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鳥兒一樣飛翔

綠萍

幼年時對天空的興趣，起源于祖母每日的動作。每日的晨昏之際，祖母都要站在院子里，朝天空的方向遠眺，這讓我十分好奇。天空上有什么呢？除了一片白茫?；蛘哌|遠的青灰，似乎什么也沒有。

老家的四周綠野連云。秋收過后，土地開始袒露出它的本色來。這個時節最常造訪的就是麻雀了。它們三五成群地立在電線桿上，像極了五線譜上靈巧的音符，清脆的叫喚聲對應著音階的高低，起起伏伏地流淌。收割過的稻田涌動著芬芳的暗香，遺留下的稻粒成為它們捕捉的美食。對于它們的到來，農人的態度自然是極不歡迎的。七月的南方暑熱依舊，對于沒有午睡習慣的農民，它們尖細的啁啾并沒有絲毫的影響，只是那小而尖銳的嘴，在短時間內便輕易地消滅他們勞作大半年的收成，心頭便有了幾分惱怒。據說在歷史上的一個時期，有過一場“除四害”的運動，麻雀也被列入“四害”中，全國上下一片敲鑼打鼓，給麻雀以殲滅性的打擊。在校學生也成了被動員的對象，現在還能看到的打麻雀運動的宣傳海報中，男學生正在用彈弓瞄準麻雀，女學生則拎著被打下的數只麻雀。從父親的口中，我得知那場轟轟烈烈的集體運動帶給一個少年的收獲僅僅在于把玩橡皮和樹枝這樣的簡易制造的彈弓，肆無忌憚地從游戲中滿足了天性和愿望，卻忽略了地球上的任何生物都有存在的意義，剝奪了它們生存的權利就破壞了自然界的生存法則。結果自然是麻雀少了，與之而來的負面效應是糧食產量并沒有因此得到提升，后來這場運動被叫停了。對于它們，我是極其歡迎的。晴好的日子，祖母會把收成的糧食倒在圓形的竹笸籮上均勻地攤開，放在院子中央翻曬，這時，機敏的小家伙便姍姍而來了。它們先是在墻頭探著小腦袋四下里張望，間或躍到墻內的短枝上，瞅準無人的時刻輕盈地降落于笸籮邊，啄上一把，有時還自在地遛上一小圈，再滿意地撲棱著翅膀離去。

黑暗大地，我們熄滅燈火，坐在院子里納涼時，它毫無征兆地造訪，如天外來客般，從屋外撲棱著翅膀飛掠而來，從我們的頭頂穿過。在一家老小的驚呼聲中，它迅疾地闖入屋內，飛轉盤旋著，攪動起空氣的震顫。此時，院子里的人全都屏息凝視，不一會兒工夫，又沿著剛才來時的路徑飛掠而出，在我們眼前揚長離去，徒留下送別的目光。夜色里，它匆匆到來，又疾疾而去，仿佛是一團幽靈，讓人無從窺視其清楚面目。在和從前的夜一樣乏味的童年里，它對我們的意義有如一只巨大的神秘玩具，時常帶來驚喜。我的堂姐告訴我，它的學名叫蝙蝠，雖然天生有飛翔的本領，卻不屬于鳥類，而是哺乳動物。后來，我從書上讀到一則關于蝙蝠的故事，說是鳳凰壽辰之時，百鳥朝賀，只有蝙蝠不至，鳳凰責怪時，它回答：吾有足，屬于獸，賀汝何以？又有一天，麒麟出生，蝙蝠亦不至，答曰：吾有翼，屬于禽，何以賀汝？對于這不禽不獸之徒，任憑誰也拿它沒有辦法。讀到這，我不由哈哈大笑起來。戰火的連綿，政權的動蕩，他們敢于蔑視權貴禮法，不求一世奢華，不求長命百歲，只求“寧作我”。阮籍發明了“青白眼”的待人方式：其母病故后，朝中大官嵇喜來吊喪。阮籍不喜歡他，就一直對他翻白眼，弄得嵇喜尷尬不已，最后悻悻而去。隨即嵇喜的弟弟嵇康帶著酒來吊喪，阮籍立即將白眼轉為青眼，笑而迎之。喜歡你就給青眼，不喜歡你就翻白眼，阮籍就是這么率真！你看，魏晉人的風骨與傳說中的蝙蝠多么相似??！

我感受到肉身漸漸沉重，在這之前，我一向是不畏懼旅途的遙遠，計劃去一個地方，哪怕是火車、汽車，外加長路步行要倒騰上幾天幾夜，都滿心興奮，樂此不疲。年近四十的時候，我更傾向飛機出行的方式。

出行工具之多，首選飛行器當然是由于它的快捷。

全世界所有機場的候機廳一律設計成通透的落地窗，或坐下或走動，都能注視到天空中起伏飛翔的物體。它們模仿鳥兒的造型，雙翼永遠是張開的姿態，等待內部接納了足夠的人群，便沿著既定的軌跡在空中飛翔。每次出行前，我會提早預約一個臨近窗戶的座位，透過透明的小窗能觀察到如大鵬般展開的機翼的動態。在起飛和降落的時刻里，機翼上方的鋼片如飛翔中的翎羽在疾速的氣流中朝向后方張開，帶動機身的微微振動，迎上天空或俯沖向地面，完成一趟完美的行程。一個如魚肚般的艙體，每個人私有的空間只夠擱置身體和雙足，因為相鄰的座位緊挨，舉手投足都逼仄局促。我有幾次這樣的經歷，正在用餐的時刻，前座不小心身體的一個抖動，小桌板上的水四處流溢。如我這般向往自由的人，對個人的空間距離一向敏感，也只能暫時地接受行程的不適和尷尬。如果哪天航空公司征詢客戶的意見，我會鄭重地建議前后左右的鄰座之間保持五十厘米的距離，這種若即若離的距離我以為最好，既有利于個人空間的保留，也有利于交往與互助。

盡管所有出行的統計數據都表明空中飛行的安全系數最高，人在脫離地心引力的一刻，還是會有本能的慌亂，幾次在途中遇上氣流顛簸，機身失去平衡的時刻，一系列不測的聯想與想象如汪洋中的水草一般，把大腦緊緊攫住。每到此時，民國的那個詩人就會浮現于眼前——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乘坐的飛機在抵達濟南長清開山時忽然大霧彌漫，撞上開山山頂，墜入山谷起火，不幸遇難，他至死保持著飛翔的姿態。人類與鳥類的不同，就在于活動的空間始終著落在實在的地面上。我們常說“腳踏實地”，正是出于樸素的對土地的信任與敬惜。我們在大地上平穩地行走，在大地上勤勉地耕種，也接收大地奉獻不盡的果實，幕天席地使我們坦然，踏實。

不過，假如有一天，上帝要賜我一種東西，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回答：給我一雙飛翔的翅膀，讓我如鳥兒一樣，自由地收放于天地之間。

責任編輯：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