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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要么做作家,要么做編輯

2018-05-08 14:10舒晉瑜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18年4期
關鍵詞:繁花上海文學

在歷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中,城市題材不多。金宇澄的長篇小說《繁花》則為中國文學表達都市經驗開辟了新的路徑。這部在2015年幾無懸念地獲得第九屆茅盾文學獎的作品,屢次加印。直到今天,《繁花》的話題依然被屢屢提及,金宇澄緩慢細致的城市敘述在碎片化閱讀的多媒體時代征服讀者,自有他的原因。

獲得第九屆茅盾文學獎之后,金宇澄很快推出散文精選——《洗牌年代》,據稱是《繁花》的素材筆記,某些來來往往的人與場景——對熟悉這部小說的讀者來說,既是《繁花》的背影,也是這部散文集流連忘返的內容。

或者我們可以從中找到《繁花》熱銷的一些答案。

舒晉瑜:初版于2006年的《洗牌年代》,在《繁花》獲獎后重版,據說在上海書展首發時“排隊等待簽名的人繞著書展中央大廳的樓梯一圈又一圈,絲毫不會計較這其實是一本將近十年無人問津的舊著”(張定浩語)?!断磁颇甏反饲笆钦娴摹盁o人問津”嗎?此次重版有無修改?您是否認同張定浩所說,“新的作品會改變過去作品的命運,麻將牌重新洗洗,又是一副新牌?”

金宇澄:他說得不完全對,這本隨筆集《洗牌年代》,初版印6000冊,幾年里也賣完了,網上很少有這個版本。當時這套文匯出版社“中年客”叢書另三本的作者是陳村、沈宏非、程小瑩。原文我是在《海上文壇》的專欄,一月一篇,配西方攝影照片,比如《二十五響連發》講的是中國土銃等等槍事,配了普魯士軍官或蘇聯女戰士持槍照,《蘇州河》配的就是塞納河或意大利小巷搬運舊船的照片,初版的單行本也是這樣做的,本國內容對比西洋照片。它在影響力上當然無法跟《繁花》比,我的朋友(《洗》的責編)朱耀華哪會放過我?一定要重版,但總得給讀者新內容,因此我去掉全部照片,自己改畫27幅插圖,結尾加有兩則“手工細節”對話,再次出版的意義,也可以說它是《繁花》的“素材”本,《繁花》有一些章節我當時寫得飛快,事后想起是隨筆上已經提到的。張屏瑾最近也說,《洗》比《繁花》有趣。也許是因為,它完全是用普通話寫的原因吧。

舒晉瑜:您的繪畫頗具專業水平。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畫畫的?您認為在作品中增加自己的繪畫,是必須的嗎?

金宇澄:沒學過畫,早前我和朋友通信,比如解釋具體的細節方位,喜歡畫圖說明,圖畫有時更明白?!斗被ā?0幅圖、新版《洗牌年代》27幅圖,不是通常的文字裝飾,而是說明。人物在哪幾條上海馬路上活動?具體建筑的變遷、已經被遺忘的用具,包括怎么打制一把鐮刀的步驟,覺得有趣的就可以配圖。我常常被問為什么畫圖?文字有時真不如圖,比如上海老弄堂房子內部是如何的?就是寫兩萬字、三萬字也不清楚,可以畫示意圖來補充。

舒晉瑜:《繁花》在網上發表時曾暫名《獨上閣樓》,您是以游戲而喜悅的心態寫的,是非書齋、非功利的一種狀態。能談談您在網絡上寫作的體會嗎?

金宇澄:2011年5月,有朋友在“弄堂網”寫真人真事,我看后覺得,寫普通老百姓會更有趣,就開了一個閑聊的帖子,非功利,用“獨上閣樓”的網名,很是新鮮。沒想到以后每天就被讀者催了,要我多寫。陳丹青講一個上海小孩翻筋斗,假如大家圍觀鼓掌,他就能不知疲倦地翻個不停,可以說是這樣的環境成就了《繁花》。還有就是,網絡特別的自由自在,就好像你完全脫離了圈子和自己,有陌生名字,同很多陌生人來往,觸角特別靈敏,6個月里,這閑聊成了長篇初稿。

連載文學的傳統,至少在圈內是被遺忘的,我個人覺得,寫作不一定就是私密、高深的,可以很平凡,可以直接面對讀者,可以經受精神、環境雙面的壓力,這里邊有“書齋寫作”難以感受的責任感,非常清醒,也經常讓人陶醉。說老實話,我們所謂的小說,就是給讀者看的,我們的作者也都希望看到更多的讀后感,但常規意義上,你寫一個長篇比如兩年,你只會看到一個讀后感,也就是編輯談論的讀稿感受。但是你網上每天寫每一節,都會得到反饋。最近評論家吳亮也在我熟悉的“弄堂網”洋洋灑灑大寫小說,半年寫了二十多萬字了,有時我上去看。他曾經在80年代也寫過小說,之后已憋了幾十年,等于塵封的古董級茶磚,沏出來特別濃。有次看了他寫的一段,心里忽然有跳起來的感覺,我是想到了自己曾在網絡上寫作的感受,非常自由自得。那是眾目睽睽之下,高度警覺中的一種超常的揮灑,這個過程,現在想想非常奢侈,很懷念那個時期。

舒晉瑜:能否談談對您的文學創作產生影響的有哪些人或事?

金宇澄:16歲去東北,一直和上海一個朋友通信,他比我大幾歲,說我能寫小說,也是他信里的話。記得1970年他在讀《小邏輯》,讀叔本華,雖然這都是我不喜歡的書。在東北農場也有這類朋友,喜歡和他們交往?;厣虾L接H,也是找這類朋友。

這種尋找,是記憶里的癮。等前些年看到陳丹青的回憶文字,包括遇見了陳建華教授——他給我一本詩集,才知道他是1964-1968年上海的地下詩人,寫頹廢詩歌。這種時刻,我心里冒出的想法就是——為什么我當年不認識他們?認識他們就好了。應該說,屬于我的少年和青年時代是孤獨的。

舒晉瑜:能回顧下80年代中期您的寫作狀態嗎?

金宇澄:在《萌芽》發過幾個短篇,得了“上海青年小說獎”和兩屆《萌芽》獎。之后參加上海青創班,短篇《風中鳥》和孫甘露的《訪問夢境》同期發在《上海文學》,得了《上海文學》獎,再以后就調《上海文學》當編輯。在1990年前后發的小說,包括《收獲》發的那些個中短篇、散文之后,就感覺不能再寫了。當編輯容易挑剔別人的文字,寫作則是要全力來鼓勵自己,那時我經常晚上寫一節,早上起來就覺很差,挑剔別人,也挑剔了自己,很分裂,感到很難繼續真正地寫作了。

舒晉瑜:正處于寫作的上升時期,果斷地“覺得不能再寫”——為什么會對自己有如此清醒的認識?

金宇澄:簡單講就是,要么做作家,要么做編輯,我當時是徘徊的,也沒把寫作當成重要事,不覺得寫作那么重要。剛到編輯部,老主編周介人讓我編個稿子,結果被我改成了大花臉,當時都是手寫稿,滿篇都改成紅的了,周老師很吃驚,這稿子確實很差,但他也真沒見過能這樣改的。那階段我自己在寫,白天挑剔他人,晚上鼓勵自己——寫作得有百分百的自勉,后來就覺得做不到了,做不到“真正的寫作”,遇到了“極點”。記得有一次我收到一本《世界文學》,那時都關注西方文學,一打開目錄是“越南小說專輯”,本能就掃興。之后我自問,為什么這樣掃興?也就想到我們的小說在西方讀者眼里,就是看這專輯的態度吧,仿佛從那時起,我就解脫了,平靜了??傊?,那時期我遇到了瓶頸,然后找理由退出,自我退出。

舒晉瑜:談到“那時期我遇到了瓶頸”——感覺您面對瓶頸并沒有急于改變,還是曾經也試圖拿出更好的作品證明自己?瓶頸的突破,是經歷多年積淀之后自然而然解決的嗎?

金宇澄:當然也有過希望自己“越寫越好”的階段。有一年,我天天待在家里寫,吃飯馬虎,形容枯槁,鄰居有一位老大夫,偶然見我大驚,警告說,我再這樣下去,身體肯定出問題。然后就是編輯工作對寫作的干擾。那期《世界文學》給我在心理上一個退卻的理由,這過程是復雜的,也因人而異,既可以攻城略地,柳暗花明,也可能一直是敗走麥城的。記得當年青創班一個朋友,堅持寫作到什么程度——家里一大堆一大疊的稿件,那時都是手寫,一個都發不出去,后來老婆見他寫字,就上來撕碎,因此他只能到郵局寫信的座位上寫,他這樣努力,仍然收效甚微……年青作者往往容易逼迫自己,向自己索要靈感,無視種種局限,良性的獲取是水到渠成的,牽涉到條件、方法等等無數復雜的問題——簡單說,就是寫自己最熟悉的生活。通常所謂的焦慮是,寫你難以把控的內容,人不能逼自己寫一個陌生的東西。

摘自《中華讀書報》

責任編輯:曹景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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