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河溝：公益保護地的探索

袁媛

老河溝里曾經幾乎絕跡的齊口裂腹魚能夠在任何一條溪流里輕易看到，紅外相機不僅能捕捉到大熊貓的影像

政府監督、社會出資、民間管理的老河溝自然保護區里，保護生態環境和提高生活水平是同等重要的任務，于是一場生態脫貧實驗開始了。

就連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羚牛，也時不時溜達到保護區基地附近。

2009年，安靜了許久的老河溝里忽然熱鬧起來，一眾科學家進入溝里開始進行本底調查，要給這片區域的生態環境做個診斷。當時還是老河溝林場職工陳祥輝便每天帶著這些動物學家、植物學家上山下山。陳祥輝忽然覺得很自豪：原來，這片處了十多年林子的林子，這么重要。那時，他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辭了林場的“鐵飯碗”、賣掉養了好些年的蜂，成為一名專職保護者。

從國有林場到自然保護區

老河溝位于四川省綿陽市平武縣，緊鄰唐家河和白水江自然保護區，是岷山山系大熊貓遷徙的重要廊道。這里曾經是一片國有林場，以每年3000立方米的采伐量持續到上世紀90年代全面禁止天然林采伐。于是，老河溝里的22名林場職工忽然閑了下來，除了定時上山巡查和冬季防火，其他大部分時間就是擺擺龍門陣。因為缺少管護，林場外村子里的村民們進山盜獵盜伐、電魚毒魚是常有的事，粗放的“靠山吃山”是一種默認習慣。那時，沒人在意這里的動物，也沒人在意自然保護。慢慢，動物們不再出沒于老河溝，魚類逐漸在溪流里絕跡。

日子這么不急不緩地過著，閑不住的陳祥輝偶爾跑出去打工，偶爾回林場和大家喝喝酒聊聊天。直到2009年，科學團隊進入老河溝啟動本底調查。熟悉山路的陳祥輝加入了本底調查的隊伍，帶科學團隊鉆進老河溝深處?！拔疫€和一個老外配合了一個月，一起下毛發陷阱。就我們倆，我每天帶他上山?！标愊檩x有些自豪，“雖然我們語言不通，但任務完成得特別好！”盡管每天上山下山很累，但他樂此不疲。那一年里，他幾乎把老河溝每個角落都走了一遍。

2012年，在大自然保護協會的支持下，四川桃花源生態保護基金會（原四川西部自然保護基金會）與平武縣政府簽訂50年委托管理協議，并把老河溝申報為縣級自然保護區，讓這里的保護行動獲得法律保障。同時，引入社會公益資金，吸引了一批熱心公益的企業家、藝術家出資建設和管理保護區，解決了縣級自然保護區建設與管理面臨的資金緊缺問題。很快，老河溝內管護基地建成，老林場的22名職工被吸納進入老河溝自然保護中心，成為這里的第一批保護區巡護員。

剛成為巡護員的時候，這些林場職工完全不懂得保護，也叫不出山里各種動植物的名字。大家偶爾會在上山時糊弄了事，陳祥輝和林場的老搭檔江海在老河溝里養蜂釀蜜的“兼職”也還繼續著。大家還在適應著角色的轉變。

巡護，是巡護員的首要工作。在面積110平方公里的保護區內，保護中心規劃了26條巡護線路，按照日常、重點、專項三級巡護安排巡護員上山，辨識和記錄動物及人的活動痕跡，并按照計劃更換每個公里網格里的紅外相機電池、儲存卡。一年下來，巡護員們在山里的巡護里程超過1200公里，80余臺紅外相機每年回收50多萬張照片。

后來，保護區招來了更多年輕人。1993年出生的薛正旭在陜西當了兩年兵，退伍后回到家鄉平武，加入了巡護隊，夏天進山他總是眼睛最尖，發現潛伏在草叢里的毒蛇。1989年出生的廖軍在這里學會了如何整理巡護數據、如何制作地理信息圖。1994年出生的唐偉巡護撿到了新鮮的熊貓糞便，會開心地笑出聲來。慢慢，羚牛、野豬、毛冠鹿越來越多容易被看到，甚至偶爾會溜達到保護基地附近。

為幫助大家提高能力，桃花源設計了巡護員星級標準體系，幫助巡護員逐步提高巡護、監測能力等等，在內部開展保護技能大比武。

從對外介紹保護工作到體能測試，從野生動物辨識到野外生存能力考驗，隨著對保護區工作的深入了解，包括陳祥輝在內的巡護員們對保護也越來越有認同感?！爱斈暧X得打獵和我沒有關系，碰到了也不會管?，F在不同了，老河溝里那么多動物我都能叫上名字，我的任務是保護好它?！标愊檩x說，“再發現來打獵的人，一個也不放過?！?/p>

六年過去，老河溝里的20多個和陳祥輝一樣的林場老職工，成為執著的自然守護者——聽到林子里傳來槍聲，就不管不顧開展地毯式搜尋;憑著紅外相機一張臉都沒拍清的獵人照片，就日夜蹲守排查，直至抓到盜獵者。

新驛村的巡護隊員在山上連續巡邏數日，發現收繳了一批盜獵者安放的鋼絲獵套。近一年來，新驛村的生態環境已有了一些好轉。在最近的巡護工作中，大熊貓、毛冠鹿、蘇門羚等野生動物的活動痕跡已經越來越多地被看到。

再后來，包括大自然保護協會、桃花源在內的保護人員逐步撤出老河溝保護一線?！白罱K要培養當地的能力，讓他們自己來守護自己的家鄉?！碧一ㄔ椿饡紫茖W家王德智說。

2017年春天，江海和陳祥輝被選為老河溝自然保護中心的主任和副主任，管理這里的工作。大家曾擔心，這些曾在林場混日子的人是不是真的能繼續保護工作?？勺屓藳]想到的是，為了多一分專注和責任，江海和陳祥輝二人辭去了林場的編制，賣掉了150箱蜂，正式以保護者的身份開始了自己新的事業。

“在老河溝里20多年，以后可以和孩子說，爸爸做了很有意義的事情?！苯Ｕf。

從“竭澤而漁”到生態脫貧

對于老河溝來說，主要的威脅來自于周邊村民的盜伐盜獵、電魚毒魚。但這并不是豎起一道鐵門說“禁止入內”就能解決的問題?！叭藗兪来幼∮诖?，他們認為這里的山林、河流都屬于自己?！蓖醯轮钦f，“偷獵和盜采草藥是成本最低的賺錢方式，村民們如果無法過上好日子，自然保護就是一句空話?！?/p>

因此，周邊社區的發展一直是和保護同等重要的任務。從保護規劃之初，老河溝外的村子就被作為擴展區納入保護工作范圍，桃花源基金會希望用商業的手法幫助村民發展定制生態農產品，指導村民以生態的方式種養，再將這些好產品推向市場，從而幫助村民提高收入?！拔覀冎笇Т迕裼糜袡C農業的方式進行生產，為他們提供全套嚴格的操作指南，避免他們使用農藥、化肥。對那些符合標準的農產品，我們會以超過當地市場價的較高價格收購，保證農民的收益?！必撠熍c村民聯絡的舒成介紹說。

陳小紅是老河溝保護區旁民主村的農民，也是第一批參與定制農產品的村民。2013年開始，每年他家按照標準生產的生態豬肉、土雞、核桃、花生等農產品都會被基金會收購。三年前，他開始跟著保護區請來的養蜂能人學用新式蜂箱養蜂，當年就賺上了好幾千。因著勤快又有想法，陳小紅養的蜂越來越多，蜂蜜也越產越多。2017年，陳小紅釀出的900多斤蜜靠著親戚朋友的口口相傳很快就賣光，賺了3萬元。陳小紅說，不僅僅是定制農業的訂單，保護區給這個村子帶來了新理念、新技術對他來說更是重要。最近，陳小紅正在找人幫忙給注冊商標，就叫“陳小紅”。他還想開個網店、做個公眾號，想讓更多人買他的蜜。

陳天華和趙靜兩口子也是定制農產品計劃的受益者。說起兒子，趙靜會自豪地指指門欄上的“光榮軍屬”牌：“我兒子在當兵呢！”陳天華一家四口人，還有一個女兒在平武上高三。陳天華每年都會外出打工，可收入并不穩定。定制農產品計劃開始的第二年，趙靜便參與進來，按照基金會的標準養豬：不能用工業飼料，養豬密度不超過每欄兩頭，給豬足夠的活動空間，這樣原本3個月就能出欄的豬現在要喂10個月?！半m然出欄時間久了，但這樣喂出來的生豬至少能賣24元一斤，以前的飼料豬拿到市場上賣只能賣14元?！壁w靜說。2017年，兩口子養了6頭豬，其中定制農產品收了400斤豬肉，掙了將近1萬元錢，還剩下了幾百斤可以賣。不僅如此，倆人還試著養了12箱蜂。今年，趙靜買來一頭母豬打算自己育豬崽，留幾只自己養了繼續參加定制農產品，再賣幾只。夏天，他們打算跟保護區請來的蜂農再學學怎么擴大養蜂規模。若豬喂得好、蜂子養得好，陳天華也就不再出門打工了?？吹綄崒嵲谠诘氖找婧?，越來越多村民加入了定制農產品計劃。2017年，陳小紅、趙靜這樣的定制戶，在民主村已經有100多戶，每戶平均年增收達1萬元。

隨著保護工作范圍的擴大，不僅僅是民主村，保護區也希望把更多周邊社區納入保護范圍，因此，巡護隊員們也開始周邊村子走訪，了解情況。2017年8月，在老河溝山后的新驛村走訪一個貧困戶時，陳祥輝忽然發現這家院壩上似乎有灰白色的動物毛發。家里沒人，陳祥輝便繞著房子走了一圈，果然在屋后發現了豪豬刺、動物角。于是，當天晚上，陳祥輝又回到這家，一定要和打獵的村民見上一面。說明是保護區的人，這家男人就有些緊張，但陳祥輝并沒有直接說起下午的發現。反而和男人嘮起了家常，介紹起老河溝的保護工作和那邊村民生態農產品的收入情況。

“其實打獵是個辛苦生計，又危險，要是能獲得更好的收入，他們也不想破壞環境?！标愊檩x說。果然，第二天一早，這家男人就收回了之前放在山里的6個捕獸夾交給了保護區，而且問陳祥輝，他可不可以也加入保護區發起的生態產品計劃。

幫助村民發展定制生態農產品，指導村民以生態方式種養，再將這些好產品推向市場，從而提高收入，保護區專門請來養蜂能人向區內村民示范新式蜂箱養蜂，現在保護區內村民養的蜂越來越多，蜂蜜也越產越多。

不是沒出過問題，就在大家為逐漸的顯露的成功而沾沾自喜的時候。2015年，一記耳光重重打在了桃花源對產品的自信上——老河溝蜂蜜中監測出了氯霉素超標。桃花源基金會的產品團隊一遍一遍梳理產蜜期間曾經非常自信的每一個監控環節，走訪每一位養蜂農戶，最終發現，在當年進場的800箱蜜蜂中，有10箱是農戶年初從采購回來后開始飼養的，而這10箱蜜蜂在過去的兩年中曾經使用過氯霉素。上萬斤蜂蜜，不足一顆膠囊的量，便已無法再面對市場。蜂蜜被銷毀，其中的一部分在老河溝的廠房中搭建成一堵“恥辱墻”，時刻提醒著每一個人對質量的要求。

2016年，基金會投資300萬元在社區建設蜂蜜酒廠，當年銷售收入超過600萬元，在覆蓋建廠成本的同時也實現了老河溝自然保護區運營經費的自給自足。2017年，老河溝自然體驗營陸續啟動，部分村民被培訓成為生態導賞員。同時，吸引創業團隊在老河溝建設花生醬廠。桃花源基金會在不斷探索更多的增收可能，讓村民實實在在地因為保護區的存在而受益，也讓保護地能夠獲得可持續的資金支持。

今天，六年過去了，老河溝里曾經幾乎絕跡的齊口裂腹魚能夠在任何一條溪流里輕易看到，紅外相機捕捉到的野生動物影像也越來越多，就連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羚牛，也時不時溜達到保護區基地附近了。

“在未來大熊貓國家公園這么龐大的土地上和豐富的生態系統下，保護絕對離不開老百姓的支持?！蓖醯轮钦f，“只有保護區內的居民得到妥善安置，保護工作才能做好。說到底，我們是要建設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系統?！?/p>

從林場到保護區，從“竭澤而漁”到生態脫貧，變化，正在發生。

從獵人到巡護員

一起在變化的，還有獵人和更多的村子。

偶爾專項巡護人手不足時，陳祥輝總愿意在附近村子邀請過去的老獵人一起上山?！八麄兏煜ど铰?，也是個讓他們了解我們工作的機會嘛?！标愊檩x說，“讓一個獵人放棄打獵的最好方法，就是給他另一條出路?！?p>

民主村的陳天華和趙靜兩口子是定制農產品計劃的受益者。他們按照基金會的標準養豬，去年賺了將近1萬元錢;還試著養了12箱蜂并打算跟保護區請來的蜂農再學怎么擴大養蜂規模。若豬喂得好、蜂子養得好，陳天華也就不再出門打工了。

新驛村與唐家河自然保護區、老河溝自然保護區、關壩保護小區緊緊相連。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平武縣交通閉塞，經濟匱乏，村民收入微薄，多靠上山打獵售賣野生動物皮毛增加收入。新驛村許多男人因打獵而被抓，一度成為當地有名的“寡婦村”。鐘俊德便是其中之一——打獵的其中之一，被抓的其中之一。

1993年，鐘俊德因打獵、售賣皮毛被判刑。1999年，減刑出獄的鐘俊德回到家鄉，忽然覺得家鄉似乎有些什么不一樣了。那段時間里，還是有村民為了維持生計，頻頻上山采挖野生藥材，也不乏繼續有人冒險打獵?？社娍〉峦炊ㄋ纪?，再也不愿做打獵做違法的事情。他發現，能看到的動物越來越少了。

因新驛村周邊集體林與多個保護區相連，是野生動物遷徙的重要廊道，保護這片林地對于周邊保護工作來說意義重大。然而和老河溝擁有保護區的身份不同，新驛村的林區多屬于集體林，想要在這里做保護，更需要獲得當地村民的支持。2017年6月開始，陳祥輝開始頻繁往返與老河溝和新驛村，找鄉政府、找村支書、找村里小組組長，挨個說，希望他們能夠支持建設一個“和老河溝差不多”的社區保護地。終于，說了三個月，村里那些“早就不希望自家林子再被破壞”的人，決定組建一個村民巡護隊。2017年9月，新驛村村民大會。陳祥輝和村書記杜林、各個村小組的組長以及一批村民代表聚在一起，制定新的村規民約，想要一起為村子、“為我的孫子輩留點東西”。

一條一條關于保護好身后這片林子的約定，寫在了記錄板上。

禁止捕魚。通過。

禁止打獵。通過。

禁止挖藥……村民里開始出現了不同聲音，有的村民認為，“林子是咱們村自己的，禁止外人挖藥就可以了，自己人挖挖，不礙事?！本驮诖蠹覟椤白约喝四懿荒苓M山挖藥“僵持不下時，一向不愛說話的鐘俊德坐不住了：“我們做保護，既然不讓別人挖藥材，那我們自己也別挖?！闭f著，他在新村規民約的記錄板上，寫下“禁止挖藥”的字樣。

當天的村民大會上，薅子坪組長鐘俊德被選為新驛村巡護隊隊長。新驛村的保護工作就此開始，巡護隊組建起來了，紅外相機裝上了，獵套被逐步清除，這片原始森林開始有了人看護;生態脫貧的行動也開始了，陳祥輝找來老蜂農，指導大家養蜂釀蜜，提高收入，桃花源基金會也與螞蟻金服緊密合作，希望將企業的力量注入保護工作。近一年過去了，新驛村的生態環境已有了一些好轉。在最近的巡護工作中，大熊貓、毛冠鹿、蘇門羚等野生動物的活動痕跡已經越來越多地被看到?！懊看卧谖覀兎诺募t外相機里看到照片時，我們都特別高興！”巡護隊員孫光榮說起來，兩眼放光，“我們拍到過金絲猴、野豬、羚?！瓉砦覀冞@里還有這么多動物呢?！?/p>

老河溝、關壩、新驛、福壽……這些過去的保護空缺正逐漸以不同形式被填補，或建立保護區，或成立保護小區，或成立村民巡護隊，民間力量開始更多參與自然保護，探索不同的可能。自2017年5月老河溝、關壩、新驛的第一次聯合大巡護開始，更多聯合行動開始有計劃地展開，更多社會公益力量也在不斷被引入。2018年5月，在螞蟻金服、桃花源基金會和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支持下，同樣在平武的關壩自然保護小區登上了螞蟻森林保護地。一下子，這個地處西南縣城小村子里的保護故事，被一千多萬網友知道了?！吧鷳B脫貧是一條沒有車轍印的未來路，發動民間力量參與，將是一條可探索的前路?！碧一ㄔ瓷鷳B保護基金會副總裁馬劍說。下一步，新驛村也在計劃著通過螞蟻森林獲得更多人的支持和關注，一場保護大熊貓的生態脫貧實驗正在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