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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弟

2018-05-19 03:44羅蘭
文苑·經典美文 2018年5期
關鍵詞:二弟念書麻子

羅蘭

二弟從工商附中畢業之后,順利地考入了電機系。有志者事竟成,盡管二弟一直說他沒有變,但事實上在我的記憶中,二弟的蛻變是明顯而又艱苦的。

每當我聽到有人說某家少年不好好念書,在“太保學?!被?,將來一定沒有出息的時候,我就想到了我的二弟。

二弟小時候不討人喜歡,身體不好,長得又不出色。和眉清目秀的大弟相比,他簡直一無是處。當大弟和二弟打架的時候,大家都猜準二弟會輸,結果他就真輸,輸了必賴,賴了必哭,攪得昏天黑地,大家在一旁看著,又是笑又是憐憫。但是,盡管他每打必輸,卻自不量力,等一下又會卷土重來。

別人說他:“你既然打不贏人家,又何必自取其辱?”他從不理會別人的直言忠諫,照纏不誤,使大家對他的“輸”失去了同情。這樣就更激出了他的剛愎,一個身體不好、其貌不揚的人,又加上剛愎自用、胡攪蠻纏,增加了人們對他的討厭。

大弟聰明穎悟,讀書接受力強,二弟卻適得其反。和大弟一同讀書,他總是挨罵的時候多,進了小學,更是常常被留在學校罰寫字或罰背書。這樣的孩子,即使在升學競爭并不激烈的時代,也沒有辦法考入理想的中學。

結果,大弟讀有名的公立中學,他卻進了當時最差的中學。

那中學的名聲奇壞,大家一致認為,學生進去之后不但學不到東西,而且會學來許多壞習慣。最糟的是,一進入那個中學就休想轉入別的學校。別的學校一聽是那個中學的學生,就毫不猶豫地拒絕:“對不起,本校不收那里的轉學生?!睋Q句話說,一進那個中學,你就萬劫不復。

頭一兩年,由于學校功課松,二弟對功課本來也不起勁,天天背著個臟兮兮的書包去上學,回到家里就往椅子上一坐,開始打瞌睡。第二天,他又懶洋洋地去上學。 在烏煙瘴氣中讀完了初中,因為無法轉入別的學校,他湊合著升入本校的高中。

然而到了高中,二弟忽然有了改變。他不再坐在椅子上打瞌睡,而變為天天下學之后不回家,直到天已大黑才回來。問他到哪里去了,他漫不經心地笑笑說:“玩去了?!?/p>

和什么人去玩呢?他說了幾個名字:鄭大個兒,小三多兒,李二麻子。

那時我已高中畢業,在做教員,又因母親去世,自然而然地負起了長姐的責任。于是我說:“這三個名字都有點不倫不類,一定不是好學生?!?/p>

二弟聳聳肩說:“當然!一來我們學校沒有好學生;二來,即使有好學生,人家也不和我玩,因為我是壞學生。但是,我很快樂,因為我總算有了朋友?!?/p>

二弟真的是比以前快樂。他不再打瞌睡,天天興高采烈,玩得瘋瘋癲癲。 鄭大個兒、小三多兒、李二麻子都到我家來過。只是他們不敢進屋子,只敢在門外或院里等二弟。

二弟交了這么幾個朋友,當然是物以類聚。鄰居親友都振振有詞,表示他們有先見之明——3歲看小,7歲看老。他家老二從小就不像有出息的,現在果然做了太保。

為了和別幫的少年爭勝,他們開始鍛煉身體。幾個人不知從哪里弄來木杠,費了兩天工夫把它埋在我家后院做成雙杠和吊環;又買了一個鐵啞鈴,天天一放學就在后院練臂力。

這時,二弟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在家人面前有所戒懼,所有的規勸教訓對他都不發生作用,天天學著小三多兒的樣子橫著膀子走路。這樣,他竟也糊里糊涂地升入了高二。

忽然,那年冬天的一個晚上,在二弟準備睡覺的時候,李二麻子氣急敗壞地跑來把二弟叫出去嘀咕了幾句,二弟回到屋里,抓起一件外套就跟李二麻子跑了。那天晚上,二弟到夜深才回來。

第二天,他一語不發地去上學。放學回家之后,他忽然跑來對我說:“大姐!鄭大個兒被抓了!”

我倒沒有怎樣驚奇,說:“像你們這樣胡鬧,遲早會出事的?!?/p>

“你別把事情看得這樣輕松?!倍苷f,“那個人死了!”

我這才嚇了一跳,問:“誰死了?”

“那個飛輪黨?!?/p>

“什么飛輪黨?”

“我們常在一起打架的那個飛輪黨?!?/p>

“怎么死的?”

“鄭大個兒和他對打,他先掏家伙,鄭大個兒把他推倒,不知怎么那么巧,那刀尖正好刺進他的胸口。小三多兒在旁邊,還以為那家伙裝著玩的,沒想到真死了!他們嚇都嚇呆了?!?/p>

“你呢?”

“我沒去?!?/p>

“幸好你沒去?!蔽艺f。

二弟瞪了我一眼:“別說這種窩囊話!我沒去心里才叫難受。你不知道,那個人欺負我好幾年了,后來我攀上了鄭大個兒他才不敢找我的麻煩??墒撬袜嵈髠€兒結了仇,昨天李二麻子就是來告訴我,那家伙要找鄭大個兒打架,我趕去找他們,想不到出了事?!?/p>

我呆了一會兒問道:“那現在怎么辦呢?”

二弟想了想說:“不知道鄭大個兒會不會關監牢?”

我也不懂得法律:“假如他是故意殺人,他還可能有死罪呢!”

二弟怔了好半天,忽然把頭埋在手里哭起來了。我一時不知怎樣安慰他才好,只好陪他坐著,勸他過兩天去看看鄭大個兒。

鄭大個兒被關了一陣子,后來好容易才證明他不是故意殺人。那時已經是第二年的春天了,二弟已經讀高二下學期了。從那以后,他們這個“黨”宣布解散了。后院里的吊環、雙杠和啞鈴還在,二弟也不再去摸它們。他似乎又恢復了以前那種無精打采的模樣,成天悶在自己的房間里足不出戶。

那天中午天氣十分悶熱,人們吃過了中飯都在午睡,我在房間里看小說,忽然二弟敲敲房門走了進來。好久沒和他多談,我發現他長高了不少,而且沉穩起來了。

他一手挾著一大疊書,一手關上房門,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大姐!我同你商量一件事?!?/p>

“什么事?”我坐在椅子上仰頭望他,他已經這樣高了,梳著整齊的學生頭,臉洗得光光凈凈,眉宇之間現出了屬于青年人的那份沉著。真快!他完全像個大人了!

他低頭看著我笑笑,坐下來,把那疊書放在膝上。那疊書很整齊,除了高二下的功課,還有一兩本地理和數學參考書。他坐在那里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大姐!我要轉學了?!?/p>

“轉學?”我吃了一驚,“你做夢吧?要讀高三了,怎么能轉學?人家高三是不收轉學生的?!?/p>

“我要轉學!”他堅定地說,“這個學校太糟了,考不取大學的?!?/p>

“但是……”

“我知道高三轉學很難,而且我知道我們中學名聲太壞,人家一聽到這個學校,連考慮都不考慮,就會拒絕的?!?/p>

“所以我說你……”

“我知道?!倍芙酉氯フf,“本來我是沒有希望轉學的??墒俏也荒茏屪约哼@一生就這樣下去,是不是?我不是生來就注定沒出息的,是不是?我不能被人家一眼看透,說我沒出息我就真沒出息,是不是?”

二弟這一連串“是不是”問得很有力。我看了看他,看見他眼里蘊藏著沉郁、堅強和熱望的光,像兩潭黝黑的深深的水。那里面蘊藏著太多的東西——有因受屈辱、誤解、被埋沒的抗議;有對自己靈魂的覺醒;有對前途的希求;有對人生的那份早熟的蒼涼……

我看著他,好一會兒才點點頭,認真地說:“我相信你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p>

二弟的眼睛注視著墻角的一片空間說:“所以我要去試試看。事實上,我已經去試過了?!?/p>

“試過了?”

“我去工商附中問過了?!?/p>

“工商附中?”我又一次被二弟的妄想嚇了一跳,“那是第一流的學校!你休想……”

“當然!”他打斷我的話說,“要轉就轉入第一流的,否則轉了又有什么用?”

“但是……”

“我去見了神父,工商附中是天主教辦的?!?/p>

“嗯!你怎么說?”

二弟先不回答我,慢慢地從那厚厚的《化學精義》里翻出一封信:“鄭大個兒被關起來的時候,寄給我的。他這封信給了我一種信念,一個人要學好是很容易的,壞孩子并不真是壞孩子,只是環境剝奪了他做好孩子的機會。我把鄭大個兒的信帶給工商附中的神父看了。

“我說:‘我知道我的學校名聲不好,我知道你們這邊高三不收轉學生。但是,假如你辦的是教育,我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我只是要求一個考試的機會。如果我通得過考試,請你準許我轉過來,如通不過考試,我也不抱怨,我再去努力,找別的出路?!?/p>

“神父怎么說?”

“他答應了?!倍艿偷偷卣f,聲音很嚴肅。

“但是,你的功課?”

二弟又用手撫著他膝上的書:“自從鄭大個兒給我寄來這封信,我就下了決心,為自己爭取一條正路。從那時起我就念書,念所有進入好學校需要的書。從那時起,我一分鐘時間都沒有浪費過?!?/p>

我望著他膝上的書,厚厚的、整整齊齊的一疊,精裝的、平裝的、英文的、中文的。

我怔住了,我想不到一個人能轉變得這樣快,而且這樣徹底。

二弟看出了我的心情,他慢慢地說:“你想不到吧?好和壞,只是一個念頭?!?/p>

我點著頭,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我最感謝的是鄭大個兒。他雖然犯了事,但他是個好人。他雖然打架,但從來不帶家伙。他只勸我們練身體,他說,把身體練好,什么也不用怕。他扶助過我,他也教導了我?!倍苤噶酥肝沂种械哪欠庑耪f,“你看看吧!他寫得真好”。

于是,我展讀鄭大個兒的信。那信一定被二弟翻來覆去地看過無數遍,所以都揉皺了。我看見那軟軟薄薄的信紙上寫著:“老弟,我好笨!我惹了這么大的禍!我想不到一個人是那么容易死的,也想不到法律是這么冰冷無情的。我忽然明白,假如你真要強,假如你真要讓那些瞧不起你的人仰起頭來望你,你得走正路。老弟!你信不信?我要從現在起下狠心走正路,希望你也下個大大的狠心!念書并不難!只要你沉下心去念,去闖一闖看!那時候,人家會仰起頭來看你,你才是真強。別再念這個鬼學校!考個好學校給別人看看,我知道你行!我也行的!你等著看吧!”

我抬起頭來看著二弟說:“想不到鄭大個兒的字寫得這么漂亮,文章又寫得好!”

二弟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他說我行!我覺得自己是真的‘行了!我想,我一定也可以把書念好的!”

我望著二弟,忽然覺得我真是要仰起頭來望他了!他個子高大,臉上神采煥發,眼睛炯炯有神。

“這幾個月,你原來都在念書?”我問。

二弟點了點頭。

“難得那神父破例答應你?!?/p>

二弟說:“也許這就是他比別人更有資格做神父的緣故吧?神愛世人,神也應該愛太保的,是不是?辦教育的人應該有這份胸襟,容納一個想要上進的孩子,讓他相信這世界仍有善良慈愛的一面,是不是?”

我聽著,忽然想起了他的另外兩個伙伴:“小三多兒和李二麻子呢?”

“都在拼!”二弟簡短地說。

“轉變得這么快?”我不大相信地問。

二弟看了看我慢慢地說:“其實,我們都沒有變,我們從小就是肯拼的,我們不肯服輸,和比我們大的人較量。只不過,人們一直看不起我們,把我們埋沒了。假如你們像夸獎哥哥一樣夸獎我,像看得起哥哥一樣看得起我,我也許早就不和‘人拼而去和‘書本拼了!”

我困惑地望著二弟,一時之間,覺得他竟然比我成熟,也比我世故多了。

二弟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你雖然比我大,但是你沒經過挫折和風險。這一點,我自問比你懂得多!你以前不讓我和鄭大個兒、小三多兒他們來往,說他們是壞孩子,可是你不知道,他們都很善良,都有義氣。只是他們沒有拿出好的一面來給你看就是了!”

我仍然困惑地望著二弟說:“我以為你們早就都不來往了?!?/p>

二弟點點頭說:“我們是不來往了。我們各人在拼各人的。鄭大個兒也在念書,他準備去讀法律系,小三多兒在課外做生意,李二麻子在專心地學做裁縫,我在拼命念書,今年轉入工商附中,明年考電機系?!?/p>

二弟拼得很成功。當年暑假,他真的轉入了工商附中的高三。在鄰居親友們的心中,那真是一個奇跡!那個中學的壞學生居然轉入工商附中的高三?真是要“天下大亂”了!

二弟從工商附中畢業之后,順利地考入了電機系。有志者事竟成,盡管二弟一直說他沒有變,但事實上在我的記憶中,二弟的蛻變是明顯而又艱苦的。

明與暗,生和死,交界線薄如剃刀邊緣。而一個人需要多少力量,才能把穩自己的方向,才能抗拒環境的風浪,在那其薄無比的剃刀邊緣蛻變過來,恐怕只有像二弟、像鄭大個兒、小三多兒、李二麻子那樣的人才能清楚而具體地告訴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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