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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上有疤的人

2018-07-25 11:24武歆
江南 2018年4期
關鍵詞:老胡小梅傷疤

武歆

快關門的時候,進來一個人。正在掃地的小吳,累得頭也不抬地說,關門了,明天再來吧。來人聲音不高,說他不是理發。小吳感覺聲音陌生,這才轉過身,看來人。

來人就像他那不高的聲調一樣,個子也不高,黑臉,禿頭,穿著一件老舊的皮夾克,邊角地方有些發白。他從懷里拿出證件給小吳看。小吳把濕手在屁股上蹭了一下,想要接證件,來人翹了一下下巴,示意他只看別摸。小吳瞇縫了眼,仔細看了證件,原來此人是警察。

小吳下意識后退一步,屋子太小,又后退不到哪兒去,也只是雙腳稍微挪動一下,動作顯得有些僵硬,鞋底和腳下碎頭發摩擦,立刻發出輕微的刷刷聲。警察安慰說,小吳師傅你別緊張,你先搞衛生,我在門口等你。小吳怎么不緊張呢,嗯嗯了兩聲,動作快了,趕快掃地。

小吳也就是象征性地掃了幾下,立刻關好門出來,左右尋摸,看見那個警察蹲在不遠的變電箱旁邊,正在悶頭抽煙,煙頭一明一暗。一只黃狗不知從哪兒溜達過來,在警察面前停了一下,又向路的另一側跑走了。

小吳走過來,也蹲下,小聲問:“警察大哥,您找我什么事?”警察說:“我姓關,派出所的,你叫我老關?!毙桥读艘宦?,又趕緊補一聲“關大哥”。老關道:“長話短說,我要找個人,找個頭上有疤的人,你這個理發店開了幾年,周圍男人的腦袋,你大概都見過吧?”小吳覺得老關警察說話有趣,笑道:“差不多唄,不過都是上歲數的腦袋?!崩详P說:“我要找的腦袋,就是上年歲的腦袋?!毙恰芭丁绷艘宦?。

老關站起來,又點上一支煙,說:“我要找頭上有疤的男人?!毙菃枺骸坝邪??多大的疤?”老關說:“形狀搞不清?!毙怯謫枺骸岸啻竽隁q?”老關說:“五十多歲吧?!毙侵貜偷溃骸芭?,五十多歲?!?/p>

老關繼續介紹說,這個有疤的男人不一定住在這個小區,也可能住在附近小區,新老住戶也不確定。老關囑咐小吳,理發時發現五十多歲的男人頭上有疤,一定要抓緊時間告訴他。

老關見小吳面露為難之色,問:“小老弟,有困難?”小吳答非所問:“現在人們……唉,特別敏感?!崩详P問:“你跟客人一句話不說?”小吳有些發慌,趕緊表明自己不是不想幫警察工作,只是不知道怎么幫。

老關似乎有些生氣,馬上又換成啟發的語調,說:“理發時聊天,也算是合情合理吧?!?/p>

小吳趕緊表態,發現頭上有疤的,下一步怎么辦?老關說,給我打電話。小吳還想問什么,老關說,“你把手機拿出來,記我手機號?!?/p>

小吳拿出手機,按照老關說的號碼撥了,老關手機屏幕亮了一下,很大的震動,小吳都能聽見嗡嗡聲,嗡嗡聲之后鈴聲才響,是《千里之外》的響鈴。

小吳笑道,我也喜歡這首歌,聽不膩,怎么聽都聽不膩。老關說,好幾年沒回家了吧?小吳嗯了一聲,抿住嘴唇,點點頭。老關存下小吳的手機號碼,把手機放回口袋里,說,我走了,多注意一下吧。小吳忙說“我懂、我懂”。

老關走了,小吳望著老關背影,站了好長時間。又把自己手機里的《千里之外》調出來聽。秋夜伴隨秋風聽這首歌,小吳眼里瞬間有了淚花。小吳是個多愁善感的孩子,一點小事就會落淚。

小吳家在安徽大別山,來北方好多年了,口音都變了,不仔細聽,聽不出安徽的口音。小吳最初在一家美發店做工,洗頭、掃地,后來經過培訓、考試,成了剪發師傅。本來干得好好的,有一次因為一點小事,店經理當著眾人面大聲訓斥他,小吳自尊心很強,掛不住臉,勉強干了幾天,心里還是過不去勁兒,終于辭職不干了。后來他又去了幾家店,總覺得不舒心,再后來跟爸媽還有親戚湊了點錢,自己租了間小屋子單干起來。

小吳租住的這間門臉房,其實也算不上門臉房,縮在紅湖小區里面,但又緊挨著小區門口,車來車往、人來人往。做生意,要的就是熱鬧,得有人流才能生意火爆。門口有間保安室,一個老頭、一個小伙共同值班。紅湖小區的男子,尤其是半大老頭,還有對面小區的半大老頭,幾乎都在小吳這間六平米的小屋里理發、刮臉。小吳手藝好,收費不高,理發才收十五元。小區外面的臨街底商也有一家理發店,店堂明亮,門口站著穿短裙的姑娘,顧客走進去,里面同樣有短裙小姑娘迎上來,熱情地沏上一杯茶。同樣一個腦袋,小吳這里十五元,那家美發店卻是一百二十元,要是找肩膀上扛著四顆星的師傅,小吳打聽過得一百六十元。紅湖小區前面是市里的開發區,上百家大公司,只有那些氣宇軒昂的小白領們才去臨街底商那家高檔美發店,來小吳這里的都是退休下崗的半大老頭子。正像警察老關講的,兩個相鄰小區的千戶多人家,得有百多個半大老頭的腦袋在小吳這里“收拾”。小吳不僅手藝好,記憶也好,客人只要來上幾次,小吳都能模糊記得,不用顧客自己講發型要求,只要看見腦袋,小吳立刻條件反射,馬上知道顧客要理什么發型。

頭上有疤的男人?小吳一夜都在琢磨,到底出了什么事?警察要找的人,還能有什么好事?

理發的小屋也是小吳晚上睡覺的小屋。白天客人都走了,無論怎么過風,屋里總還會留下濃烈的洗發水味。小吳也適應這種氣味,沒有這股氣味,他還睡不著。本來他在老家的女朋友小梅也要來,說你一個人又要洗頭、又要剪發,這不像正規的理發店。怎么也得有個打下手的小工呀?小梅遙遠的表態,讓小吳很是受用,他還把《千里之外》的歌發到小梅的手機上,以此表達自己的心情??墒沁@么窄小的屋子兩個人根本睡不下,他已經跟小梅發誓了,明年春上一定要讓小梅來,現在來了住賓館,花費太大了。小吳已經有了一些儲蓄,能夠租下一個寬敞明亮的門臉房,到那時要讓小梅時刻在自己身邊,絕對不讓她給顧客洗頭,他才舍不得讓小梅的手去摸陌生男人的腦袋,他只要小梅在自己身邊就可以了,不用她干活兒。有這樣的想法鼓舞著,幾年來小吳埋頭苦干,過年連家都不回??偸遣灰娒?,兩人有了矛盾,小梅以為小吳變心了,說你那些遠大理想都是虛偽的托詞。小吳聰明,自有辦法讓小梅相信,他說晚上你啥時來電話,我都會跟你親熱,我身邊要是有女人的話,我還敢跟你親熱嗎?起初小梅不相信,后來每天晚上十二點左右打電話,讓小吳說一些肉麻、火熱的話,讓小吳說,不住地說。小梅聽了,還有疑問,你不是躲在屋外吧?小吳急了,屋里屋外你應該能聽出來。小梅仔細聽,真是在屋里,屋里屋外有區別,小梅開心得在話筒里不住地親小吳,“喯、喯、喯”,響聲震耳。后來小梅說什么,就讓小吳學說一遍,小梅越說越是大膽,有些熱烈的話,小吳都不好意思學說,可小梅逼著他學說,這樣就把小吳撩撥得渾身燥熱,哪里還睡得著,早上起來變成了黑眼圈。

小吳想著小梅,又想著警察老關,在行軍床上翻個身,終于疲憊睡去。

頭上有疤的人真是不少。

早上進來的第一個人,頭上就有疤。他姓米,小矬個兒,小吳喊他米大爺。老米其實還沒到“大爺”分上,才五十六歲,長得老,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上十多歲。

老米頭上的疤,不在頭頂,在后腦上。是長條疤,像小蜈蚣。本來小吳想把頭上有疤的人告訴老關就算完成任務,讓警察去調查吧。轉念一想,要是多掌握一些情況,再詳細告訴老關,說不定對他破案更有幫助。于是,小吳就把話題往頭疤上面轉移。

平日里小吳也不是跟顧客一句話不講,他也愛聊天,起碼增加感情,顯得賓至如歸。但他聊天有底線,不問顧客隱私,顧客即使講,他也只是聽,最多就是“嗯嗯”兩聲,絕不問,就是順嘴都不會問。如今不一樣了,他要主動聊起老米頭上的疤,要為警察老關多探究出來一些有用的東西。這樣一來,心里緊張,手心里攥滿了汗水。小吳是有自己私心的,出門在外做買賣,尤其是整天跟人打交道的理發店,絕對不能得罪管界派出所,以后有啥事,還得靠人家警察幫忙呢。小吳想著以后自己的路,橫下心來,一定要問,一定要把老關交待的事辦好了。還要辦得出色,以后有事找老關,老關肯定幫忙。

“您這頭上的疤,咋搞的呀?”小吳問。

小吳問完了,不但手心里有汗,腋下也有汗水淌,他必須現在問,否則一會兒就沒時間了??墒菃柾炅擞钟X得自己很笨,問得過于直接,一點兒都不藝術。怎么就不能想點辦法繞著圈子問呢?

老米似乎沒多想,接上話茬兒:“你問我腦袋上疤怎么來的,我說了,恐怕得嚇著你?!?/p>

小吳壯著膽子,看著對面鏡子里的老米,說:“不怕?!?/p>

老米咳嗽了一聲,爽快地講起來。

那年我十八歲,比你現在年齡小,在工廠當學徒工,工種是鉚工。鉚工你懂吧?不懂?我告訴你。那時候鉚工需要掄大錘,從八磅小錘到二十四磅的大錘都要掄,那是重體力勞動,每月能領四十斤糧票,當時把我娘樂得嘴都合不上??墒倾T工不是有力氣就成,要有掄大錘的力氣,還要有會看圖紙的本領。不會看圖紙的鉚工,一輩子成不了氣候,讓人看不起,走路都得低頭走。鉚工是鉚焊車間的頂梁柱,所有活兒都以鉚工為主,電氣焊工、保全工、天車工、修理工……這么說吧,干活兒時,鉚工要指揮這所有的工種。氣派吧?

“刮?”小吳放下電推子,習慣地問。

“刮!”老米習慣地答。

小吳準備熱毛巾,等著給老米刮胡子。

老米胡須重,雙頰上也有。刮胡子,老米要求高,毛巾要熱,肥皂沫也要多?,F在刮胡子誰還用肥皂沫?用的是剃須膏,也就是刮胡泡。老米不用刮胡泡,就是喜歡肥皂沫兒。

回憶能讓人興奮,老米閉上眼睛,聞著從熱鍋里彌漫出來的熱毛巾氣味,接著講下去。

那天我跟師傅在平臺上干活,那是一個大件,水輪發電機組的輪軸,兩層樓高,兩部天車同時吊裝。小吳,你是沒去過我們鉚焊車間,十幾層樓高,從車間這頭走到那頭,大概得有十五分鐘。我們車間有三跨。你知道“跨”是什么意思嗎?“跨”就是干活兒的地方。六百多人的大車間,即使都來了也看不見人。那時我年輕,住在單身宿舍,天天加班,過年過節也加班。腦袋落下傷疤那天就是加班的日子,我記得清楚,是八月十五中秋節。天車司機是個新手,第一次獨立操作,又趕上過節,心不在焉,想著加完班早點回家,結果走車時速度快了,沒掌握好平衡速度,鋼絲繩頂端的鋼板夾給甩了起來,當時我在平臺上蹲著剃毛刺兒,正好彎腰起身,鋼板夾蹭著我后腦勺飛過去了……

小吳把熱毛巾捂在老米的臉上,老米發出“嗚嗚”聲,接著不言語了。小吳好像這才緩過神兒來,懊悔自己動作太快,等老米說完了再給他捂上熱毛巾,現在捂上了,還怎么讓他說話?

老米睡著了,響起輕微的鼾聲。小吳看著老米熟睡的臉,心里琢磨,警察老關要找的人會是他嗎?

熱捂過后,打上肥皂沫,開始刮臉。老米理發,主要就是刮臉,就像有人愛泡澡一樣,老米特別喜歡刮臉。刮臉前后,老米判若兩人。小吳動作嫻熟,很快刮完了。

刮完臉后,精神抖擻、仿佛年輕二十歲的老米站起來,似乎來到另一個世界。他站在理發椅前繼續講他頭上的疤。

那個鋼板夾蹭著老米頭皮飛過去,感覺頭皮火熱,像是一條滾燙的熱線在頭皮上滑過去,他下意識用手摸了摸,滿手鮮血,后腦上的血流下來,流到脖頸處。

老米說到這,長吁一口氣,事后想起來真是后怕,怕得要死,要是腦袋稍微抬高一點,一毫米或是兩毫米的高度,腦袋當即開瓢,必死無疑。就是差了那么一點兒,保住了一條命。

“米大爺,您還想回到當年車間嗎?”小吳繼續套話,除了知道頭疤的由來,也要了解一點老米現在想法,對警察老關破案豈不更好?

老米站在鏡子前,一邊整理衣領,一邊笑著說,當時不想在那干,一心想著調走,天天罵爹罵娘,你問我現在呀?老米嘴巴動著,摸著頭上的傷疤,自語道,我還真想回去。

老米放下一張十元票子、五張一元的票子,出了屋。

小吳站在窗戶前,看著老米的背影。老米走路姿勢很難看,挺著胸脯、撅著屁股,他有嚴重的腰傷,好像要比腰椎間盤凸出還厲害,當年掄大錘落下的毛病,老米曾經說過,干過鉚工的人有幾個沒有腰傷的,有幾個走路姿勢好看的?

老米向前走著,好像想起什么,轉回身,把理發屋外面的垃圾袋子提走了,放在了前面的垃圾桶里。老米每次理完發,只要發現門口有垃圾,都會順手提走,放在前面的垃圾桶里。

小吳感慨起來,老米這樣的人會做壞事?

沒人的時候,小吳就把手機打開,放在理發椅子前面隔板上,自己坐在理發椅上,看著鏡中的自己,靜聽《千里之外》。這個時候是小吳最為安妥的時候,甚至連千里之外的小梅他都不想了??珊苌儆羞@樣的空閑,一會兒工夫就會有顧客走進來。

因為頭疤的事,這幾天小吳總是心不在焉,恨不得老關給他打電話,告訴他壞人已經抓到了,這樣他就省心了,可以安心理發了,不用費盡周折、心驚肉跳地打聽人家傷疤的緣由。小吳不喜歡這樣,這不是揭短人家隱私嗎……可這是警察給的任務,哪敢不去做?小吳想,要真是幫助老關發現案情,或者幫他破了案,借此機會也能與老關搭上關系。人是有感情的,警察也不是外星人,相互認識總比不認識要好。

這天下午,小吳特別困,眼皮不住地打架,他坐上理發椅,想要瞌睡一會兒。剛坐上,也就是眼皮一眨的工夫,門推開了,小吳慵懶地睜眼一看,原來是老胡。小吳知道老胡腦袋上有疤。只要看見他的顧客,小吳就會想起來顧客腦袋上是否有疤,完全條件反射,不需要特別記憶。

老胡身子粗壯,沒脖子,好像腦袋直接連著胸腔。老胡鼻毛很長,向外呈噴射狀,每次理發,小吳都要打理老胡的鼻毛,比侍弄他頭發的時間都要長。

“困了?”老胡問。

“沒人就困?!毙侨嗔巳嘌劬?,站起來,讓老胡坐。

老胡沒坐,左右看看。老胡怪異的神色,再聯想到老胡頭上的傷疤,小吳心里緊了一下,困意全無。

“你知道綠華小區出事了嗎?”老胡問。

綠華小區在紅湖小區對面。綠華小區比紅湖小區建設早幾年,小區面積大、人口也多,環境有些亂。小吳站在自家門口臺階上,要是再踮起腳,能夠看見綠華小區亂糟糟的大門。

“啥事?”小吳問。老胡問:“真不知道?”小吳嗯了一聲,說:“真不知道?”老胡再次壓低聲音,說:“有人被害了?!毙怯X得腦袋嗡了一聲,看來真是發生人命案了,警察老關四處調查,果真有緣由。老胡看見小吳出神兒,用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個滑行的動作,隨后嘴巴里發出聲嘶力竭的“刷”的一聲,而且眼睛給予配合,發出惡狠狠的光芒。

小吳膽戰心驚,還是習慣性地用毛巾撣了撣理發座椅,讓老胡坐下來??墒抢虾鷶[手,說他今天不理發,只是路過進來說會兒話,說完轉身出去了。

小吳搞不清楚老胡告訴他案情的目的,只是覺得老胡比較可疑,于是給警察老關打電話。電話通了,小吳把老胡的可疑情況講給了老關,順嘴也把老米頭上有疤的情況講給老關。老關可能身在鬧市區,背景聲音很嘈雜,但小吳能夠聽出來老關表揚他,讓他繼續關注,隨時保持聯系。

小吳放下電話,情緒有些低落,覺得老關表揚他的語氣不是那么熱烈,轉念一想,老胡肯定不是嫌疑犯,假如是的話,老關一定趕過來了,怎么還會那么輕松地表揚他,應該十萬火急去抓老胡才對。還有一個疑點,老胡為什么特意過來告訴他這樣的消息?小吳想不明白,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最后干脆不想了。但他不會忘記老關的叮囑,尋找頭上有疤的人,這是跟案子有關呀,小吳已經認準了這件事,一定要通過這件事跟老關拉上關系。

小吳再次碰到頭上有疤的人,是在兩天之后。這個人是老劉。也是小吳理發店里的???。

老劉中等個子,文質彬彬。據說以前在一家賓館工作,具體干什么,老劉從來沒講過,小吳曾經猜測,老劉以前應該是個干部,比如賓館大堂經理或是客房部經理,總之一定是個干部。

老劉頭上的疤,不是一塊,是兩塊。這兩塊傷疤并排在頭頂偏后腦部位,仿佛一對熊貓的大眼睛。老劉頭發不多,額頭部分沒有了,后面很長,為的就是遮蓋住后腦部位兩塊獨特的傷疤。最初小吳給老劉理發時,覺得這兩塊傷疤肯定是外力作用導致的,從傷疤深度來看,外力作用很大。小吳沒有問過老劉傷疤的來歷,老劉肯定也不會講,因為老劉比較深沉,就連他以前在賓館干什么工作都不肯講,怎么能講傷疤的來歷呢?

老劉一點兒不像鼻毛又黑又長的老胡,比較深沉。小吳還記得老胡第一次來理發就滔滔不絕地主動“交待”自己頭上傷疤的來歷,說是當年“上山下鄉”時跟老鄉打架,被老鄉用鐮刀給砍的。小吳年紀小,不懂“上山下鄉”,憤怒說你們下鄉去幫助農民干活,他們還用鐮刀打你們,太壞了!老胡笑得渾身直抖。老胡說小吳呀,是這樣,是我們偷老鄉的雞,老鄉才打我們的。小吳說你們偷了老鄉幾只雞?老胡說兩只雞。小吳不解,才兩只雞就把頭打破了?老胡說那年頭雞下蛋對老鄉來說是大事,可我們把老鄉下蛋的母雞給偷吃了,那個老鄉就靠賣雞蛋給生病的老人治病,我們偷吃了下蛋的母雞,等于斷了老鄉給老人治病的財路,現在想起來老鄉打我們,應該打,我們一點也不怨恨。老胡還說每當想起頭上的疤,就覺得愧對當年的老鄉。

小吳想著心事,老劉已經坐在理發椅上了。

老劉的腦袋方方正正,腦袋的形狀與腦袋上的傷疤非常和諧。小吳每次給老劉理發,都好奇地琢磨老劉的傷疤是怎樣落下的?小吳下了決定,這一次一定要問老劉。與其躲躲閃閃,干脆直接去問,反而顯得正常。

“劉大爺,您這頭上的疤,像是雙胞胎?”小吳說。

所有來這理發的男人,只要過了五十歲,小吳一概稱呼“大爺”,最初被他稱呼“大爺”的人有些不習慣,也包括老劉、老胡、老米,都對小吳說過,別叫我們大爺,叫老哥就成,可是小吳覺得稱呼“大爺”特別親切,況且他才二十三歲,人家都五十多歲了,稱呼大爺也算合情合理。后來老劉、老胡、老米他們也就不再較真,愿意怎么稱呼就怎么稱呼吧。

“你想知道?”老劉問。小吳“嗯嗯”兩聲,給老劉脖子上圍上毛巾,又圍上亮閃閃的白色圍布。

小吳一邊理發,一邊聽老劉講頭疤的來歷。聽著聽著,心里就有些納悶,怎么我一問,平日深沉的老劉就開講呢?再想起老米也是這樣,似乎等著小吳問,他們就是擺在眼前的水龍頭,小吳只要擰動一下,立刻就會流出水來,絲毫沒有猶豫。

老劉說,我這是見義勇為落下的傷,可惜那時候沒有“見義勇為獎”,要有的話肯定頒發給我,還會有獎金。你不知道呀,當年我孤身一人,硬是把幾個膽大妄為的小偷打跑了。你想不到我當年在賓館干什么?我是燒鍋爐的,除了燒鍋爐,還連同值夜班,目的簡單,就是多掙錢。那時候,我們賓館特別亂,正是“改革開放”初期,一切向錢看。賓館經理偷,服務人員也偷。經理不動聲色偷,偷大的。服務人員偷小的,衛生間里的手紙、毛巾,一次性牙刷、牙膏,抓著什么偷什么,后來發展到偷客房里的電視機。發生偷盜電視的那天晚上是我值班。半夜聽見院子里有喊聲,我從值班室里出來。原來喊聲是從隔壁居民樓上發出來的,我繞過前院,跑到側面。側面空地是停放汽車的地方,圍墻外面是居民樓,從居民樓窗口能看見賓館側面的空地。當時的場面真是嚇壞我了,一臺電視機懸掛在半空中,像是變魔術。五樓一間客房窗戶敞開,窗口已經沒人了,繩子是從五樓窗口伸出來的。再明顯不過了,有人從客房里面用繩子把電視機放下來。借著微弱的燈光,我看見兩個人影跑到后院去了,我什么都沒想,立刻追了過去。我太大意了,追過去,看見兩個人影繼續往前跑,我就緊追,又往前跑了十幾步,跑過后門時……被人暗算了,后門還藏著人,他們看見我跑過去,從后面下手了,在我腦袋上重重地擊了兩下……醒來時,我已經躺在醫院了。

“壞人抓著了嗎?”小吳問。

老劉哼道:“想抓就能抓,可是沒人抓?!?/p>

小吳不解:“為啥?”

老劉說:“家賊引來外賊,里外勾結。不抓住家賊,怎么抓外賊?抓外賊好抓,抓內賊難呀!”

小吳嘆口氣,看著眼前老劉的腦袋。老劉說腦袋上的兩個傷疤,經過驗傷,斷定是被自行車鏈條鎖給砸的。小吳從傷疤上都能看出來,壞人下手太狠了,就是往死里砸的,老劉真是命大,沒有死。

理完發,老劉站起來告訴小吳,后來賓館把他辭退了,再后來賓館經理、副經理、會計還有幾個職工都犯案了,都給抓起來了。砸我腦袋的人也給抓了,就是我們內部的人,后來都判刑了。

“后來您回賓館了嗎?”小吳問。

老劉說:“沒有,我提前退休了?!?/p>

理完發,老劉站在鏡子前,又整理了下衣領,放下錢,走了。小吳站在窗戶前,看著老劉遠去的背影,心里很是詫異,老劉不僅主動講出傷疤來歷,還把自己曾經燒鍋爐的身份也講了,講得有些急促,一點兒都不深沉。

送走老劉,小吳坐在理發椅上,接著聽《千里之外》,看小窗口外面的世界,腦子依舊一團亂麻。

紅湖小區進口處的抬桿,一會兒落下一會兒抬起,兩個一老一小的保安,一會兒在門口站一會兒,一會兒又回到保安室。偶爾湊在一起說著話。小吳的窗外世界,也就是紅湖小區門口這巴掌大的地方。

這時,一輛黑色小車駛來,門口抬桿沒有抬起來。上年歲的老保安走出來,黑色小汽車的車窗搖下來,一個戴著大墨鏡的寬臉顯現出來。老保安附身下來,好像聽那個大墨鏡說了什么。緊接著,那個年輕的保安也走出來,站在老保安位置上,繼續聽那個大墨鏡說話。隨后,兩個保安一起退后,黑色小汽車嗖的一聲進去了。

兩個保安臉對臉說了會兒話。小吳下意識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見兩個保安表情奇怪,似乎猛然想起來,紅湖小區的保安都在他這里理發,只有這兩個近在咫尺的保安,卻是從來沒有走進過他這間小屋,而且最近這段時間,好像那個戴著大墨鏡的男人,每次開車進來,都要搖下車窗跟兩個保安說話,然后才把車開進去。

小吳正在想著,兩個保安也偶然回頭發現了他的凝視,一起掉轉身子,齊刷刷地瞅著他。小吳趕緊縮回身子,竟然嚇得心臟怦怦跳。小吳覺得脊梁骨冒汗,他想不能再耽誤下去了,就是為了生命安全也要馬上給老關警察打電話,要把這幾天來的可疑情況立刻告訴他。

電話響了好半天,老關才接電話。小吳講了可疑情況,老關說他晚上過來。小吳放下電話,蹲下身子,從門縫向外看,一老一少兩個保安,還在小聲嘀咕什么,不時回頭看理發店。

小吳終于熬到晚上,又是快要關門時候,老關來了。小吳激動得滿臉通紅,雙手緊握老關的手,一股腦兒講了兩個保安的可疑之處。老關始終認真傾聽,聽完之后,突然笑了起來。小吳蒙了,不知怎么回事。

“你以為是綠華小區兇殺案吧?” 老關說,“都怪我那天沒講清楚?!?/p>

小吳聽不明白。

老關說:“你們小區前些日子相鄰學校的圍墻倒塌,砸了幾輛汽車,還砸著一位路過的老太太,你記得吧?”

小吳忙說記得記得。

老吳說:“當時有個人路過,趕緊把老太太背走了,后來又倒塌一段墻,要是不及時背走,還真挺危險的。老太太兒子要找好心人??墒抢咸挥浀帽乘娜?,腦袋上好像有塊疤。老太太兒子找我們,要找頭上有疤的人,讓他老娘辨認,他要當面感謝好心人,要重重地感謝?!?/p>

小吳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一件好事,一件壞事,兩件事湊在一起了?!崩详P說,“還是怪我那天沒講清楚?!?/p>

“找到好人了嗎?”小吳問,想了想,又問,“抓到……壞人了嗎?”

老關看著小吳,沒言語。

小吳心里還是嘀咕,問:“我跟您說的那個……戴墨鏡的……”

“戴墨鏡……大寬臉,對吧?”老關說,“那是老太太兒子,找我們,還找小區保安,讓大家幫助找?!?/p>

老關看見小吳好像失望的眼神,說:“警察找人,不都是壞事,也有好事?!?/p>

小吳笑了,點點頭。

“謝謝你?!?老關拍了一下小吳肩膀。

小吳忙說好好,以后少不了麻煩關大哥。

老關若有所思地望著夜空,感覺心里疙里疙瘩的,又沒時間跟小吳敞開講。小吳偷眼瞅老關,琢磨不透老關莫名其妙的神情。

后來老關走了,小吳望著老關疲憊的背影,伸了個懶腰,也不再費神琢磨老關的神情,心想找到好人還是抓到壞人,似乎跟自己關系也不大。最大的收獲,算是跟老關認識了。

內心竊喜的小吳拿出手機,繼續聽《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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