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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他鄉還好嗎?
——三位云南人外出務工的蛻變和轉身

2018-03-13 08:00攝影陳昌云
時代風采 2018年3期
關鍵詞:鎮雄永康工廠

文、攝影 陳昌云

前有北京人在紐約,溫州人在巴黎。

今有云南鎮雄人在浙江永康,彝良人在廣東深圳。

每一個生命的摸爬滾打,都有淚水和艱辛,也有欣慰和笑容。

猛士王雄

1月22日,浙江永康陰霾而寒冷,云南省總工會牽頭、團省委和省婦聯加盟的“云南娘家人上海工作站永康分站”副站長王雄從上午9點到下午18:30為三位農民工的權益奔走,記者隨行,擷取了以下場景。

9:00 永康市第一人民醫院。

28歲的王玉梅在醫院車禍損傷聯絡辦公室、欠費管理辦公室門口焦急的等著王雄的到來。

她的母親一個月前從鎮雄來到永康市打工,工錢還未掙得多少,卻在下班路上被車撞傷,全身多處骨折?!绑y關節粉碎性骨折,已經做了一次手術,花了9.2萬,現在是第二次手術,膝關節的?!?/p>

事故肇事方付了第一次手術費之后就再也聯系不上,這一次手術至少需要2萬元,王玉梅的母親就排在當天手術序列的第二位,家人卻只能湊出1萬元。

能否順利進行手術,得看王雄斡旋的結果如何。

將近9點的時候,王雄趕到醫院,找到永康市人民醫院車禍損傷聯絡辦公室、欠費管理辦公室主任徐錚,沒有寒暄,直奔主題:“車主現在拿不出錢來,家屬自己先墊,你這里幫他先把手術做起來,他們家里面在想辦法湊錢過來,她這里有1萬先交了?!?/p>

徐錚一看是王雄來協商,一口應允下來。

前后不過十分鐘,一切都已談妥。

臨走前,王雄交待王玉梅:“我跟你說,欠醫院的錢到時候是一分不能少要還回來的?!?/p>

上了車,搖下車窗,他笑瞇瞇地向保安打招呼,看得出,雙方很稔熟。

他對記者說:“這里要我親自來,我來了10萬都可以欠,別人來說不行?!?/p>

王雄從鎮雄來永康工作、生活已經10多年,他從一個打工仔逐漸成長為小企業主,再往后,他干脆把自己的廠子處理了,加盟在“中共鎮雄縣外出務工黨員駐浙江工作委員會”(簡稱“黨工委”)領導下的“云南娘家人永康工作站”,與“黨工委”書記曹安富一道,帶著5名全部由鎮雄籍打工仔變身的工作人員,為云南籍在永康打工的農民工提供維權服務。

據不完全統計,分布在浙江全省的云南鎮雄籍農民工有22萬之眾,其中僅永康一地就有13萬人。

9:40 永康市城西教辦。

接近1.8米的身高,100公斤的體重,長得堅忍不拔,令人覺得王雄就是為農民工維權的不二人選。

王雄的對面,坐著永康市城西教辦主任胡向躍、錦苑幼兒園樓園長,以及當事人、錦苑幼兒園23歲的員工向仕琴。

談了一陣,談不攏。

樓園長拿她和向仕琴所簽的用工協議指責向仕琴“違約”,朱德顯揮揮手,“你別拿協議說事,《勞動合同法》這個法律我學過,她這個屬于天災人禍,法律有免責條款?!?/p>

王雄則“嗖”地一下站起來,雙手撐在桌子上,壯碩的身體前傾,他瞪著樓園長說,“一句話,你給不給?你不給我就馬上去教育局,再沒話跟你講了?!?/p>

語畢,他招呼同來的朱德顯說,“走!”

朱德顯是鎮雄縣外流販毒整治外派工作組和外流盜搶品整治工作組組長,他已在浙江工作了一年半。

“算了算了,我給你了?!弊趯γ娴腻\苑幼兒園樓姓園長囁嚅著作出妥協,她拿出手機劃款。

樓園長分兩次劃款給向仕琴,她說向仕琴有一次沒關幼兒園水龍頭,“要扣掉50元?!?/p>

向仕琴實得3783元。

母親在鎮雄老家肺部嚴重病變,人命危淺,向仕琴急著要返鄉,園方以她違反用工協議為由,扣發她3833元的工資,無奈之下,1月21日,向仕琴流著淚向云南娘家人鎮雄駐永康工作站求助。

工作站副站長王雄接待了她,“別哭啊,明天我們幫你去討?!?/p>

收到了樓園長劃過來的工資,向仕琴愁眉始展。

14:50 方巖鎮政府。

36歲的鎮雄籍女工鄭先鳳到杯業工廠找老板辭工未果,猝死在公交車上。

工廠老板認為她既非死于工作崗位,且已脫崗,因此并不負有責任。

而家屬堅持,若不是老板克扣著工錢不給,已經返回四川夫家的鄭先鳳就不會再次回到永康,也不會發生接下來的痛心事。

云南省紀委派駐省總工會紀檢組組長黃增強(左)到浙江慰問王雄(中)。

矛盾由此而生。

既要安撫家屬情緒,防止他們有過激舉動,又要盡可能的保障他們的權益,多爭取一些補償,王雄的處境微妙。

從永康市驅車行駛40多分鐘后,王雄和朱德顯趕到鄭先鳳生前打工的工廠,奈何老板避而不見,王雄二人只能先到方巖派出所找熟人幫忙,而后兩人又前往方巖鎮鎮政府。

鎮政府分管工業發展的經濟發展辦公室李孟平主任對王雄、朱德顯的造訪明顯不歡迎,連杯開水都不給。

在李孟平辦公室盤桓近一個小時后,經方巖派出所所長徐健為之緩頰,李孟平才電話通知當事工廠來人進行協調。

“我受鎮雄縣人民政府的委托來跟你們談,我姓王,我是云南娘家人永康工作站站長?!?/p>

16:00,在方巖鎮政府、方巖鎮司法所、方巖鎮勞動保障所的主持下,王雄、朱德顯二人、當事工廠相關代表、死者家屬等三方坐在一起,對鄭先鳳的死亡賠償事宜進行協商。

在整個過程中,王雄分別與鄭先鳳家屬、工廠代表、方巖鎮政府相關人員數次單獨協調,前后歷經兩個多小時。

協商很艱難,雙方在一些細節上不斷反復拉鋸,煩躁之時,王雄會把剛掏出來的煙立在桌上,使勁的墩幾下。

王雄堅持要6.5萬元,對方只答應5萬,僵持之際,對方中途接了一個電話,回來形勢陡然變化,只同意給2萬元。

這下,王雄不談了。

“改天談,把背后的工作做實了再和他談,”這種反復,司空見慣,王雄依舊信心滿滿,“肯定要談下來,5.5到6萬之間拿下來問題不大?!?/p>

回到工作站,已經18:30,永康寒冷的夜幕降臨了。

何其波:一個云南農民在浙江的華麗轉身

如果說,云南鎮雄是現年34歲的何其波的桑梓地,那么,浙江永康則是他的蟬蛻仙境。

何其波長相討喜,見人一說話就笑容滿面。

15臺機器,14個工人,1300平米的簡陋車間,2017年1100多萬元的產值,目前位居永康市彈簧生產廠的老四——這是位于浙江省永康市經開區爐頭村香珠路9號名叫“永康市順聚工貿有限公司”的一家彈簧廠的基本輪廓。

在浙江龐大的制造業界,這幾個數字何其微小。

然而,對于何其波來說,這幾個數字是他人生中迄今最輝煌的吉祥梯步,這是他在永康打拼17年的最大成果。

讀書對于何其波來說很痛苦,“就上過小學三年級,四年級讀了一個星期,就沒讀了,小學三年也沒好好念過書,成天跟著同伴小偷小摸,胡作非為?!卑凑蘸纹洳▽ψ约旱脑u價,他的真實文化程度,比文盲好,但好不了多少。

2000年,17歲的何其波受先到永康打工的堂哥的影響,毅然決然追隨堂哥來到永康,進入一家彈簧廠打工,人生的酸甜苦辣就從這家彈簧廠開始。

永康是中國有名的“五金之都”,類似何其波供職的這家作坊式微型工廠,在永康不知凡幾。

和今天相比,18年前的彈簧廠設備和工藝都很落后,“剛到永康時,我一天工作9個小時,15塊錢一天。那時候設備很古老,原來都是手工卷彈簧絲。我那時老板說一個月給我450元的工資,但實際能拿400左右,生活費大概100,能存300塊?!?/p>

曾經的云南滇東北大山里的山溝少年,做夢也沒想到成就自己的是彈簧。

何其波這17年,無論給人打工的前9年,還是自己開廠的這8年,一直專注地做彈簧,“我來永康一直干彈簧工作,換了三個廠,第一個廠老板拖欠工資,干了3年多,后來沒做了。2004年,又去第二個廠,收入能到800塊錢左右,這個廠有半自動的機器了,那時候最多一天生產一萬個彈簧。我在這個廠干了3年?!?/p>

干了一年多,一場不尋常的車禍徹底改變了何其波的人生。

“2005年的一天,我和朋友出去玩,過鐵路,莫名其妙被火車給撞飛出去10多米,”他說,“鐵路警察來找我,找了約半小時沒找著,準備放棄了,還是一位警察多走了幾步,在路基下草叢中發現了我,把我送到醫院,大夫說,再晚10分鐘,我血流干了,后來,光輸血的費用就花了兩萬多元?!?/p>

昏迷了10多天,住了兩個月的院,何其波痊愈歸廠了,他感到老板的眼神、表情不對了,“我算殘廢了,沒力氣干活,人家肯定不會再要我干了?!?/p>

車禍前,何其波曾零星萌生過自己辦廠的念頭,但旋生旋滅,到了這個時候,他經過認真思考,被迫決定自己開廠當老板。

話是這么說,但自己當老板對何其波來說,艱難無比。

“沒有資金,沒有任何經驗,沒有路子,場地、設備、材料、銷售等等一切,一概不知,惟一擁有的,就是我這9年為人打工學到了一些技術,懂得彈簧生產的流程、工藝?!?/p>

心里蠢蠢欲動之下,七湊八湊,何其波湊了3.8萬元,租了一間至多50平米的小屋子,買了兩臺半自動彈簧成型機,小心翼翼地開始了自己當老板的艱辛里程。

“3.8萬元中,有岳母在工地為人打工拌砂漿辛苦掙來的兩萬元,一開始辦廠,我沒生活來源,一家人全靠老婆每月在一個開關廠打工每天起早貪黑掙來的兩三千塊錢過日子?!?/p>

第一批產品出來了,銷售又成了大問題,何其波就在永康挨家挨戶敲門問人家要不要他生產的彈簧,第一個星期鎩羽而歸,第二個星期,費盡周折感動了上帝,賺了400元錢,得到了他自己辦廠人生的“第一桶金”——但這桶“金”的掘取,何其波回憶起來至今還會為之酸鼻:

“我每天早上六點半出門,永康遍地都是廠嘛,挨家挨戶,總會碰到一些好人。開始的第一個星期一個單都沒有,天天受人白眼,一個星期以后,我碰到一個老板,人很好,其實可能也是因為我自己臉皮厚,我一個星期以內找了他三次。

他做小電器,需要一種彈簧,只有一點點大,一個彈簧成本就是兩三厘錢,他在外面買是一分二,我給他報八厘錢,但是他一個月用50萬只,我給他少四厘錢,他一個月就省下來兩千塊錢。我反復的找他,臉皮厚嘛,開始找他的時候他說像你這樣的實力說實話不敢跟你做。

我就跟他解釋,是不是給我一個機會,我免費給你提供樣品,你覺得好用了再給我做。

他覺得我這個人怎么這么煩,又覺得我很堅持,就給我一個機會,當時對我來說是要養家糊口,面子這些東西就不會去很在乎。

第四次去找,他說‘好了好了我服你,你給我打樣品,打過來好用了你給我做10萬只?!驗樗粋€月用50萬只,不可能一次全部給我做,意思就是10萬只給我做,如果好用,這10萬只每次都給我。

樣品拿過去可以了,他就真給我做了,這就是我辦廠的第一個單,后來全部50萬只都給我做,現在這個廠還在,他也幫我介紹了好多生意,同時他的產品我也幫他推銷了很多。我們現在是很好的朋友。

當時10萬只他給了我800元,我賺了400元?!?/p>

慢慢做起來了,但過程依舊煎熬。

何其波生產的彈簧必須送到距永康50公里左右的武義去做電鍍,那時他沒有運輸車輛,用小舅子的三輪摩托車送。

一次,他載著六七百公斤的彈簧去武義電鍍,鍍好以后已是傍晚,往永康趕,途中遭遇狂風暴雨,摩托車貨箱篷布破爛,“已經鍍好的彈簧全部被雨水淋壞,我只好奮力往家趕,趕回家扒幾口飯,再開著車重返武義,重新花錢電鍍,深夜又返回永康?!?/p>

彈簧被雨水淋壞,為什么不折頭返回武義而非要趕回永康吃飯,再從永康返回武義?

“那時窮,沒錢在外吃飯,回永康家里吃,可以省下幾塊錢?!彼f。

一路煎熬,一路堅忍不拔,何其波站穩了腳跟,工廠辦得漸臻佳境。

“現在打開了局面,和兩家當地有外貿背景的大企業合作,給他們提供他們所需的各類彈簧,僅其中的一家,我和他們一年的合作產值就達到500多萬元,”何其波看看自己簡陋的車間,笑笑說,“回老家過完春節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要好好改造工廠廠房,建一個規范的生產車間,像這樣不行?!?/p>

他車間15臺設備中,最貴的一臺是花了60多萬買來的,14位工人中,鎮雄籍工人有11位,其余三位是湖南籍,是他工廠的技術靈魂人物,“其中最能干的楊輝,我每個月給他的底薪是1萬元,他每月可以掙到1萬多元?!?/p>

這幾個數據及其來源和去向,在六七年前,何其波想都不敢想。

來自云南省總工會的資料表明,何其波只是750多萬主要分布在長三角和珠三角外出務工的云南籍農民工中的一員,也是分布在浙江至少20萬名滇籍農民工中的優秀一員,更是分布永康多達13萬云南鎮雄籍農民工中的杰出人物之一。

自己成功逆轉了命運,何其波開始掛念與他命運一樣的其他鎮雄籍兄弟姐妹。

“我到今天,我從來沒想過我是什么老板,我對待我自己的員工,不管是湖南的、貴州的,還是云南的,一律平等,我永遠記得我也是貧困家庭打工一步步走過來的。我從來不拖欠工人工資,工人沒錢了都在我這里借用,目前每個人基本都欠我過萬?!?/p>

“每年春節,我都要回云南老家看望老人?!?/p>

而在永康,他有一兒一女,“他們會講普通話、永康話、鎮雄話?!?/p>

李均友:一個色差復雜的云南農民工

“請你把紙巾盒遞給我,我忍不住了?!闭f畢,淚水潸然而下。

45歲的李均友對工人日報記者說,“要準備點紙巾,這段經歷對我來說,現在回想實在頂不住?!?/p>

1月27日下午15∶00,位于深圳市公明工業園區的“晴天五金制品有限公司”總經理的辦公室,身為總經理的李均友對記者這個素昧平生,剛剛認識至多5分鐘的陌生訪客僅僅說了約三五句話,淚水就汪然溢出目眶。

截至記者前來采訪的2018年1月27日,李均友來到深圳打工、創業已經整整24年7個月又7天。

1993年6月20日,他花了73元,從昆明買了一張火車票,來到深圳,從那天起,他就開始把自己的須根和主根慢慢扎在這個城市,與大海為伴。

敘述中,李均友對幾個數字記憶極其清晰而敏感,其中一個是“6月20日”。

“1988年6月20日那天,我揣著75元錢,提著一個塑料袋,袋中只有一條舊式警褲和一件夏天穿的背心,就從云南省昭通市彝良縣兩河鎮小溪村老家出來混世界了,又過了整整5年,1993年6月20日,我花了73元買了一張火車票,很茫然地來到了深圳打工,以后就逐漸在這里扎根了?!?/p>

1988年6月20日那天家鄉下著中雨,是14歲半的李均友人生中第一次出門,“我在家太過頑劣,用今天的話說是‘問題少年’,和父親沖突嚴重,我也實在無法忍受他,就跑出來了,漫無目標?!?/p>

走的時候,母親送他去“斷車”。

“斷車”是云南方言,就是“搭車”的意思。

李均友多年以后還記得母親送他那種“倚閭”的目光。

李均友的75元錢來自兩個組成部分,“大哥給了25元,我向朋友借了50元?!?/p>

14歲半的少年李均友出來混世界,說他純粹毫無目標倒也不甚準確。

李均友有一個十分模糊的目標——他要到一個距離他家400多公里,位于云南瀘西縣的圭山煤礦,尋找一個他素昧平生,甚至連人家的姓名都說不清楚的人,“聽一個鹽津的熟人說,他的堂弟在瀘西圭山煤礦工作,我想找到他這個堂弟,也去挖煤討生活?!?/p>

“先坐車到昆明,從昆明買了一張到瀘西的車票,6月24日到瀘西,碰到彝族火把節,住了一晚后,只有兩塊五毛錢,花了一塊二毛買了一碗米線吃,還剩一塊三。沒錢坐車只能走路,我就從瀘西走路到舊城,尋找圭山煤礦。早上10點左右徒步走到舊城,走到晚上六七點鐘。那時候覺得瀘西很發達,姑娘小伙都是騎自行車?!?/p>

“沿著公路走,看著太陽一點點掉下去,在舊城的一條馬路上,我放聲大哭,自己對著曠野說:‘媽也,我回不來了!’第一次出門想到母親送我出門那種場景,離家800多里,一下就崩潰了?!?/p>

李均友當時的表現如同精神病人,“有很多姑娘小伙看著笑話我?!?/p>

“為什么暴哭?我身上只剩一塊三毛錢,我感覺要死在外面,回不了家了?!?/p>

李均友當時面臨的最大問題是沒有地方睡一宿,吃上一頓飯。

“我看見來了一個長得黑魆魆的男人,年紀和我現在差不多,我說‘叔叔,我已經沒飯吃了,能不能去你家住一晚,吃點飯?’”

云南各地方言大同之中有小異,李均友勉強聽懂了這位大叔的話,意思是他也是到瀘西來做客過火把節的。

“去到人家家里,矮凳子很矮,一個大媽在吃羊肉,叫我吃,我就覺得人家給我住我就很滿足了,不能再吃人家的東西,其實我很想吃的。睡到差不多凌晨四點,雞開始叫,那個大叔是要去礦山上班的,我就跟著大叔一起去到礦山,天都亮了,到了以后大叔說我到這里了,你去那邊看一下,問一問?!?/p>

一路走一路問,6月25日走到晚上六點多鐘,天已經暗下來,李均友看見一個小煤窯要開飯了,“我看見一個人燙著爆炸頭,覺得是大哥,就問,‘大哥能不能給我吃點飯?我兩天沒吃飯了?!页粤艘煌朊罪?,我最不喜歡吃羊肉,但是那天吃了不少。吃完飯我說要去找朋友,爆炸頭叫我就在這里干活得了。我就在那里下了小煤窯?!?/p>

李均友在小煤窯的活是到距地面好幾百米的井下挑煤,一擔煤大約有40多公斤,壓在一個年僅十四五歲的少年肩上。

“每天走下去一兩公里,再平著走兩三公里,挑著煤走出來我心臟跳得很厲害,感覺馬上要死在那里,肩膀上一層層起皮,我要老板給點路費我回家。老板將我換去砍柴?!?/p>

干了四個月,掙了兩百塊錢,“我回到家鄉,給我爸100元錢,那個時候100元是很大的錢,一下子跟我爸爸的關系就好了,我和他已經半年不講話,以前有話都是我媽傳,他對我徹底失望。我能掙到錢回家,我爸覺得我還是有用的?!?/p>

“第二年我又帶著八九個人去這個煤窯干活,干一段時間力氣就大了,人家說這個小伙子不錯,就讓我帶班?!?/p>

小煤窯無法滿足李均友日益躁動的心,他想飛得更遠,就離開小煤窯,來到省會昆明。

但在大城市要居住生活,洵為不易。

在昆明,李均友到餐館洗過盤子,和人擺過燒烤攤,“我身份證丟了,就用一個撿到的叫‘楊增江’的身份證,拿著這個身份證來到深圳,用這個名字用了兩年?!?/p>

1993年6月,李均友在昆明王大橋勞務市場看到一則深圳一家制衣工廠的招工信息,他毅然報名,然后花了73塊錢買張火車票,6月20日,坐火車來到深圳。

“下了車覺得這個地方跟火爐一樣。在制衣廠,做印花,第一個月拿了387,寄了350給我爸媽。健力寶舍不得喝,喝押瓶子的可口可樂,抽煙兩三天抽一包大前門,六毛,最便宜的?!?/p>

在制衣廠,李均友結識了來自臺灣的周經理,意外掘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后來他賒了一車兩噸多廢布給我去賣,賣得18000多塊錢,我賺了6000多塊?!?/p>

“廢布賺了6000多,我一下子就懵了,我一次性給我媽寄了3000。那時候匯錢回家是要通過村上的,村里有人看到我父母收到這么多錢,就問他們說,‘你兒子在外干嗎?能弄回這么多錢?’我后來就叫他們不要干活了,閑著享福,過日子的費用我負責。他們60多歲都在玩,對得起他們。到我爸我媽走的時候,我一滴眼淚都沒流,我也不許家人哭。老爸走后,把老媽接到深圳玩了四年半,回去沒多久我媽就得了癌癥,在宜賓做了手術,回到在四川的二哥家,她感覺身體不行了,想落葉歸根,我開車回去接她,把她送到老家,我把她抱進家僅40分鐘,她就咽氣了。我不許家人哭,老人在世的時候要對他好,死了不要流眼淚?!?/p>

賣廢布好幾年,逐步賺到錢以后李均友的心開始膨脹了。

本地人說男人30歲之前不會成功,我就不服氣,老子一定要成功。做布賺了錢,一定要出去做生意,我中間還開過飯店,失敗了。在這個廠子里干了三年,就辭工出來做生意。錢不夠,跟姑媽借了11萬元,年息2分。借到了錢,做生意要講排場,我買了摩托車,還買了當時最好的摩托羅拉手機?!?/p>

“印花,小店,手工加工,文具店,這些都干過?!?/p>

李均友認為他最蠢的生意當屬他返回昆明倒騰毛巾到深圳賣。

“從昆明螺螄灣倒三千條毛巾到深圳,然后發揮我的印花技術,把十二生肖的圖案印在毛巾上來賣,我從昆明每條2.2元拉過來的毛巾,人家說頂多給我2.5元,而且要賣掉了才付我錢。當時這個事情做錯了?!?/p>

“后來又從深圳倒了幾千件登喜路系列的貨到昆明賣,批發給人家50或60,著急的時候40也賣,做虧本生意,后來剩下的全部給侄兒了,給姑媽借的11萬元一年不到就賠光了?!?/p>

后來他發現做采購的人都發了。

有人給李均友指點迷津,原來做采購按照當時的行規,“向商家采購貨物,商家都要給采購員回扣,回扣多少看你買他的貨物量而定,最少的也要給5元買罐健力寶喝?!?/p>

但李均友從來沒做過采購,“采購必須要經驗,還需要有文化,我就花錢辦了一個大專畢業證?!?/p>

辦大專畢業證,李均友覺得要用自己的本名,“我的身份證也從老家補辦回來了?!庇谑?,“楊增江”變成了“李均友”,“我用‘楊增江’的名字好多年,但從來沒有用這個名字做過壞事?!?/p>

終于,李均友應聘到了一家五金塑膠廠做采購,但后來他又跳槽了,“這個廠太小了,池塘太小了?!?/p>

“我第一次買東西采購了35元錢的東西,老板硬給我5元的回扣,叫我買紅牛喝,我嘗到了甜頭?!?/p>

李均友為了和他的采購工作應該有的能力匹配,也是為了和他的“大專文憑”學歷匹配,他開始了一段認真學習的過程。

“我練鋼筆字帖練了18天,進步神速,18天后,我寫出字來,人家看不出我實際只上過小學初中。當時還學電腦,五筆輸入法,認真背誦記憶口訣,第一遍學會以后,沒怎么用,又忘了,然后我又報名交費再去學了一遍?!?/p>

在小五金廠干了一段時間的采購,李均友掌握了不少技能,他覺得可以進大廠了,于是就辭了職。

2001年,李均友去了一個名叫“保祥工藝禮品廠”的企業,這是一個做工藝禮品的臺資工廠,做禮品時鐘、燈飾什么的。

李均友的到來,直接撼動了先來這個廠干采購已經兩年多的一個四川小伙子的利益“蛋糕”。

李均友入職不到10天,就麻煩不斷。

“有一天,這個四川小伙子拿了一個噴了漆的塑膠產品,問我‘這個是什么東西’,意在考察我的采購能力,還問我‘干了幾年采購’,我說五六年,其實我就干過8個月。他覺得我頂了他的位置,還打小報告,說我壞話。工廠的副總指著鼻子罵我,說,‘李均友,再給你一個星期,你干不了就滾蛋?!?/p>

但李均友沒滾成。

一場莫名的大火燒著了工廠堆有10多桶天那水的庫房。

天那水,俗稱“香蕉水”,以其氣味類似香蕉味而得名,它作為溶劑,普遍應用于化工產品——如涂料、粘合劑等——的生產過程,但易燃。

“副總罵了我第三天,庫房就著火了,這個火,是我表現自己的天賜機遇,庫房里有十幾桶天那水,危險得不得了,我奮勇救火,我一個人就用光了11個滅火器,終于把火給滅了,等于救了工廠,也救了罵我那位副總,他一下子對我刮目相看,說要給我申請獎金,雖然沒拿到,但是關系就很穩固了?!?/p>

借助滅火壯舉,李均友不僅在工廠站穩了腳跟,而且和廠領導關系鐵了,被工廠委以采購重任,那個和他過不去的小伙子被辭了,李均友順風順水充當了相當于“首席采購”的角色,干這個活,收入可觀,“我欠姑媽的11萬很快就還清了,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每年的2.2萬元利息從未拖欠過,正是有了這個信用,后來我從這個廠子辭工出來自己干五金廠,我姑媽又借我112萬,但這是后話,這是2005年的事。我姑媽套路很深,全家人都知道她借給我,她跟我說是她自己背著我姑爹借給我的,其實她想因此獲得高利息?!?/p>

李均友在保祥干了一年沒干了,“是因為對我不錯的那個副總不做了,我跟他是綁在一起的,這個副總不會做人,在廠里得罪人太多?!?/p>

之后李均友又去了一個新加坡人開辦的五金工廠,還開過小賣店,賣工人用品,2002年結婚后又到一個工藝禮品工廠打工,干了半年退出,自己開文具店。

最后,他幫一個臺灣老板搞產品加工,“2003年上半年做了3個月,賺了21萬?!?/p>

做來料加工一段時間后,李均友賺到了一些錢,他還是想買車床等設備來自己干五金工廠。

“買機器來做,投入太大,干了一個月,資金沒了,媳婦叫我不要干了,賣了機器去打工,我勃然大怒。為什么發火?每次我創業,只要一遇到麻煩,她就叫我別干了,給別人去打工,我說,‘你滾!老子自己干!’但當時的確難以為繼,嘴上我說狠話,背著她,我還是偷偷地出去投了兩次找工的簡歷?!?/p>

但命運在三天以后轉折。

“過了三天,一個名叫‘盧香嬌’的貴州女商人來找我訂了12000元的單,這一單,我能賺四五千元,這是救命的單,有了這個單所以沒賣機器?!?/p>

“老婆跟我說賣機器以后,我們天天吵架,關系一度很緊張。機臺是請人來操作,師傅月薪1800元,普工月薪是700元,買了機床還要買很多配件,錢只出不進,我又做銷售又做生產,沒時間,生產出來的東西找不到人買?!?/p>

工廠需要發布經營信息才會有訂單,那時互聯網不發達,廣告宣傳多是通過電視、報刊、廣播等傳統媒體來發布,但這樣要有錢投入,李均友當然沒錢打廣告,他決定自己制作、發布小廣告。

“買幾塊木牌木頭,噴字,噴上我的工廠信息,天黑了我就去路口釘牌子,小廣告有效果,過了幾天有個螺絲廠找我,給我下了幾千塊錢的訂單,我很高興。慢慢地有點錢了,我又加了幾臺機器,有點信心了?!?/p>

2005年,李均友把工廠搬到現在的廠址,找他姑媽以高利借了112萬元,增加了一些設備,有模有樣地開起了五金加工廠,他的小五金廠用“晴天”作為名稱,“雨過天晴,好光景到來的意思?!?/p>

公明工業園區是李均友的福地,2005年則是他的好年成。

“我搬到這里是2005年。一個名叫‘黃土三’的老板給了我一批小活計,第一次做了兩三個月才有兩三千塊錢的流水,但漸漸增多,做到五個月8萬多,六個月的時候20多萬,到這時,我就能掙10萬,我覺得有救了。干到年底,我掙到錢了,還姑媽的錢,最后一筆錢70多萬一下就給她了,她都想不通我怎么一下子就能拿出這么多錢?!?/p>

“那年我賺了60萬,除掉房租、人工等支出,凈賺30萬?!?/p>

李均友今天回溯既往,得出一個結論,“我是棱角都磨完了,才開始賺錢?!?/p>

“有一次,我騎電動車從東莞運材料回來,材料長2.4米,重一百多公斤,車一走就拼命彈跳,那年頭道路沒有硬化,多是土路,弄得塵土飛揚,我走得慢,后面有個小汽車拼命按喇叭催我,我一下暴怒起來,把電動車停在路中,下來指著那個小車一頓亂罵,老子的廠要倒閉了,人都是崩潰的,要死要活隨便,結果樣子嚇得人家趕緊搖車窗上去,話都不敢說就走了?!?/p>

李均友在深圳買過三部摩托車,第一部被偷了,后來因為深圳“禁摩”,第二部被交警收了,第三部有一天又被交警給截住了,“他們要扣車,我把車使勁砸倒在地,說,‘老子不要了!’走了。當時如果有刀,我會殺了那個警察,人到了山窮水盡,情緒極壞,自己最重要的謀生的工具還被強制扣下,什么事都干得出來?!?/p>

后來他花了2.3萬元買了一輛老舊面包車,但故障率極高,動輒熄火拋錨,“當時就想有個棚棚遮雨就好。車經常熄火,去跟人家談生意,打電話告訴人家說,還有兩三公里就到了,結果就拋錨了,我力氣大,一邊把握著方向盤,一邊推著走?!?/p>

“我覺得每個工人都應該平等的對待,特別別人落魄的時候千萬不要去欺壓人家?!?/p>

應該說,這是李均友自己成長過程中所遭遇的切身感受。

1993年6月來深圳打拼之前,李均友混跡昆明的時候,曾經想過搶劫、盜竊等犯罪。

那時他不僅一無所有,關鍵是以他當時的條件,想靠勞動掙錢也很難,這時他想到了以犯罪手段迅速獲得財富的路徑。

他曾經“惡向膽邊生”。

“1992年春節,我沒錢回家,萌發了想干一票回家的念頭。滇池電影院是紅燈區,晚上經常去那里盯梢踩點尋找下手目標?!?/p>

無論是偷,還是搶,李均友認定自己只有這條路可以整到錢。

有一天,他鎖定了一個老外,“我看他掏出一百塊錢買椰子,感覺他很有錢,但是他打了車走了。這一票沒干成,我回去在床上氣得捂著被子放聲大哭?!?/p>

“后來是在王大橋勞務市場看見深圳有工廠招工才救了我,斷了搶劫或者盜竊的念頭?!?/p>

“一個人如果能夠積極向上,誰不想做好人,壞人是被逼出來的。我其實很理解那種走投無路去偷去搶的人,就是一個瞬間走錯了,20多年前在昆明,我就鐵了心的要走這條路了,”他說,“使我改變的是深圳,我到深圳來拿了第一份工資心態就徹底轉變了,我覺得人要過好日子,必須要努力的工作,而在深圳,努力工作可以過上好日子,這對我的轉變非常大?!?/p>

但人是有惰性的,總有輕松致富,乃至不勞而獲的想法,曾經一度,李均友迷上了賭運氣的買彩票,“我買過六合彩,也買過彩票,記得那時我月工資800元,我敢花1200元買彩票,老以為之前沒中大獎,肯定是買少了投入不大,直到我頭碰墻壁多次以后才清醒過來,知道天上不會掉餡餅?!?/p>

到1月27日記者采訪他時,李均友獨自一人離家闖蕩江湖已經整整29年半,距他到深圳打拼也有24年半,是深圳這塊機會良多的熱土成就了他。

1月27日晚,應他邀請,記者一行乘坐他的路虎來到了他位于東莞常平鎮的別墅做客。

這是一座帶游泳池、花園、地下室的雙拼別墅,500多平米,花了700多萬元,在深圳的另一處,李均友還有兩套商品房。

問及他的資產,李均友狡黠地笑笑,“我沒掙到錢,就掙到一些固定資產,超過千萬是有的?!?/p>

但他工廠的工人人數可以從另一個角度窺探到他的實力,“我現在的工人有60多個,來自廣東、廣西、河南、湖南好幾個省?!?/p>

每月發放這60好幾工人的工資,就要二三十萬元。

1月27日晚,李均友在工廠對面一個東北女人所開的飯館請自己的工人吃年飯。

“我現在有兩個女兒,媳婦管財務,現在家庭幸福和睦?!?/p>

“成功現在還談不上,這個路要永遠走下去,明年要好好規劃一下產品?!彼f,“很多人說做產品一定要品質漂亮,但是我覺得做人更重要?!?/p>

2009年,李均友帶著幾個臺灣企業家朋友回云南旅游,他心中還有一個任務,他要回去還一筆虧欠近20年的舊賬,他在圭山小煤窯挖煤時,多次到一個姓阮的小店賒購東西,先后欠人家171元未還,到了昆明后,李均友租了一輛車帶著臺灣朋友一起故地重訪,尋找阮店主要為還款,“我帶了2000元給他,但他早已搬家,問了許多人都不知他的下落,錢沒有還成?!?/p>

李均友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明顯蕩漾著失落的歉疚。

你在他鄉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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