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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棺材木匠老爸

2018-02-26 16:24盤曉昱
東方少年·快樂文學 2018年1期
關鍵詞:李嬸棺材倉庫

盤曉昱

我最怕別人問我:你老爸是做什么的?老實說,我很討厭我老爸的職業。做個木匠,制作一些衣柜、飯桌等家具就好了,偏偏要去打棺材。

棺材,你們知道吧,黑乎乎的,像一個恐怖的幽靈,想要一口把你吞掉。我雖然白日里看老爸打棺材已經習以為常,但在夜里看到擺放的棺材還是毛骨悚然的。

我真的很怕棺材??!

我6歲的時候,我媽就去世了。村里人都說,那是因為我老爸打的棺材太多了,鬼才來捉我媽的。我才不相信那樣的鬼話,我老媽多善良多漂亮多賢惠啊,鬼怎么會找這樣的好人呢?再說了,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

我媽去世的第二天,我爸從倉庫里選了一口上好的棺材。但在我看來,那棺材黑漆漆的,像個長條的黑妖魔,棺材蓋打開的時候,就像張開了黑色的血盆大口,要一口吃掉我媽。我哭嚎著,拉扯著我爸的衣角,不讓他把我媽放進去。我討厭棺材,可是任我怎么哭怎么勸都沒用,我爸忍著淚,把我媽放了進去。我絕望地拿起斧頭就要去砸那口棺材,可是被大人給拉開了。

當棺材蓋合上的那一刻,我的世界變黑了。從此,我開始討厭黑色!畫畫的時候從不涂黑色的,衣服不穿黑色的,生活用品不用黑色的。我討厭夜晚的來臨,睡覺的時候也要亮著一盞燈。反正,一切與黑色有關的我都抵制!

就因為我老爸是打棺材的,我在學校里很不受同學們的歡迎,沒有人愿意跟我說話,跟我玩,跟我走在一起。他們總覺得我身上有一股晦氣,怕跟我玩會倒霉。我在這個小學讀了5年的書,只有拉寶和我同桌過。他因為有哮喘病,也沒人愿意跟他同桌。

沒人跟我玩,我就狠狠地看書、寫作業,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同學們背地里稱我是“官(棺)人”。我委屈地向班主任報告,他們給我起的這個不雅的綽號。班主任笑了笑說:“別管他人怎么說,好好努力讀書,你將來會是一個達官顯貴的人?!?/p>

什么達官,什么顯貴,我才不在乎,我不想讓同學們這么稱呼我,這不明擺著損我和我老爸嘛。

“你們以后不許再叫我‘棺人了,否則我用棺材咒死你們全家!”我叉著腰,憤怒地吼道。

可是,他們裝聾不作啞,“棺人、棺人”地叫得更歡了。

我像一只挫敗的小狗,神情沮喪,轉而可憐巴巴地乞求老爸:“不要再打棺材了,做做家具不行嗎?”可老爸說:“做家具的人多,不賺錢?!蔽艺f:“要那么多錢干什么?”老爸一巴掌劈向我的屁股,氣呼呼地說:“你吃的穿的玩的交學費哪樣不要錢?你以后蓋房子,娶婆娘,生娃……我哪一樣不得給你準備好?這些都不花錢的嗎?”

哎呀,都從地球扯到月球那么遠了。算了,我服了,老爸!

灣木臘的雨橫著下,豎著下,沒完沒了。濕漉漉的石板路,濕漉漉的泥墻,濕漉漉的樹木,仿佛整個世界都是濕的。

最近總有媒人給我老爸提親,但是那些阿姨聽說我老爸是打棺材、賣棺材的,個個都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后來,再有媒人來給我老爸提親,老爸干脆婉言謝絕了。

老爸問我,想不想有個新媽?

我搖頭又點頭。果子的爸媽離婚后,老爸又給他找了一個新媽。新媽對果子一點兒也不好,經常罵他。不過,我相信并不是每個后媽都這么無情的。如果我有個后媽,至少可以勸勸我老爸轉行做別的。

最近,我發現老爸有事沒事常去李嬸家聊天,農忙的時候還去幫著她割稻谷、插秧苗,有時還叫我去給她家送米送油。

我知道,李嬸獨自帶著一個傻兒子,住在一間茅草房里,她是我們村里唯一一戶住茅草房的人家。李嬸的兒子總是歪著腦袋,流著口水對人傻笑,走路還一瘸一拐的。

這天下午放學,我背著書包剛走出校門口,向海便跑上來拉住我的書包帶,氣喘吁吁地對我說:“你老爸準備娶李寡婦了,你就要有一個傻弟弟了,哈哈!”

“你胡說!你才傻呢!”我一甩書包,差點把向海也給甩出去。

“誰胡說?我中午回家時,看到你老爸正把李寡婦和她的傻兒子接到你家住呢!”向海說得有板有眼,聯想到老爸最近常往李嬸家跑的情形,讓人不得不相信。

我拔腿就往家跑。一定不行,除了李嬸,老爸娶誰我都沒意見。要是老爸娶了李嬸,說不定大伙又給我取個什么新綽號呢。

我跑進大門時,一頭撞到了老爸懷里。

“瘋瘋癲癲的干什么?”老爸拿著鋸子,鋸齒差點割到我的手臂。

我沒理老爸,跑進屋一看,沒有李嬸和她的兒子。我又跑去倉庫,李嬸和她的傻兒子果然在那里,剛搬進來的舊家具還沒來得及整理。

“最近下大雨,你李嬸家的茅草屋塌了,我叫她們來咱家的倉庫先住些日子?!崩习植恢裁磿r候出現在我的身后。

“快叫曉雨哥哥?!崩顙鹜屏送扑纳祪鹤?。

“可——可,可——可?!?/p>

李嬸的兒子口齒不清地叫著,聽得我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我哼了一聲,跺了跺腳,跑出門去。

我實在太氣憤啦!真搞不明白,老爸怎么會有這樣的眼光?我在外面漫無目的地走,直到肚子餓得實在不行了才回家。老爸和李嬸正圍在火塘旁聊天,鍋里給我留著剩菜,李嬸的兒子在一旁玩我的彈弓。我端起飯碗,坐到外面的門檻上,一言不發地悶頭吃。李嬸的兒子將彈弓還給我時,被我一手打掉在地上。

老爸的臉變了顏色,他跑過來朝我舉起手掌,頓了頓又緩緩地放下了。

我的眼淚滴落在碗里,混合著米飯,讓我無法下咽。

水煙筒咕嚕咕嚕地響起來,老爸的臉龐被煙霧籠罩,讓我覺得有些陌生。

像我料想中的那樣,“傻棺人”的綽號被大伙強加在了我的身上。我假裝充耳不聞,課余時間,我比以前更加狠狠地看書、寫作業。

這些日子,政府一直在宣傳死后火化的好處:既環保又省事、省錢,因此鎮上沒有多少人來訂棺材了。老爸閑了下來,漸漸地,我們家的那點家底也用得差不多了。棺材鋪子再也沒有了往日的輝煌,老爸常常坐在門檻上,抽著水煙筒,望著一堆工具發呆,偶爾還長長地嘆口氣。endprint

這天下午放學,我聽見倉庫里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跑進去一看,老爸又開始重抄舊業,搗弄起木材來。

我問老爸怎么又開始做棺材了?老爸說是給村里的五保戶姜爺爺打的。姜爺爺臥病在床,又沒有親人在身邊,所以想先給他打制一口棺材,讓他不要擔心自己的身后事。

我不滿地對老爸說:“為什么你這么喜歡操心別人家的事呢?你看我的鞋子,腳趾頭都出來透風了,跟你說了幾次都不幫我買,我連一個孤寡老人都不如嗎?”

老爸看了一眼我的鞋子,竟然笑呵呵地說:“這么熱的天,腳趾頭出來乘涼也不錯呀,干脆連鞋子也不用穿了?!?/p>

我聽了差點氣暈。

老爸整天待在倉庫里鋸木板、拋光、打磨、組合、上漆……常常連飯都忘記吃。累了,老爸就停下,索性給李嬸的兒子做了一把木手槍,傻小子喜歡得不得了。

老爸還親自做了豆腐釀,說姜爺爺的牙齒差不多掉光了,只能吃軟食,叫我去給姜爺爺送飯。

姜爺爺半躺在床上,吃著我老爸做的豆腐釀,渾濁的淚水掉進了湯里:“曉雨,你爸真是好人吶,好人……”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經過兩個月的時間,棺材終于打好了。老爸肅穆地看著那口棺材,然后躺進去試了試,滿意地說挺舒服的。

老爸躺進去試棺材的時候,我的鼻子有些酸酸的。我想,老爸終究有一天也會躺進棺材里,那時我該怎么辦呢?看著老爸頭上的絲絲白發,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要好好愛老爸。

老爸用輪椅把姜爺爺接到倉庫,讓他看看這口專門為他定制的棺材。姜爺爺撫摸著棺材蓋,不停地點著頭,用寬大的袖子揩了揩眼角,然后拍了拍我老爸的手背,竟然沒說出一句話。

自從給姜爺爺定制的棺材打好后,老爸就沒再進過倉庫了,只在棺材鋪門口擺賣點香火、紙錢、陶罐、花圈等,反正都是跟死人有關的東西。

岑寂的灣木臘,燕子飛走了,干枯喑啞的樹枝呆呆地望著灰色的天空。村莊里的人越來越少,很多都拖家帶口地到外地打工去了。日子過得平平淡淡,毫無起色。我不像以前那么討厭老爸了,甚至有一點兒為老爸驕傲。上下學的路上,我不再像老鼠一樣躲躲閃閃,而是把腰桿挺得直直的。有時,我甚至想大聲地對著天空喊:“我老爸就是個打制棺材的,他打造的是普渡陰陽的船只,是為他人造福的木匠!”同學們見我這姿態,都很疑惑,背后議論我是不是吃錯了藥。我才不管呢,讓他們說去吧!

上個星期,老爸骨質增生的毛病犯了,痛得躺了一個星期。等到能下地后,他打開了滿是蜘蛛網的倉庫門。那時,李嬸早已搬回了她們自己的家,她家的茅草屋已經被我老爸改造成了瓦房。

老爸選了一些木材,拿起工具又搗弄起來。

“老爸,這回又是給誰打???”

“給別人打了一輩子的棺材,可就是沒給自己打一口。我該給自己準備準備了,要不等到老了,不能動了,或者還沒老,一不小心就走了,還怎么能給自己打棺材呢?”老爸若有所思地說。

“不許你這么說,你會活得久久的,長生不老!”我對老爸大吼,心里難過極了。

夜里,在昏黃的燈光下,老爸叫我配合他一起鋸木頭,劈木材,刨木材,上釘,上油漆……

斷斷續續,弄了一個月的時間,終于打制出一口精致的棺材。

現在,我已經不那么害怕棺材了,也許棺材就是天使的另外一個家吧,我開始這么認為。

老爸滿意地撫摸著棺材,從頭到尾撫摸了個遍,然后跨進里面,躺下,閉目,深呼吸,就像在做一個神圣的儀式。

“還可以,這是最后一次打棺材啦,以后不做嘍!”老爸幽幽地說著,話語里透著深深的無奈。

第二天,老爸在棺材鋪門口貼了一張轉賣倉庫的告示。有幾個外地人來看倉庫,但一聽說是存放棺材的立刻就轉身走了,即使有不介意的,也是極力壓價。最后,老爸不得不以低價轉賣了,包括那些跟了他一輩子的家什工具。

就在這時,鄰居家的黃奶奶不幸去世了。黃奶奶待我可好了,老爸忙得沒空管我時,我總是去黃奶奶家吃飯,她就像對待自己的孫子一樣照顧我。

黃奶奶的兒女都在外地工作,一時趕不回來。天氣已經熱起來,尸體安放不了多久。

“去把我那口棺材抬來!”老爸突然對大伙說。

“那可是你留給自己的呀!”我拉扯了一下老爸的衣角。

老爸沒理我,帶大家去了倉庫,把那口精致的棺材抬進黃奶奶家的院子里。

黃奶奶安詳地躺在棺材里,把棺材蓋上的那一刻,老爸的眼角滾動著淚珠。

老爸最終沒有給自己留下一口棺材。

“后悔嗎?”我問老爸。

“有什么后悔的?政府不是說了嘛,火化好!等到我壽終正寢,就火化好了!”老爸摸了摸我的頭,笑了。

老爸笑得這么燦爛,就像那抹晨曦的陽光。

此后,老爸改做花圈賣。老爸說,他要創造一個花的世界,為逝者祈福,為逝者帶去陽光,帶去鮮花,帶去美好的祝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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