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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工房的馬褂兒(中篇)

2018-02-28 19:33王松
山花 2018年2期
關鍵詞:工房大義搪瓷

王松

馬褂兒姓馬。叫馬褂兒,不是馬褂兒的本名,是綽號。馬褂兒的綽號叫馬大褂兒,也有人叫他大馬褂兒,叫來叫去叫徐了,就叫成了馬褂兒。馬褂兒叫馬褂兒,不是因為愛穿馬褂兒,60年代也已經沒人再穿馬褂兒;是因為愛穿一件大坎肩兒??布鐑阂步旭R甲兒,是一種沒領子沒袖子的上衣。穿在身上方便,也暖和,能護住前胸后背。后來也是一種身份的象征。比如股票市場或期貨市場上的人,都穿馬甲兒。馬路上的交警,也穿馬甲兒。就是蹲了大獄的犯人也穿馬甲兒。但馬褂兒穿的馬甲兒雖也是一種身份的象征,卻是另一種象征。馬褂兒的這件馬甲兒是棉紡廠工人常穿的。藍粗布的,很厚。關鍵是他這件馬甲兒的前胸和后背還各印著一個紅色的“獎”字。這個“獎”字有月餅那么大,下面還有一行小字。但這行小字已模糊不清,顯然是說明這個“獎”字的來歷或由頭,比如獎給“什么什么先進工作者”或“什么什么先進個人”之類。所以,街上的人才給他取了這么個綽號,叫他馬褂兒。

馬褂兒搬來三工房,是因為于大頭去世。三工房是棉紡廠的家屬宿舍,因為是在第三條街上,所以叫三工房。于大頭去世很突然。于大頭一直在棉紡廠看大門,一天值夜班時閑著沒事,用手去摳肩膀上的一個痦子。這痦子有指甲那樣大,黑的。他摳著摳著就摳破了,一下流出了很多東西,看著不像血,挺黏稠。于大頭一下害怕了,第二天就跑去廠里的保健站,讓廠醫田本善給看。田本善一看就笑了,說只是摳破了皮膚,用酒精消消毒,再抹點消炎藥膏也就沒事了。但于大頭抹了田本善的藥膏不僅沒好,反而癥狀越來越重。眼看著傷口已經潰爛,流出許多膿血,這一下于大頭更慌了,趕緊又去找街上的杜三鳥。杜三鳥當年曾開過私人診所。后來國家取締了這種診所,將私人醫生都納入醫院。再后來要求醫院的醫生要取得國家認可的資格。杜三鳥沒資格,于是就回家來了。但杜三鳥雖沒有醫生資格,在街上仍有醫生身份,誰家有病人都來找他看一看。于大頭一天上午歪著肩膀來找杜三鳥。杜三鳥一看就皺起眉頭,說你這已經不是摳破的痦子,是瘡,且已經由瘡發展成癰,這種癰不是用消炎藥膏就能解決的,要用中草藥外敷。于是配了幾副中草藥,叮囑于大頭煎過之后,把藥渣敷在癰上。于大頭挺聽話,回來敷了一段時間,一天夜里就死在了自己家里。關于于大頭的死因,杜三鳥與田本善一直各執一詞。杜三鳥認為是田本善的酒精和藥膏出的問題。杜三鳥說,于大頭肩膀上的這個痦子不是一般的痦子,應該具有很強的毒性,因此一旦用手摳破就成了瘡,而且很快發展成癰?,F在于大頭的這個癰惡化了,田本善用精酒一殺,再用藥膏一悶,毒性一下就發作出來,所以人死了。但田本善卻不這樣認為。田本善是從醫學院畢業的科班醫生,自然對杜三鳥這種江湖郎中很不屑。他說杜三鳥的說法純屬無稽之談,痦子只是人的血液中色素沉積的一種皮膚現象,無所謂有毒還是無毒,如果說有毒,也應該是來自杜三鳥的外敷草藥,于大頭是因為敷了杜三鳥的草藥才中毒死的。街上的人們很清楚,杜三鳥和田本善這樣相互指責,其實還有更深層的原因。他們兩人已經積怨很久。好在于大頭這樣死了,并沒有家屬來追責。于大頭一輩子無兒無女。但客觀地說,杜三鳥和田本善都沒有說對。很多年后,田本善在一本醫學書籍里看到,其實于大頭當年的這個痦子真不是一般的痦子,應該是黑色素瘤。黑色素瘤是一種生長在皮膚上的毒性很強的惡性腫瘤,一旦罹患很難治愈。如此說來,即使他沒用田本善的消炎藥膏和杜三鳥的外敷草藥,也一樣會死。

就這樣,于大頭一死,他住的房子就被棉紡廠重新分配給馬褂兒。

馬褂兒是在一個炎熱的下午搬來三工房的,隨身帶的東西很少,只有一只小木柜,一卷兒鋪蓋,還有一只破舊的行李箱。起初,這個四十來歲沉默寡言的單身男人并沒引起人們的注意。后來人們注意他,是因為他經常穿在身上的這件馬甲兒。當時曾有人告誡他,說當初于大頭死在那間房子里,很不吉利,應該放一掛鞭炮,崩一崩屋里的晦氣。馬褂兒聽了卻只是笑笑,露出兩排很白的牙齒。他不僅沒放鞭炮,還將于大頭當初的家具都留下來,只用清水刷洗了一下就繼續用了。當時街上的胡大義斷言,說于大頭的那間房子不干凈,他留下的那些家具更不干凈,馬褂兒照這樣的住法兒,很快就得出事。

果然,沒多久,那間房子就真出事了。

開始是夜里。那幾天馬褂兒上夜班。街上有人看見說,每到夜里,馬褂兒的那間屋里就像有人在劃火柴,一閃一閃的。據說有人親眼看見,亮光閃動時,還能在窗戶上清晰地看到人影,更有人說,那人影很像于大頭。這件事很快就傳開了,于是有人告訴了馬褂兒。馬褂兒聽了仍然笑笑,并沒當回事。后來這件事就越鬧越大,據說大白天,那間房子里只要沒有人,也經常會傳出一陣一陣的響動,而且這響動很清晰,是“達達——達達”的聲音。三工房的人一時都惶惶起來。有人猜測,是不是這于大頭死得不甘心,鬼魂真又回來作祟?但就在這時,街上的胡娘來找到馬褂兒。胡娘是胡大義的母親,孀居幾十年將胡大義養大,因此在街上德高望重,被眾人推舉為居委會主任。胡娘很嚴肅地對馬褂兒說,雖然咱們是工人階級,不迷信,更不信鬼神,可你這屋里整天鬧出這種響動兒,也怪嚇人的,你要想想辦法,把這事兒徹底解決一下,要不咱這三工房的人連日子也過不消停。馬褂兒聽了仍然只是笑笑,對胡娘說,這響動可能是老鼠,當初于大頭愛在這屋里存放吃的東西,所以招了很多老鼠。胡娘聽了卻不同意馬褂兒這樣的說法。胡娘說,如果白天的響動是老鼠,那晚上呢,晚上這屋里一閃一閃的又是怎么回事?胡娘這一問,馬褂兒就無話可說了。馬褂兒想想說,好吧,我知道該怎樣做了,我會盡快把這事徹底解決的。于是,在一個禮拜天的上午,馬褂兒就把屋里所有的家具都搬到街上來。那段時間,馬褂兒的這間房子已經成為街上人們關注的焦點,他一這樣大張旗鼓地搬東西,立刻就引起人們的注意,于是一下子都圍過來,想看一看這馬褂兒究竟要干什么。只見馬褂兒將屋里搬空,然后拎來一個綠搪瓷壺,里面是一壺清水。他先將這些清水灑在屋里的每個角落,然后又把剩下的都潑到家具上,再用一塊抹布仔細的擦干凈,又搬回到屋里。當時胡大義在一旁看了,搖搖頭表示懷疑。他說,只用清水這么潑一潑,擦一擦,就能管用嗎,這屋里的事兒恐怕沒這么簡單。

但事情就是這么簡單。

這以后,馬褂兒的這間屋子真就平靜下來,再也沒鬧出過任何異常的動靜。這件事,曾引起汪校長的濃厚興趣。汪校長是躍進小學的校長。躍進小學是棉紡廠的工人子弟小學。汪校長聽說了此事,立刻斷定這不是一件迷信的事,應該包含著什么不為人知的科學道理。于是一天下午,就將馬褂兒請來學校,讓他給學生講一講,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果然,汪校長的判斷是正確的。據馬褂兒說,其實他早就發現這間屋里經常會有異常的響動。起初他也嚇了一跳,不知這是怎么回事,后來很快就發現了,真是老鼠。馬褂兒說,當初于大頭活著時,很喜歡在罐頭瓶里放花生油。他存花生油就像存錢,一瓶一瓶封好蓋子,然后放到屋角。油的氣味就把老鼠引來了。但老鼠咬開蓋子,卻夠不到瓶子里的油。于是,它們就把尾巴伸進瓶子里沾了油,再吃。就這樣,老鼠的尾巴沾了油又沾了地上的土,沾了土再沾油,時間久了就在尾巴上結成越來越大的土瘩疙。這樣再走路,拖在尾巴上的土疙瘩自然就會發出咔達咔達的聲音。這時又有老師提出疑問,說每到夜里,有人看到你的屋里有鬼火一閃一閃的又是怎么回事?馬褂兒一聽就笑了,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他說,關于這件事他也仔細想過了,老鼠的尾巴上有油,爬上電線時,會把油留在電線上,別的老鼠再來了又會用嘴啃電線,電線咬破了,漏了電,一短路自然就會發出一閃一閃的孤光,至于窗子上有人影,而且那人影像于大頭,馬褂兒搖頭說,這就很可能是以訛傳訛了。應該說,馬褂兒的這一番分析,講的道理并不深奧,但對于學校的學生,甚至是老師,都是一堂很生動的科普教育課。不過汪校長還是有些搞不懂,在送馬褂兒出來時問他,既然是這樣簡單的事情,為什么不給街上的人講清楚。馬褂兒聽了又笑一笑,說,關于老鼠的事他已對居委會的主任胡娘講過了。而且,他說,他在這個禮拜天還當著街上的所有人做了一件事,他先扔掉那些裝著花生油的罐頭瓶,又把摻了酒精的清水灑在屋里,再用這樣的清水擦了所有的家具。他說,老鼠最怕酒精氣味,一點點這樣的氣味就會讓它們喪失嗅覺,也辨不清方向。所以,他這屋里今后不會再有老鼠了。馬褂兒這樣說罷又笑了笑,牙齒在陽光下越發顯得潔白。

但馬褂兒還是把三工房的人估計過高了。

這次事后,人們并沒在意那些偷油吃的老鼠。胡大義在街上對人們說,那天他很認真地注意看了,馬褂兒把屋里的家具搬出來以后,只用那個綠搪瓷壺接了一些清水,在屋里的墻角灑了灑,又把那些家具擦了擦,從此就平安無事了。胡大義據此斷言,馬褂兒的這個綠搪瓷壺一定不是一只普通的壺,肯定還有什么特別之處。胡大義的話立刻又將街上人們的注意力集中到馬褂兒的這只綠搪瓷壺上來。這一注意才發現,馬褂兒的這只綠搪瓷壺果然不同尋常。這時已是八月。八月是一年中最炎熱的季節。棉紡廠在這樣的季節也屬于高溫作業,就專為工人備有一種防暑降溫的特制飲料。這種飲料是用白糖和鹽勾兌的,而且像冰一樣涼,喝起來非常清爽,所以棉紡廠的職工下班時就都喜歡帶一些回家。但這里有一個技術問題始終不好解決,就是保溫。在廠里灌的飲料原本很涼,帶回家時就已經變成了溫吞水。杜三鳥雖然不是棉紡廠職工,但他與廠里的人很熟,也經常去灌飲料??墒撬氡M一切辦法卻始終沒解決這個保溫問題。也就在這時,他無意中發現,這個問題竟被馬褂兒輕而易舉就解決了。馬褂兒下班也經常帶回一些這種飲料??墒撬麕Щ氐娘嬃蠀s仍然很涼,涼得幾乎像冰,讓人感覺能一直凍到頭頂。杜三鳥在一旁觀察了幾次,感到很不解。馬褂兒并沒有為他的這只綠搪瓷壺采取任何保溫措拖,甚至連一塊毛巾都沒裹,他帶回的飲料怎么就會這樣涼呢?于是,一天下午,杜三鳥實在忍不住了,就在街上拉住馬褂兒,想問一問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杜三鳥當然沒有直接問,他只是對馬褂兒說,想看看他的這只綠搪瓷壺。馬褂兒聽了有些奇怪,一只搪瓷壺,有什么好看。但他還是把這只搪瓷壺遞給了杜三鳥。杜三鳥六十多歲,眼睛已經有些花了,他接過這只搪瓷壺,戴上老花眼鏡,翻過來調過去很仔細地看了看,除去比一般的搪瓷壺小一點,沒看出有什么特別的地方。這只搪瓷壺雖是深綠色的,但仔細看,還用紅漆寫著一個“獎”字,跟馬褂兒經常穿的那件馬甲兒上的“獎”字,大小字體都一樣。底下還有幾個小字,寫著“會戰紀念”。馬褂兒給杜三鳥解釋,這個“會戰紀念”,其實是包含兩層意思。那是1958年,當時全國都在大煉鋼鐵。馬褂兒被調去為煉鐵爐燒磚。正是八月份,最熱的三伏天,全廠會戰大干三十天,燒出了三十萬塊耐火磚。當時附近的一家搪瓷日用品廠得知了這個消息,主動提出,他們也要放一顆“衛星”,組織有關專家搞科研,技術攻關,在最短的時間內研制出一種特殊的搪瓷,不僅能保溫,還具有一系列的特殊功能。于是就這樣,這次會戰的成果是一只“雙黃蛋”,兩個企業各放出一顆耀眼的“衛星”。后來為了紀念這次會戰,這種特制的搪瓷壺,就作為獎品發給當時的先進工作者。馬褂兒又說,這種具有特殊功能的搪瓷壺只有三個,他的這只是其中一個。杜三鳥聽了大感意外。他沒想到,馬褂兒這只看似普通的搪瓷壺果然不同尋常。而更讓他感興趣的,是這只搪瓷壺除去保溫還有什么特殊功能。馬褂兒告訴杜三鳥,這種搪瓷壺的確還有許多非同尋常的功能,比如代謝。馬褂兒在這里并沒有說排泄,而是用了一個很專業的術語,代謝。馬褂兒說,這個術語還是當年搞技術攻關的一位專家告訴他的。馬褂兒對杜三鳥說,當年那家搪瓷廠的專家在搞技術攻關時,考慮到在高溫的工作環境要不停地喝水,而喝了水就得去廁所,可是工作緊張,且穿著厚重的工作服,去廁所很不方便,于是就特意讓這種搪瓷壺具有一種功能,用它喝水可以少去甚至不去廁所。杜三鳥聽了立刻不以為然,笑笑說,用普通的搪瓷壺喝水,如果喝得不多也可以少去或不去廁所。馬褂兒搖頭說,據專家說,在高溫下,人喝水和排尿的比例應該是十比五,也就是說,如果喝十杯水,應該排出五杯左右,可是用這種搪瓷壺喝水可以做到十比二,甚至十比一。馬褂兒的話立刻讓杜三鳥大感意外。他看看馬褂兒,又低頭看看他手里的這只搪瓷壺。杜三鳥這些年一直保持著一種習慣。他認為水有一種特殊性質,應該是放得時間越久越好。杜三鳥還為自己的這個觀點找到依據,他說為什么酒放得越陳味道越濃郁,就因為酒里的水發生了變化。杜三鳥還從中醫角度闡釋了這件事的道理,他說水放到一定時間,就會溶進陰陽之氣,這種陰陽之氣可以疏通人的經絡,不僅能治療許多慢性疾病,還可以利尿。所以,杜三鳥這些年喝的水總要放到十天以上。他喝這樣的水也的確很利尿,幾乎是喝進多少很快就會排出多少,似乎這些水從不在身體里停留。杜三鳥宣稱,喝這樣的水對健康很有益處,可以將身體里的毒素和廢物都排泄出來。杜三鳥畢竟是醫生,他的話很有影響力。所以這些年,住在三工房的很多人也都學他,喝水之前總要存放很長時間?,F在馬褂兒突然這樣說,用他的搪瓷壺喝水可以喝進的多,排出的少,且是專家專門研究出的一種功能,杜三鳥自然無法接受。杜三鳥是在街上的自來水管旁邊跟馬褂兒說這番話的。當時是一個傍晚。三工房都是平房,街上只有兩個公用的自來水管。人們做飯或洗衣都要來這里打水。在這個傍晚,一些女人正蹲在水管旁邊淘米或洗菜,剛下班的男人們也剛好經過這里,一聽杜三鳥和馬褂兒說這只搪瓷壺的事感到好奇,就都圍過來。這時杜三鳥看一看四周的人,對馬褂兒說,你的這只搪瓷壺真有這樣的功能嗎?馬褂兒很肯定地點點頭,說是。杜三鳥笑笑說,這是不可能的,且不說這種功能對人的健康是否有好處,如果確實喝進的多,排出的少,那么這些水都跑到哪去了呢?要知道,太多的水潴留在體內,人是會浮腫的。杜三鳥這樣說自然是想保住自己的面子,這些年來,他喝水的這種方式在三工房的街上一向很具權威性,而且,他也堅信自己的這種喝水方法很科學。這時馬褂兒看一看杜三鳥,好像也有些不自信了,訥訥地說,我也是當年……聽搪瓷廠的專家說的……杜三鳥立刻詰問,專家說的,就一定正確嗎?又說,搪瓷廠的專家只是搪瓷專家,他們可不一定懂得醫學。

馬褂兒看看杜三鳥,無言以對了。

杜三鳥又做出寬宏大量的樣子,說好吧,既然你是聽專家說的,那咱們就試驗一下,明天吧,我就用你的這只搪瓷壺,喝一壺水試試,看是什么效果。這時圍在旁邊的人也立刻都表示贊同,因為這次試驗的結果已經不是杜三鳥一個人的事,也關系到街上很多人的飲水方式。但就在這時,又有人提出一個很具體的問題。這樣的試驗,由誰來做見證人呢?杜三鳥用馬褂兒的搪瓷壺喝水之后,去沒去廁所,去了廁所又究竟排泄多少,這些都要涉及到個人隱私,不可能向街上的人們展示,如此一來大家又怎么能知道呢?

杜三鳥想想說,明天再說吧。

杜三鳥說罷,又看一眼馬褂兒就轉身走了。街上的人們也都散去。但在這時,并沒有人注意到,居委會主任胡娘仍還站在那里。胡娘的心里在想著另外一件事。這幾年來,胡娘的兒子胡大義一向對杜三鳥的飲水方式堅信不疑,每次燒了開水,也總要放十幾天才肯喝。但讓胡娘感到不安的是,兒子胡大義每次喝了這樣的水很快就會去廁所,而且越去廁所越喝水,越喝水也就越去廁所,漸漸地似乎已形成一個令人擔憂的循環。胡娘曾問過杜三鳥,兒子胡大義這樣越喝水越渴是怎么回事。杜三鳥聽了說,越喝水越渴是正常的,不渴才不正常。杜三鳥為胡娘解釋,這種放了長時間的水很利尿,人一旦尿多了身體里就會缺少水份,自然也就會口渴,所以喝了水尿尿,尿完了再喝,是正常的生理循環。然而杜三鳥的這種解釋并沒打消胡娘的疑慮。于是,胡娘又偷偷去醫院向醫生咨詢。醫院的醫生聽了胡娘的陳述,考慮了一下說,按一般規律,多喝多尿的確屬于正常,但如果進水量大于正常人的需求,恐怕就有問題了。胡娘連忙問,會是什么問題。醫生說,這就比較復雜了,有很多種可能,比如糖尿病,糖尿病就有三多,多吃多喝多尿。胡娘連忙又問,如果真是糖尿病會有什么后果。醫生見胡娘的神色緊張,緩下口氣說,糖尿病的晚期會導致很多種并發癥,比如腎衰竭,再比如……當然,您的兒子不一定是糖尿病,即使是糖尿病也不一定會有這樣的并發癥。但是,醫生這時的解釋胡娘已經聽不進去。胡娘惟一聽清楚的就是“腎衰竭”三個字。胡娘從年輕時守寡,這些年與兒子胡大義相依為命,她一直期盼著兒子能早日成家,娶妻生子讓家里的人丁興旺起來??墒莾鹤尤鄽q還沒有娶到女人,現在,如果他的腎臟再出了問題就一切都完了。胡娘雖然沒多少文化,但也知道男人的腎臟是聚集生殖后代核心力量的器官,這個器官一旦出問題,男人的本錢就徹底沒有了。所以,這一次,胡娘對杜三鳥和馬褂兒的這番對話也就更加關注。胡娘意識到,杜三鳥這一次用馬褂兒的搪瓷壺喝水做試驗,意義非同尋常,很可能關系到自己兒子胡大義的腎臟,也關系到兒子今后的婚姻問題。

在這個傍晚,胡娘想清楚這一切,就決定親自來做杜三鳥這次試驗的見證人。首先,自己一個老太婆,已不在乎這種事,就是當面看著杜三鳥喝水尿尿也無所謂。其次,胡娘想,自己畢竟是居委會主任,做這樣的見證人,在群眾當中也有相當的可信度。胡娘正這樣想著,一抬頭,忽然看到杜心心迎面走過來。杜心心是杜三鳥的女兒,在棉紡廠的職工夜校當老師。杜心心不到三十歲,在三工房的街上算得上是漂亮女人。關于杜心心,街上有很多傳聞。杜心心當年是考到外地一個城市讀的師范。據說讀書時,一個教美術的年輕男老師認為她很有畫畫天賦,于是就經常叫她去他的單身宿舍單獨輔導,就這樣輔導了一段時間,杜心心就住在了這個美術老師的單身宿舍里。關于這件事,杜心心的父親杜三鳥是半年以后才知道的。杜三鳥立刻斷定這個美術老師的人品很可疑,覺得自己的女兒與這個老師不像自由戀愛,倒像是被他勾引。在60年代,一對年輕男女還沒有登記結婚就住到一起,這本身就讓人無法接受。于是杜三鳥當即寫信告訴女兒,讓她立刻回家,有什么事等商量后再作決定。然而這時,杜心心就是沒接到父親的這封信也已準備回家了。杜心心發現,這個美術老師的人品確實有問題。他不僅認為自己有畫畫天賦,竟然也認為所有長得漂亮的女學生都有畫畫天賦,而且經常趁自己不在時,將這樣的女學生帶回宿舍單獨輔導。起初杜心心還耐心勸這個美術老師,告訴他,這樣做是不對的,也很危險,倘若哪個女學生的家長把他告到法院去,哪怕是告到上級部門他也會身敗名裂。杜心心苦口婆心地說,你現在還這樣年輕,又有才華,何苦為這種不值得的事斷送自己一輩子的前途呢?但這個美術老師對她的話卻無動于衷,且漸漸地越來越明目張膽,甚至當著杜心心的面就將女學生帶回來。杜心心看著這個俊朗帥氣又道貌岸然的美術老師,終于絕望了。她在離開這個美術老師時只對他說了一句話,她說,你這樣做下去,遲早會死在這件事上的。杜心心當時說的不過是一句狠話,沒想到后來竟一語成讖。幾年后,一群戴著紅袖章的女學生沖進這個美術老師的宿舍,將他像一只動物似的揪出來。學校操場上已經搭起一個簡易的臺子,戴著紅袖章的女學生們將這個美術老師押到臺上。接著憤怒的學生和家長們就推舉出一個身材魁梧的年輕人。這年輕人是一個女學生的哥哥,且是一個足球運動員,在市里的青年足球隊踢右邊鋒的。他在這天特意穿了一雙踢足球的靴子。這種靴子很硬挺,在前面還鑲著一塊生鐵,據說稍一發力能把足球踢爆。這個年輕人走到美術老師的面前沒說話,只是很認真地看看他,突然一抬腳就朝他的襠處踢去。這個美術老師叫都沒叫一聲,只是嘶地一下就倒在臺上,褲子里立刻流出一攤黑紫色的血污……杜心心回來,她的父親杜三鳥并沒再提這件事。這時杜三鳥正與棉紡廠的廠醫田本善頻繁接觸。杜三鳥的手里有一本秘方集,據說是集錄了很多流傳于民間的秘方和驗方,有的方子已失傳很久,所以極為珍貴。杜三鳥曾對街上的人說,很多中醫院的醫生,甚至是市里中醫研究院的專家聽說了這本秘方集錄都來找過他,想借去研究。但是,他說,他從沒把這本集錄給任何人看過。田本善聽說了此事,一直想向杜三鳥借來看看。田本善在醫學院讀書時學的是西醫,但是對中醫很有興趣,曾經翻閱過大量的中醫典籍,且一直在探索將西醫和中醫結合起來治療各種疑難病癥的方法。但是,杜三鳥對田本善說話也很坦率。他告訴田本善,這本秘方集錄既然是秘方,就不能隨便拿出來示人,而且他的老師當年傳給他時也有言在先,只能用這本秘方為人治病,絕不準泄露給同行。所以,杜三鳥對田本善說,他原本是應該將這本秘方集錄傳給兒子的,可惜現在沒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因此也就只能帶進棺材了。田本善聽了杜三鳥的話,也就不再提這本秘方集錄的事。這時田本善已是棉紡廠保健站的副主任。田本善從醫學院畢業時,原本是來棉紡廠的保健站實習。當時保健站正缺醫生,尤其缺少像田本善這樣從醫學院畢業的科班醫生。田本善也是看準了這一點。其實當時學校分配工作,是有機會進大醫院的。但田本善明白,大醫院等級森嚴,要論資排輩,自己這樣年輕,又剛從學校畢業,倘進了這種大醫院恐怕十年之內都很難有出頭之日,倒不如在這種企業里的保健站更容易受重用。于是決定,正式來棉紡廠的保健站工作。果然,他在這里很快成為業務骨干,幾年之后就被提拔為副主任。杜三鳥拒絕給田本善看這本秘方集錄,田本善并沒表現出任何不悅。過了不久,還主動向杜三鳥提出,想聘請他擔任廠里保健站的特邀醫生。田本善說,保健站的醫療力量很有限,而廠里職工又多,實在無法滿足需要,如果杜三鳥同意來廠里的保健站工作,一來可以分擔一些壓力,二來他自己也可以增加一些經濟收入。杜三鳥一聽田本善這樣說,自然滿心愿意,當即和田本善商定,自己在家里坐診,如果廠里有工人要看病,可以來三工房這里找他。但田本善又提出一個要求,杜三鳥無論開了什么藥方,都必須先經過廠里的保健站,由保健站蓋章之后方可去外面抓藥。田本善解釋說,這個規定也是廠里的領導提出來的,杜三鳥畢竟是廠里的特邀醫生,開具的藥方廠里要承擔一定責任,所以必須要先經過保健站。杜三鳥聽田本善提出這樣的要求,也曾有過疑慮,倘自己每開一劑藥方都要經過田本善,時間一長自己的秘方和驗方豈不就都被他掌握了?但杜三鳥轉念再想,秘方和驗方是死的,使用起來卻是活的,自古再好的藥方,醫生用時也要根據患者的實際病情作加減,所以田本善就是看了藥方也不得要領。

于是,杜三鳥就同意了田本善的要求。

杜三鳥的女兒杜心心回到三工房以后,杜三鳥經過一番考慮,就去找到田本善。杜三鳥平時是一個輕易不求人的人,但這次,為了自己的女兒,還是決定去求一下田本善。田本善在棉紡廠雖只是個保健站的副主任,但由于工作性質,經常要接觸各級領導,所以在廠里說話還是有一定分量。杜三鳥一天上午來保健站對田本善說,自己的女兒剛從外地讀書回來,學的是化學專業。他問田本善,能不能在廠里領導的面前為女兒說說話,讓她來棉紡廠工作。田本善聽了沒拒絕,但也沒答應,只對杜三鳥說,如果讓自己在廠里領導的面前推薦,總要先見見本人,跟她談一下,看究竟適合做什么工作。杜三鳥聽了立刻答應。當天下午,就讓女兒杜心心來廠里見田本善。杜心心這次見田本善,談的效果很好。田本善沒想到杜三鳥竟然還有一個這么漂亮的女兒,氣質也好,看上去很文靜,于是跟她說話也就很和氣。當他聽說杜心心是從師范學校畢業的,就問她,是否愿意到廠里的職工夜校當老師。杜心心立刻表示愿意,她說,自己回來之前曾在一間學校當過老師,有一定的教學經驗。田本善說,好吧,現在廠里的職工夜校正缺老師,可以去跟領導說一下試試。田本善這樣答應了杜心心,幾天以后果然對廠里的領導說了此事,廠領導很快就同意了。但就在這時,卻出了一件讓人意想不到的事。一天夜里,杜心心突然又吐又瀉,渾身上下大汗淋漓,到天快亮時就已經昏迷不醒。杜三鳥摸了一下女兒的脈搏,已經是典型的魚翔脈。魚翔脈在中醫里是一種很危重的脈相,指的是脈搏像水中的魚一樣頭定尾搖,而且輕取重按都難以捉摸。杜三鳥意識到自己的女兒是患了急癥,于是天一亮,就急忙來廠里找田本善。杜三鳥對田本善說,自己雖然行醫多年,但畢竟醫不治己,現在明知女兒患的是急癥卻也束手無策,請田本善快去給看看。田本善一聽是杜三鳥的女兒生病,連忙和他一起趕來。田本善畢竟是醫學院的高材生,經過幾年翻看大量中醫典籍,也已經掌握了一些中西醫結合治療疑難雜癥的方法。在這個早晨,他先摸了一下杜心心的脈搏,又翻開她的眼皮看了看,然后說,她應該是得了霍亂。杜三鳥一聽嚇了一跳,說霍亂,她怎么可能得霍亂?田本善知道杜三鳥領會錯了自己的意思,就對他說,我說的霍亂,不是烈性傳染病的霍亂。杜三鳥不解,問,除了這種霍亂,還有什么霍亂?田本善見杜三鳥真的不懂,才為他講解,他所說的霍亂,是指突發性的上吐下瀉急癥,這種急癥在《黃帝內經》和張仲景的《傷寒論》中都有記載,所謂霍亂,是取揮霍繚亂之意,后來的傳染病霍亂是十九世紀末的晚清時期才從西方傳入中國的,由于癥狀相近,中國又早有霍亂一說,于是就把這種傳染病也叫了霍亂。杜三鳥雖然行醫多年,卻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想想女兒并沒吃什么生冷食物,又沒有內存積熱外感風寒,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患上這種霍亂?田本善說,這種霍亂是一種溫熱之癥,可能她剛從外地回來,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加之水土不服內熱郁結,就染上了這種急癥。杜三鳥聽了也覺得有些道理。這次女兒回來,的確總是沉默寡言,這樣也就難免有心火郁積。于是忙問田本善,該怎樣救治。田本善想了一下說,當年張仲景曾留下一個方子,叫“蠶矢湯”,可以試試。杜三鳥聽了想想,好像從沒聽說過這個“蠶矢湯”的方子,就問田本善都是哪幾味藥。田本善告訴杜三鳥,既然是“蠶矢湯”,主要一味君藥自然與蠶有關。然后說,是蠶屎。杜三鳥聽了又是一驚,說蠶屎也能入藥?田本善搖頭說,你行醫這些年,連蠶屎能入藥都沒聽說過?田本善說,蠶吃的是桑葉,而桑葉有清涼的藥性,所以,蠶屎就有升清降濁的功效,是治療溫熱癥的良藥。田本善說罷就寫下了“蠶矢湯”的藥方。杜三鳥雖然將信將疑,但還是趕緊出去抓了藥,回來按田本善叮囑的方法煎好給女兒杜心心喝了。讓杜三鳥沒想到的是,女兒杜心心只服用了兩副“蠶矢湯”,病情真就平穩下來。田本善一連兩天,早晚都來三工房看杜心心。到第三天的早晨,田本善再來時,杜心心就已經能喝小米粥了。田本善看了自然很欣慰,問杜心心還感覺哪里不好。杜心心遲疑了一下,看看田本善,又看了看站在旁邊的父親杜三鳥,似乎有什么話想說,卻又說不出口。田本善問,你是不是還有什么癥狀?杜心心又囁嚅了一下,慢慢抬起頭說,我是……還有些不好。田本善點頭說,女人有病,一不瞞父母,二不瞞醫生,你哪里不好就只管說吧,沒關系的。這時杜心心又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父親杜三鳥。杜三鳥咳了一聲,就轉身出去了。杜心心這才紅著臉說,我,我這身上……她一邊說著就撩起自己的上衣。杜心心是一個很豐滿的年輕女人,平時走在街上,高聳的胸脯總讓男人們忍不住多看幾眼。但這時,她的一對乳房卻像撒氣的皮球一樣蔫癟下去。田本善皺起眉,嗯一聲說,你不說,我也已經注意到了。他一邊說著湊過來,很認真地看了看,又伸出一根手指在兩個乳房上輕輕按了按。杜心心說,我也是……昨天才發現的,好像這里面……是空的……田本善在對面坐下來,又摸了一陣杜心心的脈相。這時杜三鳥走進來。杜三鳥在外面已經聽到女兒杜心心說的話,他看著田本善摸過脈搏,就問,是……怎么回事?田本善點頭唔了一聲,對杜三鳥說,問題不是太大,你應該知道,女人的乳房屬足陽明胃經,她霍亂之后胃氣虛脫,自然會出現這種癥狀,后面只要補一補胃氣也就應該沒事了。田本善這樣說罷,又看一眼杜三鳥說,在你那本秘方集錄里,應該有專補女人胃氣的驗方。

這樣說罷,就起身告辭,回廠里的保健站去了。

杜三鳥的這本秘方集錄里果然有專補女人胃氣的驗方。杜三鳥這時心里已經有底,為女兒仔細摸過脈相,在秘方集錄里選了一個“五陽湯”的方子又作了加減。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杜心心的身體果然痊愈了,且胸部比過去更加飽滿,遠遠看去兩只高聳的乳房格外耀眼。杜心心的身體恢復了,也就很快去棉紡廠的職工夜校上班了。漸漸地,三工房街上的人發現,每到禮拜天,田本善經常來杜三鳥的家里。田本善愛喝綠茶,杜三鳥也愛喝綠茶,尤其愛喝西湖龍井。于是,田本善每次來,就總給杜三鳥帶些茶葉過來。據他說是托朋友特意從杭州寄來的,都是正宗的獅峰龍井。兩人坐在院子里,沏一壺茶,一邊慢慢呷著聊一聊中醫上的事,也就越來越投機。這時田本善就像個學生,經常向杜三鳥請教各種病癥。田本善對杜三鳥說,自己在醫學院里學的是西醫,又年輕,所以對中醫只是一知半解。杜三鳥也不吝嗇,無論田本善問到哪種病癥,都耐心地為他講解。就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一個禮拜天的下午,杜三鳥送走田本善之后,就對女兒杜心心說,想跟她商量件事。杜心心已猜到父親要對自己商量什么,于是說,如果是田本善的事就不要說了。杜三鳥說,就是田本善的事。杜三鳥對女兒說,他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覺得田本善這人還不錯。杜三鳥說,田本善是大學畢業生,又是個醫生,而且看得出來,對你也有情有意,你這輩子倘嫁個這樣的男人,也就該滿足了。杜心心聽了沒說話。她也承認,父親的話的確有些道理。在60年代,大學畢業生還很少見,這一條三工房的街上,也沒有一個大學生。如果杜心心真能嫁一個這樣的人,又是個醫生,應該說已經相當不錯了。但杜心心對父親說,田本善畢竟不是這三工房街上的人,大學畢業以后,才分來棉紡廠,你真的了解這個人嗎。杜心心說,這種上過大學的知識分子我是知道的,他們的心思很難摸透。杜三鳥立刻說,這田本善跟你當初的那個美術老師可不一樣,他應該不是那種男人。杜心心一聽父親這樣說,就不再說話了。應該說,杜心心雖然對田本善不太了解,但是對這類有知識的男人還是知道一些的,她覺得這種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心計太深。他們每做一件事,都會有很清晰的目的,而且一旦發現達不到目的立刻就會是另一副嘴臉。杜心心已知道父親的手里有一本秘方集錄,也聽說了田本善曾提出想看一看,但被父親斷然拒絕。因此,她想,田本善這樣有意識地主動接觸自己,是不是為了那本秘方集錄呢?杜三鳥看透女兒的心思,立刻說,這應該不會,你長得有模有樣,在這三工房的街上也是出了名的,男人都喜歡漂亮女人,這應該跟那本秘方集錄沒關系。

就這樣,在杜三鳥的撮合下,杜心心還是跟田本善結婚了。

杜心心和田本善結婚的頭幾個月,生活還算平靜。田本善特意向廠里要了一處三工房的房子,這樣他和杜心心可以住得離杜三鳥近一些,也便于杜心心照顧父親。三工房的人們都很羨慕杜心心和田本善,覺得這兩夫妻一個中專畢業,一個大學畢業,一個當老師,一個當醫生,真是天生的一對。問題出在那年的中秋節。中秋節的晚上,田本善特意讓杜心心做了一桌很豐盛的菜,然后把杜三鳥請過來,一家人吃團圓飯。杜三鳥平時不喝酒,但這一晚在田本善的勸說下也喝了幾杯酒。就在一家人有說有笑時,田本善忽然又向杜三鳥提起那本秘方集錄的事。但田本善這次提得很含蓄,他先問杜三鳥,那本秘方集錄有多少年了。杜三鳥想想說,他當初從老師的手里得到這本集錄就已有幾十年,這樣算起來,至少也應該上百年了吧。田本善說,這樣一本珍貴的秘方集錄,時間久了頁紙會脆,很容易損壞,我再為您謄寫一本吧,今后也便于保存。田本善這樣說罷又笑笑,說,好在我現在已跟心心結婚,咱不是外人了,您也就不用再避諱我。杜三鳥聽了沒立刻說話。其實從田本善一提到這本秘方集錄的事,杜三鳥的心里就已經有些不悅。這時,他慢慢放下酒杯,看一眼田本善說,我希望你提這本集錄,是最后一次,我今天跟你把話說明白了吧,當年我的老師有言在先,不準我把這本集錄傳給外人,現在就算你跟我女兒結婚,女婿也是外姓人,所以,我只能把這本集錄帶進棺材了。杜三鳥這樣說罷,就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中秋節這一晚,一家人就這樣不歡而散。

接下來沒過多久,在杜心心和田本善之間又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一天傍晚,杜心心去后面的院子看父親,看到桌上有一罐田本善剛拿回來的龍井茶,就順手給父親帶過去了。其實這并不是一件大事。田本善有一個大學同學在杭州的一家醫院工作,知道田本善愛喝龍井,就經常給他寄一些來。田本善也經常把同學寄來的茶葉給杜三鳥拿過去。但這一晚,田本善從廠里下班回來,剛要沏茶發現那罐龍井沒了,立刻問杜心心,這罐茶哪去了。杜心心隨口說,去后院時,拿過去了。不料田本善聽了砰地將茶杯墩到桌上,把杜心心嚇了一跳。他黑著臉說,我的茶葉,你怎么能隨便給別人拿去?杜心心聽了一愣說,我給的是我爸,我爸也是別人嗎?田本善冷笑一聲說,你爸不是別人,那你告訴我,他是什么人,難道是你,是我嗎?田本善說,這是我同學剛寄來的一罐茶葉,我還一次都沒喝,你就拿走了,你這樣做是不是太過份了?!這時杜心心已經忍無可忍,她看著田本善說,好吧,我去給你把這罐茶葉拿回來。這樣說罷就扭身出去了。但這一次,杜心心還不想把事情徹底搞僵。她當然清楚,自己跟田本善畢竟是夫妻,什么事都好說,而倘若父親和田本善撕破臉,事情就不好挽回了。所以,她在這個晚上去父親杜三鳥那里,并沒提茶的事。好在父親的桌上有很多顏色和形狀相近的茶葉罐,她趁父親不注意,就又把那只剛剛拿來的茶葉罐拿回來了。

這次過后,杜心心和田本善都沒再提這件事。但沒過多久就又發生了一件更令人不愉快的事。事情的起因是一次停電。三工房由于都是平房,每個院子約有七八戶人家,于是每個院子就都是安裝一個總的電表。但這一來也就出現了一個問題,這種總表的負荷很有限,而且經常會有人偷偷使用電爐子,因此電閘的保險絲就總是莫名其妙地被燒斷,一旦燒斷保險絲全院立刻就會停電。一天晚上,杜三鳥住的這個院子又停電了,當時杜三鳥正在聽收音機。那時的收音機還多是電子管收音機,一停電,收音機自然也就停了。但杜三鳥卻忘記關掉收音機的電源開關,如此一來,待重新接好電閘的保險絲,突然一來電,杜三鳥的這臺電子管收音機就給燒壞了。杜三鳥平時最愛聽京戲,只要在家里從早到晚都要聽收音機?,F在收音機突然壞了,立刻就感到渾身不自在。杜心心知道了此事,就和田本善商量,想為父親再買一臺收音機。田本善聽了只是笑一笑,沒有說話。杜心心看出田本善的笑不是好笑,但還是耐下心來問他,究竟同不同意。田本善點點頭說,同意,當然同意。但田本善接著又說,如果你買了收音機,咱至少一個月就不要吃飯了,只要你餓得起就行。杜心心問,你這是什么意思?田本善說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想讓你算算,咱兩人每月的工資是多少錢。杜心心聽了愣一愣,就不再說話了。田本善是大學畢業生,那時在企業里已經算薪水很高,每月也不過四十多塊錢,杜心心雖在職工夜校教書,但還不算正式職工,每月的薪水只有二十塊錢,這樣算起來兩人的薪水加在一起大約是六十多元,這在當時普遍家庭的生活條件,已算是很高的生活水準??墒?,田本善說,如果買一臺電子管收音機要多少錢?熊貓牌的要一百多元,就是買一臺紅燈牌的,也要將近一百塊錢,這個賬你算過嗎?杜心心點點頭,冷笑一聲說,你不如干脆告訴我,你不同意買。田本善說,我當然同意買,我從一開始就說了,我同意買,可以買,但問題是如果買了收音機,我們用什么吃飯?這一次之后,杜心心再也沒跟田本善提過買收音機的事。但杜心心還是為父親買了一臺二手的紅燈牌電子管收音機。杜心心有一塊五一牌女式手表,這還是她中專畢業當老師時,用了幾個月的薪水買的。她將這塊手表拿去委托店賣了。那時街上有一種委托商店,性質很像典當行,如果誰家急需用錢,或有不再使用的東西,可以拿去這種商店,委托賣掉。杜心心將自己的這塊五一牌女式手表拿去委托商店賣掉了,然后就在這個商店里又買了一臺七個燈的紅燈牌電子管收音機。這件事以后,杜心心就經?;馗赣H這邊來住了。她對田本善說,她父親的胃越來越不好,晚飯不能吃太多,但夜里還要起來吃一次東西,所以她要回去,夜里要為父親熬粥。不過田本善這時已經顧不上杜心心住在哪兒了。他在杭州的那個大學同學患了一種很奇怪的病,據說白天一邊正常地做著各種事情就可以做夢,而夜里睡覺卻睜著眼,任何人看了都會認為這個人沒有睡覺,可是田本善的這個同學卻堅信自己睡得很沉。這種奇怪的病癥讓田本善的這個同學非??鄲?,自己翻閱各種醫學資料,而且去杭州的各家醫院求治卻都沒有任何效果,于是就只好求助于田本善。田本善得知了此事,立刻放下手頭的工作,找來所有可以找到的醫學文獻研究這種病癥,接著又聯系當年在醫學院的同學,讓大家都來想辦法。

就在這時,三工房的街上又出了一件事。

一天下午,街上的胡大義突然來找杜三鳥。胡大義在棉紡廠的鍋爐房工作,是鍋爐工。鍋爐工是一種重體力工作,很辛苦,每天都要冒著高溫,在鍋爐房里往爐膛里添煤。尤其夏天,鍋爐房里的高溫達到70多度,還要穿著工作服,那種感覺可想而知。不過胡大義已適應了這種工作,雖每天汗水幾乎溻透厚厚的再生布工作服,只要喝了水,下班再痛痛快快地洗個澡,一天的疲勞也就消除了。但這幾天,他卻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無論天氣多熱,也無論鍋爐房里的溫度多高,就是穿著一身工作服也不出汗。人到該出汗的時候如果不出汗,那種感覺也很難受,身上的皮膚繃得像西紅杮,脹得讓人心里發慌。胡大義感到心慌氣短,頭暈目眩,強忍了幾天就來廠里的保健站,讓田本善給看一看。田本善先為胡大義作了初步檢查,又摸了一下他的脈相,然后想想說,你回三工房找杜三鳥吧。胡大義聽了覺得奇怪,說我來你這里看病,你也為我作了檢查,怎么讓我去找杜三鳥?田本善說,我這里病人很多,忙不過來,而且你這種病癥需要調理,杜三鳥是老中醫,又是咱們廠保健站的特邀醫生,所以,你去找他最合適。田本善又說,你先去,過一會兒,我也要帶幾個病人過去。胡大義聽了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回三工房來找杜三鳥。在這個下午,杜三鳥正一邊喝著茶聽收音機里的京戲,一見胡大義來看病,就讓他坐過來。他先為胡大義摸過脈相,接著又看了看舌苔。這時田本善也帶著幾個病人來了。田本善看著杜三鳥為胡大義檢查之后,問他,你看是什么???杜三鳥沉吟一下說,我看是……內有寒涼,所以把汗液都斂在體內不得發散。田本善聽了微微一笑說,現在正是夏天,他每天又在鍋爐房工作,這寒涼是從哪兒來呢?杜三鳥一下被問住了,想想說,也許……也許正是因為他在鍋爐房工作,一出來才受了風寒……田本善噗哧一下,索性笑出聲來,他盯住杜三鳥說,這樣熱的天氣,他從鍋爐房出來會受風寒,你覺得合乎情理嗎?杜三鳥一下被問得張口結舌,一張臉也漲紅起來。田本善接著又問,你是根據什么說他內有寒涼呢?杜三鳥說,他的脈搏輕取細弱……是輕取細弱,可稍加重按就沉實洪大,田本善瞇起眼看著杜三鳥說,你行醫這些年,不會連這種脈相都摸不出來吧?這時旁邊的人都已覺出不對勁了。杜三鳥雖是廠里保健站的特邀醫生,但畢竟還是田本善的岳父,田本善這樣不留情面地在眾人面前步步緊逼杜三鳥,似乎是在故意給他難堪。杜三鳥行醫這些年,無論在三工房的街上還是在棉紡廠,一向很受人敬重。于是就有人說,田主任,既然你這樣說,你應該知道胡大義得的是什么病了?田本善聽了笑笑說,我也不敢說就一定知道,不過我絕說不出內有寒涼這樣奇怪的話來。然后,就回頭問胡大義,你最近,是不是一直在喝酒?胡大義聽了立刻點頭,說是。胡大義自從在廠里做了鍋爐工,由于從事重體力勞動,每天下班就養成了喝酒的習慣,這樣能解乏,也能填補三十幾歲還沒有女人的空虛。這時,胡大義對田本善說,夏天從鍋爐房出來,先喝幾兩燒酒,再沖個涼水澡,很解乏也很痛快。田本善聽了點頭說,毛病就在這里。田本善說,你從鍋爐房里出來,一喝酒就會將濕熱積在體內,再一沖冷水澡,又將寒邪逼在體表,所以,你應該是外寒內熱。田本善說著朝杜三鳥看一眼,瞇起眼一笑說,而不是什么內有寒涼。這時,杜三鳥的臉就已經脹成了絳紫色。胡大義聽了連忙問,如果這樣說……我該吃什么藥呢?田本善拿出一個藥方,放到桌子上,他說,這個藥方叫活血通經湯。田本善說著,又看一眼杜三鳥問,你那本秘方集錄里有這個活血通經湯的方子嗎?杜三鳥想一想,搖搖頭。杜三鳥的確從沒聽說過活血通經湯這樣一個藥方。田本善點頭說,內有濕熱會傷經絡,外感寒涼會傷體表,所以,這個活血通經湯是派出兩路藥,一路是桂枝為主,用以解體表的寒邪,另一路是黃柏為主,用來清體內的濕熱,這樣可以雙向調節。說著,又瞇起眼看看杜三鳥。

這樣說罷,就當著眾人把這方子交給了胡大義。

這次事后,胡大義吃了田本善的活血通經湯,果然很快就發出汗來??墒嵌湃B卻大病了一場,像一株植物似的衰落下去。杜三鳥并沒有告訴女兒杜心心自己是為什么生的病。但杜心心還是很快就知道了。杜心心是聽街上人說的。田本善這次治好了胡大義的外寒內熱,卻也為自己帶來了很大的負面影響。杜三鳥畢竟在三工房的街上享有很高的聲望,田本善在那個下午當著眾人這樣不留情面地給他難堪,這件事一傳到街上立刻就引起眾議,而且很快由眾議發展成眾怒。三工房的人們認為,杜三鳥在這里已經行醫多年,街上讓他治好的病人不計其數。退一步說,任何一個高明的醫生都不敢說永遠不看走眼,況且中醫本身就是模糊治療,田本善說胡大義是外有寒邪內積濕熱,用他的活血通經湯治好了胡大義的病,而倘若按杜三鳥的說法,讓胡大義用杜三鳥的藥方治療也未必就沒有效果。人們為了表示對田本善的不滿,不約而同地都對他改變了態度。三工房的人一向很尊重知識,也尊重有知識的人,以往田本善下班,到街上的自來水管打水時,無論有多少人等在這里,都會客氣地讓他先打。大家認為田本善是醫生,醫生就應該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所以不應該讓他為打水這樣一點小事耽擱寶貴的時間。但這件事以后,田本善再來街上打水卻沒有了這樣的特權,即使排起很長的隊伍,田本善也要從最后一個排起。不過田本善對此卻不以為然。

沒過多久,他就又做了一件讓杜三鳥更意想不到的事情。

這時田本善已是廠里保健站的正職主任。一天上午,他讓保健站的人來三工房找杜三鳥。當時杜三鳥剛剛喝了自己煎的湯藥,正躺在床上休息。來的人對他說,田本善主任有事,讓你到廠里的保健站去一下。杜三鳥聽了,有心想說自己身體不舒服,如果田本善有事,可以讓他下班后再來對自己說。但又想,自己畢竟是廠里保健站的特邀醫生,每月拿著人家的工資,田本善是保健站的主任,如果他讓自己去,就應該去。于是,只好硬撐著身體來到廠里的保健站。在這個上午,田本善看到杜三鳥并不像女婿見到了岳父,他只是像個領導似的笑一笑,然后做出關切的神情問,聽說你的身體,最近不舒服?杜三鳥說不是啥大病,過一過也就好了。田本善點點頭,然后說,今天上午叫你來,是要跟你說個事。杜三鳥坐到診椅上說,說吧,什么事。田本善說,你現在身體不好,年紀也大了,所以,廠里領導研究了一下……杜三鳥說,你不用繞彎子了,有什么話就直說吧。田本善哦一聲,沉一下說,那好,我就直說吧,廠里的領導經過研究,決定讓你……先在家里養病。杜三鳥說,也就是說,不再聘我當特邀醫生了?田本善說,是。杜三鳥笑笑,說,其實你不用扯這些理由。田本善也微微一笑說,當然要找一些理由,總該給你留點面子么。杜三鳥一聽田本善這樣說臉就放下來,看著他問,聽你這樣說,不再讓我當特邀醫生真的是另有原因了?田本善臉上的微笑也一點一點干下來,說,我們都是明白人,這件事,還是不要說透吧。杜三鳥立刻說,不,還是說透的好,既然我們都是明白人,那我走,也就走個明白。田本善聽了很認真地看看杜三鳥,又沉了一下,然后才點點頭說,好吧,既然你這樣說,那就把話說明白吧,廠里的領導聽說了你這次為胡大義看病的事,由此又得知,你并沒有醫生資格,所以才作出了這樣的決定。杜三鳥聽了稍稍喘出一口氣,然后說,恐怕還有一樣,你沒說明白,胡大義的事和醫生資格的事,應該都是你對廠里領導說的吧,否則領導怎么會知道呢?

杜三鳥這樣說罷,又沖田本善點點頭,就轉身出來了。

關于這件事,杜三鳥并沒告訴女兒杜心心。但杜心心還是很快就知道了。杜心心不僅知道了這件事,還聽說了另外一件事。就在不久前,田本善剛出差去杭州開了一次會??墒嵌判男脑诼毠ひ剐B爠e的老師議論,說田本善這次去杭州并沒開什么會,而是以開會為名,去看望他在杭州那個生病的同學,而且這個同學還是一個女同學。杜心心一向是一個心胸很大的女人,當年那個美術老師當著她的面把別的女學生帶回來她都可以容忍,現在田本善去杭州看一看自己生病的女同學,她當然也可以理解。但是,杜心心覺得田本善不應該這樣欺騙自己。田本善從沒明確說過杭州的這個同學是男是女,但他曾對杜心心說,杭州的這個同學托他給買一把刮臉刀。那時的刮臉刀還是用刀片和刀架,田本善說,杭州那邊生產的刮臉刀質量不好,很容易生銹,所以同學托他在這邊給買一把。田本善雖然這樣說得漫不經心,卻也不動聲色地傳遞給杜心心一個息信,既然杭州這個同學要買刮臉刀,自然也就應該是一個男同學。所以,這一次,杜心心很認真地想了一下,就在一天晚上直截了當地問田本善,你不是說杭州的這個同學是男同學嗎,怎么又是一個女的呢,你為什么要騙我?田本善聽了好像很無辜,眨眨眼說,我什么時候騙你了?我從來沒告訴過你,這同學是一個男同學???杜心心說,可你說過,這個同學托你買刮臉刀,只有男人才用刮臉刀,這還用再說明白嗎?田本善聽了微微一笑說,當然只有男人才用刮臉刀,可我這個女同學的丈夫是個男人啊,她就不能給她丈夫買一把刮臉刀嗎?田本善這樣一問,杜心心立刻就無話可說了。讓杜心心沒想到的是,就在這時,田本善的臉也突然沉下來。他盯著杜心心說,你這樣翻來覆去地審問我是什么意思?有些話我還沒問你呢,你倒反過來問我嗎?杜心心說,你要問我什么,你當然也可以問。田本善說,那好,我問你,當初你在師范學校上學時,那個美術老師是怎么回事?杜心心聽了愣一下,嘴動了動才說,那……那都已是過去的事了。田本善冷冷一笑說,對于你,當然已是過去的事,可是這樣大的事,你在我們結婚之前為什么不告訴我?你實際已經是結過婚的,你這是不是在騙我?杜心心聽了定定地看著田本善。她直到這時才徹底看清這個田本善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其實田本善是早就知道美術老師這件事的,但他始終沒有說破。他之所以這樣做就是想等到這一天才說。杜心心意識到,父親真的是被田本善蒙蔽了。盡管自己一開始就有些懷疑這個人,但自己也被這個人蒙蔽了。田本善從當初主動接觸他們父女就居心叵測。他之所以聘請父親擔任廠里保健站的特邀醫生,又討好自己并與自己結婚,其實都是沖著父親的那本秘方集錄。他曾經向杜心心透露,如果他能得到這本秘方集錄,很可能會搞出一篇轟動全國甚至震驚中外的醫學論文來。到那時,他就會成為中國的以中西醫結合的方法治療疑難雜癥的第一人?,F在,他終于明白這本秘方集錄是無論如何也搞不到手了,于是真實的嘴臉也就暴露出來。在這個晚上,杜心心想明白這一切之后,就平靜地對田本善說,好吧,既然這樣,我們就算了吧。

于是就這樣,杜心心和田本善就算了。

在這個傍晚,胡娘看到杜心心時,發現她的臉色很蒼白,走路的樣子也有些踉蹌。胡娘立刻迎上去,問杜心心怎么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杜心心淡淡地笑笑,搖搖頭說沒什么,只是有些累。胡娘聽了哦一聲,這才對杜心心說,她想對她說件事。杜心心問什么事。于是,胡娘就對杜心心說了馬褂兒那只搪瓷壺的事。然后,胡娘又說,現在她已決定做杜心心的父親杜三鳥與馬褂兒這一次用那只搪瓷壺做試驗的見證人。胡娘說,雖然杜心心是杜三鳥的女兒,但她平時在街上為人正直,也講誠信,所以,她想讓杜心心和她一起為這件事見證。杜心心聽了立刻感到吃驚。杜心心吃驚的不是馬褂兒的那只搪瓷壺,而是自己的父親杜三鳥。杜心心知道,父親杜三鳥自從那次因為給胡大義看病的事被田本善奚落,后來又被通知不再聘他擔任廠里保健站的特邀醫生,已經大病一場,且從此一蹶不振。這一次,如果當著一街的人再與馬褂兒做這樣的試驗,而最后又證明他錯了怎么辦?他還禁得起這樣的打擊嗎?杜心心這樣想著,沒對胡娘說什么,就步履蹣跚地走了……

杜心心在這個傍晚剛從田本善那里回來。田本善自從與杜心心分手,就搬出三工房,而且很快將這里的房子交還給棉紡廠。據說他向廠里提出要求,還了這處房子,再為他調一處更大一些的房子,因為他這時已不僅是廠里保健站的主任,還擔任了市里一個什么中西醫結合研究會的副會長,晚上回家還要從事科研工作,所以需要一個更寬敞些的居住環境。果然,廠里很快又為他分了一處在澳門路的房子。澳門路位于這座城市的市中心,過去是英租界,都是小洋樓。田本善這次被分了一層樓,一人居住三個鑲有木地板的房間。杜心心這一次去找田本善,是因為錢的事。杜心心和田本善結婚這段時間,兩人的生活費都是杜心心經手,但多余的錢儲蓄起來卻一直由田本善掌管。杜心心的心里有數,她和田本善共同生活這段時間,兩人至少積攢了兩百多元。但田本善和她分手時,卻只字未提這筆錢的事。當時杜心心只想盡快離開這個男人,與他斷絕一切關系,因此也就沒有多想。但后來她漸漸想起這件事,就覺得既然這筆錢當初是兩個人存的,現在田本善想獨自占為己有就沒有道理了。她在這個下午去找到田本善,向他提出,他應該將這筆錢拿出來分一半給自己。田本善一聽卻笑了。田本善正在自己的書房里翻看一本很厚的英文醫學書籍,他抬起頭看看杜心心說,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用錢?杜心心說,我確實有事要用錢,但就是不用錢,這筆錢你也應該分一半給我。田本善問,為什么?杜心心說,因為這筆錢不是你一個人的。田本善說好吧,既然你這樣說,那咱們就算一算吧。他說著索性合上書,掰著手指頭說,我們結婚時,我每月的薪水是多少?四十六元,你的薪水是多少,加上獎金也不過二十一元五角,而在我們結婚之前我就早已是這樣的薪水,可是你來廠里職工夜校之前卻是一分錢收入也沒有,這筆錢怎么會是我們兩人一起存下的呢?杜心心說,這筆錢就是我們一起存下的,我知道,你在這筆錢之外,自己還另有一筆錢,那才是你跟我結婚之前自己存的。田本善聽了又笑一笑,向杜心心伸出手說,證據呢,你說這樣的話要有證據。杜心心張張嘴,然后很用力地看一看田本善說,好吧,我來之前就知道,你會這樣說的,可是做人要憑良心,你如果覺得自己的良心過得去就行。她這樣說罷就轉身從田本善的家里出來了。但是,田本善的這處房子是在三樓。這座小洋樓的樓梯實在太窄了,窄得幾乎像閣樓一樣,杜心心下樓時眼前仍然晃動著田本善那張似笑非笑的面孔,就這樣腳下突然一滑,一下跌跌撞撞地從樓上滾下來。

杜心心感到腹內一陣絞痛。她坐在地上安靜了一陣,才慢慢站起身來到街上……

這個傍晚,杜心心回到家里并沒跟父親杜三鳥提起馬褂兒的搪瓷壺那件事。吃過晚飯,她想了一下,就來找馬褂兒。馬褂兒也剛吃過晚飯,正坐在家里用去污粉小心地擦拭這只搪瓷壺。馬褂兒一向很愛惜這個搪瓷壺。這種搪瓷很脆,一旦被碰破,露出里面的黑色金屬很快就會漏水。所以馬褂兒這幾年一直很小心,搪瓷完好無損,且有一點污漬立刻就用去污粉小心地擦掉。所以,這個搪瓷壺看上去就仍像新的一樣。在這個晚上,馬褂兒看到杜心心來了,感到很突然,他沒想到這個女人會來自己這里,于是一下有些手忙腳亂。連忙讓杜心心坐,又趕緊刷洗手里的茶缸,要為杜心心沏茶。杜心心的臉色仍然很蒼白,看上去有些虛弱,他對馬褂兒說,你不用忙了,我只跟你說句話,說完了就走。馬褂兒看一眼杜心心,想問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但想了想還是沒問出口,只是說,你有事,說吧。杜心心先是遲疑了一下,然后很認真地看看馬褂兒說,你明天……不要跟他……做那個試驗了。馬褂兒聽了愣一愣,立刻就明白了。杜心心指的,是明天跟她父親杜三鳥試驗用這個搪瓷壺喝水的事。馬褂兒問,為什么。杜心心說,他現在的身體,已經禁不住……再有什么事了。杜心心看看馬褂兒,又看看他手里的這個搪瓷壺,然后說,我知道你這只壺……不是一般的壺,我也知道,他這樣喝水是不對的。杜心心這樣說著,又抬眼看了一下馬褂兒,你不要忘了,我是學化學專業的。馬褂兒囁嚅了一下說,其實……我也不想這樣做,是他……提出來的。杜心心說,好吧,只要你明天不再提,這件事就過去了。馬褂兒點頭,表示同意。

杜心心又沖他笑一下,說,謝謝你。

她這樣說罷就轉身朝門口走去。但就在她轉身的一瞬,突然趔趄了一下,險些跌倒。馬褂兒連忙過來想扶她,但已經伸出手又猶豫了一下,似乎吃不準自己應不應該這樣扶。也就在這時,杜心心的身體又搖晃了一下,就癱軟在地上。馬褂兒已經顧不上許多,連忙過來要攙起她。杜心心輕輕擺擺手,虛弱地說,你……送我去醫院吧……這時馬褂兒才看到,杜心心的兩腿間已經洇出一些鮮紅的血來。馬褂兒立刻慌了。他雖然還沒結過婚,不太懂女人的事情,但也知道女人的這個地方突然流血應該不是什么好事。于是連忙去街上找來一輛拉菜的平板車,小心地扶著杜心心躺上去,又為她蓋了一床被子,就拉著送來附近的醫院。

事后杜心心對街上的胡娘說,這一晚幸好有馬褂兒,否則自己就危險了。在這個晚上,杜心心被送來醫院時的確已經很危險。醫生經過一番搶救,才總算把她的病情控制住。這時一個醫生走出急診室,對等在外面的馬褂兒說,放心吧,大人應該沒什么太大的事了,只是孩子……嗯。醫生這樣說著,嗯了一聲就沒再說下去。馬褂兒似乎沒聽懂,看看醫生,眨眨眼問,什么大人……什么孩子?醫生聽了沖他皺皺眉,問,你愛人懷孕流產了,你不知道嗎?你這個丈夫是怎么當的?這時杜心心艱難地從急診室里走出來,對醫生說,他……不是我丈夫。醫生說不是丈夫,總是親屬,親屬也不應該不知道你的病情啊。杜心心說,他也……不是親屬……醫生聽了愣一下,看看杜心心,又轉過臉來看看馬褂兒,問,你不是丈夫也不是親屬,那醫藥費……由誰去交?杜心心也沒想到這件事,遲疑了一下說,事情來得太突然,我……身上沒帶錢。馬褂兒連忙說,我帶著錢,我身上帶著錢呢。

杜心心感激地點點頭說,好吧,你……就先替我墊上吧。

在這個晚上,馬褂兒用平板車拉著杜心心從醫院出來時已是后半夜。杜心心想一想,對馬褂兒說,我現在……還不能回家。馬褂兒立刻明白了杜心心的意思。她是耽心這樣回去,她的父親杜三鳥看了會嚇一跳。于是說,還是去我那里吧。杜心心聽了點點頭。馬褂兒就拉著平板車朝自己家走來。這時杜心心躺在車上,又說,今晚……真要謝謝你了。馬褂兒沒說話,只是悶著頭拉車。杜心心又說,你為我墊的醫藥費,我會盡快還給你的。

馬褂兒回頭看一眼車上的杜心心說,不急。

這天夜里,馬褂兒把杜心心拉回自己的家里,先讓她躺到床上,想想說,我……還是去你家里說一下吧,你這時還沒回去,家里一定很擔心。杜心心想了想,點頭說,好吧,那就……再勞你跑一趟吧。于是,馬褂兒就來找杜三鳥。

杜三鳥這一晚的確一直沒睡。女兒杜心心吃過晚飯就出去了,走時也沒說去哪里,直到后半夜仍不見回來。杜三鳥急得坐立不安。杜三鳥擔心的是女兒又去找田本善。杜三鳥這時已經徹底看清了田本善,他不想讓女兒再跟這個人有任何瓜葛。就在這時,馬褂兒來了。杜三鳥看看馬褂兒問,你現在來干什么,我們不是定好,明天下午嗎。馬褂兒說,我不是為這事來的,是為你女兒杜心心。杜三鳥聽了一驚,連忙問,心心……怎么了?馬褂兒就把杜心心突然流產,現在仍躺在自己那里的事對杜三鳥說了。杜三鳥聽了沉默一陣,才說,我就知道……會是這樣的。馬褂兒說,她現在已經沒事了,醫院的醫生說,只要養一養,讓身體恢復一下就行了。杜三鳥說,今晚的事……真要感謝你。馬褂兒說沒什么。馬褂兒這樣說罷就準備回去了。他走到門口,忽然又轉過身說,還有件事,想……跟你說一下。杜三鳥問什么事。馬褂兒說,明天……就別用我的那個壺做試驗了。杜三鳥聽了立刻大度地點點頭,說可以,其實我也不想這樣做,我不是一個喜歡給別人難堪的人。馬褂兒聽了看看杜三鳥,沉了一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怕……讓你在街上難堪。馬褂兒想了一下,還是沒把杜心心對自己說的那番話說出來,他只是很認真地說,我的這個壺,真的不是一般的壺,你如果用它沏一沏茶,就會明白了。杜三鳥問,用它沏茶……會怎么樣?馬褂兒說,用它沏茶,是另一種味道。杜三鳥聽了笑笑,搖搖頭。他的嘴上雖沒說出來,但顯然不信。馬褂兒說,你不信也沒關系,我可以用這個搪瓷壺給你沏茶,你一喝就知道了。杜三鳥聽了點點頭,說好吧。于是,在這個夜里,杜三鳥先和馬褂兒一起來到他家看杜心心。這時杜心心已睡熟了,臉上也漸漸有了些血色。杜三鳥看了總算放下心來。然后,馬褂兒就拿了這只搪瓷壺,兩人一起又回到杜三鳥的家里。杜三鳥說,好吧,反正這一夜是睡不成了,咱索性就用你這個搪瓷壺沏一壺龍井,我倒要看看,它沏出茶來究竟是什么味道。杜三鳥說著就燒了一壺開水。然后把開水注入馬褂兒的這只壺里。這樣涼了一會兒,才用壺里的水沏了一壺龍井茶。杜三鳥喝茶一向很講究,雖然喝不起上好的龍井,但也注重茶葉的品級與品相。在這個夜里,他用馬褂兒的這個壺里的水沏了一壺龍井之后,很快就覺出果然與平時不同。壺里飄出的是一股清幽的香氣,這種香氣是他從沒聞到過的。待將茶水注入茶盞,再品品,更是香氣幽遠泌人心脾。他沒想到,自己平時喝的龍井竟然是這樣的味道。馬褂兒始終不說話,只是用兩眼看著杜三鳥。就這樣看了一陣,說,我平時只喝一角錢一包的花兒茶,味道也很好。杜三鳥是個講理的人。這時,點點頭,沉吟一下很認真地說,看來……你是對的。

關于馬褂兒的這個搪瓷壺,始終是一個謎。

直到幾十年后,曾學化學專業的杜心心才終于明白是怎么回事。進入二十一世紀的一年春天,在全世界的范圍突然流行起一種很奇怪的呼吸道傳染病。由于這種疾病來勢兇猛,傳染性極強,且死亡率也很高,所以一下讓毫無防備的人們措手不及。當時電視和報紙等主流媒體每天都在報道這種疫情的發展,哪個哪個國家已有多少人被感染,哪個哪個地方又發現了多少新的感染者或疑似感染者。一時搞得人心惶惶。雖然已是春夏之交,但走在街上的人們也都戴起了幾乎蒙面的口罩。這時最辛苦的就是醫院里的醫務人員,這樣緊張的工作,又是這樣熱的天氣,他們卻要穿起特制的連腳褲防疫服。這種連腳褲防疫服是帶帽子的,很像我們曾在冬天穿的“棉猴兒”,所以簡稱叫“猴兒服”。如此一來也就產生了一個問題。由于天氣炎熱,醫務人員都要大量飲水,飲了水就要如廁,而穿著這種“猴兒服”如廁是很不方便的,脫來脫去也容易被病毒感染。就在這時,出現了一種叫“小分子水”的液體。據有關專家介紹,這種“小分子水”是專為不方便如廁的人群生產的。它的化學原理非常專業,也極其復雜。簡單說就是,在化合物的分子中,不同種原子形成共價鍵,由于不同原子吸引電子的能力不同,共用電子對必然會偏向吸引能力強的一方,也就是說,靠近吸引能力強的原子一方電子云比較密集。因而吸引電子能力較強的原子會帶有部分負電荷,而吸引電子能力較弱的原子則帶有部分正電荷。這樣的共價鍵就叫極性共價鍵。水分子是極性分子。由于水分子中氧原子的電負性很強,原子半徑較小,所以一個水分子中的氧原子與另一個水分子中的氫原子相互吸引,這樣就在兩個分子間產生一種較強的靜電吸引作用,這種靜電吸引作用叫氫鍵。每個水分子中氧原子周圍以兩個共價鍵和兩個氫鍵與氧原子結合。氫鍵增加了水分子間的結合力。氫鍵的鍵能比共價鍵的鍵能要小。在天然水中,通常是許多水分子通過氫鍵結合起來,形成環狀或直線鏈狀結構,成為分子簇團。水中氫鍵的存在使水形成獨特而易變的結構。對水施加任何作用,都會接力式地傳播給幾千個原子,使水的結構發生變化。比如對水進行充分良好的磁處理,許多氫鍵被切割,就會使水中富含小分子團和更活潑的單個游離水分子成為離子水。這種離子水具有更大活性,也更容易進入人體的細胞膜參與生物化學作用。所以,人在飲用這種水時,排泄量就會遠比天然水要小。當杜心心知道了這種小分子水的原理,立刻就想到當年馬褂兒的那只搪瓷壺。這個搪瓷壺是否利用了這個原理,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經過它的處理,產生的應該就是這種小分子水。

這次事后,杜心心的身體很快就復原了。

沒過多久的一天傍晚,杜心心又再次來到馬褂兒的家。杜心心先是問馬褂兒,那天夜里去醫院,馬褂兒一共墊了多少錢。馬褂兒說沒多少錢。杜心心搖頭說,不會沒多少錢,我當時病情很危重,醫生搶救的時候用了很多藥我是知道的,而且還……做了手術,這會用很多錢的。馬褂兒就不再說話了。杜心心又問,那天夜里,你身上怎么會有那么多錢?馬褂兒沉了一下,才說,我當時估計你身上沒帶錢,所以就……特意帶了一些。杜心心聽了笑一下,點點頭說,你一個大男人,心還挺細呢。然后又說,可是……我最近還不能把錢還你……馬褂兒立刻說不急,我不等用錢。杜心心說,我知道你不等用錢,可是也要跟你講清楚,現在,我的手里……沒錢。馬褂兒說沒關系,我把醫藥費的單據給你,你什么時候去廠里報銷了再還我也不遲……杜心心搖搖頭,又笑笑說,問題就在這里,我的醫藥費是不能在廠里報銷的。馬褂兒不解,問為什么。杜心心說,因為……我并不是棉紡廠的正式職工,我在廠里的職工夜校教書,只是臨時的,所以……不能享受公費醫療。馬褂兒聽了哦一聲,說,那你就更不用急著還我錢了,幾時有了再說。這時,杜心心忽然輕輕嘆息了一聲。馬褂兒看看她問,你怎么了,好像……有什么心事?杜心心說算了,不說了。馬褂兒說,你不想說就不說,不過,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幫忙,你只管告訴我。杜心心又遲疑了一下,然后說,其實……我是有錢的,這次懷孕,我本來想用這筆錢……可是……

杜心心搖搖頭,就沒再說下去。

馬褂兒走到杜心心的面前,看著她說,究竟怎么回事,既然你已經說出來了,索性就都說出來吧。于是,杜心心又猶豫了一下,就把田本善那筆錢的事對馬褂兒說了。馬褂兒聽了想一想,很認真地說,這筆錢不該是田本善一個人的,他應該分一半給你。杜心心說,是啊,道理是這個道理,可他不這樣說。馬褂兒說,我去找他。杜心心說算了,這是我跟他之間的事,跟你沒關系。馬褂兒說,當然有關系,我可以對他說,你看病是找我借的錢,現在我讓他用你的那一半錢來還我。當然……馬褂兒又看一眼杜心心說,我就是要來這筆錢,你也暫時不用還我,你可以用這筆錢補營養,現在你的身體這樣弱,應該好好兒補一補。杜心心沉吟了一下,點點頭說好吧,如果你認為能要來,你就去要吧。馬褂兒說,既然應該是你的錢,我就一定能要來。不過……杜心心又說,我這次流產的事……你不要告訴他。馬褂兒不解,問為什么。杜心心說,我跟他離婚時,沒告訴他……我懷孕的事。

馬褂兒聽了,說好吧。

馬褂兒是在一個上午來找田本善的。他特意選了一個這樣的時間。他覺得在廠里上班時,到田本善的保健站跟他談這件事,應該更鄭重一些。馬褂兒來到保健站并沒見到田本善。保健站的一個護士告訴他,廠里的領導來了,正跟田主任談什么事。馬褂兒就坐在外面的候診椅上。等了一會兒,才見田本善和一個副廠長從辦公室里出來。田本善神情嚴肅地對副廠長說,請領導放心,我知道這件事的重要性,一定會把這個病人接待好。副廠長點點頭就走了。田本善立刻轉過身來向保健站的所有人大聲叫道,大家都放下手頭的工作,馬上搞一下衛生,擦玻璃拖地打掃廁所,將所有的辦公桌椅都要過一遍水,今天下午要有很重要的領導來。他一邊說著,就指揮兩個護士將樓道里的雜物搬出去,又將墻壁上過時的標語撕扯下來。這時馬褂兒走過來,對田本善說,田主任,我要……跟你說一件事。田本善回頭看一眼馬褂兒。田本善跟馬褂兒并不很熟。田本善和杜心心離婚時,馬褂兒還沒搬來三工房,所以,他只知道這個有些木訥的男人是廠里的一個鍋爐工。于是說,今天上午保健站整理內務,不接診,要看病今天下午……哦不,明天上午再來吧。他一邊說著又招呼診室的一個小護士,立刻寫一張停診通知貼出去。馬褂兒說,我不是來看病的。田本善慢慢轉過身,上下看看馬褂兒問,那你來干什么?馬褂兒說,我是要……跟你說一下杜心心的事。田本善立刻朝四周看了看,想了一下說,你……進來吧。他這樣說罷就和馬褂兒來到一間診室,然后把門關上了。他說,你說吧,杜心心的什么事。馬褂兒說,你和杜心心,已經離婚了?田本善點頭說,是???馬褂兒又說,你們之間,已經沒有關系了?田本善又說,是???馬褂兒稍稍沉了一下,問,你們之間的事情,都已經了斷清楚了嗎?田本善皺起眉,看看馬褂兒問,你究竟想跟我說什么?馬褂兒說,我想跟你說的是,你和杜心心之間,應該還有一件事沒了斷清楚。

田本善問,什么事?

馬褂兒說,錢的事。

錢的事?田本善一下笑了,說,錢的什么事?馬褂兒說,你和杜心心有一筆存款,應該是二百多元,你既然跟她離婚了,就應該分一半給她……等等,等等等等,田本善立刻伸手把馬褂兒攔住了,我問你,你是杜心心的什么人?馬褂兒說,我是她鄰居。鄰居?田本善噗哧笑了,你覺得,你這個鄰居來插手別人夫妻之間的事,這妥當嗎?馬褂兒很認真地看著田本善說,你現在跟杜心心已經不是夫妻了,你們離婚了。田本善點頭說,對,就算我們已經離婚了,可是那筆錢的事也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這跟你有什么關系呢?馬褂兒也點點頭說,你說得對,這件事本來跟我沒關系,可是還有一件事,這件事就跟我有關系了。馬褂兒要告訴田本善的,當然是杜心心流產的事。馬褂兒已經感覺到了,這個田本善雖然是個醫生,一個知識分子,但并不是一個好對付的人,自己只有拿出強有力的事實,才有可能讓他拿出錢來。于是,他說,現在杜心心正是需要用錢的時候,你知道嗎……讓馬褂兒沒有想到的是,他剛說到這里,田本善就點頭說,我知道,杜心心懷孕了,可能,已經流產了,所以她要補身體,她沒公費醫療,還要自己拿錢去醫院,對不對?你說吧,還有什么?馬褂兒一下愣住了,睜大兩眼看著田本善。他用力喘出一口氣問,你……早就知道……她懷孕了?田本善又笑了,伸手在馬褂兒的肩膀拍了一下說,不要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一個醫生,如果連自己的女人懷孕都不知道,那還算醫生嗎?馬褂兒不再說話了,只是定定地看著田本善。這時,他感覺自己的身體里突然冒出一股氣體,這股氣體迅速地膨脹起來,一直沖向頭頂,他被沖得兩眼發黑,幾乎有些站立不穩。他簡直不敢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斯文體面的田本善竟然是這樣一個人。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女人已經懷孕,明明知道她有可能流產,可他還是若無其事地跟她離婚,甚至對她不聞不問,在她來討要本來應該屬于自己的那筆錢時還百般抵賴,千方百計不肯把錢拿出來。馬褂兒看著這個面皮白皙,長著一張很端正的面孔的田本善,突然感到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了,他猛地上前一步揪住田本善的前胸。田本善穿的是一件很薄的白大褂,由于天氣炎熱,里面只穿了一件汗衫,馬褂兒的兩只手是燒鍋爐的手,每天都要往爐膛里鏟上百斤的煤,他這樣一把揪住田本善白大褂的前胸,衣領立刻像繩索一樣勒住他的脖頸。馬褂兒再用力一擰,衣領就深深陷進田本善纖細脖頸的肉里,頸骨隨之發出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音。田本善被馬褂兒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懵了,臉也憋得漲紫起來,兩只手胡亂在空中抓著,揮動著,身體也漸漸癱軟下去。這時馬褂兒才慢慢松開手。馬褂兒看著田本善說,你……還算是男人嗎?田本善已經說不出話來,倒退一步癱坐在椅子上。馬褂兒走到他面前,又說,我現在就告訴你,我今天為什么來找你,杜心心已經流產了,就在幾天前差一點出危險,她去醫院用的是我的錢,現在,我讓你把這筆錢還我。田本善立刻拉開抽屜,拿出一疊鈔票放到桌子上,用力喘出一口氣,用沙啞的聲音說,這里是……二百元,你……都拿去吧……馬褂兒問,你和杜心心一共存了多少錢?田本善說,大約……兩百六十元。

馬褂兒從桌上拿起那疊鈔票數了數,又扔回一些,就轉身走了。

這天傍晚,馬褂兒回到三工房時,發現街上的人都用一種異樣的眼神在看自己,像是看一只奇怪的動物。馬褂兒顧不得多想,徑直來找杜心心。杜心心一個人在家里,剛做好她和父親杜三鳥的晚飯。杜心心做的晚飯很簡單,只熬了一鍋玉米粥,又炒了一小盤蘿卜。父親杜三鳥原本讓她去買些肉來放到蘿卜里,但杜心心沒買,想省一點錢。馬褂兒在這個傍晚來到杜心心的家里,掏出那疊鈔票放到桌上。杜心心很驚訝,看看那疊鈔票,又看看馬褂兒說,你……真要來了?馬褂兒嗯一聲說,要來了。杜心心問,你是……怎樣跟他說的?馬褂兒說,沒說什么。杜心心當然不信,搖頭說,這不可能,他是那樣一個人,你不說什么他是不會把錢給你的。馬褂兒沉了一下說,我對他說,這筆錢不是你一個人的,你應該分出一半給她。杜心心問,他說什么?馬褂兒說,他沒說什么。杜心心又搖頭說,你這樣說,他怎么可能拿出錢來,我了解這個人。馬褂兒嗯一聲說,他起初是不肯拿出來,我告訴他,如果你再不拿出來,我就幫你拿出來,他一聽就把錢拿出來了。杜心心一下笑了,然后看看馬褂兒,很認真地說,謝謝你。馬褂兒說不用謝,這沒什么。說罷就轉身準備走了。杜心心立刻又叫住他,說等等,上一次去醫院,用了你多少錢?馬褂兒說不急,你先用吧。

這樣說罷,不等杜心心再說什么就出來了。

馬褂兒來到街上,正準備回家,被迎面走來的胡大義一把拉住了。胡大義的嗓門一向很大,他說好啊,你在這里,我還一直找你呢。胡大義這樣一說,街上的很多人立刻都圍過來。馬褂兒并不知道,盡管他沒和杜三鳥用他的這只搪瓷壺做試驗,但杜三鳥還是把這件事對街上的人們說了。杜三鳥是個很誠實的人,他認為事情該是怎樣就是怎樣,不能因為保全自己的面子,就向大家隱瞞真相。因此,他主動告訴街上的人們,馬褂兒的這只搪瓷壺的確非同尋常。他說,他已經親自試驗過了,用這個壺里的水沏茶,味道確實不一樣,而且喝了這樣的水也真的不會去廁所。杜三鳥很真誠地對街上的人們說,他這幾天很認真地想過這件事了,喝了水立刻去廁所,跟喝了水少去或不去廁所的確不一樣,如果從醫學角度講,當然是后者更科學一些,喝了水立刻去廁所說明什么,說明水沒在身體里停留,倘若喝了水立刻就尿出來,那喝水還有什么意義呢?而喝了水少去或不去廁所,才說明水被身體真正吸收了,所以,從這一點看,還是馬褂兒應該是正確的。杜三鳥畢竟在街上德高望重,他這樣勇于承認錯誤,反而更受到街上人們的敬重。首先是胡大義,胡大義立刻提出,他也要用馬褂兒的這只搪瓷壺試一試。在這個傍晚,胡大義一看到馬褂兒立刻拉住他說,想看看他的這只搪瓷壺。馬褂兒一下沒反應過來,眨眨眼問,看這個搪瓷壺干什么。胡大義這才告訴他,他已經聽杜三鳥說過了,這個搪瓷壺真的不是一只普通的壺。所以,胡大義說,他想親眼看一看。馬褂兒聽了,就回去,把這個搪瓷壺從家里拿出來。這時街上的人已經越圍越多。胡大義接過這個壺,拿在手里翻來調去地看了一陣,點點頭說,看來真是和普通的壺不一樣。人群里立刻有人問,怎么不一樣?胡大義把這個壺在手里掂了掂說,比一般的壺要厚,也沉。胡大義這樣說著又不禁感嘆,到底是五八年生產的東西啊,就是不一樣。馬褂兒也笑笑,說,那時候放的衛星,有的衛星也是真的……馬褂兒這樣說罷,突然發覺自己失口,連忙把后面的話咽回去。胡大義這時并沒在意馬褂兒說什么,他又把這個搪瓷壺在手里掂了掂,抬起頭問,我想……借你的這個壺用一下,可以嗎?

馬褂兒笑笑,沒置可否。

馬褂兒的這個搪瓷壺很快就在三工房出了名,且漸漸地越傳越神。到后來竟有人說,哪里哪里的一個老太太,病得已經只剩最后一口氣了,喝了這個壺里的水竟然奇跡般地活轉過來。更有人說,如果早晨用馬褂兒的這個壺喝一點水,一天都不會口渴。于是街上的每個人,甚至是外面的人,都想親眼看一看這個搪瓷壺。住在三工房的男人大都是棉紡廠的工人,而棉紡廠多是高溫作業。尤其到夏天,飲水問題是一個普遍存在的大問題,飲水之后要不停地去廁所更是一件困擾很多人的事?,F在,馬褂兒的這個搪瓷壺恰恰解決了這個問題。喝了水不用去廁所,這在很多人看來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此外還有一點,就是關于沏茶。三工房的人一般都習慣喝茉莉花茶,這種茶葉很便宜,口味也相對重一些,因此對于高溫作業的人來說就很消暑。但這種花茶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茉莉花的香氣過于濃郁,幾乎將茶葉本身的芳馥完全遮蓋住了,而且越是價格便宜的花茶,茉莉香氣越重,這也就失去了喝茶的意義。但是,據傳說,如果用馬褂兒這個搪瓷壺里的水沏茶則會產生讓人意想不到的效果,它可以將茉莉花的香氣壓下去,而把茶葉本身的氣味提上來。如此一來,原本品級很低的茶葉也就有了上等茶葉的味道。胡大義自從借去馬褂兒的這個搪瓷壺就再也不肯放手,每天都用它的水來沏茶,而且只要在家,從早到晚不停地喝。胡大義這樣的做法立刻招來街上人們的不滿。大家紛紛來找胡娘,提出這個搪瓷壺是人家馬褂兒的,如果要借,大家應該都可以借,不能只歸胡大義一人所有。胡娘這幾天看著兒子胡大義從早到晚抱著馬褂兒的這個搪瓷壺喝水,原本很欣慰,覺得這一下兒子的腎臟總算有了指望??墒墙稚系娜藗冞@樣一說,又覺得無言以對。自己畢竟是居委會主任,凡事都要一碗水端平。于是胡娘經過一番考慮,就向街上的人們宣布了一項規定,關于這個搪瓷壺,只要馬褂兒本人同意,街上的任何人都可以來借,大家輪流使用,每人使用的時間不得超過兩天,更不準有絲毫損壞,否則不僅取消使用資格,還要作出相應的賠償。胡娘的這個規定立刻得到街上人們的一致贊同。但就在這時,馬褂兒卻突然來找胡娘。他對胡娘說,他不同意這個規定。胡娘聽了很意外,問為什么。馬褂兒遲疑了一下,看一看胡娘說,不……不為什么。

然后又說,他不想再把這個搪瓷壺拿出來。

馬褂兒是在一天下午來找胡娘的。他并沒告訴胡娘,他剛從田本善那里回來。田本善這時已升任棉紡廠的副廠長,但仍然兼任廠里保健站的主任,所以平時就還在保健站這邊辦公。田本善升任副廠長是因為那一次為那個重要的病人治病。原來那個重要的病人是棉紡廠的上級單位紡織局的一個副局長,姓鄭。這位鄭副局長由于工作關系到浙江的寧波一帶去了一段時間,到了那邊就經常喝老酒。鄭副局長是地道的北方人,去江南原本就有些水土不服,再這樣整天喝老酒,一下就感覺心里有了火氣。其實這位鄭副局長還是有些醫學常識的,他一覺出自己上火,立刻就吃了很多牛黃解毒丸。那時的牛黃解毒丸還貨真價實,用的都是上好的牛黃,所以鄭副局長的心火立刻就被打下去。但讓鄭副局長沒有想到的是,這股心火是被打下去了,卻又從別的地方冒出來。一天早晨,鄭副局長突然感覺脖頸發硬,似乎轉動起來不太靈活,接著就感到脖頸的后面火燒火燎地疼起來。鄭副局長起初沒在意,可是接下來就發現,脖頸后面竟鼓起一個很大的包,而且這大包很快就破了,流出許多膿血。鄭副局長這才慌了,連忙從寧波那邊趕回來。但他去了很多醫院,外敷了各種藥膏卻都不見效果,不僅不見效果還漸漸地潰爛成一個很大的癰瘡。就在鄭副局長一籌莫展的時候,突然聽說紡織局下屬的棉紡廠有一個廠醫,叫田本善。鄭副局長聽人議論,說這個田本善原本是一個西醫,但幾年來潛心研究中西結合治療,對各種疑難雜癥都有辦法,在棉紡廠的保健站曾治好過很多病人。鄭副局長自從患了癰瘡已經見過太多的醫生,其中也不乏名氣很大的神醫,因此對這個田本善也就并沒抱太大希望,只想著有病亂投醫,于是就來到棉紡廠。但鄭副局長第一次來就大感意外。他并沒對田本善說什么,田本善只摸了一下他的脈相,就說,您這個癰瘡應該是飲酒所致,而且……飲的應該是江南一帶的黃酒。鄭副局長一聽立刻睜大兩眼,說對,對對,你是怎樣摸出來的?田本善謙虛地笑笑說,只是憑一點粗淺的經驗。接著田本善就為鄭副局長開出第一副藥方。藥方很簡單,半斤的黃魚一條,羊肉餡餃子二十個,每天一次,連吃三天。鄭副局長聽了立刻大驚失色,說黃魚,羊肉,這些可都是發物兒啊,去別的醫院是絕對不允許吃的。田本善聽了又笑一笑,說,這些食物確實都是發散的,可您現在體內積有濕熱,如果將脖頸的癰瘡治好,這股濕熱還會從別的地方再冒出來,所以,現在就要讓它徹底發散干凈,然后再治療癰瘡才好辦。這次鄭副局長回去,果然按照田本善開的方子每天吃一條半斤重的黃魚,再吃二十個羊肉餡餃子。就這樣連吃了三天。到第四天再來田本善這里時,脖頸后面的癰瘡就已經完全潰爛,看上去像一朵盛開的菊花。田本善看了點點頭,用大蒜配艾條灸在鄭副局長的脖頸上。這樣灸了幾柱,鄭副局長立刻面紅耳赤,額頭也有微微的細汗滲出來。田本善又為鄭副局長開了一劑黃連消毒湯的方子。他對鄭副局長說,這劑黃連消毒湯是引經藥,又根據西醫的原理作了一些加減,您這一次是傷到太陽經,我用艾灸已經為您打開經絡,再服用了這劑黃連消毒湯,應該就沒事了。鄭副局長回來之后連服幾劑黃連消毒湯,果然感覺渾身清爽,胃口大開,腿腳似乎也輕快了許多。又過了幾天,脖頸后面的癰瘡竟痊愈了。鄭副局長感到很驚訝,他沒想到在棉紡廠的保健站里竟然還有這樣的醫生。于是立刻在局里的辦公會議上提出建議,像田本善這樣的人才,不能只讓他擔任保健站主任,還應該提拔起來,讓他負責更重要的工作。恰在這時,棉紡廠的一個副廠長剛退休,于是局里就作出決定,提拔田本善擔任了棉紡廠的副廠長。在這個下午,馬褂兒正在廠里的鍋爐房當班兒,保健站的一個小護士匆匆來找他。小護士對他說,田廠長有事,讓你立刻去一下。馬褂兒聽了一下沒反應過來,說田廠長,哪個田廠長?小護士說,當然是田本善田廠長。馬褂兒這才意識到,田本善已升任了副廠長,于是就跟著小護士來到保健站。田本善雖然已擔任了副廠長,但辦公室仍是過去的辦公室,看上去似乎沒太大變化,只是臉上的神情莊重起來,喝水的茶杯也比過去講究了。在這個下午,田本善看到馬褂兒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只是伸手指了一下辦公桌前的椅子說,坐吧。馬褂兒朝那張椅子看一眼,沒坐,一邊摘下手套說,我那兒正忙,有什么事,說吧。田本善點點頭,唔一聲說好吧,那我就直截了當說,聽說,你有一個搪瓷壺?馬褂兒說是。田本善問,什么樣的搪瓷壺?馬褂兒說,就是……普通的搪瓷壺。普通的搪瓷壺?田本善笑笑說,不會吧,聽說你的這個壺可很不普通呢。馬褂兒看看田本善,面無表情地說,你叫我來,就為問這事?田本善嗯一聲說,當然……還有別的事,聽說用你的這個壺沏茶,味道不一樣?馬褂兒說,你究竟還有什么事?唔……好吧,田本善說,你把那個壺給我拿來吧。馬褂兒沉了一下,問,給你拿來,為什么?田本善說,我要用它沏茶試一試,看究竟是怎么回事。馬褂兒看著田本善,沒說話。田本善又說,我最近正在搞一項關于水的研究,也許……能用到你這個壺。馬褂兒仍然沒說話,只是看著田本善。田本善皺皺眉說,我說的話你聽到沒有?馬褂兒點頭說,聽到了。然后,他又說,你讓我給你拿來,我就一定要給你拿來嗎?田本善聽了一愣,嘴動了動,一下沒說出話來。馬褂兒又說,我不給你拿來行不行?田本善忽然冷笑一下,說,當然可以,這個壺是你的,你如果不想拿,當然可以不拿。但是,他又說,前些天的那件事,你不會忘記吧,就算你忘了,我也不會忘。馬褂兒立刻明白了,田本善指的是上一次自己來為杜心心要那筆錢的事。田本善說,既然你還有事,那咱們就直說吧,如果你把這個壺給我拿來,這件事就算過去了,我會當作什么事都沒發生過,當然,我只是看看這壺,大不了研究一下,也許很快就還你,否則……這件事我是不會忘的。田本善這樣說著微微一笑,不僅不會忘,恐怕,后面的事還不能就這么算完。田本善這樣說罷又不緊不慢地問,用脅迫和威嚇的手段向別人索要錢物,你知道這是什么行為嗎,是搶劫,搶劫是要被判刑的。馬褂兒立刻睜大兩眼盯著田本善。他沒想到田本善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將手套在手里摔了一下說,好吧,如果你認為我是搶劫,你想怎樣就怎樣吧。他這樣說罷就轉身走了。但剛走出幾步,田本善又將他叫住。田本善瞇起一只眼說,你好像,對我們的社會有情緒???馬褂兒聽了一愣問,我有……什么情緒?田本善搖搖頭說,說有情緒還不準確,你應該是對我們的社會不滿啊。馬褂兒慢慢轉過身,看著田本善說,你把話說清楚。田本善說,我問你,你的這個壺是什么時候發的?馬褂兒說,1958年,大躍進的時候。好,田本善點點頭說,你是不是說過這樣的話,你說,那個時候放的衛星,也有真的?馬褂兒立刻不說話了,他想起來,自己確實在三工房的街上說過這樣的話。田本善又瞇起眼一笑說,你說這樣的話是什么意思,難道研制你這個壺的這顆衛星是真的,別的衛星就都是假的了嗎?馬褂兒的臉色立刻變了。田本善又不慌不忙地說,你知道這是什么性質的問題嗎,這應該是很嚴重的政治問題,你在街上向群眾散布這種影響很壞的言論,你是什么居心?田本善這樣說罷,又很嚴肅地看看馬褂兒,然后說,你回去考慮一下自己的問題吧。馬褂兒沒再說話,就轉身從田本善的辦公室出來了。

馬褂兒在這個傍晚對胡娘說,他的這個搪瓷壺只是一只很普通的壺,并沒有什么特殊功能,只是被街上的人們越傳越神,很多人也就信以為真。所以,他說,他不想再用這個壺欺騙大家。馬褂兒告訴胡娘,他已經從胡大義那里把這只壺要回來,從今以后,他不會再借給任何人。馬褂兒這樣說罷,不等胡娘再說什么就轉身走了。

接著,第二天一早,馬褂兒就又做出了一個更令人意外的舉動。第二天剛好是星期天。三工房街上的人,星期天的早晨都會出來買早點,八九點鐘也就是街上人最多的時候。也就在這時候,馬褂兒來到街上,當著許多人的面用錘子將這個搪瓷壺砸得稀爛。當時大家圍在四周,都看得木瞪口呆。胡大義從人群里撲過來,想攔住馬褂兒。但還是晚了,馬褂兒手里的錘子已經一下一下地落下來,搪瓷壺隨之發出咝咝的聲音,深綠色的搪瓷迸濺出很遠。馬褂兒就這樣砸了一陣,最后,把已經砸成一塊爛鐵的破壺扔在當街,就拎著錘子回去了。街上的人們立刻議論紛紛,不知馬褂兒這是要干什么。這時有知道一些內情的人就告訴大家,田本善剛剛找過馬褂兒,就為的這個壺,所以,馬褂兒這樣做,是不想為自己找更大的麻煩。人們聽了立刻感到忿忿,說這田本善也太霸道了,就算當了副廠長,也不能就這么明目張膽地對別人的東西強取豪奪。但讓馬褂兒沒想到的是,他砸了這只茶缸并沒為自己擺脫麻煩。幾天后的一個上午,廠里政工科一個姓劉的科長突然將馬褂兒找去。馬褂兒從來沒跟政工科的人打過交道,平時只是覺得這些人不會笑,也不愛說話,一個個兒永遠陰沉著臉,無論看誰都用一種審視的眼神。馬褂兒在這個上午來到政工科,見到劉科長,問找自己有什么事。劉科長先是用一種深不可測的目光看看馬褂兒,然后面無表情地說,坐吧。馬褂兒就在劉科長的面前坐下了。但是,馬褂兒一坐下來立刻就感覺不對了,劉科長坐在辦公桌的后面,而自己是坐在他辦公桌的對面,相距一段距離,這樣的陣勢很像審問。他立刻又站起來。但劉科長又威嚴地對他說了一句,坐下。馬褂兒只好坐下了。劉科長問,你叫什么?馬褂兒覺得有些奇怪,這個劉科長把自己叫來,卻又問自己叫什么,難道他不知道叫來的人是誰?但他還是回答了。劉科長又問,在廠里哪個部門工作?這次馬褂兒有些忍不住了,劉科長剛才明明讓人去鍋爐房把自己找來的,現在又問自己在哪個部門工作?于是,他低聲咕噥了一句說,我在哪個部門……你應該知道的?;卮饐栴}!劉科長突然厲聲說。馬褂兒立刻激靈一下,這才意識到,劉科長這次把自己找來應該不是一般的談話。劉科長從桌子后面站起來,走到馬褂兒的面前來回踱了幾步,轉過身問,知道今天為什么找你來嗎?馬褂兒說不知道。劉科長說,你仔細想想。馬褂兒說我什么都不知道,怎樣想?劉科長突然一拍桌子說,老實點!馬褂兒又一激靈。這次馬褂兒真惱火了。他看看這個劉科長說,我那里正當班兒,你突然讓人把我叫來,又這么跟我說話,你到底想干什么?劉科長看著馬褂兒,冷笑一聲說,你應該明白,如果沒有原因,我是不會這樣對你說話的。劉科長這樣說著走到馬褂兒的面前,盯住他問,看來你是不想主動交待自己的問題了?馬褂兒說,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問題。好吧,劉科長點點頭說,我現在問你,你是不是對我們的國家有什么看法?這個問題顯然過于嚴重了,馬褂兒張張嘴,一下沒說出話來。劉科長又說,如果你還不知道我在說什么,那就再提醒你一句,你是不是說過,1958年大躍進的時候我們放的衛星都是假的,有沒有這回事?馬褂兒又愣了一下,他這時才終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問,是田本善告訴你們的?劉科長說,你不要問是誰告訴我們的,你只要回答問題,說沒說過這樣的話?馬褂兒哼一聲說,說是說過,可原話不是這樣,我當時是說……不管原話是什么,你說出這樣的話,知道是什么問題嗎?劉科長走到馬褂兒的面前,威嚴地說,你這是攻擊三面紅旗!馬褂兒立刻抬起頭,瞪著劉科長。馬褂兒當然明白,“攻擊三面紅旗”,這樣的帽子一旦被扣到自己頭上會是什么后果。那時的所謂“三面紅旗”,是指“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在當時是非常主流的提法,可以說是國家的大政方針。因此,如果攻擊“三面紅旗”無疑也就是反革命。這時劉科長已經面沉似水。他威嚴地看著馬褂兒,說,你好好考慮一下自己的問題吧。馬褂兒沒說話,站起身朝門口走去。劉科長立刻叫住他問,要去哪?馬褂兒說,回鍋爐房。劉科長冷冷一笑說,現在這個時候,你覺得自己還能回鍋爐房嗎?馬褂兒立刻愣住了。這時已經又有一個政工科的人走進來。劉科長向那個人使了下眼色,那人點點頭,就把馬褂兒領到另一個房間。這個房間里空蕩蕩的,四面的墻壁都是鉛灰色,除去一張破舊的桌子和一把椅子,沒有任何東西,咳嗽一聲都會響起嗡嗡的回聲,像廁所。馬褂兒朝屋里環顧一下,沒想到,廠里的政工科竟然還有一個這樣的房間。這時馬褂兒已經注意到了,那個政工科的人把他領進來就出去了,隨之門外響起咔噠一聲。顯然,是上了鎖。

馬褂兒明白,自己被關起來了。

直到第二天上午,劉科長才又來到這個房間。劉科長拿來幾張紙,一支筆,放到桌上。然后問,考慮得怎么樣了。馬褂兒想說,他不知道應該考慮什么。但話到嘴邊,還是沒說出來,只是看看劉科長,又看了看桌上的紙筆。劉科長說,你如果考慮好了,就寫下來吧。馬褂兒問,寫什么?劉科長說交待材料你不會寫嗎,當然是想起什么就寫什么。劉科長很認真地看看馬褂兒,又說,我現在告訴你,你聽仔細了,你的問題很嚴重,現在,還是在廠里,如果你的態度繼續這樣,就要被送到有關部門去了。劉科長問,你明白我說的有關部門是什么意思嗎?馬褂兒不再說話了。馬褂兒當然明白劉科長所說的有關部門是什么意思。

劉科長這樣說罷,又看一眼馬褂兒就轉身出去了。

馬褂兒就這樣在這個空蕩蕩的房間里被關了兩天。這兩天里,他只吃了一個玉米面的窩頭和一小塊咸菜,然后就只能喝涼水。到第三天被放出來時,已經餓得走路都有些打晃。他當然沒再回鍋爐房。劉科長告訴他,他已經被調去廠里的清潔隊,今后只管在廠區掃地。馬褂兒沒想到,這件事竟然是這樣的結果。馬褂兒這些年一直是鍋爐工。鍋爐工的工作雖然辛苦,但還有一定的技術含量,也算業務工種?,F在突然被調去廠區掃地,馬褂兒覺得這對自己是一種恥辱。但馬褂兒很清楚,沒有任何辦法,如果讓自己掃地就只能去掃地。他每天抱著大掃帚在廠區里一下一下地掃著,能感覺到在身邊經過的過去的同事都向自己投來詫異的目光。在當時,如果從技術工種突然被調來這種輔助工種,應該只有兩種可能,或者是犯了生活方面的錯誤,或者是犯了政治方面的錯誤。馬褂兒想不明白,自己只隨口說了那樣一句話怎么就會淪落到這個地步?他每天掃地都用力低著頭,恨不得將自己的面孔藏到掃帚底下。就這樣,一天中午,馬褂兒突然看到在自己的面前有一雙腳站住了。這雙腳穿著一雙棕色皮鞋,皮子被鞋油擦得很亮,鞋邊也用黑色的鞋油精心涂抹過,看上去非??季?。馬褂兒停住手,慢慢抬起頭,是田本善。田本善的手里端著一只很精致的飯盒,看樣子是剛從食堂出來。中午的陽光很亮,刺得他微微瞇起眼。他看看馬褂兒說,掃地很辛苦啊。馬褂兒沒說話。田本善又說,其實……你可以考慮一下,有些事還是來得及的。馬褂兒搖搖頭說,來不及了。田本善問怎么?馬褂兒說,那只搪瓷壺,我已經砸爛了。田本善一聽就噗哧笑了,搖搖頭說,你不要這樣跟我說話,你這樣說話就把我的智商估計得太低了,這件事你騙得過三工房的人,可是騙不了我。他說著走到馬褂兒的面前,伸過頭湊近說,那樣一只搪瓷壺,你會舍得輕易砸爛嗎?你那天砸爛的不過是一只普通的壺。馬褂兒立刻驚愕地看著田本善。田本善又沖馬褂兒點點頭,就轉身走了。但他走出幾步又站住,轉過身來說,對了,還有一件事。他這樣說著又走回來,將飯盒倒到另一只手上,從兜里掏出一個小本子說,這是杜心心當年的一個病歷本,我收拾東西時無意中發現的,你拿去還給她吧。他說著將這個病歷本遞給馬褂兒,又微微一笑說,這上面清楚記著,杜心心當年跟那個美術老師在一起時,打過兩次胎呢。馬褂兒面無表情地看著田本善,沒說話。田本善說,你不要這樣看我,有句話我還想提醒你一下,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和杜心心存的那筆錢,為什么你來替她要呢,你現在跟她究竟是什么關系?馬褂兒仍然看著田本善,不說話。田本善說,如果你跟杜心心要往那種關系上發展,我告訴你,這個女人沒意思,實在是太沒意思了,她夜里到了床上……總之很沒意思……田本善這樣說著突然停住口,他看到馬褂兒的臉上一點一點黑下來,兩只眼里也冒出一股逼人的寒氣。他下意識地倒退一步,咳了一聲,然后用威嚴的口氣說,你掃地……認真一點,回去……還要好好考慮一下自己的問題。

說罷,就轉身匆匆地走了。

這天晚上,馬褂兒下班回到家里,把這個病歷本交給杜心心。自從馬褂兒被調去廠里的清潔隊掃地,由于疲憊,心情也不好,晚上回家就懶得再做飯,總是從廠里的食堂帶回一個玉米面窩頭,或一塊烤白薯湊合著吃一點。后來這件事被杜心心知道了。杜心心認為馬褂兒這樣下去不是長久的辦法,也會把胃口吃壞,于是每天下午在馬褂兒回來之前,就先過來為他做飯。起初馬褂兒過意不去,也擔心街上的人會說閑話。但杜心心卻不介意這些。杜心心對馬褂兒說,你過去給我幫過那么多忙,現在為你做這點事算什么,再說我這樣一個有過這些經歷的女人,也不在乎別人說什么了。于是,她每天下午就仍然過來為馬褂兒做飯,待馬褂兒回來吃過晚飯,她為他刷洗過碗筷再回去。在這個晚上,馬褂兒回到家里將這個病歷本交給杜心心。杜心心翻著看了看,立刻抬起頭問馬褂兒,這東西……你是哪來的?馬褂兒就告訴杜心心,是田本善給的。杜心心問,他還對你說什么了?馬褂兒說,你……不要問了。杜心心點頭說,我知道他會說什么。杜心心又沉默了一陣,說,我過去一直認為自己瞎了眼,看錯了丁一,現在看來,這個田本善……還不如丁一。馬褂兒雖然不知道,但也能猜出來,杜心心所說的丁一應該是當年的那個美術老師。他沒說話,沉了一下,從杜心心的手里拿過這個病歷本,用力撕成兩半,然后就一下一下地撕碎了。杜心心看著馬褂兒,突然流出淚來。她輕輕嘆息一聲說,人的緣份啊……真是沒辦法,為什么我沒有早一點認識你呢。馬褂兒遲疑了一下,在杜心心柔軟的肩上撫了撫說,現在認識……也不晚……這一晚,杜心心沒回去。這是馬褂兒第一次有女人。他雖然在這方面毫無經驗,更不知道別的女人在這種時候會是什么樣的表現,但他能感覺到,杜心心在床上,絕不是田本善說的那樣……

這年春天,三工房的街上出了一件事。胡娘突然死了。

這一帶保留著一個習慣,每年到舊歷的二月初二這天,要吃“悶子”?!皭炞印笔且环N類似于涼粉的食物,形狀有些像豆腐,大大方方的,吃的時候用刀切成塊狀,然后拌以芝蔴醬和蒜末,再放一些醋,味道很好。據民俗學家說,每年的舊歷二月初二這天俗稱是“龍抬頭”的日子,可是龍為什么抬頭,龍抬了頭又為什么要吃“悶子”?民俗學家語焉不詳。

這一年的舊歷二月初二中午,胡娘為自己拌了一小碗“悶子”。然后,這碗“悶子”還沒有吃完就發生了意外。當時胡娘的兒子胡大義剛好從廠里回來吃午飯,一看母親的臉色不對,坐在飯桌前兩眼已經翻起來了,連忙去街上請來杜三鳥。待杜三鳥趕到時,胡娘就已經斷了氣。杜三鳥大致檢查了一下,作出一個令街上所有人都大感意外的判斷,胡娘是被“悶子”噎死的。據杜三鳥說,胡娘將“悶子”切得塊兒太大了,她已經七十多歲,胃氣已經很弱,吃這樣大的“悶子”胃氣已接納不了,這樣卡在喉嚨里下不去,又上不來,所以就活活憋死了。街上的人們聽了都唏噓不已,想不到胡娘這樣一個女人,平時既能干頭腦又清楚,最后竟被一塊“悶子”噎死了。接下來胡娘的兒子胡大義就又作出一件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事。那時雖然已提倡移風易俗,人死了火葬,但還只是提倡,政府并沒有硬性規定。胡娘活著時曾不止一次地在街上對人們說,她作為街道上的居委會主任,自然會響應政府的一切號召,但只有這一件事她無法響應。她說,她只要想一想那種火葬就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所以,她死后還是一定要土葬的。但這一次,胡大義為母親料理完后事,最后竟然還是將胡娘火葬了。這件事在街上影響很大。這種時候已經沒人再去追究火葬究竟是不是胡娘自己的意思,包括有關部門的領導也一致認為,胡娘作為街道居委會主任,帶頭移風易俗將自己火化,這真是一件非常難得而且值得大力宣揚的事情。同時認為,胡娘的兒子胡大義也很值得表揚。如果胡娘決定將自己火化,而胡大義堅持不這樣做,胡娘也是沒有任何辦法的。所以,有關部門立刻與棉紡廠聯系,準備將胡大義作為一個典型報上去,在街道,也在紡織系統大力宣傳一下。那段時間,胡大義突然忙碌起來,每天都要到各處去開會。他每到一處,都會先講自己的母親是怎樣一個人,她在臨終前又是怎樣一再叮囑自己,一定要將她火化,而他又是怎樣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最后才終于作出這樣的決定。他每當講到這里就會流下眼淚,接著坐在臺下的聽眾也會報以熱烈的掌聲。漸漸地,三工房的街上就經常會開來各種各樣的小轎車,這些小轎車都是接胡大義去作報告的。再后來,街上又開始有了議論,說胡大義在棉紡廠里貼出了大字報,還帶人去將田本善的廠長辦公室砸得稀爛。更有人說,胡大義這時已在廠里當上了什么領導,正式搬去田本善的辦公室辦公了。

馬褂兒也就是在這時,又重新回到了鍋爐房。

馬褂兒自從到廠里的清潔隊掃地,漸漸養成一個習慣,每天在廠區里只是埋著頭一下一下地將自己負責的這一塊區域清掃干凈,對身邊的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也不聞不問。他覺得這樣挺好。其實如果想開了,不把掃地看成是一種恥辱,掃地要比在鍋爐房工作清閑得多。白天這樣掃了地,晚上回家吃著杜心心炒的醋溜兒白菜,再喝幾盅白酒,渾身的筋骨就都松展開了,夜里到床上還可以跟杜心心做一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杜心心這時已經正式搬過來。她沒跟馬褂兒舉行任何儀式,也沒有任何說法兒,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和馬褂兒住到了一起。杜心心的父親杜三鳥這一次竟然也沒說什么,一言不發地就默認了他們的這種關系。馬褂兒發現杜心心真的不像田本善說的那樣,她夜里在床上的表現更像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很知道男人需要什么的女人。杜心心的這種表現讓馬褂兒很滿意。所以,馬褂兒已經不再有什么別的奢求,他覺得自己的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就很好。

胡大義是在一個上午來找馬褂兒的。當時馬褂兒正在掃一條小路。這條小路通向廠里的辦公樓,因此路面上總有一些被撕爛的標語紙。胡大義在這個上午走到馬褂兒的面前,對他說,你不要掃了。馬褂兒停住掃帚,慢慢抬起頭看看胡大義。他發現胡大義的胳膊上戴了一塊鮮紅的袖章,袖章上的黃字好像是什么什么糾察隊。他看看這塊紅袖章,又看看胡大義。胡大義哼的一聲笑了,說,你別這樣看我,告訴你個讓你高興的事兒吧。馬褂兒問,什么事。胡大義說,就在今天早晨,你最恨的那個人死了。馬褂兒問,誰?胡大義說,你想想,你心里最恨誰?馬褂兒想了想,卻想不出自己恨誰。胡大義用力嘆口氣,搖搖頭說,你這個人啊,這就是你最大的問題,愛憎不分明,告訴你吧,是政工科過去的那個劉科長,他死了!馬褂兒聽了有些意外,看著胡大義,眨一眨眼問,他……怎么死了?胡大義說他怎么死了,他怎么就不能死呢,他想死就死了,明白嗎,他是自殺死的!

胡大義沒有說錯,劉科長確實是自殺死的。胡大義自從率人沖進廠里的辦公大樓,自己擔任了工人糾察指揮部的總司令,就將田本善和劉科長等一干人都關進當初關馬褂兒的那個鉛灰色的房間,命令他們交待問題。田本善一干人垂頭喪氣,卻也不敢說什么,只好都埋下頭去考慮自己該如何度過這個難關。只有政工科的劉科長,無論怎樣都無法接受這個現實。他覺得過去一直都是自己對別人這樣說話,讓別人交待問題,現在怎么莫名其妙地反過來顛倒了位置?尤其被關進這個鉛灰色的房間之后,劉科長更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忍受。他認為被關進這個房間是對自己莫大的侮辱。他為了發泄心中的憤怒,將自己的襯衣撕成一條一條的,嘶啦嘶啦的聲音聽得人毛骨悚然。接著,在一天夜里,他將這些布條搓成一根繩子,再接下來,就將自己掛到屋頂上了。第二天早晨,躺在地上睡覺的田本善睜開眼,突然發現自己的眼前懸著兩只腳,從這兩只腳上還流淌下來一些黃色的黏稠東西。田本善連忙爬起來,這時才看清楚是劉科長。在屋頂上有一個很小的鋼筋鉤,大概是當初施工時留下的,劉科長就把自己的身體掛到這個鋼筋鉤上了。當時劉科長的面部表情一定很猙獰,所以田本善立刻嚇得大叫起來。田本善的叫聲驚醒了睡在身邊的人。這些人睜開眼一看這情形,頓時也都一片聲地大呼小叫起來。房間里的叫聲立刻引來在外面看守的人??词氐娜松祛^從門上的小窗朝里一看,也嚇了一跳,連忙叫人來打開房間的門,將劉科長從屋頂的繩索上放下來。劉科長的身體早已經涼了,臨死前屙出的屎尿都已干在褲子上。所以啊,胡大義在這個上午對馬褂兒說,你還在這里掃什么地啊,你早就應該回你的鍋爐房鬧革命去了。胡大義又半真半假地說,你如果再不回去,我就要懷疑你是有意逃避群眾運動呢!

但是,馬褂兒剛回到鍋爐房就又被調出來,是胡大義親自把他調出來的。胡大義在一天下午下班時對馬褂兒說,你不要再去鍋爐房了,現在廠里要交給你一項更重要的任務。馬褂兒看看胡大義,不知道他又要交給自己什么任務。胡大義很嚴肅地說,這次是一項很特殊的任務,你可不要辜負組織上對你的信任,而且,廠里也研究過了,覺得只有你完成這個任務最合適。胡大義交給馬褂兒的任務,是讓他專門看管田本善。

這時的田本善已被單獨隔離出來。田本善的表現一直讓胡大義很撓頭。田本善并不對抗群眾運動,也老老實實地接受革命群眾的批判,但就是不交待問題,他說他一直在廠里的保健站,就是擔任副廠長的職務以后也仍然還在保健站,所以,他除去為廠里的工人看病,想不出自己還有什么問題。立刻有群眾站出來質問他,難道那次給局里的鄭千里看病也沒有問題嗎?!鄭千里就是當初的那個鄭副局長。質問田本善的群眾說,鄭千里是徹頭徹尾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他為了追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喝酒喝得脖子生瘡,是你為他治好的,你這不是走資派的爪牙又是什么?質問的群眾說,你還不僅是走派資的爪牙,你自己就是走資派,而且是反動學術權威!田本善一聽質問自己的群眾這樣說,立刻就不再說話了,但不說話,也還是拒不交待任何問題。在馬褂兒接受看管田本善的任務時,胡大義剛剛想出一個新的辦法,他每天讓田本善吃窩頭咸菜,然后,只在晚上給他一點點水喝。這一來田本善就撐不住了。田本善畢竟是醫生,他很清楚,一個人不吃飯可以,但如果得不到充分的飲水就會有很嚴重的后果。但田本善還是不肯交待問題。他說,自己實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交待的問題。這一來胡大義就徹底惱火了,索性連那每晚的一點點水也給他斷了。田本善一下就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他如果不吃東西就幾乎堅持不下去。但吃了東西就會更渴,也就更加堅持不下去。馬褂兒來看管田本善時,發現他已經干癟得像一塊咸菜,身上起了一層汗堿,兩眼滿是眼屎,嘴唇的皮也一層一層地爆起來。馬褂兒隔著門上的小窗看看田本善說,你再這樣下去會死的。田本善苦笑一下說,我是醫生,我當然很清楚。田本善又說,你……去給我弄一點水來吧,哪怕一小口也好。馬褂兒看看四周,搖搖頭說,我沒這樣的權力,我來這里之前他們已經說了,我的任務只是看管你,別的不能做任何事。田本善又笑了一下,說,其實……你就是給我弄水來也沒用了,我知道,我現在……只能輸液了……

馬褂兒看他一眼,就轉身走了。

馬褂兒在這個晚上回到家里,將一只鎖著的柜子打開。當初田本善沒說錯,馬褂兒那一次在當街砸爛的,的確是另一個搪瓷壺。馬褂兒自從砸爛那個壺,就將這個真正的壺放進柜子里了。關于這件事,三工房只有杜心心一個人知道。在這個晚上,杜心心看到馬褂兒把這個壺重新拿出來,感到奇怪,她問馬褂兒拿出這個壺要干什么。馬褂兒想了想,就還是把田本善的事告訴了杜心心。他說,現在如果讓田本善去醫院輸液已經不可能,所以,要想救他,只有這個壺了。杜心心聽了立刻睜大兩眼瞪著馬褂兒,這樣瞪了一陣才說,當初田本善就為了這個壺,才讓政工科的劉科長把你弄去掃地的,你現在反倒要用這個壺去救他?馬褂兒看一眼杜心心,沒說話。杜心心跟馬褂兒生活了這段時間,已經了解他,知道他一旦想好的事情,別人是不容易說動的。但是,第二天早晨,就在馬褂兒要帶著這個壺去廠里上班時,杜三鳥又來找他。杜三鳥顯然是聽女兒杜心心說了這件事才特意趕來的。杜三鳥直截了當對馬褂兒說,你不能把這個壺帶到廠里去。馬褂兒問為什么。杜三鳥說,如果我說田本善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你會認為我跟他有個人恩怨,但你也應該知道,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這種人是不能救的,也不值得可憐,否則有一天他緩過手來,你再后悔就來不及了。杜三鳥說,一個人是應該有好心的,也不能見死不救,可是有的時候也有例外,你對有的人出好心也就等于對別人出了壞心,你救了這個人其實是害了更多的人。但馬褂兒仍然沒說話,只是看一看杜三鳥,就帶上這個搪瓷壺走了。杜三鳥見自己也無法說動馬褂兒,沖著他的背影一邊跺著腳,嘆口氣說,你這樣做,總有一天會后悔的!

但馬褂兒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馬褂兒在這個早晨來到廠里時,發現田本善已經不能動了。他由于極度缺水,皮膚已經像衣服似的松松垮垮披在身上,眼睛也幾乎睜不開了。馬褂兒立刻用這個搪瓷壺打了一些水,給田本善送來。田本善只喝了幾口,過了一會兒,果然就緩過氣來。他睜眼看看馬褂兒說,我知道……你會來幫我。馬褂兒面無表情地說,我已經說過了,我沒權力幫你,我只是,不能眼看著你死。馬褂兒這樣說罷,又在田本善面前的破碗里倒了點水就出去了……

杜三鳥的話沒說錯,田本善果然很快就緩過來。

田本善緩過來同樣是因為胡大義。胡大義是在他母親胡娘去世的第二年有女人的。這女人是胡大義的一個手下,最早是廠里的一個統計員,三十多歲還沒結婚。她自從來到廠里的工人糾察隊追隨胡大義,胡大義見她很能干,又能寫會畫,就把她調到自己身邊來。這女人也是仰慕胡大義作為工人糾察總司令的叱咤風云,威武勇猛,于是沒過多久就和他住到了一起。但是,這女人跟胡大義住到一起之后才發現,胡大義到了床上卻遠沒有平時那樣勇猛,他經常是剛跟這個女人開始準備狀態,還沒有真正進入就一泄千里了。有的時候雖沒有泄,但真正進入事情的實質也打不起精神,結果搞得兩人都索然無味。這件事不僅讓這個女人很苦惱,也讓胡大義非常沮喪。胡大義認為自己這樣一個猛男,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卻痿而不舉、舉而不堅、堅而不久是一件很丟面子的事。他也曾找到街上的杜三鳥,讓他給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杜三鳥看過之后,卻說出一番讓胡大義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話。杜三鳥對胡大義說,你是陽氣過盛,陽盛而陰衰,陰衰而陽痿,所以才導致這樣的結果。胡大義聽了不解地問,自己怎么會陽氣過盛。杜三鳥說,你整天在廠里那樣風風火火,過盛的陽氣就是這樣來的。胡大義立刻不以為然。他認為杜三鳥這樣迂腐的說法簡直是無稽之談。他只對杜三鳥說了一句話,他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就得這樣風風火火。說罷就從杜三鳥這里出來了。但是,胡大義這個不堅舉的問題卻是個不容回避的問題,而且漸漸地已經到了動搖他和那個女人關系的地步。一天晚上,這女人在床上很認真地跟胡大義談了一次,她說,她雖然很欽佩胡大義平時的威猛,但夜里到床上,她也同樣需要一個勇猛而且威武不屈的男人,如果胡大義的威猛只局限于白天就不行了,所以,這女人說,她給胡大義一個月的時間,如果胡大義再解決不了這個問題,那么誰都不要耽誤誰,大家就只能做簡單的一個戰壕的戰友了。胡大義一聽這女人這樣說,才真的急起來。他挖空心思想來想去,突然就想到了田本善。于是,一天下午,就來到關田本善的地方。胡大義一看到田本善感到很意外。胡大義平時很少給田本善水喝,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田本善看上去竟然仍很水靈,并不像經常喝不到水的樣子。但是,田本善口腔里的氣味還是很難聞,因此搞得房間里彌散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胡大義皺一皺眉,用一只手捂著鼻子說,現在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田本善立刻抬起頭,試探地看看胡大義。胡大義就在田本善的對面坐下來,伸出手腕說,你給我看一看,我的身體有什么問題。田本善立刻兩眼一亮。他意識到,這對自己的確應該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于是伸過手來,在胡大義的手腕上摸了一陣,又摸了一陣,然后脧過來一眼問,我……什么都可以說嗎?胡大義哼一聲,點點頭說,當然什么都可以說。然后又用力看他一眼,說,我今天來找你,就想讓你說說平時不敢說的。田本善又稍稍沉了一下,才說,你的脈相沉數有力,屬真熱假寒,你應該是……腎氣虧損,陽痿不舉……田本善說到這里偷眼看一下胡大義,見他并沒有反感的意思,才繼續奓著膽子說下去,而且……由于腎氣不足無力托固,所以早泄滑精……胡大義聽了很認真地看看田本善,然后點點頭說,看來你還真不簡單。田本善一聽胡大義這樣說心里就有數了,顯然,自己剛才的診斷得到了他的認可,于是心里稍稍松出一口氣。胡大義又說,既然是這樣,你就開藥吧,看看我該吃什么藥。田本善想了一下,就開出了一副滋陰丸的藥方,其中有酒制知母,酒制黃柏,然后以肉桂為佐。

田本善小心地說,如果用了這個方子……應該幾副藥,就能見效。

胡大義并不識太多的字,拿起這個方子只看了一眼,就轉身走了。

讓胡大義沒有想到的是,田本善的這個方子竟果然十分有效,只服了兩天,底下就有了變化,夜里到床上竟比白天更加生猛,直干得那個女人大呼小叫。那女人驚喜之余,就問胡大義這是怎么回事。胡大義這才將如何讓田本善看病,田本善又給開了什么藥的事都對這女人說了。這女人聽了也感到很驚訝,想想對胡大義說,這樣的人,應該讓他吃飽喝足,今后說不定還會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要用到他呢。胡大義聽了點點頭,覺得這女人說的有理。于是,第二天就將田本善從那個房間里放出來,讓他重新回到保健站。胡大義對田本善說,現在交給你一項任務,還要繼續研究下去,看怎樣才能把我這病根徹底去掉。田本善立刻點頭,表示一定會盡全力研究一種徹底治愈的方法。幾天以后,胡大義再來田本善這里看病時,田本善就說,他已經初步想出一個方法,只是還需要一種器具,恐怕不太好辦。胡大義立刻問是什么器具。他說,只要是能搞到的,他都可以搞來。田本善說,他要的這種器具很簡單,就是馬褂兒的那個搪瓷壺。田本善對胡大義說,其實他研究馬褂兒的這個搪瓷壺已經很久了,經過這個壺處理的水的確能治療很多疑難病癥,尤其胡大義的這種病,如果用了他的藥方,再用這個壺里的水來煎藥,應該更有效果。胡大義聽了想一想,又看看田本善,然后說,你可不要假公濟私,趁這個機會利用我來謀取這個壺,我知道,你一直想得到這個壺,三工房的街上想要這個壺的人也很多。田本善一聽胡大義這樣說就不再說話了。胡大義又看看他,點點頭說,好吧,既然你這樣說,我明天就讓馬褂兒把那個壺給你送過來。

胡大義在這個晚上來找馬褂兒,他沒作任何解釋,只對他說,明天把你的那個壺給田本善送去。馬褂兒聽了稍稍愣一下。杜心心立刻在一旁問,我們為什么要把這個壺給田本善?胡大義看她一眼說,這你不要多問,叫你們送去,送去就是了,這是廠里工人糾察指揮部的決定。他這樣說罷就轉身走了。這時杜心心的父親杜三鳥剛好也在這里。杜三鳥嘆息一聲,對馬褂兒說,我當初是怎么對你說的,我不讓你救他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田本善這種人,一旦讓他反過手來,他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你等著吧,這才只是開始。

馬褂兒聽了看看杜三鳥,沒說話。

第二天早晨,馬褂兒就帶了這個搪瓷壺來見田本善。但是,同樣讓田本善沒想到的是,馬褂兒來到田本善的辦公室,把這個壺舉到田本善的面前說,這次你看清楚了,這個壺,是不是我的那個壺?田本善很認真地看了看,點點頭說是。馬褂兒哦一聲,將這個壺放到地上,然后猛地將一只腳踩上去。搪瓷壺很硬,馬褂兒第一腳沒踩動。于是,馬褂兒索性就將整個身子都站上去。搪瓷壺立刻發出一陣咝啦咝啦的聲音,大片大片的綠搪瓷噼噼啪啪地迸濺起來,隨之,這個壺一點一點變形,然后就癟下去了。馬褂兒又用力在上面踏了幾腳,又踏了幾腳,這個壺就被踩成了一塊烏黑的爛鐵片。馬褂兒沒說任何話。他從地上拿起這只已經看不出形狀的鐵片,放到田本善面前的桌上,就轉身走了。

這個早晨,馬褂兒還沒到鍋爐房,田本善的電話就已經打到胡大義的工人糾察指揮部來了。田本善在電話里告訴了胡大義馬褂兒剛剛來過這里的事情,他對胡大義說,現在馬褂兒已將那個壺踏爛了,所以,他的研究也無法再進行下去了。胡大義一聽立刻發起了脾氣,問田本善這個壺被踏成了什么樣子,還有沒有復原的可能。田本善想想說,恢復原狀還有可能,不過搪瓷都已經脫落了。胡大義問,搪瓷脫落會不會影響原來的功效?田本善說應該不會,這個壺的功效很可能是金屬的作用,也許與搪瓷沒有太大關系。于是,胡大義立刻派人將這個已經被馬褂兒踏扁的搪瓷壺取走了。胡大義在這個上午怒氣沖沖地來找馬褂兒。當時正在開會,學習最新的“最高指示”,暢談祖國大好形勢。胡大義來了立刻說,大好形勢先不要談了,現在先做另一件事。他走到馬褂兒的面前說,是你把這個搪瓷壺踏扁的,現在我要讓你自己把它恢復原狀。馬褂兒看看這塊黑鐵片,說,已經成了這樣,不可能再恢復原狀了。胡大義將這塊鐵片扔到一個臺子上說,我讓你恢復原狀,你就得恢復原狀,否則你想想會是什么后果,我正在讓田本善搞一項特殊研究,正好用到你這個壺,你這樣做是故意破壞這項研究,破壞這項研究也就是破壞群眾運動。胡大義這樣說罷,就氣哼哼地走了。胡大義最后說的這幾句話顯然很嚴重,當時在場的每個人都知道,如果被胡大義這樣上綱上線地定性這件事,馬褂兒很有可能就又要遇到大麻煩了。好在那時候,工廠里的能工巧匠很多。于是大家群策群力,用了一天時間,最后終于將這只斑駁的茶缸勉強恢復了原狀。

這件事,若干年后就成為胡大義的一項重要罪狀。

這時田本善已摘掉“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且被徹底落實了知識分子政策,又重新進了廠里的領導班子,正式擔任了棉紡廠的副廠長。在審查胡大義的問題和在運動中的表現時,田本善特意寫了一份揭發材料,詳細講述了胡大義為了給自己治療一種難以啟齒的病癥,竟不惜讓一個車間的工人都停下所有工作,為他恢復一只已經爛得不成樣子的搪瓷壺,而且在恢復這只茶缸的過程中,還有一個工人不慎碰破手指,繼而被感染,因此造成一起很嚴重的工傷事故,最后不得不把這只右手截掉。當然,在此之外,田本善還揭發了胡大義的很多問題,這些問題有政治的,有經濟的,也有生活的。在當時,有一種說法叫“三種人”,這“三種人”自然是指在運動中曾做過有損國家和人民利益事情的人。根據田本善的揭發,胡大義自然屬于這“三種人”的范疇,而且,據棉紡廠的工人傳說,田本善還揭發出胡大義更為嚴重的一些問題,比如他曾將政工科的劉科長迫害致死。于是,在一個上午,一輛市公安局的吉普車開來我們三工房,就將胡大義手銬腳鐐地帶走了。胡大義臨上吉普車時,發自內心地對站在街上的杜三鳥說了一句話。

他說,你當初說的……是對的。

這時的杜三鳥已重新又在三工房的街上開起中醫診所。由于他在街上的口碑一向很好,所以診所剛開業,立刻就有很多患者前來找他看病。但是,杜三鳥的診所只開了不到兩年,就突然被查封了,查封的理由是杜三鳥無照行醫。來查封診所的是一伙衛生局的人,還有派出所的民警也跟來維持現場秩序。讓三工房街上的人們沒想到的是,親自率人來查封杜三鳥診所的,竟然是田本善。這時街上的人們才知道,田本善由于醫術精湛,在醫務管理方面也很有經驗,已經被調去衛生局,且擔任了副局長,這次查封無照經營的診所,就是田副局長上任后的第一個舉措。杜三鳥這些年來積攢了很多中藥,據他自己說,這些中藥中,有的已經非常珍稀,甚至花多少錢也已無法買到。但是,在這個上午,杜三鳥的這些中藥都被這伙衛生局的人搬到街上,然后一把火燒了。杜三鳥始終沒說一句話。他就那樣站在一旁,看著冒起黑煙的熊熊大火,突然,他把一個已經發黃的本子扔進火里。田本善手疾眼快,想從火里把這個本子搶出來。但是已經晚了,這個本子瞬間就卷曲著化為灰燼。杜三鳥朝火里看著,突然愣了一下,然后一口血噴出來,身體晃了晃就栽倒在地上。就在這一晚,杜三鳥沒留下任何話,只是長長的嘆息一聲就咽氣了……

馬褂兒和杜心心原想將杜三鳥的喪事辦得簡單一些。但街上的人們送來很多花圈,后來花圈越送越多,幾乎擺滿了一條街。馬褂兒和杜心心將杜三鳥火化之后,就把他的骨灰埋到三工房后面一棵茂盛的杏樹下了。這棵杏樹還是杜三鳥生前親手栽的。他曾對街上的人們說,醫生都是杏林中人,所以,將來有一天他死了,就埋在這棵杏樹底下。

馬褂兒處理完杜三鳥的后事就走了。

馬褂兒是在一天上午走的,從此再也沒回來。事后據杜心心對街上的人們說,馬褂兒是去找田本善了。馬褂兒在那個上午去到衛生局,走進田本善的局長辦公室,又像當年為杜心心要那筆錢時一樣,用一只手揪住田本善的衣領,而且,他這次決不肯再松手。直到后來田本善的手下聽到動靜闖進來,才用力將馬褂兒的手掰開了。這次田本善的脖頸幾乎被擰斷,在床上躺了很長時間。馬褂兒也被公安局的人帶走了,不知后來是怎樣處理的。

總之,這以后,三工房街上的人,就再也沒見過馬褂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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