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有關長城遺落的備忘錄（節選）

崔俊堂

1

西天的晚霞拂動著絢麗的紗巾，我在長城身上，細數著一節一節逝去的時光。

獨對蒼茫，歲月還在改變著長城的身板，我還是長城的祭奠者，用沙漠之上的落日，祭奠長城長長的心房。遺落的長城像是不肯拋棄的幾朵大蘑菇，頭貼著落日的耳朵，用腳跟放飛了幾只蒼鷹。

死而復生，趾根上的復活草接住嘶吼的風頭，以及風頭上的一絲血紅。

生而光復，沙漠深處的大蘑菇蔓延著一道道光環，這分明在高舉著一面不改初心的旗幟，柔長而纏綿，護送著高遠的天地。

落日之下，風沙前頭，僅有一個祭奠者——是我，或者我的來生。我手攥著風沙，用這種方式在留守長城，看見每一個時代的潮流繞著幾朵大蘑菇奔涌。

過多的血和一路寒光像是黃昏無言的詩，已改寫不了長城的傳奇。遺落的長城，身子里還有一股強大的脈沖，拖著結上霜的茅屋，趕在天那邊。遺落的長城不那么長了，每一層臺階是潛在我深水里的腳，每一處壘石是藏在我火熱中的手，在順應著一個個子民，似乎已挺過了一個個不可攻克的難關。

請允許時光倒流吧，我要記住長城最初的一次次交談。

3

在黃昏的余暉里，落日回了一個頭，逐走時光的黑暗，這是在顧盼誰的臉龐，我的祈禱落實在這遺落的長城身上了，尋覓安安靜靜，尋求一次次回首，再沒有別的愿望。

大漠孤煙直，其實大漠更廣闊了，那一炷狼煙曾經是長城的魂靈，走遠了，還要撫摸一回長城。

長河落日圓，其實長河已干涸了，那半天晚霞還是長城的眉目，消失了，還要留戀一回長城。

悲壯的邊塞詩里，遺落的長城把自己藏得更深，還始終唱著雄渾的高歌：單槍走馬，刀光劍影托不起沉重的行囊。凈身出塞，琴心劍膽承載著一路風云。

遺落的長城仿佛鼓舞著一條龍燈，扯住了落日的衣袂，黃的鋪金，青的潑墨，白的透風，紅的閃亮，藍的流水。神出五彩，長城打下時光的燈蕊，牽引著大風的呼嘯，點亮一支勁旅，緩緩行進。

在這里，長城是否定格成地球的一條飄帶，我又一次看到了我的故國的前生。

4

一彎新月探出半個頭，幾顆星子泛出一絲光暈，我舉著長城的火種還在趕路，從一地的春天趕向另一地的春天。

黃河帶來的黃金從天而降，降下一條奔騰的黃龍。

長江提成的白銀沿路灑下，繪出一條奔騰的白龍。

二龍戲珠，或者二龍戲水的故國情結里，遺落的長城，卡斷了的身子是一把赤祼的筋骨，扯向遠川了，而斷斷續續的影子仿佛日暮人間的長卷，布滿了滄桑。

一把一把的衰草折倒后連不住長城之上的天了。天，把守著長城，把每一棵草木當做世紀老人的胡須，刷青了又刷白，刷白了又刷綠。跑不掉的秋風給長城披上黃瑩瑩的龍袍。

一片一片的灰磚涼透后容不下長城之上的風了。風，撫摸著長城，把橫逼過來的飛沙留在眼皮子底下，擦出淚眼。一只云雨的淚眼里，愛哭的孟姜女找不見了。一只驚艷的淚眼里，勞動的手掌高出了大半截長城。

流出來的暮色把我包圍了，我還在摸著長城尋找出路時，長城抬了一次龍頭，一線線靈光依然照耀著一座座山頭。

插過來的大風把我吹偏了，我靠著長城等待日落時，長城甩了一下尾巴，亦步亦趨的走勢趕過了一條條河道。

6

絢爛的黃昏，請把流星留下，在得到與失去中，我慢慢愛上了長城，一如感情疼過了，才懂得珍惜。

春風贈予大地的每一只草鞋，我穿在了長城的腳上。

夜天贈予星星的每一朵金花，我蓋在了長城的頭頂。

天地無私，這種贈予是否叫感天動地。遺落的長城還在低著頭、喘著氣，扭扭歪歪，趕在巍巍雪山前面停步了。

曾經的半堵墻就是一座完整的城，無論長城過去多么完美，現在已傷痕累累。那一塊塊分不出年代的磚已瘦得脫屑了，迫不得已的長城露出了骨節。每一節上的缺口，方方正正，讓過路的風在新的空間站上唱響了長城。趕在風口上的長城，似乎切在浪頭上，躲不過改朝換代的深重苦難。

手摸著遺落的長城，回望著黃昏里的山河。在磚與磚之間的透亮里，那些不屈不撓的主心骨，銘記著仁人志士的命運。在山與山之間的氣概里，那些可歌可泣的魂靈，抒寫著波瀾不驚的宏闊。

是的，哪怕是山雨欲來，高遠的長城不在乎風云驟起，一道門開向西方，讓西方的來客領略東方文明的深厚。一道門開向東方，讓東方的志士探究西方革新的步履。

開放的兩道門前，沿著長城沒走幾站路，多少人已沉不住寂寞。我也隱約看出，長城不可逆轉的走向像是一路粉嘟嘟的百合花，抵消了一路血色和寒光。

7

黃昏掩門后，還是一首無聲的歌，唱給長城這個遲暮的老人時，耐住了寂寞，閃耀著歲月逝去的光輝。

在黃土高坡的眼圈里，遺落的長城容不進沙子，一層又一層的細土注入了蒼苔，那綠靈靈的活力，不會把消亡當做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

在黃土深壑的腳跟上，遺落的長城留不住細土，一層又一層的石塊，抱著雪地一般無人知曉的愿望，呈現給整個山川的是一個鮮活的人生方程。

刮過了西北風，還看不見東南風的影子，通往長城的路上，忽明忽滅的靜謐被說不出名的花草占有了，有了過往的來客時，長城還在發放一張古老的證券，陷入亙古的思索：山河再破碎，國永遠屬于衛國者。生靈再涂炭，民永遠歸于親民者。

沉重的暮色里，我也不再感嘆那山花辭的爛漫，也不再傷懷那長恨歌的淚巾，只覺得長城用完整的身子堵住了一道風口，而碎落的身子承受不住又一道風的鞭打。

一個民族的脊梁擔負的太多、太重??！曾經受傷過，最終崛起了！現在，有一只鐵絲的手叫護理，有一只木欄的手叫揪心，這是兩只當家的手，緊緊扣住了長城由來彌久的初衷。

8

千山迭出，萬壑同步，長城老遠地伸出手，去撫摸一彎金色的月亮。

我借著月光，趕在長城的趾尖上，一群大鳥遠走高飛了，開始撫摸著一大片沙樹林，不再想風花雪月，也不懼怕山雨侵襲，只用萬念情懷祭奠著長城。

留下一半身段的長城，橫過了晚秋的風，駐守在草原上。一頂頂帳篷，一個個家，家門前的長城上奔跑著一匹泥塑的汗血馬。

孤身一人，我沒有單騎的馬。我還想再做一回長城的伴侶，只能在草原的晚照里，點燃一堆野草?；鸸庵?，晃蕩的長城跳在了馬背上，光明和圣潔揭開了我一片又一片的雄心。

遠處的大山一起一伏，近處的草地一起一伏，長城橫在中間跟著起起伏伏。在漸漸退去的火頭上，黑暗又撲來了，長城亦如一匹汗血馬，拋出一尾靈光時，更加切緊了草原。

在長城放緩的時速里，我的抒情還沒有退潮：草原的心坎上，一塊一塊的石頭拖著霞光，磕磕碰碰，忽高忽低，把長城拉扯到山那邊安家。

長城轉了個向，逆著風北進了，而一尊石碑告訴我，有長城遺跡的地方，騰飛的龍馬時常顯現。

10

托起一片月光，一個結，一個故事的備忘錄。

守住一路憂傷，一塊疤，一塊心病的自留地。

在長城瘦出聲的骨架上，一個缺口已是一條路口。過路的風橫著逼來、豎著逼去，幾株冰草在風中發抖。

一個牧羊人像是守護長城的主人，把一群山羊趕在草坡上，把自己趕在長城上嘶吼了——長城長又長，塵土在飛揚，走一步、跨一步，趕不出九曲回腸的心口。

月亮收留了藍天下的雁鳴，而收留不住的長城抬起身子，已趕過幾個山頭。牧羊人啊，是你隨心卷起長城的風歌，還是我專心結下長城的情緣，讓跌宕起伏的長城留下一路思念和牽掛。

我已忘記那首《長城謠》了，那多少個隘口上的悲歡離合被城上城下的爭戰帶走了，如今遺落在荒莽山巔的軀體，為了這千年面目，我又一回向長城叩拜了，用長城之上那一朵云的安詳、用長城腳下那一棵草的堅強、用長城身上那一縷風的慈悲，這是適意的三把琴，這是抒懷的三杯酒，在化解著幾許恩怨，流進不眠的夢中。

高高大大的長城，高高大大的神！我不再為困難所折腰了，我要在神的引領下，趕過回轉的山頭，趕向恩重如山的人間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