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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的“小時代”

2018-02-23 19:26何可人
博客天下 2017年24期
關鍵詞:小時代金宇澄王家衛

何可人

當這個時代的年輕作家們正忙著搭建自己的大世界時,他卻一頭扎進了最世俗最細小的市井生活。

65歲的金宇澄還在念念不忘那些已經消逝的老上海菜市場?!昂缈谌堑夭耸袌?,上海人都知道……20多個租界時代造的菜市場,全拆掉了……可新建的菜場哪有舊的好看?”他對火星試驗室說。

在他眼里,拆掉的不只是一代人的記憶,也是一代人的審美。前段日子,他去同濟大學建筑系作講座,主題就叫“建筑的文學語境”。和大學生交流很通暢,金宇澄聊得盡興。被推土機一點點推平的舊上海的日常,被他鮮活地還原。

石庫門弄堂上的名牌、外灘情人墻的鐵鏈子、南京路上的鐵藜木、虹口三角地小菜場……上?!盃斒濉苯鹩畛?,心里總記掛著那些一點點被抹去的舊上海細節。

在另一些事情上,他卻是另一副態度—不響。他還記得一次到深圳辦講座的經歷,活動結束,他聽見背后有人大喊:“金老師,你的書我沒看過,我現在問你一個問題,你一定要回答我—文化大革命到底好還是不好?”回頭一看,兩位進書城吹冷氣納涼的老大爺追過來提問,語氣鏗鏘,態度堅定。

“這個問題怎么回答?”他能做的唯有悶聲不響,拉著主持人一直往外走。他有著上海人慣有的處世態度:不同意、不贊成但又不想明面上反對,最后習慣兩個字—不響。

“我不喜歡邏輯性非常強的大歷史,一直覺得舊式筆記那種八卦才特別,留有空白的想象,充滿人性魅力?!苯鹩畛握f。他不愿意對大歷史作洪鐘大呂式的評述,更喜歡用最世俗最細小的市井生活,完成對“大”、“崇高”和“意義”的反叛,正如把他推上茅盾文學獎頒獎臺的長篇小說《繁花》。

“上海的清明上河圖”

王家衛導演看了小說《繁花》,找到金宇澄,說:“這本書寫的是我哥姐的事?!?/p>

王家衛出生在上海,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年紀和金宇澄接近。上世紀60年代,王家衛隨父移居香港,哥哥姐姐出不來,留在了上海。至80年代回上海探親前,王家衛對哥哥姐姐和家鄉上海有一段完全隔絕的時期。

王家衛電影里常能看到影影綽綽的上海舊影,如《阿飛正傳》里張國榮養母張狂的眼角眉梢,或者《花樣年華》張曼玉婉約的旗袍身段?!斗被ā防锪呤甏膱雒?,激活了他的上海情懷。

實際上,《繁花》與王家衛電影早已發生映照。2014年香港書展,金宇澄在與王家衛的對談中說,“《阿飛正傳》的結尾,就是《繁花》的開始?!?/p>

《繁花》開章第一段,金宇澄寫道:“獨上閣樓,最好是夜里,過去的味道,梁朝偉《阿飛正傳》結尾的樣子,電燈下面數鈔票,數好放進西裝內袋,再數一沓,清爽放入口袋,再摸出一副撲克牌細看,再摸出一副來……然后是梳頭,三七分頭,對鏡子細細梳好,全身筆挺,透出骨頭里的懶散。最后。關燈。這個片段是最上海的,最閣樓?!?/p>

2011年5月10日上午11點42分,金宇澄在上海本地論壇弄堂網上,注冊了ID—獨上閣樓,用一句“呵呵,拜碼頭先”發了個帖,隨后敲下小說的開頭。

大半年后,金宇澄完成這個故事。3個上海男人阿寶、滬生和小毛,70多個女性“珠環翠繞”,從上世紀60年代到“文革”結束,從80年代到新世紀初……35萬字的長篇,沒一句心理描寫,全由長長短短的對話和密集的故事情節,顯現眾聲喧嘩的上海。

2013年3月,《繁花》單行本出版,贊譽無數,并在兩年后拿到茅盾文學獎。評委王春林說:“上海敘事,4個人的名字繞不過去—韓邦慶、張愛玲、王安憶和金宇澄?!?/p>

在許多外人的想象里,上海約等同于“大世界”、夜總會、大腿舞、旗袍……金宇澄筆下,卻是一個瑣碎而真實的市井世界?!拔艺J識一個老太太,一輩子沒去過外灘?!薄吧虾E舜┧滤澰诼飞献?,是什么樣子的?我就是寫這種?!?/p>

王家衛把這個“上海女人穿睡衣睡褲在路上走”的故事形容為“上海的清明上河圖”。2015年,他買下《繁花》的電影版權,決定把這部“上海密碼”翻譯成電影語言。

王家衛電影中的愛情從不赤裸炙熱,充滿若即若離的曖昧之感,就像戀愛中的梁朝偉、金城武,對肥皂和鳳梨罐頭絮絮叨叨說癡話?!斗被ā分?,男女之間的聲色犬馬,也帶著混沌難明的游移。金宇澄的觀點是:“寫飲食男女們談戀愛,不必真的談愛,談面包也是好的;如果談靈魂,不必真談靈魂,談肉體也可以?!眱蓭煌镀?。

曾有位北方作家看了《繁花》對金宇澄抱怨:“寫的什么名堂啊,男女之間黏黏糊糊,像上海黃梅天那樣。我們北方,男女關系要明亮得多啊,兩個人,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嘛。哪有你們這么黏黏糊湖的,都看不出都是什么關系啊?!迸辛艘淮蠖?,到最后卻說:“想來想去,我還是想到上海來生活啊?!?/p>

金宇澄聽得好笑。在他看來,大城市體現了一種曖昧,并因這種曖昧而豐富?!斗被ā分v的正是尷尬和疑慮的狀態,他相信讀者可以意會,不涉及人物內心,給讀者提供了更多的想象空間。

“把自己最熟的事寫出來,就可以了”

金宇澄“潛伏”在上海巨鹿路675號一棟樓里,至今在《上海文學》雜志做著編輯的工作。他的書桌旁,堆滿了天南海北寄來的文學故事。

自小金宇澄覺得,作家很了不起,能懂得那么多人物的內心世界,并逼真地寫出來?;盍舜蟀胼呑?,經歷過無數事,也看過無數小說,金宇澄發現,“從沒有徹底了解一個人像那些小說筆下的那樣清晰”。

人原來是被小說騙了。那些“全知視角”的小說,傳遞出一個假訊,讓天真的人們誤以為一生所遇之人,都是可以被了解的,于是一輩子試圖去了解他人,往往遍體鱗傷,仍不服氣。文學的欺騙性正在于此。

悟到了這一點,金宇澄明白,小說家不是上帝,無法全知全能,“所熟悉的的范圍,其實是很小的,你把自己最熟的事寫出來,就可以了”。

曾有人問金宇澄:《繁花》所采用的傳統話本元素、鴛鴦蝴蝶詞匯等反啟蒙意愿,追求“舊”的一種實驗,也有“先鋒文學的面影”,這一切是否和他的人生經歷有關?endprint

金宇澄“不響”,把話題轉到另一個方向上:“反啟蒙,究竟是好字眼還是壞字眼???”

1968年,16歲的金宇澄離開上海的家,到東北黑龍江農場插隊務農。

此地的前身是勞改農場,還剩一些刑滿人員。有人給金宇澄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國共合作”時期,兩個要好的青島大學畢業生,決心抗日救國,赴山西參軍。到了報名處,年輕人排隊走進一間大屋,左右兩張桌子,一張國民黨,一張共產黨,不得選擇,站在哪一桌,屬于哪支隊伍。他和最好的同學,就此分開。

再見面已是淮海戰役后,成為國民黨軍隊營長的年輕人打了敗仗,成了共產黨的戰俘,幾年后被押到某地開會。他抬頭一看,發現主席臺上坐著的,正是當年的同學。隔著人群,他們四目相對,無話可說。

散會后,勤務兵找到這位“戰俘”,對他說了兩句話:首長馬上要調東北勞改農場工作,你要去就報名。這位戰俘因此來到了東北的嫩江農場。但是老同學并沒有幫他什么,沒過多久就調走了,兩人從此再無交集。

“人生道路,有時就這么狹窄和偶然,充滿悲劇性,充滿了宿命?!苯鹩畛胃锌?。

金宇澄還記得當年從上海到黑河途中看到的一件事?;疖囬_到鐵嶺站時,短暫停車又慢慢啟動。他靠車窗,見一個上海女知青在月臺打水,見火車開動,趕緊拉住車門把手上車。但是把手上也拉著幾個陌生的男生,她也許是不好意思,想跳回月臺,換一個門再上。她跳了,卻掉在了火車輪子和月臺的夾縫里?;疖嚲o急剎車,兩個高中生下去把女學生拉出來。隔著車窗,金宇澄看見了她的傷口,大腿完全被壓斷,“沒有出血,真是奇怪。而且她沒有昏迷,大叫‘媽媽救命 ”。

女孩被送走急救,火車載著青年們往北不回頭。第二年,金宇澄聽人說,那女孩當時被直升飛機送到沈陽治療,之后成為了獨腿的女生,回到了上海,在上海南市一個煤球店里上班。在苦寒之地,成為“二等公民”的青年們情不自禁地羨慕她運氣真好,因為可以不用下鄉了?!岸潭痰脑?,我一直記到現在?!?/p>

極端的經驗,往往也有普遍意義。

幾年中,金宇澄目睹青年人為了“病退回城”,動用無數“巧思”:背后貼一個小鐵片,希望拍X片能拍出肺上有??;有人被懷疑故意讓拖拉機軋斷腿,或如金宇澄一個短篇小說的橋段,請來鄉村醫生接骨,有意接成瘸子;或主動去吃黃疸肝炎病人吃過的饅頭,希望能被感染……

金宇澄當時被診斷得了胃潰瘍,這也可以是回城的理由。于是不少同伴請他頂替拍片子,以求“患”病回上海。一個月里,他頂著不同的人名,拍了四五張片子,直到被放射科一老太太醫生提醒:“我如果舉報,你就麻煩了,冒名頂替,破壞‘上山下鄉。你知道拍片就是‘吃射線,一個月拍好幾次,你不要命了?”

“每個青年人,可選擇的路其實是非常窄的?!苯鹩畛握f。

1976年,金宇澄回到上海,在里弄的鐘表工廠做工。9年后,33歲的他在《萌芽》上發表第一篇小說《失去的河流》,把記憶中松嫩平原頹唐、粗野、幼稚的知青故事寫了下來?!妒サ暮恿鳌肥珍浽诮鹩畛?992年出版的小說集《迷夜》中。小說集的內容,同樣大多取材于知青生活。

金宇澄把知青歲月記了下來,但他沒有成為那個年代流行的知青作家。相反,他強烈抵抗著知青的身份?;氐缴虾:?,他沒有像一些同路人一樣,激昂地憑吊這兩個字代表的跎蹉歲月和遠逝的青春。他“不響”,不參加任何紀念知青的活動。

60歲那年,他在《繁花》里寫下了這樣一段感慨:“一場革命,有一批犧牲品,革命一場接一場,犧牲品一批壓一批,有的人是犧牲,有的人是犧牲品?!?h3>“我現在沉默大概是因為故事太多”

金宇澄在朋友圈分享了好幾首舊歌—《祝酒歌》《在希望的田野上》《金梭和銀梭》《年輕的朋友們來相會》。他解釋,并不是喜歡這些歌,而是發現它們會促發對舊年代的回顧。

“那時的社會,只能產生那樣的曲子,效果當然是恍如隔世,卻生動異常?!苯鹩畛握f。

最近,幾位80后對50后的金宇澄發牢騷,說感覺一點希望都沒了,“你們當時還有所謂理想,我們現在就是還房貸,壓得氣也喘不過來”。

金宇澄不打誑語—比如說“你們人生會很寬廣”之類,老老實實回答:“沒辦法,只能說,和我的上一代人、我父親這一代人、祖父母那代人去比,還算是幸運?!?/p>

都說年輕人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金宇澄卻覺得每個青年人可選擇的路其實是非常窄的,“所謂理想,是很能騙人的”。

2013年,金宇澄的父親去世,享年94歲。他在母親的幫助下,看到父親遺留的文字影像,回望父輩的人生。

金宇澄母親是上海人—出身于銀樓的小姐,在復旦大學讀中文—她的前半生,有著舊上海短暫的靜好。父親是蘇州黎里鎮破落家庭出身的少爺,受蘇俄思想和文學影響,曾有望成為作家,卻因國難,投身抗戰烽火。

上海淪陷時期,金父明面上任《先導》雜志編輯,實為中共的情報人員,最上級領導為是潘漢年。

1942年,因著名的“佐爾格案”的連鎖效應,一部分中共上海情報人員暴露,父親被日軍逮捕?!袄匣⒌适裁矗啵┒汲赃^”后,父親以“妨礙社會罪”被判刑7年。

聽聞兒子被捕,祖父頗費周折地籌錢從黎里趕到杭州探監。父子倆四目相對,沉默半晌,父親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倷戇伐(你傻?。??”老人回到黎里后便臥床不起,很快在貧病交加中離世。

在獄中,父親始終沒有暴露身份。出獄后,他繼續衣著考究地在上海的各個咖啡館里尋找接頭人。

1945年抗戰勝利,金宇澄父母在上海相識,后成家,生下3個孩子。1951年生大兒子時,母親的工作忙得不可開交,便給孩子起名“芒芒”(忙忙);次年生二兒子時,產程順利,孩子便得名“舒舒”。

1949年后,金父因“潘楊案件”牽連,禍患踵至,經受了二十幾年政治審查。一家人也連同時代一起沉浮?!拔母铩敝?,父親用毛澤東詩詞“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苯o二兒子金舒舒改了名,從此“金舒舒”成為“金宇澄”。

晚年,這位曾經的抗日志士,一切終歸于平靜。曾經的激進左翼知識分子,如今在電視機里看見“抗日劇”,只剩了一瞥的冷淡。在步入老境后,他專心伏在《廿四史》前,用放大鏡觀看久遠的過去。

去世前3年,老人寫下筆記,感慨“人生短暫,讀不完那么多書,何況,書未必有真理。問書書不語,自問又不能自答”。

金宇澄覺得,父親運命無定、幽明互印的一生,令人不勝扼腕,有著屬于他們這一代人的“尋?!?。

他將父輩一生錄成一冊《回望》。2017年1月,《回望》出版。在最后一節《我們回望》中,金宇澄寫道:“人與群的關系,人與史的碰觸,仿佛一旦看清了某些細部,周遭就更是白霧渾?!f語千言,人只歸于自己,甚至看不清自己?!?/p>

《回望》的新書發布會上,金宇澄作為場面上的主角,有點緊張。人們對目的和意義的追問,讓他想躲避?!澳贻p時候總喜歡說很多話,每件事都說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以后遇見的人越來越多,故事也越來越多,講也講不完。年輕時如果沉默是因為我沒故事,我現在沉默大概是因為故事太多?!?/p>

那為什么要把這些對“細部”的觀察以文字書寫出來?金宇澄覺得這是時代的集體謎語:人生有各種各樣的不確定,有時候只能任憑時代推著前進或轉彎。

“記憶與印象,普通或不普通的根須,那么鮮亮,也那么含糊而羸弱,它們在靜然生發的同時,迅速脫落與枯萎,隨風消逝?!彼f,“在這一點上說,如果我們回望,留取樣本,是有意義的?!眅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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