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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2-18 07:41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18年11期
關鍵詞:鴕鳥大偉

袁 遠

第一章

屈滔的原計劃不是這樣的。

按原計劃,他回到這個城市,把房子賣掉,拿了錢,就走人。多大點兒事呢。他的房子地段好,戶型又是頗受歡迎的兩室一廳,價格掛低點兒,好出手的。所以他原以為,滯留的時間怎么都不會太長,頂天兩個月。沒想到會節外生枝。

這時節,驚蟄剛過,春還柔嫩著,蠟梅和梅花卻是老透了,花殘葉衰,與萬物復蘇的春天格格不入。蠟梅枝條上搖晃著的,是去歲老葉,或黃或枯,全然龍鐘老態;新葉還得等些時候,才肯冒出頭來。梅樹呢,已干脆脫盡鉛華,只剩了光禿禿的瘦硬枝條,倔倔地伸展著。唯有一樹胭脂紅梅,先前仿佛打盹兒去了,錯過了節氣,此時補課似的,兀自開得如煙似霧、燦若云霞,倒叫人驚詫。

屈滔很有些時候沒見著蠟梅與梅花了,在高照老城,是沒有這兩種花樹的。高照那地方,地氣暖,養不住喜寒的梅與蠟梅,也沒什么嬌艷華貴的花卉和花樹;倒是土著的桃、李、杏和一些草花,每到春天,就嘹亮如歌地開起來,鎮里鎮外,一派姹紫嫣紅。

高照,是過去三年,屈滔待著的地方。一個不大的鎮子,山環水繞,地迫林稀,隸屬玉津縣。玉津乃積年古縣一座,縣志上記著呢,該縣始建于前蜀永平五年,初為津,再為集市,而后城之。高照鎮去玉津縣五十余里,年代晚得多,明永樂三年初成。年代雖晚,然數百年間偏安一隅,民風自古樸野,鎮子面貌變動不大。至今,鎮內仍有古廟、牌坊、巨榕,老屋舊院,簡陋小店,亦多閑人、老人、異人。直到前些年,開發出了一條新街,復古的青石路兩邊,漸次開滿了咖啡館、茶館、旅店、鋪桌布的小餐廳、文藝范的工藝品店,游客往來,熱鬧紛紛,將老鎮堆砌百年的安寧嘩啦驅散。但轉到老街巷里,依然是那亙古不變的靜謐調子,雷打不動的安閑舒緩,連公雞打鳴都有一下沒一下的。

在高照,屈滔沒工作,沒房子,身上經常沒錢,卻輕松地過了下來。那是他打算終老之地。

他有多長時間沒見著梅與蠟梅,就有多長時間沒回過這個叫成都的龐大喧囂的都市,這里曾在年輕時激起過他的萬丈豪情?,F在想來,所謂豪情,無非一腔澎湃的欲望而已:要有車有房有錢,要實現財務自由,要擁有頤指氣使、為所欲為的資本。

有過。

潮水般涌來,潮水般退去。說起來,挺有戲劇性的。

這套房子,是如今他在這城里的唯一資產。

閑置了四年。

進院。進電梯。上樓。打開房門,觸目可及的每一處,灰塵都積得跟火山灰似的。他在屋里一走一個腳印。手指劃一下餐桌桌面,赫然顯出一條粗線,似如狹路一條,兩頭皆無出口。

他拍拍手上的灰,不動聲色。時光不是白白流逝的,他的鬢角已生出白發,他的內心已滄海桑田,甚至,連相貌都發生了改變。曾經的圓臉盤瘦削了許多,臉上的線條卻柔和了;皮膚顏色深了,皺紋讓眼角吃不住重似的,略微下垂,而眼神則洗去了傲岸與尖利,變得散淡、溫和。他穿著舊毛衣與對襟衫,與過去西裝革履的他,判若兩人。

第二天,他去物管辦補交了物管費,接著去了房產中介,辦理了出售房子的一應手續和雜事。

他以為剩下的事,就是等著了。

如何想得到,僅一天之后,他竟站在一個陌生住宅院的一個陌生房間窗外,心里被震驚和茫然輪番碾軋。他是被老同學王大偉帶到這里來的。之前電話里,王大偉聽到他聲音的第一句話是:“老屈,你終于出現了!太好了太好了!”最后一句是:“我得帶你去個地方?!?/p>

然后開車過來,把他帶到了這里。

這是一個長條形大房間,在這個叫綠澤苑的住宅院里面的一溜平房的末端;長條房間的一頭,擺放著幾套圓角的塑料桌椅,房間中央,兩個中年女子正費力地帶著五六個年齡不一,高矮不齊,但全都表情僵滯的孩子做游戲。也不叫游戲,不過是讓那些孩子排成一個縱隊。屈滔隨著王大偉走到窗邊時,隊伍尚未排好,兩個中年女子手把手地教孩子站隊、伸手、拉住前面孩子的后衣襟。她們臉色疲憊,卻不急不躁,耐心得好像泥菩薩活過來似的。

王大偉開車帶他過來的時候,只告訴他:“去見個人,一個跟你有關的人?!?/p>

他陡然感到呼吸緊促,他有點明白這是什么地方了。不期然,隊伍中的一個小孩兀自蹦跳起來,不說不笑,直挺挺地跳,沒完沒了地跳,像個失控的機器人,他聽見那孩子雙腳落地的聲音,嘭,嘭,嘭。另一個小孩發出了尖叫。這尖叫來得突兀,無緣無故,其他孩子沒反應,蹦跳的那個仍在蹦跳,剩下的,木偶一般站在原處,眼睛都不轉一下。

不,不需要誰告訴他,不需要誰給他指明,他看出來了,那尖叫的小孩,就是跟他“有關”的人。

那小孩和他,簡直是一個模子里扣出來的。

稍稍有點變形,但還是一個模子里脫出來的。

這小孩是誰?是他的兒子?怎么會?他是怎么冒出來的?

他轉身走開。

王大偉跟著他。

來到院子中央。

停下?;剡^身。那房間隔壁,是一個鎖著的房間,淡黃色的木門已油漆斑駁;旁邊緊挨著的,是物管辦公室,牌子上寫著呢;另一間,財務室。這排平房,顯而易見是這個老舊住宅院的物管所在地。問題是,那群孩子是怎么回事?為何在這里集訓?訓個啥呢?屈滔打量著這個住宅院,推測它修建的年代。幾幢橫七豎八的七層高的樓房,灰色墻體已然剝蝕,發烏;住戶陽臺的防盜欄上,銹跡斑斑;許多人家的廚房窗口,呈現濃墨重彩的油跡;一個破敗的,歷史遺跡似的花壇,趴在狹小的院中,兩株蔫塌塌的瘦弱的紅葉李,花開得有氣無力。這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還是九十年代初修建的房子?不可能再晚了。

王大偉掏出煙盒,屈滔接過煙支。他們默默吸了一支煙。屈滔扔掉煙蒂,問:“他叫什么名字?”

“大名岑澈,小名等等?!?/p>

岑澈,岑雪妍的姓。

岑雪妍呢?王大偉又掏出煙盒來,他倆接著抽。王大偉深吸一口煙,在徐徐吐出的煙霧中,說了兩個字:“沒了?!?/p>

抑郁癥,去年割的腕。

再過四個月,屈滔滿四十六歲。經歷過四十一歲那場——不,準確地說,是一連串變故,他本以為再沒有什么能夠擊倒他了。該失去的,他都失去了,該埋單的,他都付了賬,差點沒付得起。

他還是撿回一條命來的人。

把命撿回之后,他等待著,等著身上的傷養好,能走路,能活動了,便出發了。背了一個背包,揣上銀行卡,坐火車,坐汽車,搭便車。車把他帶到哪里,他就在哪里住幾天,再走。走了大半年,把自己走瘦了,走輕了,走得沒名沒姓,無欲無求。手機也丟了,即便不丟,他也買不起充值卡,即便不丟,他也沒啥人可聯系的了。老父老母還在,他不擔心,他們跟他的姐姐同住。老兩口吃素,姐姐也吃素,吃素多年,素得清心寡欲,萬事不驚,對待生活中的一切變故,自有一份淡定。

就這么,他走到了高照。

他沒想過,會在高照停留下來,卻一天天地住了下來;他沒想過,還會跟一個女人建立同吃同住的穩固關系,但是幼君去了又來,再去又再來。最后,幼君甚至把她在一個大城市的工作辭了。屈滔勸她三思后行,“我是有一天過一天,有今天沒明天的人,你跟著我,將來不會有個什么好的?!?/p>

“我就跟著你,有一天過一天?!?/p>

倒不是她這個話,把他激動得回心轉意,要重新設計生活。激動也是激動的,但那份激動,莫不如說是暗暗感動。人到了一定年齡,感動也由狂風變成了和風,由巨浪變成了漣漪,漣漪之后,他就想了,幼君年輕,一個年齡小他十二歲的女子,自己說自己老了,其實還是小女子;自己說自己心灰意冷,唯求一瓢飲一簞食,其實心火未熄,僅是一時之念。

他呢,好容易風平浪靜了,他的后半輩子,就指著這個風平浪靜活呢。

后來,是他的朋友,或者說酒友,老耕,對他說了一番話,讓他改了主意。

老耕姓楊名耕,但江湖上的朋友們,不稱他為老楊,而是叫老耕,耕兄,也有稱耕爺的。老耕跟屈滔一樣,是高照鎮的外來者,但老耕在高照的時間長,一住十三四年,生生把自己住成了高照的土著,高照的名士,進而成為高照的磁場。

高照歷史上,有過奇人、異人、牛人,再奇,再牛,俱往矣。如今的高照,不夸張地說,恰因為有了老耕,漸漸又匯集起了眾多的非常之人。比如老劉,光溜溜的腦袋上,鼓一大一小兩個包,一筆花鳥草蟲,畫得典雅沉靜,悠遠沖融。老劉好酒,號稱千杯不醉。千杯,無人見識過,但整整一瓶白酒,或八九瓶啤酒,老劉飲得一氣呵成。飲完酒,作畫。老劉作畫慢,即便酒精烘著腸胃,照樣慢慢吞吞,運筆,涂色,涂個三五層,停下,礬一次,再涂,再礬;或兩手執筆,一手蘸顏料,一手蘸清水,邊涂邊刷洗。三兩個月,畫不完二尺見方一幅畫。畫不完,喝兩頓酒,即忘諸腦后。所以老劉的畫,多是未成之作。人說:“把它畫完哪?!彼f:“沒到時候?!鄙稌r候才到時候呢?老劉曰:“不知?!比苏f:“你要把這些畫都畫完,你哪會缺錢,更不缺名了?!崩蟿⒃唬骸板X,我倒是缺幾個,名,我自來不缺,爹媽早給取好了?!?/p>

另一個是老侯。老侯個頭不高,成天穿件圓領?;晟?,天冷時,罩件毛衣,再冷些,毛衣換成羽絨服。老侯會魔術,空手在人耳邊一抓,抓出個蛋,手心一捻,蛋殼碎了,撣掉蛋殼,兩口吃掉。又一抓,抓出個手機,圍觀的人一摸褲兜,喊:“呀,我的!”老侯笑瞇瞇:“你的?喊它試試?!笔謾C主人拿過旁人手機,給自己手機撥號,老侯手里即嚶嗡鳴響,老侯笑:“果然是你的?!卑咽謾C遞上。人說:“老侯,再來個蛋?!崩虾钬撌?,曰:“一日一蛋,無多?!比朔Q“一蛋師”?!耙坏皫煛崩虾畈恢箷g,還會催眠。一次酒局上,老侯一催眠,兩個五大三粗的爺們兒,便相互摟抱著,嘴對嘴啃將起來。眾大笑。

還有薛大爺。薛大爺真是個大爺,七十歲往上了,本地人,戶籍在高照鎮甜水井村。若沒有老耕這些人,薛大爺這一輩子,也就是個被湮沒的命運,他的鄰人鄉黨,誰在乎他寫詩不寫詩呢,誰稀罕聽他念“人生如參商,愿醉不愿醒”,或者“桃花紅,杏花白,邀來春風啜幾盅”呢,即便聽了,也不懂,更不懂薛大爺那顆寂寞的心。老耕等人聚到了高照,薛大爺才有了知音。

薛大爺寫詩,新詩舊詩雙管齊下,寒冬酷暑筆耕不輟,一輩子寂寂無名,卻始終對詩歌不離不棄。薛大爺也愛往老耕常去的酒館跑,兩盅酒入肚,便開始抖落鄉野故事,五顏六色的,枝繁葉茂的,比下酒菜還下酒。

老耕緣何落腳高照,說來話長。此人經歷奇特,當過老師,跑過貨運,做過生意,蹲過監獄,拜過拳腳師傅;又飽讀詩書,能詩能文。還離過婚。在高照鎮,老耕是個閑人,更是個忙人。閑呢,是他跟屈滔一樣,無班可上;雖無班可上,老耕卻忙,主要忙于交結并招待各路朋友。外地朋友或朋友的朋友來了,都找老耕。老耕來者不拒。高照鎮老街新街上,許多酒館都是他的老巢,他帶著外地朋友往一間酒館一坐,不多會兒,本地朋友便聞風而來,自找椅凳坐下,添上碗筷酒杯,你說我笑,推杯換盞。最后,多是老耕付賬。

老耕的錢哪來的,屈滔不知,也不問。正如無人問他屈滔,怎么把日子過下來的。其實在高照鎮,他也不是總沒活兒干。他替新街上開客棧的老姜,守過幾回店;替開日式餐館的老米,幫過廚,跑過堂;為一個要在新街開餐吧的外地來的女老板,裝修過店鋪;又給另一個開發果園的女老板做過文案;還有其他雜七雜八的事情,跑腿、修理門窗到通下水道等等。都是些零碎活兒,算不得正經工作。正經的工作機會也有,那開發果園的女老板,邀他加盟做管理,他婉拒了;一個房地產公司,要在高照投資開發樓盤的,向他遞出了橄欖枝,他仍是,想也不想便回絕了。

回到正題,老耕對屈滔說了啥呢?

老耕說:“老屈,你才四十幾歲,往后還有幾十年的日子,孤單又不是什么好東西,未必你還想孤單出個什么境界來?”

屈滔說:“沒那么想?!?/p>

老耕說:“施幼君沒有說非要跟你扯結婚證吧?”

“現在沒說,往后呢?”

老耕笑:“往后的事,往后說?!?/p>

老耕又說:“我冷眼看,幼君那女子不錯。你好好想想吧?!?/p>

王大偉是屈滔的大學同學。

當年讀大學期間,他倆并無特殊交好,大學畢業一兩年后,他們從各自討生活的小城辭職,先后回到讀大學的省城,按下打拼前程的人生按鈕,交往才漸漸密集起來。

那些年,他倆運氣背道而馳,王大偉越混越落魄,屈滔倒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在一家房地產公司移步換景,大步登上了銷售經理的寶座。做房產銷售,他屈滔可謂黑馬一匹,腦子活,膽子大,善出奇招,看似劍走偏鋒,實則步步為營;越是關鍵時刻,越是陣腳不亂,加上思維縝密,心硬如鐵,深得老板賞識?;貓笫歉咝骄蕺?。同學朋友聚會,他不時一擲千金。

王大偉跟他日漸疏離,他召集的同學聚會也不參加了,有兩年時間,甚至對他屏蔽了消息。他是從別的同學那里得知,王大偉走了,去了另一個城市;后來仍是從別的同學那里得知,王大偉又回來了。那年冬天,他找到騎一輛破自行車上下班的王大偉,兩人在街頭吃了一頓小火鍋。他丟給王大偉一沓錢,不讓王大偉拒絕,“我知道你老婆剛生了孩子,給孩子買點奶粉?!?/p>

又過一年,屈滔所在公司高層內訌,一場內部戰爭,持續數月。在差點成為炮灰之前,屈滔脫身而出。

更改職業線路。三十五歲完成轉型,躋身旅游界。做旅游,緣于他妻子曾琰。曾琰一直在旅游行當做事,十多年時間,積累下與東家的各種恩怨的同時,也聚集了一把相當分量的人脈和資源。夫妻二人聯手另立山頭,胼手胝足地操勞,將一個起初四五個人的小公司,快速做大。最輝煌的時候,他們在城中心的國寶大廈租了兩間辦公室,員工二十多號人,早晚人聲鼎沸,生意忙得雞飛狗跳。

曾琰退出了公司,做起了閑適的全職太太。

四十歲之前,屈滔對自己沒啥不滿意的。他一個出身寒微的人,一無貴人提攜,二無靠山倚靠,全憑了自己披荊斬棘,在這片動物兇猛的密林里,占得一席之地,當上了一個小小的食肉動物。這份成績單即便說不上多么漂亮,也足以讓他挺胸凸肚。

奇怪的是,就在那段志得意滿的歲月里,他竟然睡不好覺了,噩夢不時跑來搗亂,一次次驚得他浴冷汗而醒。從三十八九歲起,他越發頻繁早醒。那些個天色剛剛泛青的黎明,他從床上爬起,到陽臺上抽煙。青灰色天穹下,遠遠近近鋪滿只爭朝夕矗立起來的樓宇;道路像鉚足了勁的箭,四面八方射將出去;主街道上,唰唰開過的車輛很快拉成了線,隨即,街兩邊路燈流水般熄滅,城市迎來日日不變的喧囂。他是在一天凌晨不期然意識到,自己內心那條奔騰的大河,已然變得混濁滯緩,夾泥帶沙,再打不出歡快飛揚的浪花了。

又如何呢,也只得往前走。內心里,他是把享樂作為工傷補償的。而在消費與享樂的道路上,曾琰與他齊頭并進,曾琰說了:“花掉的錢才是自己的錢?!彼_玩笑批評曾琰不是過日子的人,曾琰反唇相譏:“你是過日子的人?別讓我說出不好聽的來?!?/p>

其實這話里潛伏的危機,他該早點意識到的。

接下來,就是與曾琰的離婚疲勞戰。屈滔是不想離的,折騰個啥呀,省省吧,誰的婚姻十全十美?哪對夫妻間沒點新仇舊恨?曾琰卻很堅決。他家往昔的和睦,就算是表面上的風平浪靜,也一去不返。問題是,他們遇到個死結:女兒跟誰?兩人都不打算割舍自己的骨血,一談就談到劍拔弩張。曾琰最后說:“打官司吧。我女兒非跟著我不可!”

那段時間,王大偉陪伴他的時候最多。在他慢慢想開,放下,決定同意離婚之時,公司出事了。

民間有句老話,叫“禍不單行”。他算是中了霉運的大獎,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公司旅游大巴出事,家庭分崩離析,緊接著是公司倒閉,然后,他自己出車禍。那車禍純屬飛來橫禍,差點收了他的命。

或許,先前頻繁拜訪他的噩夢就是一個征兆,可他怎么都沒想到,裝滿游客的旅游大巴在安全系數很高的線路上翻車這種小概率事故,會被他的公司攤上。事故發生的頭一天,他和曾琰剛談好辦理離婚的日期,事故一出,曾琰為難了。為難歸為難,他們終究還是按計劃去辦了離婚,這是他堅持的。

曾琰前腳跟他離婚,后腳便帶著女兒出國去了。那時屈滔才知道,曾琰執意離婚,并非被他在外面拈花惹草的行為徹底激怒,像她先前口口聲聲說的那樣“受夠了”,而是重逢了從馬來西亞回國探親的初戀情人。一重逢,老房子著火,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他不怪曾琰,沒啥可怪的。

那場車毀人傷的事故,從發生到最終平息,用了半年時間。一車人,大半受傷,還有好幾個重傷者,萬幸的是無人丟命。

事故未處理完,他公司的氣數就到了盡頭。業務斷流,員工消失,一夜之間,由欣欣向榮到四面楚歌。他內心一派落花流水,閉眼承受一落千丈和轉眼成空的重錘砸擊。

公司關張數日后,他開車出城散心。東山再起這個詞在他腦子里起起落落之時,車身轟隆一震,車子不受控制地飄了起來,在街面上打轉,跟別的不知什么物體連續重撞。他滿耳恐怖巨響,兩手離開方向盤,下意識地護住頭。

他記得當時自己腦子里,很奇特地飄過一句話:“果真要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嗎?”

他是被一輛闖紅燈的瘋車撞上的。當即被送進醫院。住院一個多月,回家又休養了近三個月。意志最軟弱之時,他想過自我了結,一了百了。

王大偉來看他的次數最多。王大偉也是唯一一個,知道他背包出行的人。啥時候回來?沒想過,沒打算。王大偉說:“保重。手機別關機?!?/p>

在路上,他被人偷過,丟過東西,丟過錢,再后來,手機也丟了。

便跟王大偉斷了聯系。

到了高照鎮,才有了另一個手機,不是買的,是老耕給的。老耕說,手機還是得有。老耕給的是個舊手機,“不嫌棄就拿去?!?/p>

這次回來,如果不是在樓下的郵件箱里,看到王大偉留的兩張字條,他未必會這么快地跟王大偉聯絡。其中一張字條上,王大偉這么寫道:“老屈,你要是回來了,一定跟我聯系,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我手機號碼沒變,是……”

王大偉說,孩子六歲。

六歲,該上學了,可那孩子能上學嗎?岑雪妍究竟為什么,要瞞著他生下孩子?究竟是什么道理?

撇開孩子的自閉癥不說——屈滔沒見過自閉癥兒童,但知道怎么回事,就算孩子沒有任何問題,屈滔依然不解,岑雪妍當時出于什么想法,是被什么促使著,做出那么瘋狂的一個決定的?

他能說什么呢,她人都沒了。

現在,他只能指望王大偉來告訴他,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王大偉說:“找個地方坐坐?”

他們回到王大偉的車上,王大偉發動他的廉價舊車。一路上,二人默默無言。屈滔又想吸煙,忍住了。這事他有沒有可能,聽王大偉把來龍去脈講過之后,就丟開,當不知道一樣?那孩子如今跟著外公外婆生活,還上著一個特殊訓練班,算是有依有靠;而他屈滔,是要徹底離開此地,重返高照鎮的。他好不容易,找到那么一個落腳的地方,好不容易,做出一個重大計劃,那計劃里不僅有他的后半輩子,還牽扯著另一個人呢,施幼君。

即使最糟糕的噩夢,也不曾讓他夢到這種狀況。

當年,他和岑雪妍有過幾次性愛。如果他記得不錯,他們的關系,從認識到結束不超過兩個月。他是在哪里、怎么認識岑雪妍的?想不起來了,要么是某個飯局,要么是某個酒吧。岑雪妍長得不算漂亮,但說話伶牙俐齒,說到興頭上,雙眼發亮,顧盼生輝,陡然間,整個人就有了奪目光彩。

他和岑雪妍的故事,是老套路。那次岑雪妍喝醉了,伏在酒桌上大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屈滔不大喜歡這種戲路,年紀輕輕的女子,能受過多大委屈悲苦,能遇到什么奇災異難,值得大庭廣眾下飆淚?當竇娥也得生逢其時,當孟姜女至少得有個底層老公。但最后,還是他盡義務,把岑雪妍送回住所。車到了岑雪妍公寓樓外,岑雪妍不下車,不是醉得下不了車,而是她想不通:先前她在酒吧里傷心的時候,他為何袖手旁觀?屈滔笑笑,心里說,這有點過了吧,你愛哭哭,還要求觀眾入戲?嘴里不說話。岑雪妍就要他送她上樓去。這意思很明顯了。屈滔穩坐不動,岑雪妍便冷笑:“怕我纏上你???放心,我是不結婚的人,跟誰都不?!鼻险f她醉了,岑雪妍怒道:“你這人怎么這么磨磨嘰嘰的?白給你都不要?”屈滔明知故問:“白給什么?為啥白給?”為這個話,兩人開始你來我往地斗嘴,斗來斗去,肢體就纏在了一起。岑雪妍在他耳邊吹氣如蘭道:“我想要,給我吧!”她那如蘭之氣,帶著濃郁的酒香。

下一次,是岑雪妍主動給他打的電話。那時候屈滔覺得,岑雪妍的欲望很強,不是他,而是她,總要把對方給生吞活剝了似的。做完后,他和她靠著床頭,吸一支煙。她好像從沒問過他關乎私人的問題,她只喜歡聽笑話,“講個笑話來聽?!彼涯c刮肚,有時是笑話,有時是段子,她便咯咯笑,咯咯咯,嘻嘻嘻。笑停了,翻一個身,又笑?,F在想來,她真是有點神經質的。

他們的次數,大概六七次,七八次。然后,沒來由地,岑雪妍就沒了動靜,再無電話打來。接不到她的電話,屈滔便打電話給她,每次都通了,每次她都沒接。他就明白,她不想見他了。

那就算了吧。露水一場,來得輕松,去得果決,干干凈凈,也好。

不久他跟王大偉喝茶,裝作不經意地,向王大偉問了一句:最近有沒有見過岑雪妍?王大偉曾跟他和岑雪妍一起吃過飯,喝過茶。王大偉說:“她是你朋友啊,咋問起我來了?你們兩個咋的了?”

他打個哈哈,敷衍過去。時間久了,就把她從大腦內存里刪除了。

咖啡餐吧吸煙區有點霧蒙蒙的,空氣里彌漫著煙霧、音樂和嗡嗡雜音。屈滔這時候已做了決定,不管這件事情是什么起因,也不管岑雪妍臨終前是什么想法,他是不打算蹚這趟渾水的。他蹚不起,沒那個能力。

他也沒義務,為一個女人瘋狂行為的結果埋單。

王大偉遞來一支煙,他倆各自吸著。王大偉伸手彈煙灰,屈滔這才發現,王大偉右手食指和中指上有一道明顯的傷痕,刀疤?咋弄的?啥時候弄的?王大偉說話了,他說,岑雪妍是去年找到他的。去年開春的一天,他意外接到岑雪妍的電話,一時沒反應過來對方是何人。王大偉說,那次岑雪妍沒說孩子的事,只跟他打聽他——屈滔的聯系方式。她沒能如愿,王大偉所知的,也只是屈滔那個再也打不通的手機號碼。過了三四個月,岑雪妍再次打電話來問詢,仍沒如愿。最后一次,是去年8月初,岑雪妍電話里提出,想跟王大偉見個面。

咖啡送了上來。屈滔視而不見。

王大偉說,那次見到岑雪妍,他差點沒認出來,岑雪妍的臉胖了許多,跟個發面團似的。岑雪妍直率相告,她在吃激素藥品。當然,她來找王大偉,不是為了告訴他她吃藥的事,她說的是孩子的事。一說孩子的事,把王大偉嚇了一跳。

“我問了她?!蓖醮髠フf,“為什么要瞞著你生下孩子?是不是因為很愛你?”

屈滔聽著。

王大偉說:“她說——你別介意啊,她說她對你,談不上愛不愛的。我又問了,那為啥要生下她和你的孩子?她說,那段時間她在亂來。我問什么意思,她說遇到誰,就是誰,不只跟你?!?/p>

屈滔把煙頭摁滅,心里倒有些釋然。王大偉繼續說:“我想問她為啥要亂來的,可是,咋問呢,她的臉木木的,看著平靜,可越看越是個病人樣子。我等著她往下說,她只半低著頭,又像在沉思,又像在發呆?!?/p>

屈滔想象岑雪妍坐在王大偉面前的模樣,過去那個動輒咯咯笑的伶牙俐齒的女子,被面孔腫脹、心事重重的形象替代。女人哪,讓他說什么好。

猛然間,他心里狠狠一慟,那個女子,那個曾跟他親吻過,廝纏過,合二為一過的女子,沒了,死了,再也看不到了。她有過的喜怒哀樂,她怕冷似的緊靠在一起的小巧的腳趾,她滑膩的肌膚泛紫的嘴唇,皆煙消云散;她當初的心思,他只能通過別人的轉述,去一鱗半爪地追溯。

王大偉說:“后來她說,她打過兩次胎,不在乎再打一次的,可那次發現懷孕后,她突然改了主意,她覺得那是老天給她的禮物,那是她的孩子,她一個人的孩子。她要把孩子生下來。有了孩子,她就有了相依為命的人,有了相依為命的人,她就不孤單,心里也不會成天空空落落了?!蓖醮髠ポp輕搖搖頭,吸一口氣,“天真哪。然后她說,她的愿望破產了。她說她的一生,就是愿望不斷破產的一生?!?/p>

屈滔沒說話,腦子里沒來由地,把岑雪妍和施幼君的相貌,疊合在了一起,好像她倆是一個人似的。真是胡思亂想。毫無道理。

王大偉說:“我當時還是遲鈍了些,沒有覺察到她有那種念頭,我只是問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難處所以要找你,問題是,那時我也不知道你在哪兒啊?!?/p>

屈滔拿起煙盒,他倆點上煙。王大偉說:“她就笑了,邊笑邊說你看,我這一輩子,就是愿望不斷破產的一輩子?!蔽夷苷f什么呢?她突然站了起來,對我說了最后一句話,她說她沒別的意思,只不過想讓你知道這么個事,她說你有權力知道。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p>

跟王大偉見面一個月后,岑雪妍切脈自盡。

次日,屈滔一覺睡到臨近中午,是被施幼君的電話吵醒的。

施幼君輕快的聲音淌過來:“大懶蟲,還在睡覺嗎?”

他含含糊糊應了一聲。

一個月前,幼君在高照鎮找到一份工作,若不是找到了工作,幼君這次會跟著他一塊兒過來賣房子的。他們商議好了,賣房的錢,拿出一部分在高照鎮買套小房子,剩余的,做日常開銷。

按幼君的打算,以后每年他們外出來一趟旅行,可去的地方多著呢。

電話里幼君問,賣房的事進展如何?幼君說,把價格再掛低點,早點賣掉早點回來,“想你呢?!?/p>

他說好。

掛了手機,腦袋昏昏的。昨晚王大偉開車把他送回來后,他沒進院子,直接去了旁邊小巷里的一家網吧。一連幾個鐘頭,盯著電腦屏幕,搜查自閉癥兒童的資料、文章、帖子,直看得眼睛昏花,才下線。

他翻身起床,洗了把臉,下樓,到小面館里叫了一碗牛肉面。端上來的面,浸在混濁黏稠的油湯里,沒個好顏色。本地的面,都這模樣,重油,重香辣,為了一個香辣,各種作料齊上陣,混合成不明不白的東西。他吃到一半,吃惡心了,推開面碗,結賬。

天氣不陰不陽,這城市的天,跟剛才的面湯似的,一貫混濁不爽,積重難返。剛走到公交車站,就來了一趟公交車,他略一躊躇,跨了上去。一站一站,直坐到終點站。他離開的這幾年,城市又變樣了,又擴張了,車子一路開過去,滿眼是一簇一簇的新樓盤,擠擠挨挨,密密麻麻。車到終點,卻遠不是城市的終點,這城市還大著,深廣著呢。他魂不守舍地走著,漫無目的地觀看,到一個車站,又坐上一趟公交車。

一直逛到晚上,才打道回府。

第二天,他先去房產中介所,留了一把家門鑰匙給業務員。之后,又去了公交車站,換一趟公交車,坐上去。他滿腹心事的閑人一個,也只能這般打發時間了。

第三天,他再坐上另一個方向的公交車。下車恰是中午時分,他照例,找了一家小面館。館子里的面,依然油膩黏糊讓他不喜。有啥辦法,胡亂吃吧。

面沒吃完,手機響了。是王大偉。王大偉問他這兩天過得咋樣。屈滔知道,王大偉要問的是,你怎么決定的?過去的兩天,王大偉沒跟他聯系,其實是給他時間,讓他做決定呢。好吧。好吧。

他拿著手機,走到面館外,對王大偉說:“我現在只等著賣房子,房子賣了,錢,我拿一半給岑雪妍爹媽,然后回高照去?!?/p>

他沒提那孩子。他的態度很明確,回避。他聽見電話那頭,王大偉不動聲色說:“行,如果你有什么事兒需要我幫忙,打電話?!?/p>

王大偉是不是在心里罵他,鄙視他?罵他是個狗日的冷血動物?鄙視他沒一點擔當?靠,他擔當得起嗎?他自身難保的人,逞啥狗屁英雄?

他跟面館老板結了賬,走到街上,一時有種四顧茫然的末路之感。

兩個多鐘頭之后,他站在了綠澤苑大門外。

這地方,他以為自己不可能找到,兩天前王大偉開車帶他過來時,他不曾記過路,卻是找到了。沒錯,這大門,外墻,樓房,不會有錯。

往院里走進去,如愿看到物管辦那一溜平房。那特殊教室的門邊,掛一塊豎寫的牌子:星星特殊訓練中心。挺寒酸的一個“中心”,什么人辦的?為啥辦在這地方?屈滔走到窗口。教室里,幾個小孩各就各位坐在塑料椅里,面前是塑料小桌子,有的在涂涂畫畫,有的在冥思苦想,有的在啃手指頭。仍是兩個女老師,一個是上次他見過的,圓臉的中年女子,另一個是生面孔。中年女老師正蹲在一個啃手指的孩子座位邊,低聲說服那孩子拿上蠟筆畫畫,一面說,她一面把自己的頭,輕輕頂到孩子的額角。屈滔心里動了一下。

他的心跳好像被中年女老師聽見了,她站起身,走了出來。

他想走開,沒走得了。女老師已到了他面前,說,“你好。 ”

“你好?!彼f。

他們彼此端詳。女老師的一雙憔悴眼睛,年輕時該是很漂亮的。再好的眼睛也禁不住歲月的揉搓啊。她一個勁兒看他,她是看出什么來了?看出他和那個叫岑澈的小孩,面貌上的一脈相承?隨便吧。女老師禮貌又安詳地,問他有什么事,他說沒事,打擾了,轉身要走,女老師叫住了他:“你是岑澈小朋友的親戚吧?”

他轉過身來。女老師試探地問:“是伯父?叔叔?”

屈滔不答反問:“請問你貴姓?”

她姓邱,這個寒磣的訓練中心,就是她創辦起來的,她也是這里的負責人。

“因為我兒子,”邱老師淡淡地說,“我兒子也是星星兒。我三十七歲那年生的他,沒想到……我把工作辭了,后來,到處找朋友找熟人,籌了一筆款子,開了這個班?!?/p>

經費有限,所以她才找了這么個地方辦班。老師加上她有四個,她自己不領薪,其他老師拿低薪,當作公益。

屈滔問:“這種訓練的效果怎么樣?”

邱老師微微一笑,深緩吐一口氣,“慢慢來吧,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p>

屈滔沒說話。邱老師說:“岑澈這孩子怪造孽的,父母都沒了,外公外婆呢,畢竟是老年人,對這樣的孩子來說,老年人的力量是不夠的?!鼻窭蠋熣f:“你要是有時間,常來看看他,陪陪他,對他有好處的?!?/p>

父母都沒了?屈滔苦笑一下。邱老師進到教室里去,照看了一下,又出來,對他說:“跟我來吧?!?/p>

就好像她有權替他做主似的,她把他帶到了那孩子——大名岑澈,小名等等——的座位邊。岑澈伏在桌上畫畫,哪是什么畫畫,糊涂亂抹罷了,紙都給劃破了。邱老師蹲下身去,輕聲喊岑澈的名字,沒反應,邱老師說:“畫得不錯呀岑澈,打擾你一下,看看誰來看你來了?”一邊撫摸孩子的后腦勺。

岑澈抬起了頭,但不看邱老師,也不看站在邱老師身邊的屈滔,眼神定定的。屈滔迎著岑澈的眼睛彎下身,跟岑澈臉對著臉,可他分明感覺到,岑澈的眼神穿過了他的臉、他的腦袋,把他當作了無物。

他直起身來。沒等生出什么感想,便聽到一個聲音。是岑澈,岑澈說話了,一個完整的句子:“要是能發生什么奇跡就好了?!?/p>

語速很快,聲調刻板。屈滔愕然。岑澈又重復了一遍:“要是能發生什么奇跡就好了?!鼻窭蠋熍呐尼旱暮竽X:“是啊是啊,奇跡會發生的。繼續畫吧?!?/p>

她站起來,小聲對屈滔說:“這話大概是他外公外婆說過的,他在模仿,偶爾就會迸這么一句出來?!?/p>

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那是什么希望呢?屈滔后來想,那其實是絕望。天可憐見的。

跟絕望廝守著過后半輩子,會是怎樣一個情況?

施幼君發來一條短信,讓他上微信,她有話跟他說。他回了條短信:不方便。

這事,他沒打算隱瞞幼君,也沒法三言兩語對她說清。寫信呢,暫時沒那份閑心和精力。拖吧。

卻不可能總拖著。事情拖到最后,還是個事,可能還是更大更復雜的事。

一周后,他與施幼君通電話。幼君在電話里哭了。怎么會這樣?幼君哭著問,怎么會這樣?

又兩日,幼君不顧一切地坐飛機過來了。

他們長談了大半夜。

幼君不抽煙的,這個晚上,竟老煙鬼一般,一根接一根地吸,吸。吸到十一二根的樣子,她喉嚨里一嘔,沖到洗手間去,吐了。吐了回來,臉色青白,眼眶深陷,屈滔不忍直視。

屈滔說:“幼君,別這樣?!?/p>

幼君笑得慘淡。幼君說:“我也不想這樣,可是,你讓我怎么辦?”

幼君喃喃地,失神地重復:“你讓我怎么辦?”

他這一輩子啊,是劫數未盡還是怎么的,他已爬不動坡上不動坎了,坡坡坎坎卻沒個完。幼君撲到他身上,幼君說:“房子賣了,錢都給他們,你跟我回去,回高照?!?/p>

他不動,不言。幼君說:“你沒有那個義務的,那個小孩不是你要生的,你跟我走,沒人說得著你什么!”

幼君說:“是我逼你跟我走的,是我逼你做決定的!是我自私,是我無情,是我逼迫你,所有的罪過都是我的,行嗎?行嗎!”

他把幼君緊緊摟著,要把她勒進自己骨頭里似的。然后他松開手臂,咬著牙說:“不行?!?/p>

他不能在揮之不去的自責和心神不寧,甚至是悔恨中,度過后半輩子。

這有什么可說的呢。

“那就把小孩帶上,我們一起回高照去?!?/p>

這話,幼君是第二次說了。她越是這么說,屈滔越是難受。幼君并不明白自己將要付出什么,至少,她低估了她將要付出和承受的。

退一步說,就算回高照,也得等到一段時間之后。自閉癥孩子,是拒絕隨便變換環境的。屈滔已把岑澈從他外公外婆那里接了過來,岑澈來了一周多,至今尚未完全適應,只不過比頭幾天略好一些而已。頭幾天,岑澈發脾氣,砸東西,不吃飯,把頭往墻上撞。屈滔拉不住,勸不了,只得拿一個靠墊給他墊在墻上。岑澈一門心思撞啊撞啊,屈滔扶著墊子,眼睜睜看著他自虐,嘆氣道:“你這是何苦來!這么鬧很好玩嗎!”

若是強行帶他長途跋涉去高照,天知道路上會發生什么事。

最后一條路,是幼君留在這,跟他和岑澈一起過日子??蛇@太不現實了。幼君說過,她與大城市八字不合,她是打定了主意,絕不為都市抑郁癥大軍添磚加瓦。高照則不同,那里的陽光、空氣、物產、五湖四海的朋友、簡單明快的生活,都合她心意。她在那里剛站穩腳跟,憑什么要來到這么個天氣陰郁的陌生大都市,跟著一個朝不保夕的沒錢男人,守著一個沒希望治愈的自閉癥兒童過日子?

屋里開著燈,他倆卻被幽深如墳、無邊無際的黑暗包圍著,壓迫著。最后,他們靠在沙發里,筋疲力盡睡了過去。

黎明的清暉如云霧般翻過窗口,涌進房間時,屈滔醒了,同時聽見房門“咔嗒”一聲。這“咔嗒”一聲,讓他睡意的潮水轟然退去,整個人無比清醒,無比疲軟。

一下跳將起來,沖到陽臺上。從十六樓的陽臺望下去,幼君背著大挎包的孤清單薄的身影,正穿過綠意盎然的院內花園間的小徑,往大門口走去。

她給他留了一張便條:“給我點時間,讓我想想?!?/p>

第二章

屈滔這套房子,位于城南一環和二環之間。

這一帶是生活區,也夾雜著幾幢寫字樓,寫字樓里,出入著朝九晚五的白領;這個片區里還有好幾個小戶型電梯公寓,住這種電梯小公寓的,多是單身上班族,結婚不久的小夫妻,他們中很有一部分人自己不做飯,沒時間啦,不會做啦,要么懶得做。

這就是他賺錢的機會。

房子,屈滔沒賣。把客廳重新歸置了一番。原先客廳里的東西,賣掉的賣掉,挪走的挪走。另買了一張長條餐桌和兩張短餐桌,十幾把座椅。

他開始在自己家里,經營餐飲。

每周一三五,中餐;二四六,日本料理。周日休息。

用餐者需提前打電話預定。起初一個月,他中午晚上都只供應八人餐;后來,中午還是八人餐,晚餐則可供應十二三人份。

王大偉借給他一筆錢,他買了輛便宜的二手車。每天凌晨四點半起床,到生鮮批發市場采購當日食材。出門時,把熟睡的岑澈拉起來,背到樓下,放進汽車后座。車開著開著,岑澈就醒了。到了目的地,他便拉著岑澈的手,進入人聲鼎沸的批發市場。買完東西,往回開的路上,岑澈一般又會睡著。

頭兩個禮拜相當艱難。

他不年輕了,又閑散了好幾年,陡然間上緊了發條,累得跟個苦役犯似的,卻連叫苦的工夫都沒有。忙累還在其次,最不省心、最難伺候的,是岑澈。

第一天早晨,到了生鮮市場,岑澈先是死活不肯下車,好容易把他哄下車,他又死活不肯向前走一步。他的面孔是僵的,眼珠也是僵的,眼皮一眨一眨,看樣子是被眼前的幢幢人影和不絕于耳的聲浪嚇住了。屈滔只得把他抱起來,一手抱著他,一手拖著購物車籃。岑澈二十多公斤的分量壓在他手臂上,即便兩條胳膊輪換著抱,也夠嗆,時間長了,胳膊酸麻得要廢掉似的。

第二天依然。直到十來天之后,岑澈才肯下地走路。走路又不看路,不是磕了絆了,就是踩著了臟東西。有一次屈滔正挑選冷水魚,眼錯不見,岑澈一只腳就踩進了一只盛著魚的大水盆里。

從生鮮市場回到家,把岑澈安頓上床睡回籠覺,屈滔即動手收拾剛買回的食材,準備父子二人的早餐。然后叫起岑澈,伺候他刷牙洗臉換衣。吃罷早餐,屈滔又開上車,把岑澈送到邱老師那兒。

岑澈的外公外婆是助了他一臂之力的。上午放學時,由老兩口去把岑澈接回他們的住所,安排午餐、午睡,到下午上學的點,他們再把岑澈送到邱老師的訓練中心。

老兩口對屈滔始終沒多少話。他覺得這樣最好,說不好、不好說的話,不如不說。彼此心照不宣,各盡自己所能吧。

他腦子里偶爾冒出過這樣的念頭:他是在犯傻??蛇@事他沒辦法。他精明了半輩子,犯一回傻,當還債吧。

下午四點,他趕去把岑澈接回家,繼續忙活沒做完的事。他忙著的時候,岑澈坐在一邊,不說不笑不動,要么默默擺弄蠟筆、玩具、橡皮泥。這孩子在想個啥呢?問一百遍也是白問。雖是白問,屈滔還是要問,岑澈不答,他就自己回答,自問自答,權當說話療法。

他以為自己已經不擅說話了,其實不然。

有一次他說著說著,不由得對岑澈嘆氣:“你老這么一言不發,啥都不說,你的存在感打哪兒來呀!”

他說:“你不跟人說話,倒也不是沒一點好處,好處是什么呢?不顯得饒舌,浮夸。老話說沉默是金,問題是你也不能過頭了呀,你不憋得慌嗎?啞巴都要說話呢,他們用手說,比畫,這樣——知道嗎?”

岑澈沉默依舊,沒一點反應。這不影響屈滔,他該說說,該停停,說到后來,有點自娛自樂的意思了。

他對岑澈說:“我們努把力,把客人維系住,以后客人多了,還可以翻臺??腿硕?,我們掙錢就多,等有了足夠的錢,我們來好好籌劃一下你的事?!?/p>

他忙活著擺盤,嘴里繼續說:“起碼你得學會讀書,否則將來那么漫長的時間,咋打發呢?更重要的是得學會照料自己。我比你大四十歲,我活到八十,你才四十歲;我若能活到九十,你不過五十歲——實話說,我活那么長干什么?我走了,被閻王收了,你還得活呀……”

說到這里,一陣揪心,惆悵得不行。這些自閉癥人群,從幼兒到少年,從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老年,一路自閉下去,活出個啥趣味、啥意義來呢?想不下去,便又說下去:“我就不明白,你們為啥要自閉呢?自閉一陣子得了,沒完沒了地自閉,多沒意思啊。你到了青春期,未必不想女孩子?那時你又怎么辦呢?唉,唉?!?/p>

慢慢地,岑澈能給他幫忙了。

岑澈喜歡戳東西,拿著蠟筆往紙上戳,拿著勺子往桌上戳,屈滔便把裝有熟土豆的缽子給他,讓他搗土豆泥。這個活兒,岑澈喜歡。但有時他犯倔,土豆都戳成爛泥了,還不肯罷手?!敖o我了!”屈滔說,“你再戳下去,成稀屎了?!?/p>

“你成稀屎了?!贬喊l出的聲音,好似機器人。

“不是我,是土豆泥,是它,這碗里的東西?!?/p>

“你成稀屎了?!?/p>

“扯淡,別胡說?!?/p>

把缽缽強行拿過來,對著岑澈豎起食指:“不許喊,不許叫,我給你換一個?!卑蚜硪粋€裝了土豆的缽子遞給岑澈,岑澈果然沒有喊叫。

晚上,最后幾個食客用完餐,一般是晚七點半光景,偶爾有人加班遲來,也不會太晚。食客們離去,屈滔收拾清掃一番后,就該打發岑澈上床睡覺了。打發了岑澈,他上網再看看次日的訂餐情況,關閉電腦,草草洗漱一下,上床,頭一挨枕頭,即熟睡過去。

他是四月中旬開始營業的,一眨眼,夏已深深。對屈滔來說,這幾個月其實是最安適的時光,每天忙累得沒一點空閑,也就沒時間犯愁和灰心。而更深的絕望,尚在到來的路上。

他如何想得到,不遠的未來,還有一場絕望在恭候他呢。

而那絕望到來之前,竟給了他一點希望的甜頭。真戲弄人哪。

七月最后一個禮拜日,屈滔帶岑澈到蓮花山公墓,給岑雪妍掃了一回墓。

蓮花山公墓在城東南外二十多公里處。很大一面山坡,坡腳坡頂密植松柏,蒼翠得沉肅。坡上一排排的,皆為墓碑,隔遠了看去,碑們大同小異,擠擠挨挨;雖是擠擠挨挨,也沒半點熱鬧的意思。墓碑總是冷的,安靜的。

開車過來的路上,屈滔對岑澈說了:“我們去找一找你媽的墓碑,看看她?!?/p>

拉著岑澈往山坡走的時候,又說:“你媽走了之后,你想過她沒有?也許你心里是想她的,卻不說,是吧?”又問:“你的命是她給的,你知道不?”頓住,停下腳步,彎腰看著岑澈道:“你究竟知不知道她是你媽?想得起她的樣子嗎?”岑澈眼睛看向一旁,屈滔嘆氣:“你簡直是個謎啊?!?/p>

找到了岑雪妍的碑,一塊瘦薄的石碑,“岑雪妍墓”四個字和生卒年月,總結了這女子的一生。屈滔把一束白玫瑰放到碑前。岑澈無所事事站了一會兒,兀自走開去,走一走,站一站,下一級臺階,又站一站。屈滔沒去管他,但他再次注意到,即使在這樣空曠寬敞的地方,岑澈也不奔跑。他從不主動奔跑,好像沒有跑動的意識。

這孩子非但不說話,也不跑動,這是為何?

他在墓碑旁邊坐下。周遭是林立的石碑,石碑的叢林伸向遠方,灰色的連綿山巒畫出一條混沌的波浪形粗線。這是個悶熱陰天,熱浪在濃霧般的云翳中發酵,蒸騰,烤得這片天地越發靜謐。屈滔覺得自己好像給壓塌了,又像給什么東西掩埋了,他該對岑雪妍說些話的,卻不聲不響地坐著,坐得心頭荒涼無邊。然后站起來,走到岑澈身邊,把他拉回岑雪妍墓碑前。

“這是你媽的墓,你喊她一聲吧?!?/p>

他用手點著墓碑上的字,“岑、雪、妍,你媽的名字。她現在住在這里,你喊她一聲吧,喊一聲——算了,不喊也罷,你要是會喊了,回家又對誰喊去?”

岑澈的眼神游離了,屈滔順著岑澈的目光看去,左上方三級臺階之上,趴著一只花貓,黃白斑紋,四肢蜷在腹下,腦袋微微昂起,一雙琥珀色眼睛半警覺半懶散地看著他們。這貓打哪兒冒出來的?看著不像野貓,也不是什么高貴品種,該不會是鬼吧?突然,貓立起上半身,眼神變得凌厲。屈滔背上一冷,心里一驚,正待揮手把它趕開,就聽見“喵”的一聲。

不是貓發出的,是岑澈。

屈滔扭頭,對岑澈說:“嘿,你還會貓叫啊——”他的“啊”字尚未出口,岑澈又喵了一下,屈滔笑了,跟著也喵了一下。他這一下喵完,他倆不約而同地,一起發出長長的一聲“喵——”

貓立起身愣愣看了他們一陣,一轉身,撤退了。屈滔對岑澈說:“走,我們去追它!”

帶頭跨上臺階。

岑澈不動,屈滔把他拽了上來。貓在前面小跑,屈滔拉著岑澈去追,岑澈踉蹌一下,屈滔說:“跑起來!速度快點就跑起來了!像這樣——”雙腳在地面快速倒騰幾下以示范。貓早跑得沒影了。管它呢,他對岑澈說:“像我這樣,來,跑!跑去抓貓??!貓在那邊,不跑就抓不到??!”

他在前面作勢跑動,大幅擺動胳膊,招呼岑澈學樣。岑澈不理,他再示范,一次又一次,岑澈垂著胳膊,踉踉蹌蹌跑了起來。也不是跑,就是個跑的意思。屈滔已相當欣喜了,拍掌鼓勵:“對,對! ”“就這樣,繼續跑!”岑澈腦袋伸向前,開始發力,不料腳下拌蒜,摔倒了。

他讓岑澈自己爬起來,岑澈倒是沒哭。他繼續呼喊:“貓在那兒!我看到了!來!我們去捉它,跑啊,快跑!”

時間已近中午,先前,這片墓地上還有兩撥祭奠者,在各自親人的碑前燒紙,供花,灑酒,此時,那些人都走了,這片天地間,就剩了他們父子二人。

屈滔帶著岑澈跑到臺階盡頭,轉過方向,手一指,說:“貓在那邊!”又跑。

他們就這樣,在碑林間跑過來,跑過去。

由慢到快,由沉默地跑,到跑得嘻嘻哈哈。

是的,岑澈笑了,咯咯咯,呵呵呵。屈滔第一次,聽到、看到這孩子笑,笑聲在空曠的豎滿墓碑的山坡上飄蕩,如一縷煙嵐,一串光斑,在碑林間飄動,跳躍。屈滔聽著聽著,眼淚就出來了。

他們反復地跑,跑得耳邊生風,跑得渾身大汗。

跑到筋疲力盡,一屁股坐下來,然后干脆仰倒在地。

蒼天在上,濃霧般的云翳如厚實的被子,將他們覆蓋。

從公墓回來,岑澈有了變化。很明顯的變化。他喜歡喊人了。

卻是亂喊。如果這一天他對“爸爸”這個詞感興趣,見著誰都喊爸爸。屈滔頭痛道:“喊人是對的,這是你走向社會的第一步,但你不能亂喊啊,本來都起步了,一亂喊,功虧一簣,知道不?”

過兩天,在生鮮早市,岑澈沖一個買菜的大姐喊:“你是你兒子!”屈滔忙喝住他,跟大姐道歉、解釋,大姐說:“沒事沒事,這孩子……沒事沒事?!?/p>

是個人都能看出,這孩子有問題。好在大多數人都能諒解。

回頭屈滔對岑澈說,“你開口說話是讓人高興的,但你得注意邏輯,‘你是你兒子’這話邏輯上不成立,沒人是自己的兒子,你是我兒子,我是你爸爸、你爺爺的兒子,你爺爺是他爸爸的兒子,明白嗎?”

“你是你兒子?!贬赫f。

“隨便吧?!?/p>

有一天,岑澈又開始翻來覆去說“要是能發生什么奇跡就好了”。這話是到目前為止,他能說的最長的句子。

屈滔問:“那你知道什么是奇跡嗎?”岑澈每說一次那個句子,屈滔就問這么一下。于是岑澈把這句話也學了過去。

一段時間后,岑澈對每個來用餐的客人,都問一句:“那你知道什么是奇跡嗎?”

客人們早已習慣了這個古怪小孩,這個偶爾出現在客廳,不說話,不理人,永遠面無表情的小孩。要么出于禮貌,要么出于事不關己,客人們從不多問??蛇@一陣子,岑澈積極地喊人了,對所見之人要么一律叫爸爸,要么一律叫阿姨,叫得人目瞪口呆,還說話:“你知道什么是奇跡嗎?”就有忍不住的客人,試探著問屈滔:“老板,你這兒子……”

屈滔直言相告,聲音放輕了:“他是星星兒?!?/p>

有客人不懂啥叫星星兒,屈滔說,就是天生不愛跟人交流的孩子。

客人們替屈滔嘆氣。不過嘆兩聲而已。他們都很年輕,自己的事還忙不過來呢,即便自己的世界微波不興,也沒心思去替別人犯愁。只有一個女客人,有天加班來遲,獨自用餐時,她跟屈滔聊起了岑澈,她建議,給岑澈弄個小動物來養。

女客人對自閉癥兒童似有一點了解,她說:“我聽說有一種‘海豚療法’,讓這種狀況的孩子跟海豚玩會有幫助,只不過得是專門的海豚館,不知道哪兒有。不如先買個小動物來,給他做伴,或許異曲同工?”

小動物,屈滔買過。早先,他給岑澈買過三條金魚,不出兩天,岑澈把它們玩死了。怎么玩死的,屈滔沒看見,也休想從岑澈嘴里問出什么來。后來,他又給他買過一只小鷯哥,紅喙,黑羽,眼珠子清亮,很機靈的一只幼鳥。也是沒超過兩天,便一命嗚呼。那回屈滔動了怒,拽來岑澈,嚴肅地問他怎么回事。岑澈臉上無波無瀾,屈滔實在有點克制不住,猛一拍桌子:“聽著!”

岑澈轉一下眼珠,屈滔再一拍桌面,更大聲地發出命令:“聽著!”隨即敲著桌面:“這小鷯哥,還有先前的小金魚,是買來給你做伴的!你不跟人交朋友,總得跟個什么交朋友吧,人,是社會性動物,啥叫社會性動物,就是得有朋友,懂不?才多長時間,你就把它們弄死了!你就算不喜歡它們也不至于弄死??!你是怎么把人家弄死的,能不能開口說句話?能不能老實告訴我,你究竟咋想的?”

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從頭至尾都很嚴厲。岑澈當天沒表示什么,他的脾氣是隔了一夜,才開始發作的。第二天一早,屈滔帶他到了生鮮早市,岑澈不宣而戰,又不肯下車了。好不容易把他搬下車,抱在手臂上,他一路踢打。把他放下地,他順勢蹲下去,不肯移動。屈滔千錘百煉的耐心幾乎破產,一腳踢開了腳邊的一顆小石子兒,這一踢倒好了,岑澈一挺身跑了過去,跟那小石子耗上了勁。他不肯移位的問題終于迎刃而解,卻把屈滔折騰夠嗆,又要照看他,又要見縫插針地采購。買完東西,該上車了,岑澈仍不肯結束游戲。強行把他拉走,他跟受刑似的號叫。由著他呢,他這么踢一上午、踢一整天都是可能的。屈滔只好求他:“你是爺,我服你了,以后再不惹你了行嗎?”岑澈充耳不聞。

最后,屈滔把石子兒撿起來,又撿了另外幾個石子兒,包括一塊爛磚頭,放到岑澈手上,他才同意班師回朝。

屈滔沒空去想,岑澈究竟是跟小動物有仇,還是根本不在意弄死一條生命?總之,他沒再給他買過小動物?,F在,有旁人提到這個事兒,他一尋思,行吧,就再試一試。

他帶岑澈到花鳥市場,挑選了一只兩個月大的金毛幼犬?;丶液?,他把幼犬托付給岑澈,說它還小,需要照顧和愛護,需要進行訓練,他說:“金毛是跟人類最親近的動物之一,你好好待它,它會對你投桃報李的,等它長大了,它還會保護你。你們互相做伴,再好不過了?!?/p>

不管岑澈聽還是不聽,他說:“給它取個名字好不?叫啥好呢?”自問自答道:“先取個小名叫望望吧。你小名叫等等,它叫望望,一聽就是一家人。以后再給它取個大名,你跟你媽姓,它跟我姓,叫個屈某某,你不反對吧?”

頭兩天,岑澈眼中無狗,望望的吃喝拉撒睡全由屈滔操持。等到岑澈開始理會望望了,望望的悲慘時光就到來了。一開始,望望不知大難臨頭,還跟岑澈親近,伸出舌頭,舔岑澈的腳踝、褲腳,岑澈一抬腳,望望就被碾軋在鞋底,吱吱慘叫。如是兩次,望望肝膽俱裂,一見岑澈就躲。望望越躲,岑澈越追,追到后不由分說,一腳踩下去。屈滔驚怒得不行,第一次想狠揍這小子:“信不信我揍你??!”

他抱起小狗安撫。望望在他臂彎里打著戰,他心說罪過啊罪過,一下一下撫摸小狗。它柔軟的皮毛,濕潤的小鼻頭,乖順無害的小模樣,叫他這個曾經鐵石心腸的大男人都滿心憐惜,岑澈的行為該怎么解釋?他怎么狠得下心,下得去腳?

岑澈面向墻壁不作聲,屈滔由著他面壁,愛站多久是多久。把望望重新置于自己庇護之下,進廚房,將望望帶進廚房,進臥室,把望望帶到臥室,不讓它離開自己視線。

過了兩個晝夜,還是屈滔屈服了,也不是屈服,是他左思右想之后,決定還得再試一下。他把望望再交給岑澈,抓著岑澈的手,帶著他輕撫小狗,讓他感受望望皮肉的微顫——它有恐懼感哪;教岑澈給小狗喂食,讓他聽望望喝牛奶時呼嚕呼嚕的聲音。岑澈似乎接納了這些動作,屈滔退到一邊,岑澈撫摸的動作沒有停下,屈滔繼續退開,進廚房忙事兒去了。忙一會兒,探頭往客廳看一眼。

正忙得不可開交,忽又聽見小狗慘叫。兩步沖出廚房,見岑澈雙手捉住望望的腦袋,瘋狂地搖晃撕扯。

一邊搖晃撕扯,一邊嘿嘿笑。

望望在這個家里待了僅一周,屈滔把它送人了。不送人,它會被岑澈撕成碎片的。

把望望送走后,岑澈沒啥悔過的表現,只不過有點蔫耷耷的,又不愛喊人了。屈滔為岑澈的行為心灰到極點,何止灰心,而且害怕,他搞不懂這個孩子,搞不懂這個帶有他的基因密碼,長得跟他很像的孩子。他這才緩慢地意識到自己的困頓處境,即便他拼盡全力,也未必能走到云開霧散。

從高照鎮回到這里的半年,屈滔不曾喝過酒。這個周六的夜晚,他大醉了一場。醒來已是次日中午,頭痛,口苦,眼睛花,手足麻。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

岑澈坐在床尾面向墻壁,他餓不餓?要是沒人照顧他會不會任由自己餓死?屈滔陡然生出個惡意的念頭,餓死倒好,一了百了。

就聽見了敲門聲。

王大偉拎著兩瓶酒來了。

這是星期天,屈滔不營業。王大偉來得是時候,他們有日子沒一起喝酒了。屈滔宿醉未消,一屁股坐進餐椅的時候,感覺自己像一只四處裂口的麻袋。他真希望自己就是一只麻袋,隨便往哪兒一卸,不管了。

喝酒之前,王大偉打電話叫了兩份外賣,屈滔打發岑澈吃了飯,由他在一邊待著。沉思默想是岑澈度日的主要方式,這份無聲無息,此時把屈滔感染了,他和王大偉從下午喝到傍晚,自己從頭到尾沒兩句話,多是王大偉在說,王大偉也說得有一搭,沒一搭,屈滔聽他絮叨,感嘆,罵娘,權當他自言自語。自言自語也是天賦人權哪,屈滔心想,要是岑澈也能自言自語一番,他該有多么歡喜!

王大偉一走,屈滔走到岑澈跟前,大聲號令:“我命令你說話!說——話!”

岑澈不說。

屈滔:“你先前不是說過完整句子嗎?現在跟著我說:我叫岑澈,今年六歲?!?/p>

岑澈無話。

他說:“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說話,一是挨揍,你選哪個?你知道什么叫選擇嗎?信不信我會揍你?”

他滿屋子翻找,截獲一個木質衣架,啪啪敲打自己掌心,“再不說話我就打你,用這個,看到了嗎?你沒挨過打是吧?不知道什么叫疼是吧?”

岑澈面不改色。屈滔舉起衣架,抽下來,抽到自己臀上,又舉起,抽到自己肩上,再一下,大腿,最后,佯裝一棍打在自己頭頂心,倒下,栽進椅子里,做昏死狀。眼皮偷偷打開一道縫,望出去,岑澈處變不驚,站一會兒,走到廚房里去了。

傳來撕扯東西的聲音。屈滔結束無意義的裝死表演,起身走到廚房門邊,見岑澈正撕扯著面包包裝袋。這小子會自己找東西吃了,他是否該為之欣喜?欣喜個啥呢?這孩子不仍像個密封罐似的,讓人看不到內容嗎?

轉到陽臺上,點一支煙。陽臺窗外,是高低樓廈,萬家燈火,一輪淡淡的碩大圓月,從樓宇的縫隙間浮出,纏著薄如蟬翼的云靄的飄帶,美得虛無縹緲。不覺間,云靄退開,剪影般的圓月搖身變成一個渾圓的微紅球體,懸于半空,將周遭天空和地面樓宇,映照得仿如幻境。

仿如轉瞬即逝的,一個臨時舞臺。

回到屋里,把岑澈拉到陽臺上,讓他看月亮。岑澈嘴里嚼著面包,眼睛倒是看了出去,但他看沒看到什么呢?屈滔說:“其實天上還有星星,很多,密密麻麻的,天氣好的時候就能看見,不過現在,云層把它們遮住了?!?/p>

岑澈眼睛一眨不眨,屈滔說:“云層就像幕布一樣,一合上,星星就沒了。很多時候天上看似無云,其實是有的,像隱形的幕布?!彼粗?,“你知道星星什么樣嗎?邱老師教過你畫星星沒有?來,我給你畫幾顆?!?/p>

頭暈暈乎乎的,但他還是順利找到了白紙和幾支蠟筆,先畫了顆紅色的星,換支蠟筆,再畫顆藍色的星,一路畫下去,直到紙上鋪滿五顏六色的星星。他拿起紙端詳一陣,說:“還該涂上黑色的底色,就像夜空了?!碧舫龊谏灩P,交給岑澈,“這活兒你來?!?/p>

岑澈將蠟筆戳到紙上,一劃,一拉,畫出一個不規整的叉,再一旋,旋出一個歪七扭八的圈。屈滔由他亂畫。岑澈畫,他說話。他問岑澈:“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看星星怎么樣?”岑澈頭也不抬。他說:“那地方叫高照,一個小鎮子,沒太多的人,也沒有高樓大廈,但白天有太陽,晚上有星星,在那兒你可以看到很多星星,你可以看到星空?!?/p>

心里一默,離開高照大半年了,與幼君中斷聯系也有半年了。他不止一次,扼殺了給幼君打電話的沖動,扼殺著扼殺著,就沒了沖動。這個晚上,他調出幼君的號碼,幾番躊躇,又劃開,再調出老耕的號碼,一根手指按下去。

老耕的聲音傳過來:“老屈,正想給你打電話呢?!崩细麊査€好嗎,他沒跟老耕說岑澈的事,老耕也沒問。老耕說的是別的事,老耕說,薛大爺去了。一周前,一撥人喝著酒,薛大爺腦袋往酒碗里一栽,就走了。這走法,倒也痛快,只是太痛快了點。屈滔想,他才離開多久,薛大爺說沒就沒了。一聲感嘆穿腸而過。感嘆之后,他想到了幼君,他得想活人的事啊。

老耕心有靈犀似的,話頭轉到了幼君身上,老耕問:“老屈,施幼君是——找你去了嗎?”

沒有,他和幼君很長時間不通音信了。老耕哦了一下。這個“哦”背后,定然是有事情的。果然,老耕說,幼君離開了高照,就在薛大爺腦袋往酒碗里一栽之前的兩天。去了哪里,無人知曉。老耕對此也不太關切,老耕說,“說不定哪天她又回來了。老屈,你啥時候回來?”

他說:“我也想回去啊?!?/p>

十一

掛了給老耕的電話,屈滔隨即撥打幼君手機,連撥三次,皆忙音。想再給老耕打電話,轉念作罷。

次日一早,送岑澈去邱老師的訓練中心之前,屈滔再打幼君電話,仍是忙音。他不打算觸霉頭地設想幼君出了什么事,卻不免心情沉重。最大的可能是,幼君決心把先前的生活畫上句號??伤蛘l去求證呢?這世上遍地是人,能吃能喝能說能笑的人,可他向誰去求證呢?

他對著空氣說:“我不是說過嘛,跟著我不會有個什么好的?!?/p>

又說:“你吃一塹長一智吧?!?/p>

又說:“祝愿你從此走向無牽無掛?!?/p>

回到他自己的現實。他是否真該考慮帶著岑澈到高照去?從長遠計,他總得給岑澈找一個安身立命之所,以目前情況看,高照當屬位列第一的選項。不過話說回來,小鎮有小鎮的良善,也有它的淡漠麻木,人世終歸是人世,任何一處,都不是天堂的副本。

那就等一等再做決定。

這個等,其實也是期待,下意識地期待幼君會突然出現。

說不定幼君真會再來找他呢。

沒等到幼君出現,要債的人出現了。

要的不是他的債,是王大偉欠的債。賭債。一百二十萬元。

屈滔覺得難以置信。一百二十萬元賭債?王大偉欠的?要債人說:“哥,你要不要看一下他寫的欠條?”

要債人是兩個小伙子,皮衣,寸頭,走路輕飄飄,眼皮半耷拉著,眼睛卻左顧右盼,像時刻準備躲閃危險,又像隨時會跳起來出擊。他們倒不是要把王大偉欠的賬算在他屈滔頭上,他們只是來找人的。

當然不可能在屈滔這里找到王大偉。王大偉呢?消失了,蒸發了,連同他老婆和兒子,都不見了。

屈滔去到王大偉住處,只見到貼滿小廣告的緊鎖的房門。

王大偉上班的公司,屈滔連名字都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一家代理幾個大品牌家電并做售后服務的民營公司。在那公司,王大偉負責辦公室工作,說白了,就是個打雜。用王大偉的說話,打雜就打雜吧,圖個安穩,一把年紀的人了,養家糊口是天職,不能再意氣用事了。誰承想,這個要養家糊口的人,竟欠下那么大一筆賭債。

這城里,還有屈滔和王大偉的十幾個同學。屈滔自回來后,不曾跟那些同學聯系過,同學的電話號碼,他全丟了。眼下,非得聯系了。借助電話查號臺,好歹查到一個大學同學單位的號碼,又通過這個同學,得到其他兩個同學的電話號碼。幾通電話打下來,屈滔把王大偉的事大概理出了個頭緒。

王大偉是何時開始出入地下賭場的,已無從得知,也許以往閑聊中大偉透露過一兩嘴,但屈滔從未留意。放到六七年、八九年前,即便他明確得知王大偉染賭,也只會哈哈一笑,那時候他咋會把這種事當個事呢。在他離開這城市的幾年里,王大偉賭癮加深,膽子瘋長,向著舍生忘死的狂賭之路長驅直入。一個大學女同學電話里告訴屈滔,王大偉曾向三個家境不錯的女同學借錢,開口十萬八萬,口氣相當大。其中一個女同學起初相信了王大偉編造的理由,答應了,后來又反悔;幸好反悔了,否則那錢就打了水漂。王大偉或有不知,大學同學們彼此通氣后,把他打入另冊,聚會再不喊他了。有一陣子,大家還以為他吸毒呢。

屈滔本想問一句,為啥就沒人過問一下王大偉有何苦衷?可是,有啥意義呢?再說他又有何權力,變著法兒地指責別人?誰的褲襠里沒點屎痕尿跡?只看你有無條件常換常洗罷了。但這就是全部的理由嗎?

連續三天,屈滔沒有營業。他回歸到無所事事的狀態,這久違的狀態讓他感到很舒適,這才是他想要的狀態啊??山K歸跟在高照的時候不同。在高照,他獨身一人,自由自在,后來有了幼君,兩人同心同德,不說勝似一人,也差不多了;現在,他身邊拖著一個木頭人般的小孩,這小孩還不全然是木頭,他得吃喝拉撒,得換衣洗澡,得有人伺候,有人保護,他太能占據資源了!思謀一番,他對岑澈說:“我倆得說定一個期限,我伺候你的期限,為了你,也為了我,終究是為了你。為啥這么說呢?我要是伺候你一直到我死,我會怎么樣呢?我會覺得這輩子了無生趣,慢慢變得脾氣古怪,甚至變成神經病,一旦我變成那樣,遭罪的是你知不知道?此其一。其二,我死了,你還得活,這話我是跟你講過的,記得不?你要是一直這么不開竅,還一腔叫人捉摸不透的怪心思,你以后咋活?明告訴你,我可找不到啥地方可以托管你啊。別看現在房子修得多,城市發展快,大家都有肉吃了,可這社會還管不到你這里,沒人管你,你就得自己管自己,管不了也得管,聽見沒有?”

岑澈顯然沒聽,或者說,聽而不聞。屈滔說:“說吧,我伺候你到什么時候?”提高了嗓子:“你今天非給老子說兩句話不可,不會說我教你說,不說不許上床睡覺!”

岑澈一雙眼睛定在屈滔臉上,眼里沒任何東西,無悲無喜,無怒無懼,沒內容,沒情感,兩顆黑眼珠子像兩塊黑木炭。屈滔一把抓住岑澈,撥浪鼓似的搖晃他:“說話!說話!你會吃飯怎么就不會說話!”你會放屁為啥就不說話!可是搖晃他有用嗎?屈滔忽地住了手,凄然沉默。岑澈的雙肩從屈滔的鐵掌下解脫出來,臉上沒啥反應,似乎也在沉思。

不一會兒,岑澈有了動作,走到墻邊,屈滔斷定他又要用腦袋撞墻。果然,岑澈故技重施。對岑澈而言,這還說不上是技,只是表示不滿、抗議的本能行為。屈滔眼見這小子撞了幾下,終究無法狠下心來,看他到底要撞到何時,撞到什么程度才罷休,走上去,拿起一只靠墊給他墊在墻壁上。閉上眼,把自己腦袋往墻上一撞,頭一嗡,又一撞,再一嗡。痛過之后的感覺是麻,是痛并快樂的麻。這快樂若能通向極樂,他倒寧愿一頭一頭撞下去,可是他極樂了,岑澈怎么辦?他也未必能走到極樂去啊。

他把岑澈摟進懷里,說我們不撞墻了,說自己剛才不該發脾氣,“是因為爸爸最好的朋友走了,不知道到哪兒去了。他一走,我感覺在這城里,好像舉目無親了似的,心里很空啊?!?/p>

說話間落下淚來。以前他從沒想過王大偉好似一個親人。心里罵一句:你奶奶的王大偉,你個蠢蛋連賭癮都降不住,你他媽是個孫子!

又補一句:跑遠點吧,別讓那些人找到你。

第三章

十二

高照還是老樣子,日子不緊不慢,陽光明烈依舊,鎮邊河水亮如銀帶,到了傍晚,火燒云燒紅天際之時,那叫一個壯麗。當地土著至今不知霧霾為何物。街上總有閑人,閑出天長地久的波瀾不驚,連公雞打鳴都有一下,沒一下。

高照也有變化,又來了新的人,開了新的餐館,也有離去的人,改弦易轍的店鋪,這叫有來有去。

變化最大的是老耕。倒不是他相貌變了,脾性變了,而是他的生活方式變了;這生活方式的變,也不是他不再熱衷呼朋喚友泡酒館,而是他出人意料地,改寫了自己的生活史:跟開發果園的女老板,住在了一起。

開發果園的女老板叫李敏紅。李敏紅原是做教學器材生意的。并非生意做不下去了,她才跑來高照,而是為了來高照,她將先前做得輕車熟路的生意轉給了親戚,自己退居股東之位,到高照后另起爐灶。這般自討苦吃地折騰,不是她更年期發神經,只一個原因,為了老耕。據說李敏紅和老耕十多年前,就有過山高水長的故事。然老耕這人,是江湖性格,愛的是江湖,是朋友,至于女朋友,愛來來,愛去去,不大放在心上,這就苦了李敏紅。李敏紅都破釜沉舟了,又不要他老耕供養,反過來還能倒貼他老耕,老耕卻始終裝糊涂,為此李敏紅多次和老耕鬧過勢不兩立。只不過這勢不兩立之戲,主要是李敏紅的獨角戲,老耕呢,安穩如泰山,灑脫如流水,把李敏紅氣得痛心疾首。有一次李敏紅找到屈滔,在屈滔面前切齒大罵老耕,連罵帶控訴,直把老耕批了個粉身碎骨、稀爛如泥,直說得屈滔對李敏紅刮目相看,滿懷同情,并認定她和老耕復合的可能性,已妥妥跌進了萬丈深淵。

又如何呢,不多久,屈滔看到這二人又和一干閑雜朋友,圍坐于兩張拼接起來的酒桌邊,談笑風生了。

或許是老耕的態度,叫李敏紅傷了心,她托人從外地買來兩只鴕鳥,給自己做伴,不再抻長脖子眺望那望山跑死馬的中年戀情。兩只鴕鳥一個取名叫渾蛋,一個取名叫高興。她上街,去果園,總帶著它們。兩個東西初來高照時,還是幼鳥,不出幾個月,長得比牛還高了。

屈滔帶著岑澈到高照的當天,就在新街老米的餐館里,聽說了老耕與李敏紅的“新聞”。其實是一個月前的事。老耕是如何改變心意的呢,發生了什么事情?老米嘿嘿笑:“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p>

從老米餐館出來,屈滔帶著岑澈,直接去到老街的酒米巷,找老耕。無人應門。轉到另一條小巷,不期然看到了渾蛋和高興。

它們又長高了一大截,羽毛油亮光滑,昂著小腦袋,神氣活現在巷尾踱步。

“看!”屈滔高興地讓岑澈看,“它們是這鎮上一個姓李的阿姨養的,它們叫渾蛋和高興?!?/p>

他拉著岑澈上前,渾蛋和高興四只亮晶晶的小眼睛,探究地盯著他和岑澈。

“不認識了?”屈滔笑呵呵,“我是老屈??!你們家老李呢?”

岑澈默默跟鴕鳥對視。

屈滔左右顧盼,沒見著李敏紅或老耕的身影,看到了走過來的另一個熟人。

彼此寒暄之后,熟人看著岑澈,嘴里說,“這是……”

“我兒子。他不愛說話?!?/p>

“哦哦,長得像,長得像?!?/p>

“它們家老李呢?”

熟人表示不知。

熟人走后,屈滔對岑澈說:“我們回新街,去老姜的客棧,你待在那兒,我去找房子,找一個住得下我們爺兒倆的便宜房子?!?/p>

岑澈一動不動,一雙眼睛只管瞪著兩只大鳥。

屈滔講道理:它們就是這鎮上的成員,想看以后隨時可看,現在我們還有事。岑澈哪能理會。他不挪窩,鴕鳥卻走開了。鴕鳥一走,岑澈便跟著走,屈滔嘆口氣,只得尾隨上去。走著走著,鴕鳥加快步子,跑了起來,好像聽到了一聲令下,又好像聞到了什么特殊氣息,要么就是想甩開岑澈。

岑澈哪肯被甩開,跟著鴕鳥跑。岑澈一跑,屈滔趕緊跟著跑。從一條小巷,跑進另一條小巷。一個人正從巷子那頭走過來,屈滔一看,樂了,原來鴕鳥是奔著那人去的呀。那人是誰?老耕。

屈滔正待喊老耕,鴕鳥已沖到了老耕面前,老耕側身一讓,兩只大鳥轟轟奔過去,忽地停住,掉過身子,沖老耕橫眉瞪眼。

老耕對兩只大鳥揚拳:“你們兩個渾蛋狗東西!”

屈滔大笑,“只有一個渾蛋,另一個叫高興?!?/p>

老耕聲音越過短短巷道傳來:“嗬呀老屈!回來了!”

“回來了!怎么,你跟它們結仇了?”

岑澈停在鴕鳥不遠處,仍直勾勾看著大鳥。

老耕:“我跟畜生結什么仇!是這兩個東西他媽的莫名其妙,這段時間一見著我,就轟轟沖來撞我!狗日的老劉也不把它們關好!”一頭說話,一頭警惕著那兩只虎視眈眈的東西。

“老劉?跟老劉有啥關系?”

“老李把它們送給……”

話未說完,兩只大鳥又向老耕沖來了,老耕忙側身再躲。鴕鳥沖奔的速度挺快,一下子沖過老耕身旁,沖到屈滔面前,屈滔避讓不迭。避開了鴕鳥,只見岑澈追著鴕鳥跑過去,轉過身要去追岑澈,扭頭對老耕喊:“再聊啊老耕!”

“今晚喝酒?”

“喝!”

十三

屈滔在鎮邊租了一間很小的老房子,圖便宜,也圖一個打算。他看中了鎮邊多寶河下游的一片荒地,準備在那兒開一塊地來種菜。

多寶河呈幾字形,繞著鎮子流過,上游下游靠近鎮子的河段兩岸,早已是菜地的天下,鎮子的原住民各自割據一塊作為自家菜園。鎮上搞過幾次整治,來一次整治,菜地就被鏟掉一次,鏟掉后不等雜草收復地盤,菜地重又復辟。

屈滔能夠開墾的荒地,在更遠些的河段。

帶著岑澈來高照的路上,他就想好了,他也種菜。自吃,打發時間,還可以得些收入:把種出來的菜,賣給新街開中餐館的老方。問題是,能賣幾個錢呢,還得再找一個活兒。

他去跟新街開日式料理店的老米談,老米說:“等缺人手了,找你?!?/p>

再跟開客棧的老姜談,老姜說:“暫時不缺人啊?!?/p>

他不急,這是高照,總有活法的,大不了去給李敏紅看守果園。不想李敏紅卻說,她正準備把果園賣掉。那果園做了三年,越做越虧,虧不起了。李敏紅說這話時,神情輕松,不當回事似的。是啊,如今她有了老耕,生活如愿走進了二人世界,一個果園,算個啥呢。

屈滔在心里叫苦。也只能在心里叫。高照畢竟是歡樂的,老耕在他回來的當日傍晚,擺酒為他接風。隔兩日,又打電話叫他去酒館喝酒。屈滔帶著岑澈前往,把岑澈安頓在一個角落坐著。因帶著岑澈,他不敢放開了喝,因不敢放開了喝,這酒就喝得不投入,不痛快,跟眾人喝不到一個節拍上。非但不能跟大家喝得肝膽相照,后來岑澈還攪出一場事端,鬧得大家不歡而散。

事端從岑澈拿腦袋撞墻開始。岑澈丟開了手里玩著的橡皮泥,蹭下座椅,屈滔一見之下,不假思索跑過去,把手掌貼在墻上,剛貼上,岑澈腦袋便撞了過來。眾人詫異,詫異后,大家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終究是竹籃打水,轉移不了岑澈撞墻的執拗。最后老侯出馬,給岑澈變魔術,先變出個草編的蚱蜢,又變出兩只核桃,眾人笑,“一蛋師”變“核桃師”了,老侯笑一笑,再一變,變出支口紅。到了口紅出現,岑澈不撞墻了。老侯得意,李敏紅笑罵:“死老侯,你啥時候把我的口紅摸走的?”

老侯笑呵呵把口紅還給李敏紅,李敏紅順勢旋出口紅膏體,給自己補妝。一錯眼間,岑澈走到了李敏紅跟前,伸手去抓那口紅。李敏紅本能地一讓,岑澈撲倒在李敏紅身上。屈滔上去拉岑澈,將桌面的一杯酒碰翻。李敏紅忙把口紅收了起來,向岑澈展示兩只空手。老侯為給李敏紅解圍,向岑澈拍掌,“來來看這里!”在岑澈耳邊一抓,抓出個雪白的饅頭。李敏紅從老侯手里拿過饅頭,饒有興致對岑澈說:“看這是什么?想吃嗎?叫我阿姨!”

岑澈沒啥反應。旁邊一酒友說:“人不稀罕饅頭,要口紅!”

李敏紅笑道:“小男孩要什么口紅?!鞭D臉對岑澈:“你咋會對口紅感興趣呢?”

岑澈當然不會做任何回答。屈滔拿了只小碗,夾了些菜在里面,準備打發岑澈到一邊吃飯。岑澈卻不肯被牽走,屈滔威脅道:“你最好乖乖聽話,不然下次把你關在屋里不帶你出來了!”

李敏紅把饅頭遞給岑澈:“聽你爸爸話,吃飯去吧?!?/p>

岑澈不理會那只饅頭,只愣愣地看著李敏紅。李敏紅笑起來:“那我吃啰!”把饅頭送到自己嘴邊,假裝咬一口,“好吃好吃!”又遞給岑澈:“去吃吧?!?/p>

岑澈一把抓住了李敏紅的手。最初一瞬,所有人都以為岑澈的目標是饅頭,轉眼就看見饅頭從李敏紅手里掉了下來,同時聽見李敏紅“哎喲”一聲驚叫。

屈滔心道不好,岑澈雙手已緊緊抓住李敏紅右手,奮力要把她的食指從手掌上掰掉,李敏紅掙脫不了,左手將岑澈一只手腕抓住,屈滔也一把將岑澈另一只手腕握住,皆無濟于事。岑澈的勁兒非常之大。屈滔從李敏紅的尖叫中,意識到李敏紅的指縫被撕裂了。其他人想幫忙卻無從下手,李敏紅瞪圓了眼睛,盯著自己岌岌可危的手。老耕大喝一聲“放開”,聲如洪鐘,震得眾人都呆了一下,唯岑澈充耳不聞,一心一意跟李敏紅的手較勁。

有人試圖把岑澈的手指掰開,一用勁兒,李敏紅痛叫,岑澈的手指嵌在了她的手上,任何外力都會使她雪上加霜。這場面顯出了幾分滑稽,一群大人,圍著一個不說話的孩子無可奈何,還有一個中年婦女不斷慘叫。但屈滔不能發笑,李敏紅還在水深火熱之中呢,急怒之下,一巴掌甩到岑澈臉上,甩得用力過猛,岑澈腦袋在脖子上轉了個圈。他心里一緊,伸手想摸摸岑澈的腦袋,李敏紅閃電般推出一掌,岑澈身體飄了起來,雙手卻仍扣在李敏紅手上,把李敏紅的胳膊狠狠一扯。李敏紅哭喊:“我的手??!”

屈滔擔心岑澈會被眾人打殺,已有人發出疑問:“這孩子是不是中邪了?”老耕說:“老屈,想辦法呀?!鼻献テ鹱郎系目曜?,啪啪抽打岑澈的雙手。岑澈的表情是沒表情,既不哭,也不松勁。屈滔也是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一時間有點發蒙,總不可能把岑澈的手掐斷吧。眾人都鴉雀無聲。這鴉雀無聲惹惱了李敏紅,她揚起沒被控制的左手,對著老耕、屈滔和周圍的人一陣亂打,邊打邊憤憤地罵,罵一干人沒用,罵男人都是渾蛋。

一說渾蛋,屈滔想起了鴕鳥,他對李敏紅說:“老李,你堅持會兒,我去把渾蛋和高興找來?!崩蠲艏t不明所以。屈滔沖到門口,又折回來,把老耕拉上,他得靠老耕把鴕鳥引來。老耕先是不去的,連說荒唐,可是李敏紅的手怎么解決呢?只得隨屈滔去了。

路上老耕給老劉打了個電話,老劉把鴕鳥從院子里放了出來。屈滔和老耕與鴕鳥遭遇后,一場追跑大戲立時上演。老耕在前面跑,鴕鳥在后面追;鴕鳥不樂意追了,他們還得設法逗弄它們繼續追。老耕邊跑邊說:“他媽的老屈,老子一世英名,今天生生為你兒子斷送了?!?/p>

兩只鴕鳥隨著老耕沖進酒館,酒館一下炸開了鍋。相比于窄小的酒館廳堂,鴕鳥有如龐然大物,往里一跑,椅翻盤落,噼里啪啦。不管怎么說,這一招畢竟管用,岑澈一見鴕鳥,當即丟開了李敏紅的手。李敏紅總算得以解脫,臉上仍余驚悸;老耕使命完成,一頭躲進了廚房;眾人合力,將鴕鳥往外驅逐。岑澈跟在大鳥屁股后,與它們一塊兒左右奔突。屈滔見岑澈隨著鴕鳥跑了出去,一邊向李敏紅道歉,一邊往外追,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隔天,屈滔特意去老耕和老李住處,做了一次正式的道歉。李敏紅手上纏著紗布,屈滔覺得自己像個罪人。老耕大度地說沒事沒事。真沒事嗎?李敏紅受傷的手須假以時日才能養好,而屈滔是支付不起醫藥費和誤工費的,就算眼下李敏紅貌似無工可誤,卻也不能說他不欠這筆費用。

李敏紅能說什么呢,她說:“算了,以后我躲著你兒子走?!?/p>

屈滔想跟他們詳細說說岑澈。沒能得到機會。老耕接電話去了,李敏紅顯得懶心無腸。道歉的話反復說難免顯出猥瑣之氣,屈滔不再多說什么,起身告辭。

能想見背后李敏紅會怎樣跟老耕說他。說去吧。

十四

當天晚上,屈滔右胳膊隱隱作痛起來。次日疼痛加碼升級,那痛明顯地,是從骨頭里滲出來的。他倒沒太驚慌,這胳膊就是甩出巴掌打在岑澈臉上的胳膊,這是現世報?要么就是岑澈把老李的手撕裂了,子債父還,還在了他這條胳膊上。

本來他已在多寶河下游那片荒地上開始了開荒之事,荒沒開完,胳膊竟疼得拿不起鋤頭了。幾日之內,疼痛愈演愈烈,劇烈到了聲勢浩大、令他坐臥不安的地步。非但胳膊痛,連帶著胸口也痛,非但胸口痛,激得心臟也一突一突地作痛。屈滔猛然膽寒,他會不會得了什么絕癥?他這胳膊,一沒受傷二沒累著——鋤幾下草算個啥呢,怎么會疼成這樣?

他猶豫著要不要去醫院。去了醫院,花錢,花時間,受折騰,一系列檢查做下來,醫生也未必能確診病情。再者說,高照這地方有啥好醫生呢。

猶豫也是拖延。暗懷僥幸,希望拖些日子,胳膊不痛了。卻是白日做夢。疼痛長在了他的胳膊上,只要一睜眼就風起云涌,到了晚上也不謝幕,睡著了都被痛醒。

這絕不是什么好兆頭。

倘若他真的患了絕癥,那便是死期將至。岑澈怎么辦?把他送回他外公外婆那兒,他們能照顧他幾年?他們去了呢?

荒地開了一小半,就撂在了那兒。整日閑待在租來的鴿籠般的房子里,也不是個計較。岑澈待得住,坐著發呆,蹲著看螞蟻,都能打發一整天,屈滔沒那本事,囚在屋里,早晚琢磨自己會跟什么絕癥有緣。琢磨不出來,也等不來哪位好心的神賜予他啟示,搞得做夢都是亂夢。

他帶著岑澈出門,不上街,直接往鎮外走,在鎮子邊上轉一轉,在多寶河岸走一走。走一走,屈滔心情會松快些,但他的問題沒解決啊,胳膊和胸口還在痛,瀕死的恐慌仍在心頭遮罩,岑澈如何安頓依然是個碩大問號。

思來想去,還是只有把岑澈交給他外公外婆最合適。至于他們能照看岑澈多久,憑天意吧。那么他是否立即把岑澈送回去?老兩口會不會認為他是在使金蟬脫殼之計?萬一他又不死了呢?或者再拖一拖?拖到啥時候?一拖拖到他一病不起怎么辦?

他對岑澈說:“你讓我死都死不痛快啊?!?/p>

轉眼一周過去。這期間,老耕給他打過一個電話,說他們一撥人在知味餐館。這是邀約的意思。屈滔沒響應,老耕也沒再打電話。

沒想到,老劉登門來找他了。

老劉進門第一句話是:“老屈,這些日子總沒見著你啊?!?/p>

跟著老劉又說:“這地方,沒法養鴕鳥呀?!?/p>

屈滔沒說話。屋里沒茶葉,他給老劉倒了一杯白開水。

老劉又問:“聽說你兒子喜歡鴕鳥?”

屈滔想說,是喜歡還是好奇,他也不知。終究沒說。

老劉:“你兒子要真喜歡那對大鳥,我送給他?!?/p>

屈滔心里熱了一下。一熱之后即冷下來。能起到啥作用呢?仍沒說話。

老劉說,元旦過后,他要回原籍去處理些事情,大概要過了春節才回來,回來時,十有八九會把他老父帶來,“老年癡呆了,該我來伺候啰?!苯觼砝细赣H,老劉準備搬入新買的房子,那是外來開發商在高照新修建的小高層樓房,在那個住處,是無法養鴕鳥的。既然鴕鳥終歸得送人,老劉說:“我想就送給你兒子吧,你兒子這個情況,有大鳥做個伴,說不定有好處?!?/p>

老劉說話間,屈滔手臂痛得熱浪滾滾。這個痛是無法轉移也無法超越的,他把雙臂抱在胸前,受不住痛又垂下來,然后再抱起來。他很想躺到床上去,又想跟老劉談談生死,可這話從何說起?

他聽見老劉說:“我那個院子的租期還有兩三個月,你們去住吧,住我那兒,方便養那兩只大鳥?!?/p>

老劉這可算是好人做到底了。只是屈滔還沒想好。

老劉告辭時說:“想好了告訴我?!?/p>

這些日子來,屈滔跟岑澈吃飯皆有一頓,沒一頓。他不覺得餓,岑澈餓了又找不著東西吃的時候,發脾氣,踢墻,他不管,隨他踢。岑澈倒不以頭撞墻了,他是知道痛了?知道自我保護了?回到不久前,屈滔定會為岑澈這個可被視為進步的表現感到歡欣,會說一番話以示鼓勵,但眼下,他一句話都不想說,說一個字都覺得累。

日頭一如既往地升起,落下,送來白晝的明媚,夜晚的冷幽。次日入夜后,屈滔給岑澈穿嚴實了,自己也穿上對襟襖,捂上圍巾,領著岑澈出了門。這個時間,老街這一帶已沉入靜寂,民居門縫里透出的些微光亮和隱約電視聲,越發襯得老街周遭幽靜如墳,暗秘如夢;新街那頭尚還燈火通明。父子二人走出鎮子,到河邊,到橋頭,過橋,沿河向下游走去,愈走愈黑。饒是高照氣候和暖,冬夜的寒風也夠人受的。走著走著,風忽地狂烈起來,如鞭子狠狠一抽,把屈滔抽了個激靈。

他抬頭,星子已經出來了,在深藍的夜空中清冷地閃爍。他拉拉岑澈,示意他抬頭看。示意沒起作用,他把岑澈的下巴抬起,讓他仰頭。過一會兒,拍拍岑澈腦袋,領著他繼續走,很快走進了完全的黑暗。定睛,再看,地面籠著一層若有若無的微光,極其模糊地勾出土路的輪廓,稀疏樹木的枝條,在風中輕晃;身邊河水的淺吟,和著植物放緩的呼吸。屈滔心里很鎮定,慢慢地,還舒緩起來。岑澈的手把他的手抓得很緊,他想對岑澈說點什么,沒開口,四下觀望一陣,搜尋到前面不遠處河邊一塊黑沉沉的大石頭,拉著岑澈走過去,坐下。

再抬頭,星星比方才更密了,它們在深邃的夜空中,閃爍成璀璨的童話世界。卻是冷冰冰、遙不可及的璀璨。他看向岑澈,心說:“難怪你們叫星星兒呢,沒一點溫度,看著是一個人,其實比星星還神秘?!?/p>

心里又說:“你要真是從星星那兒來的,就回到那兒去吧?!?/p>

心里又咕噥一句:“你來你去,也沒人在乎?!?/p>

“要是我死了,”心里繼續,“把你留在這個世上,我怎么放得了心呢?!?/p>

胳膊的痛楚又把他的心神抓了過去。疼痛持續了這么些天,讓他苦不堪言筋疲力盡的同時,依稀又生出一絲希望:這或許只是個來路不明的痛,而并非什么絕癥。但不是絕癥,為何會痛得不明不白經久不散呢。他不能犯糊涂,不能給自己改主意的借口。他從石頭上起身,挺直了腰,伸開手臂向夜空一劃:“這是星空,滿天星斗的星空,看到了吧?”

這聲音把他自己嚇了一跳。低下頭尋思一會兒,吁一口氣,再抬頭看天,良久,說:“要是哪天我走了,我對于你就像這星空對于你一樣,是個遙遠的存在,幫不了你什么了,所以你得學會死,本來我想……”停下來好一陣,又道:“我做不到?!必W該u搖頭,說:“我做不到。我能做的,是教給你怎么求死,你看著我,好好看著……”

走下石頭,一步、兩步,河水已在腳邊。蹲身,跪地,俯下頭,嗅到了河水的涼氣,不多想,把臉浸進河水。

十五

就是這個夜晚,屈滔明確了計劃,以后每天晚上帶岑澈到河邊,示范他如何求死。

到了開春,幾陣勁風一吹,寒氣就會散去,河水搖身變暖,這是高照氣候的特點。如果他能活到那時的話,他可以進一步示范岑澈,從岸邊走進河中,不僅僅是把腦袋埋入水里。

這計劃讓他獲得了心安?!坝涀?,”他對岑澈說,“等到你孤身一人又活不下去的時候,死是一條路子?!?/p>

這么做對不對呢?說千道萬,懂得如何求死,才能安然求生??傊?,這計劃讓他有了目標,心里重新注入了力量,他得抓緊時間做另一件事情,訓練岑澈的生活技能。

一夜之后,曙色剛剛爬上地平線,屈滔起了床。出門溜達一圈,回來即把岑澈叫醒,讓他自己穿衣穿襪。穿得慢就穿得慢,穿好了,整理床鋪。接下來,手把手教岑澈用水壺接水,接小半壺,坐在煤氣爐上,打火。水燒開時,讓他聽響,教他關火,灌壺,再倒入水杯。岑澈捧著水杯喝水,突然叫了一聲“爸爸”。

這是來高照后,岑澈第一次開口說話。

屈滔眼睛有點泛潮。父子倆喝了熱開水,出門吃早點。路上他對岑澈說:“明早教你煮粥,烙餅,待會兒到了中午,教你煮面條。蒸飯炒菜下一步學吧。這些活兒不難,你已經七歲了?!鳖D一頓,喃喃重復:“你都滿七歲了?!?/p>

老街上有一座年深日久的茶館,木板門,老虎灶,木茶桌齜牙咧嘴,長嘴壺渾身黢黑,黃泥夯的墻壁因日日煙熏火燎,早已沉暗朽壞,幾十年前刷在墻上的標語,亦被時光蠶食了筆畫顏色。茶客多是鎮上老人,老竹椅里一坐一整天。之前幾次經過這茶館,岑澈不曾表示他看見,這一次,他竟站住了,眼睛看向坐在街邊的一桌茶客。那是幾個穿藍黑衣服的老人,圍著茶桌,默然吸著自卷的葉子煙,慢條斯理斗長牌。

吃罷早點返回途中,岑澈再一次在茶館門外站住。屈滔想了想,說:“行,我們也喝回茶?!睜恐荷锨?,正要叫茶,只聽岑澈突如其來地,又喊出一聲爸爸。

喊了之后,岑澈即掙脫他的手,拔腿開跑。屈滔忙轉身,看到了好久不見的兩只鴕鳥。

他以為岑澈把鴕鳥忘了呢。這段時日他們沒見著鴕鳥,岑澈全無惦記的表現,至少屈滔沒看出他有什么惦記的意思。此時看到岑澈向鴕鳥跑去,屈滔驀地有些感動,他還能記住老朋友啊。

鴕鳥在前面閑庭信步,岑澈追近了,它們便跑起來,把距離拉遠后,再悠然踱步。如此走走追追,到了老劉的住處。

鴕鳥過家門而不入,屈滔拽著岑澈停止追蹤,敲開老劉家的門。老劉媳婦把他們父子讓進院子。老劉呢?在屋里,在畫畫。

屈滔從沒見過老劉作畫。老劉媳婦通報客人到來,老劉既不回頭,亦不作聲,只管對著畫板,輕揮筆刷涂染。屈滔倒沒覺著尷尬,引著岑澈坐下,打量屋里陳設。岑澈坐一會兒,不期然站了起來,甩開腿往前走,屈滔頭皮一緊,跟上岑澈,岑澈卻沒有如他所料地走向墻壁,而是走到了老劉身側。

老劉瞟一眼岑澈,仍是不語。岑澈不說不動,像目不轉睛盯著鴕鳥那樣,盯著老劉手里的筆刷。屈滔退回到椅子上,胳膊的疼痛如持續的浪潮,一浪大過一浪,他腦袋嗡嗡著,眼皮發沉,看著佇立在老劉身側的岑澈,眼睛慢慢就花了。

醒來時,發覺自己在多寶河邊。河面的氤氳霧氣漫上了岸,漫過他的腳背和小腿。他低頭時嚇一跳,他的小腿沒了!不是被霧氣遮沒了,而是確確實實消失了,膝蓋往下皆是空的,他懸浮于霧氣之上,一陣風來就會被吹倒。驚恐中正要呼喊,手被拉住了。拉他的是幼君,幼君近在身旁,笑微微的臉好似春天的桃花,她啥時候回來的?他向幼君張開雙臂,竟只抬起一只胳膊,另一只胳膊呢?幼君慢悠悠一指河面:“在那兒?!?/p>

那截胳膊漂在河面上,像個縮小的尸體。再一看,可不是具尸體嘛!一瞬間,驚恐如雪崩,那是岑澈!他向河中撲去,身體騰空,耳朵里聽見兩句話,一句是:“讓他去吧?!绷硪痪涫牵骸澳阒朗裁词瞧孥E嗎?”

前一句是幼君說的,后一句是岑澈說的。他摔落下來。身子一晃,幾乎跌下椅子,恰聽見岑澈又說了一句:“你知道什么是奇跡嗎?”

老劉轉過身,放下筆刷,對岑澈:“你能說話的呀?不錯不錯?!?/p>

岑澈卻不再接下一句。

屈滔一身虛汗,筋骨疲軟得站不起來,靠在椅子里,琢磨方才的夢。老劉另鋪開一張紙,拿過一支筆刷遞給岑澈:“你來畫?!贬翰粍?,老劉把筆刷遞到岑澈手里,把他拉到畫板前。

岑澈哪會畫畫,之前無非拿蠟筆在紙上亂戳亂涂,涂出一片狼藉。此刻,岑澈舉起筆刷,竟陡然改了氣象,顯出幾分胸有成竹,在紙上這兒刷刷,那兒抹抹,不用狠勁兒了,運筆揮刷頗有些流暢的意味,甚至學著老劉,把筆刷在顏料里蘸蘸,再涂。

岑澈停下時,老劉抓著岑澈的手,帶著他在畫紙上添了幾筆。畫畢,老劉端起桌上的杯子,啜了兩口杯里的東西,對屈滔:“這孩子有點畫畫的天分,說不定能畫出來?!?/p>

屈滔驚訝地發覺,自己尚未開口,眼淚先滾落兩滴。年紀大了,人也變軟弱了。他問:“畫出來又怎樣?”

老劉看他一眼,頓了頓,道:“他若喜歡畫,能畫下去,就是一個活法?!?/p>

屈滔埋下頭。

聽到老劉說:“我呢,沒教過學生,也不知怎么教,不過你兒子可以來看我畫畫,反正他不愛說話也不聽別人說話是吧?那就讓他來看,我看他看得懂。這些天我有興致畫點東西,你盡管帶他過來?!?/p>

十六

屈滔記得,他第一次守著岑澈睡覺時,心里冒出個念頭,一覺醒來后岑澈能說會道,愿意與人交流,變得一切正常了。是呀,這小孩所有零件都長得齊全,天造地設的一個人,為啥非要像個罐子似的自閉呢?

后來還有幾次,他冒出同樣的念頭,每一次,都被鐵打的現實抽了耳光。那是他集中享受失意的時間段,不敢再奢望什么了。

即便按老劉所說,岑澈能喜歡上畫畫,甚至能畫出點名堂,最大的益處是啥呢,無非是岑澈有了一個消磨時間的方式。再往好里想,將來他的畫能賣幾個錢,算是有了一份收入來源。但根本的問題是,那種可能性有多大?實話說,更大的可能性是像薛大爺那樣,一輩子無人問津。

還得抓緊帶岑澈做功課。教他學會料理自己,教他溺水。

中午午睡后,屈滔讓岑澈自己穿好衣服,帶他去多寶河邊。去河邊之前,引著岑澈在鎮上轉一圈,他得利用一切機會,讓岑澈熟悉鎮子的地理。剛走出新街,迎面遇到老耕和一對眼生的男女,邊走邊說笑。屈滔和老耕如常地打了招呼,老耕介紹那對男女后,問屈滔:“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屈滔說河邊。老耕笑說是去抓魚嗎,說冬天抓魚困難,魚都躲到水底睡覺去了。

老耕似還要說什么,沉吟著。屈滔突然起念,將老耕拉過一邊,說:“我帶岑澈到河邊是去練習溺水?!崩细麤]聽懂。屈滔解釋,老耕表情頓時復雜起來,不相信地問:“老屈,你這是啥意思?”

“說來話長,另找時間說吧?!?/p>

他牽著岑澈剛走出幾步,被老耕叫住了。老耕大步走上來,低聲問他:“老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他說知道:“我很清楚?!?/p>

他說得很淡定。其實他是想馬上跟老耕說個事情的,一件他得拜托老耕的事情。但眼下不是時候。他問老耕哪天有空,“我想跟你談一談?!?/p>

“你這話說得,見外,我隨時都有空——這樣,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p>

屈滔是這么想的,要是潛伏于他身上的絕癥陡然發威,一把收緊他脖上的繩套,把他彈壓在床,他絕不求治,不做無用功,不多花一文錢,只做一件事:打電話給岑澈外公外婆,請老兩口來接走岑澈。要是老兩口遇到啥事來不了呢?這就得拜托老耕了,請老耕或由老耕找個妥當的人,把岑澈護送回去。一應花銷,從他留給岑澈的銀行卡里支出。銀行卡里存著他賣房的錢。

就算他跟老耕的交情不到生死之交的程度,這事也是可以委托的吧?

他又周全地考慮到,萬一事到臨頭,岑澈外公外婆偏偏出了什么意外——不是他心懷惡意,意外誰能預料呢?那么第二重人選,是他父母和姐姐。他父母和姐姐早已一心向佛,他姐姐命苦,本來有個聰明又陽光的兒子,十五歲那年,被一個瘋子無端地用刀捅死在夜晚的小吃攤邊。這個悲慘事件差點讓他姐姐精神失常,也正因為此,他姐姐開始信佛,吃素。

他不愿麻煩他姐姐和父母的,不過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只能指望他們。他對岑澈說:“你要是跟了他們,就讓他們帶著你學佛吧。不過那樣的話,你可就沒肉吃了?!?/p>

現在,除了按計劃訓練岑澈,就是等著老耕打電話了。

一天過去,兩天過去,屈滔的手機悄然無聲。第三天、第四天也跟著過去了。屈滔心里起了疑,老耕這是怎么回事?這不像老耕的做派啊。是否老耕認為他瘋了,要跟他拉開距離?

元旦節近在眼前。這天上午屈滔帶岑澈去老劉家,發現老劉媳婦正在收拾東西,他把岑澈送進老劉作畫的房間,出來問老劉媳婦要不要幫忙,老劉媳婦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沒什么事?!?/p>

屈滔說:“我想請老劉和嫂子吃個飯,不知你們什么時間方便?!?/p>

老劉媳婦說:“哎呀客氣啥呀,千萬不要客氣。老屈啊,有個事兒想跟你說說?!?/p>

屈滔請她講。

老劉媳婦說:“這個小院子我們租到明年三月上旬,本來過些天我們回老家后,就空下來了,所以老劉說讓給你們住,誰知道昨晚我侄女打了個電話來,說春節期間——大概大年初二初三吧,她和她男朋友還有她要好的兩個朋友想來住一陣子,你看,我沒想到冒出這么一出……”

屈滔點點頭:“明白了,我們不搬過來?!?/p>

老劉媳婦:“你千萬別介意啊,本來跟你說好的事,你看這個……”

屈滔笑笑:“不是個事兒,我們有地方住的?!?/p>

老劉媳婦又費心為他盤算鴕鳥:“鴕鳥你們養在啥地方呢,白天好說,那兩個東西野慣了,總愛往外跑,關都關不住,就是晚上……”

屈滔說:“那今天我就把渾蛋、高興引到我那兒去?今晚嫂子就別給它們準備晚餐了,我來準備?!?/p>

“好的好的?!?/p>

他鄭重其事跟老劉媳婦說了聲謝謝,倒把老劉媳婦說得一怔。

從老劉家出來,屈滔帶著岑澈去菜市買了胡蘿卜、青菜和饅頭,對岑澈說,“這是鴕鳥的晚餐,以后它們就跟我們住了?!?/p>

住哪兒呢?“我們給它們搭個窩?!贝钤诤翁??鴕鳥窩不是雞窩,門前一塊彈丸之地就成。他向鄰居家借來砍刀、鉗子,馬不停蹄,領著岑澈往未開墾完的荒地走去,一路上琢磨著鴕鳥窩的樣式,思忖著如何干得快些,爭取天黑之前搭出個大模樣。猛地意識到沒覺得胳膊痛了,可這么一想的時候,馬上又感到痛得鉆心,這胳膊能使上力嗎?就聽到了手機響。

從衣袋里掏出手機,是個陌生號碼。他喂過去,傳來的聲音叫他渾身一激。

他好半天沒說話。電話那頭的人說:“我明天回高照?!?/p>

屈滔發現自己很冷靜,問電話那頭的人,回來有什么事嗎?對方不繞彎子:“有事!見你!你等著我?!?/p>

他微微笑了,笑得眼角發濕。幼君??!

他問:“你怎么知道我在高照?”

幼君吐一口氣:“老耕打聽到了我的新號碼,給我打電話了?!?/p>

原來是老耕。果然是老耕。

幼君問:“你還好嗎?”

幼君又說:“先別急著做什么決定,也別急著做什么事情,等我回去后我們談一談再說,好不?”

他笑了:“我的事兒挺急的,今天得抓緊時間,不然來不及了?!?/p>

幼君喊了一聲:“屈滔!”

他笑起來:“我帶著岑澈,去給鴕鳥搭個窩?!?/p>

幼君沒聽明白:“什么?”

他眼睛看出去,看到了沉寂在冬日里的河流,鎮子的一角,收心斂性的草木和天邊悠然的云朵,他感到陽光聚焦在眉心,他說:“那兩只鴕鳥,渾蛋和高興,現在歸我們照管了,我們得去給它們修個房子?!?/p>

掛了手機,對岑澈說:“走吧,今天我們爺兒倆得好好出一身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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