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親的祭日

2018-07-17 09:25李佩紅
地火 2018年2期
關鍵詞:克拉瑪依母親

李佩紅

父親的祭日,我去墳上祭奠。

1984年11月2日,48歲的父親因病去世。父親下葬那天,天降大雪,寒風裹著雪片像刀在臉上割。追悼會設在克拉瑪依職工醫院太平間后面的院子。小院站滿了前來悼念的人,有父親的同事、老鄉和戰友,還有相處多年的朋友。母親死死地抓住父親的棺木不松手,哭得昏厥過去。在此之前,我固執地以為他只是睡著了,說不定啥時候自己會坐起來。

裝殮父親的棺蓋一寸寸合上,榔頭敲打棺蓋上的釘子,一下一下扎在我心上,巨大的悲痛排山倒海般壓迫著我,我終于醒悟,父親真的死了,從此,在這個世界上我和弟妹們再也找不到父親了,我的視線里再也不會出現父親溫暖的身影。我用盡全力撲向父親的棺木,想再看看我親愛的父親。我被幾只手死死地拽住,我看著父親的棺材釘嚴、裝車、拉遠。

父親葬在小西湖公墓。

三十年前,父親去世時,小西湖埋葬的人不多。這次去情形大不一樣,整個小西湖從低到高、密密匝匝鋪滿了墳塋,幾乎架到山頂。站在父親的墳前向南望去,克拉瑪依城鱗次櫛比的高樓熠熠生輝,生機勃勃。

時間過去了整整三十年。三十年世界發生了很多大事,國家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父親做夢都不會想到干燥缺雨,風沙肆虐、甚至種活一棵樹比鉆探石油都難的克拉瑪依,三十年后出落得水韻綽約,儼然是沙漠中的江南。

父親去世時我還沒有結婚,而今,我的年齡超過了去世時的父親。

三十年過去,我以為自己不會太難過了,可當我跪在父親墓前的霎那,平靜的心再次被攪亂,淚水順著面頰默默長流,骨頭被猝然撞碎后撕心裂肺的痛又回來了。

1936年,父親出生在山東日照農村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不到3歲,日本鬼子侵占日照,從此山河破碎,家無寧日。父親在苦難中長大成人。1955年11月,19歲的父親在村里當了兩年民兵連長后,報名參軍。在濟南軍區某部當了一名高射炮兵。父親當兵第二年,有幸擊落一架國民黨侵入海岸的飛機,榮立二等功,升任班長。父親立功的喜訊傳回家鄉,爺爺的臉上容光煥發,恨不能拿著大喇叭繞村喊。有了這么出息的兒子,奶奶忙著往娘家跑,給兒子說媳婦。

母親家人丁不旺,父母早亡,一個大姐早早嫁人,唯一的哥哥在解放戰爭中死去,母親成了孤兒。母親比父親小兩歲。母親小學畢業后參加村里勞動,住在她五嬸家。母親的五嬸與奶奶娘家是拐彎抹角的親戚。母親性格開朗,大眼睛雙眼皮,眼里清汪汪一窩水,笑起來嘴角甜甜的。來五嬸家串門的奶奶一眼相中母親,回去就讓人來提親。父親一米七七的大個,儀表堂堂,母親在鄉村集市上遠遠地望了一眼,暗自歡喜。親事很快定下來,父母親在日照結婚。1959年3月父親所在的部隊整建制轉業,支援克拉瑪依油田建設。1955年10月29日,克拉瑪依一號井出油,新中國第一個油田正處在大開發大建設時期,急需大批人員。在此之前,北京軍區組建的石油鉆探團和1700名從朝鮮歸國的中國人民志愿軍295部隊及300多名志愿軍五一一醫院全體醫護人員支援克拉瑪依。

在時代的洪流面前,個體的命運只能順從,一滴水無法掌控河流的走向。

一列火車載著兩千多名轉業軍人和他們的部分家屬,從濟南火車站出發一路駛往新疆?;疖囀沁\貨的車箱,用木板架起一層,上層鋪上麥草晚上睡覺,下層白天坐人。兩千多號人一個挨一個擠在車箱里?;疖噺臐铣霭l后,整整走了一天不停,沒吃沒喝,大伙餓得肚子咕咕直叫。

每到一站,停穩,車門剛拉開了一條縫,車里的男人一個個急不可耐跳下車。悶罐車里沒有廁所,男人解小手對著門縫解決,女人則在車箱里放水捅,解小手用。大手沒地方解決,只有憋住、忍著。你見過一次兩千多人同時在光天化日之解大手的壯觀場景嗎?一定沒見過吧,若不是父親的戰友親口講述,我真的想象不出。從濟南到烏魯木齊乘火車、汽車顛簸四天五夜,一路咸菜馕餅,父親不覺其苦,與戰爭相比,和平是多么美好,更何況心里裝著干凈而純粹的夢。

父親站在克拉瑪依友誼館前,環顧四周荒野的戈壁灘。由北向南傾斜平坦的荒原上全是拳頭或雞蛋、鴿卵大小的礫石,一座巴洛克風格的蘇聯建筑聳立在人工平整出的廣場上,墨綠色拱形屋頂、高大的花崗巖廊柱、雕花的窗欞,像平地起高山,氣勢雄偉、華麗莊嚴,與周圍的蠻荒格格不入,突兀得不可思議。

轉業動員會上,部隊給每個即將奔赴疆的軍人傳看新疆的明信片:一望無際的綠洲,圣女般的雪山,草原上成群的牛羊,沉甸甸的果園,托著葡萄美麗的維吾爾族姑娘,明媚的陽光,絢爛的色彩,異域風情像掛在天際的夢境在召喚,年青的父親熱血奔涌,猶如海潮一浪一浪激蕩著心岸。

美麗的夢境像個泡影在這一刻破滅了,父親腦海里跳出的第一個想法是“我上當了”。但父親并不后悔,時隔多年,父親重提往事,我問他,當時不是有不少人逃跑了,您為什么沒跑回老家?父親很平靜地說,既然選擇了新疆就沒有打算離開,除非死了。我相信石油會有發展,現在苦不一定將來苦,況且我的戰友們絕大多數都留下了,有他們做伴怕什么。

父親到達克拉瑪依后從事的第一份工作是運輸處供應站材料工,管理汽車配件。

克拉瑪依,一座依靠無數人力在荒涼的戈壁灘上建設的城,除了石油不生產任何東西,勘探、開發、生產、生活,所有物資無一不是從外地運輸進城,大到鉆機、鉆桿、各種機器設備,小到油鹽醬醋針頭線腦,油田龐大的運輸隊伍像不知疲倦的工蜂,日夜兼程,供養快速成長、朝氣蓬勃的新城。作為重要的生產保障物資,汽車零配件是相當重要的稀缺資源,管理這些寶貴資源的人必須出身清白,政治可靠,識文斷字。

父親18歲入黨,三代貧農,初小畢業雖文化不高,但經歷了部隊三年的學習鍛煉,文化水平有了很大提高,且頭腦靈活,符合組織規定的各項條件。這么重要的崗位卻是一碗過冷面,誰都不愿意主動去端,大家爭著搶著當司機。車輪一轉拿金不換,和材料工相比,司機工資待遇高,跑車靈活自由,且能買到油田緊俏的雞蛋、糧食、瓜果。聽診器、方向盤、人事干部售貨員,是當年最令人垂涎的職業。

父親說,服從是軍人的第一天職。

父親是那種不干則已,干就要最好的性格。嘎斯、解放、泰拖拉、卡車、油罐、半拖掛,各種車型上千種零部件,父親在短短的幾個月內,從型號用途到擺放位置全部儲存在他的腦子里,像電腦程序清晰準確。1964年,在全局第一個實現無虧損庫房,在各工種青年技術比武大賽中,被蒙住雙眼的父親像移動的探測儀,以極快的速度,準確無誤地找到考官指定的物品,以優異的成績一舉奪冠。在此之前還沒有一個人能做到父親那樣的難度和速度。父親把材料工作干到了極致。這次大賽為父親贏得了榮譽,獲得全局勞動模范,父親像一顆冉冉升起的星,璀璨奪目。

不久,父親提拔為生產辦公室副主任,一年后升主任,不到30歲就升任為運輸處主管生產的副處長。仕途一路順風順水,并沒有給父親帶來實際的利益。那個年代干部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人們寧愿當工人也不想當干部,當干部要動員,做思想工作。干部每月定量的糧票比工人少,工人35公斤,干部28公斤,理由是干部不干體力活,不需要吃那么多。干部工資也比工人低。工人分為八個等級,我們班有個同學的爸爸是八級鉗工,每月工資200多元,工資多了就生出許多孩子來養。我父親65元工資一直拿到八十年代,八十年代初工資剛和八級鉗工平齊,父親就病逝了。

父親當領導期間,正是各種名目的運動不斷、混亂不堪的時代,父親的命運注定像滾石上山的希緒弗斯,除了直面打擊,勇敢地活下去別無選擇。文革期間,主管生產的父親首當其沖被打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被造反派打斷了兩條肋骨。1968年,克拉瑪依友誼館改名反修館,在反修館廣場兩派大辯論,辯論愈演愈烈,雙方展開武斗,挨批的父親借助一雙得過克拉瑪依首屆職工運動員5000米長跑亞軍的長腿成功逃脫,那次武斗打死了人。多年之后,父親回憶此事,仍心有余悸。

父親常常要依靠智慧躲避打斗,有一次造反派晚上沖到我家院里,母親聽到罵聲死死頂住房門讓父親快跑,父親從很窄小的窗戶翻出,再次成功逃離。當然并不是每次都能幸免,父親有一次被抓走,母親帶著我們4個孩子,擔驚受怕,日夜啼哭,3天后父親回到家,全身被打得烏青,幸未傷及骨頭。母親悄悄從醫院拿回藥給父親療傷。長期的極度緊張和壓力,導致父親患上嚴重的胃潰瘍,疼起來讓我弟弟站在他身上不停地踩著他的胃,豆大的汗珠從父親的額頭滾落。

1970年夏天,父親帶著我和弟弟說是去他工作的地方看看。運輸處機關辦公地點是一棟普通的紅磚房,長長的走廊陰風凄凄,空無一人,過道墻上貼滿大字報。父親對我說,女兒,你看,這些都是批爸爸的。耳聞目染的多了,9歲的我已對政治相當敏感,望著父親毫不猶豫地撕掉辦公室的封條,我擔心地問被人發現了怎么辦。父親說,沒人看見,誰能說是我撕的。父親狡黠地笑笑。父親一個人一間辦公室,一張刷了醬紫漆的辦公桌,一排文件柜,幾把木頭椅,一個墨水瓶,一摞稿紙,沒了,就是這么簡單樸素。噢!不對,還有一個搪瓷痰盂,不是常見的素白的,而是帶一底座、上下三層,中間的圓肚上印著紅牡丹花,是當時極少見的時髦痰盂,我印象極為深刻。

父親說,工廠不會長期停工,特別是運輸處,幾萬人等著吃喝,車輪子不轉咋能行。父親獨自在辦公室里悄然工作,我和弟弟在過道里看花花綠綠的大字報,把父親名字上有大紅叉叉的大字報撕下來玩。后來工廠被軍管,父親不知為何又被推到了前臺,當上了革命委員會副主任,父親干起來仍然很賣力。在父親心里,只要有工作干,能正常運輸,無論干啥都是為黨工作,沒有可選擇可抱怨的。

1975年5月,撤銷兵團,小拐劃歸克拉瑪依,成立小拐農場,父親被派到小拐工作團任臨時書記。父親自己沒覺得什么,母親哭哭啼啼,說小拐離家遠,誰都不愿意去,還不是因為你得罪了領導受人排擠。父親在小拐工作一年多,沒回過家,他干了些什么工作我們也不清楚。后來,父親因摔斷鼻梁回克拉瑪依市住院,我們方知,父親在小拐每天都騎馬工作,從一個連隊到另外一個連隊,那天有急事騎得太快從馬上摔下來。母親埋怨父親不小心,父親倒是很享受騎馬的快感?;卦瓎挝缓?,仍不時想念小拐有馬可騎的生活。

文革結束,有人舉報父親和“四人幫”同類,撤銷了原運輸處黨委副書記的職務,安排父親管后勤,等于讓他靠邊站了。父親整天和一群女家屬們在一起,完全可以甩手讓別人干,認真慣了的父親,把任何工作都當成黨對他的信任,一絲不茍地去完成。入冬前,整車整車白菜從外地拉來,父親和婦女們一起一趟趟扛著白菜往菜窖卸運。

靠邊站的父親,平常沒人光顧,可只要誰家兩口子打架、單位家屬爭斗、搞個破鞋……雞零狗碎的事,不管多早多晚,也不管你方便不方便,人睡覺不睡覺,直沖沖地來了,大吵大鬧。父親低眉順眼地做工作,直到他們出了惡氣,開開心心地離去,我們全家才得安寧。

父親也有有權的時候。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克拉瑪依各個單位開始蓋樓房,這是史無前例的大事、喜事。汽車電話樓上樓下,誰不盼星星盼月亮?從樓房挖出一鍬土的那天起,各家各戶在心里開始盤算,隨著樓層層遞增,猶如饑渴之人望見將成熟的果實,欲望像火焰把每一個人的眼神燒得通紅。樓沒蓋好,通過各種關系給父親打招呼、寫條子的領導很多,父親辦公桌里壓著整整一抽屜條子,父親的權力前所未有。

第一批樓房如期竣工,父親做出了他此生最正確也是最錯誤的決定,樓房首先分給資格最老、貢獻最大的工人,干部一律不參與分配。一石激起千層浪,一夜間,父親被職工熱烈擁戴,也得罪了許多領導和關系戶。

1982年2月,克拉瑪依成立烏爾禾區政府,父親又被調走,擔任第一屆政府副區長。烏爾禾從前是蒙古族下套子打獵的地方,是蒙古族的集居地。區政府剛成立,父親只帶了一位年青秘書下去,沒有辦公室甚至連一張辦公桌都沒有。一個人在此種情況下,內心不可能不起波瀾。那時父親可能已感覺到了身體的不適,不到一年,父親的慢性肝病惡化為肝硬化,不得不離開崗位。

父親生病時,一些蒙古族同胞趕百公里路專程來看望他。父親去世后,我去檔案館查過父親的個人檔案,父親的檔案非常簡單,尤其是七十年代后期到八十年代,除了幾張晉升工資表,其他幾乎空白,他在小拐和烏爾禾的工作經歷只字未提,甚至沒有任命文件。這些資料都是我從別處一點點查找到的。父親曾經的存在像個水泡,淹沒在海浪般的石油隊伍當中。

想想,被歷史遺忘也是必然,有多少人能真正被時間收納呢。

一個人的行為品質、氣度或奸惡污垢如靜湖水月纖毫畢現,除非刻意隱藏。

父親是標準的山東大漢,高大、英武、挺拔,軍旅生活的淬煉,讓父親的氣質飽滿如一把青銅劍,具有金屬般的質感。父親走路從來是腰板筆直,大步流星,氣宇軒昂,尤其是他的腳步聲,鏗鏘有力,絕不拖泥帶水。

從前,只要父親在家,家里總是高朋滿座,人來人往。小的時候我最喜歡聽父親和這些人說話。我們家的墻上貼著兩張很大的地圖,一張中國地圖和一張世界地圖,哪里發現了新的油田,父親的戰友們同事們就聚集到我家,展開一場又一場熱烈的討論。江蘇、山東、遼河、任丘、四川,這些地方都被父親畫上小紅旗,像軍事作戰圖,大有占領全中國之氣魄。過些時候,一些熟悉的面孔消失了,父親說他們調到了某某油田,而父親始終巋然不動,像一棵松根牢牢扎在克拉瑪依的大地上,無論悲歡傷痛,始終不離不棄。

父親是善于做思想工作的,并不是因為他是領導干部,而是他有一顆良善的心。父親處理的問題太多了,我不能一一講述,選幾個例子。

常叔叔和他妻子小葉阿姨的婚姻是組織硬性安排的。解放海南島那年小葉阿姨只有16歲,是海南島一中學的初二學生,她是在中學操場上被37歲久經沙場的常連長一眼相中的,這在當時的特殊年代極為普遍?;橐鲆坏┏蔀槭聦?,無愛不是錯,婚外情就是道德敗壞,組織不容。盡管已有了3個孩子,年輕的小葉阿姨還是一發不可收拾地愛上了單位的一個年輕小伙,私奔途中被單位抓回來,組織要嚴肅處理她。父親對她的處境深表同情,苦口婆心地反復做工作,最終挽救了他們的婚姻。

被爸媽稱謝嫂子的女人,文革初期丈夫被人打死,拋尸荒野。一個女人帶著3個孩子,生活異常困難。文革后,她多次到單位去要尸首,大吵大鬧,領導到哪里去給他找尸首,每每避之不及。父親體恤她,時時處處關照她,讓母親在生活上幫助她。還有一個我叫劉叔叔的,出差時車禍死亡,留下3個孩子,小的才3歲。父親多次幫助遺屬,為這事兒有人在背后說三道四,母親很生氣。我父親很坦然地說流言止于流言,別管他們。

這些人感激我父親,成為我父母一生的好友,父親去世后幾十年,他們一直關心我母親,保持著長久的交往和友情。

別看父親是當兵出身,和母親比他膽小如鼠,這是不是和他屬鼠有關不得而知。父親怕見血,從不敢殺生,家里殺生的事全由母親操刀。

六七十年代,家家戶戶生活艱辛,父親單位有車,有時晚上組織去戈壁灘上打黃羊,打回的黃羊送給父親一只。父親自己從來不動手,請鄰居幫忙。羊殺好,東家一個腿西家一塊肉,很快瓜分完畢,就連同棟平房最邊上的維吾爾族老鄉也不忘分配。最后的結局是我們家的孩子沒肉吃,父親對我們說,黃羊肉柴不好吃。

有一回父親倒是大方留給自己一條羊腿。不知是母親烹飪水平差勁還是缺油少料,總之,黃羊肉給我的感覺確實難吃。別人送給我家兩只兔子,父親不忍吃,在院子挖個洞養著。兔子繁殖快,幾年工夫增至幾十只,父親不敢殺兔,可是兔子隨意挖地洞,把我們家小煤房的地下快掏空了,考慮到房子的安危,父親把兔子全部給人。弟弟辛辛苦苦每天切菜葉子喂兔子,最后連兔子肉的味兒都沒有聞到,望著空空的兔子窩,弟弟氣哭了。

我們家養了一只母雞,十二年的時間,始終就是那一只雞,父母都舍不得下手,直到這只雞壽終正寢。父親說這只雞為我家做出了巨大貢獻,讓我們挖個坑把雞埋了,他親手寫了木碑。想想,在生活極其艱苦的年代,吃雞肉是多么大的誘惑,而父親卻厚葬一只雞,父親的行為,成為鄰居們拿父親開玩笑的話柄。

父親兄弟姊妹六人當中,父親工資最高,他工作時家里兩個弟和兩個小妹妹還小,為補貼家用,他要求我母親每月拿出15元錢雷打不動寄回老家。隨著他工資收入的提高,增加到了30元。這是很大一筆錢,幾乎占家庭總收入的三分之一,我們家還有4個孩子等錢養活呀。為此母親常抱怨,說父親是愚孝。父親反駁,當初不聽父親的,你現在在哪?一句話封住了母親的嘴。母親心里清楚,父親他有相好的姑娘,他娘不同意,非讓他娶我媽。父親孝順呀,放棄自己的愛情,聽娘的話娶了我媽。

父親的脾氣如盛夏戈壁灘上的疾風驟雨,來得猛去得快。我們在外惹了事,只要父親知道了,不管對與錯,首先打罵自己的孩子。父親理由很充分,他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父親的方法雖說簡單粗暴,多年之后看,效果還是相當不錯的,我們4個子女真沒出逆子,都是本本分分的老實人。

大多數情況下,父親是可愛可親和藹的,閑暇時間常給我們講故事、講他的軍旅生活,講他在部隊時如何和女兵惡作劇。父親對當兵的那段時光非常懷戀,興奮起來一支接一支地唱歌,歌曲大部分是軍隊的歌,比如《我是一個兵》《打靶歸來》等,也會唱《克拉瑪依之歌》《我為祖國獻石油》,偶爾唱幾嗓子京劇。

父親很幽默,他的幽默在于他能準確抓住某個人的特點并冠以“綽號”。和父親走在一起,便會發現,一路上遇到的人他極少正式地稱呼別人某某同志,全部叫綽號,蔡包子、蔣猴子、肉頭、豬臉……奇怪的是,這些人都不生氣,反而笑盈盈地和父親聊個沒完。這就是父親的魅力所在。

父親不但給單位的同事戰友和朋友起外號,我們4個孩子也難逃他的魔嘴,父親拿我們的眼睛開刀,分別給我們起了“小眼睛”“疤瘌眼”“三角眼”“牛眼”,平常不叫我們名字,都叫外號。父親拿我們開心,我們也樂意他這么叫,4個孩子之間也相互取笑,其樂融融。

父親常說,好漢護三村,好狗護三鄰。他像一棵大樹,隨時為他人為家人投下一片陰涼,從來不考慮他自己,不疼惜自己的身體。父親不打牌、不玩麻將,每天按時睡覺按時起,不喝酒,只抽煙,煙抽得也不多,一天不到半包。照現代養生學,父親的生活習慣應屬于健康。其實不然,父親他們這一代人,仿佛是上天有意安排到世上來吃苦受累、經磨難的。各種考驗加載到他們這一代人身上,頻繁得如同流星一般。戰亂、饑餓,出大汗、吃大苦、拼命干。最可怕的是一場接一場的運動,讓他們的神經繃得緊緊的。大多數人五六十歲左右便撒手人寰。

平常單位死了人,父親都是叫母親代勞,這么分析父親是怕死的。但是當死亡真的來臨,父親卻超乎尋常的樂觀坦然。父親天天發低燒,食欲和體重像孩子乘坐滑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下降,疼痛像豢養在身體某處的蛇,一口一口吞噬著父親。父親從78公斤銳減到了40多公斤。你能想象嗎,一個近一米八的大男人只剩下區區80多斤的樣子嗎?

在我的記憶之中,父親從沒有因痛呻吟一聲,什么時候去醫院看他,他要么戴著一副老花鏡認真地讀報,要么和隔壁病房的叔叔談論國家大事,或是與前來探望他的同事商討工作。他的心思儼然沒有放在自己的病上,也許這正是父親戰勝病痛的一種方式。

有段時間,我去看父親,他總給我講,他又夢到那位先祖了,他把他知道的李家先人的事斷斷續續地講給我聽。我哪里明白,這是父親在做最后告別人世的準備。在父親去世前一周,我去看望他,當時,隔壁的叔叔因前天去世的一位病人怕得不行。父親和他開玩笑說,你不要怕,我在你前面探路,到了那邊我們還做鄰居,我陪著你。一語成讖,父親去世后一周,隔壁叔叔也走了,臨終前給他兒子們交待,一定要葬在李世福旁邊,他說好了和我做伴。李世福是我父親的名字。

父親去世前的幾個小時異常痛苦,肝硬化造成胃主動脈破裂,血猶如泄閘的洪水,從嘴里噴涌而出,止也止不住,4名醫生強行按住父親的手腳,輸血、點滴、打針。突然,父親不知從哪里來的力量,爭脫醫生的強力按壓坐了起來,高聲呼喊:讓我去死!

父親的反抗一次比一次弱,半個小時后,父親陷入昏迷,從此再沒醒來。

父親去世時牙齒潔白整齊,沒有一顆殘缺,頭上沒有一根白發。父親死于壯年,他的生命里永遠沒有老年。

11月2日,這個灰暗的日期,刀劈斧砍般熔鑄在我的大腦。每到父親的祭日,哪怕我哪年忽略了、忘記了,記憶深處的痛便會準時喚醒我,定會在父親祭日前幾夜夢到他。

猜你喜歡
克拉瑪依母親
“引水工程”對克拉瑪依局地小氣候的改善
母親的債
克拉瑪依胡楊
克拉瑪依稠油MOA基質瀝青改性及應用
SBS改性克拉瑪依瀝青的相容性和穩定性機理
克拉瑪依城市防護綠地樹種的選擇和配置的探討
再唱克拉瑪依
母親
悲慘世界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