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依依

盧佳盈

他站在自己無比熟悉的路口，背著比自己還要沉重的鋪蓋，回頭看見的是村口那標志性的楊柳樹。尚是初春，柳芽的嫩綠卻因為長期的貧瘠而過早褪去，代之以悠長卻枯焦灰黃的枝條。在卷著土地氣味的風塵下，枝與枝摩挲著發出粗糙的聲音，如同阿媽紡著粗布時木梭發出的聲響。

縱使北方的楊柳生而耐寒，但在貧瘠如斯的土壤里也無法生長。他覺得自己就如同這棵楊柳一樣，被束縛著無法獲得足夠的養料，只能生長出無葉的枝條，被桎梏在年復一年、亙古不變，帶著土腥氣的塵風里。自從在那個破碎的小學里，打敗所有人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唯一一本課本時起，他大概就已開始明了，現下他腳下這條走出村莊的道路，雖然塵土飛揚、蔓生著深根的雜草，卻是他唯一的出路，通往一個不只有無限單調的黃塵飛沙的地方的唯一途徑。

他凝視著咫尺之際的村莊，眼中閃爍著對千里之外一片繁華的向往。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子規似在柳梢頭盤旋，苦勸一心離鄉的游子。

路上的沙石，仿佛成為家鄉對他唯一的羈絆。

狠心地背過身去，他微微揚起下頜，以收斂自己肆意的淚水。淚眼模糊中，他眺望著遠處云霞升起的地方，以及蜿蜒著綿亙向朝陽的離途。灑出曙光的未來在前方，故鄉再溫暖，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左手緊緊攥著遠行的車票——早已被他手心的汗水浸透而扭曲褪色——這是他身上最為沉重的物什。年輕的失鄉人終于背起遠走的行囊，毅然離去。右手卻無端流連于村莊的沙土，粗糲的質感仍在指間盤旋。他重重地搖了搖頭，以甩掉腦海中的包袱。

離去吧，離去。

遠方，又不是沒有前行的路。不再歸來，亦不必歸來。

遽然頓首，一片清明，他終是踏上了這條不必有歸途的路。

奈此去經年，流光易逝。

人已不是離去時的那個人，這些年來，他失敗，成功，再失敗，又成功，只見華發生。

村已不是離去時的那個村，這些年來，舊的一撥人去了，新的一撥人來了，陋屋盡變新顏。

只有樹還是離去時的那棵樹，縱使新生的孩子一個個離去，消失在路的盡頭；縱使塵土飛揚、黃沙滿目的那條路已經變成了黑色的柏油馬路。

那個春天，他意氣風發，所路過的每一戶人家，無不詢問他的最終目的地，而他的路，一眼望不到盡頭。這個春天，路途依舊，他卻已兩鬢微霜，迢迢千里，再無人問及他的歸期。

時過境遷。

多年在外經歷的嗔癡怒笑，化成刀劍，在他的眉鬢間刻下灰線，化作發條，在他尚年輕的面頰上擰出未老先衰。他垂著頭，步履沉沉，外面五光十色的生活使他失去了方向。他牽起嘴角，無可奈何，似是而非地笑。他的眼球卻一片渾濁。多年前他親手斬斷的眷戀，竟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一如他再次回到楊柳樹下，幾多苦澀。

楊柳依依，他如倦鳥回巢。他在楊柳樹旁賃了房子，他的起點在這里，他希望終點也在這里。

被春風吹拂起的飛塵走沙終會被夏天的雨打回地面，化為泥濘；可被干燥的土壤催發出的枯靡柳枝，即使終會被驕陽逼迫得蔫苦，也要拼盡全力萌生出芽葉。沙追求風，風卻帶來雨；葉追求光，太陽卻過分施舍；他追求光鮮亮麗的未來，未來卻狠狠地將他打回原形。但真的是被打回原形嗎？

日日居在楊柳樹旁，楊柳樹不言，卻用靜默、深沉、不懈告訴了他人生的至理。于是，他又整裝出發。不是尋回舊夢，而是以更加睿智的心態、更加博大的情懷，投入到社會的進步中，不再計較個人的得失。

后來，他老了，花白的眉發，像冬天柳樹上覆著的霜雪；曲駝的脊梁，像他走了一圈又一圈的征途。傴僂的老人又回到了故里，這一次，他決定不走了。他日日在村莊里踱步，享受陽光雨露。他知道那些孩子必將離去，于是，他把自己的經歷告訴他們；他知道他們也有可能回來，如他般經歷黎明與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