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風控

2018-03-07 16:44吳春華
芳草·文學雜志 2017年2期
關鍵詞:李博張虹李梅

吳春華

陳向東出事了。

接到閨蜜張虹電話報告這消息的時候,李梅正走在每天上下班經過的彩虹橋中心地段,她感覺車流震動橋身的搖晃突然加劇,如地震落到了江底。

她渾身發冷,半天沒喘過氣來。過了半分鐘,那邊的“喂、喂、喂”聲才灌進耳膜,她才發現自己身子靠著欄桿,一動沒動。

“啥事情?他死了?”李梅的手下意識地抓住欄桿,聲音虛弱得像剛溺水上岸。

“也不是。不過差不多了?!?/p>

“到底啥事情嘛!”李梅毫無耐心聽這種模棱兩可的說法,像被蜂子蟄了一下,有些控制不住的歇斯底里。

“上周三,他老婆電話找不到他,結果在離家不遠的私家車里發現,人昏死了?,F在搶救過來,還在醫院。癱了?!?/p>

“他長那么壯實,怎么會這樣?”李梅一聽人沒死,松了一口氣,覺得天空明亮了一點。

張虹告訴她,陳向東之前到青海挖金,就有一點高原反應。但是他一直沒放在心上,跟在平原地區一樣,耿直豪爽,吃吃喝喝一點沒有受影響。誰知道,回城沒幾天,又跟三五個朋友在外面大吃大喝,還準備開車回家。結果還沒到家,就倒在車里,沒能起來。好在他老婆梁靚及時找到他,送了醫院,否則就掛了。

自從把錢借給了陳向東,李梅的世界就像精神分裂一樣,被割裂成了兩半。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黑暗里的快意張揚剛過一年,光明里的暗無天日就到來了。她沒想到,壯得像頭牛的陳向東會有這么一天。而自己的生活,因為他,從此陷入一團亂麻。

李梅是通過張虹認識陳向東的。那年,張虹跟姐姐在郊區江邊開了一個小茶館,正好在李梅就職的廣告公司旁邊。幾乎每個周末,張虹和幾個同學都要邀約李梅去喝茶。

說是喝茶,四川人的習慣,都是喝不了幾口,便會覺得寡味,便沒有了話語,總是忍不住坐上桌子,打麻將或者斗地主。用一點錢來刺激刺激被生活麻木了的神經,還一樣繼續說話交流。所以,在這里,喝茶就是打麻將,喝茶也是斗地主。它們三個就是一組等義詞、一對三胞胎,只是說者聽者都心照不宣。

當然,除非大家真的有事情,要說很久,喝茶才成其為喝茶。那樣的情況著實不多?!白摰馈笔俏娜瞬庞械淖炱ぷ庸Ψ?。李梅張虹們,普通得如同涪江的水,隨著大流一致向東,片刻停留都不會有。

李梅麻將技術不好,但是總經不起誘惑,經常輸錢,基本上是“十打九輸”,屬于人們眼中的“鐵腦殼”?!拌F腦殼”是打不扁敲不爛的,說白了,就是頑固,就是傻,就是一條道走到黑的人。在她看來,打牌這玩意,就是一種朋友之間交流的方式之一,輸贏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在一起開心。所以,跟同學在一起打麻將,她總是輸錢的那個,也是大家抱怨的那個,更是大家贏了錢還打擊的那個。

“你看你,啷門這么射張子呢?坐你下家硬是受傷害哦!

“你是射洪來的么?牌一出門就道拐!

“你看你這智商,等老了不得老年癡呆才怪?!?/p>

有時候,桌子上幾個就拿“老年癡呆”互相嘲笑起來,歡樂得像準備一起打到老年癡呆。打牌到深夜,打麻將的聲音就響亮起來,有些像小時候課本里面的“落花生”,清脆利落,一顆一顆,帶著豐收的飽滿。李梅看來,麻將是無聊生活中最刺激的事情。只要不是輸到身無分文,她都是快樂的。

但是,她總有輸到身無分文的時候。反省、自責、懊惱……一堆不良情緒就涌上心頭,讓她眉心像上了鎖。

這時候總有同學說,來,拿幾百去,我們繼續打。

“不,不行。包里沒錢了,不來了?!?/p>

輸家說話,這是牌桌子上的規矩。何況輸家已經沒有錢可以輸了。這點,在李梅的牌友們來說,是起碼的修養。畢竟,大家都是同學或朋友,不是職業賭徒。要是打牌打得大家都不開心了,這牌局就沒意思了。

走出麻將室,李梅總是要感慨:哎,每次打麻將,我都覺得自己智商有問題。同學總會寬慰她:人家在算牌,你就在樂呵,你心思沒用在上面,當然該輸。每次人家這么一說,李梅很快就平衡了——反正不是智商問題就好。人生不就圖個開心么?錢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何必活得那么累?隨時都在算計的事情,她辦不到。

你這習慣很好,輸完就算了。不借錢輸。

那是當然。我這點風險意識還是有的。就像炒股,絕對不借錢、不用杠桿……都是賭,就是玩個心情。搞壞了心情可以,可不能把正常生活秩序都搞壞了。

李梅打牌的原則還是多的,除了這一條以外,她還不跟不認識的人打牌。在她看來,自己那點薪水也不夠跟常年混跡在麻將桌上的專業人士對弈。但是陳向東不一樣,張虹在給他介紹的時候,充滿了敬重和喜歡。他個子魁偉高大,聲音洪亮,打牌喜歡說笑話,完全心不在焉。特別好玩的是,他要胡什么牌,他會告訴大家,勸著大家不要點炮。當然,這樣打法,最后不是大贏就是大輸。自摳要翻一番,人家知道他愛說實話,除非萬不得已不點炮,結局就是他自摳胡牌。事實上,他大多數時候都是輸,輸得像個“鐵腦殼”。不過,從來沒有見他輸了錢不開心的樣子。

張虹私下告訴李梅,陳向東投資了好幾個實體,比如鄰市的一個賓館、甘肅的一家礦業。關鍵的是,因為有錢,他利用企業缺資金卻要還銀行貸款的間歇,掙高利息。

李梅一時納悶:什么意思?還貸款的間歇?

銀行貸款需要還,但是銀行還是要貸。只是年限到了,必須用兩三個月來轉貸。也就是說,本金和利息都還,企業是不可能的,銀行又必須還了本息之后進行再貸款。陳向東就把一大筆錢全部借給企業,等再貸款一下來,企業又還給他。這幾個月就收高利息。很多企業都這樣,所以,企業向陳向東這樣的人搞民間借貸就是普遍現象。張虹有點繞著給她講了之后還癟了一下嘴巴,打了她一下,說,“虧你老公還是金融系統的,連這個你都不知道?”

“他哪里會講這些?他從來不喜歡在家里說工作。你說這個,不就是人家說的那種‘放水么?”endprint

“啥子放水哦!這個是民間借貸!”

張虹還用無不艷羨的神情告訴李梅,陳向東現在開的越野車,跟他那高大壯的個子多般配!就是他放了兩個月這樣的貸款,得到的利息買的!

長年坐機關的李梅有些驚訝:原來,這世上掙錢還有這么容易的?!雖然衣食不愁,但是發財這件事,對于李梅來說,就是她看過高原天空的云,白色的花團錦簇,美麗得晃眼,近在咫尺,卻永遠可望不可即。

她沒有想到,竟然真的有人坐在了云端!他們跟陳向東一樣,神仙一般,意氣風發,逍遙自在。

玩過幾次麻將,他們成了熟人。也有不打牌的時候,陳向東家就在茶館樓上,他帶著他那才兩歲多的小兒子,在茶館外的壩子里逗兒子玩。沒過多久,李梅還認識了他的妻子梁靚,大眼睛妙身材好脾氣,白皙美麗,人如其名的靚女,白領麗人形象。但她知道,這是陳向東的第二個老婆,以前是賣保險的。陳向東掙了大錢之后,她就當上了全職太太。說是全職,實際上啥家務事都不做,家里有保姆買菜做飯帶孩子。她也就是在保姆忙的時候打打下手,跟兒子逗樂逗樂。

陳向東朋友很多,所以很多時候都在外面應酬。張虹的姐夫開車打野,有一次被交警抓了違章,車被扣押了。陳向東獲悉消息后,埋怨他們不早告訴他,然后到處電話找關系,陪吃陪喝,很快幫他們把車要了回來,還堅決不讓張虹的姐夫給錢補償開銷。張虹說起這事,很是感慨地對李梅說,現在這社會,像陳哥這樣耿直有義氣的人真是太少了!

張虹說:“那天交警請客,交警還沒來,我們幾個坐等。我姐夫說既然他們不喝啤酒,我只喝一瓶。叫一瓶啤酒就好了。結果你猜陳向東怎么說?”

李梅想不出來,問:“怎么說?”

“他大手一揮,一點不給我姐夫面子,轉身叫妹子來一件啤酒,還說——哎呀,我的哥哥,我給你說過好多次,男人,有錢沒錢一定要大氣!哪怕你只喝半瓶,我也要叫一件!”張虹說起這話,笑得花枝亂顫,然后補了一句:“他真不把自己當外人?!?/p>

陳向東的好,在李梅看來,是有夸張嫌疑的。但是,誰叫張虹是自己的同學兼閨蜜呢!她還是很相信她的眼光,何況,她也看得出來,陳向東確實是個有情有義的“鐵腦殼”。

熟悉之后,陳向東給李梅打過幾次電話,借錢。

“你不是有錢么?為啥還要問我借錢?”李梅知道,對陳向東這樣沒有多少文化的粗人,不用委婉。

“妹妹,我的錢是活的,流起走的。借錢就是來投資。我們認識這么久了,你也曉得,我是個可靠的人。我也曉得,你和你的朋友圈,都是機關單位的人,也可靠?!标愊驏|老實告訴李梅,他就是利用自己干企業的朋友資源,搞資金拆借,從中賺取利息。

“你放心嘛!有錢大家賺!我是個有信用的人,每個月按時給你結利息?!?/p>

“我那點錢,借不出手?!崩蠲芬稽c興趣都沒有。雖然家里不需要她負擔,基本上自給自足,但是,幾年前才還完房子貸款,自己手里零花錢并不多。

“你搞廣告那么多年,接觸的媒體和機關單位領導也多,能交上不少朋友。讓有錢的朋友借給我嘛!存銀行多沒意思,怎么都跑不贏通脹?!标愊驏|一副很是懂行的樣子。不過,李梅并沒有放在心上。

陳向東打了幾次電話,李梅腦子里就想了幾次,每次都快得像耳邊吹過一陣涼爽的風,想想是舒服,但最后還是覺得自己沒有太大的興趣。畢竟,錢少,利息再高也不可能像他一樣,能買輛奧迪??!

到最后,陳向東索性不再說借錢的事情。

兩三個月后,陳向東開著他那豪華的大越野到李梅樓下,說是真的要跟她喝茶說話。李梅摸不著頭腦,但也跟他出門,走到旁邊十分幽靜的街道上,找了一家咖啡屋的二樓露臺坐下。露臺上沒有人??Х任堇锟ㄗ鶐缀鯘M了,雅間是高端麻將室,估計也是滿的。那兩年,好像所有的人都有錢,小城市的人不是在打牌就是在郊外玩耍,人們過著活色生香、揮金如土的生活。

“你有啥事情?”李梅剛坐下喝了一口檸檬茶,放下茶杯便開口問。

“哎呀,沒有事情也可以找你喝茶嘛!”

一股熱流沖向腦門,李梅覺得臉上有點燒乎乎的,自己這么直白和功利,真是不該。她忙說:“是是是,我錯了?!?/p>

“我就是心里有點堵,想跟你聊聊?!崩蠲酚悬c驚訝,他們之間的生活,空曠而沒有交集,除了張虹,有啥好說的?看著她臉上的不解,陳向東像清楚她在想啥,直接道:“我就是想跟你說一下張虹的事情?!?/p>

閨蜜的事情,李梅當然是關心的。在某大鎮政府工作的張虹跟她性格也像,但是在感情方面,卻更加“鐵腦殼”。認準了就不回頭的。她的愛情故事跟一起意外有關。三年前的夏天,本市某廠邀請了廣州一個專家和家人去某山區景點觀光,路上車禍,車墜懸崖,全車人都沒能逃過死神之手。張虹的初戀情人就是某廠辦公室主任。張虹聞得消息,想起前塵往事,痛哭了好幾天,又到處打聽,辦公室主任在車上沒有。初戀情人并沒有隨行。她有了劫后余生的大徹大悟,心底對情人的愛如沉寂多年的火山爆發。兩人聯系上后,舊情復燃,燃得兩個人都不想帶著不能相親相愛的遺憾繼續活下去。張虹堅決不愿意如李梅勸她那樣,在婚外維系對情人的愛,一定要坦坦蕩蕩地跟情人在一起。對她活潑可愛的兒子、言之即從的老公、體貼入微的公婆都不再放心上。老公家人一直慣著她,即便是離婚這樣悲情的事情,也在苦苦挽留之后順了她的意。

初戀情人卻因為離婚鬧得十分辛苦,也算脫了一身皮,最終凈身出戶。兩個人正大光明幸福地同居著。每年出去旅游,QQ空間少不了秀恩愛。李梅覺得,當初他們和自己一樣,都是早婚,能找到個像張虹前夫那樣對她百依百順,還很有錢的家庭,真是像打著燈籠找的。但是,至于愛情這東西,她自己也承認,自己不是很懂。她跟老公,也是男人苦追不舍,她享受著被愛,最后感覺在一起日子過很舒服——她是很喜歡老公的。

只是神圣的愛字,她的體驗,不足以讓她說出口。

“你們永遠不懂,跟相愛的人在一起那種幸福!”張虹每次說起跟愛人在一起的感覺,都是一臉的沉醉,像剛剛完成了一趟美妙無比的旅行。讓李梅難以理解的是,兩個人好不容易在一起了,他們卻并沒有領取結婚證?;蛟S,這張紙在真愛面前,真的不重要?endprint

但是,相愛容易相處難。最近好像因為兩個人的朋友圈差異大,鬧了幾次,分開了幾次。多次見她說起與愛人的生活分歧,又多次說忍不住繼續在一起,所以在李梅看來,他們的戀情分分合合像是波西米亞夫妻之間的打罵,怎么都是兩個人的調情方式,外人干預不得。她也沒有放在心上——畢竟都是年過四十的人了,少年時的情感,又經歷了生死考驗。深愛,是沒得說的。

“她這次是真的失戀了?!?/p>

“???你咋知道?”

“前天晚上,我們麻將后一起吃飯,又一起出去唱歌。你知道,我們這群人玩得開心,很熱鬧。張虹進了廁所很久都沒有出來,引起我們注意。大家都聽到廁所里她在嚎啕大哭——你知道的,她平時人前總是笑呵呵的——她真是扛不住了?!?/p>

李梅腦補著眾人狂歡的喧囂中,閨蜜痛徹心扉的爆發,眼睛很快濕潤了。她身子一動不動,也顧不得被陳向東看到順著面頰流下的眼淚。聽他繼續說。

“我們都在外面叫她,安慰她,但是她根本不聽,在里面整整大哭了半個小時。把她姐姐心痛得在外面跟著哭,我們也陪著掉淚。哎——”

李梅沉著臉,半天沒有說話,雙手往臉上抹了一把后,長吸了一口氣,無奈地說:

“我早就跟她說過,為了愛情離婚是有很大風險的。傷害親人,自己想要的,卻難得善終?!?/p>

“是啊是啊,你是她好朋友,你要多陪陪她。不要給她說剛才我給你說的這事,當你不知道哦!”李梅被陳向東的善良感動了。我們還真應該算是朋友,她想。

“嗯,好。謝謝你們一直關心她?!?/p>

“哎呀,朋友嘛,說這些!”陳向東很瀟灑地揮了揮手,對李梅這樣生分有些不滿意的樣子。

兩個人又隨便聊了一些茶館里的事,各自分頭回家。李梅對陳向東的印象更好了些,耿直、重情義,不錯的男人。

隨后的幾個月,李梅更多地往茶館跑,多數時間都不打牌,真的喝茶,聊天;或者跟張虹在河堤邊上走路,說話;跟陳向東一家子都熟悉起來,甚至有時候就擺開桌子,在柳樹下幾家人在涼風習習中,開開心心地吃晚飯。

茶館外面的樹蔭下坐著,懶懶地斜著身子,把腿放在藤椅一邊,半臥姿勢。四川人喝茶從來也不在乎形象。這種舒適愜意,西部也是處處可見。兩三個朋友在一起,說話有一搭沒一搭。氣氛不需要刻意營造,都是好的。話題也是天南海北,無所不涉及。只有張虹愛人的名字,成為敏感詞,永遠被屏蔽。好在張虹的身心比起脆弱做作的其他女友,一直健康,甚至強健,李梅的心理負擔并不重。

后來,張虹悄悄告訴李梅,愛人是因為前妻患上了癌癥,出于道義他才回那個家照顧。但是他們并沒有復婚。她還是堅信,他們會有繼續在一起的那一天。另外,她像是順口說起,她和她姐姐一起借了三十萬給陳向東。陳一直很守信用,每個月把利息轉到她賬上。所以,她的經濟情況十分不錯,高興買啥就買啥,每個月還有一大筆結余。

張虹的情況,李梅心底一直還是羨慕,畢竟那樣的愛情,并不是每個女人都可以得到;即便是有,也沒有幾個人可以放棄一切現有的幸福,去成全個人至愛。世間沒有完美,只有完整。而完整,有著表象看不到的黑洞。

看她幾天一套新裙子,還總是動輒數千的品牌貨,李梅的心動了——哪個女人不愛美?靠可憐的工資糊口可以,要精致地生活,實在是難。

弟弟家靠著多個渠道高回報投資,不是也成了百萬富翁么?每次回家看到他冰箱里的都是德國黑啤,完全進入超級小康生活狀態。身邊有多少人都在過著快樂的日子??!李梅分明感覺,錢就放在眼前,觸手可及。這種誘惑,就像別人在自己脖子上掛了一圈又香又甜的糖餅子,一低頭就可以咬上一口。而自己雞公屙屎頭節硬,聞著飄過來的香味,卻不敢動彈。

想得越多,看得越多,李梅就越是眼紅得像兔子。終于,她忍不住,低下了頭。

李梅是有人脈的,多年職場的言而有信和處事風格,讓她得到廣泛的認可。朋友更不用說了,只要她一句話。當她向兩個經濟寬裕的朋友說起陳向東借錢的事情后,在某鎮當領導干部的汪強和在一企業當財務主管的鐘娜,很快給她的賬戶各打來十萬,連借條都不要。當然,利息她是口頭承諾了的。月息百分之二,比定期高了不少,但相對于很多民間融資百分之三、百分之六甚至百分之十的利息,實在又算很低。

“國家政策是支持民間借貸的,在貸款利率的四倍之內都受法律保護?!标愊驏|多次給李梅灌輸法律知識,無非是想讓李梅放一百個心,把錢借給他,也去朋友那里借點錢。

李梅認為,民間融資總是短期行為,所以陳向東打的借條也就半年時間。錢剛到賬,陳向東就扣除了當月利率,給她打了整數的借條。隨后每個月的固定時間,李梅就是處理利息,把朋友的轉過去,自己的留下來。像是突然多了一個人在給自己掙錢,李梅的日子過得開始風生水起。高興不高興都請客吃飯喝酒,瀟灑自在得跟錢花不完似的。在汪強和鐘娜兩個朋友面前,她也像個功臣,接受著他們的尊重和喜歡。

只是偶爾,有種不安,像自己搖搖晃晃地走在獨木橋上,隨時可能掉下去的忐忑在心里,讓她感覺風吹草動的驚心潛伏著。這無疑是一顆隨時被踩到的炸彈,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讓她魂飛魄散。她偶爾也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貪婪?忘記了理財中最重要的風險控制。但是那點錢放銀行,分明就是虧??!錢入股市,更是驚心動魄,讓人不安生。

中國投資者之路,狹窄危險得如同吊橋,人多橋晃,隨時會擠下深淵,誰也難以保全。

好在李梅一直都不是好賭好酒之人,加上廣告公司業務進行得不錯,本來不多的私房錢開始很快累積到賬戶。李梅覺得人民幣就像沙漏里的沙,每一天都在往自己的賬戶上掉,掉得她心花怒放,明亮的生活有著難掩的愉悅。她走起路來,袖口都帶著風——盡管她明白,風聲之下,或許就是炸雷。

半年很快過去,陳向東說項目還在進行之中,希望能夠繼續。這次是借一年。李梅給兩個好友一說,每個月跟李梅一樣享受著不勞而獲的好友猶豫片刻也同意了。年底,李梅甚至用自己的錢還了鐘娜的十萬,把外債清理了一半。鐘娜穩穩地賺了百分之二十四的利息,算是收獲頗豐,跟李梅的關系也分外好起來。endprint

李梅做事,一定要善始善終。這口碑,在這個言而無信大行其道的社會,是極為難得的。她始終不明白,為啥還是有不少的為富不仁者,靠著哄騙,竟然還在發財。她的身邊,就有活生生的例子。有個做廣告的老板,包里從來沒有超過三百塊,開張發票都在計算稅錢夠不夠給;口蜜腹劍、極為勢利,求你的時候,你是爹是娘,不需要你的時候,你是陌生人;業務員的工資拖欠半年不發,為了幾百元業務提成可以讓別人打幾十個電話催促。這樣的人依然一單又一單地接業務,生意好得很。后來靠著本地報紙打包出售的行業版面,以報紙主編名義還在外面大肆吹噓,借虎皮拉大旗,掙了好幾套房子,車子也從尼桑換成了路虎。

這個社會潛伏著不可理喻的邏輯,“奇葩”處處有,而“奇葩”這個詞如同變色龍一樣,在不同人嘴里有不同的語言色彩。

最后她自己總結,還是因為自己只是個好業務員的原因。她堅定自己的信念,要么不承諾,要么一言九鼎。言而無信不知其可。不管這社會怎么變,自己都不能改變做人的底線。

到李梅獲悉消息的那個下午,實際上陳向東已經三個月沒有打利息過來了。只是李梅有些自欺欺人,不敢追問,像面對放在手心的肥皂泡,怕出一口氣它便破滅了。她沒想到,該來的始終會來——不管她有多么怕。

李梅胸口氣緊,高一腳低一腳渾渾噩噩地回到家里,一言不發,就睡到床上。她老公以為她業務開展得不順,也沒有在意。飯煮好了叫起她吃飯,然后就坐到電腦桌上看連續劇。

她繼續回到床上,卻睡不著,腦子里千軍萬馬地奔騰著。所有的念頭就一個中心,怎么要錢回來?現在說錢,人家還在昏迷中,不地道。那什么時候催款?他家的車子能不能抵押?——或許那車子能拿來也還不錯,當是自己買了輛豪車。他現在的資產誰在打理?礦產那邊有多少?賓館開始營業沒有?明明都是沒有答案的事,她想得紛紛擾擾,直到筋疲力盡,昏睡過去。

昏昏沉沉地過了好幾天,李梅終于問張虹要了陳向東的病房號,在住院部樓下買了籃水果,找到病房。無比壯實的陳向東竟然瘦了幾十斤的樣子,大眼睛像是外掛在額頭下,僅僅比鼻尖低調了一點點。他面無表情地躺在床上,見到李梅眨了眨眼,嘴里發出嗚嗚的聲音,像個孩子在咿咿呀呀。梁靚還是那么美,只是有些憔悴。對著李梅,臉上的笑十分勉強。她把果籃放在寬寬的窗臺上,便示意李梅出去說話。

見此情形,李梅哪里還敢提錢字?滿懷同情地詢問事發經過。梁靚說,以前沒有體檢過,只當他身體好得很,誰曉得有高血壓呢?!從高原回來,一喝酒就出事了。你曉得的,他那個人,義氣,喝酒又不推杯。還想開車。要不是離家近,發現得快,早就“沒事了”。梁靚說著說著,抹起眼淚來,李梅聽得認真,眼圈也跟著紅了。

人到中年,如果還不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不順應身體的需要過日子,真的會要命??!

“好在現在命救回來了,醫生說,后期康復還要看他的意志?!甭牭搅红n這么說,李梅有些感懷,忙安慰她:“沒事,你不要急,一定要有信心,他會恢復得越來越好的”

“他還認識你的?!绷红n又說。

“哦?那不錯,這點很重要,他腦子沒有壞。他會有很強的毅力堅持康復?!崩蠲纺X中的欣慰感一閃而過,摟過梁靚的肩,拍了拍。

帶著無限滄桑走出醫院,李梅有些矛盾,突然地覺得,實際上錢一點都不重要,哪怕就是收不回來,起碼自己還是很健康的。而陳向東,未來的日子會是什么樣子?誰都說不清楚。

錢買得了任何東西,卻買不了健康。所以,在健康面前,錢算什么呢?

然而,對健康著的人來說,錢又是多么重要??!錢如同陽光,生活要燦爛,須臾離不得;如同水,生命要增長,每天都得有。

李梅開始數著手指過日子,每個月還是給幕后借錢的汪強打利息過去。她當自己那一年沒有收入,也想盡量保證自己的信用。過了兩個月,她買了禮物再次去看望陳向東。

陳向東胖了一點點,坐在床上,歪著頭,扭著臉,甚至能叫出她的名字來。每個吐出來的字都像是咬牙切齒地擠壓了口腔里什么障礙沖出來的,嘴角還有口水泡沫冒出來。雖然口齒不清,但李梅能聽懂,忙叫他不要說話。梁靚卻在一邊鼓勵他,讓他說,還給李梅當翻譯。

“他說他記得欠你的錢,要你放心?!?/p>

“他說欠錢的事情,他都記在本子上的。等好了肯定要還?!?/p>

李梅還沒開口就被感動了,忙叫他們不要說了。好好養病。梁靚還是拉她出來,悄悄地告訴她,來催債的人一波接一波,陳向東的心理壓力越來越大,很不利于康復。她自己也很著急,之前她從來不管家庭財產,沒想到欠債竟然那么多。而張虹和李梅,是她認識的人中數額較小的。

李梅逃一般出了醫院。她能說什么呢?她不知道該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因為他們自覺而欣慰?因為自己開不了口而沮喪?因為未來不可知而茫然?她心底有個念頭,像掉入海底的沉船,不敢想——或許,陳向東并沒有張虹之前說的那么有錢?!

又過了三個月,李梅從電話中得知,為了減輕住院費用負擔,陳向東已經回家居住,每天上午去醫院康復中心做理療和康復鍛煉。當慣了闊太的梁靚不離不棄地陪同,也開始清理家里債務。甚至辭退了多年的保姆!

他們不是很有錢么?怎么會為了點住院費和保姆費計較?!李梅驚慌失措了——沉船浮上水面,滿目瘡痍。而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外債成了瘡痍上的一個泡,一股風吹過就會慘遭熄滅。陳向東的口齒還是不清楚,梁靚接電話的口氣開始有些變化。焦急、無奈、生氣、不耐煩……聽得李梅心里總是像打翻了一抽屜的調味瓶,什么味都雜在一起,味道強烈得嗆人。沒過多久,李梅就知道因為大量的人討債上門,陳家的車早就被人開走了,現金歸零,幾個投資的地方都被肢解為別人的股份,實行了債務抵消。對張虹和李梅,梁靚采取的政策是認賬不賴賬。但條件只有一個——等陳向東病好了一定會還,一定會慢慢還。李梅幾個月一個電話,有時候他們在醫院康復室鍛煉,有時候兩個人攙扶著在河堤練習走路……李梅沒錢維持汪強的利息,終于忍不住告訴了自己這幾個月的堅持和陳向東的病情。汪強雖然有錢,也沒有忍住開始向李梅討債。盡管這種債務沒有借條,他深知李梅的性情,不會言而無信。endprint

李梅感覺自己被架上了烤火架,焰火帶著焦灼,肆虐地舔燒著她的每一寸肌膚。即便是汪強每幾個月在QQ上說一下,都在把她往死里逼。自己賬戶上只有三萬元錢,還是年底幾個大業務和年終獎剛累積起來的。她還是強迫自己把卡上所有的錢都還給了汪強,并說明了情況,希望他能理解,自己會慢慢地存錢,只要有一點就還一點。

但是,還錢哪有那么容易?不過兩三年時間,經濟形勢急轉直下,不少企業滯銷停產,連銀行都開始出現虧損。廣告公司的業務越來越難拉,自己的業務提成也像股市一樣,只能用“斷崖式下滑”來形容。

怎么辦?剩下的幾萬元就是好大一個窟窿,起碼需要她悄悄地存上三五年。這個窟窿像個黑洞,隨時要伸出魔爪來,把她拉下去埋葬。

張虹姐姐的茶館還開著。李梅好幾次去那里,都沒有再看到陳向東兩口子。張虹也愁眉苦臉,說兒子年前急性闌尾炎發作,好不容易去梁靚那里要了一萬元回來,把醫療費支付了。

說到底,都是這茶館開來惹的禍。李梅心底的焦慮和怨氣找不到出處,偶爾對張虹生出點不滿。但她又冷靜地告訴自己,要不是自己貪心,要不是自己自以為是的義氣,實際上也不會這樣慘。起碼自己有多少錢借多少,不至于弄了整整貳拾萬別人的錢來拖累自己??!試想只有自己的十萬元,自己已經不在意那筆錢了,當一年沒有收入就是。甚至她想,要是春節前不是一時鬼迷心竅,把自己的十萬又還了女友,而是讓陳向東還她錢,起碼自己現在手里還有點結余,但如今……有好長段時間,李梅看到路上停著的轎車,就在眼里出現車子的價格,那堆曾經自己視為廢鐵的東西,現在好像一堆堆的鈔票放在路邊。她恨不得偷走就賣掉,換成現金。

錢這東西,你等它的時候,它是漫長的時間;你用它的時候,它是指縫間漏出去的沙;你想擁有它的時候,它就是一個妖嬈的女子,男人得費盡心機和力氣。是的,李梅眼里,錢是街邊??康娜魏我惠v車,是路上女人們手指上的鉆戒,甚至是男人們腋下夾著的公文包……不管是什么,卻都不是她的。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真的快瘋了。而這種暗藏內心的瘋狂,沒人能體會。

風險控制,不是老公經常掛在嘴邊的話么?要是他知道自己已經身陷這樣的民間借貸,那該是多么悲慘可怕的事情???!李梅簡直不敢想,好像隨時有根打好死結的繩子,一不小心就丟進婚姻的脖子??謶?、喘息、最后勒死,一點懸念都沒有。

賬還是要要的。電話里,陳向東的口齒還是不清楚,但是說話的時間越來越長,也越來越清晰。只是還錢的口吻從認賬到有些不耐煩,好像欠錢的是李梅。李梅心里的焦躁每次都像吐出來的火,順著看不到的電話線燒到陳向東、梁靚兩人的手機上。

眼看借條打了兩年了。李梅找不到人,還是只有打電話。對方早已不再是當年的那個人了,好在每次沒接到電話,梁靚都會回個電話來?;蛘哒f在外面陪陳向東走路,或者是在醫院做恢復性訓練。她說,錢,肯定是有的。但是都不是現金——全部都是借條。梁靚甚至告訴李梅,陳向東相信別人到沒法想象的地步,就一個幾百萬的項目投資,自己連一張紙都沒有留下。好在自己周旋得當,花了大半年,想方設法讓大股東寫了一張欠條,表明陳向東的投資在企業里面。

不管怎么樣,超過兩年不依法追索欠債,在法律上就過了時效。李梅查了相關法律條款,電話追得更勤了。電話兩頭的人,也越來越不耐煩。說到最后,陳向東同意重新開個借條——張虹的債務也這樣處理的——李梅對此并沒有興趣。兩年又兩年,這樣下去什么時候是個盡頭?她決定少讓他們還點,只要本金回來就好——哪怕只是朋友的那貳拾萬元他們還了就行了。

但陳向東的話把她激怒了:“李梅,我只能還你十五萬!”

“為什么?”李梅像是被一棍子打到頭上。

“把以前的利息算進去,我現在又這個樣子,只能還你這么多……”

李梅眼睛紅了,氣得渾身發抖,終于忍不住沖手機大叫:“我看你身體壞了,你腦子也壞了!那么多錢都是我幫你借的,我怎么跟人交代?要我貼錢幫你還賬?!我的錢是給兒子上大學用的!”

“我有啥辦法?我現在都這樣樣子了!你逼我有啥用?就是十五萬我現在也還不出來!”陳向東的話像個活脫脫的賴皮。

李梅聽不下去了,沖著手機像獅子一樣吼了一聲:“我讓法官跟你說,你到底該還好多!”然后狠狠地掛了電話。

初春的街頭,樹木都帶著翠綠的稚嫩,各種花兒也次第開放,城市的大小路邊都擺放了綠化工人的新上市盆栽。李梅眼里哪里看得到花草樹的美麗?她只煩躁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卷起塵浪和汽油味,還有轎車不時沒理由的叫囂聲。

李梅站在郊區法院的公共汽車站臺上,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心里不斷地給自己打氣:去吧,必須去,不去怎么行?你要面對現實,面對自己親自種下的惡果。你不去怎么行?要不回來錢,拖著也是受罪??烊?,必須去、必須去……法院,就在咫尺。她覺得自己像個病入膏肓的病人,不得不強撐著走進醫院。心里除了怕還是怕。誰不怕呢?誰會想到自己會有事驚動到法院呢?但是,除了這里,她找不到自己的路了——依法維權,這不是一句口號,陳向東借錢的時候不是經常給她普法么?現在,該他還錢的時候,她得讓法官給他普法。

之前,她在網上已經找到汪強發來正式的起訴書模本,他熟悉政務,到鎮法庭很容易就找到了類似的法律文本。她對號入座地把自己的情況和訴求弄好,自己揣在包里好幾天。

趁著外出辦業務的時間,她轉了兩次公共汽車才到這里。

法院門衛的檢查口像是出國過安檢,像模像樣。三個著警服的干警或坐或站,排成一溜兒,那架勢把李梅嚇著了。第一次到這樣的地方來,不只是找不到北??!她把小包放進檢查口,等安檢后取出來。然后深吸一口氣,低頭在干警面前登記。寫字的手都有些顫抖——自己還是經常在外面跑的人,要是個農村婦女,不是更慘?李梅強作鎮靜地填完表,抬頭向干警輕聲問道:“請問,立案庭在哪里?”

面無表情的干警指了指對面辦公樓的下面。李梅看到一間沒有門的大廳敞著向外,如同政務中心一樣的地方,有好幾個人來來往往。幾步路走過去,她低眉順眼地對站在里面的女法官說話。好在人家態度很好,看了她拿出來的起訴書,提出好幾個問題,又指了指對面書寫臺上貼著的正規起訴書,讓她去那里重新填寫、完善。endprint

李梅終于定下心來,坐下來,低著頭,仔細查看自己的起訴書問題所在。又拿起筆重新抄寫起來。對了格式和內容,她飛奔出去,在法院旁的門面上找人打印出來。終于趕在下班之前,她交了錢,提交了起訴書。

按照法律條款,自己索賠的金額并不低。李梅還是不放心,轉彎抹角找到個法院的關系,說了自己的事情。這種官司是沒有懸念的,汪強告訴她,不要緊張,該怎么判肯定會怎么判。

沒過多久,梁靚的電話打來了,態度十分溫和,用了半個小時訴說自己有多艱難:陳向東的病持續在花錢、大女兒在讀大三、兩個兒子都還沒有成人……目的只有一個,請李梅撤訴。李梅告訴她自己起訴原因是因為陳向東要求只還十五萬的話時,梁靚好像很吃驚:“??!他怎么這么說的?我還不知道呢!”

“我起訴只是不想跟你們那么多廢話。你知道我這個人,不喜歡死纏爛打,既然都是守法公民,該怎么辦就這么辦?!?/p>

“問題你這樣增加我們的負擔?!绷红n知道這樣的官司到最后不但是自己輸得很慘,還會多幾大千的訴訟費用在頭上。

“這點費用不算啥,你們只要該還的還了,我自己可以給。我不喜歡沒完沒了地跟你們討債,還要講價還價?!辈还茉趺凑f,李梅堅持不撤訴。

“那你就等法官說了算嘛!反正你就是打贏了官司,我們也沒有錢還?!绷红n終于露出老賴嘴臉,生氣地掛了電話。

那段時間,每一個來自法院方向的座機電話都讓她心跳加速。她不敢想象跟陳向東夫婦對簿公堂的情形,有時候嚴重到想放棄這個權利的爭取。世態炎涼,只有到這樣的份上,才算得明白。想那一兩年,多么和和美美的關系?而今,在莊嚴的法律面前,終于要像無數電視劇里那樣,雙方都跳起腳,相互撕皮?自己該怎么向法官控訴他們言而無信和藏在自己心底的煎熬等待?

兩三個月過去了,有一天李梅終于接到法院的電話,要她去參加庭審。

李梅壓制著心底的恐懼,先給單位領導電話請假一天,然后慌慌張張地換了衣服,打的去法院。災后重建的法院總是機關重重,她問了好幾個穿制服的,才找到法官要她到的地方。竟然不是法庭?!她看到一間三十多平米的辦公室,三張大辦公桌。一個短發中年婦女背對著門,坐在電腦前打字,另一個年輕的,站在她旁邊的辦公桌上整理文件。

“請問……”李梅猶豫著敲門。

中年婦女轉身問:“李梅?”

“是的?!?/p>

“進來!”

李梅好不納悶,不是開庭么?被告呢?法庭呢?黑色的法官袍呢?!

“根據你們的案情,本案采取簡易形式開庭。被告因為身體原因,給法院寄來了書面辯護……”中年婦女就是法官,她看了站在身邊的李梅,仍然面向電腦坐著。但顯然,她在宣布開庭了。

李梅覺得自己開了眼界,心里也輕松了,起碼不面對陳向東兩口子,起碼不會因為言語不和在法庭上大吵大鬧。這讓她如釋重負。她不是知識分子,骨子里卻有著知識分子的羞怯和膽小,或許只是因為她遺傳了教師媽媽的基因。她好奇地看著法官的電腦,竟然是“庭審記錄”。最神奇的是,庭審記錄已經基本寫好,法官只需要在問她的話后進行“填空”——這分明就是法官和她一起來做一套填空題。

法官讓李梅陳訴了事實,然后把陳向東的辯詞在電腦上的“庭審記錄”指出來,逐一問她,邊問邊把她的話打進“庭審記錄”里的空白行。

“陳向東認為你已經支取了他生病三個月前的每個月百分之二的利率,所以應該在借款中扣除。他向你支付了每個月六千元,十五個月的利息,一共九萬元。所以他認為自己只需要支付剩下的二十一萬?!?/p>

“但是,這種利率不是法律保護的范圍之內么?”李梅皺著眉頭,心想,你不是無恥地說只還十五萬么?

“這個你不要管,我們曉得判定。你只回答他的這個十五個月利息已經給你是不是事實?!?/p>

“是的?!?/p>

“你有啥說的?”

“當時他借錢的時候對給我說這個利率標準是法律保護范圍之內的,不算高利貸。我想依法辦事,這是我應該收取的利率。所以要求他還款不能扣除這個錢,還要追加拖欠了快兩年的利率?!?/p>

法官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一直邊問她邊用雙手手指在電腦上飛快地填著空。李梅也一邊說,一邊盯著電腦,看她打字。

這樣的庭審,是她在家里想一輩子都想象不出來的。李梅完全忘記了恐慌,跟法官像同事們在辦公室修改文案。只差沒有聞到法官的發香。

事實清楚得幾乎是簡單明了。庭審不到半個小時。法官讓她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沒有問題之后,輸出來,讓她簽了個字。

走出法院,李梅像是跟業務單位談了一筆業務,帶著新奇和愉悅,搭公共汽車回了家。舒舒服服睡了一個午覺。

下午沒有什么事,家里卻來了個遠親。李梅爸爸堂弟的老婆——李梅的嬸嬸張群華登門拜訪。嬸嬸跟他們一家多年保持聯系,關系不錯。雖然他們生活在市里一個縣城,但幾十公里的路程倒也方便。嬸嬸的女兒已經工作多年,自己早就退休,有一個門面房補貼退休工資,老兩口收入不錯。嬸嬸除了愛好麻將,也有廣泛的社會關系,是個生活優越、熱心的中國大媽。

嬸嬸單眼皮、皮膚小麥色,年輕時不顯年輕,老了卻顯現出了優勢,相對瘦得像猴的叔叔很是青春勃發,比實際年齡起碼小十歲。完全看不出已經六十出頭,她常常到小輩家看看,還對小輩的家庭安排進行指導,啰嗦是啰嗦了點,但是因為都是她一片好心,又能和大家打牌唱歌玩到一塊兒,所以深受家庭成員們的喜歡。

李梅驚訝地看到嬸嬸竟然瘦了,進屋來連笑容都沒有一個,坐在沙發上理也不理李梅,倒是自己發愣。李梅趕緊倒了茶遞到她手上,輕聲問:

“怎么了?嬸嬸?”

張群華接過茶杯,轉頭一看她便順著臉頰流下了兩行淚來。李梅心痛不已,忙摟過她的肩頭,拍拍她后背,溫言問:“沒事沒事,慢慢說,怎么了?”

“我現在在城里打工……住在葉家壩那邊?!眅ndprint

“???!怎么你來打工?”李梅怎么也想不出來,這過著優越退休生活的嬸嬸會跑市里來打工,掙辛苦錢。

“我欠了別人很多錢……”嬸嬸一口水也沒喝,放下茶杯,垂下眼簾,眼睛小得像根短短的弧線畫在臉上。

“為啥?怎么會?你咋欠起的?欠誰?欠了好多?”李梅有點急,發問像沒停住發射子彈的機關槍。

“嗚嗚嗚……”嬸嬸的頭干脆低得放在了雙膝上,雙手抱著頭,哭得厲害起來了。

李梅覺得自己情緒過于急躁了,忙扶起她的頭,右手抓住嬸嬸的左手,左手在她背上從上到下地撫摸著。

“好了好了,不急不急。慢慢給我說?!?/p>

嬸嬸的頭無力地靠在李梅家乳白色的皮沙發上,李梅抽出左手,緊緊地抓住她的右邊臂膀,憐愛地看著她。

張群華從大哭到嗚咽,肩膀抽動也慢慢緩和下來。李梅又端起茶杯,讓她喝幾口。十幾分鐘過去了,她終于安靜下來。

原來,她投入了自己多年來的積蓄共計二十五萬元,到一家投資理財咨詢公司,公司給的利息遠遠高過銀行利息。每個月按照百分之一點五的利息給她,她的銀行卡上每個月就有三千七百五十元到賬,比退休工資高了一倍以上。這讓她的心思活躍起來。投資公司經理經常鼓動她去親朋好友處借錢來投資,還教她一個竅門,給借錢的百分之一或者更低的利息,自己就掙些“手續費”。

張群華感覺掙錢容易,但也專門去考察了一下這公司。報紙上有副市長出席開幕儀式的新聞,鬧市區有一層樓的產權。名氣和實力大家有目共睹。她便動了心。幾個閨蜜見她也是有實力的人,毫不猶豫地借錢給她。整整四十萬轉到投資公司,公司跟她簽了合同,也給她看了投資項目——某房產公司買了一塊郊區地皮,準備開發聯排別墅,結果遇到銀行貸款收縮,只好向民間機構融資。她自己感覺這個項目不錯,試想這么多年,住房漲了兩三倍,但是別墅的價格卻是接近十倍的漲??!

每個月進賬更多了,她唯一的事情就是收到投資公司打過來的利息,再除去自己的,打給閨蜜的。簡簡單單的賬務,結結實實的收入。張群華感覺自己退休后才成熟了一樣,成長為理財高手,大有大器晚成的意思。日子也過得風生水起,跟姐妹們國內游、國外游,爽朗的笑聲灑滿全球。

好花不常開。投資理財公司開始出現了利息滯后,守時的利息到不了賬,她急了。經理解釋,說是項目建成了,但是銷售情況不好——不知道為啥,人們就沒有那么熱衷于買房了,更不用說價格高昂的別墅。

一個區縣,能有多少人買得起別墅?李梅聽得沉重,心里像墜著個鉛球。

公司的利息跟不上,姐妹們卻沒有停下追問的節奏。張群華不得不給他們攤牌,但是他們并不買賬,天天來家里討債。多少友誼的船就是這樣翻的?她沒有想到,掙錢的時候大家都你好我好,輪到問題出現,閨蜜的臉比微信圈廣告刷屏還快。而自己,因為有中間的利差,連話都不敢說。他們剛開始還是天天登門,后面討債越演越烈,除了晚上回家睡覺,幾乎就賴在家里不走了。每天中午她還得好吃好喝祖宗似地伺候著。

不到三個月,公司被縣金融辦界定為非法集資的公司,公司樓還在,人卻沒了。連經理的電話都換了。他們幾百號投資人開始找政府、找公安、找工商,都是白費勁。錢按理是有的,但是需要清理賬務,需要拍賣資產……猴年馬月能拿到錢。

“那現在怎么辦呢?”

“他們要我賣門面,賣了門面也是可以還錢的。但是廣告打出去了,一個詢問的電話都沒有?!?/p>

“現在這個經濟形勢,現金為王。誰會動大筆現金買門面?再說你看大街小巷關門的門面好多?以前動輒十萬二十萬的門面轉讓費,眼下你就是倒貼給別人,別人也不接招了?!?/p>

“那為啥你來這里打工呢?”李梅接著問。

“他們天天呆在我家總不是辦法。我出來了他們也不好意思纏著你叔叔不放了。我們最后商定,我每個月還三千元給他們,還到有錢一次性還給他們再說?!睆埲喝A見李梅看著她,又接著說:“現在門面每個月租金有一千元,你叔叔和我的退休工資三千二百元,我跟幾個農村來的婦女給保潔公司做保潔,能掙點生活費和醫藥費?!?/p>

“公司那邊總應該可以要點錢回來吧?”

“能的。就是要等。所以你叔叔就守在家里等消息,我出來打工。能還好多算好多,等到公司的錢出來一些,可能就好了?!?/p>

李梅的心被揪痛了。十年,嬸嬸的老年生活就這樣被套上了枷鎖。要是幾年后找不到零工打了呢?要是那資產十年都處置不了呢?李梅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嬸嬸的女兒也是中年婦女,兒子成績不怎么樣,好不容易上的三本,每年花錢也是大把大把的,完全沒法幫助爸媽。而李梅自己,又有什么辦法?

李梅沒有想到,自己落進了海水,發現親人竟然也在海水中泡著。所謂的投資高回報,不過是一口咸過一口的海水??!當年,他們卻都甘之若飴,沒發現危險像鯊魚潛伏在水底,隨時會吞噬他們。

李梅好好地安撫了一番嬸嬸,出主意怎么早點處理掉門面,還馬上在招聘網站上給嬸嬸注冊登記,留下了嬸嬸的電話號碼。多些人幫你賣,給點手續費是應該的。她告訴嬸嬸,自己也十分缺錢,沒法幫她。能賣了門面,是最快解決問題的辦法。至于公司那邊,不要去上訪鬧事,要密切關注事態發展,該領錢的時候不要錯過了。

“錢這東西總是身外之物,身體才是最要緊的。只要你們身體健康,吃喝花不了多少。投資的錢,能要回來多少算多少,省著花,也能過日子的。只是不要再出門旅游了?!?/p>

“哪里敢想?現在就指望這邊穩住他們,那邊等點錢回來。以后再也不相信那些投資公司了?!?/p>

“你還能有財力想么?”李梅心里暗想,沒有接嬸嬸的話。

臨走,李梅還是從床頭柜錢包里取出五百元現金,硬塞到嬸嬸手里,要補貼嬸嬸兩個月的房租費——嬸嬸跟一個中年女人合租郊區,房租還算便宜,只是每天早上五點過就得起床,晚上九點過才回租房。都坐公共汽車。

五endprint

晚上,李梅給老公簡單說了嬸嬸的事情。他皺著眉,一聲嘆息,說上午才去市上金融辦開會,要盯緊參與非法集資人員的動向。沒想到嬸嬸也參與進去了。不過一會兒又說,有幾個人沒被高利息誘惑呢?!聽政府的人說,有家屬還上百萬地投資進去,搞得家里雞飛狗跳,一夜致貧,甚至負債累累。

“還是銀行靠得住。利率低點,起碼本金在?!?/p>

李梅聽他幾句話,頭皮便發麻起來。自己就是傾囊而出,還有一筆外債。官司的事情她硬是沒有讓任何家里人知道一點點消息,連對最親愛的妹妹也守口如瓶。雖然她常想要是那筆錢能收回來,自己是多么富有;但那念頭,她清楚地知道,就像海市蜃樓,出現的概率太小,而且遙不可及。她只有努力地不去想,天天把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都安排得滿滿的。

只有忘記了錢的日子,才像日子。

李梅的工作進展越來越不順利了,公司里的業務也因為企業發展出狀況、互聯網的沖擊少了很多。首先是企業投入廣告的錢少了很多,以前自己的一個大客戶削減廣告投入高達百分之六十,原因是企業自己做了微信公眾號。他們鎖定自己的目標客戶,聘用九○后,發展新媒體,任何一個文案出來,都是音樂配美文,內容豐富,幾乎可以說是美輪美奐。連搞活動,也不用廣告公司跟進了,自己選幾個年輕人搭臺唱戲,弄得像模像樣的。跟紙媒一樣的外部公眾平臺,顯然少了手機客戶端這樣能裝很多內容的優勢。喊了好幾年的降薪終于來了,所有工作人員基礎工資都比頭年降了百分之三十,加上提成合計減少百分之五十,這真是個可怕的數字。每個月進入工資卡的,幾乎只是維持在低保線上,剛夠生活費。

她不知道未來還會怎么樣。她所在的廣告公司雖是本地實力派,但是裁員和倒閉的風聲依然像夏日的酷暑,來得不經意卻很是猛烈。每次同事在外面聚餐,都免不了在一起長吁短嘆一番。

掙錢難,這是李梅幾年前完全想不到的事情。兩三年前她還就經濟下行了解過,網上有言論稱這輪下行短則十年,長則二十年。她緊張地咨詢學經濟的朋友,朋友認為,只要自己沒有銀行貸款,正常生活是影響不了的。尤其像她這樣,沒有高額資產的,更是無關緊要。

她以為,這跟網絡炒作的新聞一樣,自己只是旁觀者。誰料到,事情并沒有想象的簡單。沒有一個人不受影響,沒有一個人逃得過。就像龍卷風席卷一個地區,每棵草都會被翻卷升空一樣。

“每一張平凡的臉上都刻著歷史風云?!彼蝗灰粋€作家說的這句話,何其經典,但有幾個人明白?

偶爾有現金業務處理,也不過是一兩萬。但就是那一兩萬在銀行數鈔機上嘩啦啦翻動的時候,她會目光呆滯地恍惚起來:天??!我曾經有三十萬,得翻多久???這嘩啦啦的聲音得響多久???得壘多高???會不會有我這么高?錢??!我的錢哪!她的心總會被攪動起來,耳朵聽一聲,心臟就被刺痛一次。聲聲入耳,痛得滿身都是血在冒。

過了沒多久,法院電話,讓她去取判決書。

輕車熟路,她找到了那兩名女法官的辦公室。李梅沒有想到,法院主動對訴訟費進行了減半處理,只需要她填表后一個月內轉到她的銀行卡上。判決書上的數字也是她滿意的,除了本金一分不少之外,還有一筆可觀的利息。只是這筆錢封頂了,不管陳向東他們欠她多久,就是這個數字。她還是滿意的,四十多萬??!巨款!最起碼,不用老是電話催他們,在電話里跟他們吵架了。

依法追債。她想,自己已經做到了。

“在半個月之內如果對方沒有提出異議,判決就生效。生效后三個月不執行,你可以再來申請強制執行?!狈ü龠€是面無表情,逐一交代后續事宜。李梅的心里卻是舒坦愉悅的。她臉上滿是藏不住的快樂,像個在老師面前的學生,不停地點頭,不停地說著嗯嗯嗯。

“他們也會來拿判決書么?”李梅問。

“我們會給他們寄去?!迸ü倨届o聲音里有著難得的溫情。人性關懷,難道不是執法機關干部應有的?李梅雖然有點擔心寄信能否投遞到位,但也感受到了溫暖——雖然被溫暖的人并不是她,甚至是她痛恨的不守信用的債務人——人家也是事出有因的。恨歸恨,她也覺得陳向東兩口子是可憐的。

之后沒有電話。對方平靜得像從來就沒有這碼事。

李梅看著判決書,心里十分愉快。四十多萬,扣除朋友的十余萬,自己還有三十萬,這是多么可觀的數字??!放在點鈔機上,會嘩啦啦不停地響一個上午??!即便是出國,每年兩次,也要十年才能花完??!要是不工作,自己可以玩整整十年啊……是的,她忍不住要做白日夢。多么愜意!多么美好!難道不是小時候最愛看的萬花筒么?她的生活將成為一個五光十色五彩斑斕的萬花筒。她恨不得時間被冷凍,美好光景就原汁原味地停留在這一刻。這想象中的一刻。

她又忍不住想,看到這么實打實的利息,難道他們不上訴?陳向東會不會氣得跳起來抓狂?這判決跟他說的十五萬實在相差太遠,遠得如同現在的他要跌跌撞撞地走到青海吧?他不是很有錢么?不是信誓旦旦地保證自己信用好得超群么?不是說這利息是受法律保護的么?他為啥不把自己的未來打理好?連一點儲蓄的備份都沒有,只留下無數張借條?

他們肯定是不會上訴了。他們沒有錢打官司,也不會有錢上訴。他們現在是一聽說錢就在顫抖吧?一聽見電話就慌張吧?一看到債權人就躲避吧?李梅想象不出他們的生活,就像想象不到自己的未來一樣。

不管各種念頭怎么在腦海里開水般沸騰,李梅的表面仍然平靜得如同人工湖的湖水水面,家庭生活沒有起一點漣漪。只有微信上,有著相同訴求的張虹關心了一下判決結果,說是她也時刻準備著,去法院依法討債。當然,李梅明白,這時候,自己就是一個標桿,被注視。一旦討債失敗,張虹還是不會去花這個冤枉錢的。這一兩年,民事訴訟都是這類民間借貸,能通過這個渠道收到錢的有幾成?恐怕一成都沒有吧?

一紙空文,不只是文件。

這是一個高風險的社會,沒有誰靠得住。然而,這么多人深陷其中,又是為什么?李梅想過千百遍,總結最終還是一個詞害了自己,害了所有的人,那就是“貪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真理,顛撲不滅的真理。而家庭,這個社會穩定的基礎,像顆孕育著巨變的核子,因為“秘密”暴露隨時可能爆炸。李梅潛意識里非常羨慕嬸嬸和張虹他們,他們有丈夫可以訴說,可以分擔,但是她自己卻是一個人扛??傅妹刻於枷袷窃谧擢毮緲?,來不得半點粗枝大葉,只要稍微不小心,自己便會掉下深淵。endprint

“我的頭是顆沉重的地球?!彼X子里突然想起年輕時一個朋友的詩。朋友早就失蹤一般沒有了蹤影,自己卻感受到了這樣的生存之重。

事已至此,還是只有走著瞧。李梅好不容易熬過半個月,電話到法官辦公室,得到的消息如她所料,對方沒有上訴。

那么就是等執行了。李梅和陳向東的生活像是兩片毫不相干的天空,中間隔著一片寂靜的山林。

李梅不再胡思亂想,她從頭到尾都享受著這種等待。由于汪強從頭至尾都在參與關注這個官司,甚至有朋友在法院關注著動向,所以再也沒有在QQ或者微信上說起還債的事情了。李梅也就輕松了不少。不過她仍然保持向他匯報的習慣,還一再囑咐,不要讓自己家里人知道。好在隨著債務問題凸顯,雖然他與家里人都認識,但交往逐漸減少,現在幾乎算是沒有往來了。他們剩下的交流也僅限于網絡和極少數時候的電話。

有時候李梅想,所謂世態炎涼,應該不能算上汪強這樣的朋友。畢竟,他是信任她的,而且,起碼沒有嬸嬸那些閨蜜一樣窮追不舍,還有點余地,有點空間給她留著。但她也明白,不管官司執行得怎么樣,汪強的投資不會虧。即便是收不回來,她一樣會還他。遲和早的問題。

為什么自己就要是這樣的人?不合時宜,自作自受。李梅很難過,但是又不能說服自己,信用這個東西就是個虛無縹緲的東西,不用放在心上,更不用因此把自己弄得要死不活的。

對于三十歲之后的中年人來說,時間像風一樣來來去去,快得抓不住。相對輕松的日子,更是無聲無息,幾頓午飯晚餐之間,一天一天地溜過去了。三個月到期后,李梅幾乎是很高興地,去了法院,申請法院強制執行。

之前聽說法院強制執行也是要收錢的——潛規則。但李梅在法院辦公室一路問來,人家一口咬定不收。心里別提多高興了。要是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三十地提前交錢,她可沒有辦法承受。辦了相關手續,她又給汪強匯報了情況。法官幫忙討債,她感覺自己有了靠山,心里踏實了很多。

想找關系。李梅忍不住問汪強,能不能請執行局的法官出來吃頓飯?汪強好歹在政府系列上班多年,執法部門,總是有點牽扯的。他回答李梅是斬釘截鐵的不用。原因很簡單,現在陌生人的飯,誰敢吃?就是同事同學同鄉,都不可以隨便吃飯的。大家都習慣宅在家里了——吃飯有風險,還不是一般的風險。還可能是陷阱,不知不覺就掉進去了。誰還可以有共餐的信任?顯然沒有!

誰都可能是猶大。沒有人愿意拿飯碗開玩笑,就像沒有人愿意醉駕換生命一樣。公職人員被綁了四肢,最怕掉水里。

汪強給了她兩個法院執行局局長、副局長的電話。她知道他們私下關系不錯,但是那是他們,這官司是自己的,肯定得自己去法院找他們。又請假。反正業務員都在外面跑業務,李梅實際上連假都不用請的。不過不請假就得報告工作成效,她不想編故事。

執行庭大約二十多個平方的辦公室頗為喧囂。法官們忙忙碌碌,有的在看卷宗,有的在討論案情。局長坐在最里面角里,高高大大,濃眉大眼,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李梅,轉頭叫了一聲“李博”,外面進來一個瘦高個的年輕人。

“你把她的卷宗拿給我看看?”局長說。

叫李博的法官轉身拿來卷宗,局長就問了李梅一些情況。讓李梅記下李博的電話號碼,再跟李博好好的就執行情況交流一下。最后還笑著讓李梅放心,必要的時候,他和法官親自跑一趟。

從法院出來,李梅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局長都這么好,執行還會難么?她一方面感覺汪強的關系網很強大,另一方面也認定自己是個好運氣的人,總遇到好人。

沒幾天的一個上午,李博通過法院的執行平臺發來了短信,大意是通報經過查證陳向東賬戶上的余額,一個信用社的,只剩幾十元錢。李梅眼里一愣,心里有點涼,心想當年自己的錢不是通過工商銀行轉過去的么?他連工商銀行都沒有查!再說,一個家庭哪里可能只有一個賬戶的?

她忙給李博電話,李博沒有接。

下午,又打,還是沒有接。

如是李梅,沒接到的電話必定要回過去的。但是兩三個電話沒接的李博并沒有回電話。李梅只好給局長打電話說情況。局長好言好語安撫她,說自己會轉告李博法官,讓他繼續查。

過了一周,李梅忍不住電話李博。電話里李博的聲音又硬又快,你是哪個?!我在外面忙。好,曉得了!

五六個月時間,自己記不清打了多少個電話。每個電話第一句話都是:你是哪個?!執行法官李博你真有這么忙?半年了!李梅想是不是自己沒有送禮的原因?或者是真的,要先交起碼百分之二十的執行費?

她又電話給汪強,汪強叫她自己要去法院守,要跟法官面對面地說。

李梅干脆請了一周公休假。不打電話,每天到法院執行庭上班去!第一天,人家全院開會,然后又是執行局開會。會了一整天。李梅守在法院大門口,在立案庭里坐了一上午,下午在下班時間進了執行局。

李博冷冷地叫她第二天早上來。

第二天早上一去,李博對她說,自己接到任務,馬上有個案子要執行,必須出差兩天。

“你周四來一趟?”李梅感覺自己被耍了一樣,你要出差電話我一聲不就行了么?還要我轉兩次公交車,路上費了五十分鐘到了你才說?

但是自己能怎么樣呢?難道像對待家里老公一樣,抱怨幾句或者干脆臭罵一通?她什么都不能做,還不能把表情控制得不夠好。

“哦!好吧,我周四再來?!崩蠲窇曌叱隽藞绦芯洲k公室。

周四早上,李梅又一大早出發,九點鐘準時到達法院。李博坐在凳子上,敲著檔案,頭都不抬一下,告訴站在他面前的李梅,通過他的調查,現在陳向東沒有可以執行的資產。

然后問她:“你還掌握什么情況?”

“他不是有那么多的投資么?”李梅納悶。

“有哪些投資?我不知道?!?/p>

“章縣有酒店、西北有礦產??!”

“我沒有查到?!崩畈┑脑捄喍逃辛?,冷硬得像冰塊向李梅劈過來。endprint

李梅心里煩,卻不得不面無表情地聽著。

“你可以去找陳向東他們問清楚,給我說?;蛘哒业剿麄?,再通知我,我過來,坐到一起說?!崩畈┯终f。

原來他至今沒有見到陳向東夫婦!他們就住在那里,地址沒變,電話沒變,一切都寫在執行書上的,他竟然沒有去過,沒有電話過……李梅心里恨不得有槍斃了這個無能、不作為的混蛋。但是人家是誰?是法官!她臉上還是有忍不住的不滿,眉頭皺成一堆。

沉默好久,她說:“好吧。我自己去找?!?/p>

約見梁靚有點難,幾乎跟約見執行法官一樣。不過最后還是見著了。在他們以前老在一起的茶館外面——張虹的姐姐把這小茶館轉讓出去了——生意并不好做,及早收手是明智的。

下午時分,以前最熱鬧的時候,除了有兩三個雅間里有麻將聲傳出來,小小的大廳里沒有人。坐了十幾分鐘,梁靚才匆匆而來。不管怎么樣,李梅還是感謝她幾年不躲不閃,還可以坐下來。她對梁靚用嘴抿出一個微笑,問她:“你喝什么?”

梁靚一屁股坐下,然后轉頭對吧臺的姑娘說:“來杯綠茶?!?/p>

然后翹起二郎腿,臉上表情豐富起來,像是不滿,又帶揶揄地:“叫你不要打官司不要打官司,你這么一來未必可以拿到好多到手上?”

李梅放松起來,也翹起了二郎腿:“哎呀,算了,我懶得跟你們討價還價。你老公當時確實把我氣瘋了?!?/p>

“他人不好,你也跟著不好?有事商量著辦嘛!”梁靚角色轉換得很快,完全沒有家庭婦女的局促,說話做事都恢復了保險工作者的精明。

“怎么商量?他一口咬定只還那么多?我怎么跟朋友交代?我不可能讓他們把利息都扣成本金嘛!這么簡單的問題他都理解不了,我當然只好依法辦事了。再說,幾年前他借錢的時候,一再給我說受法律保護的?!崩蠲穳旱吐曇粽f這話,希望氣氛能夠和平一點。

“法律保護,你說得簡單!我們沒有錢,法律怎么保護你?就是判決了那么多,我執行不了,還不是沒有用?!”梁靚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帶著譏諷,臉上帶著嘲笑的意味看著李梅。

“算了,不討論這個?!崩蠲反蜃U話?!罢埬愠鰜?,就是商量一下,你們的賬務現在怎么樣?能怎么執行?反正不是我找你就是法官找你,我們交流可能比法官交流方便些。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的,我不是無情無義的人,也來看望過你們好幾次,沒提還錢的事情。我也等了你們一兩年了……”

“我知道你不是翻臉不認人的人,但是你要替我想一下嘛,當初借錢我啥都不知道,只是聽說有借,誰想你借了自己的,還借別人的?陳向東這一病,我才知道家里的三角債理都理不清?!?/p>

“我知道你難,也覺得你不容易。但是,你不是說,我和張虹這點錢都是小錢么?你不能不顧情分,小錢都不還嘛!”

“我沒說不還,要怪只怪你們自己不動作快點。那輛車子,陳向東一生病就有人來開走了。還有催債的早就把可以執行的財物拿走了,還有能夠抵債的借條都拿走了的?!?/p>

撿狗糞都要走在前面!何況是撿錢?!李梅懊惱不已,嘆了一口氣:“我們就是因為關系好,才不想那么勢利,那么快難為你。你倒不領情!”

聽得這話,梁靚拉開嘴角,似笑非笑,從包里拿出一摞紙來放在茶幾上?!皝戆?,我給你說一下,現在還有兩筆債務,只要能收到,你的錢也就能收到?!?/p>

李梅心里舒坦了不少,臉上也露出笑容。她跟梁靚兩人頭碰著頭,了解這外債情況。梁靚帶來的一大摞東西里面,有兩張借條對李梅有用。一個外地中年男人和一個本地中年女人,欠他們的錢一共有一百六十萬元。這對男女很奇怪,不是夫妻,但是借的錢都是相互轉對方賬戶上。

“他們是情人么?”李梅問。

“不知道是啥關系,反正兩個人關系密切,現在還在一起。我打過好幾次電話,從來都沒有拒絕接聽,態度都好得很。一句話,認賬不賴賬,人也不在本地?!绷红n十分無奈地說。

“現在的人都這樣?!崩蠲纷炖镞@么說,心里想,你們不也是這樣的么?

“我都查得很清楚了,這女的父母住這里?!笨磥砹红n做了不少工作,連這個都查出來了。她把寫有女人父母地址的紙條遞給李梅?!斑€有,目前,這女人是最有希望收款的。那男的畢竟是外省人,鞭長莫及?!绷红n又給她找出女人身份證復印件,復印件下方寫著一排地址和房號,說是她在某別墅區里的房屋情況記錄。

“他們不是說他們在外地么?這房子難道空著?你如果起訴他們房子可以拍賣??!”李梅說。

“我哪里有錢給訴訟費?都像你這么敢動不動就起訴?”梁靚癟了一下嘴。

“你可以申請法律援助!”

“我不認識人?!?/p>

“我可以跟你介紹。她欠你的錢,你起訴她才可以強制執行。我和她沒有直接關系,是很難間接執行的?!崩蠲芬呀洀耐魪娔抢飳W到不少法律知識了。

“你自己先看看,一起找這個人,找到了人,你通知一聲,我和你一起去收錢就是?!绷红n對法院和執行,顯然是沒有任何信任的。她告訴李梅,那么多債權人,只有李梅起訴了他們。

“你們曉得我是習慣機關作風了,該怎么就怎么?!崩蠲诽Я颂碱^,很是無可奈何。

李梅收過所有欠條和身份證復印件,坐著跟梁靚閑聊起來。原來,果然如她所料,執行法官從來沒有主動聯系過他們。

“到時候我們還是要商量一下還好多,這個判決太高了?!绷红n補充說。

李梅眼神有點呆,沒有回答她。過了一會兒,才說了句:“我們還是要讓這個小法官做點事情……”

兩人沒坐到一個小時,該說的都說了。離開茶館之前,李梅便給執行法官李博電話說了這邊的情況。李博這時候突然就主動了,讓他們就地等著,他馬上過來。

不過二十分鐘,李博手里拿著文件夾從路邊一輛車里沖下來,一落座就攤開文件,做起“筆錄”來。

“你到底打算怎么還賬?”

“法院判決不是搞來耍的!”endprint

硬邦邦的沒幾句話,就把梁靚惹火了:“你這是啥態度?我又不是犯人!”

“我是實事求是!”李博的聲音并沒有低下去。

“我不想跟你說!”梁靚站起來,轉身準備走。

李梅忙站起來笑著拉著她坐下,說:“都溫柔點嘛,好好說行不行?”

梁靚干脆對李梅嚷道:“換,換個法官!你看他這是什么德行!”

李梅用手拍拍她的肩膀,溫言說:“年輕人嘛,火氣大點,莫計較?!?/p>

李博并不理她,低頭開始清理李梅交給他的兩張借條和身份證,嘴里開始問兩個女人。

梁靚的大眼睛里冒著火,回答口氣也硬得像石板。李梅覺得這個場面頗為好笑,明明自己才是冤大頭,明明自己的情緒才該是最差的,結果自己成了調解人。這真是個不可理喻的社會,荒誕的現實。

等李博記錄完兩個人的協商結果,李梅才猛然醒悟,這個執行庭的法官竟然就這樣完成了他的執行工作。沒有費一點時間和精力,讓當事人自己做,他就花了十分鐘記錄而已。工作就這么交差了。

報紙上不是經常說法官如何費盡心思搞執行么?那是什么時候發生的事情?誰有那么幸運?有幾分可信?李梅發現現實跟報紙也是隔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哪怕眼睛和文字還在咫尺之間。

李梅忍不住還是說話了:“李法官,這邊可能還是需要你了解一下情況哦?”

“好,這個人我先電話聯系,如果在綿陽,找得到她,問題就好辦。到時候你給個委托書,錢就可以要來抵債?!崩畈┏红n看了一眼。

李梅心里一下又滿足了。不管怎么樣,大家態度都這么明確,事情總算在推動之中。

“那就全部錢都要回來嘛!”梁靚一下子不跟法官生氣了,臉上驀然亮了起來,嘴角揚得像睡著的括號,近乎獻媚地看著李博面無表情的臉。

“我哪能管你?!我是幫她執行!”李博生硬的語氣像根鐵棒打得梁靚僵在那里。

“那我配合有啥意思?”梁靚掛不住了,臉一下子沉下去。

“你這個人懂不懂法律?我憑什么去問人家幫你要債?這是人家打的官司,不是你打官司!”李博毫不客氣地教育梁靚。

“對的對的,這是個法律問題。你還是需要起訴,法官才能幫你?!崩蠲访χ鴰颓?,要梁靚懂得起這里面的法律關系。

梁靚又癟著嘴,安靜下來。

李博要兩個女人也要自己努力尋找這兩個人的下落,爭取早點討回欠款,然后收起文件夾就走了。兩個女人一時也無話,便各自回家。

李梅早就知道這個法官靠不住,開始動用各種力量尋找那對男女。她找到公司經常接觸的一個記者朋友,記者朋友又給她介紹了一個公安局的中層干部。這個人幫她做了兩件事情,查看兩個人的戶籍和家庭住址情況,這跟梁靚查到的沒有什么區別。另外一件事情是約警官出來喝茶,在鬧市區的一個茶樓里見了一面。李梅的想法很簡單,要是能有個公安局的人陪著她去一趟別墅區,看看那房子里住人沒有就行。

沒想到中年警官一聽她的話就笑了。他當著記者朋友的面講起了故事:“前幾天市里有個文化名人找到我,說有個企業欠了她好幾十萬元投資款,要我派出干警幫她收賬。你說這是不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公安干警是幫人收賬的么?”他見記者一臉嚴肅,李梅的臉上也有點掛不住,聲音便溫柔起來,繼續說道:“我們這幾年接觸了不少你們這類糾紛,很多都是聰明人,但是你們連基本的法律都不知道,現在哪個干警敢利用工作之便干這種事情?除非他不要飯碗了!你看你們,辛辛苦苦掙點血汗錢,怎么借錢出去的時候都不想想,每一塊錢都來之不易?也不想想這種回報是不是可靠?”

他又搖搖頭:“這個社會的人怎么都這樣?老是想高回報,一點風控意識都沒有?!?/p>

記者朋友打圓場,忙問能有什么辦法打聽到這兩個人的底細?畢竟干警接觸社會的面廣。

警官笑了,說:“這個倒是可以幫你留意的。你把這兩個人的信息發我?”

李梅趕緊應聲,要了警官電話,把兩個人的信息傳了過去。

過了幾天,警官真的打電話過來了。他告訴李梅,這個男人是幾年前外地駐本市的商會會長,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很多錢揮霍一空,還欠下了不少外債。就是這幾天,還在外面被討債的人打得頭破血流報警呢!過得這么慘,但是他兒子卻早就去了美國留學。至于這個女人,打聽不到任何消息。

這么快打聽到這個,還歸功于干警多次出警回來閑聊,說起生意人的命運,這個名字太耳熟,警官仔細一對,發現就是李梅要找的這個人。

“那女人說他們都在外地,分明是撒謊了!”李梅電話梁靚。

她又電話給法官李博,李博卻給了她和梁靚一樣的回答。說那女人說自己還在珠海,跟那個男人在一起。那怎么辦呢?李博三個字打發了她:“沒辦法?!?/p>

明知道當事人在撒謊,法官也無可奈何。他們當然不會采取更有效的措施,更不會追問他們到底在哪里,這一點,李梅心里很清楚。李博早就告訴她,欠錢的是陳向東和梁靚兩口子,別人欠他們的錢,法律關系上,是跟她無關的。但目前的情況看,陳向東梁靚這兩口子“沒有可執行財產”。正是絕大多數民事訴訟的結果。

李梅不得不承認一個殘酷的事實:討債這件事情,即便是通過了法律,但它的發展并沒有好一點。一步一步,全是法官眼里的死棋。她的失望越來越重,整個人沉重得像鉛做的,走路都提不起精神,鞋子拖在地上發出低沉刺耳的聲音。

七萬元,不多,但也不少。起碼自己現在的收入,就是家里依然不上交一分,存起來也需要三年時間。汪強不缺錢,但會認栽就此罷休么?每次李梅想到這個問題,頭就抬不起來,就只想躺著,想起當初借錢的決定,恨不得一刀捅死自己。一了百了。

梁靚也十分著急,畢竟只剩下這一筆債務沒有抵消,就算還了李梅和張虹,自己還有百萬結余。要是能要回來,自己好歹算個中產,要不回來,家里日子就不是一般的難過?,F在丈夫的醫療費用全靠一個投資企業的老總擠牙膏似的給點,自己賣保險掙錢并不容易——“一個賣保險,全家不要臉”,賣保險的,在很多中國人眼中,還是像騙子一樣被防范著。endprint

猜你喜歡
李博張虹李梅
LabVIEW下的模擬電路實驗教學創新對策
芪膠升白膠囊聯合復方甘草酸苷片治療白癜風的效果分析
LabVIEW下通信原理實驗教改探討
原來不是貓叫
一定是他
25歲初戀
冒牌領賞人
荒唐的表演
與女老板一夜情卻去掃廁所,走不得留不得行兇潛逃
起碼還有工作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