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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連叔叔

2018-03-13 19:35項中立
當代小說 2017年6期
關鍵詞:小超水鎮風鈴

項中立

父親在電話里說,這幾天于連叔叔可能會來醫院找我。半年前,他得了腦梗,雖然沒有死掉,卻落下了比較嚴重的后遺癥。父親在電話里沒有跟我描述于連叔叔的后遺癥究竟有多嚴重,他只是告訴我于連叔叔不得不因此放棄了當村長的機會。于連叔叔心有不甘,一定要來城里“大醫院”做一回全面細致的檢查,看下屆還能不能再次競選村長。父親說,于連叔叔的小兒子死后不久,他的老伴也死了,還有競選村長和治療腦梗,都是傷財的大事,這些年,于連叔叔的日子過得很是艱苦,一些檢查費用,能少花盡量少花,能不花盡量不花。父親還囑咐我,倘若需要等候檢查結果,一定要讓于連叔叔住到我們家里,萬不能讓他花錢住在旅館里等。我都一一應過,父親才放了電話。

其實我所在的這所醫院并不算大,在這座城市里至少能找出50個,某些方面,譬如規模、醫療水平,不一定比老家的縣醫院優秀,但在鄉人的意識里,仍是比較信任城里醫院。所以,每年總有鄉里人托我父親的關系,來醫院找我。事實上,我在這所醫院里只是一個護士,沒有一點權力,幫不上他們什么忙。我的工作就是給患者量量體溫,掛掛吊瓶,更多的時候是慵懶地躲在護士站寬大的圍臺后面跟同伴閑聊,或者玩手機。我之所以在這里一口氣干了10年,完全是因為這里比較閑適。我是個懶人。我的工作崗位在三樓婦產病房。實在無聊的時候,我推開三樓朝東的窗戶,會看見遠處大片的莊稼和民房。也就是說,我們這所醫院的地理位置正好處在城鄉接合部,來這里就診的除了郊區的農民,再就是外來的農民工。所有這些患者都非常容易接近和相處。我在這里干了10年,從未跟患者發生過不快。每天朝九晚五,我的日子一直非常平靜。

父親打過電話的這個下午,陽光均勻地攤在護士站寬大的圍臺上。我躲在圍臺后面,懶散地撥弄著手機。我想以此來阻止對一些往事的回憶,但最終我發現自己失敗了。我不得不丟掉手機,走到打開的窗戶那兒,向遠處極目眺望。我看到了一片低矮的民房和無邊無際的莊稼,看見一個清瘦而英俊的少年,和我手牽手穿行在茂密的莊稼地里……

那個少年,就是于連叔叔的小兒子,他叫小超。

在我的記憶中,每年的正月和六月,于連叔叔總要從很遠的水鎮來我們家看望我的父母。他們見面時,我母親總是埋怨于連叔叔怎么不把小超一塊兒帶過來,于連叔叔也總是說,那小子,野瘋了,哪兒瞄得見他的影子?于連叔叔離開時,我母親還要殷殷地囑咐于連叔叔,下次來,一定要把小超帶過來讓她瞧瞧。于連叔叔滿口答應著,但下次來仍是一個人,騎著那輛半舊的自行車,后座上馱著一條袋子,袋子里裝了三五棵白菜。我母親把這些東西倒出來.再填進去一些大米或者麥子,末了,還要放一點錢進去,通常是二十元或者三十元。于連叔叔走的時候.我母親會在他剛剛騎上車的那一刻才告訴他,她在袋子里塞了一些錢,是給小超買衣服用的,孩子大了,別穿得寒酸。于連叔叔跳下車,表情無奈地看著我母親,也不說什么,只是嘴里“咂咂”地響幾聲,然后騎車遠去。我一直覺得,他們所表現的一切都是在演戲。并且互相心知肚明,但卻樂得互不戳破,只有我渴望見到少年小超的愿望是真實的。

于連叔叔離開以后,我們家必有一場冷戰。通常是我母親大被蒙頭,躺在炕上,不吃也不做。我母親原本是一個勤快的女人。那時候,我父親在十里之外的窯廠做窯匠,家里所有的家務和十多畝旱地,都是我母親一個人料理,我幾乎沒有看見過她悠閑地坐下喘口氣的工夫。我父親每月七八百元的工資(在于連叔叔看來,我們家富得流油),大秋麥收都舍不得落一個班兒,只在于連叔叔來的這天,從窯廠回來見于連叔叔一面。那時鄉間沒有公路,不通汽車,他又不會騎車,十幾里土路總是走得他滿身塵土,滿額頭的汗珠兒。我母親跟他賭氣,除了心疼給于連叔叔帶走的糧食和錢,還心疼我父親為了見于連叔叔而落的這個班兒,一個班兒可是二三十元啊。我母親大被蒙頭的時候,我父親沉默著在堂屋收拾于連叔叔帶來的東西。他慢吞吞地將腐爛的白菜幫剝掉,剝得只剩下一個鵝黃色的菜心,碼到屋角,用柔軟的稻草苫好。這點活兒,他會磨蹭到天黑。天完全黑下時.我母親還是蒙著被子一動不動,這時候,我父親會在堂屋一口一口地咀嚼那些菜幫子。而我母親最終會被他響亮的咀嚼聲從炕上拉起來,開始做晚飯。晚飯上桌的時候,冷戰就完全結束了,他們開始說話,話題仍然是于連叔叔和他的小兒子小超。

據我父親說,當年于連叔叔甘愿去水鎮做上門女婿,完全有他自己的一套思路。那時候還是人民公社,他的岳父是公社書記,也算得上有權有勢。于連叔叔的打算是憑借岳父的權勢為自己弄個身份。這個想法,他或許跟我父親透露過,因為他只有我父親這一個朋友,他去水鎮成婚的時候,是我父親借了一輛馬車,拉著于連叔叔和他僅有的一個小行李卷送到水鎮。但是于連叔叔命孬,他剛到水鎮不久,當公社書記的岳父居然猝死在一次會議現場。這對于連叔叔是個致命的打擊,原本活潑的于連叔叔,變得萎靡不振,再也無法跳出水鎮無邊的莊稼地。而他的女人,也就是我的于嬸,身體本來不好,在跟于連叔叔生了小兒子之后,身體狀況更是一落千丈。整日跟醫院打交道,這讓他們的生活變得十分艱苦。于嬸是個結過一次婚的女人,并且跟前夫生了一個兒子。名叫大超。岳父死后,公社照顧大超去了公社大院上班,這讓于連叔叔耿耿于懷,他給他的小兒子取名小超,寓意十分明顯,不光是對自己未能接岳父的班表示不滿,更是寄托了對小兒子的無限希望。然而他的小兒子小超,卻是個不爭氣的孩子,從十三歲開始在水鎮混大街,打架斗毆,幾乎沒念過書,十六歲那年。因為打架傷了人,進勞教所待了兩年。

那個小混混!我母親背地里總是稱呼小超是小混混。在我們老家,混混這個詞可不全是貶義。有時候也指一個人強勢,霸道,不窩囊。于連叔叔的兩個兒子,性格截然相反。大超文弱,不愛言語,一副拿不起事情的樣子;老二小超刁鉆霸氣,很得于連叔叔疼愛。自從岳父死了以后,于連叔叔家再沒有門庭若市的景象,甚至沒有普通人家樂呵。有很長一段時間.于連叔叔難以接受這個現實。

于連叔叔每次來我們家,都會或多或少地透露一點有關小兒子小超的消息,譬如說他在水鎮率先文身,一條巨大的青龍張牙舞爪地纏繞住全身;譬如從勞教所出來之后,整天拎著一條三節棍替人催債……于連叔叔說著這些的時候,臉上表情豐富,仿佛在炫耀小兒子的與眾不同。但我父親一直認為這不是年輕人的正道,因此,他在跟于連叔叔喝著苞米酒的時候,激烈地爭吵不休。爭吵之后,他們不約而同地陷入沉默,酒便喝得寡然無味。喝著喝著。于連叔叔突然就無聲地笑了,說,我就是喜歡他生馬蛋子一樣的性格,沒辦法,我就是喜歡。假如讓我再生他一次,我還是希望他像現在一樣,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于連叔叔說他自己幾十年來一直走所謂的正道.但他什么前途也沒能走出來,至今還在那幾畝菜地里守著……說著,于連叔叔又哭了。于連叔叔每次跟我父親喝酒都要哭一回,淚水在他臉上無聲地彌漫。那一刻,我覺得才四十多歲的于連叔叔蒼老不堪。在我們家墻上懸掛的鏡框中,有一張于連叔叔的照片.那是于連叔叔從治河工地上回來,在水鎮勞模大會上拍的。照片中的于連叔叔胸脯上配著一朵比他臉龐還大的紅花,笑得十分動人。那時候的于連叔叔.多么青春,陽光,倘若不是知根知底,誰敢把他跟現在的于連叔叔聯系在一起??!我懷疑于連叔叔在水鎮生活得并不快樂。我真的不該產生洞悉于連叔叔生活的好奇心,但這種好奇心就像我渴望見到那個小混混小超一樣,讓我無法摒棄。

我母親自然是不會同意我去水鎮的。于連叔叔每次來我們家,總會真誠地邀請我去水鎮玩幾天,而我母親總是以丫頭功課忙,出面阻止。在我母親眼里,于連叔叔是個無情無義的人。背地里,她常常給我講述發生在多年以前的一件事情,以此來證明她對于連叔叔的評價是正確的,也以此作為阻止我去水鎮的又一個理由。其實這件事在我們村里不是小道消息,也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清楚來龍去脈。即使我母親不講。我也聽別人講過。我從沒懷疑過它的真實性。倘若要講起來,語文成績還算不錯的我,可能比我母親講述得更加細致動聽——那是于連叔叔去水鎮成婚之前的事情。那時候,于連叔叔正跟村里一個叫風鈴的姑娘好著,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于連叔叔突然決定去水鎮,對于風鈴姑娘來講,這無疑是個難以承受的打擊,終日抑郁,拒絕所有善意的勸解。終于在我父親用借來的馬車把于連叔叔送去水鎮那天。喝了半瓢家里點豆腐用的鹵水。雖然家里發現得及時,送去醫院治療,沒有死掉,卻大大傷了元氣,在一年多的時間里,看上去病病懨懨。后來,風鈴姑娘去北京一個軍官家里當了保姆,經這個軍官介紹,嫁給了另一個喪偶的軍官。聽說這個軍官軍銜挺高。只是年齡比風鈴姑娘大了不少。風鈴姑娘父母還在著的時候,隔三兩年,她還能回來探望一下,也只是自己回來,誰也沒見過她的軍官男人。后來,父母沒了。風鈴姑娘便很少回來過。

也許是女人對此樣事情的感覺較男人更敏感一些吧。母親每次講起來總要將于連叔叔極盡可能的貶低一回。我一直認為母親這樣有點矯情。我也是女人.我怎么就沒覺得于連叔叔有多么不可饒恕呢?我這樣說也是因為我還覺得,于連叔叔的事說到底跟我沒有一點關系。

盡管母親一直阻撓,十九歲那年,我還是去了水鎮。

那年我高考落榜,父母希望我復讀,而我想去深圳打工。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一連僵持了好幾天。這當口,于連叔叔來了。他依舊騎了那輛半舊的自行車,車后座上依舊馱了一條袋子,袋子里也依舊是裝著幾棵白菜。于連叔叔很快就知道了我跟父母之間鬧別扭的原因。在吃過午飯回水鎮的時候,于連叔叔誠懇地邀請我跟他一起去水鎮,并且跟我父母保證,他會成功說服我回學校復讀。除了這些,他還趁機說了另一件事。他說他的小兒子小超喜歡一輛摩托車,但他拿不出足夠的錢,他希望我父親借一千塊錢給他。那天,我父親剛好從窯廠領了工資回家,還沒來得及交給我母親。他沒征求我母親的意見,便自作主張把錢給了于連叔叔。我看見母親的臉色在那一刻很不好看,斷定在于連叔叔離開之后,他們之間會有一場戰事。我一下子跳上了于連叔叔的自行車后座,急切地催于連叔叔快走。我希望盡快地躲開他們。我看夠了他們為一些事情賭氣斗嘴的場面。那一次,母親破例地沒給于連叔叔的空袋子裝上別的東西。在我的記憶里,這是僅有的一次。

于連叔叔騎車的技術很棒。去水鎮的鄉間路坑洼不平,為了不至于顛到我,他盡量把車騎得很慢,很穩。一路上,于連叔叔不停地跟我說著他的小兒子小超。其實,小超是個不錯的孩子,他說,他從勞教所回來后,收養了幾十條流浪狗。幾乎水鎮所有的流浪狗都被他收養了,大大小小,總有二十多條吧。他每天要花費至少七八十元來喂養這些流浪狗,寧可自己穿戴簡單,也不讓狗們餓肚子?,F在,這些流浪狗個個長得膘肥體壯。招人喜愛。我不知道他從哪兒弄來的錢買狗食,也許是偷來的,搶來的,我不問,也不管。男孩子嘛,就應該放手讓他們自己去鬧。其實,他不像別人說的那樣游手好閑,其實他每天都很忙,有時候,幾天都不回家。他不在家的時候,會記著把狗食置辦妥帖。他在外面有很多朋友,大都是賭局上的人物。他自己從不賭錢,他只是在賭局上幫人家看場子,至于拎著三節棍幫人催債則是從勞教所回來以后的事情了——你知道小超進勞教所的原因嗎?他砍斷了一個人的腳筋。那年他才十六歲,他在水鎮大街上跟那個人打了起來。那個人比他壯很多,并且他們有三個人。三個人圍著小超一個人打,他們像踢皮球一樣,把小超踢過來踢過去。小超跪下求他們饒了他,那三個人才住了腳,揚長而去。他們根本沒有想到小超下跪是緩兵之計。那三個人走出沒多遠,小超就闖進旁邊一個餐館,奪了廚師的菜刀朝他們撲過去。其中一個胖子抬腳擋了一下,小超手上的菜刀就砍斷了他的腳筋……

于連叔叔的講述流利而輕松。完全不像在我們家面對我父母時那樣期期艾艾。他說,丫頭,你不想知道小超跟胖子打架的原因嗎?只是為了一個女孩。那個女孩長得非常漂亮,小超很喜歡她。那天小超剛好看見胖子在水鎮街上猥瑣地摸了女孩的屁股,小超氣不過就動手了,結果打到勞教所去了。小超從勞教所回來,居然一下子成了水鎮街上的人物,至少比他哥大超強。大超那孩子雖然去政府上了班,但蔫得很,沒啥大造就。相比之下,我還是喜歡小超。我的喜歡里,一點沒有先撇后養的緣故,在我眼里,他們都是我的孩子,沒有遠近。我總是覺得,大超像我一樣,一輩子都活不出個樣兒來。不是嗎,我在水鎮一口氣待了20年,什么也沒混出來,我曾三次競選村長,但三次都失敗了,現在,我只能每天蹲在那幾畝菜地里,小心翼翼地侍弄那些白菜,來水鎮之前的那些想法,都隨著白菜爛掉了,一點都沒留下……有時候我真想哭一場,哭我自己的命也真他媽太孬了!當年我來水鎮是抱著一些想法來的,這一點,你父親十分清楚,不知他跟你們說起過沒有。但我沒來得及沾上我岳父一點光,他就死了。你于嬸的身體本來就不好.生完小超就更不行了,壞到不能下地走動,吃喝拉撒全都得我侍弄……

于連叔叔顯然有些激動,不知不覺蹬快了車子。好在他很快察覺出我被顛得痛苦不堪,及時慢了下來。慢下來之后,他又接著說他的兒子小超。但他接下來說了些什么,我全然沒有聽清。只有其中的一句話,在我心里莫名其妙地踅了一個圈兒,得以讓我記牢。但當時我只是覺得這話稍微有那么一點優美。沒想到去仔細咀嚼一下。

他說,慢慢地,丫頭你會覺得他是個不錯的小伙子。

多年以后的一天,我坐在護士站寬大的圍臺后面,無聊地撥弄著手機時,意外看見了這句于連叔叔曾說過的話。那時候我已經結了婚,并且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我的日子幸福而庸常??晌液茉敢庠谶@件事上費點腦筋,沒準能意外收獲一點新鮮感。我閉上眼睛,以專注分析于連叔叔這句話是否隱含另外的含義。分析來分析去,得出了一個起碼令我自己認可的結論:于連叔叔希望我最終喜歡上他的小兒子小超!

不過現在看來,于連叔叔的希望已經徹底落空。

見到小超,是我到水鎮的第三天。那天的小雨從夜里就開始下,中午了還沒有停的意思。小超從外面回來,身上沾滿泥濘,但這絲毫不能掩蓋一個少年文質彬彬的本色。他的臉型遺傳了于連叔叔,略略有點瘦。頭發則隨了于嬸的頭發,有點彎曲。有一綹被雨水粘在額上,看上去有幾分稚氣。我做夢都不會想到小超居然是一個如此文雅的少年。他收養的那些流浪狗先我跑過去迎接他。那些狗一共有23條.三條黃色的,6條黑色的,5條黃白色的,另有幾條煙灰色的和一條純白的小京巴。狗們在他面前擁擁擠擠,他不得不放慢朝我走過來的腳步。他用濕漉漉的手掌撫摸著狗們的涼鼻子。走到我跟前時,他懷里抱著那條小京巴。

姐。他叫了我一聲,笑了笑。我居然在這淡淡的一笑里捕捉到了一絲兒靦腆。同時,我又實在搞不明白,他怎么知道我是誰。在我的記憶里,我們根本沒有見過面。他說他看見過我的照片,照片是他父親從我們家帶回水鎮的。我們很容易就找到了可以討論的話題。他索性放下小京巴,騰出手來比劃那張照片的大小,詳細描述照片上我頭發的樣子和衣服的顏色。我終于想起那可能是我初中的畢業照,沒用完的幾張,一直放在我們家柜子上,被于連叔叔私下帶了一張回水鎮。我和小超之間,幾乎沒有半分鐘的緩沖,便熟絡起來。在我母親的描述里,小超一直是一個匪氣十足的小混混,我不由暗暗埋怨母親的不負責任,還有她的勢利和偏見。

在水鎮的那幾天,我和小超每天要做的一個游戲,就是駕著新買的摩托車出去兜風。他總是把油門加到不能再大,我坐在后座上,驚恐地摟著他的腰。我們的頭發飛起來,風和牛吼樣的摩托聲被我們快速甩到身后。在我們身后,尾隨著浩浩蕩蕩的狗群。它們發出狼一樣的尖嚎,一路飛奔,蕩起水鎮街上厚厚的沙塵。這情景真是太刺激了,我在很久以后的夢境里,依然能夠體會到那種凌厲的快感。

雨過天晴的水鎮,空氣格外清新。周圍綠生生的莊稼地海水一樣無邊無際。小超攥緊我的手。在莊稼地里穿行。他像野兔一樣靈動,若不是被他拉著手,我可能早就因為趕不上他而迷失在莊稼地里了。我的頭發被莊稼葉子刮得凌亂不堪,衣服的領扣也被刮掉了,領口放肆地開闊著,裸露出半個肩膀。十九歲的少女,很對得起諸如“豐滿”這樣的詞句了。小超偶爾回頭看我一眼,笑一下。他笑得有點古怪,沒有我之前曾捕捉到的那一絲靦腆。我想,這大概是因為我們已經很是熟絡的原因。

穿過了一片莊稼地,我們看見了一條河。我們像電影里的偵察兵一樣匍匐在河壩上朝對岸遙望。對岸有一家飼料廠。料廠的圍墻塌了一個豁口,偶爾有穿著工裝的工人從那里經過。小超說。姐你想不想知道咱家那么多狗的伙食從哪里來?我馬上意識到他要為我演出一場叫“夜盜”的戲。我們在河壩上一直隱蔽到天將黑。廠區的燈亮起來之前,小超把脫下的衣服塞到我懷里,鳧水過河,從那個坍塌的豁口潛入料廠。約摸過去半個小時,他成功地拖著一袋飼料游過河來。月光下,我看見料袋上寫著“奶牛飼料”的字樣。小超說,牛飼料用來喂狗也是蠻不錯的。穿上衣服他又說,明天我得出去幾天,姐你得把咱家的狗們管好,別餓著它們。第二天小超真就出門了,從此我再沒有見著他。

我在水鎮總共待了5天,只看見過兩次于連叔叔的大兒子大超,都是在傍晚,他下班回來鉆進自己屋里之前的那幾分鐘。他果真是一個喜歡沉默的人.我幾乎沒有聽見過他說話。我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輕描淡寫地點下頭,笑都沒笑一下。我懷疑他很不歡迎我出現在他們家。我說他沉默是揀好聽的說。用“古怪”來評價他一點都不為過。后來,我聽說這個古怪的人居然辭掉了政府的工作,去城里打工,并且在城里買了樓房,輕易不回水鎮了。

于連叔叔家的宅子在水鎮極其普通,一點不像公社書記住過的舊宅。三間正房和三間“倒座”構成一個小巧的四合院。倒座是水鎮人獨有的叫法兒,也是三間平房,只是比正房稍稍矮了一點,臨近院門,中間的一間,便做了門房。于連叔叔和他的小兒子小超分別住在另兩間屋子,而于嬸和她的大兒子大超則住在正房的兩間屋子。這種奇怪的居住方式,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他們貌合神離的生活。于連叔叔安排我跟于嬸住到一起。這是個不算漂亮的女人,有著一片丑陋的兔唇。由于常年不能下地活動,她的身體凸顯了一種病態的臃腫。但她是個十分健談的女人。我和她躺在一條炕上的時候,她跟我講她的前夫,講她的父親在世時她的生活有多么優越。講她生小兒子小超時因為大出血,險些喪命,甚至跟我講她如何強迫于連叔叔跟她做愛……我覺得,她的健談恰恰證明了她平時的孤獨,一旦遇到樂意傾聽的人,她便不自覺地口無遮攔。這一點,我能夠理解她。

我在水鎮的最后一晚,她突然變得沉默。我知道她根本沒有睡著。她的巨大的身體,艱難而頻繁地轉動。水鎮的夜沉靜安詳,濃郁的莊稼的味道.從四面八方涌進屋里。在我快睡過去的時候,她突然摸索到我的手,說,我給你講講你的于連叔叔吧。

睡意頓時全無。我在黑暗中睜眼瞄了瞄她。我發現她側躺著注視著我。對她而言,這樣的姿勢并不舒服。

你于連叔叔剛到水鎮那會兒,表現還不錯,凡事算得上殷勤。那時候,我父親是水鎮的父母官.我們的生活完全可以用“甜蜜”這樣的話來形容??墒?,于連他天生命孬,正當我父親打算把他弄到公社當秘書的時候,突發腦溢血,猝死在會議現場。我們的生活像一面高墻一樣,瞬間坍塌。于連變得沉默寡言.拒絕上街,拒絕跟我做愛。開始,我覺得我還能理解他,畢竟我父親的猝死對他來講太不公平。但是后來,我漸漸覺得事情不是這樣,比這要復雜得多。有一天,我在水鎮街上碰見了一個女人。那女人模樣長得真是不錯,比我漂亮得多。她在北京一個軍官家里當保姆,回鄉看望父母,在水鎮等車。她說她認識于連,并且跟于連好過兩年。正當他們談婚論嫁的時候,于連突然去水鎮跟一個比他大了十多歲的女人成婚,她怎么阻止都不行,哭鬧和挽留都不奏效。他鐵了心,因為水鎮那個女人的父親是公社書記。說話的女人并不認識我,所以,我對她的話有點信。但也不是完全信。我回家把這件事告訴于連,他瘋了似的往街上跑,我攔不住,那勁頭,不看見那個女人,他會撞死在我面前。我信了。那個女人的話,我完全信了。這以后,我開始討厭這個男人。我們很快就分居了,到現在足有十幾年了吧。每天除了把飯端給我,他幾乎不進我的屋,也從不說一句話。我知道他心里想著那個在北京做保姆的女人,倘若不是我在我父親死后很快生下小超,他早已撇下我去找那個當保姆的女人了。是小超留住了他。他很喜歡他這個兒子。但我知道他的喜歡并不是因為小超是他的親生.而是因為這些年他一路走下來的經歷,讓他十分壓抑,他渴望從小超身上得到一點釋放的快感。

我父親死后,在經過了一段極度的消沉之后,于連也想過依靠自己折騰一下,他連續三屆競選村長,但都失敗了。他不得不徹底認命,每天把自己交給那幾畝菜地。其實他種的菜一點都不好,只能賣出很少一部分,大部分爛在地里。但你絲毫看不出他有多心疼,他會繼續種,然后看著它們繼續爛掉。我覺得他的精神沒有一點問題,他只是愿意看著自己的歲月和所有的心思都隨著白菜爛掉。爛掉了,他可能會收獲一點快感。

于嬸慢慢停了下來。她大概是累了,微微喘息。這樣的講述,于她而言是一份不輕松的體力勞動。一時間,屋里沉靜下來。水鎮的夜,在這份沉靜中快速流逝。有那么一會兒,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小超,不知道在我離開水鎮之前,他能不能從外面趕回來。

我母親到底是對我不放心,我來水鎮的第五天。便差父親接我回去。于連叔叔也不再挽留。他只是用袋子裝了幾棵白菜,囑咐我們帶上。他把我們一直送到水鎮大街上。分手之前,他用手掌拍拍我的頭頂,說,丫頭,聽叔的話,回去復讀吧。

我離開水鎮時,小超沒有趕回來送我。

我到底沒回學校復讀,也沒去深圳打工,而是去灤縣衛校學了醫護專業。寒假回家時,母親告訴我小超死了。他拖著一袋飼料淹死在河里。

用我父親的話講。從穿開襠褲的時候。他跟于連叔叔就鐵。十一歲那年,他們躲在村北窯坑里拜了把兄弟。我父親年長六個月,為兄,于連叔叔為弟。他們學著電影上的樣子,給蒼天大地行了跪拜之禮,也發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誓言。盡管他們這種關系遭到了大人們的否定,但他們之間,一直稱兄道弟。那時候,我爺爺在村里當會計,也算個有身份的人,他是絕對不會允許我父親和于連叔叔形成這種關系的。他心里根本就瞧不起于連叔叔的家。于連叔叔的母親,在于連叔叔很小的時候已經過世,他父親又是個好吃懶做的人,所以那時候,于連叔叔的家在我們村里是最破敗的,根本不能跟我們家相比。但我父親說,于連叔叔是個非常有心的人。上小學那會兒,他想當班干部,對老師非常殷勤,給老師打水,主動擦黑板,但因為學習成績不好,始終沒能得到老師的賞識。后來升到初中,于連叔叔的殷勤終于得到了班主任的注意。準備選他當勞動委員。但這個決定還沒來得及宣布,班主任突然被調到了別的班。等新來的班主任開始關注他的時候,短短的兩年初中學業結束了,于連叔叔和我父親一樣,沒考上高中,回鄉務農。那年,他們十七歲。

十七歲的于連叔叔身體單薄,生產隊總是派他一些輕活兒,比如和女人們一起打場,掐高粱穗子?;顑狠p工分掙得就少,分糧食就少,于連叔叔的父親又是個懶人,所以,于連叔叔家的日子一如既往的落魄。

那年縣里組織大會戰治理青龍河,要求全縣每個生產隊派人參加會戰。這可不是輕巧活兒。擔著一百多斤的土挑子,爬三四十米高的河壩,多精壯的男人都得咬牙。隊里男人們誰都害怕攤上這活兒。那幾天,隊長屋里突然熱鬧起來,不時有男男女女提著些小禮物去串門,有的是旱煙面,有的是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隊長很明白人們的用意,無非希望隊長不要派他們(或她們的男人)去工地參加會戰,盡管縣里規定,凡參加會戰的人每天記十分工,并且每天有兩毛錢的外出補助。隊長可能很為難,一連幾天都鎖著眉毛,參加會戰的人員始終不能確定下來。

有一天,于連叔叔找到我父親。我父親清楚地記得那是個秋末的晚上,天有些冷了,風把樹葉子刮下來,戳到人臉上,有點癢。我父親和于連叔叔坐在村口那棵大柳樹底下抽煙。我父親抽一毛四一包的“春耕”,這在當時已經是很不錯了;而于連叔叔抽的旱煙面,用粉連紙卷成喇叭狀,抽幾口就滅了,需要頻繁地點燃。于連叔叔還穿著夏天的薄衫,或許是感覺有點冷,緊緊抱了膀子。但我父親在他偶爾點燃煙火的光亮里,看見他臉色潮紅,眉毛不停跳躍,很興奮的樣子。

那天晚上,于連叔叔告訴我父親,他決定去工地上參加會戰。

你吃得消嗎?我父親說,這活兒可不比跟女人們打場,掐高粱穗子。

人總得去闖闖。于連叔叔說,工地上苦是肯定的,但我考慮還是好處多一點,工分高,還有補助;工地上是全縣集合起來的人,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知道誰的底細,沒有關系,沒有偏見,只要你肯干,做得好,就會有人賞識你。這好處可不是一般的好處——哥。你說我分析得對不對呢?

那晚,我父親把身上的一件半新的褂子贈給了于連叔叔。

于連叔叔很容易地就被隊長批準去工地上參加會戰了。我父親用一輛手推車把于連叔叔和他簡單的行李送到水鎮。各村參加會戰的人在水鎮集合,然后,統一奔赴一百多里外的工地。

于連叔叔一去就是半年,過年都沒回家,他自愿留在工地上看堆兒。這半年里,他只給我父親寄過一封信。他在信里說,他在工地很好,不要掛念他。他說工地上每天都紅旗招展,人山人海,他每天都處在極度的興奮中。他認為這一步他走得相當正確。他還說他所在的小組在多次評比中一直是第一名,他現在已經是這個小組的副組長了。他在信中只字未提工地上有多苦多累。這讓我父親對他的掛念放下了不少。

于連叔叔是第二年春天回村的。隊長率領全隊的社員去村口迎接他。于連叔叔從插滿大紅旗的卡車上跳下來的時候,他胸前那朵碩大的紅花顫了幾顫。于連叔叔還是那么瘦,臉也更黑,但整個人看上去精壯了不少。于連叔叔把好幾張工地上發的獎狀交到隊長手里,隊長興奮地將那些獎狀在人們頭頂上嘩嘩抖響,人們歡呼著,把糖和煙卷拋向天空……那一刻,我父親別過頭,偷偷擦了一把眼淚。他覺得.于連叔叔到底是闖出一點名堂來了……

漂亮的風鈴姑娘,就在這個時候適時地出現了。

父親一直認為,風鈴姑娘的出現,讓于連叔叔人生的輝煌達到了頂點,愛情和鮮花一起涌向他。從工地回來后,于連叔叔在隊長眼里變了模樣。他開始賞識于連叔叔。當然,理由他已經想得非常充分——于連代表了生產隊的新生力量,必須得到重用。這個理由,沒有誰能夠駁得倒。某一次閑談中,隊長把自己的打算透露給于連叔叔。那一刻,于連叔叔徹底蒙圈了,兩分鐘之后才恢復神志。他跳起來,慌慌張張地找到我父親。那時我父親正在用細柳條編一只蟈籠。我父親激動得手一直在顫抖。后來他們抱在一起,那只快要編好的蟈籠被他們踩了個稀巴爛。

風鈴姑娘聽到這個喜訊,比我父親還要激動。那晚,她主動約于連叔叔出門,很晚才回來。后來于連叔叔告訴我父親,他和風鈴姑娘去了當年他們拜把兄弟的窯坑。那地方非常安靜,有無數的野菊花和馬齒莧在黑暗中靜靜地盛開。他說那晚的風鈴姑娘特別開放,允許他親她,也允許他摸她飽滿的乳房……那時候,于連叔叔借宿在我們家,和我父親住在一起。他寧愿忍受我爺爺的白眼,也不愿回家跟他父親住。他討厭他的父親。因此,我父親總是能夠準確掌握于連叔叔和風鈴姑娘已經交往到什么程度,以至于后來他跟我講到于連叔叔去水鎮成婚的時候說.他們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

一年多以后,隊長才舍得把他的決定公之于眾。聽我父親講那是個雨天。雨天是不用出工的,大家都擠在隊長家抽煙,閑聊。前些時,隊長莫名其妙地跌了個跟頭,鼻子跌腫了,眼眶子也青了。大家聚在隊長家無非是想表示下自己那份關心。隊長說,趁大伙都在,我宣布一個事情。隊長說話有點口齒不清。等到他字斟句酌地宣布完決定,滿屋人居然沒一個說話。隊長不得不又補充一句:我不是一下子把所有工作都推給于連,我的意思是讓他先當副隊長。我老了,力不從心了,前幾天好端端地就跌了個跟頭.我懷疑身體出了大毛病,不趁早選個接班人,怕來不及的。年輕人,早鍛煉早成才……

在于連叔叔看來,副隊長只是一個托詞,或者是一個緩沖,只要不出大閃失,扶正毫無懸念,只是個時間問題。

然而時間這王八蛋太他媽可惡了,它總是非常粗魯地對待于連叔叔,不肯給他一個展示自我的機會。還沒等于連叔叔正式展開工作,一紙公文下來.取消生產隊,包產到戶。取消生產隊,自然就沒有隊長這個職務了。

這件事對于連叔叔的沖擊非同小可。一連數日,他拒絕離開屋子,不出門,也不理會風鈴姑娘的主動約會。后來,他索性從我們家搬回去和他父親一起住。我父親和風鈴姑娘去于連叔叔家,好幾次看見他和好吃懶做的父親昏天黑地地喝酒。風鈴姑娘的熱情,似乎慢慢地冷卻了,她不再主動約他。

說不清于連叔叔從什么時候頻繁地往水鎮跑。有一天,他來找我父親。他顯然又喝了很多酒,站不穩腳跟,兩只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我父親。于連叔叔說,他認識了公社書記的女兒,她是個寡婦。她很喜歡他,請他吃飯,還主動抱他。她跟他說,倘若他肯到水鎮跟她結婚,她會求當公社書記的父親在政府給他謀個職務。這可是多少人望而不及的事,她有能力讓他被人瞧得起。過了兩天,風鈴姑娘眼淚汪汪地找到我父親,說你兄弟于連決定去水鎮成婚了你知道嗎?我父親這才覺到事情的嚴重性。他去于連叔叔家里,沒找到,又去了水鎮,終于在水鎮大街上撞見了于連叔叔。他仍是醉醺醺的,兩眼可憐巴巴地望著我父親。

我父親說,你決定了嗎?

于連叔叔說,決定了。

我父親一腳踢在他胸口上。

我父親又說,決定了?

于連叔叔說。決定了。

我父親又踢。

風鈴姑娘怎么辦?

等我闖出個名堂,我會回來找她……

你放屁!父親又踢。我父親自己也說不清到底踢了多少腳,腳踢腫了,于連叔叔仍舊沒有改口。后來,我父親嘆了口氣,把他從水鎮攙了回來。

過了幾天,我父親借了一輛馬車,把于連叔叔送到了水鎮。

我有不接陌生電話的壞習慣,但那個號碼固執地打了第二次、第三次,我最終還是接了,是個老邁而沙啞的聲音:丫頭,我是于連叔叔。

啊。于連叔叔,你在哪兒?

你們醫院大廳里呢。

我跟護士長請了假。其實請假只是個形式,我們一個班十幾個護士,比患者還多,怎么說也誤不了事。

我在一樓候診廳看見了于連叔叔。他看上去比十多年前老了很多,頭發白了,腰也彎了,目光明顯有點遲鈍。他手里拄了一根拐杖——也不是正經拐杖,一根很光滑的棍子而已,我懷疑可能是他種菜用過的什么工具的木柄子。

事實上,我第一眼并沒有認出于連叔叔。我在大廳里整整走了一圈兒,走過他面前時,他用拐杖使勁拄了兩下地板,響聲引起了我的注意。

丫頭,你不認識叔了。

聽上去,于連叔叔有點難過。

怎么會呢?我說,我在叔叔家可是住過五天呢!

虧你還記得。于連叔叔笑了。那時候,小超還活著……說到小超,于連叔叔又難過,嗚嗚地哭起來。他只是拿捏了一個哭的樣子,沒有眼淚落下。這樣子有點滑稽了,不少人好奇地朝這邊看過來。我趕忙岔開話題,那些狗呢?我說,那些流浪狗都哪兒去了?

又都成了流浪狗了。于連叔叔說,起初,它們誰都不愿離開,可我實在沒有什么給它們吃,禁不住餓,最后就走了,只剩下一只小京巴,餓死也不離開,最后,真的餓死了……對了,丫頭,你還記得那只小京巴嗎?

我怎么會不記得!十年前的那個雨天,小超抱著那只小京巴朝我走近的畫面已經深深印在我的記憶之中。十年里,很多物事都被我不知不覺地淡忘,惟有那個畫面我一直記得清晰。雖然有時候我覺得這有點可笑。

我弄來一架輪椅推上于連叔叔,進出有關科室進行體檢。這樣的事對我來說并不復雜。同一樓層的‘檢查項目做完了再去別的樓層。這樣既避免了上下奔波帶來的苦累,也節省了不少時間。盡管如此,還是挨到下午三點鐘才拿到了所有結果。醫生說情況不容樂觀,病灶面積遠遠超過了5mm,也就是說,患者不光康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且復發的危險性很高,這種病復發后的死亡率也是非常高的……我不忍心將這個結果告訴于連叔叔。在回我們家的公交車上,于連叔叔情緒非常低落,他說,丫頭,叔是不是沒啥指望了?

晚飯我特地做了手搟面。我記得那時候于連叔叔特別愛吃我母親做的手搟面,吃得滿頭大汗,常常有意無意地把我和母親的那份也隨帶報銷了。于連叔叔身體瘦小,飯量卻大得驚人。他多次給我們講過當年在治河工地上,一頓飯吃掉一扁擔窩頭的壯舉。怎么叫“一扁擔”呢?于連叔叔說,他們挑土的扁擔長2米,上面排滿窩頭,至少有十多個。也就是說,當年的于連叔叔,一頓飯吃得下十多個窩頭!令人尷尬的是我好像忽略了于連叔叔飯量大的特點。也可能是我心不在焉的緣故,我只做了包括我老公和我女兒在內的四份手搟面,我想每人一份足夠了,不料于連叔叔一高興,居然把所有面條全部吃光,以至于我不得不又叫了外賣。吃飽了的于連叔叔嘿嘿地沖我們笑,并不覺得他的行為缺乏禮貌。我想,倘若不是我在吃飯前臨時決定跟他撒一個謊,或許于連叔叔連他自己那一份也吃不完。但我跟他撒了個謊,我說,叔叔你放心好了,醫生說你的情況還不錯,堅持吃藥和鍛煉,很快就會恢復好的。是嗎?于連叔叔一下子變得活躍起來,好似那病頓時去了七八分,也不在乎我女兒怎樣拿小白眼翻他,顧自吃得熱汗淋漓。我女兒回她自己屋里之前,暗暗扯了下我的衣角,叮囑我明天必須把這個姥爺送走。

整個晚上,于連叔叔情緒亢奮,有那么一會兒,他拄著拐杖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像蓄意丈量著什么,用目光掃描客廳里的每一堵墻壁和每一角空間.又扶著陽臺上的玻璃,朝樓底下無聲流動的車燈望了一會兒,然后,他說,住高樓真好!他又坐回沙發,跟我說,丫頭你還記得大超的模樣嗎?他也在城里買了這樣的高樓……他媽死了以后,他辭了政府的工作,一個人跑到城里打工。說實話,我不喜歡那小子。我在水鎮待了20年,他只拿眼睛跟我說話。想不到前幾天,他居然回了水鎮一次,他讓我搬到城里跟他一起住……我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有兩三天的時間,我一直以為是做了一個夢。后來,他又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我才敢相信確有其事……于連叔叔突然又哭,仍然沒有眼淚,只是嗚嗚地虛張聲勢。我知道百分之九十的腦梗后遺癥患者在激動的時候,都會用這樣的方式來表達情緒。這下好了!于連叔叔說,我搬到城里住,有人照顧,我的身體會恢復很快。等我病好了,我要接著競選下一屆村長,我必須在我活著的時候證明一下我自己……唉,丫頭,你叔活到這個份上啥也不怪,就怪叔的命孬。本來,這一屆村長,叔是選上了的,可還沒來得及正式上任,突然得了這該死的病……說起來,我這次競選成功,還得感謝你于嬸呢。她死后,我在她褥子底下翻出了7千多塊錢,都是她平時攢下的體己錢。大概她到死也不會想到,她這些錢幫我競選……我用那些錢,買了40多張選票呢……丫頭,明天一早你把我送回水鎮吧,我得在搬到城里去之前,給你于嬸和小超這個王八蛋燒點紙錢,我還想回老家看望下你父母。又到六月了,我得去看看他們啊。幾十年了都是這樣的……另外我還有個心愿,就是希望進城之前,見風鈴姑娘一面。我不知道我這一走,猴年馬月才能回水鎮。風鈴姑娘有好多年沒回水鎮給她父母上墳了,沒準兒這個六月她會回來……這些年,我心里最惦念的人還是她。我知道,她在北京跟那個老頭過得不會開心……

于連叔叔終于歪在沙發上睡著了。我的眼睛靠近了他,這一次,我發現于連叔叔眼角上掛著一顆豌豆那么大的淚珠,搖搖欲墜的樣子。

父親在電話里告訴我于連叔叔亡故的噩耗時,我并沒有多么吃驚,因為冥冥中我有一個預感。覺得于連叔叔的這一天,不會來得太遲。也許父親故意瞞了兩天才告訴我,擔心我一下子接受不了,畢竟于連叔叔從我這里回水鎮才一周的時間。不過我想,父親是多慮了。

被人發現時,他死了有兩天了。父親說。

由此看來,于連叔叔回水鎮四五天就死了,他還沒有來得及去大超的高樓里住上一夜。

父親說,之前他來過咱們家。他仍然帶了兩棵白菜來,那白菜很小,只有拳頭大的兩棵菜心,想必是為了分量輕一點,故意剝掉了菜幫,但拎在他手里??瓷先ミ€是很吃力的樣子。他這次破例地在咱們家住了一晚,這么多年,他從沒有住過。第二天,他在村口那棵柳樹下坐了一整天,說等風鈴姑娘。他想見她一面,說聲對不起,然后去城里大超那里養病。他自然是等不到風鈴姑娘,她有很多年沒回過家了。你于連叔叔在那里一直等到天黑,村口沒有人來往了,才叫我把他送回了水鎮。我用一輛手推車帶著他往水鎮走的時候,覺得很像多年前送他去水鎮集合參加大會戰的情形??墒?,你于連叔叔到死都不會想到,就在他回水鎮的第二天,風鈴姑娘回來給她父母上墳了……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父親可能感覺到了我的異樣,說,丫頭,別這樣,你聽我說,你于連叔叔最終還是得到風鈴姑娘的好處了,是風鈴姑娘回北京之前趕去水鎮看望他,才發現他已經死了。若不是風鈴姑娘。他怕是要爛到屋里了……

責任編輯:劉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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