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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澀

2018-03-16 18:01張維芬
長江文藝 2018年3期
關鍵詞:寶來燕兒大媽

張維芬

吃了午飯,像以往一樣,愛珍去了西炕,寶來去了東炕。也不知從什么時間起,寶來睡覺開始打呼嚕,一呼嚕,愛珍就睡不著了。起初,愛珍聽他呼嚕,就推他一把,可不幾分鐘,又開始了。后來兩個人干脆分開睡。

愛珍睡意正濃時,寶來不知道什么時間過來了,趴在她身上,極盡纏綿。開始,愛珍有些心煩,想推開,又覺不妥。男人都是屬貓的,一旦餓了,臭魚爛蝦他通吃。這話是媽說的。寶來又不是沒有腿的貓,他可是天天外出,集市上,形形色色的魚都有,愛珍可不敢大意。想到此,愛珍只當是履行義務,閉著眼睛由著他吃。他竟不急,從愛珍的嘴巴開始,慢騰騰地往下挪。他的嘴巴熱乎乎的,潮濕濕的??兄兄?,竟把愛珍的睡意趕跑了。愛珍身體里的潮氣也開始泛濫,嘴里夢囈般喃喃著,也不知喃喃了些什么。寶來突然就來了精神,鳥槍換炮,在愛珍的身體里橫沖直撞。這個寶來,今天真是大變,也不知道跟誰學的,也會吃,也勇猛了。突然,有人喊了一聲,愛珍!愛珍一下子睜開了眼,哪里有什么寶來,滿炕晃動著碎銀子。

畢竟秋了,太陽不再那么熱烈。風透過敞開的窗戶竄進來,把紗簾撩起老高,窗前的那棵無花果依然健碩著,枝枝葉葉,在風里大剌剌地舒展著,光線探下來,被它們切割成好多塊,扔得滿炕都是,碎銀子般,顫顫巍巍。

愛珍!門外有人在喊,接著,咚咚咚,街門被敲響了。愛珍也不應,也不起。寶來從東炕過來,愛珍,大媽來了。愛珍道,你不說話會死!讓她喊!寶來就住了聲,反身回了東炕。來人不耐煩了,喊一聲愛珍,咚咚咚敲幾下門,敲門聲遠不是剛才的節奏,急躁、迫切、氣恨。敲了半天,愛珍只是不理。

愛珍挺氣恨這個大媽的。太會使喚人了。三天兩頭跑來,也不管愛珍累不累,只管說,愛珍,給我洗洗澡。起初,愛珍礙于面子,給她洗洗,可不想,幾年下來,成了習慣。她的兩個女兒回來,偶爾陪著大媽來愛珍這里,也都袖著兩手,單單等著愛珍給她洗。憑什么?就憑他們是城里人?城里人也無所謂,有句話在就行??纱髬尨蟮?,包括她的那幾個兒女,誰有過一句話?有一次愛珍就問大媽,大媽,我妹他們都回來了,你咋不讓她們給你洗呢?大媽說,她們一個個都被人伺候著,哪里會伺候別人。愛珍聽了,心里那個火,難不成她愛珍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再說了,這個年月,被人伺候也要有所付出的。他們呢?他們給過愛珍一分錢,還是一點東西?逢年過節,她的兒女開著大車小車回來了,大包小包的東西往下卸,愛珍和寶來,沒看到他們家一箱奶、一瓶酒。前些年過節,愛珍做了炸貨、餑餑,見他們回來,就給他們每個人裝一袋子。愛珍的手巧,做出來的餑餑在周邊村是出了名的,白生生、笑藹藹的,好吃又養眼??扇思铱戳藧壅渌瓦^來的這些東西,臉上并沒看出多么地喜歡,只拿眼睛掃了一眼,假惺惺地客氣幾聲,不用了,家里有。聽著這話,愛珍拿回來也不是,不拿回來也不是,送人東西,竟生出難堪之意。再后來,愛珍就不送了。和大爹大媽之間呢,依然保持著外人眼里的那份親近。有句話不是說么,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不管怎么說,人家的那幾個兒女都是在外混的人,都是見過世面的,保不準自己的一雙兒女將來不求他們??墒?,偏偏兒女都不爭氣,和愛珍姐妹倆一樣,都不是學習的料。

女兒初中沒讀完就輟學了,去了鎮上的那個玩具廠打零雜。再后來,又去了城里。城里一個大商場招收服務員,賣東西去了。去了城里沒幾天,好處沒學到,學會了談戀愛?,F在的年輕人,不管不顧,相識了就在一起,也不怕丟人,也不怕折騰壞身子,有的是預防措施,偏偏不用。愛珍擔心女兒也做了丑事,損了身子,二十那年就給他們把婚事辦了。兒子比女兒稍好一點,混了個職專文憑,學了一技之長——企業管理。愛珍就找到大爹,想讓他捎個話,給那個在鄉鎮做書記的堂兄,看看能否有適合的崗位給安排一下。堂兄那個鄉鎮,好幾個企業,作為當地的一把手,安插一個人,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想起大爹當時那姿態,愛珍就氣不打一處來。那日,愛珍把兒子的事簡單跟大爹說了一下,大爹鼻子哼了哼,似笑非笑,這個,等你大哥回來看看吧?,F在安排個人挺難。大爹說著,端起茶碗,呲溜喝下一小口,茶煙在茶碗上空裊裊著,大爹一臉的意味深長。大爹是把愛珍兩口子給他做的一切都忘了。這些年,在大爹大媽身上,寶來和愛珍沒少出力。房屋漏水了,大爹電話里喊,寶來呀,快點,屋漏了。寶來頂著瓢潑的雨爬到了屋頂,屋頂電閃雷鳴,愛珍擎著傘站在院子里,眼巴巴地看著寶來,生怕一個電閃過來,把寶來掃下來。還有,前些年,大爹大媽還種地時,每到了兩收,寶來就成了他家的傭人,寶來,快點,幫著把麥子拉回來。寶來,快點,幫著把玉米拉回來。寶來,趕緊去平房頂給我把東西扛下來。寶來,什么時間澆麥子?澆時把我的那點地一起澆了哈。寶來被他們使喚得團團轉,也沒有一句怨言,不就是為了將來有一天能為兒女求得一條出路嗎?現在倒好,一切都成了浮云。大爹坐在炕上,腰桿挺著,雙眼目空一切,活脫脫的一個鄉鎮干部的爹。

兒子最終還是靠著村支書李國良給安排了,去了鎮上的一家企業。提起這個李國良,愛珍的小心臟就會莫名地慌亂起來,慌亂里,夾雜著一點點澀,還有一點點甜。

因為兒子的工作問題,愛珍好長一段時間不搭理大爹和大媽。要不是那次煤氣中毒,她斷然不會再踏進他們家的門。那天,大霧,陰冷。前幾天下的雪還沒化透,大街兩邊一堆一堆的,臟兮兮地晾著。愛珍和寶來偎在熱炕頭還沒起,手機突然就響了。接起來,是老媽。老媽說,你們起了沒?我剛才上了趟平房頂,看到你大爹大媽怎么還關著門。他們兩個一貫早起的。我就納悶,喊了兩聲,也沒動靜。要不讓寶來跳進去看看吧。他們幾個又都不在身邊,可別有事。農村,這些年也城市化了,幾乎都安了土暖氣,上了電熱炕。條件好了,意外也多了,每年里,都有煤氣中毒事件發生。

愛珍爸媽就愛珍和姐姐兩個孩子,姐姐嫁到了外村,愛珍被爸媽當兒子留在了身邊。寶來比愛珍大三歲,也是本村的,知根知底。他家中兄弟四個,爸媽忙乎完了前三個兒子,到了寶來身上,已經沒有能力給他蓋房娶妻生子。正好,愛珍爹媽有招婿之意,就托人上門問了問,寶來爸媽很爽快地答應了。愛珍的新房蓋在娘家那排房的東頭,娘家這排房在中心街,爸媽住在最西頭,大爹大媽緊靠著爸媽。當初給愛珍蓋這新房時,爸媽說,這條街風水好,你看,你大爹家的幾個兒女都多出息。還有誰誰家的兒子,當兵的。還有,誰誰家的閨女,考到了山東。再往東,老李家,老李家那五個兒,一個個梁山好漢似的,又高又壯。尤其是那個老五國良,長得真叫可人。高高大大的,雙眼爆皮的,唇紅齒白。會唱戲的三嬸子直說這老五賽過潘安。也不知道潘安是誰,愛珍想,可能就是大美人吧。這么一想,愛珍的臉就呼呼的,做了丟人的事一般。愛珍的爸爸幾年前車禍去世了,家里現在就一個老媽了。大爹和大媽都健在。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三個老人之間并不和睦,老媽見了大爹和大媽,永遠賠著小心,永遠掛著一張討好的臉??纱蟮痛髬?,對老媽的小心和討好并不放在心上,喜歡了,他們會賞老媽一個笑臉;不喜歡了,話都懶得應。愛珍有時候看不慣老媽的低三下四,就蠱惑老媽說,媽,你用得著嗎?他們又不是咱們家的救命恩人。老媽聽了,笑笑,可他們是你爸的親人。愛珍說,我爸的親人又如何?我爸活著時,幫他們做了不少活,也沒見他們感恩戴德。老媽說,什么感恩不感恩,他們是兄弟。愛珍就說,兄弟?我大爹有兄弟意思?愛珍的話沒等說完,老媽就鐵了臉,從小到大你爸是怎么跟你們說的?做好自己,不要管他人如何做。

大爹大媽果真是煤氣中毒。大爹還好,吸了幾天的氧,就恢復到了從前。大媽的右腿從此卻不那么靈活了。這不,堂兄給她買了一個龍頭拄拐,上邊刻著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大媽拄著那拐棍,見人就說,兩千多呢。人們也不趕她的話,拿眼瞧瞧,意味深長地笑笑。那次在醫院,堂兄對愛珍說,小妹,以后你多費點心了。堂兄那天很大方,從兜里掏出一盒中華,順手遞給了寶來。寶來臉一紅,擺著手說,你留著抽吧,我有,我有。說著,掏出了自己的紅南京。大爹本來倚在病床上,這時突然直起了腰身,臉一仰,嘴巴滋啦一聲,對著寶來說,給你你就拿著。寶來訕訕一笑,接過來,喃喃著,我抽這煙,可惜了。

這些日子,愛珍忙死了。先是去外村幫人打掃雞舍。打掃雞舍這活計不累,但臟死了。打掃一天雞舍,能賺三百元,愛珍喜歡干這活,臟點不怕,賺錢就行??蛇@活并不是天天有,一個月就幾天。雞出欄了,人家就雇人打掃一遍。欄子里到處是雞屎,還有死雞,死雞掛在鐵欄子上,臭透了,滿身的蛆。蒼蠅蚊子滿天飛。打掃雞舍的人,一個個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大熱的天,外邊還要罩著厚衣,臉上蒙著大口罩,只露著兩只眼。腳上穿著高筒水鞋。水鞋上雞屎,蛆蟲都有。包裹得這么嚴實,經了一路的風吹,回到家,依然是滿身的雞屎味。所以,每天一進家門,愛珍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洗一遍,抬起胳膊聞聞,感覺還有雞屎味,又洗,非得洗他個三五遍不行。幾年前,寶來把平房安了太陽能,想什么時間洗就什么時間洗,不比城里人差。大媽家的三個兒女都挺出息,可沒有誰給大媽安個太陽能。愛珍的媽媽隔些時日就到愛珍家來洗一次澡,每次洗澡,愛珍都說要幫她搓,老人卻說,搓什么,我自己用澡巾就洗了。你們趕緊休息吧,整日里累死累活的。寶來家的洗澡間備著兩條搓后背的長巾,這長巾是愛珍趕集買的,為了方便自己洗澡??偛荒苊看蜗丛瓒颊覍殎泶瓯?。寶來大半夜起來上貨,也挺累的。大媽可沒有老媽這么善解人意,每次來,都得召喚愛珍給她洗,也不管愛珍忙閑。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連私處也得給她洗。愛珍私下跟老媽說,我大媽簡直就是個皇太后!老媽說,你就給她搓搓吧,少不了什么。

寶來是半路學會了做生意,跟著劉老爹學的。劉老爹從單干就做生意,倒騰個瓜果蔬菜,四六集趕著,起早,但不拉黑。比外出打工賺得多,又賺了個身子自在。外邊的雞舍生意剛做完,還沒等喘口氣,光明家的梨園又到了下果時。愛珍又去了光明的梨園。玉香說,愛珍,你這是要把天底下的錢都賺了?愛珍嘆口氣,沒法子,老的小的都等著呢。

玉香電話里說,在你家門口了,快點。愛珍一骨碌爬起來,臉也沒顧得洗,拾起涼帽就往外走。狗兒小黃屁顛屁顛地跟在身后,兩條前腿才跨出門,愛珍呵了一聲,你出來干什么?回去!小黃不情愿地哼哼著,抬著頭看著愛珍。愛珍撲哧一聲笑了,聲音低下來,聽話,回去。小黃又哼唧了兩聲,把腿拿了回去,支著身子看著愛珍,眼睛眨巴眨巴的。愛珍把門咣當一下關上了。

滿大街都是白花花的日頭,滿大街的樹葉都在撲棱著,知了在深樹間嘶啞嘶啞地叫,叫得嘶聲竭力,世界末日的感覺。玉香說,寶來不在家?愛珍道,在呢。玉香就笑。愛珍見她意味深長的樣子,就問,咋了?玉香說,不咋。愛珍推了她一把,沒好笑??煺f,咋了?玉香扭頭向西看看,西邊是空蕩蕩的大街。你快說呀,到底笑什么?愛珍又推了玉香一把。玉香彎著眉眼說,你大媽真有意思。愛珍一聽,問,你見過我大媽了?剛才?玉香點著頭道,是的,我剛轉過彎,就碰到了你大媽,見了我就問,玉香,你去找愛珍?我說對。她就說,寶來肯定不在家,她把人招進去了。我敲了半天門都不開。愛珍聽了,肺都氣炸了,但面上依然端著笑,我那大媽,真愁人。她見天地來我家,逮著個空間就讓我給她洗澡,你說,她又不勞作,又不出汗,身上哪里有那么多灰?還偏偏中午來,鬧得我覺都睡不沉。這幾天,我一回家,就把門從里面閂上。估計她是生氣了,所以才這么編排我。玉香道,你那大媽,從來就喜歡捕風捉影。咱們村里,她沒編排過的人不多。前幾天,三驢媳婦不是要去撕她的嘴嗎?這轉眼工夫,又編排起自己的侄女來了。真有意思。

兩個人邊走邊聊。不覺,已經出了村口。她們這是去光明家的梨園。光明家種了一百多畝韓國梨,用不完的人?,F今,年輕人都跑到城里了,不稀罕這農村。把地里的活計都扔給了中老年人。愛珍的女兒燕就這樣。從懷孕起就不上班了,不上班也賴在城里,生了孩子,更是。哪天要是回來,一準是手里錢緊了。當初哭著喊著非他不嫁,現在倒好,妻兒都養活不了。結婚時的新房,住了不到一年,搬出來了。愛珍問起,女兒說甲醛超標,對胎兒不好。這不,直到現在還租房住。一年一萬五呢。當初,愛珍苦口婆心地對女兒說,公婆都離婚了,你說,這樣的人家靠譜嗎?你說!可閨女就是死心塌地認了這個男孩。真是女大不由人。寶來嘆口氣,說,算了吧,你拆不開的,隨她吧。愛珍聽寶來這么說,一扭頭,把氣就撒到寶來身上,都是你,都是你給慣的!愛珍執拗了半天,到底也沒執拗過女兒,最后還是風風光光把閨女嫁了?,F在倒好,見天地來家要錢花。愛珍恨恨地說,我們不能再給他們錢了,咱還有兒子。寶來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寶來知道,愛珍也只是嘴上說道說道,心里其實挺牽掛女兒的。幾天不見大外孫,電話就打過去了,一聽到小家伙含糊不清地喊著姥姥姥姥,這邊嘴巴早就合不上了。巴巴地說,乖乖,改天姥姥給你買美可高特哈。誰能不親呢?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

光明家這一大片梨園,可真發財了。一年下來,六七十萬。光明發了財,村里人也有了活干,玉香的老公凱明也在光明梨園做事。他是長工。一年到頭的。冬天,剪樹的來了,他就伺候剪樹的,剪下來的枝條由著他燒,由著他賣。光明和凱明是堂叔兄弟,光明賺了錢,去城里買了樓,成了城里人,把老婆放在樓上養了起來。養得白白胖胖。偶爾跟著光明的車子回來趟,也把自己包裹得水泄不通,戴著茶色的太陽鏡,臉上捂著口罩,口罩一直耷拉到胸前,脖子都給遮住了。那架勢,比愛珍打掃雞舍時遮蓋得都嚴實。光明還是以前的光明,依然隔三差五回來,看看他的梨園,叮囑一下凱明,該授粉了,該疏果了,該套袋了,該抹芽了,該噴藥了,該上肥了,到了果子該下樹時,光明不說了,但人住了下來。

自從替光明看守這片梨園,凱明就把這兒當成了家,一年中,也就正月里能在家里待幾天。玉香說,你這是把自己賣給光明了。凱明說,賣這么個價錢,也夠本了。光明待凱明不薄,一個月三千,管吃管住。光明說,你和玉香干脆搬過來住算了,這房子不比你們家差。玉香說,不差是不差,可總歸離開了村子,沒人氣。玉香嘴上這么說,心里其實挺喜歡住在山上。山上清凈,安寧。夜里,無數的小蟲,唧唧唧唧,啾啾啾啾,咕咕咕咕,叫得冗弱又歡實。兩個人,守著一片山頭,四間大瓦房,一個電視,有時,看著看著電視,玉香便笑了。玉香覺得,這天下好像都是她的了。凱明見了,伸手就把玉香拉到了懷里,也不關燈,也不拉窗簾,就那么大剌剌地把好事做了。玉香也是,矜持了大半輩子,突然會浪了,開始時,哼哼唧唧的,后來,干脆敞開了叫。偌大的一片梨園,空空蕩蕩的,兩個人把好事做得歡天喜地。按說在家里,也是兩個人的日子,可說話呀,做事呀,步步謹著,生怕一個大動靜驚了四鄰。這么想著,玉香就想到了城里,城里有什么好的?樓上樓下,左右鄰舍,大點聲音說話,都擔心被聽去。偏偏,都往城里去。

玉香和凱明都喜歡這山上,女兒卻不喜歡。說沒有網絡?,F在的年輕人,離開了爹媽行,離開了網絡萬萬使不得。家里幾年前就拉了網,不是女兒哭著叫著要接,玉香才舍不得花那個錢呢。一年下來,閑大半年,就女兒兩假回來用得上。真虧了。玉香的女兒和愛珍的女兒同歲,玉香的女兒學習好,讀到研究生了。一個月,多多少少有點補貼了??缮钯M,不但沒少,還加了。愛珍直羨慕玉香好命,有個懂事的女兒。玉香道,懂什么事呀?一年到頭在外邊,假期回來,整天捧著塊手機,又是說,又是笑。和我們說的話,都能數過來。也不知道手機里都是些什么人,竟讓她那么迷戀。想想這孩子呀,還真不如小時候。小時候,多可愛。媽呀媽呀的,天天跟在屁股后,離開了老媽,就不能活了?,F在倒好,天南海北的,你不找她,她永遠不會找你。偶爾哪天電話打來了,一準是伙食費又忘了給她打了。玉香說著,用手撩了一下頭發,養兒養女,簡直養了些祖宗。幸虧當初我有主見,沒有依著凱明,非要二胎。真要再有個兒子,還不喝了我們兩個的湯?愛珍道,可不。我就沒你那么有主意,現在就比你多了一塊心事?,F今的年輕人,都往城里奔,你說,你不給他買樓能成嗎?玉香說,那怎么成。老于家的大兒子找了個媳婦,交往兩年了,孩子都流了兩個,結果怎樣?姑娘見樓房一直沒落實,這不,還是吹了。愛珍聽著,一股子火躥上來,心里恨恨的,人家姑娘怎么都那么精明,那么有主見,偏偏自己家這個燕兒蠢。要是讓村里人知道她在外邊租房住,愛珍和寶來的臉往哪里擱?當年去她婆家定親,大媽也去了,大媽知道男孩的爸媽離了,回來后滿村說道,說男孩的爹是老光棍,燕找了這么一個主,有她罪受。還說,人家都買樓買車,依我看,燕兒這婆家,樓房就夠他嗆,不用說車了。憑著大媽的這句話,愛珍死活要給女兒把樓房要來。愛珍扔給媒人一句話,沒有樓房,甭想結婚!樓房到底要來了??涩F在呢?租房住了。當初出嫁時的風光,都被她給糟蹋了。

女兒那樓房,愛珍和寶來一直也弄不明白怎么回事。問女兒,女兒說是甲醛超標。孩子都兩歲了,甲醛還沒跑完?一次,又提起這事,寶來對女兒女婿說,那就重新裝修一下嘛。女兒立刻抬著眼問她老爹,你給出錢?愛珍悄悄踢了寶來一腳。裝修個房屋,不是一兩個錢,開了這個口,恐怕那點家底就吐出去了。他們還有個兒子呢。

太陽兜頭潑下來,被風一吹,軟綿綿的,溫乎乎的。出了村子,眼前就是一片接一片的莊稼地,花生已經到了收獲的季節,葉子微微泛黃,銅錢大的葉子層層疊疊展著,一眼望去,簡直是沒有盡頭的地毯。玉米高高地聳著,寬大的葉子把風舞得刷刷響,很有英雄的氣概。滿眼的豐收跡象,滿鼻子的清香。山路上,三三兩兩的人,戴著涼帽的、蒙著絲巾的、男人光著膀子的、穿著大褲衩的、手里掐著煙的,都在向光明的梨園走去。

這不,轉眼又到了收獲的季節,光明又回來了。光明一回來,玉香就不便留在那里了。眼下這個季節,不冷不熱,對一般人來說,正當時呢??捎裣闫莻€愛出汗的主,平日里,就她和凱明兩個人時,她都是光著上身睡覺,光著身子進進出出?,F在光明突然插進來了,又是個大伯哥,雖然不在一個房間睡覺,總歸是一個門進進出出,夜半下來方便,睡眼蒙眬的,萬一和光明不期而遇,也會生出太多的尷尬。中午飯玉香依然在山上吃,吃了飯,可以多休息一會。今天中午,光明熬了白菜粉條,是玉香最喜歡吃的,可婆婆來電話說小姑子回來了,包了餃子,這不,玉香就隨著人們下了山。

兩個人扯了一會孩子,玉香前后看看,靠近了愛珍,說,光明外邊有人。愛珍聽了,驚了一跳,看光明不溫不火、文文雅雅的,也能干出這事?愛珍也前后看看,前前后后的人相隔挺遠,三三兩兩的,又說又笑。愛珍就問,不會吧?玉香說,咋不會?他跟凱明說的,說他有后。等凱明第二天酒醒后細問,他又說酒后胡言。那么個本分人,你說,他能信口開河?愛珍聽著,心里沒有多少起伏,畢竟不是和自己相關的人。她仰著臉,目光落在了前面不遠處的那個土坡上,村里人叫它南山。南山上松樹居多,一棵一棵,千奇百怪。小時候,愛珍和國良他們經常跑到這山上捉迷藏。國良個兒高,也有勁,有一次,他把愛珍托起來,托到了一棵茂密的松樹上,哄著幾個孩子硬是找了半天。松樹下是齊腰的雜草,雜草間夾雜著許多知名的不知名的野花,野菊花在這當中最搶眼。眼下這個季節,菊花正盛著,黃的,白的,紫的,紅的,在細細的秋風里招搖著,大剌剌地蠱惑著人們的眼球。愛珍不覺又想起了那年,就是在這土坡上,國良把她攬在懷里,說,為什么?為什么要答應你爸媽的安排?愛珍哭著說,我家沒有男丁。國良道,我可以去你家。愛珍說,你爸媽不會讓孩子隨我們家的姓。國良再也無語。國良知道父親的專制。就是那天,國良說,我要一輩子守著你。她說,怎么個守?國良說,我和四哥換換新房。他的四哥,那時已經定了親,他們的新房,爹媽都給備好了,他的在村南,四哥的新房和愛珍的新房緊挨著。那時愛珍的新房還在搭建中。借著四哥的東墻。國良的新房比四哥蓋得晚,更寬敞,更亮堂,換給四哥,四哥巴不得。爸媽不解,問他,他只是說,圖個離爸媽近。想起當初,愛珍就悔得慌,自己怎么就那么聽父母的話?他們的一句話,她就把自己的愛情葬送了。不就是為了傳宗接代?有什么用?姓張姓李有什么區別?現如今他們連自己都養活不了,哪里還顧得上他們的姥姥。想起自己,再看看女兒,這個死妮子,怎么就那么倔強?找了那么一個男孩,要家境沒家境,要本事沒本事,還活寶一樣摟著,拆也拆不開。真是氣人。也不知這閨女的脾氣隨了誰!

翻過眼前那個土坡,就是光明的梨園。玉香用胳膊肘碰碰愛珍,跟你說話呢。愛珍依然望著那片野菊花,有心無肺地說,這種事,誰知道呢。無憑無據的。兩個人說著說著,爬上坡,光明的梨園就在眼前,早來一步的人們,已經開始忙乎起來。碩大的紙袋子沉甸甸地掛在樹上,梨枝都被壓彎了。等人們把梨摘下來,壓彎的樹枝騰地一下就彈了起來?;顫姖姷?。

露珠還掛在草穗子上,陽光下,水晶一般一閃一閃的。知了的嘶啞聲不再鋪天蓋地,陣勢一天比一天弱了下去。啾啾啾啾,不知道從哪兒飛來一只鳥,落在了不遠處的一棵槐樹上,另一只鳥也啾啾啾啾地飛了過來。它們圍著那棵樹追逐了一會,突然飛到了梨園這兒,啾啾,啾啾啾,兩個鳥兒在梨園的上空,嬉戲著,一會東,一會西,一會落在這棵樹上,一會上了那棵樹。梨園里的男男女女又在唱對臺戲。山村的婦女,一個個的大嗓門,一邊干著活,一邊說著葷段子,男人們倒不好意思起來,憨憨地笑著,只管做手里的活計。出來個嘴皮比較利索的,突然就被男人們當著代表鼓動了出來。被當著代表的男人,一開始還能對答如流,幾個回合下來,就被女人們火辣辣的氣勢壓下了陣。倒驢不倒架子,辯不過,迸出一句難聽的,拿腿就躲到了別處。這些女人們可不是吃素的,更難聽的話追著就還了回去。剛才的男子再也不敢造次,啞巴似的悄悄地摘著自己的梨。女人們伸著脖子看過去,瞥一眼,嘻嘻哈哈就是一頓浪笑。董老五老婆嗓門最高,俏皮話也最多,可不管她說什么,好笑的,不好笑的,男人們只管不接腔。不敢接了。沒有人唱對臺,就乏了味。突然,她扭頭看到了四嬸子,就把話語牽扯到他身上。四嬸子是個男的,因為背上有個羅鍋,人又白凈,又排行老四,人們都說他上輩子肯定是個女人,便喊他四嬸子。四嬸子沒有老婆,四十多歲了,依然光棍一條。董老五老婆說,四嬸子,你看那對雀兒,在干嗎呢?四嬸子嘟嚕一句,狗嘴吐不出象牙。董老五老婆沒聽到,玉香聽到了,撲哧一聲笑了。四嬸子提著籃子往前趕,想離開董老五老婆。董老五老婆眼睛追著四嬸子,嘴上喊,四嬸子,別往前趕呀,你跑前邊干嗎?前邊又沒有光景。四嬸子也不答言,緋著兩腮,彎著腰只管往前去。董老五老婆突然又是一聲笑,笑聲浪浪的,其他女人也跟著笑起來,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嘎嘎嘎嘎。

快收工時,光明的老婆來了。開著一輛紅色奧迪Q5,從果園大門開進來,直接開到園子中心。光明見了,支棱了一下,待反應過來,老婆和女兒已經推開車門下來了。光明兩個女兒,大的已經結婚,嫁了個比光明還大兩歲的男人。這樣的夫婿在一起,總是別別扭扭。對這門親事,光明本來不樂意,可老婆孩子愿意得很。老婆說,人家可是總經理,一個千號人的總經理。光明說,總經理怎么了?這年齡相差也太大了。老婆道,大點好,大點知道疼人。光明知道,老婆決定了的事,他是不可能給扳回來的。小女兒叫雅楠,在繼教中心,藝術生。今天這不是周末嘛,非得讓老媽帶著自己來果園轉轉。雅楠長得最像光明,性格也像,文靜。這個點,凱明正在屋里忙著做飯,聽到車聲,扎煞著兩只手,探著頭,叫了一聲嫂子。光明老婆應著,舉著頭尋光明,你哥呢?說著,一眼瞥見光明從一棵梨樹后走出來。雅楠叫了凱明一聲叔叔,就跑到了光明身邊。老爸,也不想我?雅楠挽著光明的胳膊,半撒著嬌。玉香聽到雅楠的聲音,也從梨樹后走了出來,看著亭亭玉立的雅楠,喊了一聲,楠楠。雅楠一回頭,一陣驚喜,咦,小嬸也在呀?說著話,推了推眼鏡,這才發現,梨樹叢中,好多張熟識的面孔呢。雅楠挨個禮貌著。董老五老婆大著嗓門說,哎呀呀,都說閨女大了十八變,你看看你看看,這閨女,才幾年沒見,長得這個可人。光明老婆道,就你大媽會說話。愛珍遠遠地看著這一切,笑著,這個一句那個一句,她一句也插不上。光明老婆倒是眼尖,隔著好幾棵樹就看見了她,愛珍,你也在呀?說著,朝愛珍走過來。光明老婆白了,胖了,也時髦了,周身上下都是名牌。只是說話還那么大張旗鼓,走起路來還那么風風火火。人還沒等近前,話就拋了過來,愛珍呀,燕兒咋回事?前些日子我聽說,倆孩子在外租房???愛珍的心跳忽地一下就加快了,整個臉火燒火燒的。女兒租房這事,愛珍捂著藏著半天,竟被光明老婆的一句話都給揭開了。這個女人,真是多事。愛珍心里恨恨的??擅嫔?,還端著平靜。她輕輕嘆了口氣,道,現在人心真是黑,燕兒裝修時,也是花了好價錢的,可不想,找人測了測,甲醛還是超標。那年,燕兒不是懷孕了嗎,我和寶來擔心寶寶的身體,這才讓他們搬出來的。我姐家的外甥,就是甲醛超標,孩子死在了肚子里。國良老婆道,這都兩年了,咋還住在外邊呢?愛珍說,孩子是被甲醛嚇怕了,說再等幾年。反正也不差那幾個錢,喜歡住在外邊就住在外邊吧。愛珍說著,掃了一眼梨園,正午的太陽大剌剌地照下來,放眼處明光光的。梨樹叢中,那一雙雙眼睛,看似盯著梨樹,盯著梨,愛珍看來,卻都在掃向這邊。

三點多鐘,夜還寂寂的,愛珍家的大鐵門咣當一下打開了,又咣當一下關上了。接著,街上響起了一陣摩托三輪的馬達聲。聲音由近而遠,漸漸地,聽不到了。李國良家的大狗汪汪汪,汪汪汪,象征性地叫了兩聲,也便沒了動靜。夜,就這么被突兀地攪了一下,打了一個支棱,又恢復到了寂靜。不知是什么小蟲,嘰嘰嘰嘰,咕咕咕咕,等夜恢復平靜后,一股腦地冒了出來。輕靈,冗細。

寶來走后,愛珍又睡下了。愛珍的覺可真多,頭沾著枕頭,人就過去了??墒亲蛲?,醒了好幾次。昨晚她睡在大炕上,倒是沒聽到寶來的呼嚕。夜半,寶來下來小便,趁著愛珍醒著,兩個人把好事做了。履行職責一般,不溫不火。迷迷糊糊中,寶來又摸上來了。愛珍困得呀,眼睛睜不開了,嘴上問寶來,個死鬼,咋又回來了?不上貨了?寶來說,哪個死鬼?一聽聲音,愛珍醒了。影影幢幢里,一個黑影壓下來。你咋又來了?不是說好了嗎?只那一次!你不守信!愛珍推搡著那個人。那個人卻不管不顧,霸王硬上弓。不是上次那個樣子,慢慢地吃,吃得愛珍水汪汪的,他還不急。愛珍知道自己敵不過他,一米八的個頭,一百八十多斤的體魄,石磨一般。她呢?又去城里看孩子了?完了事,那個人仰面喘著粗氣,愛珍問。窗外的月兒很圓,光亮被無花果樹一晃,晃得一片一片,水銀一般,在炕上彈跳著。

走了,走了四天了。那個人說。愛珍翻過身,隔著夜色看著他,以后別再來了。那個人說,可我想你。愛珍說,不可以。那人突然爬起來,用胳膊肘支撐著上半身,扭頭看著愛珍說,從我決定要守著你的那天起,我就想著這一天。你卻讓我等了二十年。上次,如果不是為兒子的工作,你是不是還不會給我這個機會?愛珍道,都各自成家了,就別念著以前了。那樣對誰都不好。他說,放心,我有分寸。不會給你帶來一點麻煩。說著,想起了什么,對了愛珍,給你媽上個低保吧?愛珍騰地一下坐起來,低保?我媽夠條件?那人也坐起來,把愛珍拉進懷里,揉著她依然挺著的胸,我說夠就夠。老媽要是上了低保,愛珍這里可是減了一半負擔。雖然說老媽現在還健朗著,可誰知道哪一天會倒下?真到了那一天,姐姐是不會管的。姐姐是嫁出去的閨女,回家看看可以,可要是讓姐姐回家來伺候,人家心里肯定一堆委屈。老爸老媽又沒有給她一磚一瓦,也沒有給她照看過一天孩子。愛珍這倆孩子,可都是老媽一把屎一把尿照看大的。這個人的話,如同山溝里的一縷陽光,刷地一下把愛珍的心頭照亮了。愛珍真的應該感激這個人。她心里想,這輩子,恐怕都要欠著他了。

他不是別人,是村支書李國良,愛珍的初戀。國良接連做了好幾任的村支書。他們姓李的門戶大,其他姓氏想霸權,沒有這個實力。他和她同歲,小時候一起玩過家家,他做爸爸,她當媽媽。要么他做新郎,她做新娘,他背著她,滿大街吆喝,娶媳婦了,娶媳婦了。大了后,他們背著家長,悄悄愛著。他家雖然兄弟多,可他爹是殺豬的,生活好,家底也厚實,五個兒子,個個都有自己的大瓦房。爸媽當初也替愛珍考慮過他,也只是考慮了一下,很快就把他否了。說,這樣的家庭,不會讓兒子倒插門的。最后,爸媽給她選了寶來。爸媽給她定下親的那天夜晚,他們約在了南山,山菊花笑得正燦,夜風微涼,明月下,她哭得稀里嘩啦。他摟著她,把臉扎進她的脖子里,她感覺自己的脖子濕漉漉的。就是那晚,懵懵懂懂的他們,懵懵懂懂地把事做了。他像個迷路的羊羔,東一頭西一頭,弄得她疼疼的。完事后,他說,我要一直守著你。那時的他們多么年輕,年輕人什么也敢想,什么也敢做,什么誓也敢發。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他們各守著自己的本分過日子,互不打擾。寶來喜歡玩麻將,在平房里安了一臺麻將機,閑來沒事,周邊的幾個人就來摸一把,國良和他們家就一墻之隔,自然也是???。偶爾,他也會來得早,就到正屋坐一坐。和寶來拉拉呱。他和寶來拉呱,拉的都是生意上的,莊稼上的,也拉老人,拉孩子,他們拉呱時,她只管忙著自己的活,縫縫補補,洗洗涮涮,忙完了,她也會坐下來,偶爾插上一嘴。玩麻將的這幾個男人,包括看光景的那幾個,整日里來來往往愛珍這兒,狗呀,貓呀,也都和他們熟絡了,見了,親人一般。剛才,迷迷瞪瞪時,愛珍聽到小黃哼哼唧唧了兩聲,膩膩歪歪的,也沒在意?,F今的農村,幾乎家家都圍著院子建起了平房,像舊時的四合院。東家和西家,沒有界限,平房頂是連著的。國良家和愛珍家也這樣,平房連著平房,正屋肩并肩,從國良的平房上走過來,再順著愛珍家的樓梯下來,無聲無息。常年里,寶來上貨差不多都在三點左右。農村的治安比城市多了一份安定,愛珍也沒有必要把門從里面上鎖。這個國良,竟也知道。

國良來家拉呱時,愛珍很少去觸碰他的眼,她怕一眼勾出他們兩個人的秘密,當著寶來的面,可怎么個躲藏?國良那個人,別看人高馬大,卻生了一對女兒眼,不說話時,也是彎彎的。他老婆有一次說,國良天生一對迷惑女人的眼。他老婆說這話時,愛珍就在身邊,臉呼呼地就熱了。還好,沒有誰知道她和國良的那點曾經。爹媽都不知道。那點事,恐怕要帶到棺材里了。國良的女兒比燕兒小半年,卻嫁了個好主。親家公在城里有房子,還有車。去年秋生了孩子,差幾天就一年了。女兒女婿都在城里上班,本來說好了,兩個親家婆輪換著照看孩子??砷|女看不慣她婆婆,非得纏著她媽給帶。國良老婆去城里住一個禮拜,趁著孩子們休班,再回來住上一天二日,給國良蒸鍋包子,拿腿又走了。國良愛吃包子,吃不夠。愛珍有時做了包子,也會從墻頭遞給他們幾個。國良老婆說,也虧得有你這么個好鄰居,我在城里住得才算安心。國良的衣服都是自己洗,他喜歡穿襯衣,他的襯衣領被他洗得干干凈凈,不像村里的那些男人,油膩膩的,臟兮兮的。國良有時和老婆說,你這是把城里當家了。老婆說,不管?國良能說什么?能不管嗎?都是親生的。國良和愛珍一樣,都是兩個孩子,但人家國良命好,兩個都是閨女。寶來有一次跟愛珍說,你說,老天爺真是不會安排,有錢的人家都是閨女,偏偏讓沒錢的人家生了兒子。愛珍一琢磨,還真是那么個理。像光明家,國良家,還有村南頭的老驢種家。老驢種為人霸道,村里人天天咒他,生個兒子沒屁眼。人家偏偏不生兒子,生了一對標致的閨女。那對閨女,怎么個形容?讀過書的翠翠說,她們姐倆,和閉月羞花有一拼。愛珍也不知道是啥意思,只知道人家怎么看怎么順眼。尤其是那個小的,還會讀書,一下子讀到了北京。村里有幾個會讀書的?男的女的,讀到北京的,也就她一個??纯蠢象H種那神氣勁,送閨女走的那天,鞭炮噼里啪啦放了好幾掛。那一地的紅紙屑,在太陽底下鬧嚷嚷的。燦燦的,刺眼。

國良的小女兒讀書也不孬,去了天津醫學院。學醫的,將來指不定要求著人家。國良又是一村之長,閨女下來通知書后,國良準備了酒席,他也不邀,也不辭,來了,兩口子笑臉相迎,酒菜伺候。不來的,他也不惱。愛珍那天數了數,十幾張桌子,桌桌客滿??礃幼蛹壹覒魬舳茧S了禮。國良家的正屋平房都安排得滿滿當當,裝不下了,又在愛珍家里擺了六桌。連大爹大媽也參加了。大爹大媽可是很少參加村里的紅白事。愛珍娘家門戶小,爺爺那輩往上數,單傳了好幾輩,到了爸爸這輩上,才開了枝,有了大爹和爸爸。所以村里,他們家沒有五服之內的。那天,大爹給了國良不少錢,不是八百,就是一千,愛珍遠遠地看著,紅紅的一沓。大爹也真是怪,家里能沒有喜包?就算沒有,村里的小商店里也有賣的。人家都把錢裝進了喜包里,背面寫上名字,遞給了國良。他倒好,就那么昂首挺胸,大剌剌地捏著。起初,國良謙讓了一下,大爹便把眉眼一揚,說,你嫌少?國良趕緊接過來,一手扶著大爹,一邊道,哪里能讓您破費?這么個歲數,能來,我就感激不盡了。說著,把大爹引到了主客位置。大爹所在的那張桌子,都是分量級的,除了村主任和大爹,其余的都是鎮上來的。堂兄沒來,不過愛珍聽見,大爹把份子給隨上了。多少,愛珍沒看到。堂兄的禮錢是裝在喜包里。大爹說,老大的,來不了,讓我給他捎過來。愛珍不由得想起女兒結婚時,她去大爹家里請示,大爹,要不要給大哥說?大爹挺著腰桿道,你哥那里,就算了。他那么忙,說了也白說。愛珍心里挺大的不愉快,但人家的爹爹都說了,她怎么好意思再去電話騷擾?愛珍又問,兩個妹妹那里呢?大爹說,她們也夠嗆。這時大媽從外邊拄著拐棍進來,等弄明白了情況,道,她們呀,你都別打譜了。都忙。愛珍回到家,跟寶來說,燕兒的婚禮,照城里的形式來!寶來驚了一跳,村里按照城里的形式發送閨女的,就兩家,國良家,驢種家。他們家怎么敢跟人家比?

你是不是瘋了?寶來抬著眼看著愛珍。愛珍看著窗外。正是春末,柳絮飄飄蕩蕩,滿院子都是。

那天,在國良家吃酒席,看著大爹那一張笑臉,看著滿桌的人對大爹的巴結奉承,愛珍突然覺得,人窮了不是人。有地位了,有錢了,人才值錢。沒有地位,沒有錢,人根本不值錢。什么親不親一家人,都是屁話。

春節前,愛珍老媽的低保申請下來了。上級送來了一袋大米,一袋白面,兩箱魚,八斤肉,還有四千塊錢。是國良陪著進去的。吃了低保,以后吃藥扎針都不用花自己的錢了。國良電話里跟愛珍說,上級下來人了,一會就去你媽那里,你趕緊回家幫著收拾一下,燒點熱水,泡上茶,人家喝不喝是人家的事,咱們要把禮盡到。

鎮上的人一口水也沒喝,就那么站在老媽的炕前,跟老媽交代了幾句,老人家,好好活,一切有黨。老媽激動得眼淚都下來了,握著人家的手,一口一個,真是感謝黨!感謝你們!估計大爹是聽到汽車聲出來了,他肯定以為是堂兄,要么就是城里的那兩個閨女回來了。大爹站在自家門口,挺著腰桿望著愛珍門口的那輛小車,滿臉的疑惑。大爹清楚愛珍家里的那些窮親戚,沒有誰家有轎車。大媽原本也站在那里看了一陣子,沒猜出個所以然來,就拄著她的龍頭拐棍,不顧大爹的反對,一拐一拐地走進了愛珍老媽家的院子。一屋的人忙著說話,也沒看到她進院子,等她一步闖進了正屋,愛珍一甩頭,才看到她。愛珍喊了她一聲,她沒應,直接跨進了房門里。國良見了,趕緊跟那幾個人介紹說,鄭書記的母親。那一刻,愛珍看到,所有的手都伸向了大媽,被老媽握著的那只手也抽了出來,轉身,握住了大媽的手,很用力。老人家,您為社會培養了一個好兒子呀。給我們培養了一個好書記。愛珍的老媽坐在炕上,依然是滿臉的感激。

不一會兒,愛珍和國良陪著一干人走出老媽的家門。站在家門口的大爹看著一群人扶著老婆子走出來,笑呵呵地迎上來。很熱情地邀人家進屋坐坐。大爹家有的是好煙好茶。大爹年輕時在外闖蕩過,見過了世面,怎么招待人,他比誰都明白。國良也跟著那干人去了大爹家。愛珍和老媽站在門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西北風在街上橫沖豎撞,老媽緊了緊懷,抽抽鼻子,愛珍看到,說,媽,你回家吧。我在這守著就成。

第二天,大媽拄著拐棍,來到愛珍家。愛珍家的平房,成了休閑時分村里人的聚集地,玩麻將的玩麻將,看光景的看光景,拉閑呱的拉閑呱,把個平房擠得水泄不通。國良曾經說過,寶來,你們家這平房,就是我們村的消息傳播中心。他這么一說,那些人一琢磨,都笑了,道國良,也是,這兒的人氣比隊部旺,以后有什么消息,干脆在這兒發布得了。那天,人特別多,平房的那扇房門只能推開一半,大媽擠不進去,把頭伸了進去,也不知道對誰說,愛珍媽吃上了低保。屋里的人還沒反應過來,大媽又一句,老大給辦的。國良那天正好也在,但國良被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圍在了中間,他自然聽到了大媽的說辭,但他充耳不聞,低著頭只管摸自己的牌。其余的人也不接大媽的話茬,該看光景看光景,該拉呱拉呱。大媽見沒人搭理她,拄著拐棍就進了愛珍的正屋。大媽在愛珍面前自然也賣一番功勞,說,你媽的低保,肯定是你哥給辦的。愛珍聽著,和他人一樣的表情,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笑吟吟的,也不趕大媽的話茬。

過年了,婦女們又開始忙碌了。家家戶戶開始做年糕,蒸餑餑,炸炸貨。愛珍忙完了自己家的,忙老媽的,還要忙活大爹大媽那里。大爹大媽那里最累人。自己不能做,還蒸一鍋又一鍋,炸貨炸了一盆又一盆。愛珍知道,他們這是給他們的兒女準備的。偶爾,愛珍也在老媽面前抱怨,你和我爸當初把我留在村里,是為了你們,還是為了他們?簡直把我當保姆了。使喚來使喚去,半點不害羞。老媽就道,年輕,出點力就出點力吧,也累不壞。我這低保,興許還真是你哥幫著辦的呢。愛珍想,做夢去吧??蓯壅洳荒馨咽虑榈脑蠇屨f,就讓她這么以為吧,就讓村里人都這么以為吧。想到這兒,愛珍心里突然笑了,這還要感謝大媽呢。那張嘴,能敗事,也能成事。

這些年下來,逢年過節,大爹大媽那里,愛珍姐倆沒少破費。有時一箱奶,一箱八寶。有時一箱青啤,一箱奶。老媽總是說,他們畢竟是長輩,逢年過節,過去看看。東西不在多少,禮到了,就行了??商眯痔妹媚抢?,到老媽這里來,從來是赤條條來去。前些年,他們回家來,明明知道大爹大媽那里做了年糕和餑餑,愛珍依然會每家送上一兜子??刹幌?,愛珍的這些舉止,在他們眼里成了多余。后來,愛珍再也不送了,用不著!

大爹大媽家的東西也給過愛珍。比如奶,比如魚。愛珍拿回家,燕兒眼尖,看看日期,說,媽,奶過期了,別喝了。喂了花吧。那魚,倒是沒糟,或許是時間長了,到了嘴里,也變味了。有過這么三兩回,大爹再給她東西,愛珍怎么也不要了。要回家不能吃,還得擔著這份人情。大爹就說,這么好的東西,扔了可惜了。愛珍說,要不等小妹他們回來,讓他們帶回去吧。大爹鼻子哼的一聲,他們?他們家都滿滿當當的。后來大媽就送給愛珍的老媽,給老媽吃。老媽笑嘻嘻地接著,口里說著客氣話。老媽為人節儉,舍不得扔,吃了。有一回住進了醫院,醫生說是食物中毒。愛珍氣恨老媽,不缺吃也不缺喝,你要她的東西干什么?老媽說,你大媽總是好意。愛珍說,你下次要是再吃他們的東西,再住院,我可不伺候你了。老媽還是有記性的,大媽再送去,她依然笑嘻嘻地接著,但她不吃了。她把奶都攪拌在了雞食里,把魚,都喂了院子里的那棵香椿樹。

轉眼,又秋。燕兒依然租房住。一次回家來,愛珍說,要不把孩子送到小班,你去找個工作吧。燕兒說,送小班也得錢呢。小班比大班更費錢。愛珍嘆口氣,心想,孩子是個好孩子,胖乎乎的,可他不應該歸我們姥姥姥爺負責。他們當爸媽的,能生不能養,這算什么爸媽?作為姥姥,供著孩子喝奶就不錯了。她和寶來要是有條件,什么也好說,可眼看著兒子也大了,也到了好找媳婦的年紀了。小城的房價雖說沒有大城市漲得那么高,在她眼里,也是天文數字。燕兒那個公爹,整日里在外打工,掙個錢自己都吃了喝了,也或許,找了雞。也是,這么個歲數,能不近女人嗎?在外邊晃蕩了一年,回家來,就給了燕兒兩千塊錢。愛珍氣得慌,對女婿說,我這是嫁閨女呢?還是娶女婿?你們見天地回來要錢,今天一百,明天五百,我還要供著你孩子喝奶。我和你爸起早貪晚掙那幾個錢,都被你們搜去了。你弟弟身上咋辦?愛珍說著,看看女兒,你們說,我們該咋辦?咱們村里和你們一起結婚的,人家都過的什么日子?你們呢?咋就不學學。女兒聽老媽這么說,嘟嚕道,蘭芝還不如我們呢。

蘭芝?老徐家的蘭芝?愛珍一聽,有點吃驚,當初,全村人誰不知道蘭芝嫁了個好主。燕兒點點頭。愛珍道,蘭芝兩口不是開飯店嗎?燕兒說,跟人家合伙開的,黃了。拉了一屁股饑荒,把她婆婆給買的樓都賣了。一聽這話,愛珍心里一緊,燕兒的樓房不會也賣了吧?他們背著她做了什么嗎?愛珍顧不得聽別人家的事了,打斷女兒的話題,問,先別說人家,你們的樓到底咋回事?燕兒低著頭,不是跟你說了嗎,甲醛超標。愛珍點點頭,好,超標。我明天去城里看看,到底哪里超標。燕兒支棱了一下,突然抬起眼,看看愛珍,又看看她對象。她對象迎著燕兒的目光,也支棱了半天,什么也沒說,低下了頭。愛珍看看女兒,又看看女婿,不依不饒,追著問,說呀,到底咋回事?燕兒小聲道,我們根本沒有房。愛珍眼前忽地一下舞起一片火花,什么?沒有房?燕兒道,那是他姑姑的房子,他表弟在外地,也用不著了。你一直問他要樓,他拿不出來,就借了幾個錢,把他姑那樓簡單裝修了一下。后來,他姑把那房賣了。我們就出來了。

從那日起,愛珍心里就壓了一塊大石頭,怎么搬也搬不動。她的睡眠開始下降。一天中午,愛珍不知道怎么就暈倒在院子里。寶來趕集還沒回。玉香家的電動車壞了,女兒那里等著用錢,凱明急著去鎮上給女兒打錢呢,玉香就來愛珍家,想借愛珍的電動車。玉香一推門,看到愛珍倒在院子里,第一反應就大著聲音啊了一聲,接著,一邊喊著愛珍的名字,一邊晃著愛珍。國良正在家里睡午覺,聽到玉香的聲音,聽到她一聲接一聲喊愛珍,一骨碌爬了起來,跑到平房上,探頭一看,見愛珍軟綿綿地堆在玉香懷里。國良趕緊下來,抱著愛珍就往屋里走。國良的大哥是村里的衛生員,國良打電話把大哥喊來。國良大哥來時,愛珍已經蘇醒。她看看玉香,又看看國良弟兄倆,支棱著眼神問,你們怎么都在這兒?玉香說,你嚇死我了。國良哥見愛珍醒了,就說,妹,還是去鄉鎮醫院看看吧。無緣無故,怎么會倒了?國良道,玉香,你有事不?玉香說,沒事。國良就道,這樣吧,你陪著她,我去開車。咱們去鎮上吧。愛珍一聽,死活不去。心想,去醫院不用花錢呀?寶來賺那么幾個錢,哪兒夠折騰的。再說,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沒啥大病。就是上火上的,又睡不好覺。愛珍心里這么想,嘴上卻不能說,說出去,會被人笑話死。別看村里這些人,見了面你吃了我喝了,一個個的,都在眼巴巴地等著看誰家的笑話。也不知道這世道怎么了,沒有人情味了。哪里像小時候,誰家有個難,有個災,不用喊,一個個都跑來了,從那關心的眼神,就看出來了,他們和受難家屬一個心理,一樣難過。國良卻不容愛珍推辭,幾番爭執過后,抱起愛珍就往門外走。愛珍的臉一陣燥熱,她就喊玉香,玉香,玉香。玉香小跑跟在后邊,手里幫愛珍拿了一件衣服。

愛珍就是一時性腦缺氧。國良聽了,懸著的心這才放下。玉香一見愛珍無大礙,就問國良,身上帶著錢不?國良問,多少?玉香說,三千。國良說,又給女兒打生活費?玉香笑笑,可不。簡直養了些祖宗。這花銷,我和他爸在家里能花兩三個月。她一個月就光了。愛珍看著玉香,心想,都不容易。養兒養女,都是來討債的。

光明的梨園又到了旺季,光明卻沒來,他老婆也沒來。落了好幾天梨了,也不見光明的面。愛珍悄悄問玉香。玉香四下看看,道,后院起火了。愛珍愣了一下,后院起火了?玉香道,去年,光明酒后胡言,說自己有了后。凱明問他,他又否了。一天深夜,那小孩突然發高燒,女的給光明打電話,光明因為應酬喝多了,沒聽到。他老婆就給拾了起來,一看名字,曦月。光明的朋友她差不多都認識,這個名字卻陌生得很,就把電話按斷,發了個信息。說,睡了,有事嗎?那邊回過來說,孩子突然高燒不退,你快過來吧。光明老婆不是個心細的女人,那天,從那句話里,她卻琢磨出了味道。琢磨再三,歪頭看到床頭柜上那杯水,拾起來,朝著光明兜頭潑下來。光明一下子就醒了。支棱著兩眼問他老婆,大半夜,干什么?他老婆那脾氣,你知道,怎么能受得了這份氣。上前又撕又抓,把個光明撓得沒有一塊好皮。這不,電話里讓凱明多費點心,他躲在家里療傷呢。情傷,肉傷。愛珍嘆口氣,按說,光明要個后也沒什么。那么大的家業,沒有個人繼承,也挺失落。玉香道,就是錢燒的。像我們家凱明,才不想這想那呢。老話說得好,男人有了錢就變壞。不壞的,還真不多見。愛珍專心做著自己手里的活,心里突然想到了國良。國良是不是也是被錢燒的?不對,國良是被權燒的。握著權,和她舊情復燃。幫她做這做那,她心里還感激涕零??稍僖幌?,現在這世道,沒有錢能做成什么?聽說城里睡個人,一晚上好幾百呢。他國良,從那次給老媽辦了低保,隔三差五就摸過來了。一墻之隔,他對這邊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寶來前腳走,他后腳就到。他那里,是不是也把她當成了城里的那些雞?這樣想著,她便恨起來,對玉香說,男人,看來真沒一個好東西。

光明和他老婆到底離了。光明凈身出戶了。他一個人回到了梨園。一個月不見,光明脫了相。原本白白凈凈的,現在看上去黃干干的。他回來時,梨都賣完了,只剩葉子在空中撲棱著。凱明正招呼著人給果樹追水追肥。

孩子呢?凱明問。她那。光明說。你們打算結婚?凱明又問。光明道,肯定。凱明不再說什么。遠處有人喊,凱明,把水閉了吧。凱明就拿著鐵锨把水逼到了另一行樹去?;貋砗?,凱明說,錢都在卡上。今年六十六萬八。光明道,吃累了。凱明拍拍光明的肩,什么也沒說,進了屋。

秋末的一天,燕兒又回來了。說懷孕了。愛珍一聽,厲聲說,趕緊打掉。燕兒不舍,說,國家政策都放開了,人家都開始要二胎了。愛珍道,人家是人家。人家都是自己賺錢,自己養活。你們呢?簡直就是給我和你爸生的。燕兒嘟嚕著,董老五家的媳婦,也在城里,也不上班,就管接送孩子。今年,也懷上了。她說她婆婆每個月給他們一千,有時候花銷大了,就給兩千。愛珍聽著女兒的話,心想,現在這些孩子,可怎么好。董老五兩口子,也是整日里給人打工,和她愛珍一樣,幾乎有賺錢的活就干??炊衔謇掀耪绽镂?,有心無肺的,原以為她兒子媳婦都在城里找了好差事,人家出來打零工,那是消磨時間,是鍛煉身子,可不想,原來是和愛珍一樣,也是在給這些祖宗們打工。這些孩子,到了他們這一代,怎么突然都這樣了?想想自己,爸媽也就給蓋了房,她和寶來,可以說是白手起家。他們從來沒伸手往家里要過一分錢。兩個孩子身上,爸媽舍得花,可那是老爸老媽情愿的,不是他們張口要的。仔細琢磨琢磨女兒剛才說的話,好像在嫌她和寶來這對父母還不稱職,還在拿他倆和董老五兩口子做比較,真是得寸進尺!愛珍越想越氣,用手點著女兒,道,人家是兒子!你是閨女!董老五兩口子是公婆,我和你爸不是!要生,也找你公公婆婆去!

燕兒到底沒敢留住那個孩子。她知道,老媽不發話,她不敢生。

這期間,大爹大媽搬到了鎮上。臨走之前,把家里的鑰匙交給了愛珍兩口。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大媽和大爹不是去趕死,他們是去享福,但在離別的那一刻,愛珍還是從他們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些不舍。愛珍道,什么時間想回來,就回來看看,家我給你看著。鎮上派的車來接的,他們只帶了自己的衣服和被褥。其他什么也沒帶。

大爹大媽去了鎮上不到十天,大爹就把胳膊磕斷了。大爹罵,不知道是罵老天,還是罵自己,還是罵堂兄,見天地罵,說我這是出來找死!堂兄沒辦法,又把他們送了回來。堂兄說,從村里找個人伺候著吧。大爹抬著頭,瞪著兩眼說,村里?村里人會伺候人?村里找的貴賤不要!堂兄就說,從鎮上找,撇家舍業的,誰來?大爹頭一扭,貼著臉,不再說話。后來堂兄找到了愛珍,說,妹,要不,你多跑跑吧。堂兄是商量的口氣,但他沒說一個月給愛珍多少錢。愛珍沒答應,也沒拒絕,說,我不是不答應,大爹大媽這脾氣,我是怕伺候不好。愛珍對大爹大媽了如指掌,他們兩個,恐怕神仙也伺候不好。村里人誰不知道。他們兩個的眼長在天上,天下的人他們怎么能夠看上?所以村里人,沒有誰和他們走得近,也就是國良。國良有個支書的稱號罩著,要不然,大爹大媽才懶得搭理他呢?,F今,堂兄想把伺候大爹大媽這任務交代給愛珍,聽那意思,可能還是白伺候。不要說白伺候,就算給愛珍錢,愛珍也不想接這個差事?;隋X,找了她,大爹大媽更不知道怎么使喚了。

這個國良,有些得寸進尺了。老婆去了城里,就把愛珍當了替身。這不到了農閑時分,一個個閑出一身蠻勁,沒處使,就用在了房事上。有半月了,他幾乎每天都來。寶來的三輪摩托前腳走,他后腳就過來了。這天,愛珍卻從里面上了鎖。她聽到國良來了,聽到小黃哼哼唧唧了兩聲,然后就聽到國良壓著聲音喊,愛珍,愛珍。愛珍只當睡了。國良又來到窗前,愛珍,愛珍。愛珍就是一聲不應。突然,電話就響了。愛珍的手機鈴聲是兒子給她設置的,她對兒子說,給我設首鄧麗君的歌曲。兒子問,你喜歡她的哪首?愛珍說,就那首甜蜜蜜吧。甜蜜蜜,你笑的多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開在春風里……手機就在身邊,鈴聲又那么大,再裝著睡了,就有些假了。愛珍拾起來,假裝睡意朦朧,喂。國良說,你咋了?愛珍說,困死了。昨晚沒睡好。國良就道,那好,你睡吧。我明天再來。愛珍頓了頓,以后別來了。國良說,怎么啦?愛珍道,這么來來回回,總有一天會出事。國良說,我說了不會有事。愛珍又頓了頓,你是把我當雞嗎?國良聲音忽地一下就高了,愛珍,你怎么會這么想?我對你真假,你感覺不到?窗前的月兒瑟瑟地掛在那里,那棵無花果樹被風搖得亂響。國良高大的身影印在窗前。愛珍的心突然疼了一下。但她還是沒給他把門打開。國良在窗外站了一會,走了。

后來,國良再也沒來。連麻將也不來摸了。寶來不知情理,缺人手時,隔著院墻喊,國良,國良,缺一了。國良說,有點事,你們三人先摸著,忙完了就過去。國良第一次這樣說時,愛珍心里忽地敞開了一條縫,外邊的光亮潮水一般,一下子就涌了進來,一瞬間,她的世界明光光的??蛇^了一會,又過了一會,國良到底沒過來。愛珍在屋里做著活計,心情就開始恍惚起來。接連幾次,寶來都沒把國良喊來,麻友們便開始猜測原因,這個說,國良這是咋了?該不會我們當中誰的話得罪了他?寶來就道,不會不會,國良不是那樣的人。另一個說,我昨天在鎮上見過他,問他干嗎?他說開會。是不是快換屆了?這心情又不好了。先前的那個又說,換屆對咱們村來說,就是形式。后來的那個人道,就是。換屆對國良來說根本就不是大事。咱們村,李家姓占三分之二,不要說民主投票來選舉了,就算上邊指定一個人出來干,除了國良,你們說說,還有誰能擔當起來?別看小村不大,操心的事多了。愛珍走進平房找東西,聽他們東一句西一句說著國良,心里不說高興,也不說懊惱,怪怪的,不知道咋個滋味。

偶爾,愛珍到平房上曬衣服,走到樓梯中間時,習慣性漫過院墻去看一眼國良家的門,國良家的門要是緊閉著,國良肯定不在家。要是虛掩著,或者半敞著,國良肯定在家。國良不在家時,愛珍會在平房上多待一會,要么站在平房上往東看看,看看那一望無際的田野。這個時間的田間已經光禿禿了,種下的麥子剛剛發芽,遠遠望去,看不出麥苗的嫩綠。那些麥苗,都針尖一樣大,稀稀落落的,還沒出齊呢。要么順著大街往西看上一會,看看街北這一溜房子。一家一家的,從東往西數下去,十二家,期間空落了三家,狗剩的爹媽那里,于瑩嫂子家,王老拐家。王拐子的房子緊靠著國良的爸媽,死了好多年了,房頂都塌下去了。于瑩嫂子守寡多年,省吃儉用供兒子讀書。兒子不負母望讀了出去,最后,在西安的女友那里安了家,就了業。于瑩嫂子在姊妹的說服下,四十五那年找了個老伴。去了老伴的村莊。這一走,就沒回來過。王老拐一直就自己一個人,在村里做了一輩子的治安,早死了。國良的爸爸也不在了,腦溢血,發現時,人已經走了。國良的媽身體還硬朗著。王叔和王嬸都健在,七十多了,有時也來愛珍的平房看年輕人打麻將。周伯伯腦血栓后遺癥,躺在床上好幾年了,多虧了老伴伺候著。兒子讀完了書,留在了濟南。幾個女兒都在農村,也到了做婆婆的年紀,也忙得很。愛珍看著,憶著,心里說不出的滋味,這些老人,當年也和她愛珍一樣能干。是什么時候老了呢?站在那里看著,憶著,愛珍突然想起爸媽當年的話,這排房,風水不錯。

有一回,愛珍端著盆又要上平房晾曬,走到樓梯一半時,習慣性地一甩頭,這次,正好看見國良站在院子里抽煙,他看到愛珍,把煙從嘴上拿下來,抬著兩眼,半天沒動靜。愛珍趕緊收回眼神,低著頭,蹬蹬蹬地走上平房頂,垂著眼,只管曬自己的衣服。曬完了衣服,又蹬蹬蹬地走下來,看也沒看他半眼。余光,卻一刻也沒離開過。他好像瘦了。

初冬的一天,愛珍包了餃子,給大爹大媽送了一盤子,給老媽送了一盤子。從老媽家回來時,突然看到救護車嗚哇嗚哇地從村外開進來。愛珍想,這是誰家的老人又病了呢。正想著,救護車在國良的門口停下了,愛珍的心咯噔一下子,加快了步子。愛珍沒回家,直接拿著盤子去了國良家。愛珍進院子時,醫護人員已經抬著國良走出了正屋。國良的臉色發紫,不過還有意識,看見愛珍時,他苦笑了一下。愛珍的淚刷地就下來了。她趕到擔架前,看著國良,這是怎么了呀?國良虛著聲音說,沒事,沒事。愛珍扭頭尋了半天,問,蓮花又去城里了?國良眨眨眼,算是回答。愛珍抹了一把淚,對醫護人員說,你們等一等,我回家換換衣服,我跟著去吧。大街上的風呼呼地刮著,一些塑料袋被掀了起來,白的,紅的,黑的,沸沸揚揚,它們在空中招搖著,招搖著,突然,有個撞到了一棵樹上,掛在了樹枝上。風來回地吹著,它只管在那里撲棱著,最后,支離破碎,渾身全是洞了。

責任編輯 梁碧瑩 張 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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