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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語

2018-08-16 20:33嚴蘇
四川文學 2018年8期
關鍵詞:伯母孩子

嚴蘇

手機響起,看來電顯示,是堂伯家的座機號碼。堂伯生活在農村,與我所在城市相距百里。我們少有來往,除去過年打個拜年電話,平常幾乎沒有聯系。會是什么事?我的大腦如高速列車一路狂奔,好事壞事像沿途景物在眼前刷刷閃過,待響鈴狂叫七八聲,我才摁下接聽鍵。電話那頭嘈雜混亂,一片狼藉,有大人急速的說話聲,有孩子的叫喊聲,還有桌子板凳的拖拽挪動聲。是喬遷,還是打掃衛生,讓家變得整潔漂亮?我喂喂喊話,不見回應。我想是不是堂伯老眼昏花撥錯了號,抑或是調皮孩子有意為之逗我玩,我不敢確定,猶猶豫豫正準備掛斷,那頭說話了。是堂伯的大兒子一元。一元說:“曉翔老弟,我大要走了?!碧貌弋a,一生養了四對兒女,兒子取名元,分別是一元二元三元四元;閨女取名角,分別是一角二角三角四角。堂伯要走,不可理解成喜新厭舊,而是糠籮進米籮,到條件優越的地方安享晚年,這與我的喬遷猜測不謀而合。我恭維道:“一元兄啊,常言說得好,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大伯走了好,去他想去的地方,這是他心向往之的事情,你該順水推舟。成全即是孝順!”一元嘆息一聲說:“曉翔,你理解錯了,大不是走親戚,也不是串門,而是見閻王!他去的是天國。天國,你懂嗎?”一元的聲音仿佛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只瓢,不時被身后的嘈雜聲淹沒。我從他沉沉浮浮的話語中聽出大概,也明白他打電話的意圖。一元是長子,他想我回去,與堂伯見上一面,送他一程。畢竟是近門,到我這才四代,還在五服內,于情于理都該回去。我讓一元照顧好堂伯,我這就動身,很快就能到家。

正是夏季,日頭亮晃晃地掛在天空。走出空調房間,裸露的皮膚一陣刺痛,仿佛被誰兜頭潑了一盆辣椒水。我快步進入地下車庫,一頭鉆進車內,打開空調,駕車直奔堂伯家。

去堂伯家的路(也是我昔日回家路),我是跑熟了的,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叵雱偣ぷ髂菚?,每個月都要回去一二次,幫父母干些農活。那時交通不便,回去都是騎車,百里路當天來回,即便年輕也累得夠嗆。后來父母移居南方,我與那里漸漸疏遠,幾年也不去一次。

昔日的石子路早變成柏油路,還是雙車道。往農村跑的車少,又是大熱天,我把舊別克開出奔馳的速度。路旁的紙屑、枯葉在氣流的帶動下像蝴蝶一樣飛舞,打著旋落到別處。才幾十分鐘,車已進入小孟莊。我放下車窗,便于與熟人打招呼。小孟莊的人講禮儀,晚輩見長輩要問候,若騎在車上也要捏剎下車,否則將被視為沒規矩,不懂禮貌。子不孝父之過,鬧不好這家大人也要吃掛落,被人拉出來議論一番。我的輩分不晚,但長時間不回來,見到人透過車窗招呼一聲總不是壞事。村路上沒人,我搖上車窗,繼續享受空調帶給我的舒爽快意。舒爽是短暫的,堂伯家就在眼前。

聽到汽車引擎聲,一元出門迎接。四目相對,我們用眼睛交流一下,一元轉身在前,我緊隨其后,直奔堂屋而去。剛進院子,一口棺材赫然在目——棺蓋放在一邊,棺口洞開,像敞開的大門熱情地迎迓堂伯,歡迎他早日入住。我的腳像被繩索絆住,每邁一步都很吃力。堂伯真的走了?是什么病讓他舍棄兒女,把天國當作永久棲息地?一元見我逡巡不前,回頭拉我一把,我跌跌撞撞地走進堂屋,抬眼看,我驚訝得說不出一句話——堂伯沒走,他穿著壽衣,頭南腳北地睡在冷鋪上,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屋頂。我撲下身子,叫了聲:“大伯,曉翔看你來了……”堂伯沒有應聲,身體也一動不動。我拉一拉他的手,手溫熱,掌心有汗;側耳細聽,呼吸尚在,清晰可聞。我不解地看著一元。一元把嘴巴湊過來,對著我的耳朵小聲說:“彌留之際,快上路了?!痹倏炊脑?,他們全像旁觀者,臉上并無失怙之痛,冷鋪上躺著的仿佛不是他們的大,而是別人的父親。我在人群中尋找四姐妹,發現只有四角悲悲戚戚,不時用手掌抹一抹眼睛,其他姐妹在院內說話,看“幫辦”烹制食物,往圓桌上擺放杯碟碗筷??吹贸?,大家正有條不紊地為堂伯的后事做準備,已到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時候了……

堂伯的生命長度八十載,而立之年應該大書特書,濃墨重彩地書寫一下,如果疏漏掉他人生風光的這一頁,他就與無數靠天吃飯,在土里刨食的老農一樣,不足掛齒。人與人是有差別的,仿佛海灘上的沙子,迎著陽光打著涼棚看,總有幾粒閃著金光,璀璨奪目。堂伯就是那閃著金光的一粒沙——而立那一年,命運之神偏袒堂伯,讓他在學“毛選”活動中脫穎而出。那年的某一天,堂伯所在的大隊舉辦學“毛選”競賽,堂伯代表小孟莊參加比賽,結果在這次競賽中大顯身手,如黃牛過河——頭角顯露,一舉成名。競賽之前,堂伯與絕大多數小孟莊人一樣,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慵懶生活,不同的是他在私塾館里與書本打過一年交道。讀過書與沒讀書是有區別的,前者不怯場,后者怕拋頭露面。那天競賽,輪到堂伯上場,他穿上罩褂,不慌不忙地紐好衣扣,還用手由上而下抹幾把,讓衣服平整起來;低頭看,鞋面有土,抬腳猛跺幾下,圓口鞋面上的土紛紛脫落。收拾停當,堂伯昂首挺胸,闊步走到場中。堂伯沒有拿書,他面對眾人鞠了一躬,然后把“老三篇”中的《愚公移山》一字不落地背誦一遍。趕巧,那天上午,堂伯所在的那個公社的黨委書記騎著一輛永久牌自行車下農村檢查工作,一路走一路看,沿途看到了諸多不如意。書記在心里罵了幾句娘,想在下次的“三干會”上狠狠地批評一些人;暗中還決定在下次整風中對某些老氣橫秋跟不上時代腳步的干部不能心慈手軟,當整則整,當剔則剔,讓新鮮血液進入革命隊伍。自行車繼續前行,書記很想看到高興事,把心中的不快驅趕走,這就來到了孟莊大隊。書記見隊部那里聚集好多人,像看戲,于是跳下車,支起車子,背著手走過去。原來是學毛選競賽。書記到來時,正逢堂伯上場,堂伯的表現被書記看個正著。比賽結束,堂伯毫無爭議地拿了第一,獎品是一本軟面筆記本和一支鋼筆。堂伯上臺領獎時,書記帶頭鼓掌。大隊支書老孟聽人群中有人拍手,抬眼一看是公社書記,高興壞了,跑過來把書記請上臺,要他給群眾說幾句。競賽時堂伯不緊張,上臺領獎也不緊張,書記講話他緊張了,汗水從頭發根往下流,流進脖子里,濕了前胸潮了后背。聽話聽音,鑼鼓聽聲,堂伯知道要有好事從天而降。

競賽不久,掰指頭細數,滿打滿算半個月,堂伯就榮任小孟莊的“政治隊長”,進入隊干部領導班子;第二年轉任隊長,成為隊級建制的最高行政長官,也是全大隊最年輕的生產隊長,前途不可限量。

小孟莊近百戶,五百多口人,只有兩戶不姓孟。這兩戶也不是外人,往上數兩代就發現,一戶是姓孟人的外甥,另一戶是姓孟人的入贅女婿,全部沾親帶故。如此說,五百多口人還是一家子。堂伯當了隊長,就是這家人的家長。家長有權,權力生威,全隊包括他的家人都得聽從指揮。一年四季二十四節氣,何時耕田何時播種,何時施肥何時除草,何時收割何時儲藏,全聽堂伯指揮;男人下田是修渠還是挑土,女人出工是拔草還是間苗,也是堂伯安排。累活掙高分,輕活拿低分,堂伯說了算。小孟莊人仿佛算盤珠子,堂伯不撥他們不動。村口有棵古槐,樹齡百歲之上,樹大根深,枝繁葉茂。古槐的一個橫枝上掛著一口鐵鐘。鐘如鐵鍋,倒扣在樹下,遠看像古樹結出的巨果。這顆“巨果”是權力的象征,為堂伯專用,別人碰不得。別人碰了,有篡權謀位嫌疑。小孟莊人不傻,無人去惹火燒身。

正常情況下,鐘一天響兩次,一次早飯后,一次午飯后。堂伯走向古槐時,將外衣披在肩上,不茍言笑,迎著朝陽或是頂著烈日威風八面地向前走去,狗老遠就躲開,貓也不敢在道上遛達。堂伯邁著八字步,腳下帶風,衣襟被風吹起,忽閃忽閃如同鳥的翅膀。從后面看,堂伯不是走,而是飛。堂伯“飛”到古槐下,踮腳、伸手,從樹杈處夠出鐵錘,別過臉,鐘聲隨之響起?!爱敗薄爱敗薄爱敗?,三下一組,中間略有停頓,連敲三次。堂伯踮腳,把鐵錘放回原處,順手拿起鐵皮喇叭,面對全村喊話,男社員干何活,女社員做什么通過鐵皮喇叭傳遞出去,社員們聽得清清楚楚。吃完飯的不敢磨蹭,拿起家伙出門去。聽到路上有腳步聲,沒吃完的加快速度,仰臉喝下碗里稀飯,用手抹一把嘴,快步往堂伯指定的地點趕去。也有特殊,有時鐘會在晚上響起。晚上靜寂,星星像芝麻撒滿天空;月亮還沒升起,門外黑得對面不見人影,村里除了狗叫和蟲鳴,沒別的聲音。男人丟下飯碗,拿起煙袋享受清閑,女人在灶上洗碗,孩子就著燈光玩耍,豬一邊拱門一邊吼叫,狗不停搖尾想討一口吃食……

隊長一職給堂伯帶來莫大好處,讓他收獲權力結出的碩果。

缺衣少食的年代,別人家兩年生不出一個孩子,而堂伯用不到10年時間,讓伯母的肚子鼓起下去,下去再鼓起,數次反復后,一元二元三元四元、一角二角三角四角順利來到人間。八個孩子粗胳膊胖腿,一身嫩肉,躺在炕席上像一窩小豬仔,依次站好,猶如一級級臺階,令人欣喜,也讓人羨慕。說堂伯是臺高效優質播種機,不如說伯母是塊高產穩產的肥沃田??床傅哪且粚奕?,如強行塞進內衣里的兩只肥兔,伯母身子一動,它們就活蹦亂跳,看得人膽戰心驚,怕她的內衣承受不住頂撞而撕裂開。伯母的兩瓣屁股肥碩圓潤,高高翹起,堪比磨面的兩扇石磨。內行的男人私下里議論,說伯母的一對大奶蓄滿奶水,一個孩子吃不完;還說伯母的翹臀是肥田沃土,見到種子就發芽。這樣的女人旺夫興家,誰找著是誰福氣。

這不,堂伯就當了隊長,還生了八個胖孩子。事實明擺著,毋庸置疑,不可辨駁。

對別人家而言,讓孩子吃上飽飯并非易事,青黃不接時,吃了上頓愁下頓,是多數家庭要面對的現實問題,回避不了。堂伯家不存在這個問題。他的八個孩子,碗里的飯比別人家厚實,偶爾還能吃頓面疙瘩。每到吃飯時,伯母都叫一元關上院門。關門是嚴守秘密,不讓鄰居家的孩子來串門。吃面疙瘩更謹慎,院門不僅關上,還要留人把守,一旦有人串門,把門的孩子從門縫看清是誰,回來報告給伯母,伯母也就有了應對的辦法。伯母的辦法是將面疙瘩倒進鍋里,從另一口鍋里舀出稀飯。稀飯是道具,專為串門人準備。戲演得天衣無縫,串門人很難看出端倪。串門人走后,面疙瘩重新上桌。堂伯看伯母像變戲法,問她哪來的稀飯。伯母說:“做的呀?!?/p>

堂伯說:“有面疙瘩吃,做稀飯是脫褲子放屁?!?/p>

伯母反問:“真的多此一舉?”

堂伯看一眼重新關上的院門,一時無語。

人說誰娶到伯母這樣的女人就是誰的福氣,這話沒有錯。

堂伯家的面,說起由來,只有堂伯和伯母清楚,八個孩子無一知曉實情。人說豬不吃昧心食,其實人也一樣,看堂伯的八個孩子,那一身身小肥肉,全是好飯吃出來的。

堂伯是隊長,他腰間掛著一串鑰匙,其中一把能打開糧倉的鎖。這把鎖有兩把鑰匙,另一把掛在保管員的腰上。學習結束,社員們走出隊部,一個個消失在黑夜里。側耳聽,腳步聲漸行漸遠,直至消失。狗叫聲隨之而起,那是狗在盡它們的守家之職。堂伯鎖上隊部的門,還用力拉一下鎖,看鎖梁是否落下。他摸黑到糧倉這邊,推一推門,門是鎖著的。堂伯回身看一眼,確定身后無人,他熟練地摸出鑰匙串中的一把鑰匙,插入鎖孔,鎖梁“啪”地跳起,門樞“吱溜”一聲,堂伯閃身進屋。堂伯從糧倉出來時,褂子口袋里就多了幾把糧食。

在我的童年記憶里,堂伯的形象高大、威武,像個英雄,與《地道戰》中那個頭纏白毛巾的敲鐘人比毫不遜色?!兜氐缿稹肥呛⒆觽儼倏床粎挼碾娪?,敲鐘人也是孩子們崇拜的對象。那時小孟莊的孩子們很崇拜堂伯,有志向有理想的孩子在規劃自己的未來時,目標是一致的——長大了當隊長,像堂伯一樣披著外衣,早迎朝陽午頂烈日闊步走向古槐,用鐵錘把鐘敲得當當響,然后再舉起鐵皮喇叭對著全村人喊話。

權力充滿誘惑,令人神往。

出乎大家預料,堂伯做夢也不會想到,有一天他會大權旁落,成為一介平民。堂伯丟官成民,孩子們一時難以適應,仿佛吃了一記悶棍,暈頭轉向不知所措。太陽還是那顆太陽,鐵鐘還是那口鐵鐘,高高掛在古槐的那根橫枝上,但是它不再屬于堂伯。一段時間,鐵鐘像啞巴一樣不再發聲;又一段時間,鐵鐘像犯了神經,會無緣由地響起。村民置若罔聞,他們知道那是調皮孩子在戲鬧玩耍,過一過敲鐘癮。

準確說,堂伯不是丟官,是辭官。

分田到戶,土地不再屬于集體,隊級建制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村民小組。由隊而組,如果僅僅是叫法上的不同,體制沒變,權力依舊,堂伯會繼續干。組長就組長吧,稱呼變化無傷大雅,換湯沒換藥,星星還是那顆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問題是組長已不能呼風喚雨,更不能指手畫腳,與社員劃等號。小孟莊五百多口人,人人回歸家庭,以家庭為單位,在自己的責任田里揮灑汗水,播種希望,收獲快樂。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是分田到戶后人心的真實寫照。堂伯看大勢已去,組長成了雞肋,繼續干可能是公公馱兒媳吃力不落好。一番權衡,堂伯選擇回歸田園,與伯母一道侍弄田地,養育四雙兒女。

辭官回家,堂伯好些日子不能適應,每到往日敲鐘喊話時辰,堂伯都騷動不安,如坐針氈,幾次披衣外出,出門又返回。伯母見了說:“他大,別操心,人家早下田去了?!碧貌Z不成句,夢游似的在院子里轉圈圈,走了一會說:“噢,噢,那我也去田里?!闭f后出門走了。伯母見堂伯沒帶工具,拿上鐵鍬追趕出去。

堂伯做隊長時,村里有幾個出了名的懶貨,到田里沒多久,不是拉屎就是撒尿,一走老長時間。

堂伯知道他們的小伎倆,但又無法阻止,等他們返回,堂伯笑罵他們是懶牛上場——尿屎多。往田里走,堂伯經過幾個懶貨田頭。懶貨們全在干活,與往日判若兩人,有一個竟然打著赤膊,堂伯和他說話都沒有停手。堂伯一路感慨,來到自家田里,脫去上衣開始干活。做隊長時,堂伯是指揮員,動口不動手,現在他成了社員。是社員就得干活,干了一會,汗出來了,腰酸手也疼。堂伯看手,兩只手心都有水泡,再握鍬把,鉆心疼。堂伯忍痛繼續干,伯母來到田里,見堂伯神情不對,掰開他的手一看,劈手奪他的鍬,堂伯不松手,咬牙堅持。堂伯想的是,他是男人,家庭的頂梁柱,他不干活,責任田誰來耕種?一日三頓用什么喂養家里那八張嘴?

堂伯家在小孟莊是名副其實的大戶,四個兒子娶四房媳婦,四個閨女嫁四房女婿;各家都有孩子,少則一個,多則兩三個。新年兒女們回家拜年,堂屋里容不下,灶屋還要放兩張桌子供孩子用。每年的這個時候,堂伯和伯母就到鄰居家借桌搬凳,忙得像辦喜事。我眼拙,至今沒把四房媳婦和四房女婿與他們的配偶對上號,經常張冠李戴,亂點鴛鴦譜;一群孩子,有叫我叔,也有叫我舅的,我點頭答應,也不問他們是誰家的孩子。鄉間風俗,長輩仙逝,兒女不能遠行,要守在身邊,傳說缺誰,下輩子誰就不是這家人的兒女。一元是長子,因我在這里,他一直沒離開。堂屋人多,雖有吊扇,不知是鄉間電力弱,還是開的檔位低,吊扇的風力像個危重病人有氣無力,吹在身上毫無涼爽之感。堂伯還是我來時樣子,呼吸均勻,兩眼一眨不眨地盯住房頂,仿佛要把那里看個洞,抄近道直接從洞口去天堂似的。二元三元四元進進出出,給人感覺他們沒有閑著,一直在為堂伯忙碌;一角二角三角站在門外,三姐妹不時耳語幾句,臉上露出隱隱的笑意,此時她們可能想起童年某件趣事。是啊,這里是她們出嫁前生活生長的地方,每一塊磚、每一片瓦、每一粒泥土都存有她們成長的身影,鐫刻著她們的歡笑,記錄著她們的趣事。只有四角待在屋里,不離我左右,還不時看我一眼,似有話想與我說,是關于堂伯的。人有知情欲,也有窺探欲,我也不例外。我撒了個謊,與一元說有要事要與朋友聯系,說后上了車。車里熱,我發動車,打開空調。四角見我走,過了會走出堂屋,在院子里轉了轉,見無人注意,出了前屋,一頭鉆進車里,坐到后座上。

我對四角說:“四角啊,你生錯年代了,否則搞地下工作倒是塊好料?!?/p>

四角沒有說話,我回頭看,四角眼里盈滿淚水,兩滴淚晃晃悠悠的,眼看就要決堤而出。淚水是導語,我知道四角心里憋著話,傾訴即將開始,而且一發不可收——

“曉翔哥,我家兄妹多,大、媽把我們八個人喂飽養大不容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們四姐妹找婆家不是問題,難的是四個哥。鳥成家筑巢,男成家造屋。造屋談何容易?不易也得造,沒有梧桐樹引不來金鳳凰。待把四個哥的屋造好,又一一娶上媳婦,大、媽的腰彎了,頭發稀了,也白了。

“媽沒福氣,老巴子四元娶上媳婦,沒大事辦了她卻甩手走人,丟下大一個人過生活。大是四兄弟的大,也是四姐妹的大。我們商量好,要他在我們八兄妹家輪流過。出門的閨女潑出門的水,大脾氣倔,不愿來我們家。強扭的瓜不甜,我們由著他,大就轉車轱轆,四個哥每家一個月。這個月輪到三元家。三元兩口子在深圳打工,孩子也跟了過去,家用一把大鎖鎖上。大那天過去,打開鐵鎖推開門,心情沉重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不知哪時,兩條腿像斷了筋骨失去力氣,身子一軟癱倒在地,待被發現,再送到醫院,醫生說已過了最佳搶救時間。

“說起治療,兄妹八人分成兩派,四姐妹一派,意見一致:死馬當作活馬醫;四兄弟一派,但又各揣心思。一元說大八十了,是高壽。二元接過話說,古人云人活七十古來稀。大多活十年,賺大了。三元有壓力,大在他家出的事,他怕多出份子做冤大頭,半天憋出一句,說深圳開銷大,孩子花錢多,苦一年存不下幾個。四元是老巴子,他倚小賣小,兩手插進褲兜,像個閑人到處亂晃,他想的是天塌下由哥哥們頂。

“曉翔哥,人說家丑不可外揚,今天我就要揚一揚,讓你知道他們有多丑陋!”

我點頭,讓她繼續說。

“我說哥哥們各揣心思,說穿了就是怕花錢,望大早一天走!”

我插話:“不會吧,烏鴉還知反哺呢?!?/p>

四角像與我吵架,聲音高起來:“他們不如烏鴉!曉翔哥,只要曉得點好歹的人都懂得時間對一個危重病人有多重要,而他們卻在拖延。我們四姐妹要治療,他們不表態。醫生看不下去,出于人道,對大施救。第三天大蘇醒,他把我們八個人挨個看一遍。一角對著大的耳朵說話,大沒反應。過了許久,大的手動了動,爾后向我們伸出拇指與小指。我們不知何意。二元眼睛一轉,說大在交代后事,兩個指頭表達的可能是他的存款。一元三元四元聞后,摩拳擦掌,像吃了興奮劑。一元把嘴湊到大的耳邊,問存款是多少。先問六千,大沒反應;又問六萬,大還是沒反應;再問六十萬,大依然沒反應。二元眼睛又轉了轉,試探著問,六百?大的頭動了一下,像是點頭。二元滿腹狐疑,看著一元說,不會這么少吧,大是當過干部的。一角看不下去,對二元嚷了一句,說你們平時誰給過錢?大能有六百不少了!一元說別吵,大有多少錢,回家看看去。誰回去,四兄弟對誰都不放心,他們丟下大,刮風似的全走了,把大居住過的老宅梳篦式地尋找一遍,最終有所獲——在床頭的磚縫里發現一個塑料袋,里面包著六張百元票。四兄弟風風火火返回醫院,向大求證,得到證實,一個個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可氣可恨的是二元。本來大已往好的方面轉化,醫生說照此下去,恢復如初不敢說,拄拐行走指日可待。二元說拄拐,我們都打工,誰照料?說后提議,兄妹八人出份子,為大買口棺材,以防不測。一元贊同,三元四元同意。胳膊擰不過大腿,我們四姐妹只能服從。大一天天好起來,雖吐字不清,但我們能聽個大概。大還沒痊愈,四兄弟提出要出院,醫生擰不過,尊重四兄弟意見。出院前,醫生向我們交代了許多注意事項。大聽說出院了,多日不見的笑容回到了臉上。

“回家就是回老宅,大的飲食起居由我們四姐妹輪流照料。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回家第二天,二元不守諾言,把買棺材的事告訴大。大聽后臉色陡變,當天開始絕食絕水,拒絕服藥,到今天已是第五天,昨天一元和二元把大從床上移到地下,就等著辦后事……”

四角語速很快,說完兀自下車,看得出,這話在她心里已憋了幾天。八個兄妹,四角排在末位,人微言輕,她把心里話告訴我,對己是發泄,與我是知情。堂伯的病有因,絕食絕水也有因。正逢高溫天氣,如果任其下去,堂伯將有生命之虞。想到這,我關掉空調,將車子熄火,下車去堂屋。一元見我問:“和朋友聯系過了?”我沒理他,俯身看堂伯。堂屋里人來人往,還有孩子嬉笑打鬧。我小聲驅趕孩子,要他們到外面耍去?;剡^頭,發現堂伯的眼睛動了一下。我懷疑看錯了,盯著堂伯的眼睛看。堂伯沒再眨眼睛,眼球卻在慢慢轉動,好像在尋找什么。我叫一聲:“大伯?!碧貌难劬Ψ路痄P住一般,干澀、沉重、緩慢,半天才轉過來,直直地對著我。他認出是我,嘴角痙攣似的動了動??吹贸?,他有話想對我說,但是疾病已讓他無法把自己所思所想表達出來。我把堂伯的手握在手里,想讓他通過手,把想說的話告訴我。堂伯的手有涼意,與正常人的手有所區別。四兄弟站在堂伯的另一側,二元口無遮攔,說話無所顧忌,他見堂伯欲說不能的樣子,對我說:“曉翔兄弟,大這是回光返照?!甭犃诉@話,堂伯的手輕輕顫動,仿佛怕冷的人遭受冷風刺激打的寒顫。我狠狠地看了二元一眼,生氣道:“有這樣說話的嗎!”堂伯的手在我掌心掙了一下,我想他是不舒服了,于是松開手。堂伯看著我,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又用力抬起,豎起食指指一指四個兒,爾后指自己,再后收回手指,手無力地滑落到身體一側。四兄弟面面相覷,不明何意。一元問我,我想起四角在車上說的話,兩相對照,意思就出來了,我像手語翻譯向他們解釋:“大伯剛才的意思是,我養你們小,你們不養我老。你們的良心何在?”后一句是我加上去的。

我的解釋,讓四兄弟無地自容。

聽到我的話,堂伯的嘴又動了動,臉上似笑非笑,繼而輕合雙眼,呼吸變弱,心跳漸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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