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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聲如潮

2018-02-20 23:57弋舟
西湖 2018年12期
關鍵詞:如潮繁漪楊帆

弋舟

“南面就是郊區的鬧市,有菜市場,超市,公交站,一天到晚市聲如潮?!?/p>

句子出自楊帆的中篇小說《瞿紫的陽臺》。在這個中篇里,楊帆調動著她那令人匪夷所思的聽力。

——“瞿紫聽到他的喉結上下滾動的聲音?!?/p>

你聽到過誰的“喉結上下滾動的聲音”嗎?

——“一串學校的課間鈴聲,隱約有人的笑語聲,叫賣酒糟的聲音顯得沉悶,而不真實?!?/p>

若不是刻意地仔細辨別,你能夠將涌進耳朵里的嘈雜一一指認嗎?

——“他聽到了頭發絲發出的顫音以及她竭力控制的鼻息?!?/p>

天??!頭發絲發出的顫音以及她竭力控制的鼻息!

——“瞿紫高聲問,聲音像穿過樹林的風,尾音是樹葉的嗶啵聲?!?/p>

嗯,高聲問得如同樹葉的嗶啵聲。

——“她再次聽到黃昏的腳步聲,輕輕淺淺,帶著呼哨?!?/p>

沒錯,我聽到過黃昏的腳步聲!

……

當一個中篇以文字的方式挑戰了我的聽覺時,我得承認,這是楊帆的勝利。要知道,讀楊帆的小說,你還得支棱著耳朵。誠然,捕捉乃至放大聲效,是楊帆所依賴的文學手段,是楊帆的修辭方式和楊帆的“文藝腔”,但是,這手段、修辭方式、“文藝腔”,至少也暴露了小說家楊帆的靈魂:敏感,警覺,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聲音于她,不僅僅是一個物理現象,更多的時候,那還是一種精神現象。她以詞語“造音”,便有了“頭發絲發出的顫音”這種幾近“靈異”的創造。當然,這塵世已然“市聲如潮”,那么在楊帆的耳朵里,更多了些頭發的顫音與黃昏的腳步——這可真夠她受的!

聲音在楊帆的腦袋里高分貝地呼嘯。聲音在楊帆的文字里高分貝地呼嘯。

2010年,我和楊帆并列在那套著名的叢書里,我們以“文學之星”的名義,排列在了紙面的“21世紀”中?!饿淖系年柵_》,她的那本集子就以這個中篇命名。挑出來做了書名,必然為作者所器重,于是便格外對這個放在篇首的作品讀得仔細。仔細的結果是,我難免對自己的聽力產生了懷疑。還有一個結果,相較于瞿紫,楊帆這個名字實在是太普通了(我自己就認識數位楊帆,乃至如今手機通訊錄里還專門區別了“江西楊帆”),這讓我在很長時間莫名其妙地將這本集子記作《楊帆的陽臺》,而作者,也總是在楊帆和瞿紫之間打架,最過分的是,我還會偶爾恍惚地認定與我同年成了“21世紀文學之星”的,還有一位瞿帆或者楊紫。

這不是戲言。是說,相較于楊帆對于聲音的鄭重,我對聲音的記取,差不多就是混賬的了。物理性的聲音進入我們的意識,同樣經過了再造,在我這里,是主觀地混淆,而在楊帆那里,是主觀地廓清。她令聲音尖銳起來,回旋起來,猶如鴿哨。我們同樣主觀,但我在抹稀泥,而楊帆在抓典型;我降低了什么,而楊帆拔高了什么。長此以往,我不禁要擔憂,耳鳴對于楊帆,不會是一種常態吧?

其后有了些交集,管道當然還是文學。五年之后,我們又并列坐在了那所著名的文學院里。一群“21世紀的星星”集合,彼此少輝映,彼此多嘈雜。嘈雜地談文學,嘈雜地拉是非,既是物理性的,又是精神性的。沸騰的嘈。沸騰的雜?!岸敗钡臈罘?,置身一口沸騰的大鍋,將何以自處?

她把自己給關到屋子里了。

除此而外,還能怎樣呢?至少,我是替她想不出其他法門的。于是,置身喧嘩之外,把自己關起來,就成為了楊帆象征性的姿態。一道門就能夠關得來一個清凈嗎?我想,也難。這個女作家,是那種能聽到“頭發絲發出的顫音”的人啊,她關了門,沒準還得拼命地捂住耳朵,徒勞地與空氣一般無處不在的喧嘩做斗爭。為此,她的睡眠可能受到了損害,現身人前時,臉上總是帶著點兒沒睡好的倦容。

世界的大門,哪兒是你想關就關得牢的。楊帆被喊出來了,委以“文娛委員”之責。盡管組織常常出人意表,但這個任命還是令我有些詫異。原來,據說楊帆上一次就讀時便展現了“文娛”的才華:她在班里參演了話??!她參演的話劇是《雷雨》!她在《雷雨》里飾演的是——繁漪!你都不能不再一次嘆服組織的英明。

曹禺先生如是描述繁漪的外在形象:“臉色蒼白,只有嘴唇發紅”,“她的嘴角向后略彎,顯了一個受壓抑的女人在管制著自己”?!@不就是那個我認識的“21世紀文學之星”楊帆嗎?曹禺先生如是描述繁漪的內在精神:“她也有更原始的一點野性:在她的心里,她的膽量里,她的狂熱的思想里,在她莫名其妙的決斷忽然來的力量里?!薄酥劣?,如今我“印象”楊帆,不由得也要這般去套用來想象她的精神世界。這當然沒什么道理可言,可是對于一個聽得到“頭發絲發出的顫音”的人,你還用得著跟她講什么道理嗎?

文娛委員楊帆從她緊閉的房門出來了。她得負責操持一場書畫展。我看到她在冬日里裹著形似睡衣的棉服蹲在樓道里整理那些名為“書畫”的物事。她并不積極,倒也不是消極,沒想著大張旗鼓,也沒覺得有必要藏著掖著,“眼睛大而灰暗,沉靜地灼燒”。我可不就像是看著一個繁漪嗎,差不多只等著她站起來舒口氣,說一聲:“我簡直有點喘不過氣來?!蹦钦欠变舻湫偷呐_詞,繁漪可是一出場就要嚷著“悶”的。

楊帆悶不悶?我不知道,但至少,我能確認她一定不怎么暢快。誠如賀紹俊先生指出的那樣:“楊帆的優勢非常突出,她有強大的感性思維,主觀性很強,不滿足于客觀講述一個故事?!薄爸饔^性很強”的楊帆,在這個喧嘩與騷動的“客觀世界”里,焉能暢快得起來?一個聽得見“頭發絲發出的顫音”的人,“客觀世界”于她,勢必形成深刻的對立。證據倒是有一個:某次我借了她一把小水果刀,借過之后,就習慣性地混賬,不怎么記得歸還了,她卻“主觀性”很強地一再向我討要。那刀,怎么看,怎么不覺得稀罕,于是不免對她鍥而不舍的追討感到有些不能理解,覺得此人“不客觀”,真的有點“不客觀”。

楊帆沒辦法的,誰讓她被上帝開了天耳。所以她只能夠“非口語寫作,或者叫書面語寫作,她的敘述并不是直接照搬生活中的口語表達,而是經過自己的處理以后才表達出來的”,她只能夠使用一種“無邏輯性的敘述邏輯”?!@些特質都是賀紹俊先生發現的,賀老真是堪比組織的英明。這些洞見我看到得晚了,早看到,斷不向楊帆“邏輯性”地借刀。我是口語化的借,在她,已然是書面語的要了。

楊帆看起來似乎也沒想過要找到一個辦法。世界不委以她重任,她可能就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捂耳朵、睡不著去了;世界委以她重任了,她也雀躍不起來,裹著睡衣履行職責罷了。不積極,也不消極,沒想著要如何地追求到一個“重任”,于是,也無從抓牢好運氣般的“委以”。

但楊帆并不麻木,她聽得到市聲如潮,甚至比他人更充分地感知著塵世的喧嘩以及那喧嘩的騷動之力,但她從來只擅長在如潮的市聲中、在深重的噪雜里,遴選出“頭發絲發出的顫音”。她忠于自己,于是經常能夠令人嘆息地從裹挾之力中抽身而出,保持住自己所看重的身段,就像從渾濁的力量之中扶搖而上,讓市聲回旋、尖銳為鴿哨;就像繁漪的那聲吶喊,“我跟你說過多少遍,我不這樣看,我的良心不是這樣做的?!?/p>

我想,我的這番“印象”可能也大差不差。盡管我的耳朵跟楊帆的耳朵比起來差不多就像是一個擺設,但,我也在某一些時刻,僥幸地聽到過“黃昏的腳步聲”。

然后,市聲如潮,楊帆上升獲救,我等下墜沉沒。

(責任編輯:丁小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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