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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雁

2018-02-20 09:31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18年10期
關鍵詞:老孟天成

1

何小玉決定和那個人見一面。下班后她就給介紹人黃姐打了電話,電話里支支吾吾的,黃姐問究竟是什么意思,要不要見面說?

何小玉連忙回答:“是呢是呢,見一面,我想和那個人見一面?!秉S姐說:“當初叫你談,你不談,現在卻想見面了?”何小玉也不說話,聽黃姐嗔怪著。

地點定在南門街的一棵老槐樹下,時間是半個鐘頭后。那個時候黃姐應該還沒下班,所以何小玉只能單獨去和那人見面了。她沒有回家,在公共廁所里把頭發重新扎了一下,發現鏡子里的自己眼角皺紋深了不少,幾根白發支在外面,便用水將其捋平,這時正好有人進來,何小玉嚇了一跳,趕緊將覷在鏡前的上半身縮回,裝作認真洗手的樣子。

從廁所出來,竟走錯了方向,又趕緊折回去,看時間不早了,心想不如打個車。在路邊站了一會兒,手臂也沒伸出去,大概不想亂花錢,于是又小跑起來,一邊跑一邊想,為什么是南門街呢?為什么是在一棵老槐樹下呢?

她跑得很快,以至于身上很快就汗濕了,何小玉覺得自己不是在跑步,而是在生氣,真的,是生氣,每一步都在生氣,她咬著嘴唇,腦海里都是昨天在淮海路上遇見于健的事——于健正陪一個女孩買衣服,他在櫥窗里看見何小玉,就走出來了,于健問何小玉干嗎去呢。何小玉說:“我們都離婚了,你還管我干什么?”說完覺得自己這話過于負氣,不好,應該表現出天高云淡才對,于是又補充說:“和朋友去吃飯?!?/p>

于健“哦”了一聲,他想象不出何小玉會有什么樣的朋友,在和她共同生活的二十多年里,她幾乎沒有朋友,她膽小,靦腆,害怕跟人說話,即使和他們的兒子于平說話都是細聲細氣的。于健問何小玉結婚了沒有,何小玉搖了搖頭,眼睛并不看著他。

于健說他結了,就是那個,便用手指了指櫥窗里試衣服的女孩,轉過臉對何小玉說:“你也趕緊找一個吧,你結婚了我就放心了?!?/p>

于健的關心在何小玉看來更像是炫耀,于是使她突然產生一種咬牙切齒般的難過?!拔矣袑ο罅?,下個月就結婚?!彼÷暤厝隽藗€謊。

現在,何小玉正向她的“對象”奔去,她還不知道這個對象叫什么,多大年紀,長什么樣……不管了,她恨不得立即去民政局登記結婚,然后雙雙出現在于健跟前。

南門街人不多,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拉家常,太陽快要落山了,樹木流金,槐花靜悄悄地飄著,何小玉第一次為這樣的情景欣喜和陶醉。找到黃姐說的最大的一棵槐樹,可槐樹下坐了不少人,一群半老頭子圍著兩個下棋的。何小玉想,難道她的“對象”就在這群人中?于是一個個地看過去,有一個仿佛就是,瘦精精的,戴一副黑框眼鏡,兩只手抄在褲兜里,笑的時候牙齒黢黑。還有一個看了一眼何小玉,轉過去看了會兒下棋后又看了眼何小玉,此人稍胖,個頭不高,前額有些禿……何小玉揣摩的時候,人群慢慢散了,圍看的人都陸續離開了,只剩下一個下棋的,坐在輪椅上,一邊收拾棋盤,一邊哼著歌,他瞅一眼何小玉,笑了,說:“你要不要來對弈一局?”

何小玉連忙搖頭。

“我叫孟天成,你是何小玉吧?”輪椅上的人問。

何小玉愣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問:“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對方笑了起來,“我不光知道你的名字,還知道你的生辰八字呢?!闭f完又笑了,他指了指頭頂上的槐樹,一片槐花正好悠悠飄下來,他瞇著眼睛看何小玉。

如果沒有這輛輪椅,何小玉會覺得這個畫面還挺動人的。

“我是有腿的?!睂Ψ椒路鹂闯鏊男乃?,騰地從輪椅上站起來,在落滿槐花的地上勉強走了幾步,又坐回輪椅上,“我是有腿的,你看是不是?”

他長得并不好看,但魁梧、結實,笑起來的時候牙齦毫無保留地露出來,這更增添了幾分爽朗?!拔沂窃囋囕喴卧趺礃?,方便不方便?!彼难例l又露出來了,“明天我就去截肢了,字都簽了,你突然要見面,所以就來了?!彼A送?,又說:“截肢你懂不懂?”瞇著眼睛看何小玉,把左腿抬起來?!斑青?,就這樣?!彼檬终圃谧笸壬鲜疽饬艘幌?。何小玉嚇了一跳,渾身一陣哆嗦。

“別怕,姑娘,我還有一條腿呢?!泵咸斐蓪涡∮裾f。何小玉被“姑娘”一詞逗笑了,卻又不好意思起來,頭低得不能再低。孟天成拍拍身邊的石凳,邀她坐一會兒,待何小玉坐下后,又轉過輪椅用右腿對著槐樹蹬上一腳,白色的槐花便顫顫悠悠落下來?!澳憧?,多美?!彼鲋^笑,“要是我們在這棵槐樹下談一場戀愛,后半生都能聞到槐花的香味?!?/p>

2

何小玉和孟天成的婚禮是在病房舉行的,在他們見面后的第二天。孟天成說:“姑娘,你都想好了?”何小玉很久沒被叫“姑娘”,臉唰地一下漲紅了。她坐在床邊,低著頭,要是病房的燈光再亮一些,一定能照見何小玉緋紅的臉——她有著和她這個年紀不相符的靦腆。

“孟天成先生,”孟天成壓低聲音說道,“無論貧窮、疾病、困難、痛苦,富有、健康、快樂、幸福,你都愿意對何小玉小姐不離不棄,一生一世愛護她嗎?”

“我非常愿意?!泵咸斐勺詥栕源鹬?。

“何小玉小姐,無論貧窮、疾病、困難、痛苦,富有、健康、快樂、幸福,你都愿意對孟天成先生不離不棄,一生一世愛護他嗎?”

何小玉點點頭:“我愿意?!甭曇舾土?。

病房里沒有其他人,僅有的一個病友還沒從手術室回來。孟天成輕輕抱了抱何小玉,在她耳邊說:“多時髦,我們這叫不叫閃婚?!焙涡∮駴]說話,臉一直紅著,直到兩個護士進來把孟天成推走了,何小玉還沉浸在喜悅和害羞之中。

孟天成要做手術了,如他描述的,左腿膝蓋以下截掉。他患的是糖尿病,起初沒在意,直到左腳趾潰爛才重視起來。孟天成說自己真是太幸運了,要是再晚一點,就要截到膝蓋上面了。他把兩只腳靠在一起,好像在進行最后的告別。何小玉卻在一旁哭起來——所有人的不幸都能使其流淚。她悄悄地擦了眼睛,生怕被孟天成看見?,F在孟天成進手術室了,據說他的女兒正坐在云南開往揚州的火車上,她還沒見過她,孟天成只說了有一個女兒,叫孟小云,在支教,其他還沒來得及說。何小玉覺得這幾天似乎發生了很多事,飽滿地充斥了她的一生,她分明還記得前天遇見于健的那個下午,他說他結婚了,她氣得胸脯起起伏伏——她才不在乎他,干嗎在乎這個背叛她的人呢?然后是昨天,她和孟天成的第一次見面,好像過去很久似的,好像他們已經相親相愛了一輩子似的。

孟天成從手術室出來就看見了何小玉,他抬手向她招呼了一下,像戰士凱旋?!疤蹎??”何小玉小聲問?!安惶?,怎么會疼呢?”孟天成說,“要是疼我就告他們麻藥是假的?!?/p>

何小玉撲哧一笑,旋即又嚴肅起來,她從沒在醫院笑過,這里應該只屬于眼淚和哀傷吧,但現在她已經笑過很多次了。護士正在關照病人的生活注意事項,如果恢復得好,十天左右就可以出院了。孟天成突然接過話頭:“果真是個小手術,十天就能出院了?!彼参亢涡∮?,何小玉沒說話,目光不禁落在他左腿處癟下去的被子上?!拔胰タ催^假肢了,很不錯?!泵咸斐烧f,“跟真的一樣,一點都不影響我的身高?!焙涡∮裼秩滩蛔⌒α?,她想,這應該是她見過的最樂觀的人了吧,從昨天的第一句對話開始,她就被這種樂觀打動。

3

何小玉去單位申請了提前退休,孟天成說:“姑娘,你都想好了?”何小玉就抿嘴笑,在她做任何決定的時候,孟天成總喜歡這樣問,他會幫她分析、判斷,卻由她做出選擇。何小玉想到和于健生活的二十多年里,她幾乎沒有選擇過,結婚,是父母的選擇,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于健說了算,她膽小謹慎,任何事情都不敢輕易做決定,她也沒有朋友,更不會有和朋友商量的機會。對于沒有朋友這事,于健一開始是贊賞的,認為她簡單純粹,不像那些麻煩女人一樣嘰嘰歪歪,于是何小玉就更不愛與人交往了,仿佛不交朋友是一種美德,她什么都聽于健的,聽話也是美德。但后來于健卻責備她性格孤僻怪異,“連朋友都沒有”。突然有一天,于健告訴她他有外遇了,他愛這個家,但也愛那個女孩,他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是唯一一次何小玉自己做的選擇,她選擇了離婚,迫不及待的,好像每拖延一天就會感到侮辱似的。

何小玉在開水房洗衣服,厚厚的寬大的夾克,孟天成的,昨天不小心灑了湯汁。很多瞬間,何小玉感到恍惚,自己怎么在醫院給一個陌生男人洗衣服呢?她和于健離婚三年,三年里她獨居,除了工作,幾乎很少出門。她的父母早就去世了,這個世上她只有于健和于平兩個親人,現在于健也離開了,她覺得自己活著的意義又缺了一部分。很多時候她想死,又放心不下于平,她想,等于平大學畢業了再死吧;可于平大學畢業了,她又想等他找到工作再死;等于平有了工作,她竟然不那么想死了。她每天按部就班地吃飯睡覺工作,好像生活原本就該這樣。

開水房不停地有人進進出出,總是打亂她的思緒,她把盆里的水倒掉,將夾克擰干,渾身充滿力量似的。她看著手里陌生又熟悉的衣服,突然有種奇妙的感覺,仿佛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何小玉還沒走進病房,已有笑聲漾出來了,不消說,一定是孟天成,他總能將病房里的陰霾驅散,到現在他都不承認自己是個病人,認為自己“挺好的”,很快就能重新走路了。他告訴每一個來看望他的人,假肢已經預訂了,因為腿長,比腿短的人費材料多了,他不要硅膠的,要不銹鋼的,一定會很酷。

何小玉在門外站著,這種時候她是害怕出現的。笑聲斷斷續續的,偶爾會夾雜著一個女孩的聲音,何小玉一愣,心想,難道孟天成的女兒孟小云回來了?這么一想她更緊張起來,臉又紅了,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處于害怕之中。突然,手上的盆被一個人接過去了?!班?,你好,阿姨?!泵闲≡瞥霈F在她面前,“老孟正叫我去開水房看看您呢?!?/p>

何小玉羞澀得沒敢抬起頭,嗯嗯啊啊地答應著對方的話,她用余光看過去,對方簡直是小一號的孟天成,每一個五官都像極了,連笑起來毫無保留的牙齦都是一樣的。

孟小云搬來凳子讓何小玉坐下,自己則站在一旁,孟天成還沒做完介紹,孟小云就狂笑起來,說老孟你真是太幸福了。她用手在孟天成的頭上撫摸了一下,轉臉對何小玉說:“老孟還沒白發,還年輕著呢?!焙涡∮窨粗闲≡频氖衷诿咸斐傻念^上來回摩挲著,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她想,自己和于平最后一次這樣親密接觸是哪一年呢?真的記不得了,她只記得于平高二那年,有一次考試前對她說:“給我個擁抱吧?!比缓笙駛€大人似的給何小玉一個熊抱。何小玉感到渾身不自在,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趕緊掙脫出來,低聲說:“都這么大的人了,還要抱啊?!痹俸髞?,她和于平接觸得就更少了,即使何小玉有時拍一拍于平的肩,后者都能像武林高手似的閃避過去。

4

晚飯是在病房吃的,盒飯,韭菜炒雞蛋、萵筍肉絲,還有一塊香酥排骨,孟小云一邊吃一邊感慨:“很久沒吃家鄉的菜了?!彼f藏區主食以糌粑和土豆為主,有時想吃米飯了,就用開水瓶悶一點米粥來,真是香透了。他們無話不談,從國際形勢到星象星座,最后話題又落在最近當紅的明星上?!班?,老孟,你居然知道鹿晗和迪麗熱巴?!泵闲≡频氖钟致湓诿咸斐赡X袋上了。孟天成一臉不屑:“我還知道TFBOYS呢,得要跟得上潮流,不然都沒法跟你們00后溝通了?!闭f完兩人的笑聲都迸出來了。

晚飯后,孟小云要出去洗個澡,她說很久沒洗了,孟天成讓她帶上何小玉?!澳惆⒁踢@幾天在醫院也沒顧上洗澡?!泵咸斐烧f。何小玉剛要婉拒,就被孟小云連拖帶拽挾持出去,一路上何小玉都感到不自在,她很少去浴室洗澡,更別說和別人一起去了。但孟小云一直勾著她的胳膊,不容置否似的。她告訴何小玉有關孟天成的各種好玩的事,然后兀自笑著,有好幾次何小玉也忍不住笑起來,笑過之后何小玉突然發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原來也可以這樣簡單。

浴室里人不多,一塊塊鋁合金隔板將彼此隔離開來,這倒好,不然何小玉又會不自在了。正想著,孟小云突然跑過來,說要幫她搓搓背,何小玉還沒來得及拒絕,孟小云已經將她摁住了。她想,有一種人的熱情是無法拒絕的,它們像洪水一樣涌來,將人淹沒。孟小云一只手搭在何小玉左肩上,另一只手套著搓澡巾有條不紊地在背上來回走著,何小玉渾身都在緊張之中,和孟小云的手接觸的一小塊皮膚十分灼熱,這種熱量慢慢傳遞過來,又慢慢變得溫和了?!霸撐伊??!泵闲≡茖⒋暝杞碓谒堫^下洗一洗便遞給何小玉,不等對方回復,自顧彎下腰來。這回輪到何小玉了,她愣了一下,好像還在搜尋婉拒的理由?!皼]事,咋樣搓都行,我在那兒難得洗澡?!泵闲≡频椭X袋說。熱氣一陣陣地涌來,水流聲清脆響亮,孟小云還在說著支教的事——她好像十分喜歡目前的狀態?!昂芎?,真的?!彼嬖V何小玉,“天空藍得叫人想哭,你和老孟一定要去一次?!焙涡∮衤拷闲≡频谋场@個個頭已經超過她的女孩竟然和自己如此地坦誠相待,她覺得這幾天真是太奇妙了,和孟天成接觸的這幾天里,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鮮,修正了她對一切的看法,包括人與人的關系。

回到病房才七點多,離睡覺時間還早,病房里依舊談笑風生,有兩個小護士也倚在門框上不肯離去。孟小云回來后氣氛就更好了,后來不知道怎么又說到了西藏和云南,說到“藍得叫人想哭”的天空?!袄厦?,等腿好了你得來草原?!泵闲≡坡冻鲅例l笑著。

“那肯定要去的,我就是草原上的人,我腿長,適合騎馬?!泵咸斐蓪啿嫉淖笸忍饋?,他說他要騎一匹白色的馬,一定要魁梧,因為后面還要坐上何小玉,草原遼闊得很,看不到盡頭。何小玉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將身子縮在角落里。

有人提議唱一首草原的歌,降央卓瑪的,或者騰格爾的,孟天成爽快地答應了?!熬统而櫻恪钒?,在草原上最適合唱它了?!彼D了頓,清清嗓子,“我要把這首《鴻雁》送給何小玉女士?!?/p>

何小玉記不清自己是怎樣聽完這首歌的,她似乎一直熱淚盈眶著,眼前越發模糊,歌聲低沉,卻很悠長,仿佛飄揚在草原之上——后來,歌聲中又摻入了一個女聲,那是孟小云的,她打開雙臂,似乎正在擁抱什么。何小玉仿佛看見“藍得叫人想哭”的天空了,還有“看不到盡頭”的草原,牛羊歡快地吃著草,河水潺潺,白云悠悠——鴻雁,天空上,對對排成行……鴻雁,北歸還,帶上我的思念,歌聲遠,琴聲顫,草原上春意暖……

5

孟天成出院后,孟小云就回云南了,她說那里的孩子還在等她,讓老孟多多保重?!澳阏媸翘腋A死厦??!泵闲≡频氖钟衷诿咸斐傻哪X袋上摩挲了。

孟天成很快就裝上了假肢,他從輪椅上站起來,剛走一步就疼得差點摔倒,何小玉去扶他,他說沒事,這條腿還野得很,不過沒關系,他會把它馴服的。

他們坐在桌旁吃飯,一盞燈懸在頭頂上。多日來的喧囂,現在突然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何小玉拘謹地嚼著米粒,眼睛時不時地瞟向孟天成,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時代,羞澀和靦腆鋪天蓋地。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了?!泵咸斐赏蝗徽f。

何小玉驀地抬起頭,怔怔地看著孟天成?!澳愕耐?,黃姐,很早就和我說起你了?!?/p>

何小玉點點頭,黃姐和她同一個單位,她是材料會計,黃姐是倉庫統計,雖不在一個辦公室,但常有交接。

“黃姐說你很內向,但人很善良?!?/p>

何小玉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她仍然不善于與人交流,于健就曾批評過她“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她也記不得自己和黃姐說過什么,好像什么也沒有,她很少向人吐露心聲。

“黃姐一定也向你說過我吧?!泵咸斐蓡?,眼睛笑著挑釁地看著對方。

何小玉支支吾吾起來,她真想不起來黃姐說過什么,她害怕與人說話,尤其是這種事,只記得黃姐找她的那個早晨,窗外還滴著雨滴。黃姐就站在她辦公桌的側面,慢悠悠地說話,聲音匯入雨滴之中。何小玉多想再回到那個早晨,再聽一聽黃姐說一說孟天成,究竟會有哪些詞語與他有關——樂觀,幽默,善良……她想一定是的,一定會有這幾個詞??善莻€早晨她什么也沒聽進去,只聽見黃姐臨走時強調“他是一個好人”,好人,是的,還有什么詞語比“好人”更好呢。

屋內突然黑了,停電了?!鞍 焙涡∮窠辛艘宦?。孟天成說:“剛剛上樓時就看見通知了,也沒在意?!?/p>

何小玉起身去找手電或蠟燭,才發現自己對這里并不熟悉?!白掳?,”孟天成說,“線路維修,也就停一會兒,通知上這么寫的?!?/p>

何小玉坐下來,在黑暗里畢恭畢敬。

“正好,讓我們說說話吧?!彼f小的時候,祖母常常在晚飯后吹滅燈,讓每個人說點秘密,“其實也算不上秘密,也就是一些羞于啟齒的事,或者白天不好意思說出口的奇異夢想?!?/p>

“是嗎?”何小玉抿著嘴笑,“一定很好玩?!?/p>

“我想聽聽你的小時候?!泵咸斐傻穆曇艉苋彳?,“我想象不了,你小時候比現在更內向么?”

何小玉咬著嘴唇使勁回憶著,她都快記不起來了,仿佛那是一段不屬于自己的過往,時間過去太久了,這些年來她很少回憶?!坝幸淮芜^年,我一個人去看電影,結果,迷路了?!彼銖娪浧鹨患?。

“后來呢?”

“我害怕問路,不敢跟人說話,便一個巷子一個巷子地穿,還做上標記,一直到天快黑了,才找到家?!?/p>

孟天成笑起來,說太有意思了,怎么能內向成這樣。何小玉也忍不住笑,好像這件事剛剛發生似的。

“還有嗎?”孟天成迫不及待地問。

“還有一次,我穿著新鞋去河邊玩,拖鞋,塑料的那種??晌也恍⌒膶⑿暨M河里了,其實河水很淺,只要一伸手就能夠著,但我不敢。路上有人經過,還有人停下來跟我打招呼,問發生什么事了,因為我臉色看起來很糟?!?/p>

“你回答了沒有?”孟天成忍不住問。

何小玉搖搖頭:“哦,我不敢說話,我害怕和人說話,等那些人走遠了,我才發現,鞋也漂遠了?!?/p>

孟天成大笑起來,說,姑娘,你的內向太可愛了。

“他以前也這么說?!焙涡∮衤曇舻统疗饋?。

“他是誰?”

“我前夫?!?/p>

“哦?!?/p>

“后來,他很厭煩我的內向?!?/p>

“為什么厭煩?”

“我不知道,可能真的很讓人厭煩吧,離婚時,在法庭上,律師指證我性格孤僻不合群,所以,”何小玉停了停,“孩子判給了他?!?/p>

孟天成握住何小玉的手,“我不會厭煩?!彼J真說。

這個晚上,他們說了很多話,何小玉幾乎把能回憶到的小時候都回憶了一遍,她很驚訝自己竟然說了這么多話,而且是對著一個剛剛熟悉的人。她還說了自己的夢想,這些年來她從沒想過自己還有什么夢想,日子太多余,每一天都在挨著?!拔蚁氩荒敲垂聠??!彼蝗徽f出了這三年來的渴望。

孟天成把她的手攥得更緊了,黑暗中他的聲音特別輕:“等我腿再恢復一些,我們就去買車,我可以開車,我們去云南,去西藏,我要帶你去看看草原?!?/p>

6

夏天到來的時候,孟天成已經能夠自己慢慢上下樓了,他不要何小玉攙扶,讓她走在前面,拐彎的時候,他便停下來休息一下,順便向何小玉嘚瑟,“你看,”他抬起左腿,“我已經將它馴服了?!?/p>

他們每天都會走一段路,從家一直走到南門街的老槐樹下,那里的人幾乎都認識孟天成,看見他來了,總是讓出一席地,“老孟,殺一局吧?!?/p>

孟天成必定要迎戰的,這時圍看的人就更多了,何小玉也被包圍在里面,換作以往,她一定會逃開,她多么害怕人群啊。但現在她卻安然站在一邊,認真地看每一張面孔。有孟天成的地方,笑聲也多,有人不小心踩到他左腳上了,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孟天成則安慰對方:“沒事,可勁地踩,這只腳可結實了?!比巳罕愫逍ζ饋?。

風很輕,陽光從罅隙里透下來,灑在地上斑駁一片,何小玉常常陶醉在這樣的場景之中,五十多天前,她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的生活將會改變,那種像死水一樣的生活又活泛了,一切都變得舒暢起來,仿佛四十九年的生活正重新開始。很多日子之后的一個晚上,她和孟小云躺在床上的時候,也回憶起這些畫面,槐樹下斑駁的陽光,初夏的風,還有孟天成爽朗的笑聲。彼時何小玉和孟小云的關系更緊密了,像母女,更像朋友。孟小云問她,和老孟有過性生活嗎?何小玉并沒有害羞,而是平靜地敘述著他們僅有的幾次——性生活對于糖尿病患者是大忌,她希望他活得長久——我們每晚都抱在一起,你知道嗎,抱得很緊,比做愛更親密。孟小云沒有說話,黑暗中何小玉感到孟小云向她挪了挪,伸出了手臂,然后緊緊地抱著她。

小區再次停電的時候,何小玉已經能自如應對了,她和孟天成早早吃完晚飯,洗漱完畢,坐在床上,電燈突然熄滅的瞬間,黑暗降臨下來。人們總喜歡說黑暗降臨,降臨,這是一種多么美妙和神圣的感覺?!罢f說你小時候吧?!泵咸斐砷_口道。這些天她幾乎將小時候回憶了個遍,那些都已忘記的事情又被打撈上來,連自己都很疑惑,她何小玉也曾有過一個生動有趣的童年?;蛟S不只是童年,她的少女時代,以及那段未能壽終正寢的婚姻,看起來都那么充滿意義。離婚的三年里,她幾乎是咬牙切齒過來的,于健告訴她他有外遇的第二天,何小玉就從家里搬出來了,仿佛多住一晚都身心俱焚,沒人能夠看出她小小的身體里究竟聚集了多大力量,像炸藥一樣,隨時都能將自己引爆。她住在一個偏僻的小平房里,想把自己藏起來,用后半生的光陰去挖一道深不見底的縫。但現在,那些仇恨和委屈都不復存在了,過去的時光也能如流水一樣撫平一切。孟天成說,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她并不懂具體的意思,但她知道,生命太短暫了,稍縱即逝,為什么不能與過去和解呢?!罢f說你的夢想吧?!焙涡∮駥γ咸斐烧f。

“在遇見你之前,我的夢想是去草原,遇見你之后,我的夢想是和你一起去草原?!闭f完孟天成笑了起來,“我們開車去,一路馳騁?!?/p>

何小玉也被這種爽朗感染了,咬著嘴唇哧哧笑著。

“那你坐好,系上安全帶?!泵咸斐杉傺b從何小玉的右肩上方拉出什么,“咔嗒,系上了?!彼步o自己“系”上安全帶,點火,掛擋,松手剎,“真是太美妙了?!泵咸斐筛锌?。

“是啊,太美妙了?!焙涡∮褚哺f。

“你看,草地上都是羊群呢?!泵咸斐烧f,“我們應該聽點什么才不負這眼前美景?”

“《鴻雁》?!睅缀跏钱惪谕?。

黑暗中,何小玉感覺正身處草原,自己并不在車里,而是在天空中,像鴻雁一樣,俯瞰著遼闊大地。

7

孟天成又住院了,突如其來的。

他渾身水腫,很多器官都在衰竭,胸部大量積水,因為未感到疼痛,所以并沒在意,孟天成還嗔怪何小玉:“姑娘,你都把我喂胖了?!敝钡接幸惶?,積水壓迫肺部,使他喘不過氣來才感到事態嚴重。醫院開出病危通知單,在孟天成的胸腔打出四個洞來排除積液,之后又在重癥監護室觀察兩天后才轉入普通病房。人脫離危險了,但要透析,每個禮拜三次。

病房里四個病人,除了孟天成其他三個都是腿腳健全的,但糖尿病帶來的諸多并發癥使他們頹喪和絕望,有的脾氣暴躁,有的萬念俱灰。孟天成右側的病人叫老李,雙眼視力已經快接近于零了,每天對著白亮的窗戶發呆,他問孟天成,剛剛是不是有一只鳥飛過?孟天成說:“是,一只小鳥,我也看見了,很漂亮?!倍炜绽锸裁炊紱]有。

剛開始透析時,孟天成都會抽搐,眼睛,嘴,痙攣起來。醫生說這也是糖尿病帶來的并發癥——癲癇,每次抽搐時,何小玉總是鎮靜地將咬合器放進孟天成嘴里,讓他不會咬傷舌頭。做這些時,何小玉并不膽怯和慌張,使得人們總是驚嘆這個女人小小的身子里竟有如此強大的意志力。再去透析時,抽搐的情況減輕不少,孟天成總是對年輕醫生說:“沒關系,放松,一點都不疼,隨便扎?!贬t生走后何小玉問孟天成,真的不疼嗎?孟天成咬緊牙齒,嘴里咝咝地說:“疼,真他娘的疼?!?/p>

孟天成瘦掉了一圈,高大的骨架仿佛被剔除了皮肉,但他仍然樂觀,每次去透析室,總有幾個小護士趕過來,說:“嗨,老孟來啦?!彼麄兿矚g聽孟天成講笑話,講他如何馴服了自己的假腿?!拔覍λ珊昧?,買鞋時也給它試一試,你得一視同仁,對吧,假腿也是腿啊?!毙∽o士們便倚著門框笑起來。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久,孟天成和何小玉平靜地度過每一天,他們似乎并不為此悲傷,吃飯,休息,透析,聊天,還常?!敖粨Q”著彼此的過去,那些被重新記起的事情像貝殼一樣閃爍在歲月的沙灘上。孟天成幾乎無法行走了,何小玉就用輪椅推著他,大多時候是孟天成要自己“走”,他坐在輪椅上,轉彎,掉頭,止步?!澳憧?,”他向何小玉嘚瑟,“這輪椅也被我馴服了?!?/p>

直到有一天,鄰床的老李突然不再說話了,他坐在床上,兩眼空洞。小護士悄悄告訴老孟:“他什么都看不見了,眼前連一點光亮都沒有了?!?/p>

那是孟天成最頹唐的一天,他要求去醫院的浴室洗一次澡,被拒絕了,浴室不允許殘疾人進入。后來,何小玉在醫院附近找了一個鐘點房,在賓館狹小的淋浴房里,孟天成第一次沉默起來,他輕輕地抱住何小玉瘦弱的身體,讓水流漫過。

老李去世后,孟天成決定出院,醫生并不贊成這種做法,認為每周三次的透析還是留在醫院觀察更好?!拔矣X得我好了,恢復得很好?!泵咸斐蓧膲牡匦?。

“住得遠嗎?”醫生問,“如果遠那還是在醫院方便一點?!?/p>

“近得很?!泵咸斐煽粗涡∮?。

為了這句“近得很”,他們把從前的房子退了,在醫院附近租了一間——從前冶金廠的宿舍。房子很小,四樓——找不到有比這更近的地方了。

這次租房子,何小玉才知道孟天成并沒有錢?!岸季璩鋈チ??!泵咸斐傻囊粋€朋友告訴何小玉。何小玉有些后悔當初離婚時沒有爭取一點財產,那時多么天真,什么都不要,仿佛錯誤的是她。

晚飯后,筒子樓里安靜下來,遠處汽車的鳴笛若有若無,孟天成教何小玉下棋,何小玉贏的話,兩人都會歡呼起來,笑聲飄散在夜晚的寂靜之中,十分遼遠。

8

何小玉給自己找了一份兼職,為兩個廣告公司代賬。這樣既可以照顧孟天成,也能賺些醫療費。孟天成比以前更瘦了,上下樓時也不再是何小玉攙扶著,而是背著,筒子樓里的人常??匆娺@樣一幅畫面:一個瘦削的男人伏在一個更加瘦小的女人身上——她執拗地不要人幫忙——彎下腰,臀部一提,就將男人背上去了。孟天成依舊談笑風生,仿佛肚子里有說也說不完的笑話。上樓的時候,何小玉說:“老孟,我們什么時候去登記結婚呢?”

孟天成笑起來:“姑娘,你都想好了?”孟天成喜歡這么稱呼她?!肮媚?,你睡著了嗎?”“姑娘,你還記得嗎?”“姑娘,你不后悔嗎?”

何小玉也喜歡被他這么稱呼,多么美好的名詞啊——姑娘,這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好的年華。

“姑娘我想好了?!彼残χ卮?。

孟小云后來問何小玉,老孟和你有沒有去領結婚證?何小玉搖頭?!拔覀兗s定了很多次,一推再推,每次都因為透析而耽擱,或許是天意吧?!彼L長舒了口氣,“后來,我們就決定在臘八這天去民政局,老孟喜歡吃臘八粥,他說,多好,全中國的老百姓都將做臘八粥為我們慶祝?!?/p>

進入臘月后,孟天成已經需要隔天就透析一次了,他越來越瘦,僅剩的一點皮肉像掛在骨頭上一樣。有一次何小玉幫他洗澡,突然發現孟天成變得很輕很輕,她彎下腰扛起他,差點將他翻了過去。但盡管如此,透析時抽搐的孟天成仍然有著無比可怖的力量,究竟是怎樣的疼痛才使他渾身顫抖——他的眼睛和嘴角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牽引著,直到歪斜?!翱禳c!”護士喊道,“快將咬合器放進嘴里?!焙涡∮駚聿患罢襾硪Ш掀?,她沒猶豫,迅速將自己的手伸進孟天成的嘴里。

待一切都平息后,何小玉的三根手指已血肉模糊,護士為何小玉包扎了傷口,血還是不停地洇出來,她不想孟天成知道,便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是自己不小心割傷的。

他們從醫院出來,太陽快要落山了,路上車水馬龍,每一個人似乎都在奔赴遠方。何小玉看著川流不息的車輛,她不知道人們為什么這么忙碌,他們奔跑著,究竟是為了到達還是離開。

何小玉推著孟天成從老巷里走。青石板路凹凸不平,他們經過一扇扇的門和一扇扇的窗戶,每一個被木板隔絕的老屋都顯得格外安靜——據說這里也快拆遷了。

南門街的老槐樹還在,光禿禿的枝條伸向天空,幾只小鳥從枝條上撲棱著飛去,消失不見?;睒湎乱膊辉儆腥讼缕辶?,或許因為寒冷,也或許,都搬離了。何小玉將輪椅固定,和孟天成在老槐樹下并排坐著,那個過去的春天仿佛又跑回來一樣。

到達冶金廠宿舍,天已經黑透了,她把輪椅推到臺階下,鎖住,自己再蹲到孟天成跟前,她從肩上握住孟天成的手,腰躬著,慢慢站起來。

孟天成說:“姑娘,你后悔嗎?”

何小玉笑了,聲音特別清脆?!耙稽c都不后悔?!彼龑γ咸斐烧f。

“真的不后悔嗎?”他也笑著問。

“為什么要后悔?!焙涡∮衤曇舾吡?。

他們像兩個頑童一樣逗樂起來,笑聲在黑暗中激蕩。

何小玉將背上的孟天成提了提,再慢慢往上爬。每一層都有一扇小窗戶,何小玉總是在窗戶前逗留一會兒,窗外已經黢黑一片,偶爾有一輛汽車經過,車燈像利劍一樣將黑夜刺破。孟天成在她背上輕微均勻地呼吸,熱氣掠過她的耳朵,總使她感到陣陣溫暖。他說,姑娘,你累嗎?

不累,一點都不累。何小玉總是這樣回答,她的手將他箍得更緊了,仿佛要將他嵌進自己的身體之中。

很多年后,何小玉都不會忘記那樣的夜晚,他們在黑夜里慢慢前行,他伏在她的背上,緊緊地,貼著,她多想就這樣一直下去,一直背著。

但到了晚上,孟天成就去世了。何小玉永遠記得那一天,他們不像是生死離別,倒像是短暫的分開。他們回到小屋里,孟天成說他想睡一會兒,躺下后,卻一直睜著眼睛,他將屋子反反復復看了無數遍——第一次這樣認真地打量這個家?!罢婧??!泵咸斐蓪涡∮裾f,“麻雀雖小,五臟俱全?!?/p>

“我們常常以麻雀來形容這里?!焙涡∮駥γ闲≡普f,“老孟說四樓挺高的,一層一層艱難地爬上去,好像花去半生光陰,打開門,再鉆進麻雀肚里,多好,誰說我們不是在天上呢?!?/p>

“老孟一定去了天堂,如果不是,那么也一定去了很好的地方,你說,是不是?”孟小云問。

何小玉點點頭?!耙欢ㄊ?,好的地方,很好很好的地方?!?/p>

她記得那個晚上孟天成突如其來的呼喚,他的臉色很難看,五官都扭曲了。何小玉要撥打120急救電話,被孟天成阻止了?!白屛冶П?,姑娘?!彼麕缀踉诎?。何小玉坐在床邊,孟天成的雙臂緊緊箍著她——她感受到他的力量,也感受到他的痛苦和難過——他將她抱得很緊很緊,整個臉都陷在她的臂彎里。何小玉沒有感到慌張,她的手臂也緊緊地抱著對方,很長時間過去,她一動也不動,直到手臂酸疼,直到對方慢慢平靜下來,何小玉沒有松開手,整個夜里都保持著這一姿勢,很多次她覺得懷抱里很空,恍若正自己抱著自己似的。

天亮的時候,她才將孟天成慢慢放在床上——已經停止呼吸了,他的面容十分平靜,甚至安詳。窗外有隱約的汽車鳴笛,有疾馳而過的自行車聲音,遙遠得仿佛另一個世界。

9

葬禮很簡單,只有幾個朋友和親眷——孟天成的兩個姐姐、嬸嬸、姨婆和侄子。孟小云也從云南回來了,她沒有像電視或電影里那樣聲嘶力竭,而是平靜地坐在角落里,偶爾會看一看何小玉,目光乞求著,讓她多講一點關于老孟的細節。孟天成的兩個姐姐和嬸嬸張羅著葬禮——人情往來,火化時間,墓地選擇,等等。何小玉似乎幫不上什么忙,只有在她們需要一把剪刀、一支筆,或者別的什么的時候,何小玉才快速地找出來并遞過去。

人們在醫院、殯儀館、冶金廠宿舍之間來回——一個人與這個世界的最后聯系似乎只有這些了。一切都處理完畢后,親眷們也要離開了,他們小聲地談論何小玉——恐怕也要走了——他們認為,這短暫的幾個月能有什么感情,再說,又沒結婚。他們商量著如果何小玉離開了,這間屋子就停租吧,畢竟每個月六百元的費用,誰還來付呢?

只有孟小云不參與談論,她依舊一個人坐在角落里,或者坐到何小玉旁邊。

孟天成的姐姐去照相館洗了照片,一張給孟小云,一張給何小玉,另一張自己留著。留個念想吧,她說。何小玉接過照片,突然,她喊起來,不要,不要這個照片,我不要黑白照片。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這幾天里他們從沒看過何小玉歇斯底里——為什么要洗成黑白的,老孟沒有死,我不要黑白照片,我要彩色的,老孟怎么會是黑白照片呢……在她斷斷續續地哭喊中,人們才明白過來——后來不知誰又去照相館了,重新洗成彩色照片,何小玉才不再哭泣。

親眷們都陸續離開了,每個人又回到各自的生活軌道中。孟小云也離開了,回到那個她“放心不下”的學校去了。何小玉依然住在冶金廠的宿舍里,屋里還保持著過去的模樣,孟天成的眼鏡擱在面盆旁邊;瓶瓶罐罐的藥還在餐桌一角;假肢在輪椅上,新買的襪子還沒來得及穿好……孟天成坐在輪椅上笑——那張彩色照片——他的牙齒很白,牙齦都露出來,眼睛彎成了一道縫。

臘八這天,何小玉做了臘八粥,從挑選食材到蒸煮,都十分講究?;ㄉt皮的,肉緊,口感略甜;核桃是自己剝的;棗子是新疆產的,個兒大,皮??;還有桂圓,不要陳的,是剛曬干的那種……她坐在煤氣灶旁目不轉睛地看著,不時用勺子慢慢攪動。熱氣裊裊,湯汁漸漸黏稠,間隔還會發出“噗噗”的聲響,像一個人輕微而均勻的呼吸。她掀開鍋蓋,給自己裝上一碗,也給孟天成裝了一碗——他們相對而坐。吃完后,何小玉坐在臺燈下做賬,屋子里很安靜,遠處有隱隱約約的聲響——汽車的鳴笛,工地上混凝土攪拌機的聲音——這樣的聲音,并不使人感到喧囂,相反,因為它的遙遠,反而能讓人感到夜幕之下的遼闊。做完賬,何小玉把燈熄滅了,脫了外套,慢慢坐到床上。她將腿伸直,身體靠在床頭背上,這樣坐了一會兒,突然,她站起來,迅速轉換到床的左側——孟天成從前坐的位置。黑暗中她抿嘴笑了笑,努力回憶著孟天成“開車”的那個夜晚,他帶著她馳騁在草原上。她看見成群的羊,黑黑的牦牛,還有頭頂“藍得叫人想哭”的天空——何小玉抬起右手,啟動,掛擋,松手剎——她學著孟天成,動作連貫而嫻熟,汽車開動了,向遠方疾馳而去。何小玉閉上眼睛,感受著草原的風和陽光,身子輕了,輕得自己都感覺不到了,云海蒼茫,大地遼闊,耳邊又響起了熟悉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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