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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之后

2018-03-08 00:17陳希米
天涯 2018年1期
關鍵詞:墓碑梵高死者

在一座古園中,有一片老柏樹林,那里有兩個孩子,正在那個古祭壇旁,仰頭看著一棵沒有葉子的樹,納悶為什么這一棵樹跟其他樹不一樣,為什么這棵樹沒有葉子?你搖著輪椅過去,告訴他們,這棵樹死了,這是一棵死樹。孩子們似乎聽不懂,還不停地在問:它到底是怎么死的?它什么時候死的?它太老了?它生病了?——可它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你在書里寫,孩子們“實際是要問,死是怎么一回事?活,怎么就變成了死?這中間的分界是怎么搞的,是什么?死是什么?什么狀態?或者什么感覺?”(見史鐵生《務虛筆記》。)

這樣的問題,我們究竟是該去問死人還是活人?

從來沒有人起死回生,所以我們從來不知道什么是死之后。但是我們不知道死之后嗎?我們明明看見下葬的墓穴,看見肉體被燒成灰燼,看見活人痛不欲生,在朝暉和夕陽下再也找不到那個身影;發現死者或者被忘掉,或者被永記,看見墓碑,看見挽聯……這是死后。

要是有一天早上出門你離開家,卻沒有回來——你死了。那么那個家里的樣子:疊了或沒有疊的被子,打開的書或喝剩的茶,相框里微笑或深邃的表情,喜歡的餐具或者圍巾……每一個叫活下來的人可能駐足或多看一眼的場景,就都是你的死之后。如果你還寫了書,畫了畫兒,作了曲兒,或者建了功立了業,那當然也屬于你的死后,你的死后可能就有很多,也很久。

自從我知道了有死之后這件事,就總是在離開家的時候,不自禁地特意再去做一件事,比如把沒來得及疊的被子疊好——本來是來不及了,但現在必須疊好,因為這有關死后;比如把墻上的相框扶正;比如把堆砌的衣服收進櫥柜。因為這都可能是死后的場景,是死后。一個人的死之后該正常平穩,和諧妥帖,沒有凌亂,沒有特出,也沒有異樣的猜測。我不要死破壞正常的邏輯,要讓死符合自己一貫的態度和樣子,讓死不恐怖也不敷衍,讓死自然地被接受。

從知道了有死之后開始,每一天,我都要為不可預計地可能到來的死做一兩個動作。而寫好遺囑,則是最重要的,這關系到與你朝夕相處、冷暖與共的那些物質的生命:那些你曾經心愛的,震撼過你的好書,不斷地有你的手、你的體溫讓它復活的書;那個從世界的另一端買來的燭臺,已經成為視野里不可缺少的景象,就像一堵墻一扇門一個隔斷,是這所房子的結構的一部分;那個毛絨玩具山魈,因為買了它才第一次了解這種動物,鮮紅的鼻梁是最深刻的印象,鬼魅般的面孔,特別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去迪士尼樂園的紀念。要是我們死了,它會去哪兒?會在一個孩子手里嗎?男孩還是女孩?不會當作破爛被賣掉嗎?比我們有更長生命的物質們,但愿不要讓它們被突然的慘劇擊中,至少要讓它們漸漸地適應,那是它們過去的主人應該做的。不知道它們因為比我們有更長的生命是更好還是不好,但至少,它們可能是不適于嘎嘣死的。

遺囑對它們是安頓,是撫慰,是緩和,是告別。

死后,對那些曾經與死者共生命共呼吸的一切物質,不應該是一場浩劫。如果發生浩劫,那浩劫就是屬于死者的,屬于死者的死后。每一個死者都不會要這樣的死后。

對了,還有錢,那些錢,無論多少,應該也要走正義之路才好。

要是你不斷地設想死之后,時常想象自己死后的光和影、人和物,便是一個還活著的人發現的自己的死后——你死了以后。這死,就不僅有死,還有死之后。

因為確實有一種死,像莉迪亞·戴維斯說的那樣:“我的姑姑死了?;蛘哒f比死更糟,因為沒有什么東西剩下來可以被稱為死者?!薄@是什么意思?

一張照片,下面寫著:這是在1955年4月18日,愛因斯坦離開辦公室時桌上的擺設,當晚他便逝世了?!粋€確鑿有力的死之后。這不一定需要如雷貫耳的名字,卻堅決要求曾經被燃燒過的生命。一個人生前傾力的凝聚和死后的被凝視創造令人羨慕的死之后。這是暗示我們死之后與死之前息息相關,他們可以構成一個完整。

電影《布拉格之戀》片尾,有一個場景觸到了我:已經早已遠在美國的薩賓娜接到一封來自布拉格郊區關于托馬斯死訊的信……——不禁設想起,有一天我死了,該將自己的死訊告訴誰?事先是不是應該有所準備。因為有許多路向不同的朋友之間是沒有交集的,有的人一旦不能聯系到自己,就可能無法從任何途徑知道自己的死訊。

死了,告訴別人,讓別人憂傷?為什么?我想那該是一份最后的情誼,就是告訴朋友對方是自己生活里重要的人,是使自己生命里的最后一個動作也成為別人生活里的一個事件、一段情景——要是朋友因此而重溫了往日的某一段時光或某一種心緒,就是給朋友的生活添上了一抹斑斕。

——這又是死后之一。是死的作為。

——因為沒有想過死后就沒有死之后?或者將有一個凌亂的、不可預料的死后?或者“沒有什么東西剩下來可以被稱為死者”?

現在發現了死的另一面——死之后。死的存在當然關乎死之前和死之后。確切地說,在死之前是沒有死的,因為那時只有活;死了之后,便有了死,便有了死之后。他們因死而存在,因關于死的思緒而存在。事實上,只有在死之后我們才能看到死之前。

但我們活者只是看見了死之后的一半,在世間的一半。至于死者,究竟去了哪兒呢?死者,必定才是看到了另一半。而現在,你終于死了。你看見了什么?知道了什么?你該終于可以明白地告訴那兩個孩子,死究竟是什么,什么是樹之死。

我想要去那座古園,去看看那些老柏樹,還有新一撥長大的孩子,他們會不會像當年你書里寫的那兩個孩子似的提一樣的問題。因為一切都要重演。

那個地方,應該就是地壇。

在地壇

老柏樹們闃然無聲

是風在動,偶爾,柔

弱的枝椏也跟著風

人睜大眼睛,屏住呼

吸盯著他

他還是看你或不看

你,隨你怎么想

樹葉和枝椏有時飄揚得像是他的舞姿endprint

他不倨傲,只守自己的巋然

有時撕裂犧牲得像它的苦難

他也不訴說

無論你離他多遠還是多近他都一樣坦

坦然得

就像我無論怎樣去想你

你找不到生出綠葉的那一刻,一瞬也

找不到

有限里行進的無限

無限緩慢

那種姿態與其說是模仿不如說是

實踐永恒

你在他的緩慢和沉默面前

跪下

或眩暈

是觸及靈魂的經歷

是溫暖的風或者凜冽的風讓他和藹或

者堅韌

還是由于他自己

他從來不說

你去看他

你看他

粗獷得挺拔得

你摟不住他只能依偎

你夠不著他只能依偎

或坐下來仰視

就看見了他上面的天

他亮著或者暗著

明亮里有遼闊的美

幽暗里有巍峨的美

風留下刀刃的痕跡

甚至斬斷

風也撫慰

幾千年的磨礪

痛苦已經風化

被風做成了美

不禁停下來要與他為伍

讓自己站成樹的樣子

但我從不與他合影

凡人的樣子自慚形穢

他姿勢如風

風聲低語長嘯

枝干如鐵如土

沉著如雨

對腳下蓬勃的草的崇拜

對天空高然飄走的云朵

對我對你

每一次長久的凝視

你都默然

以無限般的面容

即使見證每一次失戀

每一款隆重的婚紗

和步履蹣跚

和搖籃里的希望

你都一貫

模仿永恒的樣子

也不幫你

也不想你

只是存在

在一個地方,叫做永遠的地方

不離開你

我終于知道他的職責是

把不可能變成可能

居然渴望一種

不能實現的愛

是高貴的愛么

你去問他

問樹

你是有死的

與我們人類一樣

但我們看不到

我看不到你的死

你從我出生站到我死去

從我初戀站到我兒長大成人

是我們有死者的靠山和朋友

跟墻

還不如跟樹

至少他是我們同類

有死的生命

也有輪回

輪回,在死之后該是新生。但只要我還活著,地壇里就沒有你。只有我,還有樹。以及你的死之后。因為我不想跟任何人說話,所以我誰也沒有遇見。我沒有在古園里遇見孩子,沒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也沒有提問和回答。那年在樹下向你提問的男孩和女孩,不知是否已經懂得了死。

我們都是有死者。一個有死的生命,只有懂得了死才完整。在親自經歷死之前,我們只能經歷他人的死之后。

人死了之后,便可能有墓。

1890年7月29日下午一點半,梵高死了。

從他住過的小閣樓上下來——

我看那閣樓上的房間,小得差不多只能放下一張床,不能想象畫架該放在哪里;在奧威爾,事實上他已經差不多不能作畫了,雖然他還在不停地作畫;他還是畫了杜比尼太太的房子,畫了天主教堂,畫了瓦茲河畔,畫了林間的白房子,畫了黃昏天空下的兩棵黑梨樹……

——從他住過的小閣樓上下來(雖然他只在那里住了69天),出了園子大門,在村莊里順著小路向右上坡。小路兩旁斑駁的矮墻上伸出來的綠葉尤其明亮(因為梵高而明亮嗎),青灰色的石頭墻壁被雨水沖刷得剛勁清晰。梵高自畫像的影子揮之不去。他的臉,仿佛是因為這墻壁而磨礪,而滄桑,而堅硬?;蛘邊s是因為自畫像的影子揮之不去,那墻壁才進入我們的眼睛。

拿起相機,到處都可以拍照,墻,樹,天,還有痛苦卻又熱切的情緒,使你覺得每一幅構圖都值得留下。一直上坡走,就能路過那個教堂,他畫筆下的暗綠色教堂,夜空下的天主堂。一百多年來,那個教堂還在,我們看出來,右下角的咖色屋頂,被梵高畫成了鮮亮的橙色。我們看到的風景的顏色,和畫面有很大不同,也許是因為梵高是站在暗夜里,因而比我們看到的鮮艷、厚實。

我們也和教堂,和梵高的那幅畫,合影。不過合影真的不協調,那每一處風景里都不要有人,不要有旅人,不要有外來人,不要有突兀走進來的人。教堂跟梵高還活著的時候該是一模一樣,不論是教堂持守著梵高,還是梵高的名字使教堂不朽,幸運的總是我們這群今天走上坡來的人。

從教堂的右邊再往上走,經過左邊是樹林右邊是石墻的一段坑洼路,就會來到高坡上,一片麥地之后,是一個墓園。一個常見的社區公共墓園。規模還不小。在墓園深處的矮墻邊,我們找到了梵高和提奧的墓:并排兩塊一模一樣的矮石碑,上面只有生卒。那個位置,是伽賽大夫選的,是梵高和伽賽大夫第一次來到這里時站立的地方,從這兒可以俯瞰瓦茲河那可愛的綠色山谷——而今在這里我們已經看不到瓦茲河和山谷。但推開墓園矮墻邊的小門走出去,就能看到麥田和樹:一望無際的麥地,和在大樹掩映中的咖啡色房子。我們遙望,企圖看到他曾經看到的。我站在麥地里拍照,等到麥子熟透的時候,那金黃的時刻,就會仿佛站在他的畫中。

時間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看到緊挨著的墓,和緊挨著的死去的日子,不禁在心里輕輕呼喚:提奧,親愛的提奧!他們幾乎死在同一時刻!時間只相隔六個月!endprint

正如提奧的妻子遷墓時所期望的:

他們死時也不分離。(《舊約·撒母耳記》)

親愛的提奧!這聲音經久不息,幾乎響遍梵高的一生。親愛的提奧!——就是梵高和提奧。

找來塵封的《渴望生活》和《親愛的提奧》,有一種熱切的想重讀的愿望。

朋友從巴黎傳來西蒙娜·薇依舊居的照片,一面墻,以及上面的一行文字:西蒙娜·薇依—哲學家—1929-1940。在此居住。不禁生出愿望,也想去看看,看什么,其實只有一行字。但是想去身臨其境,走她曾走過的街道,臆想著能夠感覺她的氣息,凝視她曾凝視的,在同一個角度,看見她看見的夕陽。心里有一種感激,感激她留下了痕跡,好讓我們有一個與她相關的地方可以去,似乎與她有了物質的聯系——就好比是肉體,不僅是通過她的言辭。對一個你崇敬的人,一個可能的知己,一個對你產生過巨大影響的人,建立一種言辭之外的關系,物質的—肉體的關系,是一向會有的愿望。

因為看見和走近以致撫摸梵高和提奧的墓碑,以及在墓前留影,我似乎與他們有了某種真實的聯系。遙遠的故事和遙遠的死,仿佛變得屬己、切身。

因為無法理解一個意志的消失,我們需要相信神的存在和靈魂的永生。而我們用活著的手在塵世間做的,便常常是墓,以為它象征著永恒。華麗的、雄偉的、簡陋的、卑微的、復雜的、高貴的,乃至壯麗的群墓……——是活者的意志還是死者的意志?

比起來,我想再沒有比夏多布里昂的墓地的姿勢更孤獨、更傲慢或者更霸氣的了。

退潮的時候,我和朋友們踩著濕潤卻堅硬的沙地,再走過一段長長的、崎嶇的石板小道,爬上一個高坡,就站在了一座孤懸的小島的最高處。這個小島位于法國南部圣馬洛城港外,叫格朗貝島。從高坡的另一面往下走,就能看見夏多布里昂的墓了。整個島上幾乎荒蕪,只有他一個,他一個人的墓。朝著大西洋,石砌的圍欄里,一塊方石頭,上面立著一個粗碩的十字架,沒有墓志銘,沒有名字和生卒,沒有一個字。將來,過多少年,如果有了凹凸的痕跡,也只是浪的作為,風的作為。墓地緊鄰大海,站在島上看,那座墓的背景是一望無際的藍色,真是孤獨又壯麗。那天,風大得出奇,或許海邊的風都是這樣,我攏不住圍巾,縷不齊頭發,拍出來的照片真是動感十足,飄揚寬闊。海上卻顯得一絲浪也沒有,海面靜得就像地中海,像一塊細膩的藍色地毯。站在坡上朝下看,你的整個眼簾就只有這塊墓地和大海,遠處,圣馬洛城就像一艘停泊在遠處的大船……

這塊墓地,是夏多布里昂1828年自己為自己選的:“這樣,我會在我如此喜愛的大海邊長眠?!薄嗌莩?,竟能夠為自己選墓地,竟能得到這樣一塊幾乎獨一無二的墓地。

當圣馬洛城的居民們終于同意給予他這塊墓地時說:??!但愿這個墓地長期空置著!但另一種說法是,啊,但愿我夏多布里昂及時死去,好真正得到這樣一塊墓地!

夏多布里昂的命運是,在懇求得到這幾尺墓地之后二十年,他如愿獨自長眠在大海邊。他說,他只要聽海和風的聲音。

等到漲潮的時候,海的聲音才來。海開始了巨大的演奏行動。一撥一撥的浪轟轟隆隆地,朝墓地涌來又散去,總是越來越急,越來越密,像是趕來聚會,又匆匆離去。帶著節拍,帶著速度,混合著風,和風的聲音。要是沒有那幾尺圍欄,沒有那個十字架,沒有夏多布里昂的傾聽,那聲音就會沒有方向。在無邊無際的孤獨中,這樣的聲音不是慰藉,是存在。

等到漲潮的時候,那小島就成了真正的孤島,被大西洋的水包圍著,墓碑的圍欄幾近淹沒,那個粗碩的十字架的底色就是藍色,仿佛筑在大海上。這漲潮和退潮,就是死后的夏多布里昂的時鐘和季節,復返與年輪,是死后沉默的永恒回聲。

夏多布里昂在活著的時候就完成了《墓后回憶錄》,然后他說,現在是離開這個舍我而去,而且我不留戀的世界的時候了。

為死做了如此奢侈、充分準備的人,是事先就擁有了死?是活者的意志延續到了死之后?是為了安靜尊嚴地長眠還是為了不朽?

為了彌賽亞的來臨,耶路撒冷的橄欖山上那執著的期盼已經延續了兩千多年。那一大片石棺白花花的占了整整一面山脊。沒有一棵樹、一葉綠植。裸露著,毫無襯照,毫無依托。就像死被公然著、宣告著,靜止地等候在那里,固執地等,等了兩千年。沒有任何其他生命在這里生長。石頭,依然還是石頭,是堅硬的、是永恒的。石頭,是那種青寒肅穆的白,刻雕的白,直接的白,或者與其說是沉痛的白不如說是日常的白、不朽的白。據說那是離天堂最近的地方,是猶太人最神圣的墓地。還有少許空地,還會有新來者加入,當然不是隨便的信者,而是要竟至于成了圣地,并且還有昂貴的費用——這事實,讓這塊墓地回到了人間。

這凜然的群墓,它們是集合起來的期盼彌賽亞的意志,已經與每一個石棺的主人無關。

布拉格的舊猶太人墓園里,那天陽光通透,本來擁擠雜亂的墓碑因為明媚的光線而錯落有致,顯出細部的迥異,光影里的斑駁和傾斜則是滄桑和苦難的剪影,讓你駐足許久,那么耐看,那么意味深長。因為時間和空間的久遠,人們幾乎不再去讀墓碑上的文字,只看那立了久遠的姿勢,有些依然挺拔,有的已經坍塌、殘缺,荒草有時高過了墓碑,這些墓碑早與具體的痛苦無關,與每一樁遺憾無關,感慨的都是大人生,表達的是虛無的形式。必須有太陽,墓地一定要配以充足的陽光,在生命的光線里,死,才能與生有關。(相對于熱烈的生,死才更凸顯?)

耶魯大學“后院”的墓園里則春風瑟瑟,似乎已經沒有高空的太陽,黃昏已近(因為我們到達的時候已是黃昏?),墓園靜謐冷清,與青灰色的天空渾然一體,儼然肅穆的風景。墓碑下面的教授和孩子,都一樣的惋惜和坦然。院子不算大,只有我們幾個人,和那些大大小小簡樸或刻意的清冷石碑在一起,顯得我們身上也少了熱血。院子有一個門房,像某個景點,是耶魯歷史的一部分。一兩百年何其短暫——也就只有那么一小塊園子。那園子再不會擴展,已經不是誰都可以躺在那里了,擠不進去更多的人,所以它不會只屬于在里面的人。它屬于耶魯。它是風景,它是象征。endprint

墓和墓園,是為了讓我們看到永恒還是看到不朽的虛妄?

墓碑,因為石頭永久不易毀朽的物質特性而顯得墓的主人不朽?可無論怎樣堅固的石頭都有朽壞的那一天,對不朽來說,墓碑是太脆弱了。

基爾克果說,如果要在他的墓碑上刻墓志銘,他將刻上“這個個人”——這個堅決拒普遍性而遠去的孤獨個人。但這幾個字,因為機緣不巧,并沒有真的被刻上墓碑。但這預先的言辭,這比石頭更長久的言辭,因為如此符合他的意志和行為,其實已經永恒地象征著他,是歲月和風雨毀不掉的墓志銘。因為對有死的人類來說,只有“一種東西將活著,那就是他們最獨特的本質的標志,即一部著作、一個行為、一個稀有的光照、一個創造:它將活著……它是對一切時代的偉大事物的共屬性的連續性的信仰,是對時代變遷和倏忽性的一種抗議”。(引自尼采《歷史對于生活的利與弊》)——這才是“永活”的根由和可能。

比如愛。比如梵高給予繪畫的熾熱的激情,愛,無論怎樣的貧困,怎樣的屈辱,怎樣的孤獨,都不能毀掉,這不停地、熱烈燃燒的愛,這無比誠實、傾其所有的愛,這飽含艱難困苦的愛,這愛所創造的,所延續的,才是梵高的不死和永活,是梵高這個名字真正的不朽之義。

比如蘇格拉底。他既沒有墓碑,也沒有文字。他以一種最高的生活方式,即以沉思什么是最好的生活作為生活方式度過了一生,這種徹底的對哲學生活的踐行(——“一個行為”),是最高的愛欲。正如在《會飲》里,蘇格拉底轉述第俄提瑪關于愛欲的教誨時說的,那是第三種最高的不朽:“注視永恒之物,或與永恒之物成為一,是哲學家達到永恒的方式之一?!闭窃谶@個意義上,蘇格拉底是不朽的。

可以說,沒有什么比注視永恒之物,與永恒之物合一而更加不朽。對永恒之物的愛欲,無論是以繪畫還是以詩,以雕塑還是言辭,是最給人快樂的生活方式,是思想的快樂,這坦然的快樂,“比身體的快樂更加不固定,更加持久、更加自足”(引自布魯姆《愛的階梯》)。這既是我們偶爾相遇的經驗,也是我們在無數不朽的先人身上看到的。而我們凡人,差不多都停留在第俄提瑪教誨里所說的第一或第二個階段上:我們或者生育,生育肉體的世世代代,把自己身份的延續當作不朽的象征;或者做詩人、發明家、政治家、立法者和創始者,企圖在榮譽與功業的恒久流傳中追求不朽。但從第二個階段到第三個階段,并不斷裂。確鑿的是:詩、創制、法、城邦、教誨以及隨之的榮耀是比個體生命長久的東西,是趨向不朽可能的東西,而那最高的不朽,雖不能達到,卻并不與我們無關,那不僅是我們的方向,也是衡量不朽的標尺。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是不是也可以說,一個人的不朽,不是在死后,而是在生命中間,對“注視永恒之物,或與永恒之物成為一”的踐行越是純粹,便越接近永恒——因為永恒事實上是達不到的。那么,不朽竟也可以成了動詞。走出一個又一個洞穴,雖然究竟哪一個是最后,哪一次是真正走出了洞穴——那便是永恒之物——沒有人知道。但推而演之,是不是那些追求永恒之物,以追求永恒之物為目的的行為和功業是人所能做得最可能接近不朽的事情?其中哪一樣更易朽壞,只看其與永恒之物的關聯程度。究竟有多長的死之后,只看曾經注視永恒之物的專注有多深?

那么死之后,墓究竟意味什么?何以擁有,何以舍棄?

其實,企圖不朽是人的妄念,上帝如此設計的人之欲,是為了給我們不息的生命動力。那永恒之念,從人類的頭腦中生出的那一天起,就引領我們。但它是為了引領,不是為了實現,因為只有神才是不死的、不朽的,只有神。

關于不朽,如果更強大的是言辭,那么最卑微的就是墓,這是凡人用來安慰自己的。人們需要墓和墓碑,就像需要一本可以懷抱的紙質書,不僅可以閱讀,還可以摸著,可以辨識,可以親吻……一個沒有親人和愛人的人的死,該屬于莉迪亞·戴維斯說的那種——“……沒有什么東西剩下來可以被稱為死者”。一樁悄無聲息的死,沒有痕跡和動靜的死,就像沒有過生。

真正發生過的,是愛。只有愛,最強烈的對死者的愛,是這個死的最大最遠的漣漪的源泉。死的悲痛則是愛的“報應”。如果那愛,或者那悲痛無可依賴,就想依賴一個象征,形式就是最真實的象征。但是這樣的形式的東西不是不好,是好起來太難。因為象征承受的東西太多了,近乎于完美。對這樣的形式的追求之難,簡直難到不如不做。

——確實,不做一定比任何一個做出來的都要完美。

事實上,你找不到一處完美的地方作為墓地,你做不出一座完美的墓碑!因為只有到一百年之后,那形式才能完美,那時完美才可能降臨?;蛘吒蝗缯f,只有經過一百年的震顫與摧毀、淘汰和堅持,那形式才可能趨于完成。

所以完美的情形是,你愛墓的主人,這個人至少在一百年前已經死去,并且他有一座墓。此時,墓以及周圍都已“趨于完成”。于是我們可以據此啟動一次朝拜的旅行。這個人,因為我們在啟程之前就已經愛了,因為他的墓已經成長了一百年,所以我們不會失望。我們只會因為親眼觀看過他的墓而覺得仿佛跟他終于見了面,有了更深的交情。他的墓總在那里,隨時可以再去,去,就是以我們的身體行為,一再地重建和加深與他的關系,每一次去,都會有感覺,感覺到他的存在,他的一切又在回響,不僅成為其思想和品格的背景,也成為我們和他共同參與的存在。在同一個空間里,同一刻時間中,甚至同一片夕陽下——如果你恰巧是在黃昏的光線里與墓碑合影。每一次前往,也是塑造,是給墓碑補氣添剛。

但我們終究要的,不是墓,是死的高貴,是一個意志的不朽。一個人死后有沒有墓,與所有的事一樣,全看機緣。一種意志何以延續?當活者集聚起死者的意志所承載的所有高貴品質,效仿他們,檢省自己的時候,就會真切生動地感到延續在發生,在生長。這時候,是意志注入了肉身,是死的復活?!@樣的經驗,不是傳說。

人死了之后,幾乎無一不擁有的是死之后。

親歷的死,各種各樣。死之后與死之前,彼此映照,息息相關。那最后的謝幕,至關高貴。endprint

有一種死,是事先知道的。我的一個朋友,在聽到醫生宣判他可能只有三個月的壽命之后,第一個反應是感恩命運,他說他怕在沒有準備的時候突然死去,措手不及,現在命運給他時間,讓他把自己特別想要做還沒有來得及做的事情去趕緊做完,為此他很慶幸、感激。我聽了之后暗暗欽佩。他是如此懂得人該怎樣看待命運之手,他又是何等明白死之后無論如何也難以插手人間的事了,對這個如此明顯的事實,其實沒有多少人真正知道因此該怎么做。

至于在死之前做什么,也各有各的道。

比如蘇格拉底,蘇格拉底面對即將來臨的死,也是事先知道的,并且確切地知道,在哪一天哪一刻,在飲鴆之后,在傍晚,在天黑之前,在雙腳沉重之時……——他說的是千古名言:“我去死,你們去生。我們所去的哪個更好,誰也不知道,除非是神?!碧K格拉底之死被追溯了兩千多年,因為他在死之前和死之后都努力地作為著。有死之前(蘇格拉底不僅僅是遇見了死,更是選擇了死)的無盡專注,更有不息的死之后。他對死的鉆研直到今天還在被我們延續著。這是在對死的思中活下來的死的不朽。

一個朋友跟我說:“如果明天你會死,你仍舊相信今天做的,是你想做的、應該做的,那么你就是一個活成功的人?!本褪钦f,重要的是,即使到了最后,也要走到正道上去。這正道,正是不朽之路。

在死之后的種種景致里,這些鮮明的死之前閃耀在跨越界限的全景里,就像“一個稀有的光照”,追隨著不朽。

死之前,你可以像夏多布里昂一樣選一款不可多得的墓地,你也可以寫這樣的詩:

節日已經來臨

請費心把我抬穩

……

請費心把這囚籠燒盡

……

我已跳出喧囂

謠言、謎語和幻影

……

從那兒出發又從那兒回來

黎明、夜色都是我的魂靈

……

在那兒生長又在那兒凋零

萌芽、落葉都是我的癡情

……

我的生命

從那兒來又回那兒去

天上、地下都是我的飛翔

(集史鐵生詩句。)

這詩,是事先寫好的,待死亡降臨,便出生;死之后,也像生命之手仍在揮舞,如魂靈在空中笑傲。死之后,竟也可以是自己親眼目睹的。

于是想到,一個令人艷羨的死之后如此之難也如此之易,只需要一首詩。

死者的煙缸一直都在,為了別讓它空著,就讓它盛著七八根煙頭,那樣煙缸才像個煙缸。不斷有新燃盡的煙頭進來,煙缸才葆有熱度。

出門旅行,不自禁地還是買煙缸,用鐵軌上的舊枕木做的,顯得日久滄桑,再敲上幾顆銅錠,文藝腔就十足;而希臘圣托里尼島上的藍色煙缸,就是價格昂貴,也要買,地中海的藍色是無法模仿的;煙缸,讓抽煙的活動總是正當。

舊煙缸很大,一個長方形木頭盒子里臥著銀灰色的金屬槽,木頭上的咖啡色漆已經斑駁殆盡,但一點也不影響使用。半夜睡不著的時候坐在床上抽煙,總是用它,它重,它大,它穩,放在被子上沒有危險。有時候覺得,不僅是煙,更是那煙缸,把焦躁壓了下去。那煙缸不是玻璃或水晶,摔不碎,也用不壞。在我們家,抽煙是正當,不是因為有煙缸,而是正當在先。白墻和白門,已經被熏黃,所以便不再擔心。凡抽煙人來,總是驚喜,總是愜意。

人們想念死者,有時沉默得說不出話,甚至也無法抽煙——因為身體就像被凝固。等到能夠起身,便去抽煙。死者的生息在煙霧里繚繞,煙頭新鮮飽滿,煙缸依然不懈怠。死者與生者,就像夢境與現實,因為彌漫而混淆,因為沉醉而穿越;卻又借助抽煙的姿勢而不失重,不空洞,不掉進虛空。沉默的抽煙人,也不僅是陰郁和冷峻,不僅是緩慢和專注,不僅是悲痛或沉思,還是深邃和慈祥,是寬容與生動,是高貴和優雅……

你抽煙,總是抽半截就要掐滅,有時用手,有時用小剪刀,減掉一點炭黑,再點燃,似乎當作第二根煙。你說你其實就想抽一口,可煙這么長,漸漸就找到了這樣的辦法。似乎也是一根煙做兩根煙了。為什么只想抽一口?是不是其實抽的是形式,喜歡的就是找到煙,點上火,然后就有了抽煙的姿勢?是喜歡點火的感覺吧?還是喜歡掐滅的感覺?或者就是要在手里把玩?抽到那煙味兒了嗎?喜歡那煙味兒嗎?我怎么從來沒有想到過問問你。

人一動腦子就想找煙抽;痛苦的時候也是抽煙,抽一整夜;要是好不容易地有周身通暢的感覺的時候,想到的標配,也是抽煙;透析之后,也總是想抽一口煙兒,那是歇息,是回家了。

男人說話的時候手里有一根煙,就可以隨時停頓,隨時沉默,很讓人羨慕。要是自己手里也有一根煙,就也可以不說話。抽煙者沉默,理由充足。它可以發生在任何場合,沒有什么不適宜的場合,也沒有什么感情不可以用它來表達。抽煙者是鎮靜的,抽煙既是拒絕也是接納。因為它的形式沒有任何既定的意味,所以意味無窮。

我喜歡的男人,都抽煙。我喜歡看男人抽煙的樣子。在等待男人摸煙、找火、點煙的時間里,你領略到有條不紊的執著;在他吐出的煙霧里,你看見平安;在不聲不響的沉默里,女人開始謙卑;在不易察覺的習慣中,你不再走開?!断銦煛愤@本書里說:“那是一種特殊的氣質和系統,或是一種暗示,一種能夠被人深入理解和交流的信息?!薄皟鼋Y時間的流逝,并在難以抵抗的迷人冷漠與消極之中,啟動另一種穿透性的特殊時間?!薄跋銦熕鶐Ыo吸煙者生活的那種高貴、陰沉而美麗的愉悅?!边@種浪漫的描述,很符合我心目中吸煙男人的形象。

羨慕男人可以自由沉默,我偶爾也小試一根。尤其喜歡那最后把煙頭掐滅在煙缸里的一捻,那種力感多么節制多么優雅。我們一起獨坐抽煙的時候很少,總是你先給我點。其實自己點煙,也很足夠拍一幀定格的風度呢?,F在我愈演愈烈了,竟然終于開始破戒自己買煙。我覺得女人要是活得長,就不僅要會抽煙,還得抽得像個樣子。要是看見那個變成了老太婆的我,你一定忍俊不禁;哦,還抽著煙,你會說:真酷!endprint

想象一下,你很老很老了,起不了床了,如果還甚至需要喂飯,你就差不多什么也做不了了。但是,只要胳膊抬得起,就還可以抽一支煙,假如抽一支煙的力氣還有。

你滿臉都是褶皺,褶皺已經改變了皮膚的顏色,手上的青筋像貧瘠的土地上爬滿了青蛇;消瘦而暴突的眼睛很難再表達善意;要是有一副漂亮的假牙會比較好,沒有的話,就表明再不能喊叫了——那種向世界表達力量的喊叫;也早已經沒有力氣舉起手來向世界揮舞,或者朝卑鄙者扇耳光;剩下的只有接受,接受這個世界的一切,往里,往后,退下去……

然而,要是你會抽煙,你能夠抽一支煙的話,就太好了。你抽煙,意味著你仍舊在享受生活;不僅別人看起來你還在享受生活,你就是真的正在享受生活。女人抽煙的形象總是叫人浮想聯翩。往昔你不羈的剪影疊現閃回,你談笑風生,像男人一樣嘴里銜著煙,雷厲風行或沉著堅定,你優雅的煙姿和你的睿智不曾分離,在煙霧中杳然而上……你無所顧忌地抽煙,哪怕在病房,哪怕挨著死神,也不管誰坐在對面,更毫不理會苛刻的醫囑……

那顆煙,短卻細長,輕卻以雄性的煙葉密集,有起點,有方向,可以鎮靜地燃燒,也可以縹緲玩味,那最后煙缸里掐滅的一捻,像一個結論,一般應該停止說話,專注地去做。但是老了就不必,老了的重點在于上升。你老了,你盡可以輕世傲物,老成如此還飄舉著煙。讓煙霧裊裊,便有了一種氣勢,像一個宣告,一個朝向世界的力量,那不羈鎮靜、坦然,那自由又高傲又頑皮,高高在上。為了這個時刻,女人得學會抽煙。我真的希望,那個樣子,會成為我死之前的樣子。為此我得好好練習,那樣姿勢才會自然、熟練、輕盈、高貴。

不要說話,用最后的力氣,慢慢抽一口煙,用最大的力氣,把它捻滅在那個舊煙缸里。不,其實需要的不是最大的力氣,而是最平衡的控制力,才能使那一截煙屁垂直地熄滅,宛如能主宰自己的死,宛如堅定優雅的死。

死之后,這將成為一個定格。

如果在死和活之間有一個分界,死者與活者,則是在死的兩邊,分別看到了死之后。

那些神秘的靈媒人告訴我,死者仍舊存在,偶爾會臨在,有時死者似乎也是萬能的,會插手人間,成就我們。如果死者發言,會怎樣被聽到?

——死者可能存在,卻不會發言。但是既有所謂沉默之聲,該聽見的就必會聽見,該呼應的也必會應和。

活者和死者,在死之后,其實都在作為。

譬如你,也譬如我。

你死了你就無法掌控局面——無論是對作品過分的贊美還是無意的歪曲,無論是對過往的敬意還是肆意,還有你承受不起的好意,你都一律以沉默回應。假如你今日肉身在場,也依然對這一切都保持沉默,該是如何情形和意味?要做到坦然、順從得無以倫比,只有死,卻不是僅僅死就能夠的。相反,高貴的沉默需要死的在場。因為不存在的東西,無法沉默。對活者,沉默的反面是聲音;對死者,沉默的反面是不在。

你不會再有作品問世,這等于沉默。對世界,終于可以不再說什么,因為事實上早已無話可說。所有的話,都被古人說過了,現在也被你說過了,還將被所有死后沉默的人說出。

你不會再有作品問世,這等于沉默嗎?給你編全集——沒有死,就沒有全集——這沉默的聲大到不絕于耳,像生長的吶喊。

新的復雜和尖銳層出不窮,你卻沉默了,你不再發言。我知道你從來反對以“立場”發言,反對不動腦筋的懶惰,于是我學習,我思考,于是就分明聽到你的呢喃,你的分析,看到你又在開辟自己面前的荊棘之路,這路上,必有“披荊斬棘”的聲響。

世界的響動從來沒有停下來過,我卻始終隱約聽見你的沉默,以此為視角,為尺度。也一如你始終的疑惑和興致,對人的理性無法解釋和理解的世界隱匿的另一面,對超自然的力量,對死——它們的緘默和秘密的啟示——保持注意。奧秘或許會在沉默的呼應中慢慢顯露?

寫到這里忽然感覺,如果改“你”為“他”,上面這一段就會是這樣子:

當然他無法掌控局面——無論是對作品過分的贊美還是無意的歪曲,無論是對過往的敬意還是肆意,還有他承受不起的好意。假如他今日肉身在場,也依然對這一切都保持沉默,該是如何情形和意味?要做到坦然、順從得無以倫比,只有死,卻不是僅僅死就能夠的。相反,高貴的沉默需要死的在場。因為不存在的東西,無法沉默。對活者,沉默的反面是聲音;對死者,沉默的反面是不在。

他不會再有作品問世,這等于沉默嗎?對世界,終于可以不再說什么,因為事實上早已無話可說。所有的話,都被古人說過了,現在也被他說過了,還將被所有死后沉默的人說過。

他不會再有作品問世,這等于沉默。給他編全集——沒有死,就沒有全集——這沉默的聲大到不絕于耳。我在后記里說:“他已經去世五年,五年沒有再往前走。今后還會有更長的時間止步不前……”——這是最大聲的沉默,是要生長的吶喊。

新的復雜和尖銳層出不窮,他卻沉默了,他不再發言。我知道他從來反對以“立場”發言,反對不動腦筋的懶惰,于是我學習,我思考,于是我就分明聽到他的呢喃,他的分析,看到他又在開辟自己面前的荊棘之路,這路上,必有“披荊斬棘”的聲響。

世界的響動從來沒有停下來過,我卻始終隱約聽見他的沉默,以此為視角,為尺度。也一如他始終的疑惑和興致,對人的理性無法解釋和理解的世界隱匿的另一面,對超自然的力量,對死——它們的緘默和秘密的啟示——保持注意。奧秘或許會在沉默的呼應中慢慢顯露?

讀起來毫無障礙,就是說,我已經有能力把“你”變成“他”?——你什么時候變成了他,你就死了。于是我想,也許對每一個親愛的你,死之后的功課之一是轉變關系,是讓死者變成旁觀者。

你的沉默在眼前,他的沉默卻在一邊。你的沉默是巨大的不可忽略的存在,他的沉默卻可以扭過頭去,裝作朝前看的樣子。不可忽略的,必有它的使命;聽見沉默的,是沉默者的同盟。

那個你,現在是什么?endprint

我?怎么說呢?真說不清??赡苡袃蓚€層面。對你們來說是什么,以及對我來說是什么。關鍵的問題可能是,什么是“我”?我說不好我現在還是不是——“我”?!拔摇边@個東西,在人間才有吧?不是有了“你”才有“我”嗎?“我”只有對“你”說話的時候,那些記憶與印象才聚集起來;只有當你專注想“我”的時候,我才重新又組成對你來說的“我”。別的時候,我不知道我是什么,那個“我”已經“解散”了,飄散游蕩在偌大的宇宙里,絲絲縷縷,無處不在,又不在任何一處。我沒法針對哪一個,因為我沒有坐標,我不是任何誰的“你”。

那些“巫婆”們傳來的你的訊息,是真的嗎?

絕不要忘記這是兩個世界,這兩個世界還沒有必然的通道,我們還只能靠機運、靠偶然驚鴻一瞥。不要企圖“越界”。那些“巫婆”傳來的話,因為是她們傳的,必帶著她們語言的習慣指向,帶著她們的世界觀,帶著他們的詮釋。真相要靠“你”自己“捕捉”,靠放松、靠等待,越執著,就可能越不確鑿。有了感覺就要相信,越相信就越確鑿。

還說過,不是要克制嗎?

所謂天機不可泄露。無法究竟的事,執著就是愚蠢。

這邊與那邊,最大的不同?

最大的不同,就是沒有立場。連時間都沒有,沒有方向,沒有坐標,哪兒來的立場?站在哪兒呢?怎么知道站在哪兒呢?沒有左右,沒有上下,也沒有前后。這兒只有力量,沒有敵我,沒有慰藉和不朽,也沒有光榮和恥辱,說得再嚴重點,就是沒有善惡。這里只有平衡——力量只用來平衡。

傾聽,便會在死的沉默里聽見;意愿,便能在活的專注中成就。

柏拉圖說:“……死亡不是別的,正是靈魂從肉體分離出去……我們若想得到某種純粹的認知,必須脫離肉身,和靈魂一起審視事物……只有在這個時候我們才能得到渴望和喜愛的理性,也就是說在死后,活著的時候辦不到?!保ㄒ园乩瓐D《斐多》。)我愿意相信柏拉圖猜得不錯。有使命的死者的工作之一就是偶爾回去朝那里看一眼——某種程度上重新化為肉身,“以便在這個世界上、在有死的人生里傳播超自然之光的映射”。(引自薇依《柏拉圖對話中的神》。)我愿意相信我親愛的死者是有使命的死者,那么,死之后,他一定忙得不行,得讓他忙。

2014—2017年

2017年10月7日訂改

陳希米,作家、編輯,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讓“死”活下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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