了。形勢很危急!我打算隨蔣夫人赴西安,即便九死一生,也要去保蔣將軍?!彼又徍土艘幌驴跉鈱υS大頭說,“許先生,我想請你跟我一起辛苦一趟?!睕]容老許回答,他又說,“時下狼煙正起,蔣將軍若有意外,茫茫九派,群龍無首,卻是正中了倭寇下懷,中國必亡!”這話使許大頭心里一動。他仿佛喃喃自語:“神龜雖壽,終有竟時。只是現在尚不是時候!”他看見戴先生來回踱步說:“蔣校長算是白看了這個臭小子,什么狗屁少帥?!庇窒癫粺o感懷地自言自語:“人這一世啊有時候敵人可能不再是敵人,而背叛你的永遠是貌似你朋友的人。我之所以說貌似,是因為我對朋友懷有一份期望,是想把真朋友跟假朋友區別開,我明明知道,在背叛這種事上,沒有真假之分,都是丑惡的,都是真實的呀?!崩显S發現嚴厲的戴先生說話是一口軟綿的蘇腔,仿佛輕言細語,不似他做事干練而有力。

前往西安前,戴先生自知難以生還,便去向母親藍氏道別,說了許多模棱兩可之語,以安慰母親。然后恭恭敬敬跪地叩了三個響頭,心想若有意外,便算先盡孝了。藍氏不知兒子何意,卻見從不掉淚的兒子,灑淚而別,心里也生起感傷。

事變發生,蔣夫人正在上海,她立即想到澳籍友人端納。這位生于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斯峪的記者,其一生的事業都放在中國這個陌生國度,曾出資贊助過辛亥革命,做過北洋政府的客卿,在張作霖的大帥府做過謀士。張作霖當年也算一代梟雄,深知古人養士之理,利器要藏起來,關鍵時才拿出來用。他的帥府里有不少高人,而最有名的兩個,一是日本顧問菊池武夫,二是算命先生何炳德。民間流傳何炳德不是人,是修煉了五百年的得道狐仙,一次他在洗澡時顯了原形,從木桶中伸出條紅色的尾巴。張作霖聽說后,只是歪著嘴直樂,說:“媽了個巴子,連老狐仙也慕名投到我老張帳下了,這說明老子牛氣沖天!”端納對此是不信的,他謀事于大帥府時,知道張作霖喜歡招納各色奇奇怪怪的人才,他能見到張作霖父子,卻極少跟那些奇人異士打照面。張作霖被日本人炸死后,張學良繼任其父的帥位同時也將那些奇奇怪怪的人才作為遺產全部接受了下來,但他對軍官做了大清洗。論及淵源,端納與張氏父子都是交往甚密的故人,他同時也是蔣將軍的好友。當蔣夫人派人把端納請到寓所時,戴先生帶著自己的人手已趕到了上海,便與孔祥熙緊急磋商營救蔣將軍之策。端納當即表示他愿意陪同蔣夫人赴西安在蔣、張二位將軍之間斡旋,以期使蔣將軍得以脫難。蔣夫人當即拍板說:“那就再好不過了?!碑斖?,蔣夫人一行即乘夜車前往南京,次日一早她便親自致電張學良,告知端納擬飛西安。端納亦同時電告張少帥,他將全力斡旋,蔣夫人與其兄宋子文等將到西安。在飛往西安的座機上,蔣夫人把那把丈夫送給她的小左輪手槍遞給戴先生,平靜地交代說:“如果叛軍對我有任何不禮貌行動,你可用此槍立即將我槍殺?!痹瓉硭尵o隨她的貼身侍衛武定國隨丈夫去了西安,據說在突變中拼死護主,與槍手面對面互射,被子彈打了滿身窟窿,死得慘烈。戴先生聽罷蔣夫人交代,也不多語,只默默接過那支蔣先生作為信物送給蔣夫人的德國造精致小手槍。這槍此時卻格外沉甸甸,且冷冰冰,他仿佛不經意地看了一下身邊的許大頭,這次他沒帶胡妙常來。許大頭閉目養神,仿佛什么也沒看見。他當然知道戴先生要他隨身來西北,不是要他明里做什么,而是讓他來暗中對付張、楊身邊可能存在的高人異士,以防對蔣氏夫婦暗施不測的,至于政治談判和軍人之間明槍明炮的開火,與他無關。endprint

飛機在氣流顛簸中降落,干燥而粗糲的冷風在艙門打開時兜頭迎迓了南京來的一行人。許大頭看見東北軍(奉軍)和西北軍兩大首領張少帥與楊虎城將軍風塵仆仆趕來機場迎接,他們對蔣夫人的態度禮貌而恭敬。下機時,只見蔣夫人對張少帥說:“漢卿,機上我的東西,就不要再檢查了吧?”張少帥馬上說:“夫人,豈敢!豈敢!”在許大頭眼里這位風流倜儻的民國佳公子雖身穿黃色披風內著考究麥爾登呢子將軍服,個頭卻矮小,不僅貌不驚人,還有些獐頭鼠目。這位在東北坐擁四十四萬大軍,飛機三百架,軍艦二十一艘,裝配精良的奉軍統帥,是聞名于世的花花公子,獵艷老手。另一位西北軍首領在許大頭眼里倒是熊腰虎背,有幾分龍行虎步的架勢,寬闊的大臉盤子上支著一副圓形黑框眼鏡,面目自有股板蕩之氣。許大頭暗暗為這個人的長相叫了聲好,卻又看出此人原本可活到近百歲之壽竟被別人得去了,他不能壽終,免不得又為之嘆息。再看下飛機的一行人中唯蔣夫人的胞兄宋子文儀容俊偉,一表人才,仿佛人中之龍的相貌,可許大頭沮喪地預感這人若干年后會被一根雞骨哽死,不由令他感到人生的無常與世間的吊詭。

張、楊與宋子文、宋美齡緊接著就舉行了會談。會后由張少帥陪同宋美齡和端納往見蔣將軍。這位身陷囹圄對自己的性命也無法把握的將軍,其時正處于沮喪而悲觀的絕望中,連日都睡不安穩,頻繁做夢,夢里層出不窮的景象對應著夢外的房子,夢外的房子層層疊疊都是嘩變的軍人,他們陰沉著臉,仿佛居心叵測,暗藏殺機,未明的曙色帶著濃重的霜意落在他們的軍衣上。夢里的哭叫與吶喊,像撕碎的旗和干澀的槍聲,對應著夢外蹲在墻角的一個孩子,他瑟縮而弱小,被人欺侮后蜷縮著身體,把驚悸與恐懼都藏在夢里。夜晚的黑色羽毛掛著一縷縷陡峭的冷風,像一支支暗箭,被無形的大翼遮擋著,讓自己置身事外,在堅固的墻外找到安全,仿佛把鬼怪妖魔都用一堵圍墻隔開了。

與外界的隔絕使蔣將軍只有求諸對一本《圣經》的埋頭閱讀。當他見到夫人突然出現,恍如《圣經》顯靈了。蔣夫人事后在寫給她的美國友人的一封信中回憶道:“后來,我終于設法得以搭飛機到西安,伴隨在他的身旁。當劫持他的人允許我會見他的時候,他驚訝得就像見了鬼魂一般。當他鎮靜下來以后,他給我看一節《圣經》,是他當天早晨讀到的:耶和華在地上造了一件新事,就是女子護衛男子(《耶利米書》)。無怪乎他與我兩人這樣篤信不渝,直到今日!”

第2疊

數日前的一個早上,張少帥坐到那張笨拙而碩大的暗紅色辦公桌前時,雨像篩米似的下了起來,西北雨水素來稀少,雨的聲音也干燥。他突然想去廁所,蹲了一會兒,還是便秘,又若有所思地起身,副官告訴他,楊將軍來了電話。張少帥跟楊將軍通的電話不長,都有了心照不宣的共識,該考慮的問題似乎集中在尋找一個人上,這個人須得他與楊將軍都認可,且要身手了得。放下電話,窗外簌簌的雨聲像是草船借箭,不虛此行。張少帥打消了去鐘鼓樓看一位朋友的念頭,他讓副官劉鳳臣把騎六師師長白鳳祥叫來。張少帥原擬去探訪的朋友叫羅后塵,是個未老先衰的鰥夫,多年來他似乎都是在思念亡妻中度過的,可沒有誰知道他暗中修煉成了一門奇特功夫,憑意念可使一只飛得好好的蒼蠅折翅而落,今天他原本是想給登門探訪的朋友露一手。羅后塵少年就入關東綠林,追隨張作霖嘯傲一方,后來張作霖成了大帥,他攜愛妻退隱林泉,七拐八轉偏隅到了西北。張少帥有意邀他出山,都遭婉拒,他就天天在昧暗的斗室里與飛舞的蒼蠅較勁。他漸漸發現蒼蠅也是很可憐的,令他不忍下手,而是用意念改變它們飛舞的方向,時而讓它們落到他手上,他會朝手上吐一口痰,蒼蠅會吃得津津有味,此時他的眼神會流露出些許慈祥,而功夫又高了一層。

張少帥手下騎六師師長白鳳祥,是個能使雙槍,黑燈瞎火能打瞎百米開外閃綠光的狗眼珠子的神槍手。白鳳祥打槍,從來不用瞄準,抬手就射。這是他早年跟張作霖做胡子練出來的,那時身處險惡,為圖拔槍快,竟把槍頭上的準星磨平了,槍玩到熟境,也就出神入化了。即便拆下槍機,兜在皮帽里要擦拭,突遭敵襲,他拔腿跑著,也能裝好槍機與子彈,立馬便能開槍回擊,把人放倒,全在一手好感覺上。

據說張少帥在發動事變前,對白鳳祥下達了抓蔣密令并給他的隊員另外特別配發了十六支最先進的手槍。張少帥專門讓白鳳祥以隨從身份跟著自己趁與蔣交談機會去認清目標,以免變亂時抓錯人。蔣將軍事先對此竟毫無覺察。他沒有注意到這個貌似忠誠的軍人會在隨后到來的一個夜晩率領士兵沖入他下榻的潼關驛館,開槍射殺他的侍衛,將他逼得狼狽不堪地翻墻逃往光禿禿的后山,而連外衣也不及穿,在石頭堆里冷得牙齒打戰,不得不主動出來做了叛軍的俘虜。就在這時有個佩戴東北軍少尉軍銜的年輕人黑著臉舉槍朝在風中瑟瑟發抖的蔣將軍瞄準,被眼尖的白鳳祥察覺,他一把揪住對方的衣襟,大聲呵斥:“你要干什么?!”掄手一巴掌把年輕的少尉甩得栽倒在地。白鳳祥當即命令卸了少尉的槍,把他看起來,隨后命人對蔣將軍嚴加保護起來。張少帥在指揮部得知這位頂頭上司被自己手下捉獲后,大喜過望,與楊將軍彈冠相慶。

老許一到西北軍的轅門,就仿佛看見,騎六師師長白鳳祥受少帥之命率領兩卡車親兵撲進潼關展開秘密行動時的情景。沖在前頭手提雙槍的一名戴狐皮帽的營副,打下的帽耳朵緊扣著臉,只看見兩只骨碌碌轉的眼珠子,緊張而專注。他打算在一見到蔣將軍時就朝他射擊,以混亂中誤殺之名擊斃他,此人正是日本梅機關安插在東北軍中的殺手,化名孫二貴。幾十名槍手接近目標所在院落時,被侍衛官發現,雙方交火。武定國與沖進院門的孫二貴狹路相逢,兩人各使雙槍射擊。他們像彼此的倒影,子彈呈一條條直線,穿過鏡子,發出撕裂空氣的爆炸聲。破碎,迸濺,洞穿,他們彼此對射的子彈落在雙方身上又濺起一道道血線,如同紅色的雨水,改變著夜晚的空氣和顏色,使四周布滿了濕潤,讓火藥的氣息在空中短暫凝固后又逐漸彌漫開來。老許仿佛看見一批批子彈在華清池上空飛翔時遇到了一座亭子,子彈紛紛轉彎后垂直掉在水里,像一粒粒豆子。闖過三層侍衛官死守防線進入寢室的白鳳祥師長發現人去樓空。門道,墻腳,轉角等地方都是侍衛官頑強抵抗攻擊而東倒西歪的尸體。屋里只留下一副蔣將軍浸泡在水杯里過夜的德國制的白色假牙。一陣風把一個倉皇的背影從洞開的窗戶推到后院,其又翻過圍墻上了小山,遺下了無處逃遁的蛛絲馬跡。槍聲停息以后,那個單薄的影子從圍困的小山洞里走了出來,陡削的斜坡、來歷不明的小路把他出賣給了追蹤者。他的衛隊長無力地放下了空槍,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仿佛流水落花去也。白鳳祥脫下自己的狐皮大衣披在身著睡衣的蔣將軍肩上。蔣將軍白了他一眼說:“好了,現在敢向我下手了,以后你的下屬也會效仿的?!卑坐P祥垂下眼瞼,天微微亮了,他看見一個兄弟的帽子被風吹落,那個兄弟不得不一溜小跑追著去撿帽子。他感到脫去大衣后的寒冷。好在一場虛驚過后,蔣將軍沒有逃掉,否則有多少腦袋會像帽子一樣被風吹掉。endprint

許大頭記得那年12月25日下午,蔣將軍做出妥協后乘飛機離開西安,張少帥親自陪同到機場送蔣回南京。據跟隨過戴先生的人員回憶當時情景,蔣氏夫婦登機后,張少帥馬上就欲轉身離開,誰知戴先生在他身后恭敬地示意張登機,說了一句:“漢卿,你先請?!痹捳f得不失禮數,又暗藏玄機。張少帥一時忘了此前楊將軍提醒他的話:“南人多刁奸,須慎之防之!”有人后來推測,戴先生是何等精明人,他是唯恐張少帥臨時變卦,才用這一招,使張少帥一時不好推托,只有登機,才保蔣將軍安全回到南京。張少帥無奈只好隨蔣一道離開了他的勢力所在地西安,東北軍指揮權也就暫歸楊將軍。只是張抵南京后被軍事法庭審判,獲判有期徒刑十年,但隨后被特赦,張本人并未服刑,而是被長期軟禁。由于抗戰期間失地不斷,張被軟禁的地點也經常變遷,其被軟禁的設施環境也隨之變化,直至被蔣帶到臺灣。楊將軍則被以安排到國外考察之名罷免軍權,他秘密潛回香港欲聯絡舊部,但被逮捕,數年后與其子女、衛士、秘書一共8人在浙江省湖州市德清縣乾元鎮戴公祠被軍統所殺。

第3疊

呸呸呸,窗外一陣亂吐痰的聲音吵醒了這個早晨,鮑鳳樓發現三個亂吐痰的人把這個早晨糟蹋得唾沫橫飛,雞飛狗跳,使他感到疑似在北伐戰場,他真想拎左輪槍沖下樓,用幾發子彈填進那幾張肆無忌憚大聲吐痰的嘴巴。一撩被子,他媽的還光著屁股呢,只有一掩,蒙住頭,想續上好夢再睡下去,可吐痰的聲音仿佛鉆進了被窩,在他耳邊繚繞,操他媽的,鮑鳳樓索性坐起來,光著身子,將槍攥在手里。咦,吐痰的聲音反而沒了,靜得很,仿佛那聲音根本沒出現過。這年初春,第二野戰軍陳將軍的第四兵團大軍圍城,陸路從城南開始向東邊曼延,西北水路的江河對岸都集結著圍城部隊。城中的國軍守衛部隊早已軍心渙散,幾乎到了不戰而逃的地步,尤其城內地下黨城工部的宣傳,使守備司令鮑鳳樓中將手下的副官和馬弁也在一夜之間不辭而別,他的千軍萬馬如同幻象隨風流散,剩下的鮑中將成了名副其實的一名光桿司令。在他寬大的指揮部作戰室里,面對掛在墻上攤在桌上的地圖,那些紅色的箭頭如同鋒利的長矛從四面八方扎來,凜然有破空的呼嘯,他質地良好的高筒皮靴來來回回地在地板上踱步,發出空洞的回音。一把上滿子彈的象牙柄美制左輪從槍套里拔出又收回了數次。他清楚意識到表面上虛張聲勢的幾個老弱殘兵對大局已無濟于事,滿城風聲鶴唳都在顯示大廈將傾?;鹕駨R新新戲園老板單四爺是鮑中將的私交密友,在這山雨欲來的危急關頭,單四爺把鮑鳳樓引到戲園品茗話舊,說是剛弄到一點上好毛尖,要與鮑大哥共享。鮑鳳樓哈哈笑道:“難得兄弟還有這興致?!本碗S單四爺乘黃包車來到人去樓空的新新戲園。單四爺,名一個字:飛。說單飛,知道的人不多,提起單四爺,坊間皆知,從火神廟到洗馬池,一路走過去,老少婦孺都跟單四爺打招呼,左右忙得頭都點不過來。日軍當年攻進了這座城市,街巷死寂一片,連續數日的屠殺,讓整座城市如同地獄。只是火神廟對面的新新戲園,悠然傳來京戲的唱腔和鑼鼓聲。幾個滿身煙塵又不失亢奮的日本兵進入戲園,驚得目瞪口呆—舞臺上戲子輪番不停地演著,臺下竟無一個觀眾。臺上演的是江右劇壇名宿湯顯祖的《還魂記》,戲子一遍遍上場表演如同死魂靈一遍遍還魂,花開花落,魂還在游走。臺下是一堆燒過的黑色紙錢和幾支光線幽冥的白燭。那面具般慘白而了無生氣的面孔,令日本兵如見鬼魅,疑似進入一座鬼冢。二等兵近右衛門撲通一聲跪下,少佐平田雄二怪叫著失魂落魄逃出戲園。戲子像無生命的木偶一樣鬼氣森森。在沒有一個觀眾的戲園里,他們沉默地上臺按順序演出,他們是新新戲園從京津請來的戲班子,城市被攻破后,官員逃跑,有膽子走出探究戲園情況的人都死在戲園外面。留下這些戲子,他們不知逃跑,只能機械地一遍遍重復他們最熟悉的事—演戲。迷茫的眼神空洞而木然,精湛而熟練的動作與姿勢仿佛如出一轍的不斷復制,只有唱腔和鑼鼓聲在墳墓般的戲園里一遍遍撕扯著空氣。

此時單四爺細心地泡出一壺好茶,極品的草木之香頓時氤氳在二人之間。他們不談局勢,仿佛正在發生的一切與他們無關。鮑鳳樓似乎興致勃勃沉浸于憶舊之中?!拔覀兪巧稌r認識的?”他說。單四爺道:“北伐死難將士紀念塔在湖邊落成那天?!滨U鳳樓“噢”了一聲,不無感慨道:“很多年了。那時我還是一名攻進城來的先遣隊營副?!眴嗡臓斝Φ溃骸拔沂且粋€犒軍的戲子?!滨U鳳樓眼睛一亮,好似有了當年的神采:“你唱了一出《挑滑車》,白馬銀槍神武非凡?!眴嗡臓數溃骸笆歉邔櫟膽?,一口氣挑了十三輛金兀術的滑車,馬死人亡?!滨U鳳樓聽罷,一時愣住,重復道:“馬死人亡?!本共粺o傷感,搖著頭說,“當時怎么沒感覺到這出戲的傷情?”單四爺說:“當時只有北伐功成死難將士的英烈悲壯??!”鮑鳳樓黯然神傷道:“現在是古道西風瘦馬的凄涼?!眴嗡臓斦f:“還打下去嗎?”鮑鳳樓頗為絕望,雙手一攤道:“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不打又怎么辦?!”單四爺牽住他的手,使勁握了一下,兩人皆離開座椅。單四爺領他穿過黑暗而空蕩的劇場,來到重重幕幃之后。他脫下身上一套府綢褂子,讓鮑中將換上,鮑中將心懷感激地看著他,默默剝開胸前一顆顆銅紐扣,將那身講究的將軍呢服裝—很有可能惹來殺身之禍的罪證棄之如敝履。單四爺蹲下身,伸手揭開舞臺上骯臟得分不清是深紅還是褐色與污黑的地毯,下面露出一個洞口。鮑中將身子一彎,就鉆了下去,仿佛把一地的骯臟與雜色穿在身上,隱沒在污黑的地毯下,那里有條曲折如蛇行的地道可以進入一口古老的枯井在地底四通八達,既能與城內的三眼井、六眼井和萬壽宮鐵柱井相接,也能直通豫章城外的沙井等處,這是單四爺守著他的新新戲園的一個不宣之秘。此時他用來幫私交甚篤的鮑中將一解困厄,逃出殺聲四起的陳將軍第四兵團的重圍。鮑鳳樓在鉆下地道時,回頭留給單四爺一個訣別的眼神,那里面更多的是一種對前途的吉兇未卜。單四爺點點頭,回復他一個盡量予以安慰的眼神,這是他給這位窮途末路的將軍的最后的禮物,鮑鳳樓就帶著這件禮物,消失在黑暗中。半年以前,單四爺作為鮑鳳樓推心置腹的朋友,在鴻賓樓一次酒到濃處時,曾對他說:“你的事業不會成功,它早與北伐背道而馳,那時你是一個攻城者,現在你是一座危城的守衛者,它有可能結束于一顆子彈?!闭f這話的時候,單四爺用狡黠的眼光瞟了一眼他的腰間別的乳白色象牙柄的左輪手槍。鮑鳳樓知道單四爺沒有惡意,說的完全是實話,話外之意是要他留一條后路,而事實上此前單四爺就與城外的陳將軍的部隊有著密切聯系,這使陳將軍對城里的守軍情況了如指掌。他幾乎是通過地下秘道遞送了許多絕密情報。使陳將軍對即將采取的軍事行動做出了充分的形勢判斷,而單四爺對瓦解守軍的核心力量起到了關鍵作用,由此挽救了多少雙方士兵的生命。鼎革后,單四爺將戲園子交給了政府,日后成了省贛劇團所在地,《還魂記》是贛劇團保留劇目。若干年后,在新新戲園上演了軍隊文工團編排的《單英雄智斗敵魁》的獨幕話劇,扮演單四爺的是臉上胭脂搽得很紅的濃眉大眼的東北大漢,與眉枯眼細身體瘦弱的單四爺本人南轅北轍。戲上演的那天是清明節,單四爺借故去鄉下上墳,回避了面對戲臺上另一個單四爺的尷尬。據說演出大為成功,尤其扮演反派敵司兵的演員看似傻頭傻腦一肚子反動卻很有笑料,博得觀眾好評?!秵斡⑿壑嵌窋晨返霓Z動轉眼過去,一場更轟轟烈烈的全民運動來臨時,單四爺的戲園子變成了一處群眾開大會的場所,也正是在這里,單四爺成了眼睛被擦得雪亮的群眾揪出來的隱藏在紅色浪潮中的叛徒特務,他的光榮履歷和傳奇生涯頓時覆上了一層黑色。面對群情激憤欲將他誅之而后快的人眾,單四爺平靜地接受著自己的結局。當有人威逼他供出當年城外的聯系人時,他沒有吐露陳將軍的名字。他不屑于矜功自持,也沒有供出鮑鳳樓是他安排在去意彷徨之際消失的。他當然知道,鮑鳳樓當時不論從哪個井口出去,哪里都早已布好了抓捕他的伏兵?!哆€魂記》禁演時,單四爺淪為掃地雜役,一把高他一頭的竹掃帚從早到晚在院子里仔仔細細撫摩角角落落,廁所一日掃三次,雷打不動。那把掃帚上的竹葉脫落光了,細軟的枝杈摩擦掉了,只剩干巴巴的一扎硬竹,每在地上一掃,仿佛入土三分。單四爺的小身板每天隨竹掃帚晃來晃去,就像那把老掃帚在掃他,后來被下放至遠僻山村,渺無音訊。endprint

單四爺戲園舞臺下的地道盤根錯節繁復如同蛛網,不知起始于何年何月,也不知最終能通向哪里。民間相傳豫章古城有很多古井由密穴相互貫連,可抵江河,其地穴與長沙的井是通達的。傳說古代豫章與長沙都是蛟精巢穴,蛟精主要盤踞在這些由井口而入的地下密穴里。它們從井口冒出化身為人,潛入市井,混跡人群里,誰也無法覺察。唯有道術深的道士能夠識別,因此蛟精與道士的戰爭千百年來在暗中都沒有停歇。經過若干年,有些密穴的水枯干了,便是真正的地下密道,這些地道使單四爺創造了歷史,在他眼里那就是歷史的密道。后來城里建起了朝陽自來水廠,城市地表街巷樓房都布滿了相互勾連粗細不等的鐵制自來水管,初期是每條居民的巷子里設有一個木制自來水供水亭,大多在公共廁所旁邊,一天早晚定時供水兩次,居民挑一擔水桶排隊取水,巷落水井逐漸閑置,有的索性用木頭蓋或大石條封鎖,唯恐小孩掉入,或發生投井意外。過去的老井總是聯系生死,市人生計離不開水井,婦人一早就聚于井邊梳洗搗衣清蔬,彼此聊些家長里短,再汲水回家做飯。而偶爾也有逢了絕路,想不開,投井自盡的。一旦意外發生,尸身撈起來,井會被封的,熱鬧的井欄邊從此死寂,鬼氣森森,人要繞著走。自來水供水系統漸漸發達,各家各戶都通上了水管水龍頭,城里水井便退出了人們的生活,南昌著名的三眼井、六眼井、鐵柱井、大井頭也仿佛消失于一夜之間,只是那個地段尚以井名名之,卻是徒有空名。幾輪舊城改造啟動,城里的井或封或填了,江河變窄了,知道地下密道的人幾乎沒有了,只被有心人偶爾見于故紙殘頁里。當鮑鳳樓從一眼古井里探出半截身子時,看見頭頂的太陽如同一面硬邦邦的銅鑼,既古色斑斕又氣象萬千,他的腦殼撞在上面發出一聲爽脆的響聲,隨即被大面積的眩暈所淹沒。雜沓的腳步聲和一連串訓練有素的動作顯得異常有力而整齊劃一。

第4疊

由于蓮燈社在戴先生得知的情報里頻繁出現,他隱約覺察到南昌眾多古井里可能存在的地下密道網絡,這或許就是傳說中蓮燈社人來無影去無蹤所借助的密徑,然而面對不可預知的龐大而復雜的地下世界,戴先生既感到無從下手又毛骨悚然,僅將此置于一種推測狀態,隨時間推移也想把它忘掉。

若干年后,豫章城古老地下密道果然隨時光和行營變動,早已被拋諸腦后。而遠在滬上霞飛路11號一座歐式小樓的精致臥房里,一張被極度快感扭曲的臉,上面都是欲望的痕跡,仿佛每個夜晚都是放縱與呻吟,一副松軟的床榻上烙滿了肉體輾轉騰挪的姿勢。綿韌的洞穴倒澆著鐘乳欲壑難填,窗外的驚鴻照影在銅鏡中無處逃遁,只有俯首就擒。戴先生從床上爬起來,對還賴在軟緞被子里的胡小姐說:“今天我要飛去南京,你在滬上等我幾天,回來再聚?!焙〗汔锹曕菤獾溃骸澳銊倧那鄭u回來又要飛,不能再待幾天嗎?”戴先生邊扣扣子邊說:“等不得,校長有急事召我開會呢!”胡小姐坐起來,有意將兩只獼猴桃般的乳房露在外面,想牽住戴先生的視線,戴先生已從鏡子里將影星胡小姐的嬌態盡收眼底,他說:“不行的,你耐心等幾天就好了?!焙〗銒傻蔚蔚卣f:“你就不能找個理由跟校長告個假嗎?!”她的聲音像一根柔軟的羽毛撩撥得他耳朵直癢癢,有一種難以阻擋的誘惑,當初戴先生一半是被胡小姐的容顏與身體所吸引,一半就是被她柔軟的羽毛般的嗓音。戴先生仍是說:“校長召我去,就是天大的事!”胡小姐佯裝不快,挖苦道:“難怪人家說嘛一個小人爬得再高,還是小人。一個奴才永遠成不了自己的主人,而只是別人的一條狗?!贝飨壬W】圩詈笠涣?圩拥氖?,問:“誰說的?”胡小姐有意抬高音調道:“丁默村?!贝飨壬亲雍吡艘宦?,不屑地說:“這個漢奸奴才!”又不無自嘲道,“皇權之下,都是奴才,只是等級不同的奴才而已?!鞭D身要親胡小姐,胡小姐不高興地扭過身,戴先生仍是顯得頗為含情地將嘴唇貼在她白嫰的脊背上親了一下。胡小姐趕忙掉過身來,把他的頭按在雙乳之間,帶哭腔說:“你可早點回來?!贝飨壬痤^,安慰道:“又不是不回來,難過什么?乖乖的,等著我?!焙〗憧纯创巴?,不無憂慮地說:“三月春風似剪刀??!天不好,能飛嗎?”戴先生說:“個把小時就飛過去了,沒事?!?/p>

戴先生走后,雨就下起來了。天空陰云重重,像從另一個世界不顧一切涌了出來,夾著隱隱的雷聲,仿佛拖著一座鐵山,既沉且硬。天上地下,能見度很低很低。下午一點十三分,一架飛機被雷電擊中,在南京郊縣江寧岱山墜毀,機上人員無一幸免,軍方派人驗尸,有一位南昌姓許的神秘人物以中校軍醫身份參與其中。戴先生死于這次空難,雨里的一塊塊火焚后破碎的飛機殘骸像他臉上的傷口一樣骯臟而潰爛。保護現場的警察看著戴先生的尸體,臉冷得瑟縮到大衣領子里,還是不無感嘆道:“英年早逝??!”一個影子像冷風一樣飄過,扔下一句:“他已一千多歲了?!本煊闷婀盅酃馑褜ふf那話的人時,只見那影子若無其事飄然而過。此時南方戰事已開始緊急,那個叫樸天香的戴鴨舌帽面色陰沉的男人扔下一句話后也就消失在南方的彤云里。他的一個同行是戴先生手下號稱“軍統五大殺手”之一的沈醉,在其戰后被俘服刑期間所撰寫的回憶錄中回憶,事隔三年,已是軍統本部總務處長、軍統少將的沈醉,對戴先生之死始終心存懷疑,他再一次來到岱山飛機墜毀現場,重新調查飛機墜毀的情況。當地老百姓把一個鞘柄已經燒毀,但劍體依然寒光閃閃的寶劍交給了沈醉。當時人們從劍身上的九條龍紋判斷,這是一把戴收藏并珍愛的乾隆皇帝平定準噶爾部落時用的九龍寶劍,卻沒有人知道它是戴先生當年從南昌所得的五花劍。也有人說,那五花劍也只是贗品,是明朝末年一位來自劍邑豐城的寧王府鑄劍師對他心儀已久的五花劍的臆仿之作。

瘞劍柏

第一章

第1幕

一個中文名叫柯柏,譯名叫庫伯的美國亞利桑那州的大胡子漢學家,幾經曲折找到一本有關萬壽宮祖庭來歷的書和一冊晚清白金蟬撰述的許真君本事,他為實地考證萬壽宮和許真君事跡在豫章故地夢游般地走訪。與此同時,一個由各地文人、記者、文化官員組成的重走長征路采風團也經過南昌,準備在贛州、吉安一帶往返采訪,收集散落在風塵民間的紅色遺事??掳氐膫€人行徑在這方歷史與夢幻交織的赤色土壤上顯得形單影只,然而諸多意外的發現使他沉浸其中而不能自拔,仿佛一直在古代的神跡里徜徉。一會兒令他激動萬分,一會兒又令他悵然若失。書籍里的貌似神仙般的事跡與千百年后的實地地名都一一有著嚴絲合縫的對應。比如松湖街、落瓦村、生米鄉、棕帽巷等等,這使白金蟬的撰述具有了某種事實的地理依據,那些遠年的虛無的故事也有了今天的實證??掳貎刃某蚊?,腳上那雙松軟的灰色耐克鞋如同行走于滿是神跡的古老城邦。而這些地方的鋼筋水泥建筑和大面積的拆遷,又使書籍里的娓娓記述成了無可挽回的荒蕪,使柯柏既驚異又落寞。在他停留于南昌的半年時間里,幾乎是同時在兩座城市穿行,一座是古代的,一座是現代的,而古代的城市存于現代城市的背后,如同一座肉眼無法看見的城市。隨著研究與考證的進展,柯柏已可以自如地出入于這兩座城市,這種出入似乎又要讓他付出代價,他發現自己總是以一個名叫柳士龍的男子身份出現在古代的南昌。而且時間段竟是明代中葉,那似乎是白金蟬撰述未曾寫到,其他文獻也少有涉及的一個人的軼事般的經歷,卻與當時一個外國傳教士的記載有所對應。漢學家柯柏承繼了所有西方考察者的傳統,除拍照之外,尚能以一手優美的札記式文體,記敘所見所聞,在柯柏的南昌札記里,尤為奇特的,是有關他夢游般出入于古代和現代兩座城市的記敘。下面就是柯柏的記敘:endprint

贛江上浮著的荷花燈,一盞盞,像結伴出行的夜游魂,在夜色里散發著艷異的氣息。那是從秋水廣場的沿岸漂出來的,每至夏夜,快樂嬉戲的男男女女都會成群結隊在那里放荷燈。我不知道這是豫章城的民間風俗,還是始于何時的傳統。這座城市現在好像沒有詩人了,也不浪漫,我是說豫章,這里的市民如果還有點殘存的宗教信仰,他們只信奉許真君,一位古代的道士。我在江邊漫游,還是讀到了涂鴉般用藍黃兩種丙烯涂料噴在江邊滕王閣外墻上的兩行詩—你應對異鄉女人的眼睛說:那是水,你應在水中召喚她們。這兩行詩是一個早期傳教士寫的,四百多年前他來過這里,蓋起了第一座跟萬壽宮爭信徒的教堂,后來他死在北京。豫章并非中國的大城,過去如此,現在仍是這樣。所以四百年前的外國傳教士,一有機會還是要往大都市跑,往金陵,往北京。因為在豫章就意味著邊緣化,那個傳教士的中譯名叫利瑪竇,是意大利人,他讓人家叫他神甫,或利瑪竇神甫。豫章人只叫他馬神甫,也有人叫他竇神甫,因為馬與竇是中國人都知道的兩個姓,也就有人干脆叫他老馬,卻少有人叫老竇的,老竇叫起來有點怪,豫章人覺得別扭。

事情由萬壽宮引起的,他在豫章人無比崇仰迷信的鐵柱萬壽宮,見當地人無不對供奉的許真君神像虔敬萬分地跪拜磕頭,便產生了好奇。他進去見神壇上供著泥塑的一個道士,從詢問中得知,道士許真君因以神異的法力鎖住興風作浪引發洪水的蛟精于院里一口古井中有功而受豫章人尊崇。他圍著那口鎖蛟精的鐵柱井轉了幾圈,大惑不解,一邊用手勢不停畫十字,一邊仰天祈禱,對鎖在黑咕隆咚井底的生靈,說了些不無同情與寬恕的話語。

對于發出怪聲怪調的馬神甫,萬壽宮的香客甚是惱怒,硬要揪著馬神甫向許真君神像下跪磕頭。心中裝有上帝這座大神的傳教士怎么也不可能向“異神”膜拜的。香客們擼袖子舉兇悍的拳頭就要揍他。好在一個本地茶商上前為馬神甫打了圓場。那個茶商正是本人柳士龍。馬神甫到豫章來遇到的最大對頭不是要揍他的香客,而是許真君。許真君的泥塑金身是豫章頂到了天的神,哪里還有天主的位置?他要在膜拜萬壽宮的土地上為他的天主蓋個教堂,豫章城有了本土的大神許真君,怎容許異神插足?當馬神甫徘徊在豫章的大街小巷,步履沉沉,這時有位醫生朋友王繼樓—“此人在官員中行醫出名,特別為總督所知,總督很器重他。除了行醫而外,這位醫生也以在交往中始終表現文雅和態度和藹而知名?!保ā吨袊洝罚R神甫想通過這位醫生介紹認識江西總督,以便打通關節,找到在豫章可以傳教的途徑。他所說的“總督”,實為江西巡撫陸萬垓。我要特別提到這位幫過馬神甫不少忙的王繼樓,他就是當年隱身化名于豫章的許大頭。我與馬神甫的交集當然來自我們共同的對頭許真君,也就是以兩副截然不同面目出現在馬神甫和我面前的醫生王繼樓。他甚至因為其姓氏,而跟知府王佐攀上了異常親密的本家關系。由此,他既可以更好地偽裝成馬神甫的朋友,為他說上好話,也可以借助官府的力量對付我。后來我才發現王繼樓之所以要不擇手段討好馬神甫幫他留在豫章城,就是要馬神甫為他研究比他法術還要厲害的秘密武器—西洋火器,用以除掉我!他不惜偽裝,巧言令色,將王知府、豫章書院的章九如先生等一干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經常出席他們的宴飲、春游、雅集?;虺?,或論交,或吟風弄月之類,把自己打扮成一個不無風雅的角色,也頗受一些人的青睞。許真君當然不是一個野心家,但他沒有停止對我的迫害。他知道我和他一樣是不死的,盡管我早就被他鎖入井下,但我也多次逃脫。四百年前那一次逃脫我至今記憶猶新,那年五月的一個春光明媚的上午,身為豫章書院山長章九如先生交游至友的我,受江西巡撫陸萬垓之邀,與章九如先生一道在他的庭院里賞花品茗。這時醫生王繼樓手執一柄西洋火器,正在馬神甫的指點下擺弄著。我當時哪里知道西洋火器的厲害,還傻乎乎在那里晃蕩。馬神甫朝我揮手,對我直嚷:“柳先生走開些!士龍先生你走開些!”我向馬神甫點頭笑笑身子往后退。我見陸巡撫、王知府、章九如三人正坐在亭中討論《豫章書院記》,就繞過花圃,打算走向亭子,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仍在王繼樓手中的西洋火器射程之內。隨著腦后傳來一聲火器的轟響,一株木芙蓉在身后被轟得七零八落,一股嗆鼻的火藥味彌散開來。我感到左耳一陣碎裂,一粒鐵彈子也轟掉了我的半邊耳朵。王繼樓將一次在巡撫陸萬垓庭院里對我的蓄意謀殺說成是不慎走火,以至馬神甫竟因引介西洋火器而自責。王知府卻為醫生王繼樓百般解脫,以至我的半邊耳朵的粉碎性消亡是一次無辜的事故。漢學家柯柏在《火器之殤》一書中寫道,即使在爆炸中分散的銀彈也足以殺死一個變化異常的妖孽,而一顆鐵質的彈頭對妖異的打擊幾乎為零,他的潰敗的傷口轉瞬即逝,完好如初。而作為西學東漸最早的受益者章九如先生在研究了西洋鏡的魔術解析后,又對西洋火器在東方神鬼面前的無力做出過斷言:銀彈可能使西方魔鬼在一擊之下焚滅于無形,當它遇到更高的東方法則時,無異于以卵擊石。武器學家鄒漢寧教授曾在他的皇皇巨著《槍族》一書中,對武器在精神領域(靈界)的無能,用了27頁的篇幅詳加論述。他的論述使世界上的各色槍械都淪為廢鐵與垃圾,并申明槍等各種武器是人類最失敗的創造與發明。另一位望城陸軍學院軍事教員左穆森在其著作《止戈》中提出了與鄒漢寧教授不同的觀點,他對武器的作用在以戈止戰的意義上做了百般解釋與逐條批駁,其理由仿佛與此前為王繼樓槍擊柳士龍的辯護如出一轍。仿佛完成了四百年的一個語詞輪回。

柯柏回國后,住在亞利桑那州的一個小鎮的木頭屋子里,在整理中國考察筆記和照片時,滿腦子都是明朝庭院里的一個上午的景象,藍底敷銀的天空,競簇著綿柔的云朵,又像面朝大地吐蕊的白銀葵花,仿佛遙遠而古老的驪歌。木芙蓉花開滿了庭院,幾個身著古代長袍的男子走來走去,在亭間飲茶,談論詩文。而一個心懷叵測的醫生對一柄老式火銃充滿了好奇,空氣中都是火藥味和破碎的花香。一個光下巴的男子在強光照射下木芙蓉花的枝影參差里消失,去向不明。

第2幕

望城陸軍學院軍事教員左穆森的堂弟是一個按時起床的人,翠花街每天上午八點左右,總可以看到一個嘰嘰歪歪的精瘦男子穿著睡衣跟著老婆一路走,一路求她不要跟他離婚。這個叫左小明的男人,是業已解體的文藝單位的演奏員,他的臉上也總帶著一半昨日的明媚和一半今時的蕭索與灰冷。身上還斜挎著一把琴,好像隨時要走天涯的樣子,可身子卻不離老婆寸步。他老婆卻是個穿妖綠旗袍屁股豐膄的女子,束著的高髻是帶有傲慢的,仿佛提醒著別人她有過可以驕矜的日子。兩人每天準時出現在翠花街上,走三步停兩步地爭吵著,似乎與街景融為一體。這使一個低頭悶敲白鐵的干瘦老頭每到此時就會不自覺地抬頭張望片刻,眼里閃過一絲迷茫與傷感之色。這個白鐵師傅叫程鏡堂,曾是舊軍隊的一名連副,隊伍垮了,只身逃回與南昌一江之隔的大塘汪山程家。不久,被揪了出來,打成四類分子,勞動改造后再就業,在翠花街合作社敲白鐵。一把壺,一只鍋,在細碎而有節奏的敲打聲中不斷出自程鏡堂之手,又消失于稠密的街巷市井煙火之中。幾十年過來,程鏡堂如同生活在聲音的夢幻里,他的手每天都在白鐵上撫摩著,用小錘一點點仔仔細細地敲打著,白鐵就是他的世界,他內心的疑問也只能從中找到單調的回聲。當他抬起頭來,摘開鏡腿上纏著膠布的老花鏡,眼里便滿是迷茫,那些舊軍隊的灰色往事也化為迷茫的塵埃飄散在陳舊的空氣里。只是那穿妖綠旗袍屁股豐膄的女子的高髻,令他略顯感傷。endprint

程鏡堂早年所在的軍隊里有一位上校軍醫,說話帶江浙口音,姓饒,留過洋的,是正統醫科大學出身。一次饒軍醫在手術前,對他的一位患者講了個小笑話,是個男女出軌的事,有點黃。饒軍醫是想手術前緩解一下患者的緊張。這使接下來的手術異常順利。手術結束時,平常不茍言笑的饒軍醫竟然吹起了口哨,感覺心情很好。這時一個由地方史專家和考古人員組成的科研小隊正要赴河南開封學習考察,饒軍醫委托帶隊的朋友老謝帶他的夫人順便去幾個名勝古跡走走。老謝滿口答應,饒軍醫不曾意識到他送肉上砧的行為是老謝蓄謀已久的圈套。當穿著暗紅旗袍,涂著猩艷口紅的夫人,扭著豐膄的臀部,拎著牛皮箱風一般從眼前消失,黃色而陳舊的午后陽光并沒有絲毫暗示,饒軍醫只是在迷蒙的塵埃中打了響亮的噴嚏,卻未預感到他將夫人交到老謝手上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自從夫人離開之后,饒軍醫就發現自己出了問題,總覺得身體需要手術,可具體哪個部位出了毛病,他又拿捏不準,使他心猿意馬,不勝惶恐。而每天返回巴阡街48號水泥汀樓必經的西藏路竟然藏了起來,他怎么也找不到了,走來折去都是陌生的路。而48號樓的3層又被4層和5層代替了,他上上下下跑了幾個來回都沒有找到熟悉的3層,那是他的家的所在,仿佛也像捉迷藏游戲般躲著他,不見了。饒軍醫頭上開始冒汗,從頭到腳都心慌意亂起來。他隱約感到自己被夫人,朋友,街道和房屋同時出賣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里,而這個陌生的世界平時就潛伏和隱蔽在最熟悉的事物里。此時饒軍醫覺得自己的存在就像一種愚蠢的示眾。他記得曾經和那個帶隊的家伙,也就是留著兩撇仁丹胡的老謝吵過架,不知為什么,又一廂情愿還把人家當朋友。饒軍醫數度主動而熱情地邀請過老謝到巴阡街48號樓的家里來分享法國紅酒。久居家中的那位豐膄而妖冶的夫人一來二去和老謝已是秋波暗遞,即將發生的事也就心照不宣了。一無所知的饒軍醫還責怪自己將不該得罪的人得罪了,而老婆卻要在人家的隊伍里去旅行,當他再想找夫人時,怎么也找不到,他明明是將夫人和行李一起送過去的。當他回到巴阡街48號樓不停重復地上下來回時,嘴里哼的曲子是悲戚的,他想哼一曲馬賽曲來改變一下心情,調子繼而變得高亢且沙啞。他想哭。

饒軍醫后來隨駐江防的一支部隊參加了起義,在那個溽暑之季把一位久病不起的野戰軍渡江縱隊的首長治療得能下床走動,逐漸重拾以往的嗜好,在主持軍事會議時嘴里咯嘣咯嘣一粒粒嚼碎硌硬的炒黃豆,其時他的部隊駐扎在錦江以西一個叫馬牙的小鎮上。當南方六省最后一座重要城市被首長率軍攻克之后,饒軍醫被任命為該城市一所醫院院長,縣團級別,并娶了一個嬌小可人的大屁股護士為第二任妻子。每當年輕的妻子小鳥依人般倒在年近花甲的饒軍醫懷里,他便感慨萬千,老懷大慰。而饒軍醫的前妻和他的朋友老謝則下落不明,據說二人在赴開封半途就擅自離開了科研小隊,從南昌轉道福建逃往了臺灣,另有一說兩人在逃亡途中遭亂軍打死。若干年后也有人在道教凈明派祖庭南昌萬壽宮里隱約看到老謝的身影,他已形同枯槁,不勝深色道袍的重負,又像一只身懷大夜的貓頭鷹,在白晝假寐。

第3幕

許真君的符箓不知什么時候撕掉了,封在頭頂的大石被吊車移除,先是有夾雜著塵土、碎石、紙屑、破塑料、布片、朽木的垃圾落下來,灰塵嗆人,再是混合著灰塵的光,白熾,骯臟,硬。我終于可以從古井里出來,井底千年的黑暗都淤積在我身上,就像噩夢還沒散去,我怎么能適應突如其來的光呢!我只有避開射下的吊車的燈柱,燈柱邊晃動著幾個人影,小心地在井口窺探著,一個仿佛倒吸一口冷氣,說:“吾操,好深??!”一個說:“哎呀,嚇死人呀!”我化身為一縷水汽上浮,透過那千年的黑暗來看一看人間,落到我眼里的是一片廢墟,如同一個大垃圾場。幾輛屎黃色的重型鏟車,吊車,推土機在聲勢浩大地拆除這片老街的房屋,民工忙忙碌碌跑來跑去。曾經繁華的街市在巨大的拆除喧囂里淪為一堆堆小山般的垃圾,燈光照亮的是白蒙蒙的塵埃,高壓水槍對著一堵三層樓剛鏟塌的墻噴水,以免灰塵四處彌漫。舊城改造的萬壽宮街區豫章老城的中心地帶,周邊的商業街正游人如織,車水馬龍。夜晚八點未到,這里的熱鬧才剛剛開始。一個潛伏了很久的人,在日?,嵥榈南ブ?,他已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直到有一天一個對頭找上了門,他才依稀想起,自己原是國軍少校,隱身埋名,只是為了活命。但對頭不是為了追究這一身份的,對頭知道他做過少校醫官,給遭空難而亡的軍統首領驗過尸,對頭要追究的不是他的生平,也不是他的祖輩三代。面對這個面熟卻又從沒見過的來者,他突然對自己有數的今生百思不得其解起來,來人一再聲稱不是國安,也不是公安,不是便衣刑警,不是那邊的特派員,不是冒出來的接頭人,如果真是來接頭的,他連暗號也忘了。當然也不是單位的外調人員,沒出示介紹信、工作證、身份證,也就是說來人也仿佛身份不詳,仿佛虛構或從夢境里突然冒出來的,對他開始了無休無止的糾纏。豫章后街的老街坊都知道開中醫診所的老許是本分人,鰥夫一個,話不多,脾氣怪,卻不惹是非,老家在新建金田村,洪都中醫院退休,診所開得不咸不淡,人只見他在那昏暗的老屋里專注地翻閱一本破舊的《本草綱目》,擺弄一格格藥屜里的草藥,對屋外事漠不關心,晴天雨天都與他不搭界,人來人往如幻影,只有對進入他門坎問診求醫者,他方會抬起頭,用離開鼻梁上老花鏡的眼睛斜睨對方一下:“哪兒不適?”“許大夫,我胃難受!”一般能直接說出哪個器官難受的求醫者,多半是熟客。這次來的人,根本沒說。倒是老許覺得自己的胃難受,他在找藥吃。此時天色已晚了,豫章后街幾家酒店的食客也在散去,有幾輛的士從門前聲音刺耳地經過,帶來幾股嗆人的熱烘烘廢氣。

一盞節能燈咝咝叫著,眨了幾眨,還是亮了?;野椎墓饩€落在劣質油漆的棗紅色的藥柜上,大大小小的方格子抽屜,每格貼著用一筆漢隸寫明藥材名的黃牛皮紙條,各種中藥和房屋潮濕陳腐的氣味相混合,在墻上,木柜內處,桌椅空當,門角,窗簾布后,天花板,形成一種藥鋪里獨有的、不散的氣味。老許伸長著芋頭般沒幾根毛的腦袋,像打量怪物般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盞吊在頭上的節能燈,嘴里自言自語:“怪,每夜總作怪!”說著將手探入白大褂衣袋,掏出黃色小藥瓶,抖幾抖,斟幾粒新癀丸到掌心,嘴里說:“孬貨?!笔终剖炀毜赝炖镆慌?,藥丸進了喉嚨。他仰著頭,盡量不使藥丸回到口腔,轉身去摸柜上的保溫杯,就在這時有人進了診所,他聽到一個聲音:“許先生,你好?!眅ndprint

接著,那條蹲在桌腳邊安靜了半天的寵物狗也突然叫起來。老許仰著頭,含著藥丸含混地回應:“看病嗎?等會兒—”他摸起保溫杯,擰開蓋,倒入嘴的是黏糊糊的茶葉,他再轉身,去尋熱水瓶倒水。那個聲音說:“我不是來看病的,我是來找許先生你的?!?/p>

老許不自覺地“嗯”了聲,倒把那幾粒藥丸干咽入喉管,他有些不高興地說:“我不是許先生,看見門上的牌沒有?我是—回春診所—許大夫,原洪都中醫院退休的主任醫師,有副高職稱的!”由于藥丸干,生生在喉管咽著,老許的話愈顯生硬。

“我不是來看病的許先生!來人也有些不依不饒,我姓柳,叫柳士龍。許先生不記得了嗎?”

老許這才湊過來,熱水瓶蓋擰開了,往外冒熱氣,水卻沒倒,他手上仍端著沒水的保溫杯。左肩高右肩低地顛動著,湊到來人跟前,老許是個瘸子,早年下鄉被一頭莫名憤怒的黃牛挑傷了腿。他完全認不出這個身穿灰色套頭衫的幾十歲的男人是誰。這人相貌還算周正,像城里混得還過得去的人,說的是本地話,豫章后街經常有這種人走動,不引人注目,也不叫人討厭。老許用手指移了移老花鏡,以一種老江湖的口吻說:“你有親戚要看病吧?放心啦,我不問生熟,對病人都很認真的,人要講良心道德,醫生更要講醫德嘛!”

看著老許那副認真模樣,柳士龍壓下話頭,提醒他:“您先倒開水喝許先生?!?/p>

老許方意識到,手里保溫杯還空著,自去倒水,喝了一口,有點燙,還是將藥丸沖下肚,舒坦地摸了摸胃部,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問:“你說你叫什么名字?”

柳士龍沒有馬上回答,只定定地看看他。屋里黑了一下又亮,又黑。

15瓦的節能燈又開始眨,接觸不良,老許不滿地抱怨:“這才換幾天的燈管,就這個樣子,孬貨??!有真錢,沒真貨!你看看!”

啪!—他居然神經質般揮掌朝空中猛悍互擊,攤開,掌心,血,他嘴里咒:“天殺的蚊子,竟然變得蒼蠅一樣大,這還得了哇!”柳士龍說:“我下回再來找你,許先生?!闭f罷,走出門,身后老許追著他的背影:“有病盡管來找我盡管來哈—”他的聲音和那條邋遢的寵物狗的叫聲交織在一起。狗叫個不停,老許也在罵:“今天是七月半,難道是見鬼了?鬼叫鬼叫的!”

農歷七月十五為河燈節。蓮花燈又為荷燈,當地人俗稱為河燈,每年是祭祀先人的節日,又稱鬼節,俗話說:七月半,鬼上岸,放河燈,燒香秉燭祭河神。說的其實就是這么一天。此時,與老城一江之隔的贛江北岸秋水廣場,紅男綠女嘻嘻哈哈正沿江放河燈,漆黑的河流上,頓時漾動著點點白光,像掉到水里的繁星,密密麻麻,異常壯觀。年輕人一邊將一只只荷燈放下水,一邊大呼小叫地喝彩不斷。賣荷燈的小商販生意火得很,平常賣孔明燈的,也都轉賣荷燈。這股鬧熱持續到深夜,大片大片的荷燈在遠處水面上一點點消失,仿佛進了另一個世界,秋水廣場的人散盡了,河流上重又恢復到漆黑,時間好像不為人知地靜止了下來。贛江兩岸空無一人,沒有誰看見,從河流的漆黑深處,突然大面積的荷燈如星星點點淚珠在涌出,靜靜地,在江面上閃閃爍爍,像鴿子的羽毛,又像死不瞑目的河靈。

柳士龍真不敢相信當年名震江右的許道長,現今竟成了一個窩在豫章后街破藥鋪里的啰里啰嗦的糟老頭子,是真的變成了這樣,還是假裝的?回春診所藥柜上貼的寫著藥名的黃紙,極似過去年代的符箓,對于今天的人來說,符箓是一種被人遺忘的很久以前的語言,它為道家專用,幾乎是道家在人妖間屢試不爽的一種手段,它能封住怪力,令千年不安的騷動在黑暗中不得動彈。后來的人也會用到,卻只是依樣畫葫蘆,但符箓神奇力量絲毫未見。

第4幕

當柳士龍在一個蟬鳴聒噪大白天再次登門回春診所時,老許的嘴巴正從舉到齊眉高的一把宜興紫砂壺里拼命吸水,見柳士龍進來,方住嘴,壺仍舉著,側臉道:“你,不看病,要干啥?”老許有些警覺。

柳士龍說:“你我俱是舊相識?!?/p>

“相識,我想想?!崩显S搔搔頭皮,做抱歉狀,“沒有印象??!真的,沒一點印象!”他堅決地強調,語氣不容置疑。

柳士龍說:“再想想?!?/p>

老許又低首做回憶狀,尷尬地笑笑:“還是沒印象?!绷魁堃残?,露出很白的牙齒,說:“怎么可能呢?許真人,許真君,許遜道長?!崩显S說:“你找錯地方了,你應該去翠花街,哦,許真君的萬壽宮早沒了,你應該去西山,那里還有一座萬壽宮呢?!绷魁堈f:“你真會裝糊涂,我找的就是你?!崩显S說:“找我?我是個郎中,我是個大夫,我是個有行醫執照的人,我是個副主任醫師,你確定是找我的嗎?我們認識嗎?”柳士龍說:“你我豈止認識,你我可是打過多年交道的老相識?!崩显S一愕,說:“這我就不明白了?!绷魁埬柯秲垂?,說:“你欠我家三條命,這賬拖得太長了,也該算了?!崩显S面現恐懼,仿佛遇到神經病,又馬上鎮定下來,擠出笑,努力發出兩聲干笑,說:“這位柳、柳先生,我是做過劇團的鼓師,有一出戲叫《還魂記》,很有名的,說一個書生遇到一個女子,那女子死了,書生還是在找她,書生相信她沒死,女子也不知道自己死了,要見書生,可他離得太遠,一個陰世,一個陽間。除非書生也死了,除非女子還魂……”

柳士龍打斷道:“你一直活著,根本就沒死過,只是躲著我,怕我找你復仇?!崩显S干笑,繼續說:“有人告訴女子,她死了,需要求閻王給一次還魂的機會,才能見到書生,但還魂之后就不能投生了。投生之后前世之事就會忘個一干二凈?!绷魁堅俅未驍嗨?,說:“你沒有死過,也就沒有投生?!崩显S仍然自顧自地說:“女子只求還魂一次,見到書生。閻王答應了?!绷魁埻蝗徊徽Z,老許看著他,依稀眼中有淚影在閃爍。老許說:“書生見到了女子,兩人成了夫妻,卻只是在夢里?!绷魁堄行┢嗳?,說:“一出好戲??芍滥菚钦l?叫柳士龍,那女子又是誰?”老許一愣,柳士龍說:“那書生叫柳士龍,那女子叫梅麗娘!他們婚后生了兩個孩子英兒和虎兒,書生的老丈人是豫章太守,待他很好,一家人活得和和美美??稍S真人橫插一杠,說書生是妖,人妖不能并存,妖的孩子是孽種,不能遺世,他殺死了孩子,逼死了女子,太守也瘋了,好端端的就家破人亡了。書生魔性大發與許真人打了起來,不惜水淹豫章,最終還是敵不過被困到枯井中。許真人知道結了死仇,早晚書生還是會找來報復,便假裝在西山得道升仙,人間蒸發,從此隱姓埋名避禍,書生出來幾經尋仇未果,許真人真善變呀!他今天成了許大夫?!闭f罷,柳士龍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該明白為什么來找你吧許大夫?”endprint

老許仿佛自己給自己下了套,如墮五里霧中,停了一會兒,說:“你得去彭家橋,那里有座瘋人院,你要去那里找大夫?!绷魁埛炊潇o了,說道:“你以為我是一個瘋子?”老許說:“我只會治跌打損傷腰酸背痛,我可治不了精神病?!绷魁埞笮?,說:“沒想到許真人真的患了失憶癥?!?/p>

老許說:“好,就算我患了失憶癥,你也得相信自己精神有問題,得看大夫,找對路,該打針時打針,該吃藥時吃藥,多遵醫囑就沒錯?!绷魁堈f:“看來,你病得不輕?!崩显S也哈哈笑起來,說:“你我病得都不輕。不過呢我是老胃病,你是精神上的毛病,得治??!”

柳士龍盯著老許的眼睛良久,見老許老花鏡后的雙眼也一本正經盯著他,面帶對病人的關切,仿佛柳士龍就是個精神病,而老許是有悲憫的。柳士龍面露苦笑。

第二章

第1幕

馬曉朋一直為左眼看見一些不同尋常的事物而痛苦不堪。這天他眼里看見一根奇形怪狀的鐵器飛向一個人的眼睛,仔細地看是一把銹蝕得不像樣的爛劍在向一個人的眼睛飛去,這使他的眼睛脹痛不已。他用手捂住,拼命揉,要把幻象揉掉,把那把爛劍的影子從眼里揉出去。直到揉得眼冒金星,那把爛劍還在飛。它先是從一間陰暗潮霉味很重的舊庫房里破門而出,那門也是有花窗的老門,門外是個花木茂盛卻無園丁管理的院子,花壇頹圮,空地上有一條年代不明的石頭馬槽,旁邊停著幾輛自行車,有一輛歪倒了,滿是銹斑和塵垢,支撐著車身使之沒有完全倒地的是兩只廢棄的汽車輪胎。那把爛劍在頹廢而破敗的院子里繞了一圈,朝一扇虛掩的門飛去,一個背有些駝的老頭剛從里面出來,他手里提著一只紅色的熱水瓶,腿有點跛,飛劍避開了跛子,他低頭從老式的門前廊道上走過。那把爛劍飛進了虛掩的門內。馬曉朋不想看見將要被這把劍穿眼而過的人的臉。他只看見一個人趴在碩大的桌上,桌上堆滿了查找與考證一把因下落不明而又變得異常神秘的劍的古籍,而在那人的肘下正壓著一篇正在寫的《五花劍考》,伏案者埋首疾書,仿佛那把劍的下落在他的文字里呼之欲出。馬曉朋希望那人的頭永遠不要抬起來,他寫的《五花劍考》永遠沒有結論,馬曉朋不忍心看到一張不幸的臉,他希望死神的伎倆落空,那把劍回到陰暗潮霉的庫房里繼續生銹,直到徹底爛掉,消失在無盡的時間里。

馬曉朋知道即使擺脫了一次眼中的異象,還會出現新的,直至無窮。因為他擺脫不了自己的眼睛,除非他自殺,醫生說過那只奇怪的狗眼已長在他的身體里,連接他的性命,好像他的性命就是為這只奇怪的狗眼存在的。他只有見怪不驚,習以為常。柳士龍一再找他,就是要利用他眼睛幫他找一個叫許遜的老頭。柳士龍是要利用他的奇特眼睛幫他尋仇。這時候馬曉朋才發現他的眼睛還有特別的用處,甚至可以替人尋找仇人。他想過自己的仇人,那個迫害母親致其慘死的軍代表,復仇的欲望曾異常強烈,他數度想象過自己手刃仇人的場景。為此他特地從朋友那里弄來一把三角刮刀,軍刺長短,刀身三邊菱形,都開著血槽,是當時江湖上最厲害的兇器,他要以此刃替母報仇。在率意的想象中他已經殺死了仇人好幾百次,而真要具體實施,卻萬分艱難。時間地點他都有過詳細謀劃,他甚至想在軍代表的辦公室下手,他家的門正對著那間辦公室的后窗,透過稀疏的樹叢,軍代表的身影時常出現在窗戶上?;蛟S此前軍代表就是從那窗戶后面用一雙兇惡而淫邪的眼睛偷窺他的母親贛劇名旦董艷玲的。每思及此馬曉朋就恨得咬牙,暗夜磨刀霍霍。他幾次沖動地想拎刀進去當場置軍代表于死地,然后大聲狂呼:“為母報仇!坦然自首!”而結局可能立馬遭到五花大綁,再公審游街押赴瀛上靶場槍斃。對于這種結果馬曉朋是心有不甘的,那等于軍代表再度作惡,又謀殺了他一次,他與母親,兩度死于他手,自己終究敗得更慘。他就想深夜對軍代表下手,然后神不知鬼不覺在夜色蒼茫中逃去,從此浪跡天涯,仗劍行俠,專殺惡人,直到孤獨而寂寞地老死,一世不為人知,這樣的想象是悲愴的,他為之泣淚。想象終究是想象,可軍代表從來不在劇團院子的辦公室過夜,他家住在省軍區大院,他那剽悍的老婆嚴格要求他準點下班回家,那里有持槍哨兵把門,院墻不僅高過普通的圍墻,還有密匝匝電網,屬軍事禁區。馬曉朋一次夢見自己好不容易爬上軍區的高墻卻被電網觸死,燒得全身焦黑如炭。另一次夢見自己持刀進入軍區大院,被哨兵發覺,一排沖鋒槍子彈把他的身體打成了篩子。醒來后馬曉朋極其沮喪,他為自己的無能而羞憤不已。當得知軍代表被自己的婆娘開槍崩了下身完全成了個生不如死的廢人,他覺得老天有眼,幫了他的大忙,母親的血仇已報?,F在他要做的就是盡快幫柳士龍找到那個叫許遜的人,盡快擺脫柳士龍的糾纏。馬曉朋記得柳士龍在最近一次見面時對他說過,生活中都是很現實的,好事壞事都沒有巧合,都得靠自己。此外,別無他法。馬曉朋覺得這話狠,自己不能永遠這么渾渾噩噩混日子,要適時開始新的生活。當他隱約感到柳士龍要找的仇人就是贛劇團的老鄰居打鼓佬老許時,他不相信打鼓佬是個十惡不赦的人,也看不出他身上有任何異樣。打鼓佬老許雖然姓許但他就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打鼓佬,身上有些不討人喜歡的老鰥夫都有的老毛病。馬曉朋不忍說出他就是柳士龍要找的那個叫許遜的人。直到老許有一天從劇團消失了。劇團新領導打算要馬曉朋參加劇團演員苗子培訓,馬曉朋于是得知此前打鼓佬已離開了劇團。原因是發現老許歷史不夠清白,隱瞞了自己在舊軍隊里當過軍醫的歷史,這樣的人在文藝宣傳單位是不能留的,哪怕時過境遷也沒有商榷余地。劇團就讓有關部門把他轉給了正在籌建且急需醫務人員的洪都中醫院。老許在洪都中醫院也只能看看跌打損傷,給人拔拔火罐,貼貼膏藥。剛成立的中醫院門庭冷落,幾個醫生里有的就是招收進來的江湖郎中,治不了什么大病,僅能應付找上門的老人和鄉下人。城里人都信西醫,去大醫院,老許也便樂得清閑,雖掛了個副主治醫師,但都沒治過像樣的病。眼看著醫院開不下去了,老許也到了退休年齡。就允老許先退了。老許無話可說,抱著一心回家開診所的念頭到禾草街租了間民房重打鑼鼓新開張。幾年以后又轉到居民較密集的豫章后街開了回春診所。而這時柳士龍根據馬曉朋隱約吐露的蛛絲馬跡已找到了這里。此刻仿佛斗轉星移,馬曉朋的父母已經恢復了名譽,只是他們早就死去。而身為贛劇世家之后,馬曉朋在重排的《還魂記》里男扮女裝飾演杜麗娘,仿佛著名花旦董艷玲在兒子身上還了魂,馬曉朋的表演令人驚艷,極其成功??蓚鹘y戲劇觀眾卻日漸凋零,地方戲尤其漸漸式微。演員紛紛改行,不是南下,就是北上,馬曉朋也心猿意馬,去意彷徨。endprint

第2幕

柳士龍再次到豫章后街拜訪許大頭,許大頭還是半天也沒開竅,誤把他當作一位病人,對柳士龍的所言視為譫妄之語。固執地要開幾味藥叫他調理,且再三強調,藥不貴,幾味藥加起來不上百元,能起到安神醒腦功效,促進睡眠,并頗有同感地說自己睡眠也不好,夢頻,總夢見跟一條大蛇打架。許大頭說:“那蛇仿佛總是纏著自己,呼吸困難,心臟不好?!绷魁堈f:“你在夢里對那條大蛇就難道一點辦法也沒有嗎?”許大頭說:“也吃藥,也在調理!”說這話時,許大頭已伏在案上用毛筆開藥方子,他先用那桿繕璉羊毫在一張破舊的澄泥硯上舔了舔,墨早干了,還是寫不出,又將毫鋒在舌尖上蘸了兩下津液,再寫:酸棗仁 三錢,麥冬、遠志各一錢,龍眼肉、川丹參各三錢。

見那字,柳士龍不禁贊道:“好字?!痹S大頭不吭聲,只悶頭把藥方子寫完,然后舉起來,身子緩緩站直,不無得意地端詳那字,又聲音不小地將方子讀了一遍,順帶將用法一并交代了,就從抽屜上拎一小秤,瞅黃紙標明的藥屜稱藥?!澳愕膲艉眯┝藛??”柳士龍問。許大頭用一指頭碼在小秤上,暫停稱麥冬,眼睛從老花鏡后斜睨柳士龍,說:“這是什么話!”柳士龍輕聲細氣道:“我是說,吃這藥調理后,那條大蛇不會來打擾許先生的睡眠吧!”許大頭繼續稱川丹參,嘴里說:“剛好,三錢?!庇謬@了口氣,說,“恐怕我頭世跟大蛇結了孽,這輩子是脫不了節的?!?/p>

“怎么脫不了節呢?”柳士龍問。

許大頭說:“恐怕我得去西山萬壽宮求求許真君了?!绷魁埿Φ溃骸澳阋残胚@個??!”許大頭細聲說:“告訴你吧,我還真不信呢!嘿嘿!”

“你剛才提到西山萬壽宮,我也想去看看,要不哪天結個伴,去走一遭?”許大頭笑,是那種眉開眼笑:“要不明天我休診一日,一道去西山走一遭?!绷魁堈f:“也好,近期我也有空,那就一同去趟西山?!?/p>

在城隍廟廂房的柳士龍睡午覺的輾轉反側中,呈現在自行車輪胎下的西山的道路崎嶇而陡峭,有時就是山頂端的一條窄線,像出自畫師枯筆底下的一根險峻的灰白之線。有時那條線又跌入谷底,須折騰好半天,才浮上來。而離去的道路變得逶迤而輕佻,猶如一段段回憶。當行者終于可以喘一口氣時,自行車已騎行在阡陌地帶。他騎車的身影在一塊塊油菜地與池塘之間如同單薄的剪紙,而油菜花的金黃色彩尚不如預期,還在一部分綠葉與更多的紅壤里慢慢生長。這時有健碩的少婦在田地灌蔬,池塘里有膚色黝黑而敦實的漢子用鋒利的器械與柔軟的編織物捕魚。行者與少婦們的阡陌邂逅,相談甚歡,使他們恍若故人,既親切又了無間隙。當他應邀進入田莊,產自地頭的菜蔬洗凈了泥土,裸露了雪白的莖部,少婦的廚藝令行者飽餐可口的菜蔬與池塘的艷紅魚鱗的鮮鯉之后,贊不絕口,使少婦豐腴的乳房為之顫動。行者對出現在池塘而又隱藏于戶牖之側的利器流露出格外的不安,他似乎從漢子們慌亂收放利器的行為中看出了意外災禍,言語間頗顯憂心忡忡。行者對盛情的少婦們說:“如果有歹徒破門而入,一把就能捉起利器傷害你們?!毙姓叩奶嵝咽股钐幪一ㄔ吹膹奈唇涍^世外之事的少婦們惴惴不安。

柳士龍才醒來,就有一位生人到訪,自報姓名吳忌,稱是許大頭老友。柳士龍見他光頭,臉鐵青,戴副金絲小眼鏡,貌似紅色革命電影里國軍的軍需官,且好在公文包里藏兩根金條的那種。但他說自己是剃頭匠。柳士龍問:“是上門服務,找我剃頭?”吳忌說:“我是來認個門,剃頭可到建徳觀找我,很便宜的,三塊錢一個?!绷魁垺斑怼绷艘宦?,說:“我要找你剃頭嗎?”吳忌笑:“我知道你是老派的人,不會去時髦的發廊,肯定會關照我的生意,所以閑下來我會拜訪每一個老派的人?!绷魁堈f:“這城里每一個老派的人你都認識?”吳忌感慨:“不多了,昨天又走了一個?!绷魁堈f:“走了?”吳忌說:“到瀛上火葬場去了?!绷魁堫j然一笑:“你的顧客確實不多了?!眳羌烧f:“不瞞你說,一天比一天少?!绷魁堈f:“早晚會走光的?!眳羌烧f:“不還有你嘛!”柳士龍說:“你得改行,干點別的?!眳羌珊俸傩Γ骸疤觐^也是一門活命營生??!”柳士龍問:“你來不是跟我說剃頭的吧?”吳忌說:“就告訴你一聲,下次剃頭一定找我?!绷魁堈f:“真難為你了吳師傅,這可是門凋零的營生??!”吳忌點頭:“可不是嘛,這就是一門凋零的營生?!闭f罷客氣地做個告辭手勢,掉頭走出城隍廟145號?;仡^再看,門上掛著一塊斑駁而陳舊的市委招待所招牌,有著遠年的過時氣息。而馬路上滿是絳紅色的出租車在奔跑,像瞎眼的老鼠一般,亂竄,極不守規矩,有時一隊車好端端在路上行著,忽然斜插過來一輛出租,左拐右拐,只往縫隙里鉆,且極蠻狠,就將車流擰把了。一個雙手緊握方向盤的亮空車顯示燈的司機惘顧左右,突然把車剎在吳忌跟前,吳忌咳嗽一聲,搖頭,車徑直而去。出租車司機好像沒日沒夜不知疲倦地在全城尋找秘密接頭的人,那種期待而警覺的眼神搜尋著街頭路邊的人們,只要稍有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暗號,他就會停車把人接走,其形跡如同沒完沒了的秘密劫持或營救。

第3幕

老許這段時間腦海里總是翻滾著魚的身子,在波濤中一閃而逝。讀經的人,念念有詞,嘴里發出的聲音,像蠟燭一樣越燒越短,燭淚堆積成灰。老許眼睛里靈光一閃,像黑暗中的一道劍影,又霎時熄滅。他仿佛看見了什么,又記不起來,像飄浮的夢,空中飛舞的樹葉,掉落下來的紙張的廢屑。他的瞌睡越來越多,轉瞬又打起盹來,自己又來到異地,如同一座空山,回響著寂冷和冗長的回聲,反反復復在叫一熟悉的名字,卻聽不清是誰。身子一顫,又在一個地方,一張臉朝他笑,是剃頭匠老吳,說:“臉上刮出一層油了?!崩显S說:“是你的刀揩油?!崩蠀钦f:“過去建德觀油餅鋪的油餅可真香哪?!崩显S笑道:“又想老相好了吧?”老吳說:“她炸出的油餅外酥里柔,一口咬下去,焦黃的皮簌簌掉著螞蟻般細小的皮屑,香得人死?!崩蠀钦f著吸了一下鼻子,仿佛空氣里浮蕩著那股香味。老許說:“手穩著點,別把我的頭當香油餅了?!崩显S嗤一聲,說:“你這顆頭哇,我閉著剃,也錯不了?!崩显S就笑:“虧了你這把手藝?!崩蠀钦f:“怎的?不虧,手藝一點不虧?!崩显S說:“不虧就好?!崩蠀钦f:“好什么好呀,虧的是我這剃刀?!崩显S便“喲”一聲,故作大驚小怪道:“瞧你這話怎么說的?”老吳說:“我這刀啊,說來話長?!崩显S說:“刀里有故事?”老吳一本正經說:“有故事?!崩显S說:“玄?”老吳說:“玄得很?!崩显S說:“該不是殺過人吧?”老吳說:“沒那么玄?!崩显S不屑,說:“那不算什么?!崩蠀钦f:“殺過鬼?!崩显S笑,咕咕的,像鴿子,說:“老吳沒什么能玄過你的嘴吧?!崩蠀钦f:“信不信由你?!崩显S說:“我還真不信這個,要不我老許還真是萬壽宮能驅鬼除妖的許真君呢!”老吳說:“你也別真不信。就說這妖吧也有很多種,有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大的小的都是。比如有細如粉塵的粉妖,在空中飛,時刻都在你我周圍。還有的化身為人,多少年了,他都忘了自己是妖,但有老器物識得,比如我這把剃刀,鬼邪之物是怕它的?!崩显S斜著眼看老吳,好像不認識他,嘴里說:“你也神神道道的,是不是個驅鬼師???”老吳說:“過去驅鬼的是道士,后來道觀砸了,道士無容身之地,成了隱蔽身份的打鬼師,多活動在鄉間。哪家小孩丟了魂,高燒不退,醫藥無效,多請打鬼師小施法術,即可驅鬼見效?!崩显S說:“這個我知道,可跟那刀不挨著?!崩蠀钦f:“那刀是除惡鬼的,小鬼不必用刀。我這把刀是我一個故人的?!崩显S說:“剃刀殺鬼,這也奇了?!崩蠀钦f:“我說的就是一件奇器?!崩显S說:“沒想到我這顆頭還是讓奇器侍候著?!崩蠀钦f:“你的頭大,是顆不凡的頭?!甭牭健安环驳念^”時,老許反而有些蔫頭耷腦,就打起盹來?;蛟S是老吳的剃刀刮得太舒服,像微風在頭臉上拂動,把他的意念游絲般牽得飄蕩無依,整個身子變成了一條覆在身上的白色理發布,從那把歪歪扭扭的老椅子上飛了起來,身后曲里拐彎的街巷忽明忽暗,像是燭火不定,閃閃爍爍的村莊,一把把梯子浮蕩在空中,柔軟飛舞著,如同水袖當風,有著綢緞的光澤和細致的龍鱗花紋,而腥濕與沁涼的氣息在周圍漸漸擴散,仿佛來自江上,有一種熟悉而又久遠的怪味。老吳的刮刀布秋千似的在老許眼前晃動,潮濕而骯臟,像一截怪物的舌頭,又黑又長。老許感覺到老吳的手拍了拍他的背,嘴里說:“好嘞!”是催他起身,有另一個客人在等著。老許慢悠悠起身,轉頭看見了柳士龍,打招呼道:“也來剃頭了?”柳士龍說:“不等著你去西山嗎?”老吳問:“去西山干嗎?”老許說:“睡不好覺,還是在你這把破剃頭椅子上打盹舒服?!崩蠀蔷托Γ骸坝痔觐^又睡覺還讓我嘮嗑催眠呢,一舉三得,你這頭剃得賺大了?!崩显S笑:“要不我怎么找你剃呢?不就看中那張破椅子嗎?”柳士龍說:“吳師傅,聽說你剃刀厲害,能殺鬼除妖,我想試試?!崩显S臉一收,立馬不笑了,對老吳半開玩笑地說:“看看,碰上更厲害的了吧!”老吳將白布單朝空氣中狠勁一抖,布單兜足了氣體,噼啪一聲,響如爆竹。嘴里吐出一字:“請!”像刀出鞘。endprint

柳士龍在那破剃頭椅從老許屁股下騰出來尚在搖擺中,就穩穩當當將它坐定。老吳將白布單朝他頭上罩下去,像撒一張網,卻準確而輕飄地落在柳士龍胸前,老吳感到他使出的強大內力被對方輕易就化解了,知道是碰上了硬手。尋常邪門歪道角色,一經落在椅上,被他這一網打下去,基本動彈不得,都得老實學乖藏起鋒芒。這個角色非比尋常,道行深不見底。見柳士龍一臉淡定,老吳只有打足精神,問:“剃頭還是剃須?”柳士龍說:“久聞神刀,剃須吧?!崩蠀怯袟l不紊先將肥皂沫調成上好的剃須泡,用小羊毛刷敷在柳士龍生胡須的嘴及頸項周圍,老吳敷得仔細,柳士龍閉目,仿佛很享受,一張臉一半淹在白色泡沫里。老吳再從上衣口袋里取出折疊的黃色銅柄剃刀,右手執柄,左手以大拇指和無名指將刀拆開,撩黑色刮刀布,在上面輕輕來回各三下,刀沒沾布,仿佛只是一個儀式,或者刀是磨在風上,風使刀像風一樣快。老吳踏八卦步,已到了柳士龍身邊,朗聲道:“動刀了!”柳士龍沒吱聲,仿佛睡著了,又像在等他下刀。老吳的刀在一堆白色泡沫上比畫著,竟不知如何下手,只在柳士龍嘴臉上打轉。老許在一邊嘲笑道:“一個老把式,卻成了生手。換了個頭臉,卻不曉得怎么剃了?哈哈!”老吳感到的是那只執刀的手像被空氣揪住了,怎么也落不到柳士龍的臉上來,他知道這空氣里細小的粉妖受了柳士龍驅使在與他作對。老吳嘴里默念了一番破解之咒,粉妖散開了。柳士龍臉上微微一笑。剃刀沾上泡沫,如吹氣,輕巧地推動起來。老吳的臉卻漲得通紅,像在使大力,那看似輕巧的每一下刀在臉上的進退游移,都是拼盡全力的搏斗,平常人怎么看得出來?老吳刮下的每一刀都彈回來在自己身上形成無法得愈的內傷,好不容易把對方一張臉剃干凈,老吳幾乎身心俱廢。柳士龍沒事般站起來,嘴里說了聲:“好?!弊叩桨脒呯R子前照了照臉,發現下巴近氣管處有一條細小的刀痕,有血滲出。他贊道:“果然好一把神刀?!崩显S卻大呼小叫:“你看看把人家嘴巴都剃出血了,老師傅也失手,手藝還是過不得硬。趕緊給你創可貼!”再看老吳已癱在剃頭椅上,有氣無力道:“有,有,有,創可貼?!?/p>

與吳忌交鋒不是柳士龍的本意,其意在令吳忌受挫而使老許原形畢露,可老許的反應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仿佛是個廢物。柳士龍自然心有不甘。坐在嘈雜的229路過江公交車上,窗外不廢萬古流的江水,夜色里已不似以前寬大、湍急,江心洲的沙地也大片裸露著,上面牽起一線飛翔的白鷺,那是豫章城夜晚亮化工程的景觀之一,白鷺是人工的,徒做翔舞狀,不復有生命,只是人視覺的裝點。偌大的一片贛江水域,只見一條游輪孤零零地在移動,而江底下一條地鐵過江隧道正在用大型機鉆開鑿,黑暗的江流把夜色向更深更遠處延伸。公交開往對岸的沙井,車內有鄉下人大聲對著手機說話,有個長著一副猴臉的人發出不要命的咳嗽聲,他腳下放著一圈大包小包,有彎在座上打盹的老頭、埋首看手機的年輕人、不停打嗝的胖婦,誰放了個悶屁,滿車臭氣熏熏,一個戴眼鏡的男子罵了聲“缺徳”。橋下的江水在無聲流淌,柳士龍似乎可以看見水像一支支箭射向遠處,使他自然想起當年江上的那場逃亡,一盞盞荷花燈,化成了血,那是一條死于許老道謀殺的血途。柳士龍發現完成復仇的第一步是要喚起許郎中的記憶,讓許大頭知道他對自己曾經作的惡,結的仇。否則即便輕而易舉把許大頭殺了,也等于濫殺無辜,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他嘗試帶許大頭故地重游,然而許大頭又如何會輕易接受一個貌似生人的邀請去游他早就爛熟得已經生厭的豫章呢!何況翠花街的鐵柱萬壽宮已是一塊白地,城外西山許真君老家許家營的萬壽宮卻是香火旺盛,柳士龍為此頗費周章。好在日前他允諾了去西山走一遭,柳士龍似乎從中看到了一線希望。

第4幕

老許真切地看見對面二樓陽臺的窗戶里關著一個人,兩個衛兵押來的是個影子,影子背后是一團紛亂雜沓腳鐐的聲音,影子停下,是個老嫗。老許仿佛聽見柳士龍對他說:“看看這世界,都是三百年來沒有逃過死亡的人們,唯有我們不在此列?!崩显S嚇出一身冷汗。再看窗戶,盡管有陰影,沒有陽光,是大片的黑白色,但還是足以看清,那個人要逃走,被看守的人兇狠地打回了頭,看守是個穿舊軍裝的軍人,只是個濃重的來回晃動的影子。當時老許正在另外一個樓下的房間里,對面樓上的人往下瞧時,老許佯裝在看書,而窗前一個男孩正天真地伸出腦袋,像寒冷中開出的一枝花,跟樓上囚禁人打著招呼。老許心里擔心,又沒法制止他。老許看到一篇以戲劇體寫在三百字綠格子舊稿紙上的文字,藍色的略為潦草的鋼筆字,稿紙又薄又軟,能看到紙背。老許一讀就看見紙背后出現的景象,主人公率一支馬隊出使征戰西域,他的馬隊雄健漂亮,每匹馬都像唐三彩一樣既富麗堂皇又神駿非凡,從沙漠上掠過,如同一朵朵耀眼的云彩,又像是畫在宣紙上豐碩而美艷的女人。馬的各種各樣姿態具備西方名畫里希臘神話中裸體美婦人的質感,那些肉艷的云朵般的肌膚,散發出珍奇富貴的光彩,在老許所在的白色大廳里的墻壁上依次展開。從窗外射進多少人的覬覦與驚詫,老許不想讓這些駿馬圈在屋內,一匹匹懸空,飛在白色的墻壁上。他想帶著馬匹跑向廣闊的沙漠,而不是在逼仄的房間里停留在墻上做想象的飛翔。老許騎上一匹馬,那是一匹很英俊的白馬,他騎出去在大街上溜了一圈,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老許抓著他的鬃毛,唯恐他疼,改用雙手抱著他的脖子。老許擔心他會撞上人,可他沒有,他跑得很好。一條街的人都投來艷慕的眼神。老許知道這匹通人性的馬,別看他生得如此高大俊偉,但還是個孩子?;氐郊?,他就收住蹄,對老許說:“我還能跑更遠?!笨衫显S不忍心騎他,又怕他獨自在外面碰上不懷好意的人,他停下來,進入屋里,坐到床上就是個男孩子。老許看他的腳干干凈凈的,他對坐在旁邊的一個女孩說:“麗娘我們可能會有些事的?!丙惸镎f:“我想你是一個好男孩,我樂意我們之間發生一些事?!崩显S這時發現那個男孩是柳士龍,他暗暗心驚,怎么是他?竟然像我的孩子。老許沒有孩子,卻無意中流露對柳士龍孩子般的憐愛。那他看見陽臺里關著的人和那個兇狠的軍人看守又會是誰?老許萬分吃驚。再看手上一本書,書名是《懷念妖:一段難以忘卻的偽歷史》。誰也沒有想到豫章后街中醫診所的許大頭,望聞問切之余的閑暇里還用繕璉羊毫在一沓毛邊紙上撰寫了一本回憶錄,他對往事的回憶看似浮云又歷歷在目,如同雨前的天空,而那些蠅頭小楷工工整整寫下的事,他也弄不明白是否真的發生在自己身上,那仿佛是在他夢里一再浮現的景象和奇遇。他有時夢見自己像猛禽俯沖而下,要去叼山野里的大蛇,內心充滿了亢奮與暢快。有時又被大蛇甩在巖石上,摔得四分五裂般疼痛??傊?,許大頭在夢里的經歷既充滿傳奇,又驚心動魄,令他醒來后百思不解。以往經歷似乎糾纏一些復雜而曖昧的人事,仿佛驅之不散的陰影。在那本不為人知的回憶錄里,許大頭儼然是個道人,在西山修煉多年,有吳猛等諸弟子追隨,在豫章一帶風生水起。endprint

西山在豫章近郊三十里處,如果是在萬壽宮位置,它就背西山而面贛江,是一處風水之地。而豫章城在江南,北臨贛江,后無靠山,因此官方下決心把政府機構遷到了江北,也就占到一方風水。但老城人氣還是旺,城北高樓一幢幢起來,人氣尚無法跟城南比。這日,許大頭一早就到了車站,見柳士龍在馬路對面張望,趕緊招手。恰巧一輛開往西山的公交從立交橋下拐彎過來了。許大頭就急,以手做喇叭狀朝馬路對面喊:“喂,在這呢—喊誰呢,快上車吧!”車上有人探頭笑吟吟招呼老許。許大頭晃腦袋看,是柳士龍。這小子不分明在馬路對面嗎!怎么忽然坐到了車里?許大頭一拍臉,是眼花了,對面那根本就是一個生人的影子。柳士龍挪出身來,讓老許坐了靠窗的位子。許大頭紅光滿面,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公交車門剛關上,就聽見有人在叫門,門唰地打開,涌上來三五個人,個個喜出望外似的,為沒錯過這班車慶幸。其中一個穿軍黃色拉鏈衫的家伙,像是患了傷風感冒,相貌委瑣且疲憊,爬上車,車已啟動,他跌跌撞撞摸到老許后排坐下,手蹭了一下老許的背,很重。老許不爽,想回頭瞪他一眼。后面卻炸起一個響亮的噴嚏,老許頸一縮,就聽到窸窸窣窣揩鼻子的聲音,老許欲言又止。

“多久沒去西山了?”柳士龍問。許大頭臉上又浮起笑,正要開口,后頭又發出一個拖長聲調,略顯夸張的呵欠聲,那股熱烘烘的口臭直往他鼻孔里鉆。許大頭收住笑容,回頭極不滿意地瞟了一眼,他想讓眼光盡量顯得嚴肅一些,可后面那人已筒著袖子,頗享受地閉眼睡了起來。老許只有把臉轉向同伴,很認真地想了想,說:“記不得了?!彼坪跤X得這樣的回答掃興,又補充說,“我昨晚睡覺還夢見在萬壽宮轉悠?!绷魁埌腴_玩笑說:“沒夢見女信士?”許大頭很認真地答:“沒有?!绷魁埲圆幌嘈潘频恼f:“就一個人?”許大頭搖晃著頭說:“也不像是一個人,還有一個人,像幾輩子的老相識,又記不起究竟是哪個?!绷魁堄酶种更c著鼻子說:“是不是我?”許大頭一本正經端詳他,說:“像,可不是你。那是變幻莫測的古人?!庇謬@口氣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睡眠不好,夜里一閉上眼,就做亂七八糟的夢,鬼鬼怪怪的完全是個嚇人的世界,看來是離死不遠了?!?/p>

“你死不了的?!绷魁埖卣f,“我也不會死?!?/p>

許大頭孩子般天真地嘎嘎大笑起來,笑得直咳嗽,好似一泊濃痰卡在喉嚨里。他一邊咳,一邊笑著,又一臉認真地說:“那我們就是神仙了?!?/p>

柳士龍將一瓶礦泉水擰開綠塑料蓋,遞給老許,仍是淡淡地說:“你是神仙,我是妖怪?!?/p>

許大頭接過礦泉水瓶子,猛灌兩口,覺得舒坦多了,笑嘻嘻說:“那我這個老仙拿什么除妖?”柳士龍隨開動的公交車晃著身子說:“你不是有五花劍嘛!”許大頭“嗯”一聲,又說:“柏木劍,那是道士耍的?!绷魁堈f:“不是桃木的嗎?”老許雙手握住礦泉水瓶子,唯恐水從里面顛出來,嘴里卻說:“車過贛江了?!庇终f,“水越來越枯了?!?/p>

柳士龍不吱聲,許大頭說:“過去贛江總是發洪水,所以人說這里是座洪城?!钦媸撬槌前?!”老許說這話時又仿佛在回憶。

“你說的是啥時候的事?”柳士龍問。

“1998年,不是!1998年大水還沒淹城。我記得整個城都淹了,贛江和撫河,東湖西湖里的魚精蝦怪都跑上岸來,在城里街巷出沒,腥氣沖天?!痹S大頭似乎十分不堪地說。

柳士龍不屑道:“那又是你做的夢吧!”

許大頭固執,一擺手,道:“我說的不是夢!你當我真老糊涂了?”

第5幕

天,是在新建望城鄉一帶開始暗起來的,隱約有了一點濕意,柳士龍和老許在西山下車時,起初恍然不覺的雨已下成了粉末狀,當他們來到山門,已見村人穿著很久不見的陳年蓑衣在綠色植物和紅土之間走動,仿佛依稀往事。也有身著緇色道袍戴圓箓帽的道士打著橘黃色的油紙傘,晃動在灰色的道觀前。雨下得像模像樣起來,兩人緊走慢趕幾成落湯雞了,而傳說中古老的柏樹垂直地掛在紅色的宮門前,不是一株,是對稱的六株,皆是滿身的陳年舊跡,種植它的手已不可追尋,好像它已被吞沒在樹身里,化為古老的謎語。西山萬壽宮是紀念許真君而修建的一座宮殿。坐落于西山逍遙山下許家營。道家認為除了凡人居住的世界外,還有神仙的處所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許真君棲身修煉的西山則為第四十福地。宮門內,正殿琉璃為瓦,重檐畫棟,金碧輝煌。繡金帷里,真君塑像端坐中央,坐像頭部為黃銅鑄成,重五百斤。十二真人分列兩旁,吳猛、郭璞站立壇前。高明殿等三殿之前,六株參天古柏蒼老遒勁,四季常青,相傳最大一株為許真君親手所植。宮門左側有口八角井,亦傳說是當年許真君鑄鐵為柱,鏈鉤地脈,以絕水患。宮外還有接仙臺、云會常、沖升閣等形成一個以萬壽宮為中心的古建筑群落。遠眺西山萬壽宮,萬頃綠海中,琉璃瓦黃綠相間,絢麗多彩,飛檐串串銅鈴,金光閃爍,層層斑斕的宮頂,突兀鶴立,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疑是天上宮闕,一派仙家氣氛。高明殿是萬壽宮的主殿,里面供奉的正是凈明忠孝道德始祖許真君。柳士龍與老許從雨中濕淋淋冒出時,像一前一后東跑西顛的兩只鴨子,被更為密集和踢踏的聲音趕進了西山萬壽宮。幾個正在專心致志做法事的道士漫不經心地演練如儀,其中一個酒糟鼻子老道望了他們一眼,好像懷疑二人是倉皇闖入的求助者。老許拍打了一下柳士龍的手,責怨他有失常態,自己朝老道抱歉地笑笑,佯裝若無其事地觀瞻宮里的法器來,那是一柄桃木劍,木質鮮艷,仿佛是剛削制出來的,還帶著桃樹開花時的氣息。柳士龍禁不住,問個手提拂塵的道士:“那是五花劍的仿品吧?”道士滿是不快,又頗不情愿地回答:“這就是五花劍?!绷魁堈f:“奇怪了,怎是木頭的?”道士說:“桃木的?!绷魁堈f:“我知道是桃木的?!崩显S插嘴說:“知道就別問了?!绷魁堈f:“可桃木劍歸桃木劍,五花劍歸五花劍,那可是萬壽宮的鎮宮之寶??!”道士說:“是鎮妖之寶,桃木劍就是避邪驅妖劍,桃木劍就是五花劍?!绷魁埡俸俑尚陕?,感到這個道士本就有點胡攪蠻纏,估計是村干部裝扮吸引游客賺香火錢的,便不多語,拉老許往里走。老許說:“我看明白了,他這法事的動作都像除妖的儀式?!绷魁堈f:“那是演給外行看的,都是村干部?!崩显S一頭霧水。往里走,就見一胖道士笑容滿面在對手機里的人說話,話語間滿是恭維,柳士龍小聲對老許說:“道士也有上級的?!崩显S說:“不懂?!绷魁堈f:“是村委會主任,懂了吧?”老許說:“不對呀,看萬壽宮現在這規模,至少也該鄉一級,歸鄉里管?!迸值朗糠畔率謾C插嘴說:“我們這直接歸縣里管,剛才縣領導還來電話呢!”老許就說:“你看你看,這才夠檔次?!绷魁埳锨罢f:“敢問道長是這里的負責人嗎?”胖道士說:“我是縣文聯干事臨時抽調過來籌辦八月十五廟會的?!闭f著自己抬起手,左右看看身上的杏黃色,仿佛自言自語,“這身行頭我只當扮戲??!”老許問:“那你怎么稱呼?”對方說:“姓劉,叫我劉干事就可以了,我原來是演采茶戲的。你們要找的道長在前面做法事呢,八月十五廟會會來很多人,上頭也有人微服過來,道長得召宮里道士預先演練,今天上面還會領大人物來看,不敢稍有懈怠的?!绷魁垺班蕖绷艘宦?,竟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雨不斷,雨聲越下越爛,仿佛一伙赤腳漢在石板上競走,發出雜沓而混亂的聲音。光滑濕漉的石板腳感柔軟而冰涼,映現出令人琢磨不定的影子,一閃即逝。積水像光一樣破碎而飄浮,土地變成一團團黑色的泥濘,匆忙的影子不知所蹤,水和大地上的事物愈顯神秘莫測。劉干事打著油紙傘把柳士龍領到一棵下半截看似枯死,上半截還枝繁葉茂的樹下,說:“這就是你要找的瘞劍柏,是許真君親手所栽,今已有近一千七百年了。相傳許真君擒住蛟龍之后,就把鎮蛟寶劍埋于此樹下,并留言于后人:若蛟龍魔法高深,掙脫鐵鏈出來危害百姓的話,可以從樹下取出鎮蛟寶劍來擒蛟除害的?!眅ndprint

古老的樹身滿是時間的刻痕,像無數的阡陌與河流,隨著目光上升到樹端,遼闊而密集的樹蔭里寄生著無數鳥雀與蛇蟲的巢穴,充滿了繁復與迷亂的陰暗和光影,混雜著各種不同的鳴叫,滿樹蕭瑟的風聲在枝繁葉茂的縫隙間流竄著,見縫插針,那里臥虎藏龍,儼然是個隱秘的不為人知的世界,或許潛伏著妖,潛伏著魔,潛伏著另一些生死無常、恩怨循環的眾生,在那個世界里是否也有著一把結仇的五花劍呢!古老瘞劍柏如同一個巨大繁茂的迷宮。

柳士龍用手撫摸樹身,啞然失笑。老許問:“笑啥?”柳士龍說:“不是我在笑,是這株古柏,它在笑你呢?!崩显S道:“笑我?我有什么好笑的?”柳士龍說:“滄海桑田,云卷云舒,多少年了,這古柏它都明白?!崩显S說:“你這說什么呢?”柳士龍道:“我是在替它說,這株古柏有話對你老許說?!崩显S道:“什么話?又發病了?!眲⒏墒虏幻魉?,看著他倆,雨從油紙傘破縫漏到他身上,杏黃道袍的背上已一片洇濕,仿佛一塊深色補丁。老許面露尷尬,解釋說:“我這老弟是個癡人?!眲⒏墒鲁虺蛄魁垼骸霸趺磦€癡法?”老許說:“我是個大夫,他、他今天出來忘了帶藥,唉,都是我疏忽了?!绷魁垖⒏墒抡f:“我倆的事,你不明白。謝謝你,忙你的去吧?!眲⒏墒峦藘刹?,說:“你們不是城里來的專家嗎?不用我再介紹了?!绷魁堈f:“這事老許肚里明白著呢!”劉干事道:“他不是大夫嗎?”柳士龍說:“他是個老道士,你不明白,這株樹當年就是他栽的?!眲⒏墒聦擂涡π?,嘴里囁嚅:“果然有病?!崩显S道:“劉干事你忙去?!眲⒏墒抡f:“那,我就忙我的去了,二位自個瞧哈?!绷魁堖B聲道:“行行行?!崩显S見劉干事轉身走了,就說:“不行還怎的?人家又不留你吃飯?!绷魁堈f:“我說老許呀這地方許家營可是你家,吃飯得吃你的?!崩显S道:“吃我的?你還沒吃藥呢!”

柳士龍說:“老許呀你不是個男人。這些年可干過不少事,軍統,打鼓佬,郎中,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我是一直流流落落,一會兒像個茶葉商,一會兒是個古董販子,其實什么也不是,我一度想做個廚師,可是學不會,倒真正是個水利專家。你明白的,洪水來了,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熟悉城里城外的每一口井,那時井水真甜,冬暖夏涼。老許啊,你可別忘了這萬壽宮是給誰建的?!崩显S道:“天下萬壽宮里面坐個許真君!高明殿不有他坐像嗎?”柳士龍哈哈笑起來:“你還是真人不露相,那露相的讓人膜拜進香的可不是真人,都哄人的?!崩显S道:“話可不能這么說,道士聽了可不高興,沒準把咱倆轟出山門去?!绷魁埖溃骸澳憧烧鏁b!”

“你真是呆子?!崩显S說。柳士龍問:“你剛才說了什么?”老許道:“我是個還算快活的人?!绷魁埻诳嗟溃骸皼]誰像你,沒心沒肺,把什么都忘了,不認賬,可賬還寫著呢?!崩显S說:“我不喜歡算數,好像越算越算不清楚?!?/p>

“老許啊你裝吧,繼續裝,失憶也好,健忘也罷!躲也罷,藏也罷!別怨我一直纏著你,要怨只怨你自己?!绷魁堈f,“別的賬不去算它,單算你欠我的賬?!崩显S說:“我沒跟你借過錢?!绷魁堈f:“你欠我家三條命?!?/p>

“我手無縛雞之力,難道是我開錯藥了?”老許說,“藥死三條命,法院怎沒來抓我?”

柳士龍說:“老許呀老許你裝聾賣傻挨得過也罷,可今天當著這萬壽宮,當著這高明殿,還有這活了千百年的柏樹,你那一身除邪滅妖的勁頭哪兒去了呢?你那驅魔師的高超法術也一股腦都忘了?你不是個正邪勢不兩立的主嗎?”

“唉!”老許嘆口氣,說,“我是個糟老頭子,見一日活一日,看到的都是肉泥凡胎。餓了吃米,病了吃藥。在我老許看來,頭痛腦熱肚子疼都是邪氣侵了身體,還有整天胡說八道打亂話,也是?!绷魁堄行┛扌Σ坏?,這時雨卻停了,遠望贛江,云彩里掛出一條虹影,老許贊道:“好看?!?/p>

柳士龍說:“你愛這座城市,我也愛,我們沒什么兩樣,從很久以前就沒有區別。龍沙夕照確實很美,可是已經不存在了,那里改成了濱江賓館。我們是一樣的,都會懷念贛江逝去的白帆和水鳥的叫聲,為什么你會置我們于死地?彼此共生在這方水土上是美好的??赡惆阉鼩Я???纯催@株古柏吧,里面是不是藏著那把招來腥風血雨的五花劍呢?那些江面上的浮花,那些漂到江上的荷燈,一盞一盞的,都是生命,都是靈魂,你拿上那把兇器來吧,把我再殺一次。這么多年來,我等著,就是跟你還有一個最后的約會。我知道你想活下去,還想活一千年,可我并不想,我想的是一個了結。我等得夠久了許真人!”

“你絮絮叨叨說什么呢!我昨天真忘了提醒你帶藥來吃?!崩显S說,“誰讓我被你這神經病纏上了呢?好像我跟你有殺妻滅子之仇,還有完沒完?我真受夠你了,我真的煩哪!你饒了我好不好?什么狗屁刀呀劍的,跟我有啥關系?我是郎中,我能治跌打損傷腰酸背疼,可你這腦中的毛病我還真治不了,真的?!?/p>

柳士龍說:“老許呀老許,你不認賬,我能理解,你怕死,我也知道,所以我不會讓你不明不白就接受我的復仇,我有耐心,等你恢復過去的記憶。我會等,我會給你一個公平的對決?!崩显S猛擤一把鼻涕,淚影婆娑,說:“我感冒了?!?/p>

柳士龍拍拍老得如同化石的古柏說:“如果樹里真藏著五花劍,它真是冤,空等了主人一千七百年,五花劍啊,又空使一棵老樹活著不死,硬撐了那么多年,空負了一個瘞劍柏的名字,累不累呀!還有我這個老蛟精,等了尋了這么多年,就是為了再會一會五花劍,沒有盡頭的生命毫無意義,不如有限的生命在死亡前獲得圓滿。五花劍啊五花劍,你卻不能讓你的主人想起點什么嗎?”

“五花肉,腐竹紅燒著,確實是道好菜!”老許說,頗有些津津樂道,“加點白糖,味就更好,用老抽、料酒,哈哈,別提吃來多舒服?!崩显S說著咂咂嘴,仿佛嘴里有那種味道。柳士龍說:“你還真好這一口???”老許鼓鼓眼,認真道:“可不!”

五花劍真還變了五花肉,柳士龍說:“新鮮!”老許說:“肚皮在咕咕叫哩?!?/p>

柏樹上停著一只黑羽帶白點的鳥好奇地斜睨著樹下兩個嘰嘰歪歪的人,一片云從樹頂飄過,像天空的一只柔軟的巴掌,輕飄飄卻藏著大力。老許忽然覺得有濕黏的東西落在光頭上,手一抹,是鳥屎。嘴里嘖嘖道:“中頭彩了?!绷魁堈f:“是你的老相好,怨你回了老家也不認賬?!崩显S不語,又掏出紙來擦,嘴里只嘖嘖不停。擦干凈后說一句:“不就一只鳥嗎,有你說的那么玄乎?”柳士龍道:“這可是瘞劍柏上的鳥,替你守著五花劍呢,沒準就是你過去的大弟子吳猛??!”老許道:“那你是誰呀?”柳士龍說:“終于問到了,想起來了吧,我就是你當年要除的蛟精??!”老許說:“我什么也沒想起來?!绷魁垏@口氣,說:“這趟不是白來了嗎?我以為還能喚起你的記憶呢?!崩显S嗤一聲,道:“記個啥?你當你真是妖精,肚子餓不餓?吃錯藥了!凈瞎扯!”說著徑自走開了。柳士龍呆呆地立在柏樹下,樹身蒼黑而光滑如千年枯木,樹上端卻像熊熊燃燒的綠色火焰。柳士龍看見一個老者在樹木扶疏的綠影間踽踽獨行,陰郁的光線落在他左右的事物上,他是淡漠且緩慢的,仿佛昔日的時光都跟在身后,僅僅是個變淡的影子,綠色的樹葉和濕黑的枝條撐起與編織的是一條不老的光陰隧道,他一點一點地走來,帶著無奈的訣別與追悼,同時又具有著某種收集過太多歲月的從容。在柳士龍的眼里,老許并沒有因頭禿眼花而變得人老成精,他對過往漫長人生的失憶,反而使他有了一種笨拙與天真。要殺這樣一個人,柳士龍甚至心生不忍。他失憶的舉止和言談也似乎在幫柳士龍淡化以往的仇恨。他太弱了,弱得像個影子,根本擔負不起別人對他的深仇。難道自己生生世世熬到今天,就是為了向一個影子復仇嗎?如果這個影子淡到不存在呢?那么仇恨的宿主便無以寄托。柳士龍想到這里,竟是心生茫然,世界也虛無一片。endprint

第6幕

回城時沒有趕上班車,柳士龍便和老許打了一輛出租,開出租的司機是個異常煩躁的家伙,后座上已先有位女客,老許坐前面,柳士龍只有和女客擠在一起。起初一路無話,車到昌北時異常擁堵,尤其接近豫章大橋時,幾乎是在爬行。司機罵罵咧咧,煩躁不安,柳士龍卻跟女客聊得很熟,仿佛故人。老許一路打盹,都在恍惚間。司機罵著,把車扭出車流,改道沿贛江行駛,打算往另一道橋過江,這就使柳士龍有了更多跟女客相處的機會。當車到預想的八一橋頭時仍堵得水泄不通,找不到插足的縫隙,司機額頭上的青筋都冒出來了,臉漲得通紅,好像比乘客更焦急。車掉頭,繼續沿江走,前面還有洪都大橋。柳士龍和女客仿佛已有默契希望能在車上越久越好。此時已近黃昏,正值下班高峰,昌北紅谷灘過江進城的車輛擁擠不堪,每座橋都幾乎癱瘓了,洪都大橋也不例外。司機將車沿江繼續往前開,嘴里說:“我不信今天就進不了城?!绷魁埾胝f前面已沒有過江的橋了。話到嘴邊還是沒說出口,只由他沿江走。這時柳士龍感到女客似乎是自己的妻子,突然產生了一種至親至愛的依賴感,兩人也不問車往哪里開,只要繼續待在一起就無比心安,老許在前座鼾聲如雷。也不知車開了多久,天黑了下來,出租車開過了一道午夜般寂靜的老水泥橋,隱約的燈光把橋身映成了橘紅色,柳士龍和女客像一對乘車返家的夫婦,仿佛心意相通,盡在不語中。出租車過了橋,拐進了一個簡陋的院子,柳士龍下車依稀覺得他們到了一個叫修水的縣城,沿路的江是八百里修河。司機匆匆下了車就不知去向,老許卻坦然,柳士龍心里有了異地出差的感覺,而且是預期之外的,他只對女客說了句:“修水有金錢柳,可以買一些回去泡茶喝?!迸鸵裁菜坪芨吲d。老許仿佛賓至如歸,領二人去吃晚飯。這時柳士龍才打量下車的院子,原來是個有屋頂的空蕩蕩的簡易而粗糙的縣城的大屋子,里面有一張竹臺,沒有座。老許領著女客往里走,里面是一家骯臟忙亂又熱氣騰騰的老縣城特有的飲食店,幾張桌子上坐滿了人,有的在胡吃海喝,有的擱手架腳在翹首企盼著酒菜上桌。柳士龍跟老許湊到服務臺前打算買飯菜,前面還有幾個黑頭黑腦民工似的客人在排隊。輪到柳士龍時,卻發現老許帶女客不見了。柳士龍尷尬,只能抱歉地對服務員說等一會兒再買,便坐到靠門的一張桌邊打算等老許他們回來。這時三四個干部模樣的人進門,為首一個大個子直朝柳士龍笑,柳士龍也客氣地笑笑,大個子竟一屁股坐下來,說前不久去省城學習,沒時間碰面云云。好像跟他是老同學,可柳士龍根本不記得跟這個人在哪同過學,卻又確實有熟悉的感覺。說話間柳士龍發現對方口中鑲著一顆金牙,很耀眼。金牙說話時,跟在他身后的幾個都不吱聲,老實而恭敬地站在旁邊,顯然金牙是他們領導。金牙的口氣似乎大大咧咧,一點不藏不掖,甚至揭老底般向手下介紹老同學在省城某部門的頭銜是掛名,實際上混得還頗為不堪,柳士龍想打住對方的話,他已脫口而出。柳士龍只有干笑。這時又走進幾個人來,柳士龍叫了聲“老趙”,老趙是個神氣活現的光頭佬,他佯裝沒聽見。金牙卻低聲說:“這個光頭是電視上的主持人叫趙什么?!崩馅w更有一種名人派,下巴翹得高,仿佛對此以下,皆不屑一顧。柳士龍原是想借與老趙打招呼的機會離開金牙的糾纏,沒想到老趙看也不看他一眼,心里就埋怨,嘴里發泄的都是對扔下他的老許的不滿。而金牙正津津有味與手下在竊竊私語地議論光頭主持人,隱約是道聽途說的緋聞。柳士龍趁機離開那張桌子,往后頭去找老許他們。他發現燈光暗淡的后堂也擺著幾張桌子,有人在吃喝,靠墻還有衛生間的水池子,有人一手拿酒瓶,一手趴在水池上嘔吐不止,旁人還直把他住桌上拉,一副誓不罷休的樣子。柳士龍將每張桌子上東倒西歪的人都看了個仔細,沒有老許,也沒有同車來的女客。他又走到最后一個黑乎乎的過道上,發現有個男女共用的廁所,一個鄉下女人剛從里面出來,還在系著褲子,是個店里的洗碗工。柳士龍再看,有個布簾飄忽在虛掩的后門上,他隱約覺得自己落入了別人下的套里,似乎還是連環套。第一個套好像是司機,第二個套是女客,第三個套也可能是整個套的主使者,那就是老許。一旦這個套形成,它就會不斷衍生出下一個套,如同過江時的橋,撇開一座還有另一座,當實際的橋不存在了,你只要不去追究,它就會不斷在江邊衍生出新的橋來。而金牙與光頭主持人老趙則是這個套中虛構出來的人物。連環套形成后自身就有無比強大的虛構能力,那些前生前世,今生乃至后世的熟悉或不熟,出現或即將出現的人和事,都會隨著連環套的迭出而層出不窮。想到這里,柳士龍明白自己必須趕緊找到一條出來的路,那可能是一條不為人知的小徑,否則他會永遠留在老許的夢里,當老許醒來時,他就隨夢一道消失,老許也不會知道在他的生活中有過柳士龍這個人,更會忘掉一段古老的仇怨。他本來已近乎一個凡人,且有嚴重失憶癥,這夢里設計的圈套也完全來自他的下意識或潛在的許真君防衛的本能。如果不是高人,就絕沒有令別人陷入他夢中設計的圈套的法術。只是現在的老許還不知道,他還在睡夢里。柳士龍甚至無法判斷夢外是什么時間,如果是夜晚,這個夢隨著老許的睡眠而特別長,那他就有更多時間來找逃出去的路徑。如果是白天,老許只是在打盹,那柳士龍的時間就極其有限,他隨時會醒來,那就意味著前功盡棄,一千多年的等待功虧一簣。柳士龍也弄不清身處的夢里究竟何時,進門時仿佛是入夜,跟金牙說話時,又像是正午,他們一伙是上班的午餐時間進來吃飯的,柳士龍離開金牙時發現他們一邊議論光頭老趙一邊在費勁而努力地吃一份快餐。當時他也想過如果他跟金牙是老同學關系,身為地主的金牙應該主動在餐館請他吃飯才對,絕無輕易就放他走脫之理,可見金牙是在匆忙的上班空隙來吃簡易午餐的??僧斔麑さ胶筇?,見里面的人醉得東倒西歪,燈光昏黃,水泥地上發黑潮濕,墻上盡是斑塊,顯然是夜里。而走到過道廁所時,見一個洗碗婦人從里面解手出來,又仿佛餐館打烊了,有人去室空之感。再發現后門飄蕩著一塊滿是污漬的布簾,隱約可看見門外是白天,只是那種虛掩與飄蕩,乃至光亮,很顯然是通往一個新的圈套的入口,他要進去了,必然又會有新的套出現。柳士龍判斷那絕非逃出夢境之路。夢境會以同樣強大的欺騙能力來引誘人越陷越深,也會用同樣的能力掩飾它的缺陷。出租車上的女客,顯然是一個精心設計的欺騙假象,它以此來解除柳士龍上車后的警覺,使他覺得女客是他心有所依的人。而一直貌似焦躁不安比乘客還焦急的司機,顯然又是另一個假象,使柳士龍覺得司機也是要急于過贛江的,以便解除柳士龍乘車進入圈套的全部戒心。而真正逃出夢境所設計的圈套的出口在哪里?柳士龍發現那個從男女共用的廁所出來的洗碗農婦,她有一張丑得讓人一見就避之唯恐不及的臉,柳士龍自然沒有細看,只留意到婦人兩手往左腰擼起衣服的一角系褲帶的動作,廁所的門正在左方,她出來,一個令人討厭的人肯定是會讓人走開的,而順勢就去后門,揭開布簾出去,那是陷阱。夢境虛構出農婦的假象是要讓他不進廁所,那么廁所就是夢境要極力掩飾的一個缺陷。柳士龍當即回轉身往廁所走,快到廁所門前時,一只手先于他去推廁門,柳士龍不客氣搶身過去,撥開那只手,身子進入強行就要關門,那一瞬他看見門外向他咧嘴的是金牙,他的那顆金色牙齒光亮一閃,門砰地關上,便池有一堆穢濁物,柳士龍用力按水箱開關,他出來了。天氣晴朗,自己走在熟悉的洗馬池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商店繁華,他長舒了一口氣。知道躲過一劫。endprint

第三章

第1幕

這天晚上,老許回到豫章后街診所就渾身作冷,躺下便發起燒來,知道是白天去西山淋了雨造成的,硬撐起床,泡了姜湯喝下,再蜷身縮進被窩,夢見自己躺在一株古樹里,樹上一只鳥不停聒噪。鳥嘴尖長,銜一根柴禾,總在頭上撩撥,老許一探手,抓到的分明是一把劍,五彩斑斕,再一看,那鳥分明是個身穿緇色道袍的道士,對他說:“五花劍交給你了,好生去用吧?!鞭D眼自己像在江水里,波濤洶涌,竟滾燙如沸,上躥下跳的沸水都張牙舞爪要把老許吞食了。老許揮劍狂斬亂殺一氣,血紅的浪上浮起了白骨,隱約聽到女唱師在唱《楚王渡江》,鬼魂般的聲音卻很真切—兄弟啊,情同手足!兄弟啊,一起長大!兄弟啊,朝夕相處!兄弟啊,自相殘殺!歌聲凄怨哀絕,老許扔開五花劍,抱頭哀號起來,發現雙手抱著的也是一副白骨架子。目光所及之處,一壟壟的黑色泥土正在下葬一具具枯骨,一朵朵的白云里飄飛著扭曲的鬼魂,而那把五花劍長成了一棵古樹,像一個垂首不語的道人。

老許和柳士龍前腳走,西山萬壽宮就迎來了贛江大型情景劇《浮燈》劇組一行人,為首的是享譽國際的大導演程國倫,他有一張北方人的國字大臉,身形高大厚實,一身紅色半長外套,腳穿大頭黃色靴子,步子重,一口標準的帶兒化音的京城普通話,嗓音磁性,一開腔,就很有氣場。這種人出現在南昌,不報身份,也頗引人注目。程導演是先看了瘞劍柏之后,再見到那把桃木劍的,他在高明殿極虔誠地拜了許真君,臉上滿是肅穆,之后,他對棋棋和隨行人員說:“你們也拜一拜吧?!彪S即他們觀看了道長率十二弟子展示的一場重要法事。陪同的王副縣長介紹,這場儀式性的法事再現了許真君除蛟的過程,道長畫符箓,燒符,口中念念有詞,揮桃木劍,眾弟子各有站位,道長一動而皆動,像有根無形的線牽動的木偶,動作皆有法度,一絲不茍。王副縣長對程國倫詳細介紹說,道長率弟子舞的是正一斬邪劍法,道士走的步子都是來自三五飛步術,道長誦的是銅符鐵券經文,這都是當年許真君得自其師父諶母的,也是凈明道派所特有的,許真君斬蛟精用的就是這個。程國倫一邊聽,一邊看得仔細,他發現道長鼻子像個紅辣椒,甚有喜感,整個儀式如舊戲的動作,頗具寫意性,使他想到《三岔口》里面人物摸黑打斗場面。紅鼻子道長自始至終都是瞑目,口中念咒,全副身心投入,一招一式,如電影里的慢動作,法事畢,仍氣定神閑。程國倫作禮,恭敬致謝,問能不能看看道長的劍。紅鼻子道長將手中桃木劍鄭重托起,仿佛那是一把很沉很沉的寶劍。程國倫沒把五花劍之名說出口,只用雙手如捧至寶般,捧著那把輕飄飄的桃木劍,不無莊重地說了一句:“國之重器??!”其言外之意令人不甚明了。王副縣長臉上笑得頗燦爛,像個孩子。走出高明殿時,王副縣長湊近程國倫耳邊不無神秘地說:“四十年前,一位國防部的將軍在這里過一夜,睡夢中發現屋頂有怪物,他摸黑就是一槍,梁上重重落下一個東西,是條大蛇,警衛員跑過來,將軍叫他別管,自己倒頭就睡,第二天,那大蛇竟不見了?!背虈鴤惵犞?,面露驚奇,說:“噢,是嗎?神了?!蓖醺笨h長強調道:“是的,這里年長的人都知道?!?/p>

程國倫導演這天晚上夢見江水翻滾,都是紅的,都是血,他躺在一把劍上,那把劍像一根白骨浮在江面,冰冷的江水拍打著身體,他倉皇而凄涼,如同落難的君王,大聲呼喊妻子:“棋棋!棋棋!”一個大浪硬邦邦地打過來,他驚醒了,忙看妻子,躺在一邊的棋棋睡得很熟,黑暗中仍能見她雪白的后頸一綹卷曲的頭發,毛茸茸的,散發出女子的體香和玫瑰洗發乳的氣息。他方安心,定定神,輕輕下床,趿拖鞋到衛生間,站在洗臉臺邊擰水龍頭,兩手捧涼水撲臉,看鏡子,臉是鮮紅的,手是紅的,水龍頭流出的是汩汩的江水,都是血。程國倫不知身在夢里,還是夜半醒來,秋水大酒店這一夜供水正常,中央空調適宜,沒有客人投訴。這是個與往常一樣安謐而舒展的夜晚,不遠的贛江溫馴如輕柔滑膩的綢緞,閃著暗光。

第2幕

當導演程國倫從妻子棋棋口中得知要他去她家鄉—一座南方省會城市導演一部實地山水情景劇時竟然流露出勉為其難的神情。他在水晶煙灰缸里捺滅了才吸一半的香煙,面對愛妻懇切的眼神又懷有諸多不忍。手上一部大片正在做緊張的后期制作,他的大腦還沒有從這部巨制的人物與情境中拔出來,只好隨口說:“等一會兒吧?!逼迤逭f:“那你先見見人家,也是個禮數?!背虈鴤愓f:“十分鐘!”棋棋說:“一刻鐘吧?!背虈鴤愓f:“好,就一刻鐘?!?/p>

棋棋匆匆從程國倫工作室出來,開車來到奧林匹克飯店,來自家鄉南昌的老同學駐京負責人正在等她的答復。程國倫導演是在愛妻棋棋的勸說下才見了南昌辦事處劉韶有主任,地點仍是在位于望京的工作室。原本劉韶有主任是執意要安排在一家五星級酒店,他對既是同鄉又是老同學的棋棋說:“見這么大一位國際著名導演,我要拿出誠意,尤其代表南昌,邀請你先生來導演一部萬壽宮祖庭重建落成慶典的實景大劇,我們有十足誠意和尊敬?!逼迤逭f:“程導正忙于一部與美國合拍的大片的后期,只能騰出一點時間在工作室見見?!眲⑸赜兄肋@完全是棋棋的面子,便說了很多感謝話。出于故土情深,演員出身的棋棋是希望玉成其事,但導演有他的題材品位和合作要求,他有其固執的脾氣和挑剔眼光,棋棋對此是心有忐忑的。出乎意料的是程國倫導演居然與南昌辦事處劉韶有主任聊得很投機,本來打算談個十幾分鐘客客氣氣婉拒了,就算看在妻子勸說的分上,給了來人很大面子。沒想到導演聽了萬壽宮背后有關許真君除蛟斗法的故事,興趣頻生,特別是聽到許真君率弟子踏江斬殺化為荷燈蔽江而下的蛟精時,眼前出現了頗具魔幻色彩的瑰奇畫面。神奇的豫章古城,瑰奇的贛江頓時在他面前碧波蕩漾,令他激動不已,他甚至將潮水般涌現到腦中的構想穿插在相互的交談中,最后程國倫導演興奮地說:“好好,這個戲我看有意思?!边@就是他讓劉韶有帶回的答復。具體細節皆由導演夫人棋棋和南昌辦事處劉韶有主任商定。棋棋嫁給程國倫導演前是個當紅女星,身為導演夫人后她犧牲了自己如日中天的演藝事業,轉為幕后,做起了導演的經紀人和重要影片拍攝的經紀人,一張人稱具有早年林青霞美貌的臉上有了操勞的痕跡,粉脂也掩遮不住,導演既是感激又是痛惜這位心中的佳人,只有心懷感傷地看著如花美眷日漸生出的魚尾紋像波浪一樣刻在心上,每有疼楚。endprint

棋棋留在老家的兄長劉健是一位房地產公司總經理,與他打交道的一方是掌握土地開發大權的人和銀行信貸部主任之類的角色,每當拿到一塊好地,他就貸款或積極展開融資,他聰明的大腦和操作能力往往使他在地產業如魚得水,根本不要用上妹妹和妺夫的名頭。在他的生意如火如荼時,他的第二段婚姻也名存實亡。盡管他不沾煙酒,卻是在外面有過紅顏知己,而少顧及家庭。這年歲末業界畏之如虎的房地產冬天仿佛正在逼近,他的生意岌岌可危,幾個融資的老板抽資退出,給他生意帶來了致命一擊,幾處工地才開工到一半,銀行貸款就已到期,而其他合作方又上門催債來了。劉健使出渾身解數東湊西借,拆東補西應付債主,身上的窟窿越補越多,如同滿身傷口,全都是彈洞。過于高傲與自尊的個性,使他從來沒向享有大名的妹夫與妹妹說出,即便出差北京,也不去找一下他們。棋棋一直還以為哥哥順風順水,一路斬關奪隘干得正歡呢。劉健深知當今的房地產生意就是肉搏,僅有的幾百萬只夠去打通銀行關節,再拎著腦袋押上去貸款,然后拿著銀行卡送給政府官員買塊好地,是給別人蓋樓盤,也有可能是為自己挖墳墓。手頭的錢都疏通權力賣地花光了,你就拿著這塊地皮融資,跟黑商、流氓、惡棍、貪官打交道,開發的樓盤一半是送給官家單位的,一半是商品房,這一半里除了參與融資的各色人等均有一份外,坐地的貪官還少不得,余下來給你的可能是一屁股債,也有可能是可憐的清湯寡水。而銀行貸款的期限到了,還高利貸的期限尾隨而至,法院的傳票和追債的人同時登門。劉健幾乎是當地業界人所共知的窮光蛋,所賺的錢都給了合作者和手下,他的慷慨盡人皆知,這也是他能找到合作拿到地皮的重要原因。剩下的歸他所有的那部分被有關方面頭頭腦腦的關系戶盤剝殆盡,他只有在做工地時才有可以吃飯開銷的錢,跟工地上一個打工仔沒什么兩樣,甚至他自己的那輛奔馳,每逢節假日都是被官員私自借去游山玩水,他出門只有打出租和步行,撇在一邊的妻兒幾乎沒有得他的好處,他就像個真正為合伙人和官員盡心盡力的高級打工仔,能看到的成果就是市中心街道旁他提著腦袋抵押貸款開發建起的高樓,和撫河邊的花園小區,但那都不屬于自己,所賺的有限幾套房和最后一點大廈的股份在這個漫長的冬天都還債給了別人,他所知道的只有他為建起那些樓盤所付出的心血和一身疾病,摸到手的是一把冰涼淚水。在他山窮水盡的時候,置身城市建筑叢林,仿佛被自己建的一棟棟高樓所出賣,被眾人遺棄,這就是他的宿命。

劉健下海前的原單位一度不知所以,他白天停薪留職在華東交大建筑系上課,閑暇讀書。晚上撐傘經過濕漉漉的馬路到國營婦兒商店站柜臺賣衣服,燈火闌珊處,他與幾個蹲在收款臺前的中年婦女守著柜臺,說一些不知所云的話。收款臺是一張斷了一腿的簡易杉木課桌,油漆褪盡的桌面下只有一個抽屜,釘著鐵質搭閂,里面有一沓開了三分之一的黃色牛皮紙封面的小發票和用木夾子夾住的十元至五元票面的皺巴巴的鈔票。負責收款的是位掉了一顆門牙的婦人,她時而努力地抿住嘴,說話時又盡量不讓牙漏風,但這種努力都屬徒勞。每隔一會兒,她就會煞有介事地算一遍賬,把黑色算盤打得噼啪響。除了藏青色的服裝和絳色防寒服一套套折疊在貨架上,玻璃柜里大紅大綠的童裝總是令劉健神思恍惚如墜夢中,那些絮絮叨叨的婦人也恍若隔世。柜臺另半截如同象山南路從贛劇團至國藥局那一段,全是細雨蒙蒙洇濕的衣衫和擁擠著看熱鬧的閑人。中間是商店后院大門,那是由對開的兩道鐵欄柵門虛掩合成的,門上沒鎖,閑散顧客無所事事,總是好奇地從虛掩處鉆到商店后院看究竟??諘绲暮笤阂话肫椒渴锹毠な程?,另一半是倉庫。食堂不停傳出鍋碗瓢盆和油烹辣椒的聲音,煙熏火燎的氣息經久不散。倉庫的晦暗與積塵的深色布匹在保管員默默無聞的守護下愈發神秘,仿佛一座軍火庫,格外引人好奇。顧客們像探子一樣偷進來就要摸倉庫的底細是否奇貨可居。從櫥窗設計員提拔上來的工會主席歪著一張嘴巴,正事無巨細地為好奇者喋喋不休地解釋著什么,以致他自己都變得形跡可疑,成了需要解釋的一部分。劉健在經過這道門時,總要對看熱鬧的閑人做一些疏導工作。而另半截柜臺如同廢棄的舊車廂,散發著暗紅與潮霉的氣味,這使劉健心猿意馬。商店經理讓人傳話,必須要他白天按時上班,強詞奪理的態度令劉健極為反感。而建筑系的課業還沒有完成,他企圖以此改換職業的單位尚音訊渺茫,這一切讓離職多年已成為地產公司老板的劉健常常無端生出惆悵與迷惑的表情,仿佛驅之不散的夢魘,在他最為得意的時候也籠罩著一層灰暗。

程國倫用一種渾厚磁性而略帶朗誦意味的男中音,在由投資方萬有集團與本地官方于秋水大酒店會議中心舉行的《浮燈》新聞發布會上,既簡練又不失誘惑力地陳述其導演構想。贏得的贊嘆是可以預見的,不亞于他任何一部電影發布會的成功效應,他簡直是在不斷地復制著自己的成功。程國倫導演在回答媒體問到《浮燈》將帶給觀眾什么樣的效果時說:“中國自古尚水,水也將成為本劇演出的最美底色。本場演出所有的表演都立足在水上。屆時,觀眾將于水光山色中,觀看到以南昌濃厚的歷史人文和秀麗的自然風光為背景,表現以豫章古老民間傳說、神話,人文歷史為代表性元素的關于千年萬壽宮來歷的水上傳奇,中國元素與國際性的現代高科技手法交融在一起的讓大家視聽與內心雙重受震撼的《浮燈》?!卑l布會的內容因程導演的國際關注度隨即作為娛樂新聞頭條傳遍全球,這也是官方及投資方所希望看到的?!陡簟肺磩?,但已先期引起了國際注目。發布會后是自助餐形式的宴會,宴會很大,有許多人參加,比出席發布會的尤有過之。有關方面頭頭腦腦,文人,專家,融資者,媒體,《浮燈》劇組主創人員,廣告商等等,柳士龍與眾人若即若離。一位當地書法家在穿梭的人群中展示著他的一幅作品,一幅詠許真君除妖的草書,滿紙驚蛇,惹來一片叫好,書法家煞有介事要贈送給程國倫導演。程國倫歪頭看了一眼,沒做任何表示,更無接受之意。書法家雙手舉著那張六尺宣,有點尷尬,棋棋笑著,大大方方接過來,有了一片掌聲。棋棋將那紙機敏地轉贈給帶頭鼓掌的一位紅臉官員,那官員姓羅,仿佛受寵若驚地收下,說了些對棋棋仰慕的話,激動得很,想趁勢擁抱一下女明星,棋棋機敏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羅官員悻悻然,秘書趁勢接過那幅字,把它隨意而草率地折疊起來,書法家看著心疼,上手幫秘書重新把字展開,熟練而仔細折好,秘書不茍言笑地接過,又順手放在紅色靠背的椅子上。書法家目不轉睛注視著,不無惋惜。柳士龍覺得好笑,他記得這位書法家曾在古玩城子易堂里見過,是一個比較善于炒作與自吹的省書協副主席,在下個什么聚會上,他肯定會吹噓國際大導演程國倫收藏了他的書法,女明星棋棋對他寫的字情有獨鐘。正這樣想著,有人叫“柳先生”。柳士龍一看,正是收藏家唐三樵,這個笑瞇瞇的西北人,逢人就預邀去他那兒喝茶,顯得既熱情又真誠,但他笑瞇瞇的眼縫里藏著一對狡黠而精明的小眼睛。柳士龍跟他打聽過豫章著名古劍東晉許真君五花劍的下落,唐三樵一直也關注著這把劍,他從盜墓者手中收過幾把東晉古劍,柳士龍看過,都是廢鐵。今天這個宴會前的新聞發布會上,有個吸引他們的重要內容就是由羅官員向《浮燈》導演程國倫授予許真君的五花劍,然后導演將劍一舉,宣布《浮燈》劇組工作全面啟動。媒體對這次將出現的那把五花劍做了濃墨重彩的渲染,并說明那把劍在許真君除蛟時起的關鍵作用,以及實景劇《浮燈》將重現許真君手揮五花劍除蛟的神奇場景,對那把劍的來歷言之鑿鑿,反復交代,仿佛是真品??勺罱K在《浮燈》發布會高潮授劍儀式上,眾多燈光照射下,羅官員笑容可掬而又煞有介事地將一把劍托授到程國倫手里,柳士龍和唐三樵看到的只是用現代工藝打造的一把古色斑斕的仿品。導演程國倫卻貌似愛不釋手,有一種故人相逢的喜悅。endprint

第3幕

柳士龍從次日晨報上看到了《浮燈》發布會消息,他帶著這張報紙去見老許,報上提到了重建萬壽宮的意義及歷史內涵和在落成典禮上首演這部實地情景劇對建設國際化水都的價值。報紙不惜篇幅鏈接了許真君率弟子在贛江一帶斬蛟誅妖,鐵柱鎖蛟龍的神奇故事,當地百姓由此將許真君奉為保護神而建立鐵柱萬壽宮。一千六百年以來凡贛商所到之地形成商會必建萬壽宮,至今海內外已有四千多座,官方提出將這座江南以西的省會城市打造成一座國際水都,打出萬壽宮的歷史文化牌,吸引海內外投資,是有發展戰略眼光的。但報紙頭版印的是著名國際大導演在《浮燈》新聞發布會上的大幅圖片,他有一雙仿佛能看穿歷史與洞察靈魂的眼睛,寬大的臉上堆滿了神圣與莊嚴,既是一位嚴肅的電影大師,又像是一個宗教的布道者,他雙手高舉著五花劍,如同奧斯卡獎杯。柳士龍將報紙遞給老許,說:“這人熟嗎?”老許說:“不熟?!绷魁堈f:“知道他是誰嗎?”老許說:“不知道?!绷魁堈f:“《貴妃醉酒》總該知道吧?”老許說:“老戲,梅蘭芳??!”柳士龍說:“我說的是電影,這個人導演的?!崩显S揺搖頭說:“我不看電影?!绷魁堈f:“電視里也有他,叫程國倫!”老許說:“來南昌了?”柳士龍說:“你看報就知道!”老許說:“我眼花,看字就黢黑一片?!绷魁垏@口氣,說:“那我念給你聽你不會說耳聾吧?”老許擠擠眼,有些不好意思又極真誠地說:“不瞞你說,有時聽得清楚,有時聽人說話就像蚊子嗡嗡?!绷魁堈f:“那我這時說話你感覺如何?”老許咕地一笑,聲音像冒水泡。柳士龍道:“你倒是說呀!”老許說:“像雞叫?!绷魁堈f:“好,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像雞叫,明顯就比蚊子的嗡嗡聲強,那我就念給你聽聽?!崩显S說:“念啥呀?不是電影《貴妃醉酒》嗎?!”柳士龍說:“不,我是說老許,許真君他殺人了?!崩显S“噢”一聲,說:“那可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他除的是妖,怎么是殺了人呢!他倒是殺了誰?你說說!”老許有些氣勢洶洶,惱羞成怒,一副要打架的架勢,空氣一下就緊張起來。柳士龍說:“老許呀你真沒勁?!崩显S抗辯說:“我沒勁嗎?!”柳士龍說:“是的,沒勁!”老許蔫蔫地說:“改日我使點勁給你瞧瞧?!绷魁堈f:“好,那我就等著?!?/p>

棋棋的兄長劉健是在一個天色陰郁的下午被抓的,來抓的四個人有點小題大做,不僅帶了幾副手銬,還各自在制服外別了槍。有個站在門口的人戴著鋼盔,雙手端著一把黑色的小型沖鋒槍,自始至終面色像鋼盔一樣陰郁而難看。他們不可能不知道要抓的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商人,他不僅欠一身的債,被債主追得東躲西藏度日如年,而且離了兩次婚,現在已經是孤家寡人,身患糖尿病和嚴重失眠癥,仿佛一口氣也能把他吹倒。這些日子一向覺得智商高于他人的劉健已感到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他真想抱著頭在一場大雨中跳入波濤滾滾的贛江,可入冬以后贛江枯水期似乎還沒有結束,裸露的河床和所剩無幾的污水混濁不堪,令劉健望而卻步。五十四歲的他不敢再想以后的生活,仿佛只等一個地方來收容。好了,現在警察代表債主,把他推上了警車,他松了口氣,這好像是他極力回避而又期待已久的一刻。忙于電影和贛江大型實景劇創作構想的程國倫導演并不知道妻兄已幾近窮途末路。他只專注于手頭的藝術創作,在結束了一部與美國的合拍片之后,一頭扎進了贛水蒼茫的豫章古城歷史與傳奇的深處。具體事務的對接與諸多細節仍是落在既是如花美眷,又是得力助手的棋棋身上。一條深藏不露的贛江單等來年秋天一出華麗而瑰奇大戲的上演。

萬有集團砸幾個億投資與市府聯手打造的贛江大型實景劇《浮燈》一經媒體鋪天蓋地的炒作,似乎呼之欲出,無人不曉,但鐘表匠阿德不知道,他是個聾子。

鐘表匠阿德是寓居南昌的上海佬,精于修理各國鐘表,長年累月蜷伏在勝利路繁榮巷口一張掛著白底紅字“鐘表修理”的木頭桌上,他就像街頭鬧市中的靜物,紅塵萬般仿佛與他無關。隔街與阿德鐘表修理小攤相對的,是歐式鐘樓建筑的百年老字號亨得利鐘表店。在高大氣派的鐘表店與阿德的鐘表修理小攤之間,行人如織,仿佛過眼云煙,阿德的一生仿佛都是在修理別人的時間,把一些人擁有的快和慢的時間調準。當他發現一塊舊瑞士表停擺在一個時間不走的時候,阿德并不知道這塊表的主人在那個時間段發生了什么,但肯定有事發生。阿德除了鐘表之外,還暗中幫扒手銷偷來的高檔手表,這些表時間精準,但一旦到了小偷手中,時間就紊亂了,表的主人一天到晚也就顛三倒四,仿佛丟了魂一般。阿德接到一塊金舵表時,并不知道這塊表的主人,王子房地產公司總經理劉健因涉嫌金融詐騙而被逮捕,他表面上看似風光而忙碌的日常生活在那一刻終止,由此進入的是看守所的一成不變的難熬日子。阿德并不知道這塊表是怎么被扒手弄到手的,他覺得這塊表蹊蹺,不想盡快轉手。這塊看似沒有問題的表像是藏在時間背后的秘密,他用工具揭開表蓋,戴上放大鏡,凝視著表內環環相扣的精妙細致的金色零件,像是看到了時間真相—世人在城里的一切動作和表情,他們的際遇與事物,好像都是由這些精密的機械設置的。阿德發現這只金舵表內部,那一個個細小的轉動的齒輪,仿佛把這手表的主人陷在囹圄里了。阿德突然有了奮不顧身的沖動,他不認識這只表的主人,卻想在時間里把他救出來。當他舉起專用修理鉗,窮盡技術穿過時間淪陷區時,兩顆睪丸一起收縮起來,也就進入了一個精致的牢籠中。那是時間的古老迷宮,他要全神貫注,對外界充耳不聞,若一有疏忽,他就永遠出不來了。因為他知道自己在迷宮里會和一些難以預料的可怕事物不期而遇。滿天的黑色翅膀,滿天灰燼和火星,他看到的是放大幾十上百倍的強勁的烏鴉的翅膀和龍的爪子。而外界的人對鐘表匠阿德的隱秘生活卻一無所知。只知道這個上海佬喜歡每天下午三點準時到金筷子飲食店吃一碗餛飩,金筷子小老板桔子對他已經很熟了,每天三點,雷打不動,年過五旬、白白凈凈的上海鐘表匠阿德會出現在臨街的那個座位上,即使有人提前坐了,桔子也會上前客氣地告訴別人,這張座,有先生預訂了的。人家也好換過一個臺子,毛頭小伙子就會不情愿地罵罵咧咧,桔子仍是賠笑臉把人迎到另一張座上。這樣的情況時而有之,那個臨窗的位子,下午三點就成了阿德的專座。它在三點之前總是空著,在等待著一個熟悉的客人的到來。這天下午,三點過了,鐘表匠阿德沒有如期出現在金筷子飲食店臨窗的座上。桔子突然停住手中的忙碌,不自覺地走到鐘表匠那個座上,她若有所失,難道鐘表匠阿德師傅病了?桔子想著就不自覺地坐下,將目光透過玻璃看街景,隱約看見一個穿藍色西裝的影子一閃而過。endprint

柳士龍從金筷子飲食店經過時,根本沒有想到有個叫桔子的女人會留意到他。他只想著去章江路古玩城向子易堂老板唐三樵打聽一個叫宋石樵的人。子易堂老板唐三樵上次在秋水大酒店《浮燈》新聞發布會上遇到柳易龍,就叫他得空來喝茶。這天下午細雨,粉塵般彌漫著,把落入眼中的景象都虛化了,仿佛一頁漫漶而又有跡可尋的古書,令他產生了去子易堂之念。

第4幕

收藏家唐三樵也是老江湖,他的身世深藏不露,只在不經意的言語間,會道出古玩行當的秘密。當柳士龍受邀到他的子易堂來時,由于雨天,偌大個幾層樓的古玩城大廈顧客稀少,生意寥寥,使柳士龍能夠心安理得地坐下來。他見案上有一幅唐三樵用自制的竹絲筆寫的字,滿紙狼藉,便自然聊起了日本的井上有一。由此說到日本藝術,就提起竹久夢二,柳士龍說:“那是一個憂郁燦然的天才,他的歲月把他折磨得神經兮兮,身心憔悴,使他畫兒蒙上一層憂郁、幽玄、凄美的日本氣味?!碧迫哉f:“豐子愷學他的,周作人從來不屑而輕視豐子愷的畫兒,想來是明眼人的看法,我也以為豐子愷少了竹久夢二的幽麗氣質?!苯又迫宰屗戳藥准陆鼣孬@的五代佛像和殘損玉觀音。對唐三樵流露的矜然自得,柳士龍頗不以為意,卻向唐三樵打聽起一個叫宋石樵的人來,是個畫佛家人物的江湖畫師。唐三樵似乎不以為然,他用巴掌煞有介事地抹了一把臉,好像臉臟,當他的手一抹而下,臉更長了,不笑的時候,原來是馬臉,他一邊泡茶一邊侃侃而談道:“江湖上好漢無數,生意場上原本就是一堆狹路相逢的江湖人物,有時為爭一件器物兀自火并了一場。彼此各不相讓,弄得兩敗俱傷。有時大家相逢一笑,只是驚鴻一瞥,過眼煙云。古玩城也是藏龍臥虎,每件古董有真假,每樣器玩皆有故事,來路明的貨不多,彎彎繞繞的過手都是狹隘奸詐,有人玩光身家才只學了個乖,有人玩沒了性命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商場,官場,情場,疆場,賭場,都在這器物上交相競逐;白道,黑道,紅道,黃道,道道都在里面進進出出。有的一入此路,回頭便是無岸。仿佛一件舊物不可能再回到舊年月,只能不斷在別的手上輾轉和把玩,是玉就只有碎身為止,只有瓦片方能存身?!绷魁埪犃T,一時無語,面對唐三樵的答非所問,他知道自己想打聽的人也只在語焉不詳中。他透過落地玻璃,看著煙雨迷蒙中的贛江,以及對岸的秋水廣場,若有所思。那個叫宋石樵的人手挾幾卷殘卷古軸如同一只孤零零的野鶴在江水間一閃即逝,如同漏夜殘夢,不知所蹤。

小有名氣的江湖畫師宋石樵有一位供職于考古研究所的堂弟宋石明??脊叛芯克乃跒橐粋€民國年間遺留下的老院子,是北伐南昌后軍官教導團舊址,地下室一度成了藍衣社審判殺人的秘密據點,那個地下室的一個牢房也短期內做過隔壁省醫院的太平間。那年建火車站挖地基挖到了古墓,是東晉的,棺材完好,就拖到地處不遠又相對隱蔽的這個民國老院子里來。有價值的古物被上級部門鑒定后取走了,棺材和一些考古價值不大的破銅爛鐵都留下了。年深日久,舊城改造,古墓越挖越多,漢晉、宋明的都有,且涉及明寧王、漢晉貴族古葬等等,出土東西不少??脊潘簿屠瓧U子般在老院成立了,開始只是讓人守著這些古物,也缺專業的考古研究人員,有的也只是出于興趣,土法上馬。來的人文化不高,多半是圖清閑,有個事業編制的飯碗。卻是規定有晚班,要守著古物,怕有偷古董的。值晚班原定是兩個老頭,一個上半夜,一個下半夜。輪值,不能睡,要巡更的。下半夜巡更的老洪頭,常碰見莫名其妙的人影。在庫房出出進進,還聽到地下室傳出犯人的哀號。老洪頭先是用手電一照,大聲喝問:“誰?!”影子沒了,哀號驟停。當時那老洪頭倔,脾氣暴,酒量大,陽氣足,人說焰子高,鬼怕他。另一個老謝頭,瘦小,多病,不愿值下半夜,只坐上半夜,兩人也就相安無事。有事的是考古所的頭兒,一個主事的副書記,書記館長似乎永遠是暫缺的,上面不安排。事實是混到那級別的干部沒人愿來。副書記宋石明,教員出身,人蔫蔫的,說話慢條斯理,像漏了氣的胎,曾經喜歡讀《紅樓夢》,后來研究過一段時間《金瓶梅詞話》,為找不到一套完整版《金瓶梅》而苦惱。當他好說歹說好不容易從工農兵醫院消化內科一位姓杜的主任那里借到一套臺灣版《金瓶梅》打算挑燈夜戰一場時,被一個手下告發到上級部門。老上級找他談了心,考慮到宋石明的面子,話說得含蓄,大意是勸老宋多花些精力研究一下那些出土文物,別不務正業,把心放在一些不健康的書籍上。宋石明想爭辯幾句,無奈底氣不足,只有灰溜溜回到辦公室,將經年不讀的《考古》雜志放滿案頭,將那套只瞅了幾眼清刻版插圖的臺灣《金瓶梅》完璧歸趙送還杜醫生。從此不問《金瓶梅》。沒想到一日杜醫生登門來索要《金瓶梅》,是時宋石明將頭從一堆考古文獻里抬起來,滿面煙云,疑惑地對杜醫生說:“那套書不是早就還給你了嗎?”杜醫生一臉無辜而又堅決地說:“沒有,我只記得借給你了我就一直惦著這套書,你至今未還,所以厚著臉來討要?!彼问魅∠聮煸诒橇荷蠈⒙湮绰涞睦匣ㄧR,說:“坐坐坐?!倍裴t生落座,宋石明說:“看到沒,本來我哪有心思一頭栽在這些有關老古董的故紙堆里,就是那回從你那借來《金瓶梅》后,讓人背后捅了我一刀。上面說我不務正業,我立馬就把書抱著還給了你,你當時還笑話我呢!”杜醫生斬釘截鐵地說:“沒有,沒有這事,肯定是你記錯了老宋!”宋石明看看杜醫生,又環顧滿桌的書籍,一下變得疑惑起來,自言自語道:“我真的沒送還給你嗎?”杜醫生確信地說:“真的?!彼问髡f:“好,老杜那你容我想想,我這些日子被這些古籍搞暈了頭,很多事都記不起來了。你先回去,等我想起來了一定把書送還給你,我一定會想起來的?!倍裴t生走后,宋石明變得精神恍惚,疑神疑鬼,像個借了人家東西不還的人,他躲在陰暗的辦公室里不愿見人,從早到晚在書堆里東翻西找。開始他還記得是要找一套書,后來又記得是要找一把久已不見的算盤,更后來是要找一根出土的廢鐵,他記得這很重要。他從1979年3月號《出土文物》雜志《古劍考》一文中發現東晉豫章古墓里埋藏了無數古劍,其中有一把是東晉凈明道派創始人許遜的劍,名叫五花劍。而在考古所的庫房里,就鎖著不少由于年深日久埋于潮濕地下出土后又得不到妥善保管早已銹蝕得不成樣子的漢晉古劍。說是劍,一眼看上去就是沒用的爛鐵。但根據相關文字記載,這些爛鐵中好像沒有那把五花劍,可宋石明又認為五光劍就藏在這些爛鐵里,他查遍了所能見到的考古資料,發現許多文字與真實的文物南轅北轍,牛頭不對馬嘴,這更使宋石明覺得對五花劍的查找與判斷是唯一可靠的途徑。他嘔心瀝血寫作的《五花劍考》一文因杜醫生的登門而突然中斷,整個人仿佛迷失在一個大霧彌漫的十字路口,使他再次感到有歧路亡羊的危險。而這時考古研究所的老洪頭在下半夜值班突然死亡,第二天早上人們在放著數副棺材的庫房里發現他的尸體,一雙驚駭的眼睛大睜著,里面帶著一種百般不解的迷惑。老謝頭接著也就找宋石明辭了職,宋石明以雙倍工資的優厚條件也無法改變老謝告老返鄉的迫切心情,最后,宋石明只好代表組織說了一句:“可以理解?!彼闶墙o自己找了個臺階。老謝回到家,如同虎口脫險般撿回一條命,面對老伴的關詢,老謝說:“考古所那院子陰氣重,八成宋書記也命不久了?!眅ndprint

第5幕

考古研究所的死亡氣息一度使在那個老院子出入的人的臉上布滿了陰氣。這種陰氣如同晦暝的天色,籠罩著宋石明對出土文物的深入研究,進行到中途的《五花劍考》頓時陷于云遮霧罩的無奈中。而豫章后街的郎中老許這些日子也陷入了他視之為精神妄想癥患者柳士龍的反復糾纏中,使他幾乎精神分裂。對柳士龍所說的似是而非的事情,老許時而否定,時而疑似,仿佛稍有不慎就跌入精神妄想癥患者在虛幻中設下的圈套。令老許困惑的是他根本找不出柳士龍的套路??伤偸窃谀銦o心戀戰中逼近你的死穴?!澳闶怯袡C會殺死我的?!绷魁埗⒅S大頭說,“不是你不殺死我,是你有意不殺死我?!痹S大頭看著他,好像滿臉困惑,柳士龍輕松笑了笑,沒把許大頭貌似認真的困惑當回事,只是說:“你有多種機會殺我,可又放了我,這樣你就可以繼續做英雄,我就一直留在反派的位置上?!痹S大頭有些迷茫,他看看窗外的夜色,又看看柳士龍,說:“你能不能再說一遍?我沒聽懂你的意思??!”柳士龍說:“我也是今天才明白過來,只要我不死,你就有事可做,老百姓就永遠把我視為可怕的妖孽,你就能施展本事,不斷為民除妖,接受他們的崇仰與膜拜,做豫章城的保護神。不是嗎?我不需要你回答的許先生!你已做得夠好了,但你不可能贏得雙重贊美,正如一個人不可能涉入兩條河流,但我知道此路必定與彼路相通,這條河注定與另一條河有淵源。我為什么不能?這樣的人幾乎沒有,除非你是神。我是說其實你早就知道我們是由敵人變成了彼此證實對方存在的伙伴關系,也許說伙伴是不對的,但是直到今天我們都對一些古代的事情,或者說古遠的往事記憶猶新?!痹S大頭雙眼混濁,眼眶內珠狀晶體仿佛蒙著一層陰晦,他喃喃地說:“記憶,記憶,記憶?!弊炖镏貜土巳?,說,“你跟我談記憶,記憶是熟悉而回不去的地方,我不想跟你談哲學,我不懂什么哲學,我知道活著,就是一切,其他什么,真的跟我沒有關系?!?/p>

柳士龍說:“是真的沒有關系嗎?二元對立的世界,非正即邪,非善即惡,非美即丑,非白即黑,犧牲的是中間的無辜,他們非正非邪,非善非惡,非美非丑,非白非黑,我們將他們置于何地,又怎能安頓他們的靈魂?過去你一直把我視作妖孽追殺,現在反過來了,我要追殺你。因為你沒有殺我,卻殘害了我的妻子和孩子。我怎么能放過你呢!”許大頭不語,仿佛還沒弄懂,還有疑惑。柳士龍說到這里,抬眼盯著許大頭,許大頭也真誠地皺著眉,搓著手,為柳士龍的疑難而躊躇。柳士龍慢條斯理地說:“可現在,許先生,你能否幫我來判斷一下,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先告訴我,我是什么?嗯,我是不是,一個妖孽?—我是一個人嗎? 還是別的什么東西?”

許大頭有些囁嚅,兩眼望著柳士龍,一片茫然,吞吞吐吐:“這個,我、我可能說不明白,不好說,我沒法判斷,我的意思是—”許大頭停頓了一下,“我的意思是,如果真如你所說的話,我是一個罪犯嗎? 還是一個神,或者一個英雄? 這么說我們都不是人,但是人—比如豫章城的人,他們,可是一直在添油加醋地傳說著我們的故事。我過去也認為我是他們,他們里的一個,我也聽著那個傳說,雖然有些跟你說的不同,但歸根結底是一回事。上天告訴我,既然你已付出愛了,寬容他人的誤解,需要更大的包容心。這個世界夠可恥夠骯臟了,為什么我要去寬容那些分明是由嫉妒而派生出來的恨,這種恨對被恨者既無來由,也不懷好意。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已厭倦了做那個英雄,更不愿當那個神,我只愿做洪都中醫院退休職工許大頭,別人可以叫我許大夫,也可以叫我許大頭,你叫我許先生,嘿嘿,我還是不太習慣,真的!”許大頭說著臉上竟然流露出一些靦腆,仿佛很不好意思起來。柳士龍端起古陶杯,呷了一口茶,說:“嗯,好茶!做人的滋味真好??捎械娜俗鲋鲋筒话卜至?,想把自己修成仙,變成神。神仙不吃,不喝,不怒,不怨,不憎,不厭,不愛,不死,神仙沒有什么滋味,這種天機一個無名小仙也知道的,可是誰也不說。漫長而又乏味的神仙生活凡人總是羨慕著,卻又可慕不可即,像許先生好端端一個凡人,放著凡人不做,卻要做除妖的事,把自己當作凡間的神仙,除殺了多少妖,只是為了成真正的仙吧!須知妖也有善惡呀!再如我呢原本是小仙,墮入妖道,才發現凡人可貴,我原是打定主意不做仙做妖的,那些不生不死的東西都不要了,只愿逗留在凡間跟妻兒廝守,就甘心做個不會變、不會飛、不會刀槍不入、不會呼風喚雨、不會點石成金,只會累著、痛著、喜著、樂著、憂著、怒著、愛著、苦著、恨著的凡人,凡人會饑著、渴著、困著,會眨眼就老得沒有一點用,會死,我也認了,可這是奢望??!在凡人的入口處,在豫章這地面上,有你許先生這尊神,哪會允許我做人呢!你毀了我的家,毀了我想做一個凡人的夢,卻給了我凡人的劇痛,你是個神啊我該怎么辦?我本可以和我的妻兒一樣含悲茹恨地死去,可我忍著不死,你給我的劇痛與大恨,激發了我妖的本性,你不死,我怎么能死呢!我們是彼此互證的存在,你許大頭既為神,一再把我打回原形,我既有人形,也是妖了?!痹S大頭安靜地聽著,忽然若有所悟地說:“你的病加重了,西醫認為,是典型精神妄想癥,這種病人會把醫生幻想成仇人,我是治不了你的,弄不好,也會患病,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绷魁堈f:“當然可以不承認,就像你說的病人,如果是癌癥患者,他開始也會不承認,拒絕,可是你無法毀掉它,就像你的過去,它就在你的性命里,你不死,它就在!”柳士龍轉身望著窗外,42層的古玩城大樓,在贛江邊不算最高建筑,但置身其上,能夠視線極好地將一江兩岸夜景盡收眼底,柳士龍沒有關注江邊亮化得五光十色的仿古建筑,沒有遠觀對岸紅谷灘新建的高樓。他只眼望著沉沉的江流,那是千年不變,而又時刻都不停的,看似鐵沉沉的一塊,只有它在運載歲月,見證物是人非。水不開口,水天天都在說。柳士龍看見黑色的水面上浮現出夜靈般的荷燈,一盞盞,在水上漂著,閃閃爍爍,像時間深處回望的眼神?!坝衷诜藕蔁袅?!”柳士龍說,他面朝許大頭,“好,那么,我們可以了結那點事了。你還可以盡力施展你的法術,我不怕再一次被你打到該死的臭水井里去,倘若僥幸,我們就能掉換一下,我要讓你到井底待個千年!”柳士龍說著,渾身像是因為即將復仇而激動得開始顫抖,那種抖動漸漸劇烈起來,使他整個人都把持不住,像要散架。許大頭起初打算聽之任之,一把老骨頭由柳士龍處置,他哪有什么法力了,不過是一個坐吃等死的老家伙而已,人稱老而不死者為賊,他有時覺得自己像個賊,只是沒偷誰的東西,他又冤,現在終于有個人有個正當借口,和斬釘截鐵的理由要拿走他這條命,他不想反對。但他覺得仿佛要發生的事并沒發生,睜開眼,卻見柳士龍口吐白沫渾身發抖,如白癜風發作一般不能自持地委頓于地,蜷縮著身子,仍在抽搐,許大頭趕緊過去,掐住他的人中施救。半個多時辰后,柳士龍方緩過來,許大頭把他扶回古董太師椅上,仔細一看他的臉,已是滿面皺紋,如一張揉皺的紙,頭發也如白云亂渡,好端端一個龍精虎猛的人轉眼變為一個完全干枯行將就木的老人,哪里還有復仇的力氣。許大頭手忙腳亂一陣折騰,發現他是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夢里,那個夢不是來自睡眠,而是來自一幢贛江邊上的被夜色包裹的死氣沉沉的大樓。endprint

龍 沙

第一章

第1場

王懷才有一條粗澀且嘣嘣響的公鴨嗓,一嗓子出去,即便一條曲里拐彎的小巷,也會被他喊直來。王懷才是豫章中學教師,教的不是體育,而是文縐縐的語文。王懷才的父親早年在澳門經商,后來做不下去了,一九四九年后國內枯木逢春,堂弟一封信把他牽了回來。射步亭巷2號,是他家老屋,有四進,是王家的祖業之一。晚清時王家老太爺做木材生意發的家,贛江上漂流而下的木材排筏長年不斷,江面上跑著他家的大大小小的船只,王家的生意涉及木材、夏布、瓷器、藥材、茶葉,一度好不興旺,王家老太爺姨太太就有九房。城里總鎮坡、都司巷、皇殿側、府學前街,都有王家老太爺的別業,六眼井半條街都是王家的房子,人稱王家大屋。王家敗在后來出了個浪蕩少爺,抽鴉片,巨嫖豪賭,一下輸掉半條街,氣死了老太爺。王少爺仍惡習不改,以致木材生意易手,直至只剩下一家瓷器行。某日晚上,王少爺在鴻賓樓為一煙花女子與人爭風吃醋,在他抱著煙花女醉臥香帳時,那人挾一根硬木扁擔沖進瓷器行,把滿行景德鎮瓷器砸了個粉碎。瓷器碎裂時發出尖叫的聲音不絕于耳,響徹周邊三街六巷。當王少爺拎著大襠折腰褲聞訊趕來時,才發現自己幾乎成了一個窮光蛋,欲哭無淚。王懷才是當年王少爺的孫輩,先輩的荒唐雖是家族的瘡疤,父親輾轉澳門經商的折戟,也給他回歸到內地故籍帶來一些輕松。王懷才家的成分躲過了黑白區域,而劃入相對曖昩的灰色地帶,這為他能安心在豫章中學教書,業余寫劇本,提供了適度保障。王懷才住在校區原水塔改造的一間鐵皮屋頂的房子里,有一架生了銹且還堅固的焊接著水塔的鐵梯通上去。支撐水塔的,是十幾米高的水泥支架,由四根方形水泥柱組成。鐵梯較陡,原先是供清潔水塔的工人專用的。水塔呈圓形,亦是水泥的,似乎修建于三十年代,當時這是一座美國人開的教會學校,不收女生,女生讀的是陽明路的葆靈中學,能來這里讀書的都是富家子弟,又被稱作少爺學校。一九四九年后收為國有,自然打破這個設限,男女可混合入讀這兩所學校。王懷才是師范畢業,被分配進豫章中學。在他進入這所學校前幾年,有個年輕貌美的女教師死在水塔里。人們發現她的尸體,已被水浸得腫脹不堪、面目全非,若不是那條粉紅的透過襯衣曾引起過議論的蕾絲胸罩,人們不敢斷定她就是英語教師楊虹露。

楊虹露生前不僅是眾多未婚男教師的追逐對象,也是不少已婚男性教職員工打歪主意的目標。楊虹露走到哪里,人未露面,她哼唱的《茶花女》歌聲總是隨風悠揚先至,令人翹首以盼。其直接后果就是楊虹露晾曬在集體宿舍前的花短褲頭總是莫名其妙失蹤。有時,明明洗得干干凈凈地晾出去,她教完兩節課回來收衣服時,發現褲頭襠部竟有鼻涕般黏糊糊液體。起初還以為是誰的鼻涕,便暗罵幾聲,重新洗,再晾出去。夜晚忘了收,再從晾曬的繩子上取下來時,卻發現褲頭襠部剪了個洞。楊虹露不由生怒,找到校保衛處。保衛處王水根是轉業軍人,他既是處長,也是處員,他只有一身的臭脾氣,像整天綁著個炸藥包要找人同歸于盡的家伙,嚇得別人都躲得遠遠的,即使不小心挨近他,也畏懼三分,他以此自得,一臉囂張模樣,仿佛不可一世。其實他是個外強中干的混蛋,真要碰到硬手,他就是堆爛泥。反正保衛處就他一個人,忙的時候,抽幾個高二年級的大個子學生來維持秩序。

楊虹露那條被人故意剪了個破洞的花短褲頭攤在王水根的黃漆辦公桌上,桌上有一塊玻璃板,下面壓著電影雜志上撕下來的劇照,是身著軍服露著整齊牙齒微微一笑的扮演海軍軍官的王心剛,玻璃板有弧形裂縫,膠布也就呈弧形地粘了一溜,這一溜膠布正好經過王心剛的下巴,且白膠布已臟黑,這就使王心剛那張英俊的臉打了大大的折扣。楊虹露的花短褲頭一下就將王心剛整張臉都蒙住了。

“王干事,你要査一査,有人蓄意跟我過不去,把我好端端曬的褲子剪破了,幾塊錢一條呢!”楊虹露頗悲憤地控告。王水根很認真地將玻璃板上的花短褲頭鋪開,像觀看地圖研究敵情般仔細,沉吟半晌,說:“這個事,保衛處一定會重視?!逼鸪?,楊虹露暗以為是住對門的女同事小劉出于嫉妒所為,而傳說王水根和小劉悄悄好上了,楊虹露就不好點名。既然保衛處表示重視了,她就只好一把從王水根眼底撈回短褲頭。王水根只覺眼前一片花花綠綠閃了一下,就飄走了。楊虹露回宿舍找了一塊花色接近的布頭,把褲襠縫好,照穿。不幾日換洗后,發現晾曬在繩子上的蕾絲胸罩不見了,那天有風,雖不大,卻足以將一條兩個巴掌大的胸罩吹飛,楊虹露跑到周邊找了找,尤其是陰溝和磚砌垃圾箱里,有一次她的一條白胸罩就是被吹到了陰溝里,水沾著,便沒飛更遠。她撿回來,洗了又洗,用夾子夾住曬,再沒飛掉。天氣一好,往往忘掉夾夾子,也圖省事,蕾絲胸罩就不知飛哪去了。有風的天氣,她告誡自己曬衣物一定要用夾子,為此還特意買了一板六只的木頭夾子。這次令她感到蹊蹺的是,木頭夾子還好端端在繩子上,蕾絲胸罩卻失蹤了,風是吹不走的,顯然是人偷偷揪走的。楊虹露有些怒不可遏,她氣沖沖來到保衛處,七平方米的小屋里擠了四五個人,王水根一臉嚴峻地坐在辦公桌后,兩側分別立著一個大個子高中生,楊虹露記得左邊那個是一見她就愛臉紅的高二某班的體育課代表,籃球打得特好,好像叫馬曉朋。在王水根威嚴目光逼視下的,是坐在一把搖搖欲墜破椅上的門衛鐘師傅。鐘師傅絡腮胡,眼睛微暴,掃帚眉毛,像個有幾把力氣的粗漢,看似四五十歲年紀,實際才三十出頭,一人獨居門衛室里,很是兢兢業業,卻被馬曉朋從他的床墊下扯出幾條女性花短褲頭和胸罩來。馬曉朋一問,老鐘卻支支吾吾滿面通紅起來,幾個同學當即把他拉到了保衛處。王水根見楊虹露進來,喜出望外,說:“楊老師,偷女同志短褲頭的壞人抓到了!”楊虹露一把抓過那條蕾絲胸罩扭頭就走。王水根在后面嚷:“喂,楊老師!那胸罩可是壞人的罪證,得交派出所備案的!”他追上來伸手就要奪回去,楊虹露緊攥著,說:“這是女性隱私東西,你還要在這些未成年學生面前展覽嗎?”王水根額暴青筋:“楊老師,話不可這么說,你得配合保衛處工作?!睏詈缏蹲兩溃骸澳阒恢?,這是女同志的胸罩!”王水根不依不饒說:“在保衛處我只知道,這是證據?!睏詈缏犊戳艘谎垴R曉朋,馬曉朋臉一紅,迅即低下頭去,其他同學也一臉懵懂,楊虹露對王水根說:“好吧,看來我們只有找校長去評理了?!眅ndprint

校長饒叔子是個有資歷的老革命,見兩人背后跟一群學生面紅耳赤地闖進辦公室,先干咳一聲,不怒自威,學生嚇得退到門外,校長略揮了揮手,有學生趕緊帶上門。校長分別聽二人言明來由后,示意楊虹露將攥著掖著的胸罩放到桌上。他端過粗瓷茶碗,喝了一口茶,嘴里竟發出嘖嘖聲,用兩根粗短而焦黃的手指捏起胸罩的蕾絲花邊,像捏著一件臟東西,嘴里說:“小楊啊,這種東西可不健康呀!公開曬在光天化日里,無怪乎人會想入非非犯錯誤?!蓖跛牫鲂iL是在支持他,正要說上幾句,校長擋住了,仍對楊虹露說:“趕緊拿回去,以后也別曬外頭,太引人注目了,接受教訓,人也就鉆不到空子,走吧?!睏詈缏赌眠^胸罩朝王水根輕蔑地哼一聲,走出校長室。

楊虹露拿著蕾絲胸罩從校長室出來后,學校里就隱約有楊虹露生活作風不正派的傳言,開始是傳她勾引保衛處王干事,后來傳她用蕾絲胸罩引誘學生,甚至連門衛鐘師傅也不放過。再后來,就有人在水塔里發現了她的尸體。發現經過也詭異,先是有人看見水塔外體上顯出一個濕漉漉人影,太陽再大也曬不干,連續七八日,引起人好奇,一傳十,十傳百,校方就叫王干事領人去塔頂打開查看,誰料竟是這般景象,才發現原以為休假的楊虹露自盡于此。

語文教師王懷才住進水塔改造的房子以后,夜夜夢見一條雌性人魚從水里冒出來,講敘她的凄慘身世。王懷才就根據她的敘述開始寫作,他想以四幕劇的形式,寫一部現代的《豫章遺夢:還魂記》。在王懷才的戲劇里,主角是個轉世輪回的女鬼,她先是跟一個叫柳士龍的古代書生相戀,被惡勢力逼死。后又轉世相會于民國,在戰火中離亂,兩人為愛的執念生生死死,又不依不饒地轉世去彼此找尋,當他們見面時,仍初心不改。女主角的名字就是楊虹露。這部戲把語文教師王懷才寫得神魂顛倒,一會兒他是戲里的書生,與夢里的女鬼纏綿;一會兒他又是夢境坍塌而失魂落魄的柳士龍,在蒼茫的塵世哀婉低回。當他寫到第三幕《寡語者》時,從水塔中搖搖晃晃出來,已身心憔悴,形同紙人,仿佛從他書寫的黃色毛邊紙上飄起的一縷幽靈的影子。若是刮來一陣風,也會將他吹上天。王懷才構思的最后一幕戲是《浮燈》,他想象著在艷異女鬼出沒的神秘河面上,最終漂滿了荷燈。像是人世的祈愿,又像他獻給女鬼的祝福,更是一幕現實與夢境的壯美告別。語文教師王懷才知道,只有寫完了這一幕戲,他才能從那個夢里走出來,否則他會死在里面,永遠出不來。那座水塔里又會多一個亡靈。

數年后,王懷才所著的《豫章遺夢:還魂記》經贛劇團專業編導改編,定名《還魂記》作為地方戲贛劇主打戲,由省文化局副局長兼導演的馬一鶴親自導演,其夫人董艷玲主演,在省城隆重上演,轟動一時。有關部門組織省市文藝界權威人士召開了觀摩座談會,語文教師王懷才也忝列其中,作為該劇原作者在談到寫作初衷時,卻語焉不詳,使與會者不知所云,但馬一鶴對王懷才的原創大加褒揚,對女鬼轉世輪回的想象和纏綿悱惻情愛描寫尤為贊賞。專家們對該劇給予高度評價,只是對于情愛戲的部分出現了截然不同的看法,有人認為情愛的渲染有些過度,似有色情意味,若是適度刪改,不失為一部好戲。王懷才聞言頗為激動,條件反射般彈了起來,碰倒了茶水杯,潑了坐在旁邊的董艷玲一身。他一邊道歉,一邊面紅耳赤表示反對,可反對的理由卻又說得支支吾吾,結結巴巴,他那一條粗澀且嘣嘣響的公鴨嗓仿佛被堵塞了,會場頓時一片訕笑。董艷玲反過來卻在用細細的手指為他拈掉沾于灰布中山裝上的茶葉。還是善于掌控場面的馬一鶴幫語文教師王懷才解了圍,他表示劇團將在尊重原作和吸收專家意見的前提下精益求精,打磨成本土戲劇精品。春節前夕,《還魂記》被選為進京演出的重要劇目。

第2場

戴紅袖標的工宣隊和紅衛兵學生洶涌進了萬壽宮,像一股久違的激流,他們吵吵嚷嚷肩扛手提著鐵錘和榔頭,直撲許真君的塑像而去。這時一個躲在伙房里飲酒的道士嗷的一聲,撞了出來,擋住宮門。他紅著臉膛,粗著冒青筋的額,像一頭驚怒的長頸鵝,憤然暴走。眾人一愣,見道士揮舞一把雪亮的菜刀,不管三七二十一,揪住領頭戴柳條帽穿藍工作衣的工宣隊長王師傅就要拼命。王師傅見勢不妙,掙脫道士油乎乎的手,掉頭就跑,沒留神被門坎絆了一跤,王師傅摔在地上,柳條帽脫頭而出,滾了老遠,沾滿了雞屎,一股黃灰騰地冒起,直撲王師傅眼鼻,嗆得涕淚滂沱,雙手仍死抱著頭。紅臉道士見王師傅摔在地上的狼狽不堪狀,反倒愣住了,再看左右圍著的多是一些還沒長大成人的十五六歲的懵懂學生,手里握的菜刀當啷一聲掉在腳下的麻石上,像是自動滑脫。一時紅臉道士面有慚愧,顯得不知所措。滿臉粉刺的學生馬曉朋躥上前踹了他屁股一腳,紅臉道士也沒有反應。馬曉朋膽壯起來,兩手掄起硬木棍,朝紅臉道士頭上敲下去。紅臉道士狠挨了一悶棍,人不動,緩緩抬左手到頭上摸了一下,一手濕黏黏的、濃稠的血,像紅色的、刷標語的漆。紅臉道士身子微微晃了晃,背靠著廊柱慢悠悠滑坐到地上,仿佛十分沮喪,卻又像頹塌下來的破墻。工宣隊長王師傅這時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土,理一理左臂上的紅袖標,瞟一眼打倒在地的紅臉道士,心里生出鄙夷和不屑,扯開一貫的大嗓門吼道:“破四舊,立新功。砸了許真君!”這回王師傅領頭沖了進去,馬曉朋扲木棍緊隨在側,跟著口呼:“破四舊,立新功。砸了許真君!”

此時省贛劇團打鼓佬許大頭閑得慌,連日來,他一閉上眼,就顛三倒四地夢見自己是旺盛香火中的萬壽宮的一名老道,坐在那里接受信眾的膜拜,弟子滿室,一醒來,香火皆無,便滿頭大汗。這日他背著一雙紅紅的手,從象山南路一路東張西望瞎逛過來,剛剛就著豬頭肉喝的二兩三花酒,尚在嘴里頗堪回味。當踅入翠花街路過萬壽宮,見里面人頭攢動,吼聲如雷,煞是熱鬧。老許好奇,眼睛循聲就往里瞅。見一伙學生和穿藍布工作衣的人正揮錘弄棍要砸宮里的泥塑,無奈正中的許真君泥塑甚是巨大,神壇底座廣闊,頭接屋頂。眾人雖手操家伙,吵吵嚷嚷,圍著許真君泥塑打轉,卻不知從何下手。一個絡腮胡子工人老大哥模樣的漢子,抬頭瞧瞧泥塑上端,又看看底部,他招呼一個滿臉痤瘡學生過來,對著泥塑指指點點,仿佛他瞧出了端倪,交代痤瘡學生如何下手。滿臉痤瘡學生面露敬佩表情,連著點頭數次。絡腮胡子一拍他肩膀:“上?!睗M臉痤瘡學生將硬木棍插到腰間皮帶里,兩手攀泥塑底座,右腿抬高,腳尖銜住底座一處破磚洞,絡腮胡子用手一推他屁股,他就躥了上去。痤瘡學生站在神壇上,再看同伴,都矮了,他就從腰上抽出硬木棍。絡腮胡子朝他直揮手,遞上一把鑌鐵榔頭把他的木棍換了下來,再朝痤瘡學生一手豎大拇指,一手指著泥塑的某一部位,指揮他開砸。滿臉痤瘡學生先是學大人樣,笑呵呵朝雙手掌心里狠吐兩口白色唾沫,用手搓搓,再從雙腿膝蓋夾處抽出榔頭。鑌鐵榔頭的手把是雙竹片合成,極有彈性,使榔頭下垂,然后又隨力道彈回去,把砸出的力量發揮到極致。滿臉痤瘡學生一上手,顯然感受到了鑌鐵榔頭內部的威力。他眼盯著泥塑,雙手合力緩緩將鑌鐵榔頭在空中劃過一道弧,舉過頭頂,力道后傾,榔頭在竹片把手的另一端上下微微彈動。神壇下的人都不由倒退兩三步,唯獨絡腮胡子原地沒動,他既要指揮粉刺學生,又要為他鼓勁。痤瘡學生鉚足力氣,嗨地大吼一聲,一榔頭下去,只聽噗地一下,泥塑雖破了一塊,卻紋絲未動。絡腮胡子繼續指點:“往這砸,用大點力!砸!”滿臉痤瘡學生得到鼓勵,再次舉起榔頭朝絡腮胡子指點的泥塑部位砸去,這次他感覺到一個硬物被榔頭砸碎了,榔頭還沒收回,就聽到刺耳的破裂聲音,只見許真君碩大的泥塑頭部不知怎么山崩地裂般掉了下來,滿臉痤瘡學生驚叫“不好”,許真君的泥塑大頭呼嘯而過,劈頭蓋臉砸在神壇前的絡腮胡子腦殼上,把他砸成了一團模糊的血肉,眾人驚駭奪門而逃,以為許真君顯靈了,還有人大喊:“破封資修!就是不讓怪物作怪!誰還迷信牛鬼蛇神,繼續砸!”endprint

老許只聽得一聲慘叫,塵灰彌漫,里面有人喊:“出人命了!”萬壽宮里外密密麻麻就擠滿了人,全是看熱鬧的,把老許幾乎擠成了一張芝麻燒餅。老許肚里翻滾,喉嚨發癢,嘴里猛咳起來。他拼命往外擠,想從看熱鬧的人群中抽身出來,可人都往里涌,把他往外傾的身子一下架空起來,他腳不沾地,心里倒有了一些慌。幸好這時傳來救護車的警報聲,人自動辟出一條路,工農兵醫院救護車停在離老許不遠處,車是石灰白,刷著醒目的紅漆十字,老許似乎聞到了醫院消毒水的氣息。車后門往外推開,急匆匆跳下兩個穿白醫務大褂戴白口罩的人,一前一后,手拎一副木桿的軍黃帆布擔架,只往里奔??礋狒[的人似乎稍稍松動,有人說:“這下有救了?!睅追昼姾?,見擔架從里頭抬了出來,擔架上的人蒙著白布,人沒動靜,白布上洇的血紅色,有些觸目驚心。抬擔架的盡管走得快,但步子已沒進去那么急,老許知道,擔架上的人是沒得救了。

看熱鬧的人散盡之后,馬曉朋不知哪來的蠻力,復仇般一邊咬牙切齒咒罵著,一邊揮舞榔頭把萬壽宮許真君塑像及匾額供桌一應物品砸個稀爛,灰塵四起,泥塊遍地。他突然坐在那里抱頭大哭,同伴勸也勸不住,拉他走,他也不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翠花街麻石板地上的腳步聲也稀落了,日暮如煙,落入視野的街道都如同舊物。第二天一早,翠花街開進了幾輛笨重而馬力十足的東方紅牌重型推土機,神秘而陳舊的萬壽宮在推土機坦克履帶連續數日不停的隆隆碾壓下化為瓦礫。

第3場

滿臉痤瘡的馬曉朋在萬壽宮破四舊,一榔頭砸碎許真君泥塑同時,連帶取走了另一個人的性命,事出意外,又是革命行動,便沒擔任何責任。死者工宣隊長王師傅在人們眼里僅僅是個倒霉蛋。馬曉朋繼續在豫章路的豫章中學念高中,繼續逃課、打架,叼一根仿佛永遠點不著的飛馬牌香煙出沒于豫章路。萬壽宮一榔頭的經歷反而令他有了殺氣,使人對這個滿臉痤瘡的少年畏懼三分,他一副屌兮兮的樣子沒事就晃蕩到了勝利路,不小心踏入八一橋地界,遭當地的羅漢暴打回頭。八一橋的羅漢以狠出名,威望最高的,卻是八一橋菜場的一個賣菜的,諢名叫佗子。佗子背不駝,只是話少,半天可以不吭一聲,貌似老實佗子??梢换厮W電般出手,就擰斷了一個享有名頭的羅漢的兩根手指,令對方跪于腳下求饒,稱他大哥。從此八一橋地帶的羅漢都對佗子心懷敬畏。但佗子只是享有江湖上的名氣,從來不插手江湖爛事,他仍賣他的蘿卜青菜。滿臉痤瘡的馬曉朋卻是屌性不改,由于生得人高馬大能打敢拼兼能勾搭女同學,便得了個馬卵糟的諢名。城區街巷地盤上混的大小羅漢都有諢名,沒有諢名的,多半不好意思在街上出頭露面,也就別想勾上女雀子(女流氓),那就屬于打不出來的羅漢,只能跟著有名的羅漢做吊刀(馬仔)。馬曉朋對八一橋的佗子是仰慕已久的,他極其佩服佗子那一手能擰斷人手指的絕活,總想找個機緣學個一招半式。他幾次到八一橋菜場溜達,連佗子的鬼影子也沒碰見,他晃到東萬宜巷,又冤家路窄,被四五個正在用快刀劈甘蔗賭香煙的小羅漢截住。沒容他開口,人家都欺上頭,將未熄火的煙頭往他頸背衣領里塞。馬曉朋當即發難,卻遭眾人拳腳交加,打出那條破布條般的巷子,狗似的落荒而逃。馬曉朋回到石頭街,想找繩金塔的大羅漢,諢名三節包的,幫他出頭。三節包是個拖板車的,一身醬油色的肌肉閃閃發亮,單手能舉起板車的雙輪子,腳上卻穿著一雙擦得賊亮賊亮的三節頭皮鞋,在板車行當里,穿三節頭皮鞋的獨他一個,有個老大譏諷他幾句,當即被他打趴下。他朝皮鞋吐了一泊白痰,把腳伸到老大跟前。老大乖乖蹲下,不加思索就騰出一截白衣袖來揩皮鞋。三節包鼻子重重哼一聲,腳一頓,抬到他的鼻尖下。老大翻眼再往上看,見三節包吐出鮮艷的舌頭,用手指尖點皮鞋。他是要老大用舌頭舔皮鞋上的痰。老大眼里,三節包吐出的舌頭,像一條鮮艷的狗雞巴,很惡心。他閉上眼,忍住,仿效三節包伸出舌頭,正要去舔。三節包竟把腳縮了回去,自己扯肩上的布撣了撣,哈哈笑道:“好兄弟,夠味!”從此三節包成了繩金塔的老大。他的塌鼻子上架起了一副墨鏡,扁臉鴨嘴,端著架子,一張好似洗不干凈的臉,也就仿佛有了板蕩之氣和閱盡江湖風云之色。街巷混混見了,便顯出卑恭與敬畏來。

馬曉朋見過三節包幾次,三節包雖沒把他當回事,卻覺得人還客氣。三節包一個拖板車的,連大字也認不得幾個,畢竟是個莽夫,對此馬曉朋心里是不屑的。他心想早晚有一天要取代他。馬曉朋后來愛上了繩金塔蕩得出名的女流氓“酒精燈”,惹來了幾條街的羅漢參與一場大型群毆,那幾條街都有羅漢與酒精燈有染,豈容馬曉朋獨占花魁?便都跟馬曉朋爭風吃醋起來。馬曉朋率豫章路的流氓兄弟上陣,第一次吃了敗仗,大家都不服,便聯手沐英城巷和右營街的羅漢來助威。暗地備好了十幾條偷來的自行車的鐵鏈子,纏在衣袖里,以便開打的時候,一揮而出,橫掃千軍。馬曉朋遣人約好對方,擬于次日日落時分到進賢門擺場子,企圖一舉扳回面子。正當雙方人馬拉開架勢,在進賢門打得如火如荼時,兩邊人都被警察包抄了。是西湖分局動的手,各方領頭的皆遭拘留,馬曉朋也在其中。只是馬曉朋在這次群毆中打壞了一只左眼,被在撫河分局上班的細叔保釋了出來。經高明的大夫治療,他成功地換上了一只狗眼做替代品。每當他用左眼看東西時,都是變形的,仿佛會扭動,出現一些穿古裝的稀奇古怪的影子,他開始以為是重影,大夫也說人畜器官移植會有一段時間排異與不適,可時間久了,那只眼睛愈發乖張,能看見更多別人看不見的可怕之物。他甚至想挖掉那只該死的狗眼,大夫說現在它已長好了,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再挖除,會引起神經壞死,雙眼都會瞎掉。馬曉朋只好作罷,只是他盡量瞇起左眼,只用右眼。一天,他在翠花街用一只眼睛看人敲洋鐵時,遇到了一個穿湖綢長衫的人,那人自稱是他舅舅的老熟人,叫柳士龍。他對馬曉朋說:“我知道你現在在街上有了名氣,算個羅漢?!瘪R曉朋斜睨著他,冷冷地說:“跟誰說話呢?我又不認識你?!闭f罷,將頭撇過去,繼續專注于人家敲洋鐵,好像他不是無聊,而是真對敲洋鐵有了特別興趣。柳士龍說:“你不是這塊料?!瘪R曉朋不高興蹦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這塊料?”柳士龍說:“就是這洋鐵吧,只有敲打后才能成器?!瘪R曉朋嘿嘿笑道:“你以為我是洋鐵呀!”柳士龍道:“我可沒這么說?!瘪R曉朋說:“那你閑得慌,敲打我來了?”柳士龍說:“我還真沒閑工夫?!瘪R曉朋說:“那就一邊待著去,別走翹步街?!闭f罷吹著口哨,吊兒郎當就要晃開了。柳士龍抓住他肩膀,馬曉朋肩一抖,沒抖脫,那手像焊在他肩上,他感到一股沉甸甸陰勁,知道遇上道上高人,心里有些恐駭,說:“我跟你沒仇吧!”柳士龍道:“你別緊張,我只想跟你交個朋友?!瘪R曉朋用一只眼盯著抓住他肩頭的手,撇撇嘴說:“有你這么交朋友的嗎?”柳士龍一松手,馬曉朋就甩甩膀子,那半邊膀子都有酸脹之感,又不放心地說:“你沒給我下‘五百錢,要把我膀子廢了吧?”endprint

“五百錢”是民間流傳的一種陰狠點穴功夫,由豐城一帶傳入南昌,市井傳聞有那功夫的人,只要一搭你肩膀,就把你穴位封了,若知曉,趕緊送五百錢去求人解穴,不然輕則三五天內一條好端端胳膊必定廢了,重則半月之內性命難保。過去南昌人與豐城人結了仇,仇家必遣五百錢高手來報復,故南昌人對豐城五百錢十分忌憚,談虎色變。柳士龍拍拍馬曉朋的肩說:“放心吧小老弟?!瘪R曉朋頓覺酸脹全無,肩膀輕松,仿佛虎口脫險,便歪頭說:“有事就說?!绷魁埿πΓ骸班?,剛才我們說到哪了—對,你以為你算個石頭街的小羅漢了,是不是?可不過是爛崽一個。你要做就得做出樁像樣的事!”馬曉朋聽他這么說,開始懷疑他是公安局的便衣,他知道自己在局子里有案底。八成是便衣找他做臥底,便顯出幾分鄙夷,說:“你要我去做鉤子,那可是找錯人嘍!”他邊說邊將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柳士龍盯著他,掏出一包壯麗牌香煙,自己咬一根到嘴上,遞給他一支,說:“你正是我要找的人?!瘪R曉朋滿頭霧水,不知所以地再次重申:“我不認識你?!绷魁堈f:“你不認識我沒有關系,關鍵是我認識你?!瘪R曉朋聽他這么說,更懷疑他是便衣。他不接柳士龍的煙,仿佛那是套??诶镏徽f:“開什么玩笑,我飯還沒吃呢!”柳士龍將那根煙塞回皺巴巴的紙盒里,說:“這好辦,附近不是有一家紅衛湯包店嗎?聽說味道不錯,吃過嗎?”馬曉朋又撇撇嘴,也不說自己吃沒吃過,否則太老土,顯得沒面子,只假裝不當回事地“哦”一聲,也算答應這趟吃請了。柳士龍把他領到翠花街口,這里過去是以熱鬧著稱的洗馬池,紅衛湯包店就在馬路邊上,木門刷著綠漆,門玻璃上用紅漆寫著店名。馬曉朋坐定,看看店里幾張四方桌都空著,桌中間各擱著一筒倒插的筷子、一個豁了口的白瓷醬油壸子,顧客只有剛進來的他們倆。柳士龍去開票交錢,不一會兒,服務員就端上來一摞六蒸籠熱氣騰騰的湯包。馬曉朋心中暗喜,敞開懷,反正人家請客,一口氣連將五籠湯包吃了下去。柳士龍不吃,馬曉朋以為他是怕多花錢,便有些不屑,惡作劇般又吃起第六籠來。柳士龍點燃第二根煙,笑瞇瞇看著他,仿佛對馬曉朋的吃相很欣賞。第六籠吃到一半,肚子已撐得溜圓,胃口也起了膩,馬曉朋忍不住打了一個嗝,漲到喉嚨的湯包汁險些從嘴里溢出來。馬曉朋為這個很丟臉的飽嗝面皮一紅,很是慚愧。趕緊掏出臟不拉嘰的手絹假裝揩臉,以掩飾臉上的難堪。那條手絹是女友酒精燈送給他的,原本是粉紅色,被他用來摳鼻孔,揩嘴,抹鼻涕,從未洗過,早已像是紙殼一般硬,揩在臉上仿佛帶刺。柳士龍吐出一口比較濃的煙,像飄蕩的破布,恰好幫馬曉朋掩飾了難堪。馬曉朋收起手絹,草草往褲袋里塞,不慎掉到了黑乎乎滿是油污的水泥地上。馬曉朋這時對那條女友送的手絹似乎有了心疼,他想彎下身去撿,肚里滿當當的湯汁直往嘴里倒噴出來,馬曉朋慌忙挺起身子,才穩住。柳士龍笑道:“吃飽了嗎?”馬曉朋連說話都困難,只點頭,像雞猛啄幾下米。柳士龍就說:“那咱就先坐會兒?!瘪R曉朋斜著身子,一邊打著嗝,一邊再次打量著他,見柳士龍樣子并無太特別,一身灰色干部服,平頭,面孔五官周正,表情時而嚴肅,時而放松,雙眼有著疲憊的黑眼圈。這種人?;烊硕牙?,卻非同一般人,此時他一臉似笑非笑神情,仿佛對整個世界都充滿不屑與無可奈何,其深不可測好像他已活過幾輩子了,是一根慣于出入于江湖的老油條。馬曉朋索性點破他的身份:“我知道你是保兄!是分局的吧?”馬曉朋說的“保兄”,是市井坊間對局子里的公安人員,尤其是刑偵便衣的稱呼,是時公安又稱保衛部、保衛科,保兄由是得名。

“不瞞你說,我跟保兄,不挨著!”柳士龍說著話,把手指上大半根沒吸完的煙彈了出去,那煙一溜弧形,像飛鏢,煞是好看。馬曉朋慶幸自己走了眼,便認定對方是道上朋友,就有了興致,說:“那你是有對頭了?找我是要卸人家的一只手,還是一只腳?”柳士龍哈哈一笑,不答話,又摸出煙,只顧劃著火柴,點嘴上煙,先吸一口,再遞過來,馬曉朋故作大氣地推開,柳士龍堅持遞給他,仿佛是一種試探,馬曉朋接過,頗為老練地吸著,根本不像個十六七歲的人,儼然是根老煙槍。馬曉朋吸了幾口,再客氣地遞回去。柳士龍接過,彈彈煙灰,眼盯著煙頭,說:“你打死一個人?”馬曉朋頓時有些支吾:“沒,沒有的事。那個,誰,是被倒塌的泥塑砸到頭,壓死的?!绷魁堈f:“是你先砸了許真君的頭吧!”馬曉朋搶辯道:“是他叫我砸的!”柳士龍說:“他還是因為你砸了才死的?!瘪R曉朋停頓片刻:“我說嘛你還是保兄!這都好久以前的事了。你們這種人,就喜歡翻老賬?!绷魁堈f:“可你總有賬讓人翻??!你以為你真砸的是許真君,破的是封資修??!沒有的事,那是活生生的人命,人家可有一大家子呢!男人死了,就是頂梁柱塌了,女人一病不起,還有大小三個孩子,老大撿煤渣,老二幫人推板車,老三還小,還在尿褲子誰去管他們!你砸了許真君,死的是王大發王師傅!可現在全靠你院子里的鄰居打鼓佬關心照顧著,沒準哪一天三個孩子長大了就會找你復仇了?!瘪R曉朋有些沮喪,卻還是反擊道:“你別說得那么嚇人,跟電影似的,還苦大仇深。我又不是地主老財,又不是黃世仁南霸天,還真沒個完了?!绷魁堈f:“你等著吧,打鼓佬當初可是看見你砸那許真君,不,是砸到王師傅的見證人,他可是親眼看見你是怎么砸的—王師傅是怎么倒下去的?!瘪R曉朋狐疑:“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的?你是怎么知道打鼓佬親眼看見了我? 你怎么知道打鼓佬是我院子鄰居?你又說自己不是保兄,你是什么人?!”柳士龍平靜如水,淡淡地說:“我是什么人?這個你不用問,總之我是來指點你的人,來救你的人?!瘪R曉朋一撅屁股:“哎喲,你說得這么玄乎,好像我真掉在套里了。你當我馬卵糟才剛出道混??!也不去石頭街繩金塔打聽打聽?!绷魁堊隽藗€頗為不憚的手勢,嘴朝煙頭吹一口氣,一撮雪白的煙灰飄到馬曉朋臉上,他冷冷地說:“你那點事,甭問,我都知道!酒精燈是不是?一個羅漢會靠女雀子罩著?充其量也是個沒出息的花羅漢!”說著柳士龍眼角輕蔑地瞟了一下馬曉朋掉在地上的臟手絹。馬曉朋深受挫傷,他最受不了別人輕蔑的眼光:“你說誰呢!有這樣罵人的嗎?”柳士龍若無其事,輕描淡寫地說:“我是罵你了嗎?”endprint

第4場

綽號叫酒精燈的余小眉,其實是個瘦削骨感的漂亮女孩。一次上化學實驗課時,戴高度近視眼鏡的化學女教師拿出實驗用具,小心翼翼劃火柴點燃酒精燈,將一只下圓上長的玻璃器皿,裝有氯化鈉的試瓶在燈上烤一下,讓同學們了解化學反應。沒容女教師提問,余小眉就發現新大陸般叫道:“氣鼓卵!”女化學老師愣住了,還沒反應過來,教室同學已是哄堂大笑。待化學女教師明白過來,用黑板刷往桌上使勁一拍,熄滅酒精燈,罵了聲:“流氓!”憤然朝走廊而去。余小眉從此得名“酒精燈”,后來干脆逃學,跟社會上一幫不良少男少女在繩金塔一帶混,讓男流氓爭風吃醋,漸漸在不斷惹出的一次次群架里出了名。馬曉朋第一次見到酒精燈,就被她有些玩世不恭而混合著冷艷的氣息所吸引,就像沾了毒品,明知有害,卻欲罷不能。余小眉留著齊耳根的游泳頭短發,臉圓,皮膚像牛奶冰棒一樣白。馬曉朋跟著她從一間朋友秘密舉辦地下舞會的黑屋里出來,從寂靜的省委宿舍(那些單門獨院的高干樓死氣沉沉,恍若無人,其實里面可能住著某位已故首長的遺孀)所在的經緯路,走到熱鬧繁雜的勝利路市井中心。馬曉朋像尾巴一樣跟著她?!皠e追我,你追我干嗎?”酒精燈噘著嘴,氣呼呼地說:“攔住他!”她對聚在扁擔巷口比拼劈甘蔗的一伙小青年招呼,語氣不容置疑。那伙人放下手中的比拼,有的順手捉一條木棍,有的操起一把鏟子,有的干脆拎著劈甘蔗的片刀就圍了過來。馬曉朋知道這條巷子里有一個叫王甘蔗的,人又叫他甘蔗王。甘蔗王倒不是會種甘蔗,會賣甘蔗,而是會劈甘蔗,會用一把明晃晃的片刀把甘蔗從頭劈到根。每到過年,甘蔗王便去甘蔗攤上與人打賭刀劈此物,雙方約定的是劈到某一節,某一節以上部分就歸劈者所有,因此他幾乎每次都把整根甘蔗贏在手中,然后砍斷一截往人懷里一扔:“拿著!”氣勢雄偉得很。甘蔗王還有更絕的技藝,放鞭炮,手握一根豬大腸粗的炮仗,點燃堅持到最后一秒,突然一揚手扔向空中,與此同時,只聽得半天云里一聲雷鳴,紅黃紙屑,紛落如雨。但有一次他扔晚了半秒鐘,那只手就不見了,從此改綽號為搟面杖,因為那無手之臂顏色粉紅,質地光滑,狀如一根過年搟餃子皮的短木棒。馬曉朋對扁擔巷地痞癟三是見識過的。此時他掄兩條凳子腿,根本沒把向他擁過來的癟三放在眼里,他一邊大聲呵斥,一邊左擊右打,一口氣打過百十米的巷子,頭上淌著血,追了上來。酒精燈立住,回過頭,有些感動。語氣和緩而柔軟了起來:“你這是何苦?傻不傻呀你!我不是值得你追的女孩!”馬曉朋說:“我不在乎!反正你就是我要追的女孩!”

馬曉朋為爭酒精燈沒少吃苦,被人五花大綁地吊打,打得下身遺精,他竟有了種難以言喻的快感,人便服了他,讓他得了酒精燈,馬曉朋名聲大噪。這就引起最早跟酒精燈余小眉有過一手的大井頭巷羅漢劉小寶的十分不滿,他帶人把馬曉朋一伙打得皮塌毛落,正要揚長而去,馬曉朋從爛泥水里爬起來,指著劉小寶,氣咻咻吼叫:“我跟你不得脫節!”小寶一回頭,道:“好哇!我等你,再打過一場?!苯酉聛斫K使馬曉朋在進賢門的下一場群毆中打壞了左眼。馬曉朋后來才知道余小眉是市委書記余天水的叛逆女兒,她閉口不提自己權傾一時卻對寵愛的千金沒有一點辦法的父親。余小眉給馬曉朋看自己一周歲的黑白照片,一個光著身子的女嬰,只有臉上的酒窩依稀還在。馬曉朋歪著頭看她,那女嬰仿佛已從余小眉身上消失,或藏在她身體里。馬曉朋見過她的全身,親近過她的每一寸皮膚,感覺到的是她的皮膚細膩如嬰兒,但她的毛發黑且濃密,就像隱藏著流水的原始森林,蘊含著野性。她的爺爺是個老獵人,曾經在山林里獵野豬,每到夜晚,一雙眼睛還像豹子一樣閃閃發光,爺爺老了,床頭仍掛著擦得锃亮的老獵槍。父親余天水是背匣子槍打過仗的干部,平日的面孔如同蒼涼的莽原,令人敬畏。母親是位歌舞團演員,從未演過主演,身體既柔軟又過于豐滿,對于中國歌舞演員,尤其是革命的舞蹈女演員來說,豐滿是先天的局限。她嫁給領導干部余天水后就退出了舞臺,擔任副團長,余天水在她豐滿的身體上如魚得水,仿佛找到了肉體的舞臺,他莽原般的臉上一度掛滿了操勞過度的痕跡。女兒余小眉的出生,使余天水充滿了歡喜,他將女兒視作自己辛勤的勞績,疼愛有加。他反反復復地看,越看越像妻子,滿一周歲,他抱女兒坐黑色吉姆車到真真照相館拍下了周歲照。當時的時尚,不管男孩女孩,都光著身子,余小眉笑吟吟的,倆小酒窩,像淺淺的花蕾。

馬曉朋一直認為自己是屬于生得渺小死得光榮的那種人,他在進賢門的慘烈群毆中打壞的左眼,換了一只狗眼做替代。平常只用右眼看人視物,左眼盡量避免與人對視,與其說是出于內心自卑,不如說是那只裝在他眼眶里的狗眼,能使他看見一些別的東西。那是人眼絕對見不到的怪異東西,比如傳說的鬼怪。馬曉朋不信這個,只當那是畜生眼里的世界,他不是畜生,他是人,就有意不用左眼看東西,仿佛狗眼在他臉上根本不存在,也以此把自己作為人所在的世界與畜生的區別開來??墒虑橥y如其意,總是不經意間,左邊那只狗眼便會不聽使喚地睜開,自行其是地逡巡它的世界,這就使馬曉朋會不斷看到一些不該看見的東西。一個相貌姣好的少婦吸引了他的目光,少婦身后無人,光天化日下,馬曉朋卻看見有個影子伏在她的背上。開始,他并沒經心,再看就訝異,接著心生恐懼。豫章后街茶鋪明明是三五個老頭在筒著袖子喝茶閑聊,他左眼看到的卻是牛頭馬面。一只貓頑皮地追著破報紙飛跑,他卻能看見那張紙被一只血淋淋的斷手拎著,貓是在逐血腥氣味。這樣的景象使曾經膽大包天的馬曉朋經常嚇出一身冷汗。他害怕起他那只換過的左眼來,確切地說是狗眼睛。他找過大夫,說很不舒服,難受得作嘔。懇求將狗眼摘掉算了!大夫移過燈光仔細觀察,說:“無異樣,恢復得極好。替換的眼睛就像是從你身上長出來的,完美無缺?!瘪R曉朋沒說那眼會看見邪物,只說難受得很!大夫說:“動物器官移植到人身上自然會有一段時期的排異性,視覺也會有恍惚,慢慢就習慣了?!笨墒邱R曉朋不能習慣,有一次他看見一個影子抱著光溜溜的嬰兒在街頭亂走,自行車撞上來,嬰兒哇地慘哭起來,影子若無其事地飄走。馬曉朋分明看清嬰兒生著一張滿是皺褶的老臉,如同噩夢。那天午后,學校停課已多日,馬曉朋從破窗戶爬進教室,獨自蜷縮在課桌下,抱著頭抽搐起來,他感到痛苦、傷心,哭了很久。他猛地舉起一支圓珠筆,對準左眼,顫抖著,真想用力戳下去。一聲貓叫,酒精燈苗條的腰,像貓一樣爬過窗口,雙手后撐,頭發飄閃,身子跳了進來。馬曉朋一張臉從抱頭的雙肘下露出來,滿是淚痕。酒精燈也不問,眼神里滿是心疼,兩人抱在一起,不動,相互摟得很緊。久久,才分開。酒精燈說:“讓我瞧瞧你的眼睛!”手指就去掀他左眼眼皮。馬曉朋手捂著,不肯。酒精燈女孩子興起,更要看,馬曉朋死死捂著,好像怕左眼一睜開,她就不是她,而是別的什么。他心有恐懼。酒精燈不解,淘氣地硬要掰他捂住左眼的手。馬曉朋急怒而起,揮右掌扇了她一個耳刮子。下手不輕,酒精燈一時被扇蒙了。待反應過來,見馬曉朋那只右眼怒視著她,嘴里發泄地吼道:“你知道我這只狗眼整天能看見什么嗎,???!”酒精燈也不示弱,跟著尖叫:“能看見什么?不就是妖魔鬼怪嗎!這世界難道不都是妖魔鬼怪,你怕什么怕?怕我是鬼嗎我是妖嗎?我就是要讓你睜眼看看我,是不是人們說的女流氓女雀子酒精燈!是不是個嚇死巴人的女妖精!”馬曉朋經她這樣無遮無掩地一嚷,竟突然有了安慰,他松下左手,慢慢打開左眼,認認真真看著酒精燈,好一會兒,才說:“你不是女妖精,也不是女流氓女雀子,你不是酒精燈。你在我眼里是個名叫余小眉的美麗的好女孩?!庇嘈∶疾粺o驚喜地說:“真的嗎?你說的是真的嗎?我是個好女孩嗎?!”馬曉朋點頭,說:“真的,你是個好女孩?!庇嘈∶颊镜秸n桌上蹦呀跳呀,舒展著身材,說:“我美嗎?我真的很美嗎?我怎么不知道啊我—”說著她哭了起來。馬曉朋也哭,說:“你很美,我說你很美就是很美嘛!”余小眉一邊哭,一邊傷心地說:“我一直覺得自己丑,是個壞女孩—”馬曉朋用手絹為她擦拭眼淚,說:“誰說你丑我跟誰拼命?!庇嘈∶计铺闉樾Γ骸罢l要你拼命了,你已經把一只眼都打掉了?!瘪R曉朋苦笑:“還好,這不有了一只狗眼嗎?”余小眉說:“你呀若把命拼了,你爸媽會傷心死的?!瘪R曉朋說:“你呢!”余小眉問:“我什么?”馬曉朋說:“你會傷心么?”余小眉說:“你別這么問,再問我又會哭的?!瘪R曉朋趕忙剎?。骸昂煤煤?,不問了,什么也不問了行么?”endprint

第5場

炎熱的六月天,到處都是紅色的,紅磚房子,紅色街道,紅色袖章,號稱僅次于天安門廣場的插滿紅旗的擁有紅色主席臺的第一槍廣場建成了,南昌城像在彤色的火上烤,人都似熱鍋上的螞蟻,戴著紅袖章打著紅旗喊著紅色口號到處亂竄。城里大街小巷都刷滿了標語,墻不夠用了,又豎起籬笆墻,糊上報紙再用墨黑刷子刷上更加激烈的標語,標語中出現的人名,均打上了粗暴而有力的紅色大叉,仿佛宣判了死刑。那標語既令人觸目驚心,眼皮狂跳,又撩起莫名的亢奮與原始激情,一座城市也就如同進入了危險的血壓高狀態。房屋,街道,工廠,機關,學校都在高燒和血壓高狀態下眩暈,一層層累積的糊在墻上的紙標語像鞋底一般,又厚又硬,散發著暴烈的刺鼻氣息。

也就是在這個令人騷動不安且焦灼的下午,馬曉朋還沒走進贛劇團家屬大院那扇名存實亡的大門,就看見一條令他腦袋幾乎爆炸的大字標語:董艷玲畏罪自殺,是自絕于人民,罪該萬死!董艷玲是馬曉朋身為贛劇名伶的母親,早年因演《還魂記》的女主角一炮而紅,曾數度進京表演,還拍成戲劇電影公映過一段時間??駸崛罕娺\動一經掀起,她就被打成了“三名三高”“黑線人物”,《還魂記》也被定性為“大毒草”。董艷玲大熱天被強行穿厚重的戲服化彩妝接受群眾批斗,三天兩頭有人上門來抄家。把當年戀愛時,馬曉朋身為編導兼文化局分管地方戲的副局長的父親馬一鶴,寫給母親董艷玲的情詩也作為黑材料。馬一鶴作為反動學術權威,先是在城隍廟被隔離審査,城隍廟供里的灌嬰是西漢名將,豫章城最早筑城者。專案組進駐城隍廟之前,城隍就被砸了,辟出幾間冷清的房子,除專案組占光線好的兩間辦公,其余皆關隔離對象。城隍廟側對小金臺,轉彎處是一棟四層灰色水泥覆面的原抗戰時空軍倶樂部老樓房,后改為市委內部招待所,里面住著一兩位年事已高身體欠佳的老干部。與城隍廟相隔一箭之地是人聲鼎沸的建德觀菜市場。馬一鶴熬過隔離審査后,被下放到珠湖農場改造。原本董艷玲是要隨丈夫同期下放的,但劇團一位濃眉大眼、貌似樣板戲人物楊子榮的軍代表萬先勇,特別提出:董艷玲留單位接受批判,清其流毒。這位萬代表是山東人,臉呈醬油色,大塊頭,天再熱,也穿一身汗涔涔的軍裝,戴軍帽,腰間皮槍套里是一支紅布包的雞腿擼子手槍。那支槍是當初他的一位滿臉大麻子和一嘴蒜臭的老上級送給他的,老上級有個相貌奇丑又任性的女兒,他貌似慷慨而又帶命令性地招投軍的孤兒萬先勇為入贅女婿。老上級把雞腿擼子別在他腰上說:“這把槍,就像我女兒,我送給你了,你要好生掛著?!睒?,是把淘汰的爛槍,萬先勇雖時刻掛著,卻從沒擦過,任其讓紅布包著,但它畢竟是一支槍,沉甸甸的,仿佛代表著不可動搖的權威。所以再怎么樣,除了洗澡之外,他也是一直系在腰上的。馬曉朋在外面游蕩,斗毆,游行,已很少回家,這個家如噩夢,他不愿回,這次,他一回,就跌入了噩夢的深淵。他和余小眉一人各穿一套半新不舊的黃軍裝,暴烈的太陽,已把他們曬成了兩條干巴巴的影子。晚上,他夢見自己迷失在瀛上烈士陵園的老林子里,里面都是烈士墓,每年清明他所讀的豫章小學都會組織學生們一路舉著紅旗從城里排著隊、唱著歌,自備干糧來這里掃墓,然后孩子們就游魂似的在林子的墓地里追逐嬉耍,有一次他跑離了伙伴,迷失在老林里,他東跑西跑,碰到的都是墳墓,和同學們在一起祭掃時那些埋葬烈士的墓并不可怕,而當一個人面對那一堵堵墓碑時竟覺陰氣森森,仿佛置身于鬼域陰間,他不由哇地哭了起來,一邊驚慌失措地奔跑,一邊大聲呼喊著:“媽媽!媽媽!”他的哭喊被守墓人聽到,幫他找到了急壞了的老師和同學??闪肿永锩允У哪且豢虖拇顺闪素瑝?,多少年來一直伴隨著他。

馬曉朋后來才知道母親董艷玲之死的前后真相。發現董艷玲服安眠藥自殺的,是暗中關心她的劇團打鼓佬許大頭。他首先跑到辦公室打電話要醫院來施救,被軍代表萬先勇攔下,問情況,許大頭說:“趕緊送醫院,還有救!晚了人就沒用了?!比f代表皺起眉頭,呵斥老許道:“也不分階級立場,知道這是什么性質嗎!”董艷玲這種行為是自絕于人民,必須到現場去批斗,讓群眾擦亮眼睛,看清真相!萬代表當即糾集一群人趕到董艷玲家里,對她進行最后的現場批斗會,逼迫早已不能說話的董艷玲交代罪行。及至人死了,萬代表才叫來醫生。馬曉朋再次見到柳士龍時,翻起狗眼看了他一眼,竟嚇了一跳,發現初次見此人時竟走眼了,他霍地立起身就想逃,柳士龍按住他,馬曉朋驚駭,問:“你你你是?”柳士龍卻平靜地說:“這本是個人妖顛倒的世界,有什么值得驚訝呢?”馬曉朋的狗眼看到的面前這位英俊而面帶疲憊黑眼圈的中年人居然完全是另一副面目,人說貓狗的眼能見鬼怪,眼前這個顯然并非人類。柳士龍按住他,說:“別害怕,正因為你有異眼我才找你?!绷魁垙鸟R曉朋身上看到了自己,仿佛他是一面鏡子,他從中也看到了內心深處的一段毀滅的柔情。馬曉朋將母親的不幸告知柳士龍,詛咒說要殺軍代表報仇,柳士龍卻說:“如果打鼓佬許大頭不直接去報告軍代表,而是送你母親去醫院,你母親就不會死。是許大頭害了你母親!軍代表不過是個狗屁不懂的大老粗,像蛆蟲一樣,擔負不起你的報復?!瘪R曉朋被說得涼了半截,便有些不知所以,問道:“那你說,我該怎么辦?”柳士龍沒有馬上回答,而是點燃一根煙,慢慢吸起來。

不久就有傳言說萬代表在洗澡時,正進入忘我的自瀆,被其兇悍肥壯的妻子發現,他們之間婚后少有性事,也未有子女生育。其妻見狀,怒不可遏,將萬代表擱在凳子上的擼子從皮套里一把掏出,拎著就沖進洗澡間,萬代表大驚,手一松。其妻照他下身就是一槍,萬代表的家伙被崩飛了。那把雞腿擼子掉在水泥地上,槍把上還裹著紅布。萬代表的妻子既絕望又懊悔地說了聲:“我還以為這支槍打不響呢!”

萬代表大吼一聲:“我操你媽!”昏死過去,血淌了一地,像一塊更大的紅布。

第6場

馬曉朋站在洗馬池邊的時候,日當正午,剛從公共廁所出來,他肚里就空了,歪頭想了想,便徑直往勝利路走,他打算到射步亭街梅姨家去吃飯。梅姨曾是他家的保姆,馬曉朋幾乎是她帶大的。梅姨的前夫沈祥泰是過去南昌三大商場—泰昌綢緞店、山泰商場、豐泰布店,號稱“三泰” 的總老板,算得上南昌數得上的有錢人。當年的梅姨白凈修長,長得標致,是有名的美人,沈祥泰娶她時,前面已有三房太太,梅姨賢淑,深得寵愛。公私合營后,沈祥泰被定為大資本家強制改造。四房太太,大太太回修水老家,二太太跟他,其余兩個,皆另擇人家。梅姨下嫁給了沈家的雇工德貴,德貴是個本分憨厚人,一天到晚只知悶頭做事,不多言語。離開沈家,德貴做了皮革廠工人,有了一份養家的薪水,也就悶聲跟梅姨深耕細作,生出了一男兩女。馬曉朋念念不忘的是梅姨家的青椒炒油渣,百吃不厭,那噴香焦酥的豬油氣息混合著青椒的生脆鮮辣味,隔三條巷子也能嗅到。豬油渣是尋常人家的上等佳肴,卻又仿佛是梅姨家的專享,如同老天的厚賜—梅姨的丈夫德貴所在的皮革廠,處理原材料豬皮的第一道工序,就是清除豬皮上殘留的脂肪。那些豬皮上的殘留物被德貴和他的同事仔仔細細刮下來,就頗為可觀了,廠里用來煉油。所余豬油渣,香噴噴的,撈出量也不少,便當福利分給職工。德貴十天半月就能帶回一大包。梅姨心思好,每回都分給左鄰右舍共享,一時鄰鄰舍舍歡天喜地,仿佛家家都有了濃郁的豬油的肉香。而每家視如珍寶的藍色塑料封皮供應證,限定每戶每月的量,合起來難有一斤肉,且都要留待年節或來了貴客才舍得動用。梅姨家的豬油渣就極為金貴,馬曉朋想到梅姨,就仿佛聞到了那股豬油渣的撲鼻香氣。當年他總是就著一碗金黃色夾雜綠色點綴的辣椒炒豬油渣,扒下兩藍邊碗米飯,把肚子撐得滾圓,就弓著腰,撅屁股,捂著肚皮往茅房奔,將一路雞鴨驚得嘎嘎亂叫著四散而逃。想到當初那點出息,馬曉朋臉上一陣發熱,尤其自己撐得肚脹,梅姨一家卻還空著肚子呢!梅姨的老家在距南昌市區百里開外的松湖艾家。endprint

這年冬季贛水流域氣候格外冷,松湖艾家的村民被城里下鄉干部撩撥起來的革命激情卻空前高漲,為了向公社表明他們對紅太陽的忠心,一伙男女村民操著火把敲鑼打鼓要在寒夜去向陽鎮的人民公社獻上他們的忠心書—一首用大字寫在紅布上的文字火熱的打油詩。表忠心的隊伍蜿蜒而行,火把在黑暗中微弱地晃動著一圈圈有限的紅色光暈,它的光亮所昭示的是黑暗的無比強大,只有太陽才能把它推開。隊伍在錦江渡口止步,為了證明他們熾熱的激情與忠心,一致決定棄船渡江,對面雪岸已冒出了前來迎接的火把,影影綽綽。兩邊的鑼鼓彼此敲出了呼應的節奏,眾人摩拳擦掌,嘴里呵氣成冰卻躍躍欲試,仿佛都急欲撲通一聲扎入水中,泅到對岸向組織掏出一顆紅閃閃的心來。隊長劉太任覺得這還不夠出彩。婦女主任劉彩娥挺胸而出,主動提出,大家在岸邊鼓勁,由她一個撐著忠心書游過去,表明艾家的村民對紅太陽是一心一意的,并且她要脫光衣服一絲不掛游過去,以示赤子之情。眾人哄然叫好。隊長劉太任的獨子去年夏日在錦江游泳,被水草纏身而溺亡,他為劉彩娥的精神所打動,原本他是想獨自一人代表大家游過河去,既是用肉身在刺骨的水里實行對溺亡之子的傷悼,也是表達對紅太陽的不二忠心。婦女主任劉彩娥沒容劉太任開口,已三下五除二脫掉了大紅大綠的棉衣棉褲,把粉嘟嘟的身子剝了出來,冒著熱氣。一把從舉忠心書的二茍手里搶過紅布,人便將鑼鼓敲得更加讓人血脈僨張,河水都要沸騰了。仿佛人在紅色運動中是沒有嚴寒這回事的,紅色的布,紅色的火,紅色的字,紅色的任何物品,在這場運動中都有了神圣寓意。反之,黑色的,白色的,黃色的,就要受到紅色運動的清掃。在很多村民烙下深刻記憶的這個冬夜的錦江兩岸,鑼鼓和口號聲此起彼伏,都為裸著身子泅水過江獻忠心的婦女主任劉彩娥而瘋狂鼓勁,自她撲進黑漆漆的水里,男人們就看不清她粉嘟嘟的身子了,但瘋狂的鑼鼓與口號聲仿佛把劉彩娥雪艷的大奶與屁股一次次高舉在眼前晃蕩,男人的血脈一再鼓脹,緊跟著也有幾個精壯后生扒光自己撲通下水,追隨劉彩娥的屁股而去,人就起哄。有的就撿碎瓦片貼水皮子打后生屁股。反倒將劉彩娥忽略了。隊長劉太任心里一動,叫一聲“不好”!果然那頭,精壯后生都上了岸,獨少了光溜著身子獻忠心的婦女主任劉彩娥。紅太陽出來的時候,人們在下游一個浮著垃圾和氣泡的河灣里找到一具全身赤裸的女尸,手里緊攥一塊紅布。她的表情幸福而安詳。

第二章

第1場

余小眉在象山路殯儀館對面工農兵醫院和區法院交界口租下半爿小門面,開了個洗相館。另半爿是賣花圈的。余小眉瞞著家里輟了學,穿一身半舊軍綠服裝,洗相館小窗上就她一張俏臉晃著,像打眼的廣告。她屁股后一副竹床搭在兩條精光的板凳上,馬曉朋從家里出來后,多半時間就陪著女友余小眉百無聊賴地躺在這里。一天,窗外探進一個頭,問:“馬曉朋在嗎?”余小眉俏臉一揚:“你認識他嗎?”那人說:“老熟人?!庇嘈∶加行┖桑骸拔以醪徽J識你?”那人笑,露出很白的牙齒:“你是馬曉朋的女朋友,叫—”余小眉趕緊打住他,說:“我叫小眉?!被仡^敲敲竹床,故意抬高聲音,“馬曉朋有人找了!”柳士龍縮回頭,身子斜靠窗口,掏煙,還沒刮火柴,馬曉朋就懶懶散散出來,頭發亂似鳥窩。柳士龍說:“看你像個長毛賊,也好意思見人,該剃個頭了?!瘪R曉朋說:“誰想見人了?不是你要見我嗎!”

柳士龍說:“走走走,我領你剃個頭去?!瘪R曉朋說:“我套條褲子?!闭f罷轉回里面套了一條松松垮垮的軍褲出來。

馬曉朋到建德觀剃頭擔子旁坐下,剃發匠老吳是個深藏不露的人,沒人知道他真實的過去,仿佛天造地設,建德觀那兒就該有副剃頭擔子,剃發匠就是老吳。老吳一身藍布對襟褂,洗得發白,溜光的頭臉,像每天都精心修理過,好以此顯示自己的手藝,那臉上架著閃閃發亮的金絲老花眼鏡。跟人剃頭時,他會全神貫注,精著眼,盯著人的頭,剃刀卻在人頭上神游一般,奇妙得很。他的剃頭擔子,早就年深日久,如同老古董。一頭是鑲有鏡子的洗頭架子,架子里嵌一銅臉盆,另一頭是把笨拙的椅子。皆老舊得無法推斷其年歲,唯剃刀照舊鋒利,推子利索,磨刀布烏黑而油亮,一條洗頭巾灰不溜秋,看不清一根紗。老吳似乎便是用這副剃頭擔子活到一把年紀,早出晚歸于建德觀一帶。下雨天,沒客人,便在屋檐下,唱舊京戲,一嗓子《空城計》,仿佛滿眼迷離,爾輩盡是宵小—“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哪……”煙嗓,拖抖音,踉蹌起伏,跌跌撞撞般,不唱得九曲回腸,似雨樣纏綿,不收聲。馬曉朋從小跟父親花五分錢在這里剃過頭。讀中學后多半就到勝利路理發店花一毛五理個頭。勝利路理發店有一位皮膚雪白、胸部浩大的未婚女理發師常給馬曉朋剃頭,他一坐下,女理發師就抖開一條白床單似的圍巾,帶一股涼風罩在他身上。剪頭開始,女理發師整個身子都貼得很近,圍著他轉,隨著一撮撮頭發掉在臉上、頸脖子里,癢癢的,女理發師的胸部也會擦過他的耳背、臉部,尤其熱天,女理發師里面穿得極少,外罩一件寬大的白色理發衣,馬曉朋雖然佯作老實地低著頭,眼睛還是能瞅見女子的乳溝和略微隆起的兩坨白肉。女子混雜著淡淡汗味的香皂氣息熱乎乎地刺激著他的鼻孔,令早年的他朦朧情動,心猿意馬。放在扶手上的肘觸及她下部的衣褲時,就有種異樣的快感,而女理發師也有意無意在那部位蹭來蹭去。有一晚,他夢遺了,那是夏夜,他躺在露天的竹板上,稀里糊涂覺得有兩坨襯衣里的白肉在他身上來回蹭,感覺異樣熟悉而真切,他隱約看清了女理發師的臉和白色理發衣里光溜的雪白身體。禁不住他少年的蓬勃便一射如注。好在夜黑,他摸著濕漉漉褲襠沒人瞧見,天亮前就干得殼硬了。次日,一個瘋狂的念頭促使他寫了一張向女理發師示愛的紙條,他要親手交給她。事先想了種種交給她的方法,最正當的理由莫過于去理發,在理發的過程中將字條塞入她手中。其次是到勝利路理發店門口守株待兔,等她下班時尾隨其后叫住她,將字條交到她手中。第一種方法去理發,有可能她沒空,正在跟別人理。如果在那里坐等,十之八九會被那個在一旁常常閑著而又對女理發師鮮活的身子虎視眈眈的拐子理發師拉到他的理發椅上去。何況他的頭剛理幾天,還沒長起來,這樣去不僅顯得別有用心,而且勝算很小。剩下的第二種方法,只有硬著頭皮守株待兔,雖費些時間,卻能一擊必中。打定主意,便決定如法炮制。傍晚下班時間,是勝利路每天人最多最紛雜的時候,蛋黃般猩紅的太陽在街西端緩慢下沉,把霧蒙蒙如蒸汽般的蛋清灑在街上,勝利路上盡是熱氣攢動的人群和面孔,就像泡在沸熱中煮熟的餃子,汗淋淋地浮動著。馬曉朋看著女理發師背著一只粉紅小挎包從勝利路理發店玻璃門出來,走了十幾米踅入射步亭巷,立馬追了過去。為了使自己顯得體面些,馬曉朋專門用母親的香皂仔仔細細洗了個澡,頭發也照鏡子梳了梳,分了一條界??稍谌硕牙锇ち艘粋€多小時,又是一身臭汗。當馬曉朋在巷子里追上女理發師,他“喂”地叫了一聲,她回頭,一臉奇怪和陌生,好像跟著她的馬曉朋是個小偷。馬曉朋內心一下碎了,他還是壯著膽把字條塞到她手里。這時一個高大英俊的小伙子從旁邊的廁所走過來,跟女理發師打招呼:“你下班了?看電影去吧!”女理發師滿臉燦爛,撒嬌般說:“人家還沒洗澡呢!”小伙子伸手從女理發師手里順手拿過字條,笑嘻嘻展開,說:“喲,又收到情書了!”女理發師一把搶過,看也不看,就撕了,嘴里不屑道:“小屁孩?!北愫托』镒邮滞焓肿吡???粗樵诘厣系淖謼l,馬曉朋心上像蒙了一層白雪。他掉頭就跑,發誓再也不到勝利路理發店理發了。此后他只讓建德觀剃頭匠老吳剃頭。endprint

剃頭匠吳忌見柳士龍同馬曉朋來剃頭,心中不無驚訝。他當然知道馬曉朋是贛劇團名伶董艷玲和導演馬一鶴的獨子。關鍵不在于他的出身,而是這孩子有一只異乎尋常的狗眼,能辨鬼神,他能跟柳士龍在一起便不能不使他吃驚。天道循環,萬物并生,這個繁復冗雜的世界看似平淡無奇,凡人處世,處處都是凡事,雞毛蒜皮的日子在手指上過來過去,了無新意的生活卻合乎天道的輪回,而在看似不起眼的角落卻隱蔽著天道輪回的暗中守護者。它讓拿明刀明槍的人守衛一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又讓拿筆的唱戲的人守衛另外一些,更讓有道法之術的人守衛著既看不見也摸不著的重要東西,那種東西就是天道輪回的秩序。這些道術之士外形隨世道而變,混跡于市井常人之中,仿佛與他人無別,好像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街坊,彼此表面都熟稔如同一塊街頭巷尾公廁上的老墻皮,而他潛藏的身份與本領旁人一無所知。他們隱藏得幾乎跟凡俗眾生無異,如果不是被異類驚醒,他們一生一世或許就是凡俗之人。剃頭匠吳忌是被柳士龍驚醒的人,他知道柳士龍不是沖著自己來的,他帶著馬曉朋,肯定是看中了這孩子有一只超乎尋常的眼,并要利用他去喚醒沉睡得更深的人。無疑他知道自己潛藏的身份,他會把自己視作潛藏者的一個聯絡點。想到這里,他不動聲色地把剃頭布朝風中一抖,沖著馬曉朋打招呼:“哎喲,來剃頭了!”

馬曉朋嘴一咧,“嗯”了一聲,說:“人請客,我剃頭,他付錢?!睂⒆焱嵯蛏磉叺牧魁?。剃頭匠吳忌笑道:“那好,兩位一塊剃了?!绷魁堈f:“總該有個前后吧?”馬曉朋說:“付錢的在后?!绷魁堈f:“行?!瘪R曉朋說:“吳師傅這回你可賺了?!眳羌烧f:“我這行本是個虧本手藝,哪有什么賺頭?”柳士龍笑道:“瞧你說的,你這無本的生意,有啥可虧的!”吳忌一邊手頭為馬曉朋系上剃頭布,一邊說:“我確實無錢可虧,虧的卻是時間,這就是命,是虧了命的老本??!”柳士龍一語雙關道:“你可以不干這行啊,或許可以有更好的命!”吳忌眼一瞪:“不干這一行?誰說的?”他對柳士龍說,“你能改嗎?”柳士龍說:“我改什么?我有什么可改的!”吳忌道:“就是嘛,你什么也改不了,我又怎么能改行呢!看來我們都是做虧本生意的?!绷魁堎澋溃骸罢f得妙?!眳羌烧f:“再妙也妙不過天命安排,就像一出戲,早就讓人編好了你我角色,誰又跳得出自己的戲呢!你這么演,我也就跟著演下去?!瘪R曉朋插嘴:“你們說什么呢?跟戲詞似的。那我是什么?是個跑龍套的?”吳忌朗聲大笑:“快別說你了,早晚是個主角,得演得狠點,我才是個跑龍套的呢!”又朝柳士龍說,“瞧瞧這是什么主—不一般哪,太不一般了!”柳士龍道:“別!你還真別這么說!戲呀都是被逼出來的,迫于無奈!就像《白毛女》里的楊白勞和《智取威虎山》里的李永奇,哪一個不是苦大仇深?對他們來說,那戲就是報仇雪恨?!瘪R曉朋又插嘴說:“那楊白勞可是含恨而死的?!绷魁堈f:“沒錯,所以大春要報仇?!瘪R曉朋說:“大春是他女婿,白毛女才是正主?!绷魁埖溃骸澳阏f得太對了。丈人被逼死了,老婆被逼入深山洞穴逼白了頭發,大春覺得此仇不報非丈夫?!碧觐^匠吳忌咯咯笑著說:“世道上演的難道都是戲?還真看不出來呀!”馬曉朋說:“怎么看不出來?不都明擺著在眼前嘛!”老吳意味深長又不乏無奈地“噢”了一聲。手上的剃刀剃得仔細了幾分。

第2場

與勝利路并行的子固路過渡到中山路那一段竟然是復式老街,柳士龍發現這條老街藏在經常走過的一條街里,那里有古廟、老戲園子、茶館、酒肆、樓臺亭閣、馬車、牌坊、匾額,像一套古典而珍貴的老家具。那些老房子皆如精致的木雕,烏黑發亮,每個細節都有著時光累積的包漿,從門洞里看進去,里面一進又一進,由天井隔開,層層遞進,仿佛層出不窮。有老人坐在光影里閑聊,不一會兒跑出一個明花照影般驚艷的女子,她滿懷善意而美好地望著你,漆黑發亮的眼睛如同深潭。房子里的過道由青磚和紅石鋪砌,上面布滿青苔,灰暗潮濕,桌子和椅子都沉郁而笨重,仿佛經過千年。只有屋里的人都有著歲月無驚而靜好的閑逸與從容,好像那些如水般的漫長光陰都從他們臉上流過,洗凈了常人的疲憊與憂郁之色,使面孔變得光滑而豐潤。柳士龍心懷激動,萬萬沒有想到這樣一條街就藏在老城中心地帶的兩條街的過渡段而不被常人察覺,這里面又像一個夾縫,由一條縫隙進入,那個縫隙躲藏在一家百年國藥堂里。國藥堂內幽暗、混沌,散發著各種中藥混合的苦味與草木、干蟲、墨魚骨頭和貝齒類的腥氣。藥堂的門半開半掩,人都知道,卻少有進去。柳士龍進去之后拐個彎,里面別有洞天,竟是一條老街。這樣一群古人就一直生活在現代人背后。每次走進這條街他都是無限驚喜地到處觀望,仿佛回到了久遠別離后的老家,既熟悉,又異樣新鮮,不勝歡喜,他總是忘記了與人搭話,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口音和言語。有一次他用照相機拼命拍攝,拍老房子、老人、老天井,拍明媚可人的女子,可快門總是按不下去,聽不到相機快門的咔嚓聲。端在手上的照相機不是卡機,就是沒有膠卷,或是儲存卡早滿了,他總是著急,總是遺憾而悵然。當他走出這條街時,發現沒拍出一張照片。再回頭,那條街不見了。何時出現,有可能在下次或再下次經過的時候。如果再去那間百年國藥堂,還是賣藥的,卻沒有了那處能拐彎的縫隙,再前前后后打量,店里人皆以異樣眼光看你,像是把人當一個賊,起了防范。這里是國營藥店,個個都是國家職工,不能亂來的。柳士龍的腦里只停留有老屋的光影和女子明眸皓齒的鮮艷記憶,仿佛一個夢,但是真實地存在,那條街口上釘著藍底白字的鐵皮街名:翹步街。柳士龍知道這是城里老街巷,去過翹步街多次,就在子固路出口,正對中山路。翹步街只是一條窄巷,巷口有家水果店,水果貨架后面嵌著一面如水的大鏡子,紅紅綠綠地映出無盡的蘋果、香蕉、橘子和梨??赡菞l巷子里沒有令柳士龍驚奇不已的老屋和那些驚艷的人影,只有幾個懶懶散散的街坊,不是拎著馬桶上廁所,就是彎身蹲聚在石頭墩子旁下棋。柳士龍懷疑自己可能是經過那些窄得僅可容身的一人巷進入老街的,那條一人巷就在國藥堂里,南昌街道房屋的縫隙里有很少這樣的一人巷。他以買藥為名特地又到國藥堂跑了幾回,從前堂到后屋,發現里面僅有一個門洞,是個男女不分的廁所,根本不存在拐角的縫隙和一人巷。他數度懷疑那條翹步街的景象與瓦子角的嫁妝街和棉花市的珠寶街及瓷器街有幾分相似之感,為印證這種感覺專門在這幾條街轉了幾個來回,皆嘈雜不堪,煙熏火燎,不是擁擠的商販攤,就是一家家招徠食客的餐飲店,家電維修站和煙酒店,這些街巷無一不散發出粗糙的油膩味混合嗆辣與公廁糞便溢出的氣味。柳士龍傷感地發現那條街藏在城中街道的不易察覺的縫隙里,像捉迷藏一般,盡管說出現就出現了,又如同海市蜃樓,但它不屬于此世,而是他生他世的景物,那些人也個個與此世無關。他(她)居留在時光深處,永遠在古老的街道與房屋里,與老時光老物件相伴,他(她)們走不出老街,不像他具有出入過去與現在的能力。有一回他和老許進入了那條街,在一幢老屋里,柳士龍流連老屋書架上的一卷卷紙頁發黃的藍布封面的線裝書,依稀見到一卷《還魂記》劇集,他拿出來翻了幾頁,戲文的敘述使柳士龍恍然若夢。樂顛顛的老許仿佛賓至如歸,被房里的主人熱情迎到里屋,出來時見老許頸上掛了一個銀項圈,那是主人送給老許的禮物。柳士龍放下書卷,似乎對主人輕慢自己而厚待老許內心頗不舒服,悶頭只往屋外走。老許卻在身后一個勁地用古代繁冗而客套的禮儀跟人家告別,柳士龍故作視而不見,一路頭也不回地走出來。真想一把揪住老許的衣領數落他一頓:“賤人,賤人!就是發賤?!眅ndprint

這天中午柳士龍嘴里不干不凈罵著,終于一把掐住了老許的脖子。用肘子骨抵住他的不停掙扎擺動的肩膀,將整個屁股的重力壓著老許的腰身,手里握緊刀子,橫著架在他喉嚨上,費大勁往狠里切割。仿佛在切一截香噴噴的香腸,他要享受這一刻,擺出一副咬牙切齒的兇蠻樣子,又像在對付一只皮塌毛落卻怎么也殺不死的雞。他下了殺死對方一百次的決心,可是卻殺不死這個看似完全被他占了上風的家伙。因為他手正握著的是一把軟刀,像一截軟塌塌的皮帶,怎么使勁都被那把軟刀化解了,柳士龍發現那把軟刀正在消解他的仇恨。他折騰出一身白色迷蒙的灰塵和泥土,也無濟于事。柳士龍憤懣地破口大罵一聲,爬起身來,啐了一嘴唾沫星子,口干舌燥,一跺腳,那家伙就地打了個滾,像只土雞帶一股灰煙跑得飛快。柳士龍無奈地躺在床上,他無法在夢里處決一個仇人。好像這個夢不是屬于他的,他主宰不了夢里的事情,這個夢完全是別人強行塞入他的睡眠里的,是對他柳士龍的挖苦與嘲笑。

第3場

財金廳破舊的老院子里,一輛廢棄的美式道奇卡車靜靜地躺在黑亮的雨中,像沒有埋葬的動物尸骸,散發著疾病與死亡氣息。閃電仿佛為它進行遲到的藥物注射,每一次閃光,都像刀一樣猙獰,又像死神在親吻著往事中的某件特殊遺物。這樣的時刻馬曉朋往往一個人爬到財金廳廢棄倉庫的破樓上,在蛛網、灰塵與發出霉味的雜物中,透過玻璃殘缺的窗戶,注視著雨里的卡車怔忡不已。這輛卡車的司機是個倒霉蛋,他在結婚前三天死于一場毫無預兆的車禍,他的準新娘緊接著就嫁給了車隊隊副。這個叫李云的隊副開著那輛道奇卡車假公濟私踏上了一條走私的道路。他的做廳長的堂姐夫在一次揭批會上大義滅親,把李云送進了老福山看守所,保住了他的仕途,最終又被李云毫無保留地交代,因重婚與多起不正當男女關系而被革職査辦。李云的堂姐有一副綿軟的歌喉,做廳長夫人之前,是野戰軍文工團一個歌唱演員,有“小百靈”之稱。轉業地方卻改行到土產公司上了班。她燙著大波浪卷發,很是令人艷慕。誰也想不到她竟會在一個騷亂不安的夜晚來到東湖邊,湖岸的柳枝在白日暴曬后仍處于不退的熱度中茍延殘喘,李云的堂姐徘徊良久,停在一株樹身大半彎垂到湖里的老柳樹下,樹上一只聒噪的蟬還在歇斯底里嘶鳴,她上前兩步,閉眼,將身體從立足的石頭岸邊朝湖中投出去。月亮在傾斜的過程中,她感到一只大手,鐵鉗般抱住了她的腰部,仿佛那是湖岸伸出的手,令她掙脫不了,無法做出赴死的跨躍。她只聽到撲通一聲,有個影子跌入了水里。救她一命的是撫河區紅星醬油廠的工人廖大毛。廖大毛家住東湖邊下水巷,父母弟妹一家九口擠在一個不足十平方米搭建于公廁旁的棚戶里,身為兄長的廖大毛年過三十仍沒找上對象。這個悶熱異常的夜晚,他卷著草席打算照例到湖邊睡覺。遠遠看見一披頭散發的女子沿湖游蕩,仿佛魂魄被鬼牽住。他扔下草席趕緊追過去,一把撈住將要投水的女子,順腳把岸邊一塊平時坐人的石頭踢下了水。事隔半年,李云的堂姐從廖大毛口中得知,那塊石頭是作為她的替身被踢下水的,否則水里的冤魂會糾纏不休。此時醬油廠工人廖大毛已是她的二妺夫了。

這年秋天,城里許多道路被一批外省民工開膛破肚挖得坑坑洼洼,有人說是官方在尋找一件遺失多年的珍貴古物,有人說是有關部門打算挖一條從廣場主席臺穿過城市經贛江底下直通西山的戰備地道。指揮這項工程的是昔日打仗以善謀而著稱的孟小暉將軍,錦江一役,他以不足員的三個步兵營,巧妙地誘敵深入,吃掉了黃仲瀘的整個美式裝備的加強旅。那一年,錦江兩岸的桃花開得正艷,令人情絲繾綣,轉眼卻變作人身上鮮艷觸目的傷口,十分驚心動魄。此后孟將軍再見桃花,都回避,不忍看。他的那只沾滿硝煙的黃皮軍用公文包里放著一套光華書局1942年版的《虞初新志》。很多時候他在作戰室里看著地圖發呆,時間久了,他會習慣性地用溫熱的掌心捂住害眼病的右眼,過去長期在昏黃的豆油燈下熬夜看地圖,把眼熬壞了,落下眼疾?,F在地圖上紅線標出的那些蛛網般的地道,如同這座城市的血管,盤根錯節,四通八達,如同迷宮。孟將軍想象著戰爭一旦發生,地下將隱藏著千軍萬馬,糧草輜重,還有布衣百姓,吃喝拉撒都是問題。這個浩大的挖掘工程不斷挖到古墓,經考古人員鑒定,多半是東晉時期的,尤其在火車站底下挖到一座同樣狀如迷宮的地下宮殿。而在城南地帶又挖到了一片東晉古墓群。這些報告傳來使孟將軍往往陷入兩難之地,是命令繼續挖掘,還是暫停下來把那些遠年的區域劃為禁地實施保護,讓他一再舉棋不定。而雪片般的報告涌來,使他發現自己仿佛已陷入了一個古代的城池中。整個挖掘工程在將軍兩難的猶豫中漸漸處于癱瘓狀態。將軍一度打算調一支遠在新疆的工程兵部隊來接手這項工程。但終于因為頗費周折且耗資巨大而中斷。而出于可能發生戰爭的考慮,將軍又陷入了另一項更加龐大而艱巨的工作中—指揮南昌往西山腳下的石崗鎮一帶拆遷的工作,這幾乎涉及整座城市體系(工廠、商店、醫院和學校等包括它的一磚一瓦的轉移),民間的說法是:拆了南昌建石崗。那些挖掘到的古墓和地宮由此也讓考古部門接手。

考古學家方大鉞當時正處盛年,豫章古城的挖掘與地下發現使他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亢奮之中。他預想到這座城市在一千多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以前,曾經發生過非同尋常的大事,甚至它比已知的歷史地位要重要得多,面對這座埋在地下的看不見的黑暗的城市,方大鉞會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他的妻子周綺是一位嬌小而皮膚吹彈即破的仿佛時刻需要獲得保護的女人,面對在事業上仿佛進入巔峰期而躊躇滿志的丈夫,周綺竟有些憂心忡忡。她有時半夜驚醒,發現丈夫面對一塊冰冷的古墓碑出神。為了不驚擾妻子睡眠,方大鉞常常悄悄爬起床,打著手電筒癡迷于墓碑上的文字。周綺不知道那塊墓碑上刻著的是東晉豫章太守梅頤寫的一篇字字都彌漫著神秘與玄思的祭文。一天早上,周綺發現丈夫方大鉞抱著一塊墓碑死在堆滿考古文獻的書房里,他的面孔栩栩如生,帶著一種豁然開朗的神情,仿佛如愿以償實現了久已期待的神秘約會。而此時城市拆遷指揮部已從陽明路洪都賓館搬到了西山萬壽宮。當孟小暉將軍面對蒙塵的許真君塑像,竟莫名其妙涌起一種百感交集的心情,仿佛是以往一場惡戰開始之前才會產生的感覺。這天他在萬壽宮過夜的時候,恍惚中發現有條惡龍盤踞在結滿蛛網的梁柱上,惡龍遍身黑色潮濕的鱗片,發出刺鼻的腥臭氣味,朝他覷覦著。孟小暉將軍摸出枕下的駁殼槍,反手打了一槍,梁柱上,掉下一條大蛇。警衛員聞聲趕來,他將槍往枕下一壓,大喝一聲:“有什么大驚小怪的,睡覺去!”次日,那條蛇不見了。人說那是一條找許真君復仇的千年蛟精,給孟將軍打跑了。將軍不以為然,照常有條不紊地指揮他浩蕩的遷移工作。endprint

距西山萬壽宮十數里的汪山大塘村,一座覆壓近百畝的壯闊庭院汪山土庫,此時正經受百十個村人的鋤頭亂舞,在乒乒乓乓的塵土飛揚中已拆去大半。房屋的程姓主人及主要親屬早就隨舊軍隊逃往臺灣或羈留海外,遺下的近親也多被武裝鎮壓。村人早就對大片的房屋庭院眼熱得很,浮財是分光了的,連一條凳子也沒剩。村長帶頭利用這次南昌往石崗大拆遷,糾集村民動手把大屋拆了,將拆的木料、磚瓦運到各家蓋新屋。二十余幢連為一體的百年房屋庭院眼看就要灰飛煙滅。孟將軍聞訊乘一輛軍綠色蘇制軍用吉普趕到,太陽已偏西,光芒照在拆毀的庭院上,有些慘淡。一個為首的村人,跛著腿叱聲趕開幾條圍著吉普車狂吠的土狗,土狗欺他是個跛子,只就地轉著圈跑,吠叫不絕。跛子追著狗轉,像是被線牽著飛得歪斜的紙鳶。孟將軍威嚴地咳一聲,土狗四散,又在不遠處聚攏,悻悻然,做低吠狀,仿佛猶有不甘尚心懷叵測。跛子咧著嘴,笑著迎接了從車上下來的將軍,說:“我是村長,歡迎首長來檢查工作?!辈O其殷勤地領將軍觀看他們的戰績。那些精美的建筑殘留物仿佛掙扎著在抗議把它們變為廢墟的暴行,將軍心疼了。他板著臉質問道:“你們都干了些什么?”村民只涎著臉,嘿嘿笑著。跛子村長告訴將軍,打了一條地主家的黃狗,晚上請將軍賞光吃狗肉。

孟將軍大吼一聲:“我牙疼!”把跛子村長震退三步。他又虛著眼問村民:“你們牙不疼嗎?” 跛子村長回頭看看村人,又上前兩步,齜著滿嘴黃牙笑嘻嘻地說:“不疼,我們牙不疼?!?/p>

汪山土庫上千間房子和數百個大小天井,無數雨廊和巷落、荷池與花園構成了廣袤庭院,繁復迂回,深邃莫測如同迷宮。若不是孟小暉將軍喝止,百年庭院必毀于一旦。拆剩的一半院落,由程家的舊日長工老庾頭看著,日子一久,有些屋又成了村人的牛圈、豬窩,有的院子村人進去辟了菜地。老庾仍是不依不饒守著日漸衰敗所剩無幾的破屋,每到夜晚還會不由自主在另一半院子里夢游,他仿佛能觸摸到那些木門、雕窗,嗅到園子里的暗香涌動,荷池里的露水,井里晃著的月光,看到一盞盞燈籠在回廊花廳里亮著,一個個衣香鬢影在浮動。他聯絡的蓮燈社組織偶爾還會有人來,其中一個名叫柳士龍的人,曾在最后一次臨別時交代,不管世道怎么變,都要看好這個土庫。哪怕只剩一間屋,一條巷子,一眼井,它總有衰退,也總有興盛。因為蓮燈社的種子在這里。老庚頭隱約感到這里藏著一些秘密。他一次次在那些繁復的庭院里穿行,開門,閉門,重復著幾十年來循環往復的動作,那些熟悉的人事、情景、氣息,仿佛一樣不少,完好無損地,全部都在。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月光下的一塊滿是瓦礫的空地上徘徊,像個孤獨的游魂野魄。

第4場

孟將軍和程氏家族的一位遠去海外做桐油生意的侄子曾是大學故舊,只是兩人背道而馳。而主政地方的山東人程政委似乎與這里有千絲萬縷的關系。這位被坊間稱作程大麻子的軍人,是四野首長的得意部下,他帶過來的一批南下干部均已到當地身居要職,他主政期間以行事雷厲風行而著稱,個人功過后來頗多爭議。拆了南昌建石崗的大膽設想就是他提出來的,不僅如此,為戰備考慮他還在西山等不同所在地為以前的四野首長修建了數座秘密軍事指揮部,以備不時之需。他乘坐著銀灰色蘇制伏爾加轎車經常從省機關大院馳出,像一把閃光的劍似的奔向西山,他神情亢奮地一次次巡視秘密軍事指揮部的建設,不厭其煩。連工地的民工也熟悉身披黃呢子軍大衣的程政委的身影。而在農業方面他大肆推行“八字頭上一口塘”的方案,以至普通市民家的油紙傘上都畫著“八字頭上一口塘”藍圖。他的妻子是一位梳著發髻的戴黑框眼鏡的白凈女子,喜歡埋首于書本,看見她的人印象里只保留著她埋首于書本的背影。這給她身為武夫的丈夫增添了一點儒雅之氣。后來程政委作為四野首長的親信卷入了一場世人皆知的未遂的軍事政變,被革去軍政職務,判處十年以上徒刑。當他多年以后保外就醫出來,看到重修的汪山土庫時百感交集。此時他重用過的下屬孟小暉將軍已于數年前死于自殺,據說他不甘受辱于專案組的欲加之罪,便在自家衛生間悶抽了一包大前門香煙,最后那支吸到一半時,他摸過放在抽水馬桶上的手槍,把槍管含在口中。他吻到了死神冰冷的嘴唇,索性將眼閉住,一扣扳機,把自己崩死在浴池里,血和腦漿紅白相間,從崩碎的后腦濺到白瓷磚墻上,像綻開的煙花一樣絢爛。

隨程麻子南下的干部中有一位姓臧的胖子,原是部隊的機槍手,雖有戰功,卻因賭錢屢教不改受過處分。按資歷是不低的,卻被安排在市商業局做了副局長,惹出多起男女關系案,一時成為下屬上百家國營商店男女職工樂此不疲的談資。是時橋南商店的賣毛線的女售貨員劉美芝和經理焦大同正陷入一場糾葛中。焦大同因垂涎劉美芝的姿色,屢不得手,而在工作上找她茬。劉美芝本對焦大同的性擾攪不勝厭煩,最近一次年終盤點時又懷疑他有貪污之嫌。劉美芝向在報社上班的丈夫馬平說出了橋南商店屢屢盤算不清的賬目漏洞,矛頭直指焦大同。馬平面色認真地警告妻子劉美芝,別惹麻煩上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此時焦大同早把麻煩引到了劉美芝的身上,一次,他趁幫劉美芝搬貨之機,一只手在她胸脯上抓了一把,劉美芝礙于周圍同事沒有聲張。焦大同色膽更熾,這天晚上劉美芝和另一位男售貨員值班,焦大同趁劉美芝獨自到后院庫房邊上女廁所之機,竟闖了進去,令剛蹲下撒尿的劉美芝慌忙站起來兜上褲子。焦大同竟嬉皮笑臉地說:“別害怕,我們的事,不會有人曉得?!眲⒚乐フf:“出去!要不我喊人了!”焦大同說:“你喊誰?外面柜臺上的是我小兄弟,他才不會理你呢!”說著手就往她褲子里伸,里面有一條剛脫下又貼近她敏感下體的紅色三角褲,那是她托一位老同學從上海帶來的,她只有來月經的時候才穿上,匆忙中上面剛剛沾上了濕印。劉美芝罵道:“流氓!”焦大同說:“我是你的領導,怎么會是流氓呢?你呀就是不服從領導,今天我可以好好領導一下你!”雙手拉下自己的褲子就朝劉美芝身上蹭,劉美芝閃身,焦大同身子前傾,腳卻被掉下的褲子絆住,身體走空,本想一擊而中,將劉美芝摟入懷里—力道、速度都過猛,豈料目標轉移,他收不住身體,一頭栽進了木板下的糞坑。劉美芝一邊往外跑,一邊叫喊“救人啊”! 跑到店前柜臺,她氣喘吁吁對同事說:“焦經理掉進女廁所了!”endprint

橋南商店經理焦大同長得并不難看,粗壯的身體還略顯魁梧,只是他有位性冷淡的妻子,使他過于強壯的身體常常處于隨時可能鋌而走險的不安狀態。他的父母使他在婚配之年錯過了一位體態豐滿且性欲同樣旺盛的鄉下女子,而讓他娶了對門的一位手帕廠廠長的病懨懨的女兒?;楹笊藗€女兒,其妻就不愿再與他發生性事,好像她身為人妻的人事已經完成,他們肉體之間便沒有了瓜葛,各歸各所有,這使焦大同痛不欲生,又不便與人道。女同事劉美芝姣好的容貌和豐碩的屁股使他想入非非,無法自拔,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是他手淫的對象,多次他夢見自己與她在蚊帳里做愛,一瀉如注。半夜起床偷偷換褲頭時,妻子發現,頓現鄙夷,令他自慚形穢,恨不能變成老鼠,鉆入洞里去。有時他偶發奇想,就是做一只老鼠也比他快活,可以享有快活的性事,不然哪有那么多層出不窮的老鼠后代??!

柳士龍經過橋南商店時,和所有人一樣根本不知道焦大同的苦悶。許多年以后,柳士龍回憶過去,并沒有往事如煙的感覺。那些過去發生的事,仿佛歷歷在目,如同文化宮電影院上演的一部部新的彩色電影,故事雖陳舊,人事卻是活的,且色澤鮮艷。他身上發生的事,多少年來豫章城的角角落落的人們,都在程度不一地上演并周而復始地循環往復?;盍诉@么多年,他真正有眾生如螻蟻的感覺,每思及此,他就有些悲哀,為別人的生,也為自己的不死,而心生蒼涼之慨。他突然覺得遺忘反而是一種幸運,老許的失憶,更是幸運,而他清晰的記憶和念念不忘的過去,卻是對自己嚴厲的懲罰,他甚至將此視為另一種不幸。柳士龍覺得當過去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迎面走來的時候,他們可能在一個中間點上融為一體,也可能穿插而過,背道而馳,各自走向不同的終點。在走的過程中,他見得越多,經歷得越多,就越感到是世上最不幸的人,仿佛世上所有人的經歷都是他的經歷。他在水中浮沉,又接受飛機的轟炸,斷壁殘垣,都是他身體的廢墟。他從樓梯下散發出潮霉氣味的角落里,推起那輛幾乎要散架似的老式二八永久牌自行車出門,走到豫章后街街口打算飛身上車時,看了一下腕上毛衣袖口的廬山牌手表,7點15分,正是人們上班的時間??!

大街上人流滾滾,如另一條贛江。他騎自行車匯入人流,像大河里一滴水珠,一時在水里無影無蹤。

第三章

第1場

豫章中學門前的豫章路對面高大圍墻里是警備區司令部,沿墻一直往北走到底,是一片低矮破敗而潮濕的棚戶貧民窟。穿過這片地上污水橫流的板壁油毛氈房子,就到了贛江邊的龍沙,這里地勢陡下去,呈現大片沙地,雖然荒涼,卻是作為古來“豫章十景”之一的所謂龍沙夕照,城里居民卻習慣叫下沙窩。過去是秋決犯人的地方,現在是警備區和民兵的靶場。每年這里也會有一兩次死刑犯在這里被打靶。前不久,有個打掉的強奸犯,弄得街談巷議了好一陣子,原因是這個強奸犯是女性,布告上寫明毛小云,黑白相片印刷得很模糊,市民眼尖,仍能看出她精巧的五官輪廓,真是個美人,名字上卻打了紅叉,人就不無惋惜。毛小云所犯的事跟一個少年有關,牽扯到了性關系,女人是成年,少年尚懵懂。事發了,有人到公安局舉報,誰強奸了誰,說不清。對少年不好量刑,就將毛小云按強奸處理。定上強奸就得槍斃,十一國慶前是要打掉一批犯人的,大限之日,毛小云穿得很入時,白襯衣領子翻在紅毛衣外面,輕聲哼著一首聽不清歌詞的小調,根本不像強奸犯,如果不是戴重鐐,卻像個去郊游的人。當由解放牌貨車充當的押赴刑場的刑車環城游街示眾時,人行道上擠滿了爭睹美女毛小云的市民。有人說毛小云哪像強奸犯,若是流氓見了反會強奸她。據說針織廠青年女工毛小云是色誘了一個十四歲的處男,被孩子父親告了,孩子父親無比生動而又苦大仇深地向組織控訴了女流氓強奸他兒子的全過程。聽的人仿佛覺得強奸情景歷歷在目,熱血沸騰,當即把女犯抓捕歸案。女犯對其奸淫之罪供認不諱,就鐵板釘釘定下了強奸罪。打靶之后,坊間也流傳另一種謠言,說男孩的父親作為女犯單位領導曾一直打人家歪主意,人家才被陷害了,但僅為謠言而已。犯人家屬老實,也無異議,一家人都是針織廠的,交了五分錢子彈費,用草席收了尸拖到八一橋那一頭叫零(瀛)上的公墓區埋了,一樁風靡全城的事也就一了百了。只是夜半三更,在懵懂少年的一廂情愿的綺夢里不時還會遭到美女毛小云的強奸。而下沙窩沒有記憶,只有頑皮少年偶爾撿到的黃銅子彈殼,孩子們又稱炮銅子??諒棜だ锒际窍律掣C的沙子。

午后的光線再度懶洋洋地照在下沙窩的沙灘上,貯木場堆積的木料,東一堆西一堆,高高低低的,如同古老的城垛,把從贛江上折射過來的光亮切割成明一塊,暗一塊。一座由一根根粗大的杉木壘如平房高的木垛上,坐著兩個半天不動的人影,仿佛望著白布般沒有陰影的江面發愣。木垛下面斜靠一輛幾乎要散架似的老式二八永久牌自行車。

“會游泳嗎?”沉默良久之后,柳士龍問。

“太會了,我是贛江邊長大的!”馬曉朋不無得意地說,“一口氣能游上沙洲呢!”

柳士龍說:“好多年前這里是個游泳場,很熱鬧的。民國跳水皇后楊小姐,在這里進行過跳水表演,知道嗎,她可是一條有名的美人魚?!?/p>

“美人魚?”馬曉朋無限好奇。

“是的,美人魚?!绷魁堈f。馬曉朋看看荒涼而雜亂的四周:“這地方,能有美人魚嗎?有鬼魂還差不多?!绷魁埐粺o感慨:“是啊,這才過去多少年,就滿目不堪了?!瘪R曉朋無聊地用一塊石頭敲打著一截木料,發出空空的響聲。柳士龍從他手上搶過石頭,一使勁,扔到了很遠的江面上,濺起一個耀眼的白點。馬曉朋驚叫一聲:“扔那么遠,你手臂的勁真夠大的!”

“明天下午約打鼓佬許大頭到龍沙,到下沙窩等我!”柳士龍對他說。

“你是跟他約架?聽說打鼓佬有來頭的,會武術!”馬曉朋有點興奮,指手畫腳地說。柳士龍懶洋洋白了他一眼:“少廢話,不就是個老不死的妖道嗎?約他來就是?!瘪R曉朋一愣:“妖道?”柳士龍說:“你不有孫悟空的火眼金睛嗎?怎么連這都看不出來!”馬曉朋嘿嘿一笑,尷尬道:“我哪有什么火眼金睛啊,一只該死的狗眼珠子罷了?!绷魁堈f:“這不能怪你,是萬壽宮許老道太狡猾??次以趺磳Ω端??!瘪R曉朋一時活躍起來,摩拳擦掌,拍胸脯道:“你放心好了,我鐵定把打鼓佬約到,擺場子的事,我可是行家,你說幾點鐘,要不要我帶些哥們來助威?只要你一句話,我沒二話!”柳士龍說:“你的話太多了,明天下午五點,叫打鼓佬來就是了?!瘪R曉朋“嗯”一聲,屁顛屁顛跑去了。endprint

柳士龍兩手朝天一撐,伸了個懶腰,仿佛要把天撐起來,而天是龐大且不可言狀的虛無。

贛劇團鼓師許大頭第一次看見董艷玲時就隱約預感到她不幸的結局,但他在事發之前不敢說,對誰也沒說,他知道那是不可避免的。只是許大頭沒看出董艷玲這個滿臉痤瘡而又頑劣異常的兒子馬曉朋,忽然一日會找上自己,而且說出的話令他頗覺萬分蹊蹺。

“我是叫你許老師呢,還是許師父?或者干脆叫許道長?有兩種選擇,一是讓人把你揪出來游街批斗,另一種是你跟我去見一個老朋友?!?/p>

“這話怎么講?我可是你媽的老同事,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你小子還拉過尿在我身上,都忘了?”馬曉朋笑,說:“你也別跟我扯遠了。二挑一,你說怎么辦吧?!?/p>

“要我見誰去?”許大頭說。

馬曉朋說:“好,明天下午五點,下沙窩,你去了就明白了?!痹S大頭兩手一攤:“我明白個啥,我啥也不明白!”馬曉朋見打鼓佬那雙手的巴掌很大,像蒲扇,卻是紅撲撲的,馬曉朋扭著腦袋說:“不管怎么說你算答應了,答應了就別反悔,否則后果自負?!?/p>

許大頭說:“負什么負?我答應就是了?!?/p>

馬曉朋說:“那我也不多說什么,一言為定!”說罷抬腳就走,許大頭在背后嘟囔:“好一個小兔崽子?!彼曛p手,那兩扇巴掌變得通紅,像兩片深秋時分經霜后的楓葉,要滴出血來。

第2場

許大頭戴著高帽,掛著的牌子上面寫著“封建殘渣余孽妖道”,背插一把桃木劍,穿著道士的戲服被紅衛兵押著游街。人用又臭又糙的鞋底抽他耳刮子,噗噗地冒灰,他臉皮子顫抖,像火燎著。人朝他吐白色唾沫,甩鼻涕。又架在凳子上,反扭兩手,做噴氣式飛機狀批斗,受盡各種侮辱,一臉狼狽。柳士龍仿佛把這些都看在眼里,他的目光是冷的,他巴望扛步槍的女民兵,把槍取下來,對準老許的大腦殼,給他來幾?;ㄉ?,像槍斃強奸犯那樣,才解恨。

“飯還沒吃呢!你把我約到這鬼地方,是要干嗎呀?”

一個干巴巴的嗓音把柳士龍從想象里扯出來,他背靠著紫色的木材垛,轉過身,見老許姍姍來遲,眼里還是冒出興奮的光亮。

“你還是來了,許先生!”柳士龍說。

“你這讓人喊著催債似的我能不來嗎?”許大頭說。他的臉在抖著,汗涔涔的,柳士龍看了覺得怪怪的,又很想笑,他說:“我們這么多年了,總該有個了結吧?”

許大頭說:“你說呢?我還真不想繼續跟你玩下去,沒勁?!?/p>

柳士龍笑笑,說:“這個地方很有名啊,叫龍沙夕照,你看,現在剩下的這點殘陽,像金子,只照著我們倆,好像很多年前,是不是?”

許大頭說:“你這說的是哪一出??!想不起來了?!?/p>

柳士龍說:“你健忘啊,好一個打鼓佬,那出《還魂記》才多久沒演了,就都忘了?”

許大頭說:“《還魂記》有兩出,今人編的戲荒人亡,古人編的一時還半死半活,你是說趕考書生柳夢梅?我沒忘?!?/p>

柳士龍說:“還有呢?”

許大頭說:“你是說多情女子杜麗娘?我沒忘?!?/p>

柳士龍說:“還有呢?”

許大頭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你是說放魂還陽的閻羅王?”

柳士龍道:“正是?!?/p>

許大頭說:“我沒忘?!?/p>

柳士龍說:“還有呢?”

許大頭茫然,說:“還有什么?”

柳士龍道:“那閻羅王放魂還陽,為的什么?”

許大頭說:“尋找書生柳夢梅呀!”

柳士龍說:“為啥尋找?”

許大頭說:“他們在陽世有一段未了情呀!”

柳士龍說:“未了情?”

許大頭說:“是呀,她在陽世尋找那段戲舞臺上走的是碎步,全是打鼓佬的鼓點—鏘鏘鏘鏘,鏘鏘鏘,很急切的?!?/p>

柳士龍說:“是,未了情,未了恨,都是一腔血,能不急切嗎!”

許大頭說:“你看這世上發生多少事,大浪淘沙,又有多少事細如沙子,被淘掉了。而這一個‘情字卻讓人死也不能,哭訴到閻王那,閻王于心不忍,讓她還魂,多好一出戲??!”

柳士龍說:“你那通鼓算是沒有白敲,參透了一個‘情字。卻不明白情與恨是相連的,如果杜麗娘不是一病而歿,卻是被人逼殺身亡,而且還搭上他們的孩子、老人,柳夢梅該會怎樣?”

許大頭說:“哪有這樣的戲?這就不是戲了,這是一場恨,大仇大恨?!?/p>

柳士龍說:“許先生啊你這回可真沒說錯!那柳夢梅身懷大仇大恨該怎么辦?”

許大頭說:“這又是一通鼓戲了,鏘鏘鏘鏘,鏘鏘鏘,報仇去呀!”

柳士龍說:“你說對了,可是仇家太狡猾?!?/p>

許大頭說:“狡猾怎么了?也得把仇家挖出來,別讓他逃了,看看這下沙窩,槍斃過多少殺人犯,這還真是個了卻仇恨的地方?!?/p>

柳士龍說:“所以我約你到這里來,了卻我們的那筆宿債?!?/p>

許大頭說:“原來如此呀!你拿得準我是你的仇家嗎?你真覺得自己不會出錯嗎?你不聽我勸,從沒去醫院治治自己的臆想癥,你要明白自己是個病人?!?/p>

柳士龍說:“我的病是你引起的,你的命就是我的藥?!?/p>

許大頭說:“瞧瞧噍,你說這話就證明病情又加重了,趕緊治,??!”

柳士龍說:“我約你來就是治病的?!?/p>

許大頭說:“你有香港腳,還是梅毒?牙疼我也能畫道符把它鎮住?!?/p>

柳士龍說:“我心疼得厲害,這么多年了從來沒好受過?!?/p>

許大頭說:“心腦是連著的,還是想出了岔子,這病找我粗通點土方子的打鼓佬可沒戲?!?/p>

“戲是人演的?!绷魁堈f,“這么些年,我就覺得你演得挺好?!?/p>

“我在贛劇團混,就一打鼓的,臺也沒上過!”許大頭說。

“聽人說,打鼓就是個指揮,心一狠,鼓敲個沒停,孫悟空再會翻筋斗,也停不下來,非累死在臺上不可?!绷魁堈f。endprint

“哎,你說錯了?!痹S大頭說,“那叫跟斗,不叫筋斗!”

柳士龍笑道:“你說筋斗就筋斗?!痹S大頭一擺手,再次糾正道:“是跟斗?!?/p>

柳士龍說:“好,你說了算,”許大頭眼珠子一轉:“你說我說了算是吧?”柳士龍說:“你說了算?!痹S大頭說:“這可是你說的?”柳士龍說:“是我說的?!痹S大頭說:“可別反悔?”柳士龍說:“不反悔?!痹S大頭說:“你說我說了算?”柳士龍說:“對呀!”許大頭說:“你說我說了算,我說到哪里了?”柳士龍說:“就一個筋斗的事?!?/p>

許大頭說:“對了!呸,不對!是跟斗?!?/p>

這時就聽有人長長嘆息一聲,使兩人的斗嘴戛然而止。馬曉朋大大咧咧從一堵木材垛后晃出來,慢悠悠地說:“我長這么大還真沒見過跟人殺點子,只斗嘴不動手的,多沒勁??!這么斗嘴斗下去,誰也贏不了,不如早散了還干凈?!币恢倍阍谀径夂笸悼吹鸟R曉朋,原以為這回必然會有一出廝殺的好戲可看。他知道柳士龍非尋常之輩,打鼓佬許大頭又被柳士龍視為妖道,兩大高手一斗起來,非在龍沙斗得天昏地暗不可。沒想到偷看了半天,絲毫沒動手跡象,凈斗嘴,兩個家伙反倒有些惺惺相惜起來。實在不耐煩,忍不住跳出來,張嘴恥笑一番。

許大頭見了,“咦”一聲,說:“你這不是路皮說的鬼話么?”(南昌人稱死于車禍者為路皮,多用于咒人。)馬曉朋當然聽出來了,他只說:“許道長我算白張羅了,你也白跑一趟,斗嘴來了不是?誰也沒拿下誰?不好玩!我還以為你的光腦殼會讓人當鼓敲呢!鏘鏘鏘鏘!鏘鏘鏘!”

柳士龍不惱,笑著說:“你小子站著說話不腰疼,見過一條好漢先向老人家動手的嗎?”

馬曉朋說:“我還沒見過妖道呢,現在算見上了,人家就一打鼓的,礙你什么事了?約人來這鬼地方,太寒磣了。我還不如不摻和這破事!”

柳士龍說:“去去去,有多遠滾多遠去?!痹S大頭見馬曉朋果然走了,就對柳士龍說:“我也得回去吃夜飯了?!绷魁堈f:“你也走吧?!痹S大頭多了一嘴說:“那你呢?”柳士龍說:“改日再找你?!痹S大頭知道說漏了嘴,只得含糊“嗯嗯”著,立馬走人。

第3場

老許剃光頭,逢每月十五必剃,再泡澡堂子,然后上館子喝上三兩。

剃頭匠老吳邊剃頭,邊有一搭沒一搭跟人說著閑話,手里刀片刮得利索。一日他邊剃著頭,邊對老許說:“人過日子,必是一日遇佛一日遇魔,風刮很累,花開花也疼?!崩显S那顆頭,雖在剃刀下,仍是狠命點了幾下。柳士龍卻接話說:“光頭之所以會發亮,是要天天從刀鋒下經過?!碧觐^匠老吳便停手,瞇眼覷了他一下,這話一來一往,便有了玄機。都明白這世上藏著多少非凡角色,也就不再言語,只將手中頭剃下去,仿佛唯恐泄了天機。馬曉朋閑時,喜歡看魚販子蹲路邊,對魚開膛破肚,仿佛有仇,下手既狠且精準。他好奇,鯽魚竟從背部剖開,像把一片葉子析出了一兩片一模一樣的,頗驚異。一日馬曉朋到建德觀剃頭,剃頭匠老吳問他:“那個人經常找你嗎?”馬曉朋道:“你是說柳士龍?”老吳說:“是嗎?”馬曉朋說:“他找錯人了,我不是他要找的人。他好像在追查一樁神仙也要隱瞞的事情?!崩蠀蔷托?。馬曉朋說:“真的,吳師傅你還真別不信,他這人—”老吳用手撥了一下他的嘴,說:“別動,小兄弟,剃頭呢!小心刀傷著頭皮?!瘪R曉朋臉上一笑,說:“你是誰呀!豫章神刀,能傷著我嗎?”老吳不屑:“都人瞎說,剃頭功夫,能神嗎!算個屁,糊口都難?!瘪R曉朋說:“太平盛世,刀不能用來殺人的,只能用來除鬼。那為啥不改行,做點賺錢營生?”老吳說:“老祖宗傳的家當,不忍心?!瘪R曉朋說:“也就這一忍呀,得吃多少苦?!崩蠀钦f:“這不,剃你這一頭,才二毛六分?!瘪R曉朋說:“是我這顆頭便宜?!崩蠀钦f:“是剃頭這活兒賤,還什么神刀,哪有??!”說罷取下馬曉朋頸上圍布,迎風一抖,碎發紛紛揚揚,飄散在空氣里。馬曉朋一攤手掌:“二毛六分?!崩蠀蔷托Γ骸爸x小兄弟賞飯了?!瘪R曉朋忙說:“吳師傅你別嚇我,挨不住?!崩蠀钦f:“小兄弟,你不簡單的?!瘪R曉朋不吱聲,恐他是暗指那只見鬼的異眼,仿佛被人揪了尾巴,低頭溜走。

剃頭匠老吳手掂著每次剃完一個頭接到手的幾毛錢,臉上就現出意味深長的神色。心想,人頭終是賤,不抵錢。不如妖鬼的頭值錢。妖鬼是虛擬商品,有時與人相安無事,有時就過不去,要作祟,隱蔽在世人中的除妖人就要出手了。三萬一個,有時除一個,二萬。而瀛上的鬼也有管理員,白天他是火葬場工作人員,晚上他的隱性身份就會出來,在墳山陵園里一看,都是幢幢鬼影,有的在三五成群打牌,有的在看電視,有的在飲酒作樂,有的在相互嬉鬧,有的突然不見了,也許溜出了界,這就得去管理了。管理員在其中出入,鬼也不避,跟他作對時,他也怕,得拿出鬼頭斬,一把白天看不見的刀,只有鬼作對時,管理員才取出,鬼懼刀,也就安分了,很少真正用上,主要是震懾。如果鬼危害人間,管理員就請除妖師出馬,酬金由殯葬管理處付。管理處一個叫廖桃花的書記一概負責,他是退伍軍人,貌丑,卻有個如花似玉的老婆,人叫燕子,在市區勝利路篆刻社上班,廖書記懼內,下班后把老婆侍候得熨熨帖帖,生有一子。頗乖巧,像書記。廖書記當兵時,打過老山,副營轉業,先在退伍軍人安置辦當科長,是有實權的,到家送禮的人絡繹不絕。登門者皆轉業人員,等待安置,見廖桃花,皆恭敬。見廖桃花老婆燕子,皆驚艷。那時他們夫婦兒子都五歲了,燕子仍穿白色藍波浪條紋的?;晟?,豐乳細腰卻更妖嬈。廖桃花嘴臉竟嚴肅得很,對上門送禮的年輕轉業軍人一口官腔,人便不敢斜視。人留下禮物走了,燕子罵廖桃花,一臉死相。廖桃花才滿臉堆笑,仿佛四月桃花,把老婆哄得花枝亂顫。數年后廖桃花提副縣級,仍在民政局下屬單位,出任殯葬管理處書記,單位名稱不好聽,卻是大大的肥缺,涉及千家萬戶,又是一把手。廖桃花開始撈到這肥缺,有人不滿,找局長反映,局長說:“你能跟人家廖桃花同志比嗎?他生那一副面孔就是干那事的,能鎮鬼!”人一想廖桃花的尊容,自是無話可說。廖桃花每天乘一輛白色桑塔納轎車過八一橋到瀛上來上班。贛江北岸的瀛上是全市的統一墓葬區,城里人又稱為零上,意指人一生歸零的地方。晚清民國年間就開始葬人,原先是亂墳崗,也在這里處刑犯人,陰氣重?;鹪釄鰺焽枰幻盁?,人就唯恐避之不及,白天也沒人敢路過。后來公家統一規范管理,把城里的殯儀館也遷過來,火化、殯葬、墓園合為一體,歸殯葬管理處管。廖桃花走馬上任,大刀闊斧,對滿目的亂墳崗進行有序的規范性改革,將偌大個瀛上墓葬范圍,劃為青山區、瓊山區、靈山區三個葬區。山頭按條條塊塊改造,每個墳都找到家屬登記造冊,無主之墳全部鏟平,所有墳墓屬何區何片何排皆有號有證,一目了然,先來后到井然有序,無有僭越,墓地亦按風水環境及殯葬不同要求分了價位等級。管理處大樓也在一處高坡上蓋了起來,從遠處看,正好擋住了火葬場的煙囪,仿佛風水也好了起來,陸續有了人煙。廖桃花每天早上從桑塔納上下來,在高坡上朝四下一望,一片片墓區儼然是整齊的軍營,又似一畝畝田地,盡收眼底,全然沒有過去亂墳崗般愁云慘霧的現象。他知道這土里埋的人口不比贛江南岸城區的人少,密密麻麻,層層疊疊不下百萬之數,他覺得這就是一座江北的看不見的城市,與江南之城是一陰一陽的對應,富貴貧賤,各行各業,各色人等都有,他廖桃花就是這座看不見的城市的市委書記,一把手。且原先幾任市長、市委書記都埋在這里,被他管轄著。想到這些,廖桃花覺得儼然是個大首長了,他點燃一支煙,手叉腰,目光就變得更加深邃而意味深長起來,仿佛登泰山而小天下。endprint

然而一座看不見的城市還有一套看不見的隱性管理,那就是上百萬鬼魂,難免不作亂。剃頭匠老吳的隱蔽身份是殯葬管理處聘的除妖師,他過去是一名道士。后來白天的公開身份是建德觀街口的一名剃頭匠,夜晚就是一個除妖師。一日老吳在瀛上(墳山)忙了一夜,天亮準備下山,站山坡上朝下看去,上山道上的人密密匝匝,男女皆濃妝艷抹,細看,都是要回到墓穴來的死人,老吳一驚,難道昨夜瀛上的鬼傾巢而出了?自己一夜都被假象絆在山里,白忙了。他要趕下山回城查看,從坡上飛身而下,潮水般的死人都是迎著他而向山上涌的,也不避讓,皆無表情,像戴著洗臉殼一般,只低頭趕路回山。老吳只有避開他們,一撥又一撥,他越急,越走不出去,仿佛陷在一個活死人陣里。突然聽有人在另一頭高喊:“喂,誰在那!干什么呢?”一抬頭,見廖書記站在墓園大門處跟他打招呼。老吳應一聲:“廖書記是我??!”鬼群不見了。老吳罵一聲:“他媽了個逼,鬼也怕領導?!毙南敫泶蚣?,還是白打了,就差沒動鬼頭斬。鬼頭斬不是輕易能用的,小小一把刀,如果鬼妖不禍害到人,是不能出手的。所以妖鬼也明白,只是逗他,他就常累得筋疲力盡。感覺這活難干,錢越來越不好賺。有時他與郎中老許對飲,常自嘲道:“一酒解千愁,一刀取人頭。唯妖鬼之頭最難搞定?!崩显S說:“你吹吧,把人頭剃好就行了,牛鬼蛇神的頭唯有干革命的解決?!崩蠀蔷涂嘈?,大叫三聲:“道長留情,道長留情,道長留情??!”老許說:“哪來什么道長呀?”兩目茫然。老吳不答。

第4場

這個刮風不止的禮拜五,負債累累的王永增和朋友張良富—一位身穿對襟大褂,扎褲腳,踏老布鞋的蓮花漢子,在滿是腳手架的勝利路黃慶仁藥棧路段陷入仇人伏擊。一伙假裝做工的泥瓦匠突然丟下手中的活,發瘋般手舞瓦片刀朝兩人撲來,個個像狂犬病發作。兩人猝不及防,隨手抓起鐵鍬與泥瓦匠人打作一團,拼死突圍。泥瓦匠則越打越多,在包工頭的吆喝下亢奮異常,兩人終是寡不敵眾,朋友張良富被瓦片刀砍得渾身開了口,傷在腳手架里沒有出來。王永增拖著一條淌血不止的腿,殺出重圍。頭上連縫二十七針,頭頂蓋幾乎換成了鋼板。一年后,用剩下的半條命盤下了朋友遺下的那家自行車店。王永增將店改為一家老殘酒館,把進門的一段走廊設計成手槍的形狀,他要讓仇人進來,死在一把槍里。朋友店里原來所剩的兩塊鋼板,王永增把它打磨成了兩把快刀,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復仇。王永增在每晚的夢里大張旗鼓把刀片子磨得霍霍作響,刀片子飛快。他相信自己總會在一個夢里,穿著那套灰不溜秋的舊衣裳,掄著雙刀,像個真正的飛天拐子一樣,在秋風月下把仇給復了。此前他一直騎著輛破舊的上海永久牌二八自行車在勝利路的人群里歪歪扭扭穿來梭去,那條傷殘的腿仿佛顯得多余,在風中晃晃蕩蕩。他歪斜的車輪數度在爛泥漿里難以自拔。那些拆了又立起來的維修老屋的腳手架一處挨著一處,仿佛形成了沿街而生的迷宮。人們都陰著臉在腳手架里上上下下,他的自行車幾乎成了累贅,似乎行進于噩夢中。一個老友妻子模樣的女人,姓周,梳游運頭,紅色呢子衣,她的丈夫李文業是一家圖片社老板,長期受風濕病的折磨,苦不堪言,對手下員工甚為嚴厲,手指頭上總是燃著一支煙,好像那是他多出的一根手指。李文業穿紅色呢子衣的妻子出現在王永增面前,指點他別騎自行車了,把它扛起來往回走,就出去了。如她所言,他果然回到了老殘酒店,扔了車,又裝模作樣磨起刀來,把動靜弄得很大,仿佛那是唯一正經八百的事。即便復不了仇,也是他唯一該從事的工作。

周日一早,馬曉朋邀余小眉去東湖劃船,她是喜歡在明媚的天氣劃船的,那種無拘無束放飛心境的感覺令她快慰,可自一次她不慎落水之后就心有余悸。那次她從船上掉到水中時,隱約看見水下有一個黑影,像洇開的水墨,彎彎曲曲,都是觸手一般的,要抓她,好在迅速被同伴拉上了船。此后劃船就成了她的噩夢,余小眉不止一次在夢中看見水下的魅影,仿佛生著三個尖腦袋的怪物,朝她襲來,她一次次從夢中掙脫。有一回她經過水觀音亭附近的靈應橋,從橋上朝水里看,好端端的藍天映在玻璃鏡般的水里,她看見披頭散發的女子的影子在水里游蕩。人說月前有個未婚先孕的女子在情人背棄她之后從橋上投水而歿。她是見到那女子的魂魄了。起初她不信,后來看見有人夜里在橋上燒紙錢,朝水里放荷燈,她明白了。余小眉記得上次自己從船上掉進湖里也甚蹊蹺,當時她正坐在船頭,一伙男女同伴在身后嘻嘻哈哈地劃動木槳。她將赤著的雙腳吊到湖水里,春天的湖水涼酥酥的,在她的光腳上縈回繚繞著,她似乎感覺被一股莫名的力氣拖拽了一下。她驚叫著,滑入水里。那股莫名的力氣來自水底。后來她聽說只有多年的死水才會積聚很多陰氣,人在水邊容易被陰氣拖住,而東湖的水經涵洞應該是與撫河贛江相通的,明明是活水??!

第5場

風聞已久的贛江碼頭拆除終于要動手了。

贛江碼頭拆除前的最后一班輪船馬上就要起航,機輪發出突突的轟響,幾聲尖厲的汽笛聲從壓抑中冒出來,又被籠罩于江上的陰云蓋住,那聲音仿佛貼著水皮低回哀婉。很多對贛江懷有眷戀尤其是對水路念念不忘的男女,都買了這班輪船的票。他們忍受不了將要開掘的過江隧道,忍受不了因為隧道開掘的需要而拆除千百年的贛江碼頭。起航這天下午,天氣原本就有些陰郁和沉悶,許多人都拎著沉重的行李箱,就顯得更加沉重。登船旅客的行李箱里裝著金銀細軟,就像一群逃難者一樣搭上了最后一班船。有的男人還穿著舊式長衫,戴著禮帽,女士穿著旗袍,各自的心情都五味雜陳。他們上了船后,就跑到欄桿邊,向江岸的城市依依惜別。這些人中有一位風華絕代卻面色莊重的女子,有人認出她是前市委書記余天水的女兒,余天水離任從一次身體檢查之后就一直住在省醫院高干病房,他患上了一種奇怪的病。遍體生出了魚鱗,不疼不癢,開始是從背部而起,當時余天水尚處于任上,不及在意,醫生也視為皮癬,認為搽搽藥沒準就自然脫落了。后來出現蔓延之勢,當他退下來時,魚鱗已向四肢發展,鱗片光亮殼硬,有刺鼻魚腥氣。以致到嚴重時,院長和一班專家會診,圍著生一身魚鱗如穿著硬邦邦盔甲躺在病床上無法動彈的前市委書記一籌莫展。只有大白口罩和白布醫生帽間露出的一雙雙眼睛轉動著,面面相覷。而余天水的眼睛干瞪著天花板,無助而荒涼,直到死于這個拖沓而濕冷的冬天。余小眉站在船欄邊,用冷冷的目光與爛熟而傷心的江城作別,江邊的景物在她的注視下仿佛掛上了冰凌,那是她曾經和馬曉朋冬日嬉鬧時敲下來在嘴里吸過的,涼颼颼的,一嘴冷氣,現在都結束了。他們的婚姻在處理完余天水的后事后亦走到了盡頭。那些早年混亂中的美好是刺激而快慰的,卻注定無法等同于同床異夢的婚姻,即便誕下一子也無法挽回愛情的淪陷。輪船像移動的墻,船身雖為了這次航行油漆一新,仍掩遮不了厚重的銹斑。岸上沒有送行的人,只有一堆笨重而冷酷的漆著黃色和紅色的機械,如同冷冰冰的刑具,顯得觸目驚心。一伙準備開動這些機械拆除碼頭的民工暫時若無其事地在那里抽煙,閑聊,走來走去,他們個個看似面無表情又心事重重。男女乘客的眼里都沒有過多對于岸的留戀,更多的是一種決然,這使輪船離開老碼頭沿著江岸緩慢行駛的告別過程成了一種頗含悲風的儀式,令人想到那句千古絕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而這艘輪船在這個陰郁而沉悶的下午駛出碼頭,恰好在黃昏時分,經過龍沙,沒有夕照下的好景,只有岸灘土埠上稀疏的草樹和幢幢的影子在跳躍不停,人鬼莫辨。這艘輪船在贛江上漸漸消失,日后就再也沒有了下落,船上的乘客也如同從世間蒸發了。據說一些航運業的重要人物和特別與水路難以割舍的貨商都義無反顧地攜家眷上了那艘船,他們抱著追隨已逝風景而去的心境,一去不回頭。所以坊間隱約有傳言稱這次贛江的告別之旅為死亡之航。只是官方與民間都沒有對這艘輪船的一致說法。而有限的熟悉航行術的人士又閃爍其詞,避重就輕,在關鍵問題上語焉不詳,那艘船帶走的仿佛是古老贛江的秘史。在以后修訂的《贛江航運志》里,對那次航行也只字未提。原航運志編輯辦公室的一位干部李泳后來干脆寫起了小說,他索性就以舵爺為筆名出版了一部長篇就叫《黑浪梟雄》,被改編成電視連續劇在黃金檔播出后轟動一時,其續篇隨之接二連三問世,一躍而成寫贛江的開山之祖,文炳江右。李泳的父親是原航運公司的老干部,當年隨部隊南下而來,為清理水路參加過贛江流域的剿匪戰斗,在所寫的篇幅有限的回憶錄里,他和戰友們一樣,將那些與水上匪徒發生的武器交火形容為難忘的戰斗。他記得匪徒的裝配與正規軍比,老式而陳舊,除了有限的長短槍之外,還有鳥銃和魚叉。從他們手中繳獲的武器上都散發著一股濃重的魚腥氣息,有的武器上還有銀光閃爍的魚鱗。后來李泳的父親極其有尊嚴地在南昌工農兵醫院住院部病逝。彌留之際,老人腦海里江水翻涌,一羽王勃辭賦里的孤鶩把他的靈魂重新帶回到了江上,從此他與贛江合二為一。李泳保持了贛江之子的習俗,每年七月十五都要到江邊為父親放荷燈,以寄寓深切與不泯的懷念。endprint

第四章

第1場

程國倫導演在昌期間下榻秋水國際大酒店,酒店一道菜—鯰魚燉豆腐鮮美異常,令他贊不絕口—這來于贛江的鯰魚,其滑潤與妖嬈的形體,使他想到了水的幻象,那么的多變與不可琢磨—如同蛟精,他專門私下到廚房看了鯰魚燉豆腐的制作過程。一個名叫金寶的大廚面色嚴肅地現場演示了一條從水里撈出的鯰魚,由斬殺、煎炙、下料、燉豆腐至撒香菜到起鍋的不傳之秘。他只強調燉鯰魚的水有講究,必須是每天黎明前就駕木筏子到贛江中流去提取的。并說,過去到江邊取水就可以了,現在污染太重,水質好一點的一天只有這個時辰才能取到,天見亮就有運沙的鐵駁船了,鐵駁船燒柴油,一開動,水質就壞了,有柴油味。別的話金寶也不多說。程導演注意到金寶斬殺鯰魚前會在供奉的小神龕上敬香,虔誠拜上一拜。程導演問:“大師父拜的是什么神?”金寶沒吱聲。待他將一道鯰魚燉豆腐從頭到尾做完后,程導演雙手合十道謝,金寶說:“導演不是問我拜的是什么神么?”程導演說:“是啊?!苯饘氄f道:“鯰魚精?!背虒а荨芭丁绷艘宦?,若有所悟,靈感頻生。他在實景大型水舞劇《浮燈》劇組里對演員們說:“我沒有見過真實的蛟是什么樣,對于我們來說,它只是傳說,可我見到了贛江的鯰魚—一種富于靈性的生物,人們都在吃它,因其味道的鮮美,可斬烹它的大廚卻把它奉為神?!?/p>

這時贛劇團重排了地方名劇《還魂記》,大膽起用了男旦扮演梅麗娘,演員上妝后形象俏麗不亞于當年的贛劇名旦董艷玲,其唱腔之華麗婉轉仿若董艷玲再世,令觀眾大為驚艷。該演員就是已故該劇原導演馬一鶴與董艷玲之子馬曉朋。他的表演使重觀《還魂記》的每個人都恍然如夢。

大導演程國倫應邀來昌導演大型實景劇《浮燈》前,在位于象山南路的老贛劇團地址新建立起來的現代化劇場,觀摩了重排的《還魂記》。他一眼就看中了男旦馬曉朋,此時馬曉朋青春期的滿臉痤瘡早已褪盡,滿臉光滑的皮膚有著女性的細膩,精雅的五官酷肖其母董艷玲。程國倫為他扮演的梅麗娘大聲喝彩。馬曉朋的男扮女裝表演,使他想到早年使他獲得國際影響的影片《貴妃醉酒》里扮演貴妃的香港演員張國榮,有一種夜空中綻放的煙花般的絢爛與孤寂。程國倫導演為之感動,觀看演出后對馬曉朋表示了自己的欣賞,他私下對妻子棋棋說出了他的看法,這個演員就像古典銀器會越擦越亮。馬曉朋的演出使初來乍到南昌的程國倫導演有些亢奮,甚至覺得這方水土真是人杰地靈。尤其馬曉朋卸妝后那種慵懶與落寞的氣質讓他印象深刻,京城演藝界浮躁已難得見到這樣的演員了。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在他與馬曉朋交談時,馬曉朋竟自顧自地點燃了一支煙,他沒有像別的演員那樣一見到程國倫這樣的大牌導演就急于攀附,而是下臺后非常自我,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如在臺上專注于角色,而自顧自地抽上一支煙,那絲絲縷縷裊繞而起而又漸漸飄散的煙霧,很可能是他從角色中退出來的唯一通道。程國倫看出這是好演員甚至是大演員的素質。他決定邀馬曉朋擔綱《浮燈》主演。馬曉朋這天下午跟程國倫討論《浮燈》,突然說,他其實很喜歡話劇,臺詞很吸引他,尤其是老式話劇,臺詞里包含了很多東西,把舞臺拓展得很寬,文字窮盡詞語之妙。程國倫說,莫言也寫過一個荊軻的話劇。馬曉朋看過程導演拍的《荊軻刺秦》,他是很喜歡的。馬曉朋覺得將由他扮演的《浮燈》里的復仇者角色骨子里是與導演電影中塑造的由張豐毅演的荊軻氣質接近的,只是他更欣賞李雪健演的秦王,頗多況味。

馬曉朋總感覺導演潛意識里在許真君身上貫注了一些秦王的特質,在導演的內心荊軻刺秦王的沖突一直存在著,并延續到《浮燈》的人物身上。他想問,但他沒說。晚上睡覺就夢見莫言出了新作,并非正式出版的,先在電影院電影售票窗賣,算一種試驗。正逢他約同學去買電影票,一個是小學同學,一個是老鄰居,同學抱怨這些年遇到的都是小時候成績不好的家伙,成績好的一個也見不到,像是絕跡了。馬曉朋說:“我碰的同學多,仔細想想也是壞同學?!崩相従优抨牭搅耸燮贝翱诨仡^說:“票是晚上九點的?!瘪R曉朋說:“買前一場的?!薄扒耙粓隽c,不尷不尬,吃不了夜飯?!瘪R曉朋說:“那你倆看,我住紅谷灘太晚了沒車回去?!编従淤I了兩張票往隊伍后走,馬曉朋擠過去想看看雜志,就見到老莫新書,挺厚重大氣的,雖非正式版,價卻高,買的人少。書名好像是說養生的,與什么有病沒病有關,馬曉朋拿一本看了,引言寫得很妙。規避敏感詞,卻直寫,挑不出一點毛病,是諾獎大手筆。按這路子寫的文字馬曉朋幾乎讀有數頁,想記下來,卻只清楚記得開頭兩句,心里還是佩服。就下床屙尿。開始是在街頭走得好端端,時近黃昏,街道灰白色,天陰得厲害,要下狠雨了。馬曉朋就躲進一家老屋,門是一溜老式厚重門板,灰不溜秋的,里面早躲了不少人,有親戚、鄰居和同學。天黑得像鍋底,馬曉朋見天空出現紅黃色的閃光,仿佛龐大的機械章魚游弋著,一群外星飛行物在城市屋頂上穿來梭去,聲勢極駭人。眾人惶恐不安,世界末日來了!幾個大個子就去拉上門,門太寬,一時拉不上,易被外星人發現,危及眾人,原來少了幾塊門板。馬曉朋說:“我去鄰居家扛幾塊過來?!蓖サ氖切W同學,個子小,別的人無動于衷。跟隨馬曉朋的,還有倆女孩,一個女孩熟且可愛,邊走邊聊些熟事,也不知說了什么。門板塞在柴堆里,很難拿出來,大家就有些知難而退,意興闌珊。有人建議不如去看新上映的片子,就徑直到象山路一家老電影院。馬曉朋沒看到電影,卻出乎意料地看到一本小說,書里的文字仿佛歷歷在目,完全是一種全新的書寫方式,無奈他只記住了兩句。馬曉朋腦中浮起的另一幅畫面卻異常清晰,今年兩會期間,程導演和莫言坐在一起,記者蜂擁采訪導演,導演樂呵呵回應提問,大談《浮燈》大戲,仿佛舞臺已在他眼里眉飛色舞地展開。莫言一邊閉目打坐,抿嘴不語,如他筆名準確詮釋的。

第2場

程國倫的戲從東晉的豫章古城開始了,那些輪番登臺的人沒有誰知道自己僅僅是被生活背后的導演設計好了的,他們對生活的境遇與命運的差遣沒有絲毫猶疑,仿佛一切都是天造地設的。只是程國倫在整部戲《浮燈》的構思過程中對紛至沓來的人物與事件乃至場景的取舍,有所遲疑,尤其是一些風起云涌的史實和不無紙醉金迷的典故,還有大面積蓬勃而至的遠遠近近的男女面影,使他欲罷不能,欲說還休。潛藏在他們生命鏈中的草蛇灰線綿密無間,千百年的杯弓蛇影,如出一轍。進入越深程國倫越發現《浮燈》是一部眾生與人世的大戲,他從沒有用過如此繁復而又看似漫不經心的手法來導演這樣一部戲,看似顧左右而言他,處處節外生枝,魚龍曼衍,但皆在一張他撒下的網中,明明暗暗設下了許多機關和扣子。他試圖通過這部魚龍曼衍的壯觀大戲讓世人對世界的復雜與眾生是一種相互關聯的存在有所領悟和珍惜,他是在給新陳代謝的眾生還魂。所有人鬼莫辨失去前世而又正在遺忘今生的人,仿佛都如浮燈一樣在象征生生不息而又超度與放生的河流上復活。他是有野心的,但這種野心他沒有跟邀請的官方與投資方萬有集團吐露,他知道這些合作方不會領悟這部戲的深層含義,只有他的夫人棋棋懂得。盡管做房地產起家而開始進軍文化旅游以及影視娛樂領域的萬有集團董事長黃先生,是一個面皮白凈而不茍言笑卻又頗有文藝細胞和文化情懷的人,但更是一個精明的商人。雖然他也是程國倫的電影的忠實觀眾,曾經在心里把棋棋視為夢中情人般的偶像,但他絕不會為程國倫導演作品的思想深度豪擲數億,他看中的是這部情景大劇的壯觀奢華與熱鬧,必將吸引世人的眼球,這對他的戰略合作方的水都打造是一個有力支持,而對萬有集團在當地旅游娛樂城與地產項目的開發又是重磅宣傳,如此一舉兩得的事,也是看似在他與市長和程國倫夫婦的談笑之間輕輕松松敲定的。endprint

這年春夏之間,贛江上行來了一艘艘載滿碩大的輕型木材陡峭如山的大船,白色與暄紅木材的新鮮香氣浮于水面經久不散,仿佛使擁擠在陡峭山形沙石上的乘客站立不穩,隨時有傾覆的危險。一條滿是外來《浮燈》劇組工作人員與家屬的船上人們既興奮異常又提心吊膽,為將要進行的演出和左右搖晃的木船而心如浮萍。一個身輕如燕的道具師居然飛身而起離開眾人,在江面上展開了傳說中的凌波微步,他的妻子和朋友一時都喝起彩來,他輕松而且炫技般地在空中踱步,在彼此相隔的船與船之間行走如儀,當他來去如風地從一條花枝招展的年輕群舞女演員船上經過時,她們爆出驚艷尖叫和呻吟,道具師一閃而過的身姿蜻蜓點水般劃過她們藕白的手臂與脆薄衣衫,風中的嬌喘此起彼伏格外香艷。一個巨乳浩蕩的妖嬈女伶在挾技而過的道具師掠過身前時,竟噘起烈焰似的紅唇主動索得剎那間的深情一吻,這使道具師收獲了此行出乎意料的美妙艷遇與最大獎賞。當他行俠仗義般回到妻子的身邊,如同載譽歸來的航天英雄,滿船的自豪和歡呼流溢于江水之上,仿佛一首遠行的驪歌逶迤而至。在導演《浮燈》的日子里,年過六十的程國倫感覺自己就像被激情與靈感燃燒的木頭,有著化為灰燼前的痛楚與瘋狂,他深知這樣的作品自己幾乎是拿性命在兌換的,幾百萬酬金與之相比僅僅是杯水車薪,但他毫無怨尤。自導演《貴妃醉酒》之后,程國倫已很久沒有這種體驗了。棋棋當然擔心已患有糖尿病和心腦血管病的丈夫一進入創作狀態就透支身體,她比誰都清楚丈夫的大師之才對于中國電影的價值,以及比這更重要的對于自己和兩個在國外留學的女兒的珍貴。在丈夫導演過一部大片后而出現長時間眩暈住院期間,她一度產生勸丈夫退出工作的想法,面對躺在病床上頭發灰白面孔浮腫的丈夫,往日的雄壯與偉岸面容已然似冰山崩毀,棋棋心里隱隱作痛。年齡小于導演二十歲的棋棋雖然鞍前馬后操勞,所幸容貌無大變,仍有女星的美艷與照人的風采,這使她和丈夫站在一起如同父女。棋棋知道電影對導演丈夫而言實質上是噬食他生命的怪物,但如果他不干,又等于終止他的生命,他就會成為一堵衣物包裹的廢墟,這比什么都殘酷。這也是棋棋因幫不上丈夫而百般痛苦和煎熬的地方,仿佛她只有眼睜睜看著丈夫的生命在燃燒中焚毀,這是棋棋內心一直在發生的不為人知的悲劇。她既是演員,也是唯一的觀眾—偉大導演丈夫的唯一觀眾。棋棋甚至后悔促使丈夫接下家鄉這部情景劇的導演工作,原本以為只是一部視覺華美而熱鬧的城市旅游形象劇,沒想到丈夫程國倫一接觸到內容,一到南昌的贛水岸邊就若有神靈附體,令他不顧一切地投入到《浮燈》創作的情境中。仿佛他前世就出生在贛水之濱,這里的景物和人事所散發的氣息既陌生又熟悉,使他如癡如醉欲罷不能而暗自心驚。他仿佛找到了一個時間的蟲洞與古老的密穴,他陷入其中,身不由己,好像一種宿命。程國倫若有所悟,可能他與棋棋邂逅而生情緣就是為了從京城到南昌,就是為了這部戲,并從這里面洞悉潛藏于浮華人世的眾生之秘,這或許就是他今生的不懈使命。

第3場

幾個月過去,就像眨眼之間,而這幾個月對程國倫和《浮燈》劇組來說則是最為關鍵的。隨著夏日到來,天氣一日熱甚一日,首演之期也在逼近,壓力空前巨大,每日不僅緊張繁忙,而且要解決看似層出不窮的難題。程國倫的臉上也少見笑容,一天繃得比一天厲害,有時還發脾氣,暴烈的太陽下指揮排演,不躲不避,眾人都覺得導演在為這個戲拼命,也不得不跟上他的節奏。棋棋戴個太陽鏡整天隨在導演身邊共進退,有時實在看得心疼,畢竟六十多的人了,垮了怎么辦?心疼歸心疼,導演自是不管不顧地在偌大的場子上調度指揮著,樣子極似他早年友情客串出演的將軍,于千軍萬馬中處變不驚,指揮若定,仿佛一根定海神針。部隊有他在,勝利就有把握。只是那部電影里是冬季,程國倫穿一身臃腫的軍棉衣,手拎一把從士兵手里奪來的長槍,振臂一呼,群情激動。此時正值南方酷夏,程國倫套個皺巴巴的白色短袖老頭衫,一條平常大褲衩,整個人像從贛江撈出來的,汗涔涔,濕漉漉的。棋棋忍不住伸手用毛巾為他擦汗,不由遭他大聲呵斥。他在工作場地是具有將軍般的威嚴與獰厲的。盡管眼看勝利在望,導演仍不敢有絲毫懈怠,他吊在口頭的一句話是:“首演沒有開始,你永遠無法預期它會是怎樣的!”而省城的有關媒體卻不斷派出記者到現場做出刺探,就《浮燈》的究竟做出報道,晨報本埠新聞就披露:萬有集團投資數億的贛江實景劇《浮燈》,選擇以西山萬壽宮為背景,沿贛江龍沙、滕王閣到生米街一線打造長達數公里的實景。屆時贛江水面將在月明之夜漂滿萬盞荷燈,有女唱師在船上唱古曲《楚王渡江》,被開發為城區的生米街斗門一帶原住民漁戶會重操舊業,在水上撒網。上演許真君率十大弟子在水上斗蛟精的宏大場面。該劇全部運用現代聲光科技,與真山實水相結合,超過了全國已有的旅游區情景劇,大有重新獨領風騷之勢?!陡簟范ㄓ谥亟ㄇ耆f壽宮祖庭落成典禮暨萬壽宮燈會之日首演。全劇分為“秋水長天”“漁舟唱晚”“春江花月”“珠簾暮雨”“楚王渡江”“鐵柱仙蹤”六個部分。記者在文化娛樂版披露《浮燈》彩排內容:

“秋水長天”“漁舟唱晚”兩場都展示了王勃《滕王閣序》里的美妙與壯闊意境。第三場取意張若虛的唐詩名篇《春江花月夜》把贛江之美盡數鋪排,像徐徐打開的一幅動態唯美的中國畫卷。第四場“珠簾暮雨”場景陡然一變,仿佛天雨粟而鬼夜哭,蛟精興風作浪,怪力亂神,水淹城池。第五場“楚王渡江”里許真君率弟子斬蛟,與蛟精斗法。蛟精借荷燈出逃,水漫豫章,聲光色營造的景象波浪沖天,許真君站在古塔頂上,道袍飄飄,威風凜凜,他劍指興風作浪的蛟精,厲聲喝道:“妖孽,休得猖狂,看本道五花劍把你來降,還不乖乖受擒!”寶劍噴出火來。蛟精不甘示弱,化作龍形,激吐出一道白花花水柱,直射五花劍。二者水火相斗,互不相讓,激烈而壯觀。觀眾看得掌聲雷動。十二弟子在水中搗起銀色鐵鏈,如一條條閃電,把蛟龍困在陣中。任它怎樣掙扎頑抗,施展種種變化,一會兒變為人,一會兒變為黃牛,一會兒變為巨蟒,都在五花劍的五彩索妖的劍芒里。劍光和鐵鏈繞著蛟精旋轉如同一個深淵,生生將它困住。觀眾會看到蛟精終于被許真君高超而炫目的法術所征服,乖乖蜷伏于井底,像一只常見的寵物狗。許真君再大喝一聲:“我今除妖務盡,免得你再來妖惑人間,看俺五花劍的厲害!”在許真君的暴喝聲中,五花劍噴出的五彩火焰頃刻間將蛟精化為一道青煙。第六場“鐵柱仙蹤”里許真君得道升仙,功德圓滿,一座宮殿在水中浮起,鐵柱萬壽宮金碧輝煌,護佑江右黎民百姓,世人禮贊不絕。水中舞臺、燈光、全息影像、LED、焰火等高科技舞臺技術,使一場場戲得到更加立體的呈現,充分體現了古典中國的美學氣質,使觀眾得到動靜皆入畫的全新體驗。當演出終章“鐵柱仙蹤”的音樂響起時,一組人工噴泉搖曳綻放在如夢似幻的江面上,三座燈光璀璨的鋼結構鐵柱萬壽宮從水面緩緩升起,在絢麗光束的映照下光芒四射。隨著樂曲逐漸達到高潮,繽紛絢爛的焰火驟然點亮了整個夜空。水舞臺上呈現的將是觀眾的視覺與心理樂意接受的結局,讓人們如愿以償地獲得了3個億打造出來的實景劇帶來的滿足。endprint

《浮燈》是導演程國倫完美地為困在庸碌生活里的萬千觀眾提供的一個云波詭譎而又不須讓人付出絲毫代價的超現實的夢境之旅。讓人們看到古老的寶劍在他們崇仰的許真君手里鋒芒如昨,仿佛給每個人都授予了一道護身符。

媒體的報道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暴熱之后的初秋時節,千年祖庭鐵柱萬壽宮在預計時間內重建完工。萬眾期待的實景大戲《浮燈》亦將在秋水廣場面對的贛江如期首演。

程國倫導演和制作人棋棋提前到場時,《浮燈》的作曲兼音樂總監梅林茂先生在全劇彩排完成回日本略做休整后特地趕到南昌,出席首演,他今晚一改過去的休閑打扮,穿得很正式,仿佛是來參加一個莊嚴而神圣的儀式。梅林茂為這臺劇譜寫的音樂也充滿了古樸而激蕩的儀式感。導演程國倫對他的作曲與音樂配器和整個演奏效果十分欣賞,他們從電影合作開始,已然形成默契,二人都將此默契看得彌足珍貴。當他們在特定位子坐下,已見秋水廣場座無虛席,人們都沉浸在一種即將看到神跡出現的萬般期待的亢奮中。晚上8時,在薄霧繚繞的江面上,古老的樓閣與漁火時隱時現,千變萬化的藝術燈光、奇妙的音響效果,將贛江裝扮得宛若人間仙境。

大型實景劇《浮燈》表演以“秋水長天”作為正式開場。

第4場

柳士龍從大批人群里擠出來,已是在洗馬池的十字街口,他看見三個人在一家店鋪門口演戲,其中兩個似乎面熟,個子矮的教個子高的演,叫他彎下身子做動作,并一遍遍演示給對方看。矮子演得很熟練,高個子學得很認真,另一個人面目模糊只一心跟著比畫,有不少看客喝彩。柳士龍覺得三個人演得很笨拙,像三個皮影。他剛要開口譏諷幾句,被人從后面扯了一下衣服。一回頭,是楊小姐?!斑?,你怎么在這?!”柳士龍驚喜道。楊小姐叫他別多事。柳士龍見楊小姐穿著很露的衣服,好像是要去游泳。他似乎從高處將嘴唇移動下來,終于碰到了她的嘴,濕的,很軟,彼此吸著。她有一雙靈動的黑眼睛,短發甩動著,泳衣布質薄柔,帶著水意,而天氣是溫暖的,她的樣子極像一個香港女星李嘉欣。

可大街上這么多人,都嘻嘻哈哈盯著楊小姐看。柳士龍心里覺得楊小姐穿著太不得體,有些難過。兩人走到狀元橋欄邊站住,又見人在唱戲,唱詞很熟,是拖音唱的一句“愿煙火人間安得太平美滿,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嗓音由低不斷拔高,拖長音,高音在空中旋轉,持續幾個圈,像一只鷹。柳士龍覺得人沒唱好,情緒不對,沒唱出熱淚盈眶的感覺。他張口不知吼了一句什么,反正是搗亂的聲音。那頭有人朝他扔來一個火團,像個流星,紅色的,從密匝匝攢動的人頭上滑過來,擦著他的頭發掉到狀元橋下去了。他似乎覺得嗅到一股頭發燒著了的焦臭,但似乎又沒有。卻看見楊小姐把手表和項鏈放在一個石頭橋墩上,只顧瞧熱鬧。一個身穿褪色泛白的藍色長袍的老家伙佯裝不以為然地順手拿走了橋墩上的手表和項鏈。柳士龍正要喝破,卻見老家伙竟笑瞇瞇地將手表遞給楊小姐,并好意提醒她別丟了,而另一只手卻將項鏈藏于屁股后頭。柳士龍上去揪住他說:“老賊!”楊小姐一臉驚詫。老家伙也不示弱,兩人就在橋上互相掐住對方的脖子各不松手,扭作一團,像兩個前世結仇的冤家。楊小姐越勸,兩人越掐得緊,都要置對方于死地。這時柳士龍看清了老家伙面目狡詐,不是別人,正是老許。他一狠心,發出大力,將老許掐得縮成了一個皮影戲里的又薄又輕的影子,他似乎輕輕一下,就把對方推到橋欄外。柳士龍眼見老許穿著長袍飄飄忽忽地在風中掉到水里,才緩過一口氣來。楊小姐很生氣,扭頭就走,柳士龍就跟她走,邊走邊埋怨她穿著暴露,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云云。這時天下起雨來,楊小姐淋著雨走,任他一個勁埋怨也不回頭。柳士龍撐起一把黑布傘,為楊小姐遮著,見她全身淋得濕透很是心痛,脫衣服給她披上。兩人停在街邊一個轉角,里面有個紅磚墻的公廁。柳士龍一邊為她擦臉上的雨水,一邊說著憐惜的話。楊小姐嚶嚶地哭了,她趴在柳士龍的肩頭。柳士龍感到肩頭是熱的,內心很寬慰。卻見一只陌生男人的手在偷偷摸楊小姐的背部,他一把又掐住那人的脖子,用力之大,指甲都扎入了對方脖子的皮肉里,那人僵住了,柳士龍驚訝地發現這人是子易堂的唐三樵。他忙松開手,唐三樵也尷尬,說:“我是來看戲的,你送的三張票都是四排四號,可只有一個位子,老婆和女兒都坐不上,估計是印錯了,只有擠到這里來改票?!绷魁堖@才看清旁邊是劇場售票口,很多人擁擠著排隊買票看大型實景劇《浮燈》。柳士龍有些恍惚,唐三樵手上高舉三張都是四排四號的票,眨眼間人就被推擁到前面去了,他的老婆和女兒在后面笑著禮貌地跟自己打招呼。柳士龍有點自責,心想或許自己太看重楊小姐了,對周圍人就顯得多疑而沖動。他悻悻然和楊小姐走出擁擠的人流,看見大型的露天橢圓劇場里層層疊疊的觀眾癡迷而瘋狂,密集如水中掙扎的蟻群。他只有倒退著走開,沒留神腳上的一只鞋被過路的人一腳踏飛了,落到了旁邊的一條僅一人寬的仄巷里。那巷子叫繁榮巷,巷口有個鐘表修理攤,只是一張蒙著白色塑料布的桌子,上面擺著幾只老舊的鐘表和七零八落的修理工具,修表匠卻不見了,隔街正對著亨得利鐘表店。柳士龍光著一只腳,單腿跳著進入繁榮巷去撿鞋。鞋拎起來,發現里面盡是黏糊糊的黑泥,沒法穿,卻見巷里又有一條巷子,隱約有個自來水龍頭。那水龍頭在傾斜而下的路旁墻腳下端,墻腳生著年深日久的暗綠色苔蘚,水龍頭從墻里伸出,是黃銅色的。柳士龍只有走下坡,到那條巷里去,一擰水龍頭,堵的,沒水,龍頭嘴里塞滿了固化的水泥。再左右看看,發現一個巷口坐著人,便過去詢問:“這附近哪有自來水?”人指另一條巷子,說:“三眼井在那頭?!绷魁埻酥傅姆较蜃?,發現巷子越走越多,卻沒有一處有水。而鞋子越來越沉,這時雨停了,每條巷子都有陽光照在陳舊的褐色板壁房舍上。每條巷子都幾乎一模一樣,他走不出去了,自己也記不清轉了多少巷子,他感到是自己記憶出了問題,已摸不清方向,找不到出去的路,他隱約覺得自己離熱鬧的洗馬池很遠了。不得不再一次向閑坐在屋檐下的老人結結巴巴地打聽:“要去繁榮巷怎么走?”老人說:“這就是繁榮巷?!绷魁堈f:“我從繁榮巷進來已經走了很多巷子??!”老人說:“繁榮巷就是很多巷子,你再走還會有更多巷子出現,這就叫繁榮巷嘛!”柳士龍覺得自己迷失了,他可能永遠也找不到出口,走不出層出不窮的巷子,永遠也見不到楊小姐了。他的心隱隱作痛,他的鼻子有些酸。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為一只鞋子而離開楊小姐。這時候他看見老許從一條巷子里朝他走來,竟是一派仙風道骨,與此前判若兩人,仍是笑瞇瞇的,老熟人般,卻是藏著殺機,手上拎著一把劍。柳士龍敏感意識到,那就是五花劍。再看老許,他顯然不是豫章后街開中醫診所的失意土郎中,而是許道長許遜。柳士龍這才想到那只鞋把他引入繁復迷離的巷子,就是安排好了讓他與許真君最終相遇的。他不得不佩服這個設計很精巧,完全出乎他意料,正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endprint

第5場

老許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入戲的,當時他正在打盹,耳畔有人喊:“道長,蛟精又出現了!”老許猛然驚醒,好像這一刻是他期待已久而又唯恐出現的,他還是來了!老許心里想。他的十二個弟子嚴陣以待,剃頭匠老吳將五花劍鄭重交到他手里。老許吩咐:“吳猛,你們十二人各居各位,布下鐵索陣把他引進陣來,別再讓蛟精逃了,待我親自除了這妖孽?!眳敲椭T人得令而去。十二道鐵索變化成了交叉繁復的小巷,如同一個城市迷宮。十二個弟子分別扮成稀疏地坐在巷落屋檐下的閑人,只為了將蛟精引入布好的鐵索陣里。這是個巧妙的設計,多少年來他們早對陣法的變化駕輕就熟,他們就像舞臺的置景工人一樣隨時可以按照導演的要求布置出劇情所需的情境,與接下來將要發生的情節銜接得天衣無縫。兩個勢不兩立的對頭看似不經意地在蛛網般的窮街陋巷里狹路相逢,老許已認出柳士龍就是變化成人的千年蛟精,是他仗五花劍欲除之而后快的妖孽。他似乎完全恢復了許真君的記憶,他的得自諶母真傳的千年不朽的道術都在五花劍里珍藏,今天他要再度啟封。

柳士龍一見到道長許遜就說:“老許,你太土了!都什么年代了還在用那把古董劍,早該是破銅爛鐵了吧!”老許說:“五花劍非銅非鐵,它是一把柏木劍。那些傳說都是錯誤的?!绷笼堈f:“這說明它就沒有什么神奇的了?它不過是你虛構出來的用以對付我的一個圈套?!崩显S道:“可以這么說,五花劍確實是把木頭劍,世人一直以為它是一把古色斑斕的寶劍,也是一個幌子,它不同于任何一把世俗的帝王寶劍,但五花劍對付你確實有效,它是一把除妖之劍?!绷魁堈f:“你可能忘了,這么多年過去了,自從你殺死了我的伙伴和妻兒之后,我早已是一個真實的人了?!崩显S說:“人?你在我的五花劍下必定原形畢露,變出妖的本來面目?!绷魁埖溃骸澳沐e了老許,這不是在民間傳頌你的神話傳說里?!崩显S笑道:“難道你還沒有明白過來嗎,你我都在別人早已安排好的戲里,世人需要我來代表正義除掉你?!绷魁埿Φ溃骸疤咸琢?。那種愚人的方式早就過時了。你的神像不是被砸了嗎?萬壽宮也讓人扒了?!崩显S說:“現在不是又重建了嗎?你身為蛟精還是要被鎮鎖到那地獄般的井里去,人們就要看到這個在重建萬壽宮時也特地做的鐵柱鎖蛟井,那是你的地獄?!绷魁堈f:“可那是假的。一直就是一個謊言。鐵柱井根本不存在,甚至你也不存在,僅僅是個傳說而已?!崩显S笑:“我堂堂許真君怎么可能是假的?”柳士龍說:“是的,你我根本就不存在于現實的世間,根本就不存在于世人的生活中,只存在于他們的精神需要的想象里。你我都是一個幻覺,像夢,天亮了就會無影無蹤。世人在平淡無奇甚至百無聊賴的生活中每隔一段總會為自己造神,以對平淡的生活進行不必承擔多少風險與付出自身代價的補償,而一旦有危機與風險出現,他們就高舉神力在前,自己的內心卻可以從中獲得合理的逃避。這便是世人造神并且樂此不疲的古老游戲。所以從一開始我們就是被虛構的。你老許不必得意于看似為你而建的萬壽宮,其實那是世人為自己的私心而建的避難所。重建萬壽宮也只是一樁更有利于他們的生意,跟你毫不相關。你我的仇恨與相斗也是他們虛構的,我的存在是為了你的確立,所以他們毫不猶豫要讓我和我的妻兒犧牲,這不是你的罪孽,而是世人內心的殘酷,你我原本是不存在的,是人心塑造了我們?,F在該是你我退場的時候?!崩显S說:“難道連你期待了一千七百年的決斗也沒有了嗎?”柳士龍說:“在你我之間沒有,因為我們根本不存在,可在人的世界里注定會發生。我們要做的是如何明明白白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而我們的決斗會發生在世人演出過千百遍的戲里。它跟我們本身不是一回事,它只與古老的民間傳說和神話相互纏繞,世人的仇恨不泯,復仇也就不絕,而你我已經從戲里出來了,也遠離了傳說?!崩显S說:“秋水廣場不是在上演與我們相關的戲嗎?”柳士龍說:“他們演他們的,跟我們哪完全是一回事呢?那是觀眾想看的?!崩显S說:“難道我們不是在戲里嗎?”柳士龍說:“你我都知道戲的結局,可觀眾卻知道我們的結局?!崩显S說:“我們的結局難道會和觀眾所看到的不一樣嗎?”柳士龍說:“觀眾所看到的永遠是虛擬的假象,比如一千年來傳說的是你許真君除掉了作為蛟精的我?!崩显S說:“真實的結局會相反嗎?難道真實的結局會是蛟精除掉了許真君嗎?”柳士龍說:“并非沒有可能,但起碼有一種結局是存在的,他們都消失了?!崩显S說:“消失?怎么消失?你我都不活生生站在這里嗎?誰說消失了?”柳士龍說:“你我都在別人虛構的戲里,它就像一場夢?!崩显S說:“你的意思是我們是別人想出來的?”柳士龍說:“是這樣的?!崩显S說:“那為什么我們要跟別人想得不一樣?”柳士龍說:“我們只有擺脫了別人設置的劇情,才能逃出永遠不死的千百年來仇恨的輪回?!崩显S說:“原來我們是因正邪相互對立著的仇恨而活的?!绷魁堈f:“我們是因世人的仇恨無以排解而設置出來的假象,它使我們活在永遠對立的所謂正邪的仇恨里。這個仇恨因我們不死而變得異常古老而堅硬。由此而衍生出五花劍這樣同樣代表正邪之間殺戮不息的魔器,它的能力越大越神奇,證明我們的仇恨越大,世人的殺戮心越大,他們會從我們的仇殺中獲得相互仇視的心靈補償?!崩显S說:“那么,我許真君也是惡的?!绷魁堈f:“你沒有看見世人打造的你斬蛟鎖蛟的塑像有多么的窮兇極惡。是人將他們心藏的大惡移情到了我們身上?!崩显S說:“我們怎么辦?”柳士龍說:“消失,永遠從人們想要看的戲里消失?!崩显S說:“那《浮燈》還怎么演下去?”柳士龍說:“贛江上演出的戲不是屬于我們的,是屬于一座冰冷的城市的,跟我們沒有關系。我們消失了,隨便他們怎么演,觀眾要的是熱鬧繁華的另一種假象,也有人把它當作一種城市的儀式。一座古老的城市在今天如果沒有儀式感的東西無異于廢墟,萬壽宮是出自人類自我補償與自戀的儀式性需要重建的,跟我們沒有關系。我們太古老了,該退場了老許!你我的冤仇也會在退場中煙消云散,好像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崩显S說:“那萬壽宮供奉的是誰?”柳士龍說:“是世人自身,是世人對自身轉嫁仇恨的一種自戀方式。根本不是你,因為你在世人的虛構之外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他們是在迷戀自己的邪惡與正義的設置,因為那就是人類自身的塑像?!崩显S說:“看來你是對的?!绷魁堈f:“我也是剛剛才弄明白自己是活在別人的夢里,從一開始,就是一出戲,只是這出戲太漫長了,以至我在里面迷失了,根本沒有意識到一切都是虛構的?!崩显S說:“我也終于明白了,我只是個演員。一個老戲子,戲該散場了,我也該走了?!绷魁堈f:“你走吧老許,我們不會再見了?!崩显S說:“好吧,我們后會無期?!彼麄兊膶υ?,沒有別人聽見。柳士龍說罷將自己變成了一棵古樹,風聲在樹葉間纏繞,鳥雀蟲蝶在里面飛舞跳躍。而那些小巷卻終于像一條條鏈子把柳士龍困住了,老許問一個剃頭匠:“老吳,蛟精何在?”“他藏身到一棵大樹里?!眳敲椭钢锟诘哪侵甏髽湔f。樹上嘰嘰喳喳都是鳥。他一劍刺過去,柳士龍避開了,五花劍刺及樹身,劍沒入柄,仿佛被樹吃了進去。老許大驚。樹身里空空的,猶如一個洞,像黑色的深淵般的枯井。老許去拔劍,他的手隨劍柄慢慢被樹吸進去,老許惶恐,試圖抽手脫身,已脫不出來,大樹將他的身體都漸漸吞了進去。他這時才發現,大樹就是柳士龍,他被柳士龍困入了深井里。那株瘞劍柏原來是柳士龍對付他的一個巨大的陷阱。endprint

老許陷入一片迷茫,他喊:“結局不是這樣的??!明明是我把妖孽打入了鐵柱井里,怎么可能是我被封在井里?錯了錯了!這是一出演錯了的戲!真實的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是我許真君鐵柱鎖妖,而不是妖鎖了許真君!那么你們建的萬壽宮難道供奉的是妖嗎?你們供奉錯了!”許真君在黑洞洞的井底狂喊,“你們供奉的是妖孽!你們拜錯了神,你們拜的是妖??!”他的喊聲嘶啞而悲憤,像一道傷口,卻被深土掩埋。他仿佛看見蛟精登上了重建的萬壽宮的神壇接受著信眾的虔誠膜拜與頌仰。他糊涂了,心想,難道重建萬壽宮是為了紀念柳士龍的勝利?

他沒有看到在秋水廣場癲狂而陶醉的萬千觀眾眼里,萬壽宮又有了他們的大神,他通過在贛江上表演的精彩斗法取得了勝利,巨大的五彩噴泉帶著激昂的音樂噴薄而出,六百位舞女在霓虹幻影的江面荷燈上為之翩翩起舞,成百上千只白鶴飛過頭頂。

第6場

老許糊涂了,他弄不明白怎么自己就成了個戲子。他出現在戲里時,柳士龍已經在劇情里了,仿佛等了他很久,老許是不會演戲的,他覺得柳士龍演得真好,很投入,跟真的一樣。當他開始分不清劇情中的自己和劇情外的自己時,柳士龍卻有異樣之感,越來越發現是活在一出戲里,從開始就是。是程國倫導演專門邀請他扮演柳士龍的,在演出的過程中,他忘掉了自己原來的名字。

他突然找到自己千百年來不死的原因,就是在戲里,只有在戲里才可以不死,從古演到今,這是角色的需要,是戲劇虛構的假象。他只是佯裝有著不死之身,設身處地想象是一個蛟精,仇恨也是虛構,由于他的不死的時間的延長,虛構的仇恨比現實更有力量。在這個世界上有兩個壁壘,一個是人,一個是妖。妖的壁壘是人的一種假設。而一出戲公演時不過一兩個小時,但對沉浸在戲中的演員來說卻是一個漫長的夢境。在夢境中虛構的力量無所不在,它看似無序而凌亂地擺布著層出不窮的境遇,其內在卻有著異常的秩序與合理。所有碎片式的人物與場景都不是突如其來的曇花一現,它們彼此之間都有著必然的千絲萬縷的聯系。

導演程國倫暗自心驚,他透過贛江的聲光色的大戲,隨著劇情進展到第四場,他發現戲中人物已離開了這個光怪陸離的舞臺幻象,而進入了豫章古城的內部,那十二條鐵索變成了繁復如蛛網的街巷,行人如蟻,而戲中的人物出現在人群里,他們像普通人一樣進入了他們生活與情愛和仇恨的場域,他們有自己的情節走向,這種走向是離開了戲劇的,他所導演的戲是對他們行為的模仿,但僅僅是浮光掠影的夸張與宏大造勢,與人物的真相相去甚遠,乃至無法企及,但他能看見。導演程國倫所看到的情節與觀眾眼里的大不相同,那仿佛是同一時段發生在不同空間的情景。程導演心里清楚,正在贛江上演出的大型實景水舞劇《浮燈》,演到中途時,便朝編排不一樣的情節發展。仿佛劇情本身有了生命,它擺脫了導演的構思,自行衍出令人感到意外的情節與結局。這是導演萬萬沒有料到的,而且別人無法看出,表面的熱鬧好像與事先編排設計嚴絲合縫。

贛江有屬于它的宿命與恩仇,這哪里是人能左右的,程國倫導演心里有了恐懼,這種恐懼由于劇中角色的出現又不斷衍生出新的角色,仿佛延綿不息的江水,那些浮滿大江的荷燈,也活了,生出了萬千水的靈魂,蹁躚起舞,如同遍江的魚精被神力釋放,萬千變幻,萬千妖嬈,把秋水廣場的觀眾看傻了。程導演的心由恐懼而慢慢轉變為巨大的敬畏。他清楚這贛江上演的不是一出浮華鋪張的視覺實景戲劇,而是在發生著一樁古老仇恨的真實對決,弄不好所有觀眾,包括這座古老城市都會被大水所淹,葬身魚腹。

不僅僅是柳士龍與許真君的宿仇,更多人的仇怨,冤家路窄,都在這出情景劇中走到了一起。許多面孔和人影出現又重疊,就如同附在荷燈上,漂浮而來,變幻異常,那些仇怨的魂靈,積怨甚深,無以排遣,都在這出劇里碰頭了。程導演感到毛骨悚然。仿佛是他冥冥中導演了他人千百年來未能如愿的復仇,是他人進入到了他導演的戲中來了結仇怨。那是他阻止不了的劇情和真實事件的延續。

戲演到這個份上,眼看一切都無法阻擋。柳士龍出乎意料地終于在劇中發現自己跟平常想象的完全不同,他不是一只令自己困惑不已的蛟精,只是一個扮演蛟精的普通人,是一出地方戲《還魂記》中扮演書生的一個演員。這出戲是他拿手的,他仿佛演了千百遍,演過很多年。對戲里出現的其他角色他都輕車熟路,梅麗娘、許真君、吳猛、岳丈、鯰魚精等,幾生幾世的人物,層出不窮的眾生,一切都好像手到擒來,而過去的演出又總是力有不逮。演女旦的名伶董艷玲,演許道人的老生許大頭竟然游刃有余,可以在戲中出出進進,唯有他入戲太深,進去了,就出不來,就只有活在戲里。他當然知道接下來的戲,是跟許真君拼個死活,可當他見許真君手持五花劍,佇立船頭上場時,發現扮演許真君的演員許大頭似有異樣。

許大頭手握五花劍時,前塵往事仿佛都回到心頭,他記起自己就是許真君,為躲避仇家柳士龍的追殺東躲西藏,還是被他找出來了,冤家就是冤家,正邪不能兩立。

沒想到殺是真殺。自己卻能被國際大導演運用的高科技弄得飛起來,騰云駕霧,身輕如燕,且又變化多端,這給復仇帶來了便利,卻不是順利。演對手戲的柳士龍也同樣厲害。柳士龍一出手,居然就將他置之死地。戲便似乎演到了戲外。

老許終于豁然開朗,發現自己是個演員,跟老戲骨李雪健是老哥們。他覺得柳士龍扮演得真好,柳士龍把他殺了,柳士龍一角是《還魂記》中的贛劇演員馬曉朋演的。他殺了老許,在觀眾眼里看到的,竟是老許殺了妖。觀眾的亢奮達到高潮,整條贛江伴隨梅林茂的音樂都發出狂歡般的聲浪,仿佛一場大水再度淹沒了城郭,預示著大型實景水舞劇《浮燈》首演獲得轟動性成功。

柳士龍謝過幕,導演握手祝賀他,說:“馬曉朋,你演得太好了?!瘪R曉朋看見棋棋眼里含著淚,跟楊小姐一模一樣。柳士龍在他頭腦中僅存的最后一點感覺意識到,他再也見不到楊小姐了。他們真的永別了!馬曉朋回過神來對程國倫說:“是導演厲害,扮演許真君的老戲骨的戲好,我是跟著許老師提供的線演,才有這么好的演出。真的太好了!”導演回頭問:“許老師呢?”旁邊劇務人員說:“戲結束了,許老師就不見了?!睂а菪?,調侃道:“難道他升仙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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