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李夢雅在黃河路上擺了個擦皮鞋的攤位。馬桂蘭在黃河路上也擺了個擦皮鞋的攤位。糊口都難的小生意，同行照樣是冤家。

李夢雅第一次看到馬桂蘭的攤位時，吃了一驚，下意識“喲”了一聲。頓覺自己口袋里的錢飛走了一半。李夢雅下意識捂了捂口袋，也看清了臉掛微笑坐在小板凳上等候顧客的，是常常在路上遇到還會說說話的馬桂蘭。

李夢雅本來對馬桂蘭印象很好。李夢雅常?？吹今R桂蘭汗如雨下，揮舞掃帚仔細清掃道路。李夢雅本來也很同情馬桂蘭，幾次都從苦著臉的馬桂蘭口中聽說清潔工的工資太低。但此刻，李夢雅只覺得馬桂蘭是在侵犯自己的利益，惡劣程度堪比土匪。

李夢雅挺直腰板，手抓鞋刷，翻著白眼盯住馬桂蘭，后悔曾經多次對馬桂蘭說過擦鞋比掃地掙錢多的話。李夢雅覺得好人不能做，她要反擊。

李夢雅的屁股在小板凳上扭了幾次后，來到馬桂蘭的面前。李夢雅居高臨下望著坐在小板凳上的馬桂蘭，根本不管馬桂蘭的笑臉和熱情的招呼，虎著臉說，你怎么擺到這條路上了？

馬桂蘭愣住了，臉上的笑意僵凝，說，你擺你的，我擺我的。

李夢雅說，掙不到幾個破錢的爛生意，多一個人，還怎么做？

馬桂蘭站起身，也虎起臉，說，嫌人多可以回家，沒人攔。

李夢雅說，我先在這條路上擺的。

馬桂蘭稍稍愣了愣，說，你先擺的就狠??？馬路是你家的??？

李夢雅也愣了愣，想到馬路屬于馬路上的每一個人、每一輛車、每一棵樹……當然也包括馬桂蘭。但還是強詞奪理說，馬路多呢，擠在一起快活??？說完，扭頭就走。

馬桂蘭沖著李夢雅的背影，說，滑稽又少有，我擺我的攤，還沒王法嘞。

李夢雅停步回頭，說，有本事不要當跟屁蟲。說完扭頭又走。

馬桂蘭說，還搞不清誰是跟屁蟲呢。馬桂蘭見李夢雅沒回頭說話，又放大聲量說，我非在這里擺，擺定了！

那天，李夢雅對自己的顧客滿懷好感，甚至感激，擦鞋格外仔細。她恨不得馬桂蘭的顧客嫌馬桂蘭擦得不干凈，或被弄臟了襪子和褲腳，抬腿給馬桂蘭一腳。

李夢雅每個早晨都坐著詹旭東的電動自行車到達黃河路。李夢雅即將到達時，都會挺直腰板，抻長脖頸，張望馬桂蘭是否已經到達。李夢雅假如看到馬桂蘭還沒來，就會暗自高興，有時還會長吐一口氣，心滿意足地望望朝霞映射的天空，或是哼唱鄧麗君的歌曲。

假如看到馬桂蘭正彎腰撅屁股擺放擦鞋工具，李夢雅就會擔心馬桂蘭馬上會有生意，焦慮自己的攤位還沒擺好，就會捅捅騎在車上的詹旭東的后腰，催促詹旭東快點。

李夢雅即便坐到了小板凳上，也會腰身扭動，屁股不安地左撅右抬，仿佛無法坐穩似的，并不時地朝馬桂蘭翻上一記白眼，嘴里發出“嘁”的聲音。假如此時詹旭東還未離開，就會遭到李夢雅的白眼，說，去去去，上你的班去吧。李夢雅說完，常常還會抓著鞋刷猛擦自己的皮鞋。

李夢雅對馬桂蘭的態度如此，馬桂蘭對李夢雅也毫不遜色。馬桂蘭沒生意的時候經常是怒視對方，不時地敲擊鐵皮盒示威和泄憤。

隨著兩人的矛盾越來越大，怒視對方的眼睛越瞪越大，時間越瞪越長，兩人的攤位也越擺越近。直到兩人都想在同一地點擺放攤位，互不相讓，從激烈的吵架，發展成打架，引得圍觀者阻塞了交通，招來了警察，責令她們的鞋攤一個擺到了黃河路的最東頭，另一個擺到了最西頭，她們還是會隔著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路旁高大的行道樹，像長頸鹿那樣怒視對方。

詹旭東多次勸說李夢雅換條馬路擺攤位，何必掙小錢生大氣呢。但李夢雅堅決不答應，瞪大眼睛說憑什么讓馬桂蘭那個潑婦；說詹旭東沒有經濟頭腦，不會算賬；說黃河路上的人流量就是大，生意就是比其他地方好得多。最后，李夢雅鏗鏘有力地說，就是要和馬桂蘭斗到底。

詹旭東做夢都想不到李夢雅和馬桂蘭會和好。以至于詹旭東有天開門看見馬桂蘭笑盈盈立在門口，以為她是來興師問罪的。不知李夢雅和馬桂蘭之間發生了什么壞事的憂心，不知如何應對女性討伐的焦慮，令詹旭東愣在原地，忐忑不安。

詹旭東聽見李夢雅親熱說著“是馬大姐吧，快進來，快進來”，看見李夢雅一溜碎步跑出來迎接。詹旭東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為她們和好心安。詹旭東見李夢雅把馬桂蘭帶進了廚房。詹旭東在馬桂蘭走后，讓李夢雅以后要在客廳招待馬桂蘭，說這樣才禮貌，才讓馬桂蘭沒有閑話。但李夢雅笑而不語。詹旭東還想知道她們怎么和好的。但李夢雅又笑而不語。

詹旭東也沒想到自此以后，馬桂蘭會天天晚上來自己家。詹旭東雖然不知道李夢雅和馬桂蘭說些什么，但知道她們是刻意避開自己，才總是躲在廚房里悄聲說話。詹旭東常?？匆婑R桂蘭神情專注地說著，李夢雅凝神皺眉地聽著；或看到兩人目光興奮，相視而笑。有時還會看見馬桂蘭幫著李夢雅擦油煙機、擦煤氣灶、洗碗、擇菜。詹旭東覺得場面溫馨，也覺得李夢雅不該讓馬桂蘭幫著做家務。詹旭東為此說過李夢雅。但李夢雅還是笑而不語。馬桂蘭總是深更半夜才走，走進一片夏蟲聲的夜色里。

詹旭東想不通她們哪來這么多的話要說，想不通她們還有什么說不清和道不明的。詹旭東知道她們的攤位并排擺到了一起，成天說話。詹旭東想從李夢雅嘴里知道她們說些什么。但李夢雅依舊笑而不語。詹旭東若追問，李夢雅要么笑著走開，要么說大男人管女人之間的事情真無聊。

詹旭東想到女人好嚼舌頭，提醒李夢雅不該說的話別說。說她們以前是冤家對頭，省得鬧翻后，又陳芝麻爛谷子滿天飛。李夢雅不僅聽不進去，還讓詹旭東少說馬桂蘭的壞話，說馬桂蘭是個值得自己感恩的大好人。說詹旭東小心眼，才把馬桂蘭視作冤家對頭。嗆得詹旭東說不出話，只覺得天下事無道理。

一天，詹旭東剛進家門，就被一臉喜洋洋的李夢雅拽進沙發里。李夢雅兩眼放光，說她找到一條發財的路，只要沿著這條路開始走，不發財比登天還難。

詹旭東問李夢雅憑什么發財，憑什么說不發財卻比登天還難？李夢雅又是笑而不語。詹旭東又問這些是不是和馬桂蘭有關？詹旭東聯想到李夢雅和馬桂蘭總在廚房里說悄悄話，脫口而出。詹旭東得到的，仍是李夢雅的笑而不語。詹旭東吃過追問的虧，也不再多言。

詹旭東起初不反感馬桂蘭天天來自己家。但時間一長，詹旭東覺得馬桂蘭打亂了自己的生活。比如，影響了他和李夢雅慣常的親熱。詹旭東常常在李夢雅上床時，已經昏昏欲睡，即便還有精神頭，不是遭遇李夢雅的哈欠連天，就是李夢雅沉浸在和馬桂蘭談話的情境里，依舊眼含暢想的光芒而心不在焉。

詹旭東勸說李夢雅不要天天都和馬桂蘭聊到深夜，天熱，因為馬桂蘭來，自己總要穿長褲，不好意思穿三角短褲。詹旭東見李夢雅沒反應，又補充說自己被捂得實在難受。詹旭東見李夢雅又是笑而不語，才說影響了他們做愛。但李夢雅輕描淡寫一笑，說詹旭東沒出息，就知道這個，根本不把詹旭東的話當回事。

詹旭東抱怨李夢雅不理解自己，越來越討厭馬桂蘭做人沒分寸。詹旭東對馬桂蘭的態度，由不理不睬，直至白眼相向。但馬桂蘭依舊親熱地喊詹旭東“大哥”，依舊天天晚上來到詹旭東的家，依舊深更半夜才走。詹旭東郁悶，覺得馬桂蘭像討厭的蒼蠅。

一天深夜，詹旭東和李夢雅結束了夫妻生活。詹旭東終于從李夢雅的嗲聲嗲氣中，知道了李夢雅和馬桂蘭和好的原因，馬桂蘭發展了李夢雅做她的直銷下線，知道了李夢雅說的想不發財都難的發財之道，是跟著馬桂蘭去做P公司的保健品推銷。詹旭東頓時火冒三丈。

詹旭東本來就看不起馬桂蘭，也早就見識過P公司保健品推銷員的無恥。詹旭東在單位里，經?？吹竭@些推銷員拎著印有P公司字樣的袋子，見人就笑。只要有人稍稍搭理他們，他們就會搶步上前，滔滔不絕地鼓吹P公司保健品的種種好處。他們只要不受到呵斥，就會一直嘩啦啦講下去。別人走到哪里，他們就跟到哪里，即便別人上廁所，他們也緊緊跟隨，從不顧忌別人是不是愿意聽。詹旭東單位里的人，只要看到P公司的推銷員，不是像轟狗一樣驅趕他們，就是從辦公室里集體逃跑。即便這樣，那些推銷員第二天仍會拎著印有P公司字樣的袋子，笑瞇瞇地出現。詹旭東做夢都想不到李夢雅也將成為這種人。詹旭東覺得世界荒唐。

詹旭東騰地在床上坐起，居高臨下瞪著眼睛對李夢雅說，猜到你肯定有鬼名堂，否則沒必要躲著我，難怪馬桂蘭低三下四幫你干家務，原來早就心懷鬼胎，我警告你，不要再跟她來往。

李夢雅笑了，說，馬大姐早就猜到你不會同意的，還猜到你會說她壞話的，所以讓我先不向你透露實情的。

詹旭東說，少提她。

李夢雅不笑了，說，馬大姐只是讓我信心堅定后，才告訴你實情，這是溝通技巧，又沒得罪你。

詹旭東說，還好意思護著她，欺騙老公是技巧啊，洗腦洗得家里家外也不分了。

李夢雅沖詹旭東翻了個白眼，說，我覺得你過分，馬大姐是我的引路人，沒有她把這么好的機會告訴我，我以后也不可能過上有錢有閑的舒適生活，我很感激馬大姐的。

詹旭東說，人家下套誆你，你還感激，你真是被她洗腦了，我親眼看到有客人應付馬桂蘭兩塊五的擦鞋費，給了她十塊錢，結果她掰著手指算了半天，還是找了人家八塊五，就這么個蠢貨能發財？還能帶著別人一道發財？你相信??？

李夢雅又沖詹旭東翻了幾個白眼，說，人又不是神，哪個沒有算錯賬的時候，真會大驚小怪。李夢雅說完，望向天花板上的吊燈。

詹旭東說，P公司上線發展下線，就是拉人頭，就是國家要抓的傳銷，除了逮一個算一個的傳銷團伙，哪家正規公司會要這種蠢貨，你跟著她做傳銷的結果只有一個，就是被警察一鍋端，雞飛又蛋打。

李夢雅也坐起身，瞪著詹旭東，說，不懂不要亂說話，人家P公司是全球最大的保健品生產商和經銷商，光資產就有一千九百億美金，是國家正式承認的直銷公司，不然全國各地也不可能開那么多家營業部。

詹旭東愣了愣，沒吭聲。詹旭東對這些一無所知。

李夢雅昂了昂頭，說，P公司的獎金制度是重金邀請五十位世界頂尖的經濟學家設計的，不僅公平合理，還最人性化，只要肯干，就沒有不發財的道理，我再告訴你，我和馬大姐都是跟著P公司做，不是跟著哪一個人。

詹旭東把脖頸抻長，瞪著眼睛湊近李夢雅，說，吹，往大里吹，往神里吹，我又不是沒見識過P公司的推銷員，他們個個都是被人隨意驅趕的狗，你也想當這樣的狗，你不怕丟人，我還怕呢。

李夢雅也抻長脖頸，瞪著眼睛湊近詹旭東，說，你怎么好意思說丟人，我天天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替人擦皮鞋，遭人冷眼白眼，你怎么不嫌丟人了。

詹旭東愣了，想到人來人往的黃河路上，李夢雅低頭彎腰，手腳麻利，為顧客擦鞋的場景。詹旭東的眼睛雖然瞪著，但頓失目光里的鋒銳。

李夢雅說，日曬雨淋，寒風酷暑，你去試試。

詹旭東看到李夢雅的眼圈紅了，看到李夢雅與實際年齡不符的蒼老，也看到家里狹小的空間，泛黃的石灰墻壁，以及那臺像黑狗一樣蹲著的舊彩電。詹旭東愧疚了。詹旭東縮回腦袋，不再吭聲。

李夢雅說，我們窮了一輩子，一定不能讓兒子再受窮，一定要讓兒子過上有錢有閑的好日子。

詹旭東望向油漆剝落的大衣櫥，不吭聲。

李夢雅說，一個人無法放棄過去的無知，就無法走進智慧的殿堂，想要獲得財富，首先要有追求財富的欲望。

詹旭東頗感驚訝，他相信不讀書不看報的李夢雅是說不出這種話的。想到李夢雅是從馬桂蘭那里學來的，詹旭東頓時氣上心頭，心想，你個傻瓜，放棄過去的無知，就能走進智慧的殿堂??？就不能再次走進無知??？詹旭東后悔給了馬桂蘭那么多給李夢雅洗腦的機會。

詹旭東不相信名人名言，甚至聽到就頭昏。人與人有不同的智力體力、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生存環境、不同的命運際遇，對于任何他人而言，相信它們，等于傾聽夢囈，遵循它們，無非踏入誤導的陷阱。詹旭東更知道人間的道理是說不清的，否則也不會出那么多彼此否定的哲學家了。

李夢雅說，選擇大于努力，人的一生不在于努力和奮斗，而在于選擇。

詹旭東再次驚訝地望了望李夢雅，心想，又相信這些事后諸葛亮說的廢話，還沒努力和奮斗，怎么判定選擇帶來的結果，人又不是神，人生會有那么多隨意選擇的機會嗎？

李夢雅說，這么多年來，你這么用功讀書寫作，可結果又怎么樣了？家里還是窮得叮當響。

李夢雅擊中了詹旭東的痛處。詹旭東最大的夢想是當個有名的作家，既掙錢不累，又能讓老婆孩子過上舒適的生活。詹旭東為了實現這個夢想，幾乎投入了上班之外的所有時間，堅持了將近三十年。但詹旭東不僅至今無名，發稿艱難，還因長期伏案，得了嚴重的頸椎病，渾身散溢難聞的膏藥味。詹旭東還想到兒子咬牙切齒說出厭惡讀書的樣子。說他就是看到自己的爸爸天天努力讀書寫作，結果掙錢還不如小區門口賣煎餅的老太太，依舊是窮人。詹旭東腦袋耷拉，不吭聲。

李夢雅雙手抓住詹旭東的一只胳膊，柔聲說，人生不怕重來，就怕沒有未來，人要與時俱進。

詹旭東心想，你哪能想到與時俱進里蘊含多少玄妙復雜呢，人生又哪有那么多一次次可以重來的機會啊。詹旭東想到自己在大冬天里孤零零坐在寫字臺前，凍得渾身冰冷，內心因無法寫出東西而焦躁不安。想到至今在市作協每年的年會上，一把年紀的自己，不僅不受人正眼待見，與任何獲獎或表彰無關，坐在會場旮旯的場景。詹旭東頓生自憐，不想吭聲，腦袋耷拉得更低，覺得自己的腦袋仿佛是掛在脖頸上的一個葫蘆。

李夢雅說，寫不出來，又掙不到錢，還天天愁眉苦臉，活得那么累，實在不值得，干脆不寫了，實實在在和我一道推銷P公司的保健品，為兒子掙錢去。

詹旭東一把推開李夢雅的手說，P公司是不是國家打擊的傳銷組織，我不管，但我就是窮死餓死，都不會去搞傳銷，你就這么喜歡騙我上當??！

李夢雅說，我們是夫妻，我怎么可能騙你上當，推銷P公司的保健品，是幫助他們提升身體素質，別人誤解，只能說明他們無知。

詹旭東說，我不是三歲小孩，別再提那個P公司，我煩！你不愿擺鞋攤可以不擺，你在家閑著，我也不會怪你，但就是不許做P公司的推銷員。

李夢雅看看詹旭東，忽然臉上有了笑意，說，實話告訴你，P公司規定交了三千塊門檻費的會員才有資格推銷產品，否則推銷再多產品也沒用，我已經是會員了，不可能不做了。

詹旭東挺直胸，瞪著眼睛質問李夢雅，你交了三千塊，你傻啊，這個P公司是騙子。

李夢雅說，又不是白交錢，人家會給我價值三千元的保健品，你不是老說精力不如從前嗎，正好吃吃這些好東西，增強免疫力，提振精神，治療你的頸椎病。

詹旭東說，我看你真是被洗腦了，居然花三千塊去買這些垃圾，保健品能包治百病，還要醫院和醫生干什么，牛皮吹得比天大的保健品，還不如抵飽的大餅。

李夢雅說，你才呆呢，吃不起這些好東西，就不要亂講人家壞話，馬大姐老公弟弟的頸椎病也很厲害，不比你輕，就是吃這些保健品吃好的，馬大姐家隔壁的張大媽，糖尿病多年，也是吃了這些保健品血糖正常的，還有馬大姐……

詹旭東打斷李夢雅，說，去去去，馬桂蘭講的神話故事，你也相信??！你們只是兩個擦皮鞋的，屬于最底層，P公司居然收入囊中，傳銷無孔不入的觸角也伸得實在太長，隱藏的人性真是歹毒。

李夢雅說，不懂不要亂講，我再次告訴你，是國家允許的直銷！外國早就發展得紅紅火火了，許多經濟學家都預言二十一世紀將是直銷的世紀，你假如看懂了，就會知道我為什么會選擇P公司，就會明白我為什么要發財了。

詹旭東說，我只知道無商不奸，少扯其他。

李夢雅說，這叫雙贏。李夢雅說著，回身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拿出一沓印刷精美的畫冊，往詹旭東的手里一塞，說，先不要自作聰明，了解之后你就知道人家P公司有多么人性化，我加入它后，會有多么好的發展前景了。

詹旭東草草翻看了后，說，全是王婆賣瓜，全是以成功人士富裕生活為誘餌，騙你們這樣的無知之徒上當，天上不會掉餡餅的，商人的狡詐遠非你這種沒文化的腦袋可以想象。

李夢雅瞪著詹旭東說，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就是心疼三千塊錢嗎，你浪費的錢還少啊，你說你股票虧了多少錢？

詹旭東一愣。

李夢雅昂了昂頭，說，心虛了吧。

詹旭東說，我虧，是運氣不好，但只要我的股數沒減，總有上漲賺回來的時候，總比你被別人騙買回一堆垃圾強。

李夢雅說，你總有理，明明自己愚蠢，還找理由。P公司不僅不騙人，還給窮人翻身致富的機會，只要交三千塊的門檻費，就能拿回這么好的保健品，能走上想不發財都難的康莊大道，正體現人家P公司的先進性和仁慈心。

詹旭東把畫冊往李夢雅的懷里一丟，指著李夢雅的鼻尖說，你有多遠滾多遠，P公司是拯救人類的上帝??？畫冊精美有屁用，花錢就印得出，P公司的商人也是商人，都是一樣的。

李夢雅一把打開詹旭東的食指，說，畫冊上都是做保健品發財的富豪，不是誘餌，是榜樣，P公司的商人就是好，所以開了百年依舊興旺，還會越來越紅火，加入的人越來越多。

詹旭東說，就算P公司像你說得這么好，但你根本就沒有能夠買這么貴保健品的人脈，你把東西賣給誰，你考慮過沒有。

李夢雅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更怕用心人，最怕勇往直前的人，只有提升心境才能改變環境。

詹旭東說，放屁！不許做！

李夢雅說，你放屁！就要做！非要做！做定了！

夫妻倆大吵一架。

第二天，詹旭東見李夢雅像往常一樣早早起床，以為李夢雅會做好早飯，和自己一道吃了后，再由自己騎著電動自行車送她到黃河路。詹旭東聽到家里響過李夢雅的腳步聲洗漱聲，和拿塑料袋之類發出的聲音后，傳來了大門重重關上的砰的一記響。詹旭東以為李夢雅去扔垃圾了。過了一會兒后，詹旭東不見李夢雅回家，又以為李夢雅今天早晨懶得做早飯，像往常一樣到小區門口買現成的了。

詹旭東起床洗漱后，坐進沙發里，蹺上二郎腿，像往常一樣看財經新聞，等待早餐。詹旭東要上班，還要讀書寫作，總覺時間不夠用，很少染指家務。李夢雅以前非常支持詹旭東讀書寫作，不僅不讓詹旭東做家務，還怕吵鬧到詹旭東，但凡發出稍大聲響的家務活，卻盡量趁詹旭東不在家時做好。李夢雅教育兒子要好好讀書，常讓兒子學習詹旭東的讀書勁頭。有時還說她正是喜歡詹旭東的才華，才嫁給了詹旭東。詹旭東那時在單位的小報上發表了豆腐塊大小的文章，得了五塊錢稿費。李夢雅都會喜氣洋洋仔細閱讀，會用贊賞的目光望望五塊錢，再望望詹旭東。但現在，李夢雅只是覺得詹旭東的讀書寫作之舉，比成天喝得醉醺醺好，比沒日沒夜打麻將強。詹旭東即便在省刊發了個短篇小說，李夢雅也只會掃一眼幾百塊錢稿費，要么轉身忙別的事情，要么嘆息不值得。李夢雅已經不在乎詹旭東能否寫出名氣了，只嫌讀書寫作太辛苦，卻掙不到錢。

詹旭東皺著眉頭看電視，在等財經新聞，也在等李夢雅的早飯。詹旭東是看到股評家皺眉，起初以為他們是金融專家，又在股市里摸爬滾打多年，應該具備一定的分析和判斷能力，聽聽他們的話，對自己炒股總是有好處的。但事實上，他們只能是馬后炮，跟自己一樣無法預料股市的漲跌。詹旭東想到這些金融專家學過那么多經濟學理論，卻無法看清股票市場的活動軌跡，更覺得沒有適合人間的至理。詹旭東每每看見這群衣冠楚楚，又總是判斷錯誤的股評家仍然好意思上電視，仍然繼續做判斷，就覺得生存不易，覺得人間屁話太多。詹旭東懶得聽這幫家伙胡謅。但財經新聞要在股評家胡謅后才有。詹旭東麻木地望著股評家不停說話的嘴。

詹旭東看到了財經新聞，仍未看到李夢雅的影子。平常這時候，已是詹旭東早飯的尾聲，預示著詹旭東即將出門上班。詹旭東有點心煩了，不時地望望墻角那只擺放擦鞋工具的鐵皮盒。詹旭東很想知道李夢雅到底在哪里，但因昨晚的不快，不愿打電話。詹旭東一直等到自己再不出門就會遲到，才滿心狐疑，一頭惱火，悻悻出門。

詹旭東早晨的惱火還未消盡，傍晚下班回家后，仍沒看到李夢雅的身影，沒聞到飯菜的香味，只望見空無人影的房間、靜默的家什。詹旭東看見擦鞋用的鐵皮盒仍在，沒有移動過的跡象。詹旭東不在意李夢雅擺不擺攤，但在意李夢雅沒燒飯。詹旭東雖然今天在網上了解到P公司是國家承認的直銷公司，李夢雅沒有違法被抓的麻煩，但惱恨那種丟人的銷售模式。詹旭東想到李夢雅跟著馬桂蘭后面丟人現眼，情不自禁撥通李夢雅的手機，語氣硬邦邦地問她在干什么。李夢雅說了聲“我忙，你自己下面條吃”，就掛了電話。

詹旭東從未受到李夢雅的這種對待。不服氣地望了望手機，再次撥通李夢雅的電話。李夢雅說了聲“在忙，自己吃”，又掛斷了電話。

詹旭東惱火至極，恨不能從茫茫人海里，一把把李夢雅抓到眼前。李夢雅的變化讓他感到不適應，感到無能為力。

詹旭東立在原地傻了片刻，覺得家里的昏暗讓自己憋悶。詹旭東打開燈，接著像尋找依靠似的坐進沙發里。詹旭東連抽了兩支煙，呆望望家什，呆望望窗外漸黑的天空，也不時地望望靜默在墻角的那只鐵皮盒。

詹旭東無奈地走向冷冷的鍋灶，其實不在乎李夢雅做不做飯，是嫌家里少了慣有的溫暖氛圍。詹旭東在惱火中煮面、吃面。之后，詹旭東很想看書或寫作。但詹旭東惱火得看不進書，更無法寫作。詹旭東又坐進沙發里看電視，但滿腦都是李夢雅跟著馬桂蘭推銷P公司保健品，遭人冷眼白眼，乃至驅趕的想象，越想越氣。

詹旭東一直在沙發上等到將近深夜十二點，聽到了李夢雅用鑰匙開門的聲音。這一刻，詹旭東惱火頓消，或者說，是忘了心中的惱火。詹旭東覺得這是令自己感到溫暖與踏實的開門聲。詹旭東仿佛看見李夢雅進門后的微笑，以及親切的目光。但當李夢雅手上拎著的P公司的藍色袋子，最先映入詹旭東的眼簾，詹旭東冷冷地望著進了門的李夢雅，睜大眼睛說，你干什么去了？

李夢雅笑容滿面，老公，馬大姐人真好，也真能說，一直幫我溝通一個人到現在。

詹旭東聽到又是馬桂蘭，火上加火，吼到，不要在我面前提她。

李夢雅走到詹旭東面前，說，今天溝通的那個人，已經動心了，說再考慮一下，他要是加入，也成為會員，就是我的下線，我就能掙四百，比替人擦皮鞋不知強多少倍，還是跟著P公司好。

詹旭東說，你就去丟人現眼吧。

李夢雅依舊笑容滿面，說，今天吃了什么？老公辛苦了。

詹旭東起身關掉電視，上床睡覺了。

李夢雅來到床邊，對詹旭東說，老公，我們這樣的條件，不掙錢哪行呢。

詹旭東閉著眼睛不吭聲。

李夢雅說，我以后不在家，你要照顧好自己。

詹旭東睜開眼，望著李夢雅，冷冷地說，沒你我還不活了。

李夢雅沒吱聲。

詹旭東瞪起眼睛說，你繼續去遭人白眼，繼續丟人。

李夢雅火了，也瞪起眼睛說，你還來勁了是不是，我掙錢有錯啊，若不是馬大姐為了讓你支持我的工作，勸我脾氣好點，我才不會搭理你，憑什么飯就一定我燒，你沒長手??？

詹旭東冷冷地看看李夢雅，沒吭聲。

李夢雅說，你以為我想出去奔波啊，有本事你出去掙錢，我保證天天燒飯給你吃，沒吃到現成的就發火啊，我這輩子就該伺候你??？

詹旭東瞪著李夢雅，不吭聲。

李夢雅昂昂頭，挺挺胸，望著天花板上的吸頂燈，說，一個女人，沒有思想、經濟和能力的三獨立，肯定是個失敗的女人。

詹旭東說，你相信那些狗屁道理，要鬧獨立，滾到外面去鬧，我明天要上班，現在想睡覺，要睡覺。

李夢雅再次昂昂頭，挺挺胸，目光從吸頂燈移向詹旭東，說，世界上最偉大的力量是愛，最有力的武器是感動。

詹旭東說，少神經兮兮，我要睡覺。

李夢雅說，聽取他人的意見是進步的起點。

詹旭東說，你有完沒完，我的起點是睡覺。詹旭東說完，翻身背朝李夢雅的時候，輕聲自言自語，你進步的起點就是神經兮兮。

李夢雅說，有多大的心胸，成就多大的事業，懶得和你計較。李夢雅說完，走出臥室。

詹旭東抬起頭，目光追著李夢雅的背影，說，被洗腦的呆貨。詹旭東說完，后悔當初真不應該讓馬桂蘭進門的。

李夢雅已經走到臥室門口，突然轉身，怒視詹旭東，說，我已經讓著你了，你還蹬鼻子上臉啦。

夫妻倆又是大吵一通。

李夢雅不再到黃河路上擺攤，一心撲在推銷上，天天早晨拎著P公司的宣傳袋出門，不到深更半夜不歸家。李夢雅覺得掙錢是家里的正事和大事，不僅不管詹旭東的態度，還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

詹旭東覺得消失了的馬桂蘭，不僅帶走了李夢雅，還帶來了他們夫妻深夜會吵架的慣性，家沒了家的溫馨。時間稍久，詹旭東覺得每個早晨就是自己生氣的時間，每個深夜就是與李夢雅吵架的時間。詹旭東覺得沒勁透了。

詹旭東在白天，偶爾也會看到李夢雅在家的，會看到李夢雅眉飛色舞地說著，看到幾個臉上掛滿艱辛的婦女圍坐在桌邊，目光中或狐疑，或興奮。詹旭東認識她們，上班的路上總會看見她們在路邊賣烤山芋、賣鍋巴、賣大餅。詹旭東想到人以群分，覺得可笑又可氣。詹旭東雖然不快，仍微笑著朝她們點點頭。但她們前腳走，詹旭東就對李夢雅說，人家都是做小生意的，你發展她們干什么？

李夢雅昂首挺胸，一句接一句地說，只要相信奇跡，奇跡就一定會發生。財富永遠屬于勤奮的人。人不怕貧窮，怕就怕不去改變。千錯萬錯都是自己的錯，千變萬變不如自己改變，與其讓生命生銹，不如讓生命發光發熱，我是在鼓勵她們改變命運。

詹旭東望著李夢雅，越聽越不是味，眼睛也越瞪越大，忍不住吼著說，神經病。

不久，詹旭東覺得李夢雅真像神經病了，只要與她對話，李夢雅不僅聲音響亮，還大話套話一句接一句。

比如，詹旭東說，你天天跑出去丟人害人，可掙到錢了？

李夢雅會說，成功永遠屬于準備好的人。

比如，詹旭東說，你們動不動花錢花精力跑到外地去，聽所謂的成功人士講課，有必要嗎？

李夢雅會說，千點萬點不如名師一點，要做個最好的領導者，必須先做個最好的跟隨者。

比如詹旭東和李夢雅難得親熱時，李夢雅也是聲音響亮，說，珍惜才能擁有，感恩才能天長地久。不獨立的女人，沒有愛情的小屋。女人最大的價值，就是要經營出自身的魅力。說得詹旭東興趣大失。

詹旭東還有更頭昏的時候，即便詹旭東什么也不問，甚至懶得和李夢雅搭腔，李夢雅也會主動開腔。李夢雅的目的，是希望詹旭東也加入保健品推銷的行列中。

詹旭東覺得生活中少了老婆，多了躲不掉的高音喇叭。詹旭東希望李夢雅不要回家，省得生氣。

詹旭東沒想到李夢雅還有更令自己厭煩的舉動出現。李夢雅不僅每天早晨出門前，對著衣櫥鏡子，大聲說十遍“我肯定成功”，深夜上床前，也要這么大聲說十遍。假如詹旭東說李夢雅神經病，李夢雅會昂首挺胸說，如果你不能，你一定要，你要，你就一定能。成功從鼓勵自己開始。擁有強烈的自信心，是成功人士的特征之一。

詹旭東覺得李夢雅被洗腦洗成一塊僵硬的石頭，覺得日子實在過不下去，要與李夢雅離婚。

李夢雅第一次聽到“離婚”二字，先是愣了愣，但接著就頭一昂，大聲說，成功男人背后肯定有一個默默付出的女人，但成功女人的背后，肯定有一個扯后腿的男人?？可缴綍?，靠人人會跑，靠自己最牢靠。女人的獨立從擁有財富開始。說得詹旭東把門一關，晚上住進了旅館。

詹旭東是在一個忍無可忍的早晨，吼了聲“你哪里還像個女人，離婚，現在就離婚，走，去民政局，馬上就離婚”。詹旭東邊說，邊拉著李夢雅往外走。

李夢雅先是一愣，接著打開詹旭東的手，頭一昂，胸一挺，說，離婚是不幸婚姻中的女人走向幸福生活的開始。李夢雅這么說著，大踏步緊隨怒氣沖沖的詹旭東走向民政局。

李夢雅在民政局大門口突然停下腳步，蹲下身，雙手捂臉，哇哇大哭。

詹旭東出門后，走進燦爛陽光中，有些后悔，覺得自己的心胸是不是狹隘了。途中幾次都想停下腳步，但都因想到李夢雅的可憎，狠下心，硬著頭皮往前走。詹旭東的余光幾次掃視李夢雅，都看見李夢雅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更覺得有股力量拉著自己往前走。詹旭東沒想到李夢雅會停下，會哭。詹旭東愣了愣，望著李夢雅，李夢雅的雙手，在明亮的陽光下，粗糙得像揉皺了的紙，頭頂上有幾綹白發，衣服也失去了鮮艷的色澤。詹旭東心里一驚，覺得自己仿佛第一次看到李夢雅平素的節儉和操勞。詹旭東覺得心疼。正想著，身后傳來了汽車的喇叭聲，詹旭東回頭，看見轎車里的少婦望著自己。詹旭東讓路的同時，想到同樣是女人，李夢雅不僅沒有汽車，連電動自行車也舍不得買，至今只騎自行車。詹旭東想到李夢雅跟著自己這么多年，不僅從未享受過，還為了家辛苦操勞。李夢雅推銷保健品這段時間，即使再晚，都舍不得在外買了吃，都是回家吃點面條。詹旭東情不自禁地說，起來，走，回家。詹旭東的手，輕輕觸摸李夢雅頭上的白發。

詹旭東見李夢雅沒動，便雙手拉起李夢雅，摟入懷里。

李夢雅從詹旭東懷里掙脫出來，擦了擦眼淚，說，我投下的三千塊本錢還沒回來。

詹旭東說，算了。

李夢雅說，我不甘心。

詹旭東說，算了，就當被偷了，好好過日子才重要。

李夢雅說，你狠，你記好了。李夢雅說完，大踏步向家走去。

詹旭東追上去，笑著摟住李夢雅。

李夢雅說，我叫你笑！李夢雅說著，在詹旭東的胳膊上一通亂掐。

詹旭東唉喲一聲，繼續笑。

李夢雅說，都怪你這個臭男人鼠目寸光，當初叫你貸款再買一套房子，你不聽，你看看現在的房價漲得還得了，高得我為兒子以后的房子發愁。當初叫你不要買股票，你又不聽，結果呢，人家經歷了大牛市，個個掙到錢，就你到現在還虧兩萬，真不知道你為什么這么蠢。

詹旭東笑而不語。

詹旭東不是不想貸款買房是不愿伸手向他人借首付款。詹旭東對李夢雅說過這個理由，李夢雅也理解了。但李夢雅對詹旭東一有怨氣，就只想到詹旭東沒給兒子買房的事實。詹旭東炒股，是沒聽李夢雅的話。詹旭東不相信自己會虧，覺得自己能賺的。其實他對炒股一點興趣也沒有，是實在沒有生財之路，才想炒股掙錢。詹旭東炒股虧錢，也成為李夢雅釋放怨氣的通道。

李夢雅說，沒掙錢的本事，卻還多事。

詹旭東笑而不語。

李夢雅說，我恨死你了，要是早和你離婚，也窮不到現在了。李夢雅說完，又在詹旭東的胳膊上掐了一把。

詹旭東笑而不語。

李夢雅說，你讀書寫文章比我聰明，我承認，但理財方面，你比我差得遠，你承不承認？

詹旭東還是笑而不語，摟緊李夢雅。

李夢雅又在詹旭東的胳膊上掐了一把，說，臭男人，算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