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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洛古鳩山中

2018-08-09 03:20巴圖桑
民族文學 2018年7期
關鍵詞:鄂溫克拉菲山野

巴圖桑(達斡爾族)

一九四五年夏天,翻譯楚魯帶著五個日本軍人來到了鄂溫克女獵手阿佳塔她們居住的烏力楞,這個烏力楞由九個獵民家庭組成。日本人不說,鄂溫克人也知道他們來干什么,又該讓男人們去布洛古鳩山中的棲林訓練營集訓了。

楚魯是一位三十多歲的蒙古人,個子中等,戴個眼鏡,說話不緊不慢的,很像教書的先生。鄂溫克獵民們都很佩服他的能耐,卻很討厭他幫日本人做事。他知道大家的心情,每次單獨和大家在一起時,都會熱情主動地和大家聊天,套近乎。有日本人在場時,他又會一本正經地打著官腔說話。他會說很多不同民族的話,會日本話、鄂溫克話,還懂點漢話,蒙古話就更不用說啦。而且他還懂很多事情。從他嘴里,鄂溫克人知道日本人是從東邊很遠的大海那邊的一個大島子過來的,那個白色的旗子上的圓東西代表太陽。他們在南面跟漢人打仗打贏了,又跟東面更遠的大鼻子美國人在打仗,現在好像又要和蘇聯人打仗。如果問他為什么他們跟誰都打仗?他說日本人地盤小,不像咱們這里,走出去幾十里地見不到一個人,所以出來搶地盤。還有就是他們膽兒大敢打,也挺能打。他們把鄂溫克人叫“棲林人”,大概是森林中人的意思吧,所以把那個訓練鄂溫克人的地方叫棲林訓練營。日本人設立這個訓練營,是因為鄂溫克人熟悉大興安嶺的每一個角落,槍比他們還打得準,所以要把他們訓練得更厲害,然后幫助日本人對付抗日聯軍和蘇聯紅軍。

這次來,那個當官的日本人大家都不認識。烏力楞的族長瓦西里問楚魯這個人是誰?楚魯介紹說,他叫遠藤,是一個上尉,今年剛調來頂替那個短腿鈴木的,他現在是訓練營最大的官。

這個叫遠藤的日本人長得比鈴木要看著順眼一些,個子在日本人里還算略高,不胖不瘦的,無論是站著還是坐著,腰板都挺得直直的,鼻子和嘴巴中間留著小胡子,眼睛看上去很平靜和誠實。

日本人讓瓦西里把烏力楞十四歲到七十歲的男人都叫來,然后開始一個一個登記。瓦西里今年六十出頭,因常年打獵,身板兒還硬實,在附近的幾個烏力楞中,威望很高。他告訴日本人,和去年登記的人比較,少了一個人,是阿佳塔的爸爸,冬天出去打獵就沒有再回來,大家也沒有找到。多了一個新人,是今年剛滿十四歲的維嘉。

遠藤問:“新的人在哪里?”

瓦西里指著一個躲得遠遠的少年說:“那個小孩子,也不知道隨誰了,長得像兔子似的,他叫維嘉?!?/p>

遠藤點了點頭。忽然他盯著東南方向不動了,瓦西里順著他看的方向看過去,見是出去打獵的阿佳塔正牽著馬從遠處的一條小路走過來,從馬走路的姿態看,可看出它身上馱著東西。這丫頭挺能干的,打到東西了。

阿佳塔雖然穿著一身狍皮獵裝,但清秀的面容,黃褐色的辮子,婀娜的身姿還是能讓人很遠就看出這是一位年輕貌美的女人。這次她打到的狍子個頭不小,整個烏力楞的氣氛立刻活躍起來。大家興高采烈地把狍子從馬身上取下來,然后開始分解,按人頭給烏力楞的每家分一份兒。

遠藤時不時地打量著忙忙碌碌的阿佳塔。阿佳塔褐色的眼睛和白里透紅的皮膚,柔美而富有彈性的身體以及完全有別于大和民族的獨特氣質吸引住了他。

瓦西里在他家的仙人柱里招待了日本人。這幫日本人口福不淺,正趕上吃到新鮮的狍子肉。酒足飯飽后,日本人要走了。

臨走,遠藤讓瓦西里帶他找到了阿佳塔的媽媽,很尊敬地對她說:“老人家,跟您商量一下。這些男人去那里訓練,需要有人給他們做飯,不然他們會不好好訓練的。我想讓您的女兒去,怎么樣?”

阿佳塔的媽媽沉默了一會兒回答:“長官,阿佳塔不能去呀。她爸爸冬天出去打獵就再也沒有回來,我想可能是被熊或野豬吃了。你看看,你看看,我們家里沒有男人,什么都要靠阿佳塔。如果她走了,我這個老太婆又不能打獵,我和她的小弟弟都會被餓死的?!?/p>

遠藤說:“老人家,你的姑娘很能干,她現在天天在外面像男人一樣打獵很辛苦也很危險,不如去訓練營享福。您放心,她去了以后我們不會虧待她。至于家里的生活,過幾天我會派人送來吃的?!?/p>

媽媽還是不放心,又說:“那里都是男人,就她一個姑娘,我怕她被人欺負?!?/p>

遠藤很耐心地勸道:“我們那里還有一個女醫生,會給她做伴,她不會孤單。還有,我是那里最大的官,所有人都聽我的,有我在,沒有人敢欺負她?!?/p>

媽媽見一個日本當官的,如此禮貌地與她商量,讓她實在不好意思再找理由拒絕了,只好無奈地說:“那就看阿佳塔的意思吧,她如果愿意去,就隨著她?!?/p>

本來她以為女兒會拒絕,沒想到,阿佳塔竟然答應了。早知道女兒會這樣,還不如當初直接拒絕日本人了,媽媽后悔死了。

日本人走后,媽媽問阿佳塔為什么答應日本人?

阿佳塔說,家里的別力彈克步槍子彈太少了,打到大的獵物挺費勁的,咱也不能總是等著烏力楞的其他人養著我們。我去了以后,咱家就不愁吃的了。反正時間也不長,不到一個月就回來了。

老太太打心眼兒里反感日本人,尤其是這些日本兵,總感覺他們不讓人放心,她知道這些人屬于說翻臉就翻臉的人。記得前年,在另一個訓練營,有一個被日本人叫去做飯的孕婦,被日本兵強奸了,流產了,人最后瘋掉了。不過,想到日本人也不好惹,不去也會被找麻煩,也只好答應。但她心里卻在犯嘀咕,總覺得阿佳塔答應去訓練營另有原因,正常情況下,日子再苦,也沒有哪個女孩子愿意去日本人那里做事,躲還躲不及呢。

實際上,阿佳塔還真讓老太太猜著了。她看上了一個小伙子,是另一個烏力楞的達瓦。她想,這次日本人的集訓,達瓦肯定要去,所以,如果到了訓練營,就可以每天見到達瓦了。

阿佳塔那次一個人騎馬在山中打獵。太陽出來沒多久,在一個小水泡子邊的柞木林中,她選擇好位置,藏好了馬,支好了槍架,把別力彈克步槍架在了槍架上,把子彈推上膛,然后盯著水泡子周邊,靜靜地等待著獵物出現。

夏天的森林里,空氣有些潮濕,因為風不大,讓人感到有些發悶。尤其是光板狍皮衣褲,透氣性沒有棉布袍子好,更讓阿佳塔熱得難受,不過為了打到獵物,不讓家里人挨餓,這點苦不算什么。濃郁的草香味中夾雜著淡淡的花香,熏得阿佳塔快睡著了。除了平靜的水面偶爾傳來魚兒打漂兒的聲音外,幾乎聽不到其他聲音。

經過小半天的耐心等待,終于,阿佳塔隱約聽到了活物踩踏草地和刮碰樹枝的聲音,有東西來了。果然,一頭成年犴邁著警覺的步子從林子里走了出來,緩緩地來到了水邊。那頭犴東張西望一陣,然后伸長了脖子低下頭來開始喝水。阿佳塔屏住了呼吸,開始瞄準。她知道自己剛好在犴的下風頭,犴是聞不到人的氣味的,可以放心地瞄準了再射擊,做到一槍放倒這個龐然大物,不浪費一顆子彈。當然有好槍的話,最好是打中犴的頭部,這樣可以一槍斃命,省去了打傷后跟蹤并捉它的麻煩。但是她不敢瞄犴的頭部,不是她的槍法不好,而是她的槍不給力。因為這支俄國制造的單子兒步槍實在太老了,槍管已經被射出的子彈磨得松松垮垮的,精確度下降很多。而且利用使用過的彈殼再造的子彈也很不給力,子彈是圓頭的,裝上去的黑火藥勁兒小,子彈射不遠。如果沒有十分把握打中頭部,那還不如去瞄準它的胸部射擊,巧了打中心臟也可以一槍就打死它。即使打不死,也是重傷,跑不了多遠還是會被抓到,這樣仍然可以節省寶貴的子彈。

從小跟著爸爸學習狩獵,經過多年的磨煉,阿佳塔已經是老獵人了,所以見到獵物也不著急。她瞄準了犴的胸部,用食指緩慢均勻地壓動著扳機,同時確保槍身紋絲不動,直到扳機到達極限自然擊發。隨著砰的一聲槍響,那頭犴四腿癱軟轟然一聲倒地,四條腿開始痙攣。

打中了!而且是要害部位,受到重傷的犴可能不用她很費力氣去跟蹤制服了。阿佳塔大喜,不慌不忙地拉開槍栓,看準了退出的彈殼蹦落的地方,然后從纏在腰間的狍子皮制作的子彈袋中掏出一枚子彈壓上槍膛,又彎腰撿起了那枚還有些發熱的空彈殼,放進了子彈袋。

阿佳塔端著槍不慌不忙地走到了犴的旁邊,看到那犴鼻子還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把鼻子前的草吹得忽閃忽閃的,胸部有一個彈洞,身體下方一縷鮮血在草地上流淌蠕動。阿佳塔放下了槍,掏出一根隨身攜帶的皮繩,準備上前捆住犴的前腿。沒想到,當她的手剛剛觸及它的一只腿時,這犴突然一挺,竟然要站立起來。阿佳塔急了,決不能讓它起來,如果跑了,沒有獵狗,追上它就要費勁了。還未等犴完全起身,阿佳塔便迅疾跨上了犴背,一把抱住了犴的粗壯的脖子,意圖把犴按倒??墒?,這頭受了傷的三百斤重的大犴,力氣依然不小,竟然馱起阿佳塔站了起來,并踉踉蹌蹌向林子里跑去,意圖甩掉身上的東西。跑了二十多步遠,又堅持不住,前腿一彎跪在了草地上。接著它又站起來馱著阿佳塔在林子里兜著小圈子跑,還不時尥蹶子蹦一蹦,阿佳塔死死地抱著犴的脖子就是不松手。這樣反反復復僵持了很久,這頭頑強的犴甩不掉阿佳塔,而阿佳塔一時也拿它沒有辦法。此時,最有效的制服方法應該是在地面上,有人從犴的前側方,伸手抓住它外側的前腿,狠命地連拉帶絆放倒它,讓它無法再次起身。這不僅需要力氣,而且需要高超的技巧,只有強壯的獵人才能做到。阿佳塔想,她現在說啥也不能從犴背上下來,反正它已經傷得不輕,再堅持一會兒就能把犴耗倒。

突然,這頭犴不知怎么了,瞬間轟然倒下,把阿佳塔也摔了出去。阿佳塔嚇了一跳,懵里懵懂轉過來臉來一瞧,見一位穿著狍皮獵裝的男人正壓在犴的身上,抬起臉來露出整齊的白牙沖她一笑。哇!幫忙的來得正是時候。

那是一張有別于鄂溫克人的臉,英俊年輕,這第一眼無法再從阿佳塔的記憶中抹去。他有一張白皙的長臉,略微上挑的長眉,溫和而深邃的黑眼睛。他的右手緊緊攥著那犴的左前腿,左手扳住了犴的長角,右膝跪在犴的前胸部,用全身的力量壓上去,使犴動彈不得。好有力道??!

阿佳塔的臉騰地一下子發燒了,這是姑娘見到陌生而英俊的男人的第一自然反應。短暫的羞澀之后,她想起了自己此刻應該做什么,迅速爬了起來,抽出了腰間的獵刀,從犴的頭前繞到右側,緊挨著這個年輕人跪下去,將獵刀刺進了犴的喉嚨里。

犴流了很多血,不再動了。兩個人都松開了手,坐在犴的身旁,喘著氣,看著它的血水緩緩地流向前面的一處小凹坑。

雖然媽媽反復叮囑過她,未婚姑娘見到陌生男人不要說話,可阿佳塔還是忍耐不住了。她看出來了,如果她不說話,這個好看的小伙子也不會和她說話,那也太尷尬了,畢竟人家幫了她的大忙。阿佳塔抬眼大膽地盯著年輕人的眼睛,輕聲地讓自己的話語飄了過去:“謝謝你!多虧你來了,不然還不知道要多久?!?/p>

小伙子很不好意思地避開了她的目光說:“趕巧碰到了?!比缓笳酒鹕?,從自己腰間拔出獵刀,開始熟練地給犴剝皮。年輕人個子高挑,身姿矯健,動作迅速而有力。阿佳塔用欣賞的眼神看著他在眼前忙碌,很享受這一時刻。

“你是哪個烏力楞的?”阿佳塔非常想知道他的一切,柔聲地問。

“卡力拉烏力楞?!蹦贻p人不大愛說話,但聲音很耐聽,嗓音低沉而且干凈。

“我叫阿佳塔,你叫什么名字???”

“達瓦?!?/p>

“達瓦?挺好聽的名字,以前怎么沒有聽說過你???”

“我是今年初從滿歸那邊過來的?!?/p>

滿歸過來的?莫不是倒插門的女婿吧?已經是人家的了,阿佳塔不免心里一涼,他要是個單身的該多好。

“你是鄂溫克人嗎?”阿佳塔問完后悔了,人家一口流利的鄂溫克話,怎么可能不是鄂溫克人?不過,從他的皮膚顏色和眼神里說不出來的味道看,倒是很像擅長種地的達斡爾人。

“我爸爸是鄂溫克,媽媽是達斡爾?!?/p>

噢,難怪。達瓦可能長得像媽媽,所以不太像鄂溫克人。

說著話,犴皮也剝完了。達瓦開始把犴卸成大塊兒,阿佳塔也站起來幫忙,兩個人一會兒就把犴卸成了五大塊兒,然后將犴頭和內臟留在原地,將犴肉捆在馬背上,牽著馬往山下走。

阿佳塔問:“你怎么沒有帶槍?”

他說:“出來溜套子來了?!?/p>

溜套子?鄂溫克人很少干這個,聽說達斡爾人很擅長這樣?!澳銖膩聿挥脴寙??”

達瓦點點頭。???阿佳塔半信半疑,看他剛才那么熟練地給犴剝皮,可不像不會打槍的。

“你怎么一個人出來打獵?”達瓦終于發問了。

阿佳塔高興了,這說明達瓦開始對她感興趣了,她也感受到他在用熱烈的眼神看著她。她告訴他,按規矩姑娘不應該出遠門打獵,但是她爸爸沒有了,家里只有老媽媽和七歲的弟弟,所以只能她撐起家的生活,出來打獵。沒事的,她槍打得很準,現在完全可以像男人那樣打到獵物,供養全家。

到了一條小路口,阿佳塔知道要分手了,那條路通向達瓦的烏力楞方向,真的很不舍。阿佳塔從馬背上卸下兩條犴腿,放在達瓦面前,熱情地盯著他的眼睛說:“這個你拿去,本來應該分給你一半,但我怕你背不動?!?/p>

他們倆偶遇是個奇跡,命運之神把他送到阿佳塔面前,他像一道打開了她心扉的陽光,但現在他們又要分開了。她胸部在起伏,呼吸有些急促,柔柔地和他說再見:“達瓦哥,我要走了?!?/p>

四目相對,兩個人好像都看懂了里面不好直接說出來的東西。

回來后,阿佳塔再也無法忘記達瓦,可以說到了日思夜想的份兒上。他那白皙英俊的臉龐,富有彈性的步伐,柔韌而有力的背影,時常出現在眼前。達瓦真正吸引她的是什么?她也說不清楚,反正感覺他身上有一種東西在吸引著她。每當有人聊起達瓦的事情,阿佳塔會聚精會神地聽,她比任何人都想知道關于他的一切。

阿佳塔認識達瓦的媳婦,那個叫瑪利亞的女孩子,是一個還算好看的姑娘,話不多,見到人總是羞澀地笑一笑,靜靜地坐在那里繡花兒。她說她從來沒有跟著男人們出去打過獵。阿佳塔很羨慕她,覺得姑娘就應該像她那樣生活。同時也很嫉妒她,她怎么就那么好的運氣,招來了個那么好的女婿。

本來應該很寂靜的布洛古鳩山的山坳中,傳出了一陣陣由一群男人嗓子里發來出的日語朗讀聲,在無邊際的深林中回蕩。

棲林訓練營就坐落在這片山坳中。訓練營很像一座很大的中式四合院,全部由木刻楞組合而成。朝南的一排木刻楞是辦公室、電臺室、醫務室和狗舍,辦公室實際上是遠藤上尉的辦公室兼宿舍,狗舍里養著兩條德國黑貝軍犬。左側的一排是日本軍人的宿舍,住著四十個日本兵。右側一排是鄂溫克獵人的宿舍,住著這次參加集訓的四十個獵人。南面的一排木刻楞被足可以通過一輛卡車的大門分為兩座,大門左側挨著日本人宿舍的是彈藥庫和兩個禁閉室,大門右側是伙房和倉庫。院子中間空地是訓練場。訓練營周邊有一圈一米半深的戰壕兼排水溝。大門口平時總有一名日本士兵在持槍站崗。大門外,在濃密的柞樹林中間有一條帶有車轍印的土路,順著山坡蜿蜒著伸向山下,消失在一片白樺林中,這條路是通往西面六十華里的烏其羅夫村的,那里駐有很多日本人。白樺林那邊不遠處,就是布洛古鳩山谷。一條不寬的阿巴河,沿著山谷向西流淌后匯入額爾古納河。

今天,在獵民宿舍兼教室的木刻楞內,翻譯楚魯正在給鄂溫克人上日語課,獵民們坐在兩排大通鋪上聽課。大通鋪上,每個人的睡鋪位置都鋪著他們自帶的犴皮或狍皮褥子。因為天熱,大家都是把皮褥子的光板面朝上鋪著,這樣既不熱,又隔潮濕。大通鋪的最里面的地上,一個叫山野的日本軍官和一個日本兵坐在自己帶的簡易木板凳上,在監課。

“拉菲,你跟著我說,我聽一聽?!背斀衅鹆艘晃桓叽蠼训男』镒?。

“奧哈喲古扎依瑪斯?!?/p>

“奧哈呦古扎依瑪色?!崩坪懿磺樵傅貙W了一遍。

“好好聽我說,奧哈喲古扎依瑪斯?!?/p>

“奧哈呦古扎依瑪色?!?/p>

“不對,再來一遍。奧哈喲古扎依瑪斯?!?/p>

“奧哈呦古扎依瑪色?!崩频墓虉?,引來了獵人們的小聲哄笑,如果不是山野坐在那里,應該是哄堂大笑。

楚魯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笑了:“還是不對呀,你怎么就是說不好呢?你的舌頭可能和別人的不一樣吧?!背斘⑿χ{侃道。

“我的舌頭和你的一樣,挺好的啊,你看看,你看看?!崩粕斐隽碎L舌頭,還舔了舔鼻子尖。

“是那幫小挫巴子的舌頭不好?!崩菩绷艘谎凵揭?,有點兒壞笑,沒有絲毫想糾正自己發音的意思。

獵民們又憋不住笑了,有的還歪頭看看那兩個日本人。

楚魯對這些鄂溫克人也沒有辦法,但心里在替他們擔憂,因為他瞧出一臉懵懂的日本人不高興了。他還焦急的是,放肆的拉菲并沒有要打住的意思。

“這幫家伙也不知道怎么生的,生下來就舌頭短,還有點硬,不會打彎,跟猞猁雞巴似的,幾里哇啦的,我寧可聽烏鴉叫喚,也不愿意聽他們叫喚?!崩拼竽懙乜粗毡救苏f。

哈哈哈哈,獵民們被這句話徹底逗笑了,爆發出長時間的哄笑,有幾個少年竟然笑得前仰后合,動作有些夸張。

山野騰地一下站起來了,圓圓的臉憋得通紅,怒目圓睜,厲聲問道:“楚魯,他們為什么在笑?”

楚魯這些年給日本人當翻譯,已經為了保護同胞練就了一身隨機應變的本領。他不露痕跡地解釋道:“拉菲在說笑話,他說他的舌頭不好使,把大家都逗樂了?!?/p>

山野表情松弛下來,但依然半信半疑,便轉移話題,指著拉菲厲聲訓斥道:“你這個蠢貨!連一句簡單的話都學不好。野人!”

山野見高他半頭的拉菲下顎微揚,用不屑的眼神斜眼瞧著他時,內心翻攪起來,怒火中燒,對著拉菲吼道:“奧哈喲古扎依瑪斯?!?/p>

“奧哈呦古扎依瑪色?!崩埔彩桥繄A睜,吼著回了一句。

“巴嘎!”山野徹底被激怒了,抬手便狠狠地扇了拉菲一嘴巴子。隨著一聲脆響,拉菲的左臉上立刻泛起了紅紅的印子。

這下子可把拉菲惹急了,他居高臨下一把揪住了山野的衣領,抬手就要出拳揍他,但還未等他的拳頭落下,便被身旁的達瓦一把給抓住了。

“不行!我的老弟,這樣不行的?!边_瓦在勸著拉菲。

“干什么呢你?拉菲,把手放下!把手放下!”瓦西里大叔也趕緊過來,邊訓斥拉菲邊把他揪著山野的手給掰開了。

“巴嘎!”山野被弄懵了,沒有想到竟然有人敢還手揍他,一時下不來臺,便狠狠地沖著拉菲又罵了一句,轉身把馬靴踏得嘎嘎響,憤憤地向木刻楞外面走去。

“混蛋!去干你媽去吧!”拉菲也不示弱,沖著他的背影吼道。

山野放慢了腳步,顯然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沒有轉身,一直走到門口,拉開門走了出去。

那個日本兵也被這種氛圍震懾住了,一言不發,跟著山野出去了,臨走還輕輕帶上了門。木刻楞內狂風暴雨般的氣氛舒緩了下來。

拉菲喘著粗氣轉過身來,又沖著達瓦嚷嚷:“你這個沒有志氣沒膽子的家伙,跟兔子似的,怕這幫球一樣的家伙干什么?”他心想,要不是達瓦拉架,我非把那個短腿的日本家伙打成一攤屎。沒有本事的笨蛋,倒插門過來的達斡爾人就是不行。就連打槍都不會,整天弄個套子啊夾子啊的,逮一些兔子啊野雞的,有啥出息,一輩子也成不了好獵人。

達瓦知道拉菲在想什么,也沒有多說一句話,好像也沒有生他的氣,很平靜地坐回了鋪位。

這時,楚魯過來了。他勸了幾句:“你們跟日本人這樣是不妥當的。你們即使不笑,他們心里都會認為你們在笑話他們,所以你們以后要小心點兒,要和我學,看上去對他們很尊敬。這幫家伙即使再討厭,你們也要忍一忍。漢人有一句話說得挺好的,退一步海闊天空。他們勢力太強大了,而且挺狠的,你們惹不起,惹急眼了他們會殺人的。別忘了,頭一年集訓,那個逃跑的叫剛柯的小伙子,被關在烏其羅夫,后來死到那里了?!?/p>

拉菲的氣還沒有過,氣哼哼地說道:“這幫混蛋膽小鬼,剛來就把我們的槍給收了。等回去的時候,把別力彈克拿到手,我非像打死狼一樣打死山野,一槍就行?!?/p>

瓦西里不緊不慢地發話了:“楚魯說的話,我們要聽進去,好獵手不是像拉菲這樣的。就跟咱們打獵時候一樣,我們不能進了山就大喊大叫的,要耐心地靜悄悄地才能打到獵物?!?/p>

拉菲見瓦西里說話了,也就不再吭聲了,但他還是鄙夷地瞪了達瓦一眼。達瓦也不在乎,還沖著他笑一笑,那眼神很寬容,好像在看一個做錯事的小孩子。拉菲覺得好無趣,難道我真的不對嗎?心里不免產生了些許自卑感。

這天上午,阿佳塔忙完了伙房的活兒,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坐在一小堆柈子上小憩了一會兒。估摸著快到達瓦過來幫她做飯的時候了,心里禁不住洋溢起了一種愉悅感,嘴角上也浮現了笑意。此時,阿佳塔覺得大門外傳來的斧子與圓木爆裂碰撞的聲音非常動聽。那是達瓦正在劈柈子,而那個遠藤的小勤務兵,可能正在幫他碼垛子。他叫池田,都說他今年十六歲,可能是發育晚的關系,看上去還像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他沒事了就喜歡跟著達瓦,像個跟屁蟲。

這又是阿佳塔玩的小把戲。飯沒做幾天,她就跟時不時來看她的遠藤訴苦。吃飯的人好幾十個,你們男人跟一頭頭野豬似的,又特別能吃,她一個人實在是忙不過來,太累了,受不了。她要回去,你們還是自己找人做飯吧。遠藤知道阿佳塔沒有騙他,這么多人的飯,一個女孩子確實做不過來。按照阿佳塔的意思,遠藤答應獵民中唯一會做飯的達瓦,到做飯的時候可以過來幫她做飯。

遠藤的這一決定,可把阿佳塔樂壞了。盡管干活很累,但只要和達瓦在一起,她就毫不掩飾自己的快樂,跟一只勤勞的小蜜蜂似的,不知疲倦地忙碌著。日本人不在的時候,嘴里還時常輕聲哼著搖籃曲。

阿佳塔站起身來,走出伙房,向大門口看過去,期待著她心上人的身影出現。她看到,兩個日本兵正在換崗,正要下崗的是那個昨天剛調來的一個日本兵。日本人看上去也不都一樣,如果不是訓練或上課,平時見了面,有的挺冷漠的,有的卻很和善,甚至還會試著學幾句鄂溫克話。對阿佳塔,絕大多數日本人都很好,有的偶爾還偷偷送給她糖果或餅干什么的。她知道,這可能是因為她是一個長得不難看的姑娘,更重要的是,他們都知道遠藤喜歡她,所以對她都很友好。這個新來的日本兵,卻讓阿佳塔產生了一些警覺。他在崗位上,只要見到阿佳塔,就會肆無忌憚地盯著她看,讓她感到很不自在。

為了躲開那個日本兵的目光,阿佳塔又走進了伙房,開始往大盆子里加水,準備淘米。這時,她從余光瞟到一個日本兵跨過門檻走了進來,槍托磕到了門框,發出了聲響。她知道是那個剛下崗的家伙,他來干什么?阿佳塔有一種厭惡的情緒在滋長。

那個兵走到她身邊,挨得很近,開始嘀嘀咕咕跟她說日本話。她聽不懂,也不愿意搭理他,繼續往盆子里舀水。突然,她感覺胳膊被他觸碰了一下。她抬起頭,見他手里拿著幾塊兒糖遞了過來。以往,那些不需要戒備的日本兵送她東西時,她一般不會拒絕,甚至對人家的好意報以微笑,表達感謝之意。但今天因為內心對他反感,她本能地搖了搖頭表示拒絕。他不甘心,索性把槍靠在了墻上,繼續向她靠近了些,固執地把糖再一次遞了過來。阿佳塔站直身子向一邊挪了挪,看見了那雙放著光的黑眼珠,知道今天碰到的這個家伙可能有繼續侵犯她的意圖,馬上警覺起來,抬腳就往伙房外面走。日本兵嬉皮笑臉地擋在她前面,并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阿佳塔下意識地揮手想打掉他的胳膊,但他只是齜了一下牙,忍著疼痛沒有松手,反而伸出另一只手迅速向她的胸部抓了過來。這個下流的動作讓她驚呆了,她愣了一下,感到非常的惡心,巨大的恥辱感迅速傳遍全身,多年行獵的機敏和強悍立刻被激活。雖然對方看上去強壯兇狠,但要想讓一個騎馬挎槍穿山越嶺的鄂溫克女獵人輕易就范,可沒那么容易。

阿佳塔迅速抓住他的手,開始了激烈的反抗。這讓日本兵始料不及,他沒想到一個年輕女人竟然如此剛烈。她沒有大呼小叫,覺得沒有那個必要,這個個頭和她差不多的日本男人不見得能斗過她。兩人都怒目圓睜,也不吭聲,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僵持著。日本兵知道再僵持下去對他很不利,這個女人很自信,即使過一會兒他依靠男人的力氣占點上風,也達不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她再喊出聲來,讓長官知道了他就更慘啦,所以此刻他反而比阿佳塔還急于脫身。情急之下,他腳下使了個絆子,把她摔倒在了柈子堆上。由于失去平衡,在倒下去時,阿佳塔松開了抓著他的手,但就在他要起身的時候,她用右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襠部,然后發力狠狠一拽,他立刻發出了一聲怪異的慘叫,仿佛要死了一樣。她借力迅速站了起來,像牽著一頭馴服了的馴鹿,把完全喪失了抵抗力佝僂著身子一聲聲慘叫的日本兵拽到了切菜的案板前,順手拿起了她切菜用的獵刀,直接頂到了他的胸口。她看見,那個剛才還氣勢洶洶的家伙,現在已經完全崩潰了,眼神里滿是絕望的驚恐,就像要被打死的狼一樣。他此刻相信,這個女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可以輕易地把那個冰涼的刀插進他的身體,他甚至想象到了獵刀插進自己身體時的感覺。他很著急,因為他知道這個女人聽不懂他的告饒,所以他調動了身上所有的表情和動作求饒,好讓這個女人知道他不想死,他冒犯了她,以后再也不敢了,只要放了他,饒他不死就行。

阿佳塔還沒有沖動到要殺死一個日本人的程度,她只想讓這個家伙知道,鄂溫克女人不是好惹的,惹急了,她完全有能力和狠勁殺死他。

這時,日本兵的救星來了。阿佳塔余光看到門口站著幾個人,她轉過頭來,見是遠藤、門衛和小池田,便慢慢放下了獵刀,松開了攥著日本兵褲襠的手。遠藤顯然什么都知道了,他怒氣沖沖巴嘎巴嘎地罵了幾句,然后進來兩個日本兵把那個幾乎癱瘓的倒霉蛋架走了。

阿佳塔這時才像泄了氣的皮球,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想到剛才發生的事,又氣又羞,哭泣起來。想到今后如果還要對付這樣討厭的侵犯的話,還怎么忍受???

遠藤看著她,沒有說什么,只是讓池田把楚魯叫來。見到楚魯,阿佳塔一五一十地把剛才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遠藤平靜而不乏吃驚地聽著楚魯的翻譯。聽完阿佳塔的哭訴后,遠藤一言不發,沉默了片刻,走到阿佳塔身邊,撫摸了幾下她的頭說道:“阿佳塔,不要哭了。我看到了,是他的不對,我們有紀律,會嚴厲處罰他的?!?/p>

“我要回家去,我不做飯了,這里不好?!卑⒓阉V沽丝奁?。

“阿佳塔,不要這樣。這里需要你,我向你保證,今后沒有人敢對你這樣子,你還是留下來的好?!边h藤的話好像不容阿佳塔不聽,說完就起身走出了門。

后來,楚魯說,當天那個日本兵被自己人狠狠地扇了一頓嘴巴子,而且還挨了一頓鞭子,打得很慘,但是他卻不敢叫喚。今后不會有人敢欺負你了。這家伙也該倒霉,來了一天多了,也沒有一個日本人告訴他阿佳塔與遠藤是什么關系。如果他知道,也就不敢對阿佳塔有非分之想了。

阿佳塔問他:“楚魯哥,我和遠藤啥關系?”

楚魯吃驚地說:“你不知道???我的妹妹?!?/p>

阿佳塔搖搖頭。楚魯靠過來悄聲說道:“遠藤和那幫日本人說,你是他的未婚妻,他要娶你當老婆,還要把你帶回日本國?!?/p>

阿佳塔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把腦袋搖得跟漢人做的撥浪鼓似的,堅決地說:“我才不會嫁給日本人呢!打死也不會。給我一千顆一萬顆子彈我也不會嫁給他?!?/p>

楚魯笑道:“傻妹妹,你要是嫁給遠藤了,還要那么多子彈干什么???你們一家都不愁吃不愁穿的?!?/p>

阿佳塔愣住了,暗想,楚魯說得也對,但是我就是不喜歡日本人,包括那個看上去不太壞的遠藤。非要逼我的話,哼!我就像殺死野豬一樣殺了他們。

阿佳塔以為那天是那個剛上崗的門衛聽到了慘叫聲叫來了遠藤。后來小池田說,是達瓦讓他跑去報告遠藤的。長官向來做事穩穩當當的,但那天非常著急,聽說后一陣小跑就趕了過來。

阿佳塔聽說后,心里一喜,感覺還是達瓦對她好,但也有些不理解。她埋怨達瓦,既然他知道日本人正在欺負她,為啥不及時過來幫他,還那么沉住得氣?讓她差一點失手,被那個日本人占大便宜。達瓦也不多解釋,只是笑著問道:“阿佳塔,你想想啊,是我直接出來幫你解氣,還是遠藤親自出來幫你更解氣???”

阿佳塔一想,達瓦說得對呀,那個日本兵被狠狠揍了一頓是挺解氣的。阿佳塔更加覺得他與眾不同,但說不清是哪里不同,就是一種感覺,感覺他心里好像裝著什么事情。是什么她也不知道,越不知道,她就越想去了解他。

這天一早,遠藤帶著兩個兵走了。臨走時到伙房告訴阿佳塔,說他要去烏其羅夫開會,過兩天就回來。遠藤看不出有什么惡意的好,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她雖然不喜歡日本人,但對他好像也恨不起來。

早晨吃完飯,像往常一樣,日本人又開始了對獵民們的訓練,今天還是在院子里走過來走過去的那種,沒完沒了的。阿佳塔搞不明白這樣有什么用?走路誰不會呀,還非要把步子邁得一樣,連胳膊也要甩得一樣,不一樣就挨罵,有時候還挨打。說是要和蘇聯人打仗用,走路能有啥用???每天走得怪累的。阿佳塔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收拾著伙房。達瓦今天卻與往天不一樣,沒有幫著她干活兒,而是站在門口看著院子里的那些人,不知在想著什么?

阿佳塔好奇地走到他身旁向院子里張望,沒看出有什么特別的,就柔聲柔氣地問達瓦:“達瓦哥,你在看啥呢?”

達瓦轉過來對阿佳塔說:“不對勁兒,不對勁兒。今天要出事?!?/p>

阿佳塔不解地仔細看了看院子里,沒發現與往天有什么特別的地方。獵民還是那些獵民,排成了四個隊,每隊約十個人,都穿著日本人發的不太合體的舊軍裝,沒有戴帽子,剛來時被剃光的腦袋上長出了不太長的頭發,在太陽的照耀下也不晃眼睛了。每排隊伍都有一個叫伍長的指導官在下著口令訓練他們。隨著口令的下達,隊伍就會走起來或者站住。山野兩腿跨開背著兩手站在一邊盯著獵民們,他就那樣,在鄂溫克人面前總是兇巴巴的。她一臉懵懂地抬起眼來瞧著達瓦,似乎在問他,沒有什么呀?

達瓦說:“那幫日本兵往天都是自己訓練,今天卻都閑著,站在一邊看我們被訓。還有,你看山野手里拿著什么?”

阿佳塔仔細看了一眼,說:“是皮鞭?!?/p>

“伍長們手里拿著什么?”

“棍子?!?/p>

“以往訓練他們手里什么也不拿?!?/p>

“拿著鞭子要打人嗎?”

“可能要找茬?!?/p>

阿佳塔不以為然,嘴里叨咕著:“能出啥事???以前他們不也是總打人么?!弊哌M伙房忙去了。

她把幾個柈子塞進灶坑架好,在柈子的下面續上一把碎柈子,然后用火柴點著了一片巴掌大的樺樹皮放在碎柈子上,看著火焰由小到大燒了起來。這時,忽然聽到院子里傳來罵人和打人的聲音,接著傳來男孩子的哭聲和一聲聲慘叫,那是維嘉的聲音。她心里一震,急忙來到門口。

她看到,一個日本的指導官嘴里正巴嘎巴嘎地罵著,手里拿著棍子抽打著正在大哭的小維嘉,每打一下,維嘉就禁不住慘叫一聲,然后接著哭。她鼻子一酸,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日本人太狠了,那么小的孩子也不放過,真下得了手。走不好可以教他啊,畢竟他是第一次參加訓練,什么都要從頭學起呀。要是往常日本人打人她還忍得住,但打小維嘉她受不了,她恨得牙關咬得緊緊的,實在忍不住了,抬腳就要沖出去,可是被達瓦拽住了。她掙扎了幾下,沒有掙扎動,他那個大手太有力氣了。

這一瞬間,她開始恨起達瓦來,你這個膽小如兔子的大男人。正在這時,她看到有人出手了,是拉菲。

只見拉菲一個箭步沖到那個日本指導官面前,一把奪下棍子,雙手拿著棍子往抬起的膝蓋上一磕,那棍子立刻斷成了兩截。日本指導官先是一愣,接著便伸手扇了他一個嘴巴子。怒不可遏的拉菲索性豁出去了,抬手就是一拳,日本人一聲未吭,像一棵倒木那樣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

全場都被這一幕鎮住了,片刻的沉寂之后,隨著一聲嘶吼“八格牙路!”山野揮舞著皮鞭子朝著拉菲撲了過來,他終于找到了向拉菲復仇的借口和機會。

拉菲憋足了勁兒,站在那里等著山野。他想,干自己媽的家伙,上一次的窩囊氣還沒有撒完,今天你自己送上門來了,正好讓你爺爺我教訓教訓你。但是皮鞭子是軟的,很難判斷出它的走向,在鞭子落下來的瞬間,拉菲只是下意識地抬臂擋了一下,頭上還是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鞭子。拉菲暴怒,干脆一個前撲下潛,抱起山野狠狠地摔到地上,接著騎在他身上輪拳亂捶一氣。

山野鼻口流血,就像要被殺死的野豬,連聲嚎叫。幾個日本兵按捺不住從外面沖進場子,向拉菲撲去,但隨著瓦西里的一聲喊“上!”,幾個鄂溫克獵民也沖了上來,與那幾個日本兵纏在了一起。這下子場面就要徹底失控了,外面看熱鬧的日本兵紛紛想涌進場內,但都被鄂溫克人給擋住了。日本人雖然長期受武士道精神熏陶,性情兇狠好斗,并經過了一定程度的格斗訓練,怎奈遇上了體格普遍比他們強壯,同樣性格剛烈勇猛,從小喜歡摔跤打斗,在山野中行獵與猛獸搏斗的鄂溫克獵人。雙方交手沒有多久,日本兵便明顯處于下風了,幾乎全部被按到了下面,只剩挨揍的份了。

這時,還是有一個日本兵跑進場內,從后面把拉菲給拽倒了。山野趁機爬了起來,然后不知沖著拉菲喊了一聲什么,就向狗舍跑去。

大家都知道這小子要放狗咬人,對即將出現的人與軍犬徒手搏斗的場面,一時不知道怎么辦好。正在打得不可開交的日本兵和鄂溫克人也都感受到氣氛不對,漸漸松開了對方站了起來。拉菲愣愣地站在場子中央,四下里看了一下,沒有看到可以拿來抵擋狼狗的物件,索性攥緊了拳頭準備徒手對付那個畜生。

大家知道,氣急敗壞的山野,此刻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人們眼睜睜地看著他打開了狗舍的門,牽出了一條黑貝。然后氣勢洶洶地走進了場子,沖著拉菲一指,喊了句什么,松開了牽狗的皮帶。那只忠誠的狼狗也毫不含糊,起動起來,帶著一股風,迅疾撲向拉菲。

阿佳塔嚇得尖叫一聲,抱住達瓦的胳膊,閉上了眼睛,她不想看到接下來的慘狀。她剛閉上眼睛就感覺到,達瓦突然掰開了她的手,沖出了伙房。睜開眼,她看見達瓦那矯健的身影飛向拉菲和那只狗。??!達瓦哥終于出手啦!我的英雄。阿佳塔接著心里一揪,達瓦哥,小心,那可是一只極度靈敏兇殘的狼狗啊。

那畜生此刻已經咬住了拉菲的左臂,瘋狂地撕咬著,拉菲踉踉蹌蹌著后退,大吼著忍痛揮動左臂試圖甩掉它,甚至把那狗提離了地面,但沒有作用。他又吼叫著揮動右臂連連砸向狼狗的腦門,但顯然是徒勞無用的,那畜生好像咬得更牢靠了,大有砸死它也不松口的架勢。鄂溫克人知道那狗咬住人后,沒有日本人的口令,它絕對不會松口,萬分焦急,擔心一旦拉菲失手,有可能會被咬死。

就在大家焦急萬分不知所措之際,人們見到達瓦如神兵從天而降,突然飛進了場子。只見他雙手如閃電般揪住了狼狗的耳根向地面按去,幾乎是同時雙腿用力一躍而起,整個人在空中飄了起來,然后向狼狗的脊背上坐了下去。只聽得嘎巴一聲骨頭折裂的聲音,那狗嚎叫了半聲便戛然而止,癱在了地上。

靜場。很多人都沒有看清楚怎么回事,一切已經結束了。日本人也都傻了。誰都沒有想到,平時無聲無息不顯山露水的達瓦,要不就不出手,出手就是風馳電掣,讓大家瞠目結舌。

山野緩過神兒來了,氣急敗壞,幾里哇啦沖著日本兵一頓喊。只見這幫家伙忽然都跑回了宿舍,接著都端著槍沖了出來,很快把鄂溫克人都圍了起來。

鄂溫克人赤手空拳,對拿槍的日本人也沒有什么辦法,他們急眼了會向他們開槍。見獵民們不動了,山野又是一頓幾里哇啦,幾個日本兵走進場子,分別把達瓦和拉菲關進了禁閉室。

第二天早晨,隨著一聲長長的哨音響起,日本士兵們急急忙忙跑出來集合出早操,他們站好了隊,卻不見一個鄂溫克人的身影。

罷操?山野知道這是鄂溫克人在向他們示威,他一時也不知道怎么辦好。因為昨天的沖突,鄂溫克人現在對日本人恨之入骨,逼急了,將出現更棘手的麻煩,他一個小小的少尉是處理不了的。他只好忍氣吞聲,沒有再去招惹他們。

吃完早飯,又到了操課時間。集合哨音響了兩遍,鄂溫克人依然沒有一個人走出宿舍。山野傻眼了,本來想給這些野人們一個教訓,沒想到會出現這樣難收場的局面。他在海拉爾堡壘的修建中,曾經當過監工,那些被抓來的勞工們,向來對他畢恭畢敬逆來順受,從來不敢冒犯他。即使這樣,他也可以隨意處置這些勞工,打死人也是常有的事。但是在這里不行了,作為占領者,堂堂的帝國軍官,還要善待這些被占領國的野人。他向來崇尚武力征服敵人和強力奴役被征服者,上司對這些山棲林人的態度和做法,讓他無法接受也不愿意去理解。自從今年隨遠藤調到這里后,他發現這些棲林人和內地的那些支那人明顯不一樣,脾氣火爆,性格倔強,喜怒哀樂都在臉上,很難壓服。他甚至有時感到有些恐懼,這些野人兇狠好斗,槍法又極準,真要火拼起來,他和他的士兵們都不夠喂他們的。昨天這些野人如果手里有槍,后果將不堪設想。在他內心里,認為自己的上司們對棲林人的做法很愚蠢。就憑他與這些人相處的感覺,無論對他們怎么忍讓,怎么友善,但是他們都不會買賬??此麄兊难凵窬湍芨杏X出來,對帝國軍人滿是厭惡和輕蔑,若指望他們幫著帝國對抗蘇聯紅軍,根本不可能,他們不調轉槍口打我們就不錯了。所以,索性還不如像對待勞工那樣對待他們。他今天不想再惹這些棲林人,不希望局面繼續惡化。他盼望著遠藤快點回來,這樣就有了靠山,不需要面對越來越難處理的情況了。同時他又不知如何向上尉交代昨天發生的事,現在把與棲林人的關系弄得這么僵,上尉肯定會怪罪于他。想到這,他恨恨地盯著鄂溫克人的宿舍低聲罵了幾句巴嘎,無奈地開始組織自己人訓練。

然而,事情挑起來容易,收場就難了,山野最不希望的局面還是出現了。上午,日本兵課間休息時,鄂溫克人從宿舍內出來了。他們的裝扮讓日本人驚詫萬分,全部換上了剛來訓練營時的獵裝,一身狍皮衣褲。他們想干什么?山野一時懵了。

山野帶著楚魯忐忑不安地走到了瓦西里面前,很嚴厲地問道:“你們要干什么?”

瓦西里沒有好氣:“我們要回去,不訓練了?!?/p>

“不行。訓練還沒有結束?!鄙揭瓣幊林?。

“我們不想在這里受氣,挨打受罵?!?/p>

“不行。我們可以保證不打人了?!?/p>

“你們讓我們自己帶口糧參加這里的訓練,家里老婆孩子老人都沒有吃的了,快餓死了,我們必須現在回去給他們弄吃的去?!?/p>

“不行。我們可以送去吃的?!?/p>

“你們騙人,當初你們答應給他們送去吃的,但是到現在也沒有送去,我們不相信你們?!?/p>

“不行?!鄙揭皼]詞兒了。

“把槍還給我們,我們要打獵,養活家里人?!?/p>

聽到瓦西里要槍,山野知道壞事了。他立刻回身對那些日本兵幾里哇啦說了些什么,只見那幫日本兵突然都緊張兮兮地跑回宿舍,端著槍跑出來,跑到大門口后轉過身來,槍口對著鄂溫克人,生怕他們從大門沖出去。

瓦西里不管那些,領著獵民們直接奔槍械庫去了,沒等日本人反應過來,就把庫房的門口圍了個水泄不通。

“把槍還給我們!”瓦西里沖山野喊道。

山野不回答,只是冷冷地盯著瓦西里。瓦西里沖著小伙子們一揮手,幾個小伙子冷不防把一個站得離他們最近的日本兵給拽了過來,眨眼間就把他的槍搶到了手里。然后,有一個年輕人掄起槍托向門鎖砸了下去。

山野這下子可急壞了,這些野人們只要拿到槍,就沒有辦法阻止他們了,只能放他們走,包括那兩個關禁閉室的仇人。他喊了一聲口令,日本士兵們嘩啦啦子彈就上了膛,散開隊形拿出了射擊的架勢。

瓦西里也急了,他回身一把從砸門的小伙子手里拿過來那支搶,咔嚓一聲子彈上了膛,端起來瞄準了離他不遠的山野。幾個小伙子把那個日本兵也架到了前面。

雙方怒目相對劍拔弩張,誰也不想認慫。在這個時候,只要有一支槍走火,火拼就躲不掉了,但誰也不敢打第一槍。

對峙中,山野感到進退兩難,他等于是被棲林人劫持了,只要槍響,他會第一個為帝國殉國。時間在一秒一秒地過去,局勢對日本人越來越不利了。獵槍,正一桿桿從庫房內遞了出來,鄂溫克人迅速武裝起來了,瞄向日本人的槍口越來越多。

這時,一陣汽車聲由遠而近,在寂靜的山林里格外清晰。雙方都猜出來了,應該是遠藤上尉回來了。汽車聲在大門外戛然而止,須臾,遠藤和小池田走進了大門。遠藤站住了,眼前的場景讓他大感吃驚。

在遠藤的辦公室,遠藤先聽了山野的匯報,并由楚魯補充,然后對山野就是一頓臭罵。后來聽楚魯說,遠藤罵他白癡,遇事就知道打打殺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他說,美國大鼻子已經打到了帝國的門口,俄國佬很快就要向海拉爾進攻。在如此緊要的關頭,你這個蠢貨凈給自己人添亂。你不是總覺得訓練棲林人沒有用處嗎,指望他們幫助我們擋住俄國佬不可能嗎?現在他們比任何時候對我們都很重要。如果俄國佬打過來,僅僅依靠海拉爾那幾個烏龜似的堡壘是絕對擋不住的,帝國真正的決戰地點選在了興安嶺以東的地區。到那時候,這個偏僻的小小的訓練營還有保留的必要嗎?這次會上,上級已明確,如果海拉爾被攻擊,烏其羅夫的部隊要向海拉爾方向增援,而各棲林訓練營要自行組織撤退到東南部嫩江平原集合。我們撤退的方向是綿延無際的大興安嶺山區,地廣人稀,幾乎沒有道路。如果沒有棲林人的幫助,我們是走不出去的。這里是棲林人的地盤,即使你把訓練營的棲林人都打死了,外面還有很多棲林人,他們會更瘋狂地找我們復仇,會把我們當獵物一個個地都打死。所以,現階段更需要和他們交朋友,而不是打架。懂了嗎?你這個白癡!

阿佳塔在伙房門口看見,山野垂頭喪氣地出來后,楚魯叫瓦西里去了趟遠藤的辦公室。沒有多久,瓦西里回來了。他高興地告訴大家,遠藤先向我們道歉,說山野混蛋,怎么會對自己的朋友如此無禮,我會狠狠處罰他。他已經答應提前結束訓練,五天后就把槍還給我們,讓我們回自己的烏力楞與家人團聚,并且多發些糧食和子彈給我們。阿佳塔焦急地問,那達瓦和拉菲呢?瓦西里說,遠藤說,立刻放了拉菲,并讓他們那個美女醫生給他好好療傷,養傷期間他可以不參加訓練。說達瓦打死了一只軍犬,按軍紀是要判刑的,但考慮到山野有錯在先,減輕對達瓦的處罰,就不送他去烏其羅夫受審了。為了給上級有個交代,就關他五天禁閉,你們回去時放他跟你們一起走。

阿佳塔聽后非常失望,臉立刻沉了下來。

第二天上午,阿佳塔剛收拾完伙房,小池田跑來告訴她,遠藤長官讓她去他的辦公室一趟。

阿佳塔隨著池田走進辦公室,見楚魯也在,感覺這次叫她來辦公室和往常不一樣,一定有什么事情。因為語言不通,以往遠藤叫她來辦公室坐坐,兩人沒怎么說過話。遠藤總是非常熱情地給她端茶倒水,遞過來餅干糖果,讓她吃喝,然后就忙他自己的,偶爾用溫和的眼神瞧一瞧她,莞爾一笑。

正坐在辦公桌旁邊的遠藤見阿佳塔進來,趕緊笑瞇瞇地站起來,示意她坐在他的對面。小池田則很利索地給阿佳塔沏了一杯茶,然后退出了辦公室。茶香立刻飄進了她的鼻子里,這種茶是綠色的,味道與磚茶不一樣,那是一種淡淡的清香味道,她很愛聞。

“阿佳塔最近好像有些瘦了,是不是累啦?”有了翻譯在,遠藤就要放開說話了。

“還行,習慣了?!?/p>

“昨天的事情你都看到了,嚇著你了吧?”

“是挺嚇人的,不過,你回來就都好了。你不在的時候,總出事?!?/p>

“來,吃糖?!边h藤抓起幾塊帶糖紙的糖塊,遞給阿佳塔一塊,又遞給旁邊的楚魯一塊,然后自己也剝開一塊吃了起來。

見遠藤如此和藹隨和,阿佳塔也就不再拘謹,也剝開一塊糖放進了嘴里。甜甜的味道拌著唾液越來越濃,真的非常好吃。

“阿佳塔,今天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說?!?/p>

果然有事,阿佳塔想。遠藤對著楚魯嘰里咕嚕說了很多,偶爾還會瞧瞧她。阿佳塔費力地聽著,通過他的表情努力猜測著,但還是不大明白他在說什么。楚魯只是在一邊聽著,不時點著頭。最后,遠藤終于說完了,并示意楚魯跟她說,然后就微笑著看著她的反應。

楚魯笑嘻嘻地說遠藤的意思是,你和日本姑娘不一樣,很特別。你是一個非常好的姑娘,長得好看,聰明,膽子大,身體好,誠實善良,很能干,對媽媽和弟弟又特別好。不光是鄂溫克人喜歡你,他的士兵們也都說你好。你也應該看出來了,他非常喜歡你,尤其喜歡你那些和日本女孩子不一樣的地方。他現在還沒有老婆,想娶你做他的老婆,希望你答應他,他一定會好好地照顧你,會把你帶到日本國。他在日本的親戚和朋友也都會喜歡你,請你放心。

阿佳塔聽到說遠藤要娶她,立刻就懵了,楚魯后面說了些什么也沒有聽進去。她原以為上次楚魯說遠藤想娶她,也就是說一說,沒有太當真,沒想到遠藤還動真格的了。她心好慌,看著遠藤和楚魯,一時不知道怎么辦好。

她最后像求救似的對楚魯小聲說:“我怎么辦?”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啊,你是想答應還是不答應???”

“我不想?!卑⒓阉]敢搖頭,怕遠藤知道。

“為什么不愿意呢?”

“我不喜歡日本人。說不上來,反正不喜歡?!卑⒓阉戳诉h藤一眼,見他很緊張地注視著她。

“那你也不能和遠藤這樣說啊,你得說別的理由?!?/p>

“我媽媽和弟弟沒有人照顧,我喜歡在山里打獵,我不懂日本話,我吃不慣日本飯?!?/p>

“行啦,我知道啦,一會兒就這樣跟他說。我們再說下去,他該懷疑我勸你不要跟他了?!?/p>

阿佳塔這才反應過來,她看見楚魯說話時,遠藤正以狐疑的神色盯著他了。

“你們在說什么?”遠藤沉不住氣了。

阿佳塔見楚魯嘰里咕嚕跟遠藤說了一通,遠藤也在不住點頭。

聽完楚魯的敘述,也沒有見遠藤有多沮喪,還是很耐心地對阿佳塔說:“阿佳塔,我猜到你會有很多擔心。不過,請你放心,你說的這些困難都不是問題。不會說日本話不要緊的,我會教你,慢慢地就會了。吃不慣日本飯不要緊,我知道你喜歡吃肉,日本也有很多肉吃,而且有很多種吃法,你會喜歡的。如果你喜歡打獵,日本也有山啊,我陪你去打獵,你會喜歡的?!?/p>

楚魯翻譯完了,阿佳塔沒有聽到他說媽媽和弟弟的事,不知道為什么他沒有和遠藤說。遠藤說得好像都有理,她一時又不知道怎么往下說了。

“你放心,我們那里很好,很好看,有大海,有好多魚吃,我保證你會喜歡的。你放心?!边h藤又補充了一句。

阿佳塔心想,你們那里再好也沒有我們這里好,我們的人比你們的人好,我就是不去。

“我說什么呀?哥哥?!卑⒓阉窒虺斍笤?。

“說你媽媽不同意?!?/p>

阿佳塔覺得楚魯特別聰明,自己太笨了,兩個加起來也不如他一個。她趕緊對楚魯說:“那你這么跟他說吧,這件事情很重要,我要聽我媽媽的,我要回去和媽媽商量,婚姻大事女孩子是不能做主的。等過幾天我們回去后,再告訴你?!?/p>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這個不行,這個是不行的?!边h藤很堅決地連連搖頭。見阿佳塔和楚魯都不解地看他,他不容置疑地說:“明天,明天晚上我們就正式結婚。楚魯,你當證婚人?!?/p>

阿佳塔又懵了。這么快?她萬萬沒有想到,更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著急。

三個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小半天沒有人說話。過了一會兒,阿佳塔緩過神來了,也不能總讓楚魯哥出主意,自己也得想辦法。按鄂溫克人的規矩,烏力楞的女人出嫁,族人也要在一起商量的,如果他們不同意,女人也是不能出嫁的。而且,她很清楚,訓練營的鄂溫克人不會愿意她嫁給日本人的。她像撈到了救命稻草,趕緊說:“不和我媽媽商量,那怎么也得跟基那斯商量?!?/p>

“基那斯?瓦西里?”遠藤懂得一些鄂溫克的習俗。

阿佳塔點點頭。

遠藤明白了,他很干脆地說:“那好,就這樣,讓瓦西里他們說。今天,就今天?!?/p>

阿佳塔和楚魯一前一后從遠藤那里出來,她問楚魯:“謝謝你幫我啦楚魯哥,你不是說讓我嫁給他來的嗎,今天你怎么又不勸我嫁給他了?”

“這幫家伙很快就要完蛋了,為啥要嫁給他們?”楚魯憤憤地說道。

“楚魯哥,你是個大好人?!卑⒓阉芨屑に?。

下午,瓦西里他們還真的像模像樣地召集幾位年長的獵人在一起討論了一下阿佳塔的婚事。結果不言而喻,大家不同意把自己的姑娘嫁給日本人。日本人看樣子不行了,打不過了,要跑了,還想把我們最好的姑娘帶走,那絕對不行。拉菲更狠,他說他早就想娶阿佳塔了,如果遠藤敢娶阿佳塔,那他就把她從日本人手里搶過來。

阿佳塔聽說后想,美的你,我不嫁給日本人,也不想嫁給你,我要嫁給達瓦那樣的人。不過,她也真擔心被拉菲搶去,搶去了也沒有辦法,就只能是他的人了。

楚魯從遠藤那里回話了,說他聽說族人的討論結果后,很不高興,臉也拉了下來。而且他已經決定了,不管如何,明天晚上必須和阿佳塔結婚。

這樣的結果,讓阿佳塔的心一下子沉到了阿巴河河底,一種絕望的情緒籠罩住了她。她不想讓族人們為了她和日本人鬧起來,手無寸鐵的他們不是日本人的對手。她左思右想,也沒有什么好辦法,最后,她想到了逃跑。反正日本人也待不長了,躲出去一陣就扛過去了。這時,她首先想到了她的心上人達瓦哥,他會有辦法的,他會幫助她的。

晚上給達瓦送飯時,阿佳塔一見到他,委屈的眼淚就自己掉了下來。達瓦趕緊關切地問:“怎么啦你?有誰欺負你了嗎?”

阿佳塔簡要地把事情經過告訴了達瓦,她說想跑出去躲一陣兒,可是不知道怎么才能跑出去,也不知道跑出去后怎么辦,讓達瓦幫助她想想辦法。

她的達瓦哥也真的很有本事,稍微想了想,對阿佳塔輕聲說了幾句話,就讓阿佳塔心里一下子輕松了很多。她相信,按照達瓦哥說的去做,就一定能行。

第二天中午,開飯時間到了。阿佳塔在幾位獵民的幫助下,把飯菜分別送進了日本兵和獵民的宿舍。當阿佳塔回到伙房時,見小池田和那個日本女醫生也把飯打回去了。這時,整個訓練營院子內,除了一個大門口的衛兵,就見不到一個人了。

阿佳塔見時機到了,急忙把裝好幾塊狍子肉的狍皮袋子塞到懷里,把獵刀插進刀鞘別進后腰帶上,然后將裝好飯的樺樹皮飯桶提在手里走出伙房。她一邊走向禁閉室,一邊微笑著向門衛招手,示意其打開禁閉室的門,但心里卻緊張得不行。

門衛已經習慣了阿佳塔給關禁閉的人送飯,因此毫不猶豫地走了過來,掏出鑰匙打開了禁閉室的門。也就在大門打開的瞬間,阿佳塔從背后猛地推了一把,將毫無防備的衛兵推進了禁閉室內,并緊跟著進入禁閉室,關上了門。還沒有等她看清是怎么回事,不知達瓦干了什么,那衛兵已經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阿佳塔愣愣地站在那里,聽見自己的心臟在撲騰撲騰地使勁跳著,好像要蹦出來了,手里的飯桶已掉到了地上她也渾然不知。

達瓦非常麻利地摘下衛兵的軍帽戴在自己頭上,扎上了衛兵的腰帶,那上面有兩個方形的皮質子彈盒,然后他把那支上著刺刀的步槍挎到右肩上對阿佳塔輕聲說:“我先出去,等我到了大門那里,你也趕緊出去?!闭f完,他就消失在門外。

阿佳塔從門縫內瞄著達瓦走到了大門口,然后也打開門出來,轉身把門上了鎖,迅急走出了大門?;剡^身來,見達瓦也從大門里轉了出來。達瓦拉住她的手說了句“走!”便拉著她鉆進了大門外右側的柞木林子里。

達瓦在前拉著阿佳塔,連跑帶顛,從柞木林子里鉆出來,經過一小片開闊地,鉆進了一片樺樹林,大約用一袋煙工夫,就跑到了阿巴河河邊。阿佳塔累壞啦,藍色的布袍子的后背也已經被汗濕透,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說道:“哎呀,累死我了,歇會兒吧?!毙南?,達瓦哥怎么這么能跑?比一般獵人都能跑。

“喘口氣,咱們過河?!边_瓦把槍放在一邊,摘下帽子擦了擦汗,又把帽子戴上,然后坐下來開始脫軍鞋。

“過河?過河干嘛呀?我們的烏力楞都在河這邊?!卑⒓阉唤獾貑?。

達瓦露出整齊的白牙笑了,他說:“傻阿佳塔,你想讓他們到你家去找你嗎?”

阿佳塔一想也是,也開始脫自己的鹿皮靴子。不過,心里也在罵自己真的很傻,什么時候自己也像他就好了,什么都懂。這工夫,她見達瓦正在向身后張望,并側耳聽動靜。正午時分,太陽高照,沒有一絲風,河水也有些晃眼。他們的身后依然靜悄悄的,托天神布嘎達的保佑,日本人還沒有發現他們已經跑了。

收拾停當,達瓦攙著阿佳塔走進了湍急的阿巴河,向對岸蹚去。這個季節的阿巴河水還算大,有百多步寬,有的地方也不是很深,但水流比較急,不小心會被沖倒,那就麻煩了。他叮囑著,慢一點,別急。然后又告訴她,日本人剩下的那條狼狗,是經過專門訓練的,也會像獵狗那樣嗅氣味,我們走進河里,狗就很難嗅到人的味道,如果運氣好,有可能甩掉他們的追擊。

蹚到河中心時,水已經淹到了阿佳塔的胸部,她明顯地感到腳底下發飄,雙腳快要抓不住河床了。再看達瓦,水只淹到他的腰部,他仍然用寬厚的手緊緊拉住她的手,穩穩地一步步向前走著。她心里有底了,有達瓦哥在,她不再擔心被水沖倒。沒有多久,他們就蹚過了最難通過的河中心。

上了岸,阿佳塔一屁股坐到地上,準備穿靴子,卻被達瓦一把拽起來,快步拉向河堤。阿佳塔不解地說:“干什么呀?干什么呀?達瓦哥,哎呦!我的腳好疼??!”

“你也不怕日本人看見,疼就疼點兒吧?!?/p>

他們光腳走過了一段鵝卵石的河灘,直到進了河岸上的柳條叢中才停下來。達瓦說道:“坐下,穿靴子吧?!?/p>

阿佳塔坐下來,揉著被鵝卵石硌疼的腳丫子,瞧著達瓦哎呦哎呦地小聲叫著。達瓦坐在那里微笑著催促她,快穿,快穿,一會兒日本人來了。她這才嘟著嘴不情愿地開始穿靴子。達瓦很快穿完軍鞋,又過來跪到阿佳塔身邊,幫著她系靴子上的皮帶子。她索性松開自己的雙手,很享受地看著達瓦伺候她。

“走吧,快點兒!”達瓦把阿佳塔拽起來,然后彎著腰,快步在柳條叢中穿行。阿佳塔喘著氣,跟著他小跑。

走到了河邊的小山包腳下,他們回頭瞧了瞧河對岸,沒有見到日本人的身影,便一頭鉆進了約一人高的柞樹林向山上爬去。

達瓦在前面手腳并用快速向上爬著,爬了一段,聽不到阿佳塔的喘息聲了,回過頭來見她被落下了,不得不停下來等她。此刻他很著急,他們兩個在爬過這座小山包前,處于最容易被發現的時候,山坡上的柞木林還沒有濃密到能完全遮蔽住他們的程度。日本人只要追到阿巴河岸邊,就會看到他們。但只要爬過這座小山頂,日本人就看不到他們了,那條狼狗嗅到河邊后也可能會失去目標。那樣,日本人將失去追擊他們的方向,他倆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就大多了。他一把拉住爬到他眼前停下來的阿佳塔的手,說了聲:“快!快走!”

達瓦拉著阿佳塔不停歇地往山頂沖,并不時回身看向山下的河對岸。壞了,他這次回身看到,那條狼狗和十幾個全副武裝的日本兵出現在了河邊。他們看到了他倆,向他們這個方向大呼小叫的。緊接著,槍響了,子彈嗖嗖地擊中了他們身邊的樹葉和樹枝。好在他倆快到山頂了,一鼓作氣翻過山頂并迅速開始下山,子彈暫時碰不到他們了。

阿佳塔也知道情況危急,不敢怠慢,氣喘吁吁拼了命緊跟著達瓦總算翻過了這座要命的山坡。這時候,已經快累癱了,她一屁股坐到了草地上,大口喘著氣,話都說不出來。達瓦一臉焦急,站在她身邊,拉著她的手沒有松開,顯然還是在催促她快走。

“我,我要死了?!彼衷谌鰦?。

“走吧,快走吧!”

“他們,他們還要過河,還要爬山?!?/p>

“不行,那只狗會很快追上來?!?/p>

阿佳塔明白了,趕緊站起來,跟著達瓦向山下跑。他們順著慢坡跑到了山底,緊接著開始往對面的山上爬。這時,達瓦回頭遠遠看見那只狼狗翻過了剛才他們剛剛翻過的山頭,也不叫喚,甩著尾巴向他倆追了過來。

“阿佳塔,等一下?!边_瓦停了下來?!鞍勋C刀給我?!?/p>

阿佳塔不解地拔出獵刀遞給了達瓦。

“拿著?!彼巡綐屵f給她。接著,只見他手起刀落,兩刀砍斷了一棵槍架子粗細帶分叉的柞木,接著三下五除二削掉了多余的小樹杈,砍斷了兩根分杈的樹枝,一根簡易兩股木叉很快便做成了。

他倆向山腳下看去,日本人還沒有出現,但那只狗已經追到了山底,向他們沖了過來。達瓦指著一簇柞木叢對阿佳塔說了聲:“到后面去,一會兒你拿槍刺捅了它?!?/p>

達瓦面向那只狗端著木叉等著它。阿佳塔看明白了,快速奔跑的狼狗很難一槍打中,此時用木叉對付狼狗比槍更好使。達瓦哥太神了,他從哪里學到了這么多本事?但面對即將到來的與兇殘的狼狗的生死搏斗,讓她感到有些緊張。不怕,有達瓦哥在,她在暗暗給自己鼓勁。

說時遲那時快,那只狗悶著頭就沖到了他倆眼前,張牙舞爪就向達瓦飛撲過來。達瓦也毫不手軟,眼疾手快,只一個回合,就叉住了那畜生的脖頸,把它按到了山坡上。那狗怒吼著,張著大嘴,想咬木叉,卻夠不到,四條腿亂蹬亂刨想掙脫,但力量有限,白費力氣。木叉已經有力地插進了草地,更加牢固地固定住了狼狗的脖頸。

達瓦回過身來,示意阿佳塔動手。到了這個關頭,她也忘記了害怕,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看準了,狠狠地刺進了那畜生的胸膛。接著,拔出刺刀連續刺了幾刀,那狗干嚎了幾聲斷了氣。

阿佳塔這時感到自己的雙手直哆嗦,站在那里大口地喘著氣,看著一命嗚呼的狼狗,兩腿都有些軟了。

“好樣的!我的好阿佳塔?!边_瓦扔掉了木叉,用一只腳踩住那條狗,拔出了刺刀,然后在狗身上擦了擦槍刺上的狗血,把步槍背到身上,拉住阿佳塔的手,說了聲“走!”便轉身向山上爬去。

他們就快要爬到山頂了,但身后槍聲響了起來,子彈嗖嗖地撕裂空氣從他們頭頂飛過,有的打在旁邊的樹干上和草地里,發出噗噗的聲音。那條狼狗,給日本人爭取到了時間,他們迅速拉近了與他倆的距離。達瓦回身瞄了一眼,轉身繼續向山頂爬去,爬過這個山頂,子彈就打不到他們啦。

突然,阿佳塔看到前面的達瓦左腿一軟,單腿跪到了那里。阿佳塔心頭一震,他中槍了?她連跑帶爬地幾下子就來到他身邊,扶住他問:“達瓦哥,你怎么啦?”

他捂著左小腿說:“可能讓子彈咬了,阿佳塔?!彼鄣媚樕弦呀洅焐狭撕怪?,左手指縫里有鮮血滴落。

阿佳塔急了,心疼地撫摸著他那只捂著腿的手背說:“哥,我給你包起來吧?!?/p>

達瓦拄著槍站了起來:“現在不行!子彈會打到我們?!?/p>

阿佳塔回頭向山下望去,看到山腳下有一些黃色的人頭在樹林中時隱時現,正在向山頂迫近,趕緊回身扶著達瓦向山頂爬去。達瓦好像不知道疼,也不叫喚,咬著牙一瘸一拐地跟著她走。到了山頂后,達瓦把阿佳塔按在了幾塊有半人高的花崗巖的后面,然后迅速趴下身來,探出半個頭,向山下伸出槍,開始瞄準。接著,她聽到耳旁響了一聲震耳欲聾的槍聲。

“達瓦哥,你會打槍???”阿佳塔又吃了一驚。

達瓦沒有吭聲。阿佳塔跪在達瓦的左側,看著滴著血的傷口,禁不住抽搐著要哭。她開始解開達瓦左腿上的綁腿,然后拿出獵刀,將他的褲腿從膝蓋處一直劃到底,用雙手展開了褲腿。她看清了,在膝關節下面兩拳的地方,前后都有一個彈孔,在向外滲著紅紅的鮮血,滴落在碎石上,估計骨頭也傷到了。幸虧日本人的子彈細長,火藥有勁兒,只穿了個窟窿,如果這是別力彈克的子彈就壞啦,會把骨頭打斷。

“達瓦哥,打到日本人了嗎?”阿佳塔手頭什么都沒有,眼下只能用綁腿帶給他包扎傷口。

“倒下了一個?!边_瓦說。

阿佳塔知道,這一槍打出去,山半腰的日本人不敢輕易起身了。她繼續一邊包扎一邊叨咕:“達瓦哥,你騙我。你說你不會打槍來的。沒見過你這樣的,真有本事,我還不知道咋回事兒,眨眼間那個開門的日本人就不能動彈了,他們的兩條狼狗也都先后死在你手里?!?/p>

說話工夫,阿佳塔給他包扎好了。

砰!達瓦又打了一槍,然后接著熟練地拉開槍栓推上了子彈。阿佳塔知道他是一個好槍手,面對那么多日本人,他卻不著急,瞄準了才打一槍,就像經常打獵的人那樣穩當。

他的這一槍,引來了日本人的一陣瘋狂射擊。達瓦把頭藏在石頭后面,非常淡定。他側過身來,看著阿佳塔說:“阿佳塔,你過來?!?/p>

阿佳塔湊上去,幾乎挨著他問:“還疼嗎?”

達瓦搖搖頭,溫情脈脈地看著阿佳塔說道:“阿佳塔,我是在騙你,我會打槍,槍打得很好,剛才又放倒了一個,這幫家伙膽子也沒多大,輕易不敢露頭了?!?/p>

阿佳塔仰望著他,剛想開口問為什么,他打斷了她:“聽我說,阿佳塔。我是蘇聯紅軍的軍官,對外說不會打槍是為了騙日本人。我是故意想辦法進訓練營的,是為了弄清楚這里的情況。蘇聯人很快要打進來了,我急著逃出來是為了趕緊把日本人的情況告訴蘇聯人?!彼f話時很輕柔,像對一個孩子,但說得很快。說完,他又轉頭向山下觀望。

阿佳塔愣住了,原來如此?怪不得覺得他哪里和獵人不一樣呢。她也學著達瓦的模樣趴到他身邊,向山下看去,山坡上不見了那些攢動的日本人。她把手放在他胳膊上,凝視著他白皙有些發紅的臉龐。他轉過頭來伸出手撫摸著她的頭。

“阿佳塔,聽我說。我要告訴你,我并沒有娶瑪利亞,她是我的表妹,對外說我是倒插門,也是騙日本人的?!?/p>

阿佳塔感覺渾身的熱血瞬間涌遍了全身,喜極而泣。突然,她攥起拳頭朝著他的后背不輕不重地捶了好幾下:“你這個騙子!騙子!騙子!”她嚶嚶地哭起來。

“阿佳塔?!?/p>

日本人的槍又打過來了,除了石頭上挨了很多子彈外,附近的柞樹也被打得嗖嗖亂響,偶爾還有樹枝被打斷的聲音。

阿佳塔見他又開始向山下瞄準,就不再說話。

砰!達瓦又朝山下打了一槍,然后再次轉過臉來瞧著阿佳塔。

“阿佳塔?!?/p>

“嗯?”

“我喜歡你!非常喜歡你!如果我能活著再見到你,我會娶你的,你會答應嗎?告訴我?!彼贝俚卣f。

“會!我會!我會的!”阿佳塔絲毫沒有猶豫,忙不迭地答應著,然后抱住了他,像小雞啄米一樣親著他的臉,他的嘴唇。那光滑柔軟溫熱的肌膚相親的感覺,讓她幸福得渾身顫抖,她再一次嚶嚶地哭了起來,眼淚和唾液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她的。

“好看的姑娘,聽我說,我們現在不能一起走了?!彼氖终f。

她哭得更厲害了。

“漂亮的姑娘,別哭啊,別哭,聽我說?!彼f。

她不說話,臉貼著他的臉,眼淚濕乎乎的弄濕了他的臉,一只胳膊摟在他的背上。

他知道時間緊迫,但要把話說完,好讓她明白。他說的依然很快:“阿佳塔,你要幫我一個忙,你最合適,你行的,肯定行!我們倆只有一桿槍,我的腿你剛才也看到了,走路不太方便,所以我們現在要分開,你要先走,去幫我把這個東西送到烏其羅夫?!彼f著,脫下了鞋子,從鞋底拿出了一張疊好的紙遞給了阿佳塔。

她接了過來,但仍固執地說:“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p>

“不行,我的阿佳塔,這樣不行。這個東西比我更重要,你把它送到烏其羅夫,就是幫了我最大的忙?!?/p>

“我要和你在一起?!彼龘u著頭說。

達瓦又向山下瞄準。阿佳塔心里亂了,不知道怎么辦好,他留下來瘸著腿不可能甩開日本人,那不就是永別了?她再也見不到他了。

砰!他又打了一槍,槍聲劃破空氣在山那邊回蕩。

砰!砰!砰!砰!日本人也在還擊,這幾塊兒石頭又替他倆擋住了不少子彈。

“好姑娘,你要明白我在說什么。這里寫著日本人的所有情況,烏其羅夫的朋友會把它送給蘇聯紅軍,他們會按照這上面說的來幫我們打日本人?,F在你的腿腳比我利索,烏其羅夫那么遠,我們兩個只有你更合適去送。我打過很多仗,比你能更好地對付這些日本人,擋住他們,讓他們追不上你。你聽明白了嗎?”達瓦回過身來說得很快。

“可是,我不能把你丟下,我不放心,我心里不好受,舍不得你?!卑⒓阉跉馑蓜恿?。

“你現在就下山,然后順著山谷一直向西找到去烏其羅夫的路。到了烏其羅夫估計已經天黑了。你要找到靠額爾古納河邊的第一個木刻楞,一個叫敖拉的達斡爾男人,你把這張紙給他就行了。他會照顧好你的,在蘇聯人沒有打過來前,你千萬不要回到自己的烏力楞,日本人會找你去的?!?/p>

“可是,達瓦哥,離開你,我怎么辦?我怕,我怕再也見不到你?!彼谧×俗?,又嚶嚶地哭出了聲,搖著頭,摟緊了他的脖子。

“我的阿佳塔,我知道你不放心。我告訴你,我有辦法對付他們,你放心,過幾天我去找你,我們還會在一起的,你要相信我?!?/p>

阿佳塔不松手,也不說話。

“我謝謝你,阿佳塔,你要快快地走。你我都要做自己該做的事,我不會讓日本人靠近你的。時間不多了,你現在必須趕緊走?!彼f完又轉過頭去盯著山下。

砰!砰!砰!砰!密集的射擊聲從山的那邊響起,有幾發子彈蹦到了石頭上,有幾發子彈從他們倆頭頂飛過,把聲音留在山谷上空。

連續的槍聲,再次告訴阿佳塔該怎樣做了。她抽泣著,慢慢站了起來,把裝著幾塊煮熟的狍子肉的狍皮袋子從懷里掏出來,掛到了達瓦脖子上。說:“這是狍子肉?!?/p>

達瓦沒有說什么,有些焦急地望著她,用眼神催促著她。阿佳塔再一次緊緊地抱住了他,重重地親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后松開,毅然轉身向山下跑去。跑了有十幾步,她回過身來,見到了達瓦正在向她微笑,他那張白皙的長臉,還有那雪白的牙齒深深地刻在她的腦海里。

阿佳塔在拼命地跑。她一旦決定要離開心愛的達瓦哥,去為他做事,那就要堅決地去做。她要像愛護自己的眼睛那樣愛護那張紙條,那張達瓦哥說得比他生命還要重要的東西,一定要把它交給烏其羅夫的那個達斡爾人。

砰!清脆的槍聲再一次響了。她停住腳,聽到了子彈在山那邊飛行的聲音。轉身向山頭望去,已經看不見那幾塊大石頭和達瓦哥的身影了。

砰砰砰!幾聲連續的發悶的槍聲響起,這是日本人在山那邊向達瓦開槍。子彈撕破空氣從山頂飛過,留下來的回聲在山這邊的谷地里飄過來飄過去。

阿佳塔跑到了山谷,前面都是草甸子了。她聽著槍聲,跑得更快了。槍聲漸行漸遠,在一陣一陣的發悶的亂槍聲中,那清脆的槍聲還是不緊不慢地隔一會兒響一聲。只要聽到一聲清脆的槍聲,那就是達瓦哥在開槍,日本人在挨槍子兒。達瓦哥,你是好樣的!布嘎達神保佑你,他們永遠也打不到你!

阿佳塔跑出了很遠很遠,還能聽到槍聲在她身后的山中隱隱約約地回蕩著。

責任編輯 郭金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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