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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彩擦過懸崖

2018-08-17 05:59陳應松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8年8期
關鍵詞:云海

作者簡介:

陳應松,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已出版長篇小說《還魂記》《獵人峰》《到天邊收割》《魂不守舍》《失語的村莊》,以及小說集、散文集、詩歌集等七十余部,《陳應松文集》十卷,《陳應松神農架系列小說選》四卷。小說曾獲魯迅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大獎、《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等選刊獎、全國環境文學獎、上海中長篇小說大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梁斌文學獎、北京文學獎、華文成就獎(加拿大)、湖北文學獎等。2015年被湖北省政府授予“湖北文化名家”稱號。作品翻譯成英、法、俄、波蘭、羅馬尼亞、日、韓等文字。中篇小說曾七年進入中國小說學會“中國小說排行榜”。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

守衛在凌霄的人啊,

為我打開藍色的天門。

——葉賽寧

天剛放亮,我就指著冷杉林中的一條小道,對自己說:“寶良,你挑水去!”我不是在心里說的,而是大聲地說。不知道從哪一年的哪一天開始,我就對自己說話了。我怕自己聽不見,總是從肺部扯出氣力來,斬釘截鐵地命令自己:“挑水去!”“洗衣裳去!”“雷打癡了,伙計,動呀,看西南邊有沒有火情!”“不要再喝了,就這一杯,喝死了沒人收尸!”

我下去挑水。

水在離瞭望塔約兩百多米的地方,在一個陡巖下,一個小小的沁水窩;那是從巖縫里滲出的一滴一滴的水,因為水太少,沒有多少潮濕的苔蘚,又被箭竹和草叢湮埋了,以至于我在此多少年竟沒有發現它。大約九年前,林區派了幾個人來,發誓要為我找到水,他們拉網似的從塔周散開去,一遍一遍地尋找,終于找到了這個足足讓我一個人開銷的水源。于是在下面挖了個坑貯水,一天可以挑一擔至兩擔,雖然挑回的水充滿了草葉和泥巴,需要過濾沉淀,但這總比到兩三公里遠的板壁巖和巨鋸巖去挑水強多了。而在更遠的時候,我吃水都是山下用拖拉機拉來的,半個月甚至一個月拉幾油桶來。水太金貴,那時候,我不到下雨是不洗澡和洗衣的;下雨了,便將大盆小盆拿出來接。冬天呢,冬天就化雪水,將油桶放到火盆邊,裝上雪讓它慢慢融化。雪也不干凈,這高山頂上的雪,有許多雜質,是天空帶來的,越過秦嶺的北方冷空氣挾帶著細密的沙塵,一直漫卷到這里。

我挑了一擔水,喘了口氣,就打開樓下的發電機房發電,再回塔里打開電臺。我有三個電臺,一個是801接收電臺,一個是轉訊的,另一個是用電池的老式小功率單邊帶短波電臺,無錫無線電廠生產的老古董。過去我就用這個老古董,現在,當沒有汽油和機器壞了,我依然用一下。如今我用的電臺當然是很高級的洋玩意兒了,接收機與林區防火辦聯系,一個轉訊機是與山上的巡護員們聯系的——他們上山清山清套(套野獸的鋼絲)都帶有對講機。我打開接收機,就聽見了陶大溝俏皮的聲音:

“老哥,還活著哪?!?/p>

“那當然,”我說,“大狗子,什么時候上山來喝一杯?”我叫他大狗子。

“算了吧,老哥,只要你沒火情,比喝金六福還高興?!?/p>

“沒有,今日早上沒有?!?/p>

“不過這個季節一定要小心呀,幾天內還沒有雨,風把人的眼窩都刮干了?!焙髞硭蝗徽f,“差一點忘了大事,老哥,曉得什么大事吧?”

“什么大事?”

“你猜吧?!?/p>

“是不是給我找接手的人……”

“對了,你要下山了?!?/p>

“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昨天到局長辦公室去,聽局長在同一個小子談話,談的正是上山的事?!?/p>

“是哪個?”

“關門河保護站的小賴,你知道嗎?”

“小賴我當然知道,小賴有小孩了?!?/p>

“他們準備全家上山。我看那架勢就是這樣。老哥,你解放了?!?/p>

“好啊好啊,人是要解放了,也老蛋毬了?!?/p>

“你不老蛋毬,你跟兒子爭媳婦???!”

我的心里很高興,我就要下山啦?我終于下山了,我今年五十八了。我想提前一兩年下山,看來有希望啦。我之所以想提前退休,是因為我害有嚴重的風濕病,眼前有嚴重的幻覺,腦袋和臉皮因幾十年紫外線強光的照射烏黢麻黑,麻木。屈指一算,我待在山頂已經有二十六年了,我的女兒死在了山上,我不能再死在山上,我得下山,過幾年有人氣的日子。

我上了瞭望塔頂。白色的塔柱像蘑菇柄,又高又細,而塔頂的瞭望臺就是蘑菇蓋,八個斜下來的窗戶就是瞭望孔。天上的云很厚重,有時候太陽會把它們頂開。頂得開,天就晴了;頂不開,天就是陰的,甚至會大雨瓢潑。這全憑太陽一時的興趣。我總是這樣看的。因為太陽尚在沉睡之中,在東邊,靠興山和木魚的方向,層巒疊嶂的上邊,天有一塊是紅中帶青的,這表明太陽在出與非出之間。太陽是個有脾氣的紅臉膛大漢,而月亮卻是一點脾氣都沒有的謙謙淑女。但是濃云出現了,是從西南面的巴東和長江一帶出現的,近處有下谷坪;正西的云是曖昧的青色,西邊是四川和大九湖——就是那所謂的幾萬畝高山平原,其實是一塊大洼地,一個大冰斗。西北邊呢,是陜西和房縣,近處自然是美麗的板壁巖和巨鋸巖了。而順著猴子石走去,靠竹山縣,那兒有一片真正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那才是最具有神農架特色的地方,現在,那兒有一個山西來的大胡子老張正在尋找野人,長期露天居住,他跟我一樣啦,完全不食人間煙火啦。正北是陰峪河、百步梯、板倉,更遠也是陜西?,F在,就回到東北方向來了,從這兒有小路下山,如果沒有車,我情愿走這條小路,穿過悶頭溝,到達小龍潭,再到鴉子口??墒菒烆^溝讓人無緣無故地悶頭也是一樁難解的事。那兒有濃密的藥用植物,灌木叢生,亂石水溝從里間穿流而過,植物的氣息和苔蘚的氣息、腐殖質的氣息,讓人曈昽難醒,腦殼發漲,甚至會出現被怪獸吞噬的幻覺。

這是神農頂,華中最高峰,瞭望塔的所在地。其實,在正西方還有一座比這兒高出十幾米的無名峰,因沒有人去,它就只能叫無名峰了。在這四周,有許多超過三千米的山峰,韭菜埡啦,老君山啦,金猴嶺啦,巴東埡啦,杉木尖啦。還有稍矮一些的大窩坑、白水漂、猴子石、天蔥嶺、藥棚埡、踏子埡、涼風埡。在它們的底部,響巖河、陰峪河、雙溝、落羊河正日夜不息地奔流著,在屬于它們的峽谷里獅吼一片。而在山上,當然聲息未聞。這山頂太沉寂太荒涼啦,可我就要走了。我的腳下,風起過,四圍的箭竹發出干澀零亂的喧囂,一陣一陣。不知為什么,它們在近幾年幾乎全死亡了,而新的芽子,正緩慢地、稀稀落落地從死根上萌發出來。冷杉在風中受到了鼓舞,它們總是很容易亢奮和憤怒,在塔的背后,一片巴山冷杉林總是操蛋的先鋒。它們裝鬼,哭號,它們站得筆直,它們枝椏紛陳,陰森恐怖,它們愛鬧事,在半夜里會把你呼醒,然后鬼哭狼嚎,有時候,它們日夜不停地大喊大叫,像一群瘋子。我說停下吧,停下吧,難道你們就不累嗎,這些鬼樹!可它們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有時候煩了,睡不著,早晨睜開通紅的眼睛,我也會爬上塔頂去,與它們對嚎;我大叫,我用雙手攏成號筒,“嗷——”我這樣叫著,看誰的聲音大吧,看誰更恐怖吧。我這樣叫習慣了,有時候,我對著夕陽會叫上半個小時,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我叫得喉嚨啞啦,氣全泄啦,滿山遍嶺都回蕩著我的叫聲。聲音打回來,還是單調的,有時候,我聽見我的叫聲回來了,忽忽悠悠地回來了,無比地陰森恐怖,仿佛一頭囚禁的野獸。我問我:“寶良,你這是怎么啦?”可是后來,我控制不住了,我必須大叫一陣,心里才會舒服些。

風大了,云也濃了,烏云如跑馬,重重的山嶺突然動了起來,云氣呼嚕呼嚕地往上冒,好像四山著火了一樣,在乒乒乓乓地燃燒??赡鞘清e覺,沒有煙霧。那只是下雨的前兆。真正的火警可不是這樣的。比如云和火煙,都冒白煙的話,云是散漫的,看起來像煙霧,而真正的煙霧是往上沖的,你只要發現往上沖的云,那就是起火了,你就得趕快打開電臺報告,那是十拿九穩的。

每天,我要與山下的防火辦聯系兩次,到了秋季的高火險期,可以增加到四次。這是我唯一與外界、與人說話的時候。其余的時間,我就只好沉默或自言自語了。

雨下了起來,同時響起了雷聲。在這樣入秋的季節,雷聲并不稀奇。雷越來越大,雨越來越猛,群山奔涌,天地昏暗,我看到雨打在山坡上,樹林里。霧氣一團一團地自西向東飄浮,我對眼際這山頂的一切突然感到新鮮起來,因為,我要走了,我的眼光變得忽然好奇了。我就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嗎?春去秋來,年復一年?我往塔下走去,我不能扶墻,只好徑直噔噔地順著這螺旋樓梯往下走。一到雷雨天氣,這墻一摸就雙手發麻,整個塔壁都帶電。

早上我吃的是懶豆腐,是昨天磨的。我就想,磨子不需要鉆了,我得把那把鏨子還回去??墒怯晗铝似饋?,我如何能把鏨子還到陰峪河魯磨匠兒子魯娃子的手中呢?我非常急切地想把鏨子還過去,我想告訴他們,我要下山啦。我要跟他們告別,我要把山上不能帶走的東西給他們??裳巯挛蚁霘w還那把鏨子才是要緊的事,我已經占用人家的這工具太久了。我不停地磨呀磨呀,鑿呀鑿呀,我想我是不是太霸道了。我就說:“魯磨匠,我給你把鏨子還過去了,我早該還了?!濒斈ソ乘涝谖叶央s物和烤火的那個房里。那一年春節,我沒有辦法,我想回興山的老家一趟,我記得那一年是我在山上整整過了五個春節之后,而那一年我與我的老婆吵得不可開交,我想趁春節回去彌合一下感情,就請了陰峪河給我鉆過磨子的魯磨匠代班,替我守幾天塔,反正冬天雪壅得厚,火險很低,不需要開電臺與山下聯系。我把塔門的鑰匙交給了魯磨匠,還把我兒子提上山的兩刀臘肉給了他。當然了,磨懶豆腐的一袋子黃豆也放在那兒。他從家里還帶來了不少的洋芋、白菜,又有一大壺的蜂蜜黨參酒。魯磨匠的這個年在塔里沒有說的啦??墒俏叶旌蠡貋砗伴T門不開,我只好撬開了門,看到魯磨匠在烤火的雜物房坐著,手上還端著一杯酒,他早死啦。他不知道這樣用水泥建造的磚房是跟他們那四壁透風的土坯房不同的,在這樣的房里烤火,把窗戶和房門關得嚴嚴實實,那是肯定會因為缺氧窒息而死的。恰恰這一點我忘了交代他。

魯磨匠死了,我沒有了鉆磨子的人,我還得磨我的懶豆腐,我就借來了他生前用過的鏨子,自己學著鉆,嘿,竟然鉆會了。

雨下得太大,我不能走這樣的山路到陰峪河去。在我出門去塔底下抱柴時,我看見魯磨匠出來送我。我就說:

“我不是給你送鏨子去的。你放心,我不會拿走你這把鏨子的?!?/p>

天色無比地晦暗,雨水挾帶來一陣一陣的寒流。煙靄如墨,山影如魅。我想我得吃一只臘蹄子,慶賀慶賀我即將下山。我拿起了柴刀,魯磨匠的影子就散去了。我得給他祭一杯酒,我在想。我剛才看到的影子就是那紅撲撲的臉膛,抹著胡髭上的酒沫星子的樣子。我并不害怕他,他滿面紅光,火氣很高,這樣的死鬼是無須害怕的,這樣的死鬼不害人。他喝了酒就會說陰峪河的事,說這家,那家,那家,這家的事。說打獵、守莊稼的事。他還喜歡說巴東、興山、四川那邊的事,因為他背著大大小小的鏨子和錘子到那些地方去鉆過石磨,他什么都知道,然后我就說:“魯老弟,來,再抽一杯?!彼统榱?,喝得吱吱響,喝得那個響法,就像酒是玉皇大帝賜的甘露,他喝酒才真是喝得有滋有味哪。跟他喝酒,二兩的量可以喝出半斤來,我愛跟他喝酒。那時候,跟他混熟了,他常請我去陰峪河給他的莊稼地看野獸的腳印,守莊稼。我當然得去,有酒喝,而且我的確在行??匆矮F的腳印預測它們哪天還會再來,哪天不會來了,不會糟蹋莊稼了。這可是我的一點特別技能,沒有誰不服的。跟你說了吧,如果一頭野獸在一塊田里吃莊稼了,它按原跡返回,這天晚上它肯定會再來,今晚不來明晚肯定來,這兩天你得好好地守了;如果它吃了莊稼,再筆直走出田,它就不會再來了,你就不必守了;如果它的腳印跟來時的腳印呈45°角離開,三天后它一定會來,這兩天你就不必守了,如果是呈90°角離開,四至六天,最多六天它一定會來。所有的野獸都是這個規律,大致如此。野豬、熊、豪豬、豬獾、麂子、獐子,可能有區別,區別不大,我這里主要說的是野豬和老熊,嘿,它們可厲害了。說到我這點技巧,是多年摸索出來的。我在山上,還包括年輕時打獵,我這人就愛琢磨,喜歡安靜??传F跡我過去主要是為了打獵,所以,我最先琢磨的就是:這獸是啥獸呀,多重呀?是小的是老的呀?是活潑的是快死毬的呀。后來,我能一目了然了——這可真神。健康的獸,腳印踩下去,正中間有一個坑,有坑表明此獸足下有一坨肉,證明獸很健康;無坑印,表明此獸正在衰老或正在生病。壽歲呢,看指甲印,指甲一個長,一個短,不健康;一個彎一個直,也不健康;兩個起翹的,證明此獸快死了。足印起包不起坑,也快死了??磯蹥q,還可以看足距,后蹄子(爪子)踩到前蹄窩里,有一半壽歲;后蹄踩不到前蹄窩,此獸大限到頭了,你追此獸,一定能成。

在陰峪河,我看獸跡,那可是這家請那家接的。一年辛辛苦苦的莊稼可不能一下子給野獸糟蹋了。于是這個“寶良哥”,那個“寶良叔”,拉我去喝酒,膀子都拉脫。老的少的,見了我,滿目含笑。不過這也只有在秋季,一年只那么一回,其余的時間里,我就一個人待在瞭望塔里,在這方圓幾十里荒無人煙的高山上,看著四周的群山,看著森林里的火情,日復一日。

我取下了一只像石頭一樣的臘蹄子,在炭火上燒了毛,燒了因潮濕和久放而長出的綠斑,用砍刀剁。剁一只蹄子難,煮一只蹄子也難,在這海拔三千米的高山上。我想,反正有的是時間,我放好了作料:野花椒、芫藿,還有紫蘇葉子、辣椒,我再刮洋芋。這一袋洋芋是魯磨匠的兒子魯娃子背來的,我給了他兩包煙,他推說不要,后來還是收了。我總是吃他們的,我的心里總過意不去。過去,我們是仇人,魯娃子是準備砍掉我的腦袋的,因為他父親給我代班熏死在這里了。有幾次,他拿著刀,咬著牙齒,守在我的門口,有時候,會一坐一夜,山上的寒露都沒把他凍死——那時候,他才十一二歲。他當然殺不死我,但是他的恒心和恨心讓我心驚肉跳。這小子,后來,他就給我送洋芋了,送瓜果了,喊我“寶良伯”了。這是以后的事。他說:“寶良伯,我給你拿了點蜂蜜?!薄皩毩疾?,這是剛放的酒?!蔽乙宦?,香啊,苞谷酒。我就把魯娃子讓到塔里,給他做吃的,然后,我就托人下山給他買棉襪子,買解放鞋。山上的山螞蝗太多,穿上棉襪子擋螞蟥。那一陣,雖然他要殺我,我背著槍還是去了他家,幫他家看莊稼??辞f稼是男人們的事,他爹死了,他還小,我就拿起槍給他們照看,幫他們觀察蹄印。我還給他家收莊稼,刨地,出糞。我虧欠他家的。慢慢地,他就對我解開了眉頭,拿刀子的手也垂下了。

我在咕嚕咕嚕的肉香中等待著開鍋。我斟好了酒。外面的雨還在稀稀落落地下,風把樹上的雨簌簌吹下來,死去的箭竹林發出荒涼的、過早到來的冷噤聲,颯颯作響。山上現出了秋意,草甸上的鳳毛菊算是開了,到處黃艷艷的一片,而紫羊茅、青茅和藁本快枯黃了,柴胡、火絨草藏在它們中間,依然有一些綠意。在東北坡往悶頭溝下去的方向,一叢叢的山楂和峨眉金銀子正在雨中兀自紅著,大紅泡在灌木林的深處也暗暗地紅著,看上去像灑了一地的血,好似野獸們在那里搏斗過。昨天晚上,有幾只九節貍就在那兒嗚嗚地打斗,它們大約是爭食幾個游人丟棄在那兒的食品??傊?,秋天來了,而風將更加勁厲,山岡將更加荒涼和冷清。雪雖然不會馬上就下——現在的雪向后推遲了,推遲足足一個月。而當年我來到山上的時候,在二十多年前,這山上總是在九月十七號至二十號下當年的第一場雪。我已經摸出了它的規律,大約進入八十年代后期,具體是在一九八六年,第一場雪就推遲到十月了,如今,初雪的日期總是在十月上中旬,而且雪也沒有那時候大了。

我開始喝酒的時候雨已經住了,西邊開了天,云彩在山谷間浮游,已如強弩之末。我給魯磨匠敬了一杯,把酒灑在火盆的旁邊。我用手指卡著玻璃杯子,我想喝上大半杯也就可以了,可是后來我又倒了半杯。我的牙齒還好,能扯得動蹄筋,我的舌頭對那熏出陳年老煙味的臘蹄十分偏愛,加上酒的滋潤,我就想說點什么,我說:“噢,我要下山了?!蔽铱戳丝纯湛帐幨幍乃?,一盆火,兩張人造革的露出填充物的破沙發,一個茶幾,四把柳木椅子。我一個人喝著酒,西天里的紅霞正從窗戶外反射進來,它們依然離我很遠,給我的感覺是,它們在別人的村里熱鬧著,不管多大的夕陽,不管多大的朝暉晚霞,離我都是遠的,我尋思是因這圓圓的塔內太空闊了,而我顯得多么渺小,簡直像一只螞蟻。有時候,我甚至忽略了我自己。整個塔內就是風、夕陽、陌生的云霧和空氣,它們直往窗戶里灌;而在更高的塔頂,在那個蘑菇似的平臺上,我就像站在一只怪獸的腦殼里,它有八只眼睛,空洞洞的眼睛,沒有眼珠子,它是個死的,是個空殼,它站在這么高的位置,像巨獸的遺骸,被山風和冷霧掏空了,和巴山冷杉,和華山松、山柳、刺柏與花楸站在一起,站在時間之外,在這里,像一座遠古的廢墟那么挺立著,而我呢,我當然只能是一個幽魂,一個自以為活著的、快樂的、能喝酒和行走的古堡幽靈。

我喝多了,我啃了一地的豬蹄子,我吐著酒氣,我又喝茶。我摸索著到塔底去開發電機,我要與陶大溝“大狗子”聯系:無事,下雨哪來的火警呀。

通往大九湖和坪阡的路隱隱約約地印在白水漂那兒。我的臘蹄子就是坪阡的人送來的。八百瓦的小發電機在塔底響著,就讓它響去吧,在這日近黃昏的時候。我倒在床上,酒讓大腦有些迷糊。我望著屋頂,我在想,我回老家與兒子媳婦住一起去嗎?我當然要回老家去安度晚年。我還有一點積蓄,我的工資也不錯,五百多塊錢,他們不會不歡迎的??墒?,我碰見了田菊英呢?田菊英也跑來給兒子帶孫娃兒,跑來玩呢?那我就回單位,找領導要一間平房也可以的,我沒有功勞有苦勞,我是正式職工,我當然得要一間棲身的屋子。我不愿見到田菊英,我的過去的老婆。我為什么不愿見到她?因為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唉,過去的事情。

我是三十二歲上山的。那時候,我在伐木隊伐木,林場的領導對我說:“蘇寶良,你愿意上山去守瞭望塔嗎?你反正一個人,你這人又愛安靜?!蔽艺f,那就去看看吧。我實在不愿伐木了,一聲“順山倒”,又不知哪一個兄弟被樹砸死。我的一個很好的兄弟,在伐場清山時,一根纏著搭掛樹的粗大獼猴桃藤把他給彈石子一樣彈上了半空,落地時撞到了巖石上,一聲不吭地就死了。就在第二天,我答應來山上。我記得那是一個雪天,我和兩個送我上山的人背著行李。我們從鴉子口經過大、小龍潭,又翻過金猴嶺和巴東埡,到達瞭望塔,山上的雪足有一米厚,十八公里的路程,從早上走到天黑。送我的人說,這還不算最大的雪,最大的雪有兩三米深,人一下去就爬不出來了。我進了塔,一切似乎給我備好了,還有千把斤木炭,我說行吧,我就留下來吧。其實那時候我已經結婚了,可是這事我左右沒給場里說,我就是這么個人。來年五月開春的時候,我就把我的老婆田菊英接來了。五月的雪還沒有化完,山上的冬天足有二百五十天。我的老婆來后半夜不敢出去,把我那洗臉的臉盆拉了滿滿一盆子尿——那都是嚇的!我就說,這像什么話,你要是住不慣,你就滾蛋。她果真就滾了,一個人哭哭啼啼地下了山。她是個剛烈的女人,自以為是,從來不屈服的。也就是從那之后,我們的感情就基本完了。

我上山以后的某一天,風雪彌漫,從巴東埡方向走過來一個人,在雪地里跋涉。他背著兩扇磨子,胸前背后各掛著一個。我老遠就給他打招呼,我說:“咳,過來歇歇腳?!彼蛷亩∽致房谕业乃飦砹?。他說他姓魯,在下谷坪幫人打了磨子的,是個磨匠。他跟我的年齡相仿,人也整個像一副石磨,兩只眼睛青烏烏的發硬,就是一雙豹子眼;十個指頭粗短,右手捏著一把黃桶錘。我說:“你把這副磨子賣給我吧?!彼f:“這磨子我跟別人鉆壞了,我準備背回去自己用的?!蔽艺f:“何必呢,我給錢你?!蔽医o了他一塊五角錢,買下了這副青紫石的磨子。他說:“嘿,嘿!”他拿著錢,說:“以后我背洋芋給你吃?!彼顷幱拥娜?。我推了不多久,磨齒就磨平了,有一次他上山來,我就問:“魯老弟,沒帶鏨子來么?”他說:“你的磨子要鉆了?你一個人怎么這么費磨子呀?”我就說:“是你的石質不好?!彼突鹆耍骸耙簿鸵粔K五角錢,我才不愿背這個冤枉呢,我把錢還你!”山里人的脾氣真是大,說話不會拐彎兒,就像遍山的石頭說話一樣,我就給他敬煙。他看了我的石磨,又看了我煮的一大鍋懶豆腐,明白了,說:“難怪的,你未必一天到晚在推黃豆?”我就說:“一個人呆在塔里啥雞巴事,不推黃豆干什么去?”我不停地磨黃豆,我的豆腐磨得特別細,一鍋煮的豆粉兒,竟沒一點豆渣,一把黃豆在我的手上,可以磨半天。就是這么,我不停地磨呀,磨呀,來打發時光。

不磨又能干什么事呢?我這人勞碌慣了,一個人坐在塔里,當時又沒有什么電臺跟下面聯系,要是有事,要是發現火情,我就得跑步到十八公里外的山下鴉子口去打電話。我一個人呆坐著,我當然可以去巡山,也就是白水漂到悶頭溝隘口的這一段距離。山上的箭竹呀,草甸呀,每一棵正在活著的或死去的巴山冷杉呀,華山松呀,秦嶺冷杉呀,還有槭樹、花楸、山柳、刺柏和兩株罕見的數十米見方的匍地柏,我都了如指掌了,熟悉它們就像熟悉我身上的癩疤。有一次,我在悶頭溝那兒挖到了一棵人形的黃芪,我把它放在窗臺上,讓它陪伴我。這是棵公黃芪,襠里還有雞雞。有一天晚上我看見它從窗臺上跳下來,搖搖晃晃地在塔里走動,向我笑著,給我點煙,倒茶,還翻跟頭逗我樂。后來它就變成了我的兒子兵兵。我就說:“兵兵,你干什么呀,你可不要玩火?!蔽铱匆娝o我點煙的時候拈著一塊炭火,把火星吹得滿山飛舞,真玄。這自然是做夢??墒切褋砗?,我就更喜歡上這黃芪了,怎么看,都像我的手臂白亮如藕節的兒子,活脫脫他的一張照片。

我三十歲才結婚,因為伐木隊里男多女少,我這種口齒木訥、悶聲悶氣又成分不好的小鎮人沒有誰會喜歡。我的父親最早的時候是縣衙的錄事,因為得罪了縣長,字也寫得不咋樣,這錄事就被開銷回來了。后來,在小鎮的基督教堂里跟一個叫郭約翰的法國牧師抄寫經文。我們那個貧窮的、一泡尿可以屙到頭的江邊小鎮上,竟有兩座教堂,一座基督教的,一座天主教的。我的父親趿著中國的桐油木屐,卻穿著一床寬大的牧師袍子,就像裹著一床被單,胸前掛著郭約翰給他的十字架。我的父親被稱為假洋人。在我的童年的記憶中,我的父親每天在基督像前祈禱,在身上畫著十字,他不停地念道:主??!你是窯匠,我是泥工,我愿受你雕塑,滿有你的榮形??恐c圣靈的能力熱心行善,成就上主之旨,得眾民的喜愛。阿門!他用我們小鎮的方言念著那些佶屈聱牙的經文和禱詞,真是不厭其煩。在那個長江邊的山坡小鎮,他面對長江,高聲喊道:唯愿公平如大水滾滾,使公義如江河滔滔。其實解放前他曾掩護過地下黨,興山最大的赤色農會組織大刀會,就是在我父親的教堂成立的,并作為交通點。解放以后他不知怎么被打成了右派,在我們小鎮的制帽廠里學會了踩縫紉機縫草帽?!拔母铩遍_始的那一年他患了重病又要拉出去批斗,只好一頭扎進了長江。在他留下的筆記本上,他最后的字跡是:主啊,我知道舍去并不意味著缺乏,犧牲并不代表消失。將會使更多的生命隨之興起。我愿效法那一粒默默承受舍去和犧牲之痛的麥子,將生存的希望與快樂留給他人。阿門!他還寫道:疲乏的,他賜能力;軟弱的,他加力量。我記得這句話,我永遠記得。我在想這個基督為何有那么大的神力。父親給我們說過的一些故事,告訴我們基督怎樣降世為人,基督是怎樣全知全能,創造萬有,基督是怎樣復活和升天的,而且基督會再來。關于基督會再來的熱望我慢慢地淡忘了,我在家里沒有工作,勉強讀到初中,因是右派子弟,也不能升高中,更不能安排工作。我的母親拉扯我們,甚是辛苦,我只能做些小工,比如背棉花匣子啦,給收購門市部打包啦,給食品站下河趕豬啦。有一天,神農架林區在小鎮招收伐木工,有飯吃,有工資,我就報名來了。我的老婆是我的街坊,一個長得沒有多少特點的、瘦里瘦氣、黑不溜秋的女人。過去沒結婚前,我對她沒有特殊印象,她的家用石頭砌在一個亂石成堆的水溝旁,好像隨時要垮掉的樣子,一大窩姊妹,父母又邋遢又沒有文化。鎮上的人給我作介紹,說就是田茅匠的三丫頭。我努力回憶起那個三丫頭,才從記憶里扒出一個灰頭土臉的姑娘來。我說,那就結吧。我大她八歲,我給她家拿去了盒裝的點心,草紙包的水晶糕,還有一段花布,加上從神農架帶回的一只腌了的麂子,兩個麝香囊,烏七八糟的一些東西,就成了家。他們都知道我是右派蘇牧師老實巴交的兒子,在神農架砍伐木頭,三十歲了還沒找對象。每年春節回來的時候穿著工作服,腳蹬大棉靴,在伐木隊拿工資,還算神氣,雖然有點呆頭呆腦,長相老扮。

我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兒子。來信說老婆生了,我也沒多少驚喜,我接到信,在冰天雪地的伐場里,我一個人坐在雪山上看了家里的信。信是老婆請人寫的。讓我給兒子起個名字,我就回了信,說就叫蘇兵吧。就這樣,叫了蘇兵。我依然在伐木,早出晚歸,睡在伐木隊的統鋪上,吃著沒有油水的洋芋和魚兒摻沙(苞谷加少許大米)。再后來,我的女兒又出生了,又是來信,要我取名,我回信說看著辦吧。我想不出好的名字來,后來我回去,女兒都有了名字,叫燕子,學名蘇燕。我也沒問誰取的,就燕子吧。無所謂,我已經到山上守塔了,我一個人吃著懶豆腐,觀察火情,筒著手在神農頂上走來走去,遠在興山的女兒叫什么,那關我何事呢?莫非我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不是這樣。我一年回去一次,頂多兩次。有一年夏天我回去,我發現我那淘氣的兒子竟在江邊玩水,而我那連走路都不穩當的女兒也在江邊扔石子。西陵峽的水是相當急的,我嚇出一身冷汗,跳進江里拽上我的兒子就是一頓猛揍。我在想,作為一個父親,應該每天跟在兒女身邊衛護他們才是。那一陣子,我成天提心吊膽,生怕他們又跑到江邊玩水去了??墒?,我無法天天如此,我又回到了遙遠的神農頂上,在三千米的高峰上。我總是朝興山的方向望著,一閉上眼就是西陵峽黃漿似的湍流與漩渦。然而,過幾天我就淡忘了,遙不可及的事情,被眼前我的工作,我的瞭望與巡護,我的磨黃豆和每日三餐的煩事兒給沖淡了。就是這樣,眼不見心不煩,我與他們,我的老婆和孩子沒有了感情。牽掛嗎?沒有牽掛。說真的,沒有。只有見到他們,我才記起我是一個父親,或是一個丈夫。在生活的漫長暗示和默認里,我以為我原本就是一個人,沒有父母,沒有家庭,一片山間的無根云而已。

可是我的女兒上山來跟我作了幾天伴,在這兒玩了一段時間后,我發現我是太愛她,愛他們,我的孩子們了。大約在八八年的夏天,有一天傍晚,兩個去羅圈套和百步梯清山的護林員帶著一個瘦筋筋的黑皮女孩來到了塔里,兩只猴板栗似的褐色眼睛滴溜溜地亂轉。我問他們:“你們帶的是誰呀?”他們說:“這是你的女兒?!焙?,我已有兩年多時間沒回家了,我的女兒當時已經有七八歲,而我最后見到她時,她才五六歲。我哪認得呀,我認不得她了。我的女兒又不喊我爸爸,歪埋著頭憤恨地、警惕地朝我望著,手上拿著一個臟兮兮的書包。我說:“你是燕子?”她也不做聲,只是瞪著我。到第二天她才喊我一聲“爸”,那是因為她餓了。她問我:“爸,那是什么花呀?!边@閨女,她對花感興趣。我就告訴她那是一種很毒的羊角七的花,另一種卻是蹦芝麻,圓筒似的,小酒盅兒,麻黃色。我就愛摘這種植物葉子下到懶豆腐里吃。我還告訴她碎米薺花啦,舞鶴草花啦。我就帶她去山上挖野菜,什么地白菜、藁本葉、山馬齒莧,都好吃。特別這高山上的天蔥天蒜,往往一坡一坡都是的,我們到了天蔥嶺,空氣里全是濃郁的野蔥野蒜氣味,且長得特別茁壯茂盛,好像是神仙撒了一把種子似的,這么高的山,荒涼無人,那不是神仙種下的蔥蒜又怎么可以理喻呢?山上的一切對我那個在長江邊出生的閨女來說,都是新鮮的:從山褶里飛漱而下的轟隆的泉水,整天在樹上竄來竄去的、摘食云霧草和嫩樹葉的可愛的金絲猴、松雞、松鴉、灰椋鳥、苦惡鳥、歌鶇、雉雞、毛錦雞,以及偶爾可以見到的麂子、九節貍、豪豬、野豬甚至老熊,到處的鮮花,激浪翻滾的云海,她都喜歡。我們摘了滿滿一筐的野菜就回去磨豆子。我推,燕子喂。這妮子鬼得很,她先是一把一把地喂,我就說,你能不能少喂幾顆呀?她就少了,她一顆一顆地喂。那推什么呀,全推磨齒,磨齒磨平了,豆漿里還全是砂。我說,你能不能三顆四顆那么喂呢?她就數半天,數三顆四顆。我說,大致就行了。她說,你要我三顆四顆嘛。她說,爸,你來喂,我推。她硬要推,推又推不動,磨子也推翻了,黃豆、豆漿全灑到地上。我吼了她幾句,她竟不吃飯了,就睡在沙發上,也不進房去睡。山上的夜晚雖是夏天,那可是要蓋大被子的,還要生火。我怕她著涼了,我抱她進去,她不去,死犟。我說:“那你到塔頂去?!彼腿チ?,嘿,這妮子,那可真是犟木頭打出來的。塔頂上沒有燈,到了半夜,我怕她著涼,就學鬼物叫。她終于受不了啦,連滾帶爬下了樓梯,沖進了房里鉆進被子。我說:“你只有這大個膽子啊?!蔽液俸俚匦?,她就哭。第二天,她還是不理我,要她吃飯,不吃。我說:“不吃就滾下山去,回到你媽那兒去?!焙?,又一個田菊英!她這小小的年紀,拿上她的書包,就順山路走了,我一直追到巴東埡才把她追到,把她抓住了拽回來。我說:“山上全是老虎,你走到哪兒呀?”小女孩嘛,一嚇,就把她嚇住了??蛇@孩子的氣大,像一個汽輪機。只在山上幾天,她就得掉一層皮,山上的紫外線太強。她揭去了一層皮,過幾天,又揭去了一層皮,嗬,那個油黑臉不見了,蛻了兩層皮,細皮嫩肉了,臉紅撲撲的。我說:“好哇,燕子,換了一層皮,就不再像你媽了?!薄拔乙袼?,又怎么樣,不要你管!”她護著她的媽。她說:衣裳是你給我們縫的???扣子是你給我們釘的???米是你給我們打的???早上去學校是你給我們熱飯吃???她這么說,我就沒話了。我問她,是哪個指使你來的?是不是田菊英說的,要你死到你的神農架爹的山上去。燕子說不是的,是她自己要來的。她問她的媽,說,別人都有爸,咱為何沒有爸呀?你看,兩年不回去,連我的女兒都把我忘了。她這一說,她媽就說,你爸不是在神農架嗎。這樣一說,她就硬要到神農架來,要收拾書包去山上看她爸,看我。這樣,她媽就給了她車錢,讓她一個人到神農架找我來了。先是到我的局里,后來就讓巡山員把她給帶上來了。她說這個經過的時候,我看著自己的女兒,淚差一點掉下來了。這么小一點年紀,還想著她爸,上山找我,還沒被人拐走。人都說女兒戀爸,兒子戀媽,這真是沒錯的。

暑假結束后我把她送回了興山的家去。我那滾得像泥猴的兒子正拿著手罾在江邊撈蝦子。就像小時候的我一樣,一模一樣??墒?,我不能回來,不能帶著我的兒子去撈蝦子,然后,父子踩著慵懶的夕陽走回家去。那一次,我才真正感到了對孩子們的虧欠,感到為人之父其實應該有一種責任。并且,我還知道了,在兩代人中間,真的有一種感情,有一種無私的、發自心底的感情。我在內心里說,我愛你們??墒俏覠o法愛這個家。家對我太陌生啦,家使我覺得像住在別人家里一樣,根本沒有神農頂那個古堡似的石塔自在。我想,我是不是把自己孤立起來了?我是不是像個老和尚了?我的老婆數落我,要我一定調回來,我說我找誰去呀?我這樣的一個守山人,又沒有親戚當國家干部,又沒有門路。她要我去找那個小鎮書記,我又不認識那個人。我害怕與人打交道。我的老婆也是個臨時工,找那個不相識的書記辦調動那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沒有譜的事我可是從來不做的,連試都不試。但有時忽想,我是得調回來才好,我那兩個孩子不能沒有我。就憑著這一點想法,我與田菊英就去了,好歹把她喂的兩只雞捉去了。那個書記說,你調回來做什么呀。我說在碼頭上扛包都可以,掃街都行。書記說你在神農架還有工資發,我們這鎮上好多單位都垮毬了,連吃飯的錢都發不出。人家一口回絕了,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呢。我就說,菊英,我們回啦。我們出了門,那個瞟花眼書記瞟著兩只雞說:你們把雞提走。我就把雞提回來了。我那老婆想攔我也沒攔住,說,人家一句話,你就真提上了。書記不曉得吃了別人多少雞,那是個順口話。我說,我哪知道呀,我以為他很清廉呢。她罵我是個苕,幾十歲了還沒開竅。我說什么呢?第二天我只好回到了神農架。我這么舒服地住在山上還拿工資,我憑什么要在那個瞟花眼書記面前低三下四求爹爹告奶奶地請求調動?而且,我跟我那老婆沒有一點感情,我真回去了,與她住在一個屋檐下,天天睡一張床,我如何能受得了!我還記得我老婆罵我是個苕、幾十歲了還沒開竅的話。我想,算了吧,我還是離婚吧,她帶一個我帶一個;我帶燕子。就這樣,我跟她提出了離婚。春節時我回去,我是想帶點兒什么回去的。大雪封山后的一天晚上,一只幾十斤重的麂子因為饑餓和寒冷躲到了我塔底的柴堆里。那時我還有一只老獵槍。我見到了麂子,我就本能地拿起了槍。我要射殺它,那可是太容易了,在伐木隊時我打過獵,特別是晚上射鳥,手電筒照到了,一槍一個準??涩F在,當我一個人在這大雪封山的瞭望塔里,和一只餓得渾身發抖的美麗的麂子對視,四野無人,也許只有我們兩個活物在此了,我失去了射殺的勇氣。我端著槍還在想,我春節提幾只麂胯回去,給鎮上的書記兩只胯子煮湯,誰不知道麂子湯是天下最鮮的湯呢,然而我不知為什么垂下了端槍的手。我已經與這山上的一切有了一種依戀之情,就像山下的單位一樣,一個人要和領導同事搞好關系,我一個人在山上,誰是我的領導?天空。誰是我的同事?群山、樹木、草甸、鳥和野獸,以及無邊無際的云海,它們是我的同事。我感到了那隱隱之中它們的靈性,它們的知覺,我可不要跟它們搞僵了,我要與它們相處,不能劍拔弩張,拔刀相向。我要在這山上平靜,也得讓這兒的一切平靜。哪一個發了毛,都會發毛,你若害死了它們中的一個,其它的都會來暗害你,它們的魂,都會涌向瞭望塔,而我將多么孤立無助。就是這樣,上山后我沒再殺死一只野獸,它們是我的鄰居。到以后禁了山,我就更沒有射殺的欲望了。只是偶爾一次,在幫魯磨匠守莊稼時,我打死過一頭野豬,那是害獸,它要將我守莊稼的棚子拱倒,我才動了槍,那頭豬,也作為我對魯磨匠留下的孤兒寡母的一種補償。就這么一次,我還做了不少的噩夢。

我回到興山,過年空手而回,只帶了一斤我自己采的蘑菇,還有我的女兒喜歡吃的一大捆天蔥??晌业睦掀怕裨刮規Щ氐腻X不夠,過年買肉,魚,開年后兩個孩子的學費,都要開銷。我有什么辦法,我就那么一點工資,我在山上除了抽那么點煙外,又不嫖,又不賭,莫非讓我連一條褲子都不穿么?而我的老婆說,她跟著我幾年都沒有一套新衣裳了,兩個孩子就是無爹的娃兒,穿得比叫花子都不如。我說:“我又吃了什么,又穿了什么?我的頭發還是自己對著鏡子胡絞的呢……那就離婚吧,你再去找個男人享福去吧?!薄半x婚是不可能的?!彼f。我就買了一條紅梅煙,在正月初五去了鎮人民法庭庭長家。庭長要我把煙拿走,他給我敬的是長“健”煙,他說我只吃外煙。他說,寶良哥,別想那個美事了。我判你們離婚,鎮上的街坊不罵我喪盡天良??匆豢茨憷掀磐迌涸诩疫^的是啥日子吧。你老婆在家給你拉扯兩個孩子,你照了一點閑?她又沒什么壞名聲,沒偷人養漢,你憑什么要把她蹬了?你這個案件我受都不會受理,受理了,一街的人罵我,還以為你給了我多少好處。我走上街就拆了那條煙來抽,我可沒抽過那么好的煙。我抽著紅梅煙,口里全是苦的。我怎么辦呢?哪是我的家呢?我還是回山上去吧。

我永遠記得那個正月初六的雪天。我坐車到了木魚坪,還是一輛個體戶的破中巴車,他們才有那個膽量在大雪天開。到了木魚坪,沒有車了,要翻過皇界埡到鴉子口,這段路十公里,然后還有十八公里到神農頂。雪足有一米厚,且又全是上坡,我背著個破舊的大牛仔包,在公路上跋涉,好不容易走到鷂鷹巖道班,一個值班的職工邀我進去坐了坐,烤了衣裳,并給我吃了一碗飯。他聽說我要趕回神農頂去值班,便出來送我,為我背牛仔包。當時天已經黑了,北風嗚嗚地響,氣溫很低,公路上沒有腳印和車轍印,雪越來越深。那人在前面走,他讓我踩著他的腳窩。一直上了皇界埡,他已經送了我四五里地了,我要他轉去,他卻表示一定要把我送到鴉子口,但是天越來越黑,越來越冷,又下起了一陣雪子兒。我對他說,你不回去我就不走了。他只好回轉,把包給了我,要我一定注意腳下,慢慢走,不要走到懸崖邊去了。我握了握他的手,他的手是那么的溫暖,我的鼻子一陣發酸,我才想起我還不知道他姓什么,可是風雪吞沒了他。我背上包,向皇界埡的南坡走去。我還后悔我沒把竹雪橇帶著,下山時放在了鴉子口。那竹雪橇太長,有一米多長,是我自制的,把箭竹砍來,用鐵絲燒紅了穿上,穿五六根即可,然后再配兩個竹抓子,在神農頂的雪山上健步如飛。那一刻雖沒有竹雪橇,我下山依然還很有勁兒。那個陌生的養路工給了我一股力量;我在神農架碰到了太多的好人,神農架給了我一種親切感,在風雪彌漫的寒冬也不會有心寒的感覺,不一會就會補充一些暖意,看到的到處是和藹的眼睛,連樹木和天空的投注都是,我愛這兒,我不想到別處去,到哪兒都不如這兒自在,到哪兒我都做不好了。我還是只能做這種活兒,望望天空,守守山林,諦聽它們的動靜,分清云彩和煙火的區別,迅速地報告,或者自己把它撲滅。

以后的兩年我沒有回去,一次也沒有。雖然有人勸,家里也不斷地寫信來,但我對沒有回去的那種心理洋洋自得,使我在這冷寂的山上打發漫長的時光有了一種刺激和亢奮。我因而獲得了群山的支持。我仿佛聽見了我父親在念那本經書的禱語:疲乏的,他賜能力;軟弱的,他加力量。我最初來到神農頂時,就感到這是神仙居住的地方,而陰峪河的農民說這神是當地的山神,肯定不是我父親說的那個外國神了。反正是有神的,你看那高山上修剪得平平整整的草甸,那一蓬蓬箭竹大致呈長方形生長,每一蓬的間距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連宜昌城里的花壇都沒有布局得這么好,是誰精心栽下的呢?肯定有一個人,有一個神仙,有一群,他們居住在這里。我看不見他們,他們看得見我,我與他們比鄰而居,難道這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嗎?在黃昏時分,我看見過一隊一隊的飛碟打山尖而過。后來他們說是飛碟,我說是飛星,是神仙乘坐的玩意兒。還有許多晚上,我看見過那山野中出現的強光,刺人眼目,那光比電焊的光還強烈,肯定也是神仙們在玩什么花樣。還有,我聽到了各種各樣的吼叫,是從山腹里傳出來的,有時候像牛,有時候像人。這絕不是幻聽,我知道,幻聽是我熟悉的聲音,不是魯磨匠就是我死去的女兒燕子,要不就是我自己;我有時候發現總有一個人在我耳邊唱歌,后來一細聽,是我自己,在唱一首從陰峪河學來的民歌,哭一樣的:鷂鷹兒,飛得低,一雙眼睛往下移,哪有雞兒與你吃。毛老鼠,眼睛紅,看見人,鉆巖洞,好比媳婦怕公公。這是小娃兒唱的血附身號子,解咒的。我女兒就問:“為什么媳婦怕公公?”這個小丫頭,我如何能跟她解釋呢,我就說:“她怕打嘛?!薄翱赡銖膩聿淮蛭??!薄拔沂悄惆致??!薄盀槭裁磩e人的爸就打自己的女兒呢?”嘿,真是的,我真是從來沒打過我的燕子。這首歌,就是我給燕子唱的,她死了以后,我還唱,在她的墳頭,在悶頭溝那長長的長滿天蓼和木通的刺溝里唱。

我沒有回去,我的女兒又來了,是第三年的暑假。她長高了,又變黑了,我就說:“嘿,到我這兒來脫皮的?脫得細皮嫩肉了又回去?!蹦且荒甑奶枀s不見了,漫長的連陰雨,半個月見不到太陽。山上全是大霧,兩米外就看不清任何東西。那可真不是人過的日子呀,人都快瘋了,要不是有燕子做伴,我想我肯定會發瘋的,加上整個身體的關節疼痛,一雙膀子像泡在醋缸里了。天終于晴了,天一晴,萬山青蔥,萋萋可愛,暖風一吹,霧收了,空氣也干燥了,燕子就嚷著要到天蔥嶺去挖天蔥。我得清洗、翻曬塔里的衣物被子,我得與山下聯系——那時候已經有了單邊帶電臺。我就說:“你一個人能去嗎?”她說當然能去。她對這一帶都熟悉了,而且膽子大得出奇。我讓她帶著砍刀,我還教了她許多對付野獸的技巧。比如說遇到老熊了,不要走直線,要彎著腰走“之”字形,在林中與老熊轉圈,把它轉昏,因為熊走直線。你若碰上大樹,趕快拐彎,后面的熊不會拐彎,一頭撞上大樹,幾下之后它就不會追趕你了;我對她說,遇到狼你也不要怕,神農架一般都是獨狼,你要冷靜,見了狼,站那兒不動,也不要后退,只管兇狠地用眼睛盯著它,盯它的眼睛。你千萬不要掉頭,不能轉臉,不要搞小動作,抬手,抬腿,就那么死盯著它,它蹲那兒多長時間,你盯多長時間,最后,狼就會離開。所以,你只管不怕。野獸卻是怕人的,任何野獸,老熊、老虎、野豬,從來不會主動傷害人,哈,不知道吧,一、你不侵犯它的地盤;二、它不在發情期;三、它不帶幼仔。如果它在春天,又帶著小獸,它可能會侵犯人,這種時候很少很少,倒是,野獸見了人,往往早就跑了,包括毒蛇。

燕子出去挖野蔥,回來對我說,她見到了一匹驢子?!澳膬簛淼捏H子呀?”我笑她,“準是看走了眼?!薄皼],我聽它嗚呃嗚呃地叫,就是一匹驢子嘛?!蔽覜]在意,我以為就是一只麂子,或巖羊,另外就是獐子。但燕子給我描述,沒有角,只有耳朵,灰麻色的。恰好那一天魯磨匠路過這里,我給他說了此事,魯磨匠嚇得碗筷都掉到地上了,看著燕子,說:“她還沒被吃了,那是只驢頭狼!”驢頭狼?驢頭,然而是狼?魯磨匠說:“這不稀奇,還有驢頭獐呢。好些年沒見了,又回來了,這驢頭狼可兇了,見什么吃什么,比老虎還厲害?!边@一下嚇得我和燕子都不敢出門了。我們就待在塔里,而外面正陽光燦爛,陽光可以曬掉人十幾天的潮霉氣。

接連的幾天,我仔細諦聽周圍山嶺的聲音,除了有一兩頭麂子的叫喚外,什么都沒有,山嶺依然是岑寂的。這使我放松了警惕。有天上午到塔底下去抱柴,總覺得旁邊坡上的那片冷杉林里有一雙眼睛在注視我,刺得我惴惴不安,我直起腰,抬頭往林子里望去,一頭驢子模樣的東西正坐在樹林里,朝我看著。驢頭狼!我操起一根大劈柴,瞪著它。因為我背靠著敞開的大門,我并不害怕,我見過了各種野獸,我于是大聲吼它,要它“滾”,我慢慢后退到塔門的臺階上,這下我更有了膽量。我操起門口的一把柴刀,向那條驢頭狼示威,半個小時后,那驢頭狼才走。第二天我完全放松警惕,是在與燕子到陰峪河去做客之后。路上我們帶了槍,到了魯磨匠家里,就聽見村里人說發現了驢頭狼。我就想,驢頭狼只有一頭,估計它現在到陰峪河來了。陰峪河是一條海拔較低的河谷,有東西吃,若老在神農頂,遲早要餓死。通過我多年的觀察,神農頂不過是所有野獸的一條過道,它們并不扎在這里。我遇見過幾次野人,都是看到它們從與竹山交界的那片原始森林,從南天門再到板壁巖,取道白水漂,然后向下谷坪的低山而去,低山有豐富的食物。不僅我看見的野人如此,一些山上的游客看見的野人,也是從白水漂那兒去了低山。因此,驢頭狼也不過取了個道兒,到了陰峪河。又是一天,是個很涼爽的陰天,我和燕子一起到天蔥嶺去挖野蔥,我要她緊緊跟著我,不要跑開一步??赡翘?,我的女兒竟愛上了馬桑果。我知道馬桑果能吃,卻不知道吃多了會中毒的,會犯迷糊。我看了看四周,好像沒有什么危險,聞了聞空氣,也好像沒有野獸的味道,看地下,也無獸跡。我想我背著槍,我怕什么。我就對燕子說:“我在那邊挖蔥,有什么事你就叫我?!迸畠捍饝?。我挖了一筐蔥,卻還沒見女兒過來,她究竟要吃多少馬桑果啊,我就向那片馬桑灌木叢喊:“燕子,你別吃了,上來??!”可是沒有回音。我的心一陣發緊,我大喊:“燕子,燕子!”還是沒有回答。我連滾帶爬地下到那片灌木叢,找我的燕子,燕子呢?燕子不見了,燕子吃過馬桑果的那兒,遺了一地的馬桑果柄兒和未成熟的果子。我真的快發瘋了,我喊哪,喊,找啊,找,箭竹林子、灌木叢、刺溝,山上、山下,陰坡、陽坡,石頭縫縫里都找遍了,喉嚨都喊得滴血了,就是沒有燕子的影子,也沒有她丟下的東西。我又往塔里跑,以為她回了家。然而塔門依然緊鎖,前前后后都沒有見到她。山岡上靜靜的,而松鴉、寒鴉和老鴰這些清一色晦氣鳥類的叫聲讓我感到大事的確不好了,腿一軟,坐在石階上號啕大哭起來。過了一會,太陽悠悠地滑到了西邊,我想我還得去找她,我的妮子,我就往陰峪河跑去,喊幾個人來。太陽掉進西山,人才喊來,大家拉網似的搜找,打著電筒,火把。找了整整一個晚上,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鐘,我們才在板壁巖下面的一條原始森林遮蔽的水溝底下找到了燕子的尸體。我們先是在一個瀑布的上面發現了一只燕子的泡沫涼鞋,然后在幾十米深的瀑布下面看到了燕子。燕子的身上幾乎沒有傷痕,就是喉管被咬斷了,一點點小口,又沒有血,血大約是被溪水沖干凈了。臉上依然有紅有白,神態平靜,好像根本沒有痛苦,也沒有搏斗。這是怎么了,她怎么到這兒來了,這兒離天蔥嶺可是有十多公里地。陰峪河的鄉親說,這是被驢頭狼咬了的,前些年,有一個被驢頭狼咬了的娃子也是這么死的。驢頭狼會迷魂。驢頭狼跟上了我的女兒,當她迷路后,它一口就把她咬了,咬了并沒有吃她??墒?,它為什么要跟我過不去啊,我在想,我究竟做錯了什么?在這山上,我連一只螞蟻都沒掐死,我整天守護的就是它們生活的山林,為它們——這些野獸——照看家園,怕被盜伐了,怕被火燒了,然而到頭來,這些可惡的野獸卻恩將仇報,咬死了我的女兒。我在那兒捶胸頓足地哭得不省人事,還是陰峪河的鄉親們找來了我女兒的干衣裳給她換了,用繩子把她、把我吊上了瀑布。然后,他們又給我的女兒打了一口杉木棺材,把她給葬了,就葬在悶頭溝。起初,他們還不讓我知道我女兒的墳地,半年后,他們才告訴我。那時候,我女兒的墳已經被串果藤和樓梯草爬滿了。

想到我的女兒就不是滋味,想到我的女兒,山上就大雨瓢潑,這是我試驗了多次的;老天也在為我傷悲,為我不平。雨果真又下起來了,又電光閃閃,雷聲如錘。我在想,我如何能給魯娃子去還鏨子呢?,F在的雨水如瀑,向山下洶涌地流去,一條又一條匯成的懸河,沖卷著山上的枯枝敗葉和亂石,到處是樹枝被風吹折的喀嚓聲。華山松和巴山冷杉被這樣的山地的暴雨沖刷得光禿禿的了,又被厲風刷拉拉地抽打著,陰綠得充滿了憤怒和無奈。雨水從年久失修的木窗欞縫里潲進來,塔內一片汪洋,而風在天黑之后的怪囂使四周的窗戶變成了鬼魂的合奏,雨幕已經壓到塔前,再也看不清什么了,山嶺和小路都被一一抹去,世界又縮小在這潮濕的塔內。

我想清理一些東西。我打開木箱、紙箱,有燕子的書啦,衣裳啦,我的筆記本啦,多年的獎狀啦(筆記本也是獎品)。從筆記本里無意間滑落了一張厚厚的紙,疊得好好的,然而已經發黃了,并散發出淡淡的霉味。

是一張判決書。一張民事判決書。

哈,這玩意兒。我湊在油燈下展讀它,儼如一個旁觀者、收藏者的身份看它:

神農架人民法院

民事判決書

(××)民判字第09號

原告:蘇寶良,男,現年四十九歲,漢族,興山仙泉鎮人,現系神農架林區工人,住神農頂瞭望塔。

被告:田菊英,女,現年四十一歲,漢族,興山仙泉鎮人,現系家庭婦女,住興山仙泉鎮。

上列原、被告人因離婚一案,本院依法組成合議庭進行了公開審理,現已審理完結。

原告蘇寶良訴稱:因本人長期一人在神農架工作,兩地分居,婚前了解不夠,經人介紹結婚,基本無感情基礎,婚后蘇很少回興山,經常因經濟問題、子女撫養問題發生爭吵。致使蘇常常幾年不回家,特別是其女在蘇處玩時因迷路被野獸咬死后,被告田菊英誣蘇有故意讓其女死亡之嫌,以便順利離婚,蘇十分憤怒,表示從此不回興山。在此之前,蘇曾于××年×月×日向興山仙泉鎮人民法庭起訴離婚,但因蘇無正當理由,未能受理,致使夫妻長期分居。被告田菊英稱:蘇寶良確有故意殺女意圖,因孩子由田帶大,蘇與孩子素無感情,并將其視為離婚障礙,加之有較嚴重的精神變態,因此,被告田菊英除不同意離婚外,并要求按《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條第二款之規定,追究原告蘇寶良犯故意殺人罪的刑事責任。經按法定程序審理,對被告反訴追究原告故意殺人罪之事實不能認定,即恢復了離婚訴訟程序。我院受理此案后,經多次調解和好無效,經依法公開審理,被告田菊英當庭曾向蘇寶良承認自己的過錯并保證不再提及女兒死亡之事,堅持不同意離婚。原告蘇寶良以夫妻感情確已破裂,其心已寒,不能再過為由,堅決要求離婚。

本院認為:原告蘇寶良與被告田菊英婚后不能和睦相處,致夫妻分居數年,原告蘇寶良應負主要責任,只要雙方各自改正不足之處,消除誤會,夫妻感情完全能夠和好如初。據此,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二十五條之規定,判決如下:

不準原告蘇寶良與被告田菊英離婚。

案件受理費四十元,由蘇寶良承擔。

如不服本判決,可在接到本判決書的第二日起十五日內,向本院提出上訴狀及副本三份,上訴于湖北省十堰市中級人民法院。

審判長 莊大峰

審判員 任光富

審判員 嚴家啟

××年×月×日

書記員 高 輝

我收拾好這張判決書。那是過去的事了。我依然覺得滑稽,這世上之事。對于婚姻的好壞,我們為什么自己沒有決定的權利,而要讓幾個與你素無了解的法院的人,來煞有介事地、一本正經地對此宣判?他們掌握了我們的婚姻,他們讓誰跟誰過,誰就得一輩子乖乖地過,不讓誰跟誰過,那才能分開。我上訴了嗎?我并沒有上訴。我知道上訴也是枉然。我決定不上訴,我回到了神農頂我的瞭望塔里。離或不離對我還有什么意義呢,多年來我就一個人,只是,我不想再見到那個女人,那個誣陷我故意殺死了自己女兒的女人。當時的情況就已經糟透了,當我把女兒的不幸用電話告知家中后,我的老婆就上山來了,拿走了女兒的部分遺物。接著,在一個晚上,兩名警察把我從塔里帶走了。他們把我帶下了山,要我承認我是怎么殺死了我的女兒。我當然不會承認,我沒有殺死我的女兒。但是他們說有人報案。我被關了三天三夜。我回來后聽說警察去陰峪河調查時,陰峪河的老百姓一致為我作證,說我的女兒不是我殺死的,是迷路后驢頭狼咬死的,雖然這事兒有點蹊蹺,但蘇寶良是個好人,他待他的女兒很好,決不會害死她。在派出所的置留室,我在那三天三夜里暴跳如雷,頭腦發炸,大喊大叫。本來我的性格在山上就變得孤僻了,古怪了,不能控制自己。我說我不是殺人犯!我用頭撞墻,把頭撞得鮮血直流,我還咬自己的手指。我說我出去了肯定要殺人的,他們問我殺誰,我說我殺田菊英。他們怕出事,就用一輛車把我送回了山上??墒俏页霈F了嚴重的幻覺,我每天看到我的女兒,我一坐下來,女兒就指著我的鼻子說:“是你殺的,是你殺的!”我說:“燕子,你可得把良心放在中間,不要學你那壞娘?!比欢嘧硬宦?,我只要一坐在椅子上,女兒就點我的鼻子了,為了躲避我女兒,我只有不停地走動,在塔里,走上塔頂,三十三級樓梯我上了又下,下了又上;我在山坡上,在雨霧里,在風雪中,在箭竹林和草甸的深處,木頭一樣地不停地走著,然后回到塔里,不吃不喝,倒頭便睡。我拿著槍,對著天空、石頭和森林砰砰地放槍,我甚至射擊我自己的塔門。我對我的女兒說:“燕子,你還不回興山去上學??!”我一直把她往山下趕,趕下了巴東埡子,趕下了小龍潭,金猴嶺??墒?,我回來,她又回來了。

真正離婚是在前四年,我的兒子已經結婚了。我的兒子來信說,你們要是不能一起過就不過了吧,反正已經沒在一起過了,您把離婚訴狀寄回來我讓媽簽字。我那老婆就簽了字。我找了個代理律師辦這個事,事就成了。我兒子、媳婦帶著他們的兒子到神農架來看我,我說出了想下山的念頭。兒子媳婦說,那就跟我們一起過吧。我說,我上山時,兒子才一歲,而我下山時,孫子都有一歲了。我的孫子那可是個調皮蛋,把尿拉得塔里到處都是,還非要往我的口里撒尿,說是給爺爺喝酒。說:“爺爺,來,喝酒酒?!蹦鞘悄芎鹊拿?,我的孫子沒一點教養,就像個野小子,野人。他們走的時候,我真的還喝了一壺我孫子的尿,那滋味,嘿,還真不錯。那以后,我老是回味著我孫子的尿,想著想著就笑了,就咂巴著嘴笑成一團。所以說,我要下山啦。

我還清理出了一張病休證明單,是木魚坪醫院的鐘大海醫生給開的,證明我多處軟組織受傷,左眼嚴重充血,四肢凍傷,需休息一個月。事情的經過當然得從那些從四川下來的采藥隊伍說起。這些瘦得像知了殼的四川人,總是鬼鬼祟祟地游弋在我們神農架的高山密林中,除了挖貝母、柴胡、破血子、活血珠、紅景天這些藥鋪急需的大藥材外,游方郎中們用的小藥材也挖,當然,他們更想在神農架的老林中挖到百年黃芪和黨參,還想在峽谷的峭壁上采到一種名貴中藥金釵。那個秋天我記得是異常地干燥,而人們的情緒也因為天氣而變得不可捉摸。當我拿到法院的宣判書后,我的心已經冷了,但又無端地燃起一盆大火。我的心是冷的,而我的情緒卻發生了火災。我每天站在塔頂,望著白色的云海下面的山腳,那個人聲鼎沸的遙遠世界,那個世界我一點也沒有為難過誰,我遠離他們,可是,當我下山想告訴他們我不想跟一個女人過時,他們卻粗暴地用法律的名義冷冰冰地拒絕了我。在這一點上,我認為我與山下的世界產生了敵意。作為一個一貫恪盡職守的護林人,我對從山下躥來的人突然憤怒起來,是無端地憤怒,對那些渾身充滿了山下人群氣息的人,不管是誰,只要他們踏過山下的泥水,抽著山下的煙,帶著花花綠綠的山下人吃的方便面,甚至一撳就燃的氣體打火機,都成為了我的敵人,我無法接受這些東西。那天,他們看見我端著槍,跟蹤他們。他們拐到吞云埡那兒的一個隘口,我出現在山頂的一塊石頭上,對他們說:“滾,你們放下藥袋子,滾下山去!”那些人站在一堆,他們一定看到了我居高臨下,頭發直豎,屹立在山上的怒氣沖沖的樣子。他們小聲地說:“那個塔里的老頭兒今天盯上了我們。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我們能不能把他搞死算了?!庇幸粋€人肯定地說他有辦法,他說看我的吧,我不把這個家伙炸成兩截我就不是巴蠻子的后代。

“我們沒有挖什么?!彼麄冋f。

“放下了走人!”我用槍頭對著他們說。

“我們沒有挖黨參?!?/p>

“我們連豬苓也沒挖到?!?/p>

“我們挖的是川地龍,當柴燒也沒用?!?/p>

“不放下,我就開槍啦?!?/p>

“我們今天不生火炕藁本?!?/p>

“你們生火就是放火?!?/p>

“我們給您兩包煙不行嗎?”

“兩條也不行,滾!我喊一、二、三,丟下了就滾,不然,我就開槍?!?/p>

我是怎么開的槍,我記不起了,是因為激動而走火?好在我的槍口在他們頭頂,我的子彈滑過了天空,在對面的山壁上撞出了火星。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那槍聲是十分壯觀的,并拖著長長的懾人的尾音,在松林間回蕩,驚起了幾只松雞撲棱棱地向別處飛去??墒沁@些農民并沒有退縮,一步都沒有。其中一個鼻子不知被什么東西啃掉了半邊的人竟然上前幾步,對我說:

“我們放下了,里面還有個豬肚子,是準備走親戚的?!?/p>

他們說著拔腿就跑了。

我跳下石巖去拿那幾個藥袋子,我感到十分詫異,他們跑得如此之快是為了什么,其實我的槍里已經沒了火藥。我就打開了那個最前面的袋子,一摸,有個鐵盒子,揭開蓋兒,果真有個豬肚子,不過有些發臭了,但若是鹵一下,是完全能下酒的,一半涼拌,一半煮懶豆腐吃。涼拌放蒜汁兒啦,野蔥啦,最好放一把用鹽漤了的紫蘇,我的口水都出來啦,我很少吃新鮮的豬下水,我不自覺地用手去捏了捏豬肚,我的媽呀,是硬的,我當然知道這是什么,這是炸野獸的!野獸一咬就炸!求生的本能使我如此敏捷,一摸到硬塊就出手了,就扔向了山坡下。一棵華山松被攔腰炸斷了,樹葉和枝條四處紛飛,一塊帶石頭的草皮直接擊中了我的眼睛,一塊石頭擊中了我的腰部。我被撲倒的時候不知從哪兒沖出來一群人,一把將我按住,對我拳腳相加,然后,捆住我的手腳,把我踢下山坡。我在一個山洼里醒過來時已是繁星滿天,秋風勁掃落葉,連粗大的冷杉也凄厲地呼嘯著。我渾身疼痛如榨。我當然想站起來,我站不起來,腳已經是別人的了,腳被捆縛住了,手呢,手在后頭。我想看一看我究竟在哪兒,結果我看見了我那熟悉的瞭望塔,像一根直通通的柱子,上面蓋著個斗笠似的東西,那就是我的家。那就是我多年來住在那里,喝酒、吃飯、睡覺并且守望的家。它在山頂上,山上的斜坡全是茂密古樸的森林,它們簇擁著那個塔樓,使它顯示出一種特別的、說不出的氣概來,它與山巒和樹林牢固地結為一體,又似乎不是它們,是另一種東西,另一種永遠也估摸不透的、要與蒼穹說話并將繼續生長的東西。它溫暖,它親切,它有著空洞的眼睛,無聲地矚望我并召喚我,它的眼睛是女性的,有生氣的盲人的眼睛。它站在那里就是一種召喚和激勵。我就掙扎呀,翻滾呀。我想找一塊石頭磨繩子,我坐起來,背靠著一棵樹,在樹上磨,我把我的雙手磨破了,繩子卻絲毫不斷。一種熱切的回家的渴望,使我忘了疼痛,我把手背上的皮全磨掉了,血肉模糊,我還以為我是在磨著繩子。后來,啪嚓一下,繩子就斷了,我又去解我腳下的繩子,那是什么時間了,那是又一個早晨,萬物覆霜,激流般的白云像洪荒里的大海,在咆哮,在翻滾,在往下沖刷,在馳騁,無數灰白色的鬃毛飛揚,無數條孽龍在搏斗。遠遠的山梁上,一棵樹驀然沖出了云海,在無緣無故地猛烈顫抖,搖晃。塔呢?塔突然之間出現在我不遠的半山坡上,那是塔的倒影!那是瞭望塔的佛光,清晰地為云海打開了一道門,好像從此走進去,能一窺這云海深處的奧秘!我真的快流出淚來了,我忘了四肢麻木、青紫,甚至淌著血,我的一只眼睛也視物不清??墒?,從云海中出現的塔柱的佛光真的給我注入了力量,真的使我從疲乏、軟弱、絕望甚至錯亂中醒過神來,好像一只手指,伸在我晦暗的目光前面,導引我,讓我知道我該向哪兒走去。群山像巨人沉浸在聚散無定的云絮里,它似乎在沉睡,又像在翻身,我知道馬上會有一綹光芒穿透過來,果然光芒就來了,從云隙間垂掛下來,在蜃氣里飄曳著,群山的巨人拉開了他的蚊帳,下床來,招呼鳥鳴。這一切都表明我將活下去,與晨光、云海和太陽在一起,任何不測都打不倒我,因為,我擁有這一切,我住在那佛光的塔中,沾著千年的祥瑞,我依托著巨大的恩澤,看起來是正在光禿下去的山嶺,衰敗的荒草和季節,然而在云海之間,什么奇跡都將會發生。我對我說,云海呀,我真的很愛你。災難對于我這樣的人似乎喪失了意義,它能說明什么呢?它恫嚇我?威脅我?要我的命?要斬斷我與那個山下世界的所有聯系?要我把所有的過去都變成慘痛的懷念?這又有什么,嘿!就一個人,這又有什么?凍掉了我的四肢,這又有什么!炸瞎了我一只眼睛,這又有什么!我站在這無人之巔,雖然我傷痕累累,誰能看到我所見過的各種各樣的景象呢?有一天我從陽光燦爛的山頂下到紅花營去,走出云海,才知道山下已經下了三天的大雨,電閃雷鳴,泥濘不堪,誰又能知道,在萬里云海之上,那一輪太陽只照耀著我一個人呢?

我在想著那一次奇怪的云?!抑灰娺^一次。那一天是雨過天晴后,當我從瞭望塔出來,站在塔前的大護坡上,天空萬里無云,而神農頂一直到木魚坪,卻是一展平洋的云海,那云海一直在我腳下的護坡邊,也就是說,只有瞭望塔浮在云海之上,仿佛一腳踏去,就是無底的大海。沒有一絲風,世界是絕對靜止的,這實在是太慘了,也沒有鳥叫,云海一動不動,太陽照射在云海上,世界在這一刻凝固了,更令人驚嘆的奇觀出現了——就在這時,水平的云海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氣泡,它從云海深處鉆出來,往上一沖,慢悠悠地破裂了,在破裂的瞬間沖出一個煙圈樣的巨大的圓環,那圓環又悠悠地往上浮動,最后消失了,而云海呢,又合攏了,又靜止不動。過了一會,不經意在另一處,又看到了一個同樣巨大的氣泡,從云海里出來,又破滅了,又幻化成一個大煙圈。這是真的嗎?這是怎么回事?那一天,我站在這云海的孤島上面,雙腳久久不能挪動,就只曉得搜尋云海之上的那些奇怪的氣泡——二十多年,就只見過這么一次,簡直像神話!據我的經驗,可能在云海下面——也就是大九湖、陰峪河下面說不定正在下雨,上面的太陽照射得太猛時,下面的氣壓產生一種蒸氣,往上沖,沖出云海,咚的一聲破滅了。其實下面下雨,上面陽光普照的情景并不少見,可為什么都沒有發生這種大泡泡奇觀呢?像這么靜止不動的、絕對平面的云海,我在小范圍里見過,在某一個山谷,或是某一面背風處,但沒有見過氣泡;這樣的云海一般出現在冬天。冬天的云海是輕柔的,動得緩慢,像貓子走過時的樣子。而夏天因受暖濕氣流和季風的影響,云海是流動的,變幻急遽,充滿著驚慌和朝氣,詭譎和瘋狂。

有一種云海,是永遠恭謙在山尖之下的,它總是讓山尖露出來,當地人叫它“云山”。它依山勢高低形成,決不淹沒山尖;這是夏日常見的一種流云,有風,無風,有雨,無雨,這云都留下一個山尖,從遠處看,也就幾米高的樣子。當你看云時,云海里到處是龜背似的山峰,奶子似的山峰,巨人橫臥似的山峰,好像水到了一定的水位,就不會再上漲了,山尖是浮著的,輕如覆瓢。

夏日的流云它又是對神農千峰臣伏的一種云彩。那你說夏日的山是不是有一種煞氣呢?我見到過一次萬山覆沒,而唯有白水漂的一塊巉巖從云海里突出來,它并不高,它在山腰,為什么云彩無法吞沒它呢?我看到巉巖腳下,小灌木們全都莫名其妙地倒向一邊,露出惶悚。等云海散去的第二天,我去了那塊石頭那里,什么都沒有,它跟周圍的石頭沒有兩樣,也并不凸出,可為什么云彩那么怕它?這其中的奧秘說得清楚嗎?只能說,這塊石頭有煞氣??墒窃颇?,云也是有生命的,它并不是虛幻的東西,它生生滅滅,來去無蹤,但它一樣會有煞氣、秀氣、神氣、怪氣。

有一種云海,是在將雨未雨時,天上的云就下來了,是云,不是霧,霧是灰蒙蒙的,這云卻是白的,純白純白。它們總是順著靠陰峪河方向的山脊,一條一條地嘩嘩淌向山底,不斷地滾動,像瀑布,一下子沒有了,一下子又流來了。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它們是從哪兒來的,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云。是不是在隘口的那邊,有一條云河潰口了呢?這云瀑跟云龍有相似之處,云龍是潛龍,它又怪了,它是從遠處的山谷向近處潛游而來的,它搖頭擺尾,踢踏著云霧煙塵,吞吐著萬千氣象,可它只流動在山谷的根部,它在山谷里跟那峽谷的驚濤沆瀣一氣,鬼鬼祟祟,使你感到山谷的懼怕和險惡。在陰峪河的峽谷里,在反音梁子的峽谷里,在巨鋸巖的峽谷里,都傳說過有巨大的癩嘟(癩蛤?。?,有水怪,它們眼似銅鈴,目光如電,伸出毛茸茸的大爪子,從深潭里躍出來要抓巖上行走的人,它們只要出現,便會妖霧騰騰,黃煙陣陣,整個峽谷都是一片嗆人的硫磺味,然后,一定是暴雨如注。只要你拿石頭砸它,不出三分鐘,冰雹就砸下來了,砸得你渾身傷痕,雖然那時候在百步之外還是太陽如火。而這云龍與它們有沒有關系呢?反正,我對那些潛踵而來的云龍是敬畏的,那白色的精靈會帶來一股從山洞淌出的腥味,給人的感覺是黏糊糊的。

哈,我還看見過一種云海,也就是當地人說的那種云山形成后,讓山尖露出崢嶸后,另外,會生出一層薄如蟬翼的云紗來,像一個玻璃罩子,罩住群山;它們呈弧形。有這樣的罩子也一定是雨過天晴之后,而且你必須神清氣爽,雙眼明亮,才會看見那一層罩子,如此嚴密地罩在山頂上,仿佛會有一只手把它揭開(那又是誰的手把它蓋上的呢?),美人似的山尖就躺在那個透明罩子里,啊,讓她睡吧,這個睡美人。你在說,在心里說,并且祝福,讓這樣的“羅帳輕輕”心生柔情。你會記起年輕時在學校里讀過的一首古詩,那陳谷子爛芝麻的蒙蒙眬眬的意境竟出現在你的意識中了,吃懶豆腐的意識,挖天蔥的意識,獨居的意識,荒無人煙并且衰老、哮喘、胡子拉碴的意識。這真是!羅帳輕輕,后面的詞句是什么啦?是五更寒?是被翻紅浪?是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你都忘了,你好笑。后來,那個玻璃罩子無形地消隱了,在更遠的山岡又形成了。你發現眼睛發酸,并且,使勁眨幾下會眨出一顆顆的淚珠兒來。

你別看這云彩無根無基的,軟綿綿的,可它發起力來它能變成樹,變成漩渦,變成喉嚨,千千萬萬的喉嚨。我曾看到過云海里的漩渦,那比三峽的漩渦大多啦,嘩嘩嘩嘩地就漩下去了,很深很深,深不見底,那不就是喉嚨嗎?那是云海的喉嚨,接著你就會聽見群山奔潮。有一天我真的聽見了云潮的吼叫,是云潮,不是風,也不是樹,它們往往向一個方向拉直了身子急馳,你看著看著自己的身子都會倒下,整個群山飛速地往后退,云繃緊了弦啦,云在瘋狂地射向一個地方,就像億萬顆流星,橫掃千軍。云的驚恐是可怕的,它們一定受到了什么刺激。而最安詳、巍峨、瑰麗的云就是云林——瞧,它們站起來啦,它們壁立千仞,它們也有強硬的頸脖和身子,跟巴東埡的石林比,云林更高大,高不可攀,直指青空;它們大大小小,千姿百態。早晨起來,太陽像一張喝了蜂蜜靈芝酒的鄉長的臉,東邊的遠天一條條的濃云和薄云交錯橫陳,濃云成為了赤金色,而薄云卻是橘黃色,霞光輕歌曼舞地飄曳而下,這時候,云林就突然形成了,形成在山影的上面,你還以為山長高了呢?哪來的這么高的山呀,該不又是蜃景吧?是陜西的山還是四川的山?是湖南的山還是云貴高原的山?都不是,是云,就是云,云被太陽染成了一根根高大的紅柱子,它像是石林,又像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遠古的城市的廢墟??茨?,在云林的最凸處,全成了泥金的顏色,而烘托它們的山巔的銳齒櫟樹尖,也像一支支燃燒的火炬,光潔的、蛋殼般的奶黃色在云林的襯景里,使得那低矮的山巒上的樹全在混沌之中,既肅穆也惺忪,像期待的墨綠色。這時石林更高,更沖騰,更紅,你仰視它,你望著,看它們悄悄地、慢慢地變化,高的變矮,矮的變高,胖的變瘦,瘦的更瘦,然后,太陽成了白金,云林成了絮團,成了奔馬或紅色的敗鱗殘甲,滿天飛散,而且,它們排列整齊,間隔相似,轉眼之間,噢,心境又不同啦。

不過,我最討厭的是一種陰濕的云海,它們是從山褶里,從山洞里跑出來的,帶著苔蘚、蝙蝠屎的霉味,它們凝重,濕漉漉的,你碰到它,頭發、衣裳就會濕透;它們從山這邊流到山那邊,又從山那邊流向山這邊,把山谷一條條灌滿。這云海一出現,那就是十天半月的連陰雨了。不過在我看來,最大的云海奇觀是頭頂上陽光刺眼,腳下的云海里雷聲轟鳴。且下著暴雨。你怎么知道山腳下正且雷且雨呢?那就得看云海了,如果周圍的云海波濤洶涌,焦躁不安,起伏劇烈,就算是你沒聽見雷聲,山腳下也是雷暴成災之時。如果雷聲大,你可以聽到悶悶的雷聲,像云海里有人推動巨石。不過,你是絕對看不到電光閃耀的,我一次也沒見過。我經常坐在塔門口,曬著毒烈的太陽,聽著云海里的雷聲,想著山下在田間勞作的農人,想著他們的蓑衣、斗笠、泥濘的村路和泥濘的田壟。這真是兩個世界,天上人間。在這樣的云海之上,我真的沒有感覺到我是一個神仙嗎?哈,我這樣的神仙,一個即將步履蹣跚的糟老頭子,抽著煙絲,衣衫陳舊,每天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的看山人;雙臂酸痛,不敢碰冷水,喝起酒來不要命的老鰥夫;我挑著覆滿落葉的水上坡、下坡,我不停地劈柴和垛柴,我端著槍無緣無故地在山上像一頭狼那樣嗥叫,我常常學著野獸的樣子把箭竹絞成一個窩躺在那里;在山上的四月到來的時候,可吃的只有箭竹筍,我就與各種野獸爭搶竹筍,我混雜在它們中間,挖著,扳著竹筍,熊、野豬、金絲猴和巖猴,還有野人、棺材獸,等等等等。你說,這樣的神仙不就是一個野人、山精嗎?我愛云海,那是真正屬于我的唯一的變幻莫測的、令人激動的世界。比起永遠是一副不變面孔的山岡、巴山冷杉和箭竹林、高山草甸來說,云海是我的激勵。它走了,而山還在,懸崖還在,每當我內心激烈地沖撞過后,看云彩散去,看漸漸清晰起來的近嶺、遠山、天空,大地是如此的清朗,山崖是如此的結實,我會突然找到便認知于一種支撐。是誰安撫我?與經常出現的幻覺和幻聽搏斗,戰勝它們,包括戰勝想一杯酒把我灌死的那種自虐、懶惰和恍惚??茨?,云彩一朵一朵地擦過懸崖,就像人擦過歲月,生命擦過世界。這動人的云彩,它們被懸崖撕碎了,永遠站在那兒的是山岡,你和我,嶙峋支撐的骨頭。你讓我站在這高高的山上,你能讓我相信那些神啊,仙啊,還有父親說過的什么復活嗎?至少我的女兒是不會復活的,我就在天上,我與天空如此貼近,與天空的星星,與云彩為伍。我下山去,我要理發,買兩三個好吃的肉包子和馓子,我說,今年的收成怎么樣?我的工資又加了嗎?然后,我拆開信來,讀著家書,一肚子的火,一肚子的牢騷和牽掛,一肚子的嘆息,然后,沽好一壺地封子酒,喜滋滋地回到我的塔中家園。

我站著的時候,云彩漫漶到我的腳下,云的波浪舔著我的褲腿,我感覺到,我不是山,也是一塊石頭。

就這樣,我煉成了石頭。

什么都不能動搖我,我心似鐵,一塊死鐵,有時候也會柔軟的鐵,看被誰,被什么揉搓和熔化。

有時候,我會被星空熔化。

這冰涼的星空,可它會熔化掉我。

雨住了。當我清理舊物的時候,星星出來了。星星出來的時候,就像突然結出的果子,就像我窗外的那一樹峨眉薔薇,伸手可摘。就這么近,就像床鋪下的滿滿的一地金豆子,有時晚上外出,一腳踏去,生怕星星把我滑倒個仰八叉。在漫長的總是難熬的一個又一個晚上,對星空的觀察是我最美妙的樂趣。那些被稱為飛碟的圓的、長的、草帽般的飛星我當然也喜歡,但并不是每天能見,而且它們稍縱即逝,我不太在意。我最喜歡的是看星星打架。哈,這些星星,它們如此地密密麻麻,就跟“文革”時廣場開批斗會的人一樣多,一樣擠。它們每天如此,為了爭搶位置,它們總是大打出手,打群架,打得煙塵滾滾。在更遠更高的地方,它們打架我看不見,可是那明亮的或模糊的星塵,就是它們整夜不停打斗攪起的塵霧。這就跟一群雞在糞堆上打架有什么兩樣呢。你們打吧,打吧,我看見這里還在打,而那里又打起來了,整個天空都在搏斗,肉搏,腳拳相加,不分勝負。真是好看,我在想著它們是什么樣的人,用頭撞,用肩膀撞,這些圓溜溜的星星,獨眼的或者肚臍發光的星星,太多啦,太多必然你啄我,我啄你,打吧打吧,打不贏的就站不住了,嘩——滑下來了。有時候滑下來一顆,有時候滑下來幾顆,有時候一個晚上一群一群地滑下來,好像整整一大塊的星星都沒有勁了,疲乏了,嘣嘣嘣嘣地往下掉,你伸手就能接到它們。有一天晚上,陜西方向的星星就垮掉了一大窩,半夜我起來解手時,看見它們還在三三兩兩地往下掉,我想,那邊天塌了,肯定要黑一片了,可第二天晚上,別的星星又占有了那一塊地方,又開始打,又滿天的煙霧星塵,好像黑社會搶占地盤火并一樣。當你看到夜夜滿天的星辰你會憂傷無助,無望,惶悚,你會感覺到隱隱的疼痛,來自心上的,你不知道這種沒有邊際的若即若離的荒涼會發生什么,無端的恐懼會攫住你,牽扯你,它是如此難以化解,除非你有強大的自制力,定眩力。我必須面對它,躲是躲不脫的,我就直視它,直視這密鴉鴉的古怪的星空,尋找它的罅隙,尋找它虛弱的部分下手。我先是盯住了銀河,那寬大的、流淌在頭頂的憤怒的河流。我找到了那兩顆母親小時候告訴我們的牛郎織女星。我把它們想象成兩顆眼睛,而銀河就是一條大蟒蛇?!澳憔褪且粭l大蟒,你能吃了我嗎?”我大聲地對它說。我對銀河說。這條橫亙在天空的僵死的大蟒,它正在游向四川,所以,我不能害怕它。它的眼睛緊緊盯著大九湖、巫山、萬縣、重慶、豐都或者涪陵,我被它忽略了,也許,它害怕神農架,它向另一個地方游去,或者,它正在冬眠。它被星星的亂石峽谷已經磨得氣息奄奄了,它在潰逃;它的眼睛變得那么小了,有時候只有一只是亮的,有時候還犯迷糊。讓星星的人流擒住它的尾巴,把它打死,剝掉,燉了!紅燒這條巨蟒。我還發現了一個巨大的和尚頭,我看見這個光溜溜的腦袋非常有氣度,他禪定著,瞻望著十堰、谷城和陜豫交界的地方。這個偉大的和尚怎么跑到天上去了呢?那兒就是西天樂土?和尚是安詳的,沒有苦臉,他長得如此豐儀萬端,胖胖的(胖人總是很可愛),后腦勺的贅肉也清晰可辨,鼻梁端正,嘴巴不大不小,人中長,眼睛炯炯有神,耳朵又長又厚。哈哈,多可愛的和尚,就像小時候我見過的廟里的和尚,和藹可親,舉止不驚不乍,步態從容。他如何修得這么一副神態,他是我的榜樣,是我的一面鏡子,是我永遠學習的楷模。沉著,冷靜,安逸,不怕鬼,不怕死,毫不在乎,吊兒郎當,韜光養晦,能活下去就活下去。你看,我找到了老師啦。我還找到了女人。我找到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長發飄飄,像在水里游泳一樣的,眼眸含情,秀氣的頸子,大大的乳房,適中的屁股,修長的腿。我真的找到了,我仔細地把她從星群中剝離出來,我花了整整一個夏天,終于把她拽出來了,清清楚楚,正貼在長江、興山方向。后來我真的很吃驚,興山不出美女嗎?不出王昭君嗎?她就是昭君娘娘?她眼睛似開似合,她看見我了?她沒看見我?她就那樣一副樣子,害羞的、若有所思的、心事重重的樣子,可憐可愛的樣子。有一段時間(甚至幾年)我若不朝她看一眼就不能入睡,我非得要看著她,定眼看她的乳房、大腿、下身、屁股時有一點邪念,那只是一晃而過的,并不往心里去的邪念。雖然我一個人在山上,可以無所顧忌地看她,盯著她看,可是,犯罪感依然存在。因為她太美了,她是天上的女人,她可能是一個神女,跟昭君娘娘一樣。有一次,我真的控制不住,就用瞭望火情的望遠鏡去看她,我抱著一種突然而至的下流想法,恨不得看到她肉里去,看個究竟,可是我那五千倍的望遠鏡里,她卻突然不見了,散開了,混入一團糟的星星。再用肉眼看呢,又出現了。我知道她一定生我的氣,說不定罵我個老流氓。后來,我又看上了金磨子。金磨子就是北斗七星。是副手磨,魯磨匠給我鑿的那種。有手柄,很好使力,很靈活,因為那是一副金磨子,金光閃亮的。有一天我在天上發現了這一副磨子,我感覺我的人就在變高,手就在伸長,可以抓到那個磨柄了。我推起星空的金磨,我磨黃豆——那應該是金豆,流出的汁是金汁兒,我煮地白菜、蹦芝麻葉子,那是金地白菜,金蹦芝麻,然后,我放更高的天蔥天蒜,放在星空里摘的調味佐料,啊,哪一塊星星生長的天蔥天蒜?哪一塊星星又可以掐一把香味撲鼻的紫蘇?天上——那,到處是金色的生姜和蒜頭,還有黃燦燦的辣椒,用銀河的凈水來煮。我每天在塔里磨著沉沉的石磨,想著天上的金磨。金磨慢慢地往下垂去,往北方垂去……啊,冬天來了,一年又將過去了。

為了對付漫長的冬季,我得趕快準備啦,準備油、鹽、腌菜、泡菜、大白菜,準備五千斤白炭,因為,至少有幾個月的封山,山路上的積雪最厚處達四米。那自然不是因為下了這么厚的雪,而是山坡上的積雪被風吹下路基。在這樣的高山上,下雪是沒有雪花的,全是雪晶兒,雪子兒,它們下了就會簌簌地往路基上滾。這漫長難耐的冬季幾乎就沒有火險了,路斷人稀。整天我就呆在塔里,烤火,聽聽收音機?;蛘吣贸鲋裱┣恋缴缴先ス涔?。但是,路上也還是有一些行人,山下不遠白水漂的路,是鴉子口唯一通往四川巫山和大九湖的路,不管雪多深,也還有三兩行人,踏著深深的積雪,背著骯臟的大牛仔包向山那邊走去,特別是近幾年,到了春節臨近,就會有大批的人不辭勞苦跋雪而歸。他們總會繞幾步叩我的塔門,到塔里來坐坐,烤烤火。他們大都頭發深長,蓬亂,神色倦怠,所有的故事都是被包工頭克扣了工錢,春節回來,身無分文,饑寒交迫。還給我說,誰誰一同出去的,被瓦斯爆炸炸死了,誰塌死了,誰的一只膀子斷了。我就把懶豆腐放在火盆上,邀他們吃飯。這些可憐的人,他們比我差多啦,我還能守著一個地方拿工資,可他們能守著什么呢?我讓他們好走,我看見他們吃飽了飯,抹著很不容易被食物催出的汗珠,對我一聲一聲地致謝。我說走吧走吧,有人回來就不錯了,錢就去他媽毬吧。這些人一碗湯湯水水的懶豆腐就把他們復活了,他們是些山外的野草。他們很容易滿足,可是,他們辛辛苦苦地一年,連吃懶豆腐都不能滿足。春節過后,他們又要沿著來路出去,他們會給我背來一些洋芋、紅薯、芫荽,他們又將懷著新一年的希望,向山外走去。我目送著他們,我的心里既慶幸又悲傷;為自己慶幸,為他們悲傷。在另一個春節來臨的時候,他們又會像候鳥準時出現在這大雪深厚的山路上,也會有一個、兩個、三五個不能回來了,在山外死了。又是身無分文,又是吃懶豆腐,并說:“蘇伯,能不能把野花椒和山椒多放一點?一年都沒有吃咱們山里的口味了,味寡淡得啥都不想吃?!蔽耶斎坏脻M足他們。

那我跟他們比快活多啦。我打發日子的辦法就是盯著懶豆腐想主意。在開始的日子里,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度過日復一日,日似一日的日子,后來,我發現,懶豆腐總不能這么吃吧,我把它吃出了花樣,我對我自己說:這一頓咸一點,下一頓又淡一點。第二天我就說,這一頓我要辣一點了??墒抢钡梦椅竿?,睡不著覺,下一頓我就放棄了辣椒,然后抓起了花椒,說,這一頓麻一點。麻得我口舌不清時,到了又該做飯的時候,看著咕嘟咕嘟冒熱氣的懶豆腐,我就說:這次干脆酸一點,倒進了醋。哈,太酸啦,再下一頓,我就以醬為主了,放豆瓣醬,黑乎乎的,好吃。再然后呢,放地白菜,再放藁本葉,再放蹦芝麻葉,再吃山馬齒莧清火,再煮洋芋果了……不知不覺,一個星期過去了,多容易混呀,找到了這個竅門,再下個星期又這么來,嚯,半個月過去了。我把日子一點一點分割著過,就像小時候跳房子,一步一步地跳。我的鍋,如何不是熱氣騰騰,香味撲鼻?我的酒杯如何不是興味盎然,碧波蕩漾?我的臉膛如何不是紅光四射,知足常樂?

我開始磨豆腐。

一宿無話。

早晨起來,太陽掃去了陰霾,陽光像干草堆一樣黃爽爽的。我還有許多的東西來不及清理,我想趁天晴到陰峪河一趟,我收拾了一包半新不舊的衣裳和鞋子給魯娃子拿去,他們出坡干活用得著的。我拿著鏨子和包袱出門的時候聽到了拖拉機的聲音。喲,是養路的上山了,拖著碎石子。難得見到他們上山一趟。我在臺階上遠遠地朝那路上望著,駕駛室里跳下來一個人,竟然是田菊英,我的前妻!

我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鎖門也不是,不鎖門也不是。

田菊英越走越近,她是朝這邊來的,我先是看見她的頭頂,她的頭上全是白發,在太陽的直射下像一堆冬日的茅草。她提著一個大黑的塑料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我老遠說:

“你來干什么?”

我的口氣也不算生硬,也不算軟和。

“我來看看燕子?!?/p>

她上了臺階,她徑直走進塔里,她沒朝我看,她很隨便,仿佛這兒是她的家。

“我昨晚夢見了燕子,”她又說,“她說她在那邊缺錢花?!?/p>

是不是我昨晚也想到了燕子,把信息傳給了山下幾十里外的她?她現在在咱們保護區管理局打掃衛生。

“我給她燒點紙了就走的?!彼f。在她拿出火紙、香簽時,又說:“聽說你要下山了?!?/p>

“這關你什么事?”我說。

“我只是問問?!彼f。然后,她拿起火紙,香,又找我要了包火柴,出門向悶頭溝走去。

她當然有權利來看她的女兒。這是一樁不愉快的事情。好在今天的陽光不錯,整個山嶺該黃的黃,該綠的綠,該霧的霧。

我就只好等她回來了。然后我看著拖拉機上面的民工往路上用鍬拋石子。

算來,燕子應該是在這山上懷上的,在田菊英第一次來山上時?,F在,我們把燕子還給了這座山,我將什么都不帶走。我懶得想這樣的事。

五年前,局里的領導念及我幾十年一個人在山上艱辛守塔的功勞,說經研究決定,讓我轉一個小孩的戶口來局里并安排個合同工。我就說,把我那前妻轉過來吧。領導說,你們莫非要重歸于好?我說算了吧,我是念及她也失去了女兒,既算是局里也算是我對她的一點補償吧。我兒子在興山有個副食門面,我那前妻什么都沒有,家庭婦女。她過來了,算合同制工人,有工資,還有點小福利,加上打掃衛生撿拾的破爛,一個月可以搞到四五百塊錢,而過去,她分文沒有。這邊的函發過去了,我的兒子上山來了。兒子說,爸,就跟媽一塊過算了吧。我說,你放嗝,不要放嗝了!人怕傷心,樹怕傷根。我把她弄過來,是看在你妹妹的份上!我兒子說:那我們尊重您自己的意見。反正媽總是在念您的好,老說對不住您。我說,她為什么早不這樣說對不住我?晚啦,我不稀罕啦。我不稀罕別人說對不對得住我、我對不對得住你們??傊?,過去的事別提了。

現在,她來了,她穿著皮鞋,穿得干干凈凈,她拍了拍手上的香灰和泥巴,又去掏那個黑塑料袋子,掏出一件米黃色的毛背心來,好像怕我誤解,馬上說:“這是巧云給你織的,托我拿上來的。這兒還有一封信,我給你帶上來了?!彼研藕兔承姆旁诓鑾咨?,然后她說:“我走了?!?/p>

我這才朝她的臉上看,因為我聽見她的聲音有點發顫,她的臉上淚水像雨后的山溪,嘩啦嘩啦地在流,臉上卻沒有多少表情。她是在女兒的墳上哭了么?她是在哭女兒,還是在哭自己這一生的命?我的心有些亂了方寸,我忙喊住她,說:

“拿兩包香菇、木耳給巧云、兵兵帶去?!?/p>

這是順理成章的,媳婦巧云給我織了背心,我當然得給他們點東西,其實我是給眼前我的前妻的。我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我很快就把東西拿出來并用她拿來的那個塑料袋裝好了遞給她,我說:

“這是陰峪河的人給的,前些天我去給他們照莊稼看了獸跡?!?/p>

“你這么會看獸跡,那時候就不知道有驢頭狼來!”

她的話好突然,好噎人,還是那么噎人,一如既往,如年輕時一樣。

“不要提那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了!”我怒吼。

我看見她踏上那條紅石小路下山了,我看見她滿頭白發,我看見她渾身臃腫。

我忽然惶惑不知所措起來,我拿著鏨子。我突然有一種無家可歸的感覺,我突然虛弱不堪。我要下山么?我將到哪兒去?這石頭,這草甸,這二十多年來朝夕相看兩不厭的疏疏密密的巴山冷杉和秦嶺冷杉林,這華山松、匍地柏、枯枝梅,這滿山遍野的朝霧夕嵐,時晦時亮,時寒時曝的天空,現在都向我展示出它們疏離的情分,沒有一樁東西是我熟悉的,我再來跟它們打招呼,它們一定不會理我了。而我,在這兒白白過了幾十年嗎?山啊,山啊,看,這幾年滿山的箭竹林也死了,它們開了花,它們結了竹米,它們在死亡中站著,混跡于那些碧翠的生命中間,可是,它們死了,多穗石松和七筋姑草正從它們密不透風的死亡手臂里伸展出來。它們六十年一個輪回,它們必須開花,然后死去。莫非這竹子也像人一樣,也是有靈有性的。而我呢,我也將六十歲了,我將下山去,被這青翠的群山擠兌走了,它們給我的信息就是如此?下山去吧,下去吧,你老啦。

我真的老了嗎?我去年觀察到的四川的那場森林大火,報告給山下,山下后來反饋的信息是:我比地球遙感衛星探測到的火情報告早了整整一個小時。我的眼睛還好使。而前兩年因游客上山野炊而引發的火災,那時電臺沒有電,老式單邊電臺也沒有電,我只好噔噔地跑三十多里去報告,只兩個多小時就叫來了幾十人,而我除了氣喘外,身體沒有哪兒不適的。在這三千米的高山上,我沒有感到我的衰老,我說過,在四五月間,我會變得氣壯如牛,暴烈如虎,在箭竹林里與老熊、野豬、猴子們大打出手,爭搶竹筍。這算什么。又到春天的雁陣在凄厲地飛回來鳴叫時,冰雪乍裂,峽谷的河水蘇醒了,開始濞肆狂泄,我就做好了準備。我在吞云埡最后一片沒有死去的箭竹林里,拿著一尺多長的開山刀,還有一摔即響的土制炸彈,占據了有利地形后,就見一百多只恒河巖猴從吞云埡的石林刷刷刷地從積雪未消的樹冠上煙塵滾滾而來。它們稍微比我遲到了半個小時。我知道這群猴的猴首是只獨眼,極其兇殘,它們知道這山上只有我一個人,所以從不懼怕我。它在東西兩邊的隘口放了兩個哨,與一群公猴嘀咕了一會,猴群就分成了兩邊,近三十只身強力壯的公猴決定把我圍起來,其余的母猴下樹搶摘竹筍。猴子們幾個月的饑餓,面對鮮嫩的竹筍它們是不要命的。戰斗從天上地下同時打響,那是獨眼猴王的一個唿哨,天上的猴從樹冠撲向我,地下的猴一躍而起抓住我。我用刀背砍,我用拳頭砸,我摔炸彈,這當然只能嚇唬它們,而不敢真炸,但炸飛的土石如急雨一樣射向它們,打得它們哇哇亂叫。我的臉被它們抓破了,我抓破了它們;我的頭發被它們拔掉了,我也揪到了一把把的猴毛;我想折斷一只猴的爪子,猴也咬去了我的一塊耳朵。兩敗俱傷,腥風血雨,在吞云埡我氣勢如虹地與一百多只巖猴搏斗,我踏著夕陽而歸,背簍里是十多斤翡翠般的竹筍。雖然我兩眼充血,面帶爪痕,可那些百多只的猴子呢?它們什么都沒得到。

這一場人猴大戰不過是小試牛刀。我與一頭棕黑的老熊爭斗才是驚心動魄,有趣萬分呢。那是四月底五月頭,滿山的杜鵑花一下子被陽光和春風點燃了,呼啦啦地燃著,鼓蕩著,狂亂著。老熊從洞里醒過來啦,睜眼一看,嗬,好紅的花花世界,它舔了舔冰涼的腳掌,把它舔熱后,站了起來,它直指吞云埡。它在漫長的睡眠里醒來后還是哈欠不斷,惺忪怠倦,所有的關節都銹了,需要陽光和飲食來潤滑。還有嘴巴,要通過不停地咀嚼食物來喚醒身體的各種感覺與欲望。但是它想,那個家伙不會讓我吃到剛剛破土而出的竹筍,那個家伙也是個食量驚人的東西,饕餮鬼。那個家伙是誰,是我,蘇寶良。它一看,果然本人在此。

“滾開!”我說。

我端著槍,我知道此時那老熊就會出動了,這是有規律的。不止一頭,可能會有幾頭。老熊那時還不太兇狠,還沒有到發情的季節,雖然杜鵑花的花事在慫恿人,撩撥人干野蠻的勾當,但是畢竟肚腹空空,脂肪不多,筋骨松軟,血液太涼。

老熊聞到了竹筍的美妙氣味,它的黏涎從嘴角不停地流出來,幾十米就聞得到那種十分沖人的惡心的涎味兒。我看見它站了起來。它的站立比我還高,身材寬大,兩只前爪已經作好了刨人的準備——這就是攻擊的前兆。它這么站立,胸前就露出了一個小碗大的白點,那正是它心臟的位置。

我舉起了槍。

熊知道,它的致命的弱點被暴露出來了,它看見了槍,它認識槍。熊是通人性的,它知道什么東西對它有威脅,什么東西對它沒有威脅。它知道我不會扣動扳機真朝它射擊。這個家伙,它為何知道呢?

它沒有發怒,它走了過來。

它把屁股對著我,它那肥碩的蠢笨的屁股。意思是:你掰你的,我掰我的。

可是整整一個冬天我也很少吃到蔬菜,就這一小塊竹子了,我不能讓它占有我的竹筍。我用槍挑它的屁股,我看它怎樣。我并沒有想到后果,因為我的心態并不老,我有時以為我還是個小孩兒呢。我就敢摸你的屁股!

我挑了它一下,它的屁股抬了抬,依然折竹筍往口里送。我又挑了它一下,我用槍捅它,捅它的痛處。那是頭公熊。我看見它的臉扭歪了一下,感覺到了疼痛,可是它并不在意,依然在搶掰竹筍。最好的竹筍是不能讓它吃掉的,我跑過去抵它的腦袋,用手去抓它手上的竹筍。一大把竹筍被我們搶斷了,我搶到了一些,老熊卻生氣地把剩下的竹筍丟到了地下,睜著通紅的小眼睛望著我。

“滾開!”我再吼,“你也配吃我的竹筍嗎?你以為我真不敢開槍?”

我說。我在它的面前一根一根折竹筍,我用刀砍,一手拿刀,一手拿槍。老熊又站了起來!老熊扒住我的背簍!老熊把手伸進了簍里,抓出了我一大把竹筍。我甩不開它,我只好脫下背簍的背筋,老熊全身伏在背簍上,嘩啦一聲,把我的背簍壓癟啦,竹片全折斷啦。它呼呼地喘氣,嚼出筍渣子來,還想尋那癟背簍里現成的竹筍。我用槍,用腳一把將它推下山巖。這可需要力氣。老熊往山下打了好幾個滾,它從一棵野花椒樹下站了起來,它被激怒了。它呼呼地就躥上了坡,簡直比利箭還快,一巴掌打過來。我的衣裳撕爛了。嘿,你別看它還是筋骨酸軟,可它的本相一露出來,它還是頭真熊!我身手還矯健,我一讓,衣裳掉了一塊,我正想打一架呢,我憋了一個冬天,我想打,想喊,想發瘋。我就不開槍吧,不讓開就不開,我抓住槍頭,用槍托劈它個狗日的狗熊!我說:“你踏了我的花簍??!”我一槍托過去,它站了起來,我死死地抓住它的兩個爪子,不讓它的牙齒靠近我。我不能開槍,我就不可以用腳踢那個白點,它的心臟嗎?我站得很穩,我反正是兩只腳站立的,而它站著,兩個短短的、侏儒癥般的后腿就不能伸展用力了。我進,它退;它進,我退。我們在竹林里翻滾,壓斷了好多清甜的竹筍。我反正不讓它的牙齒靠近我,我還時不時踢它的心臟,并踢它的雞巴。我說:“你這個夢游家伙!回山洞里做夢去吧!”老熊的肚子是空的,那兒一碰就疼,甭說心臟了。把我的衣裳全抓壞了,可是它抓不到我的肉,抓不到我的臉,后來它不想打了,它想跟我做朋友。它坐在那兒,向我伸出手,要我分一些竹筍與它。我收拾著踏爛的竹簍,把竹筍往簍里塞。我回去時,它就跟著我,一直跟到我的塔里,坐在臺階上。為了報復我不給它竹筍,它摔壞了我三盆好不容易挖來養著的小叢紅景天,然后,嗚嗚地跑了。它一定是還沒有完全從冬眠中醒來,否則,早要了我的命。

面對神農架最兇狠的野豬我也是不怕的。有一次在一個叫一碗水的山谷那兒,五頭野豬帶著一大窩豬娃攔住了我的去路。它們剛在一碗水的泥潭里滾了泥,渾身舒坦,一個個泥巴裹著硬毛,就剩下一對血紅的眼珠和六寸長的獠牙??次业陌?,我像狼一樣嗥叫起來,在幾十年的與山中野物的交往中,我自己也變得像一頭野獸了:我嘴巴寬大,黑洞洞的,牙齒外露,舌頭猩紅,我不停地發出比狼還恐怖的聲音,足足號叫了一個小時,硬是把這群野豬給唬跑了。在這樣的山上,誰能有我如此激昂、膨脹的生命?可是,一旦我下山去,我就徹底地衰老了嗎?就一文不值,成了個臭皮囊了?

我拆開養路隊捎來的那封信,啊,是河南寫來的,一個學生。沒有什么。又是不停地問候啦,又是問蘇叔為什么不給他回信啦,又是感激恩人啦,并且說,我還要來神農架,我要來看您??墒俏覍⒆吡?,你到哪兒去看我。是哪一年的事,我記不住啦,我的記憶力真的差了,我是不是的確老了?我救了他,一個小伙子,學生,他只身到神農架來,遇到了冰雹,他穿得太單薄,他敲我的門,在晚上十點多鐘,鬼知道我怎么敢開那個門的,難道我就不怕打劫的,不怕是野獸撞門?我記不到我是怎么開的門,我提一把斧頭嗎?我提著斧頭,我說,說不定是個討歇的人呢,我這里常有討歇的人,我沒有碰見過壞人,只要碰見過一回,別人干掉我非常簡單,我睡覺死了一樣,躺下就打鼾,把我殺了,把我剁成八塊,我可能還在睡覺。我開了門,一個人直通通地倒了進來,都凍僵啦,真像一根柱子,就那么倒進塔里了。他哪知道神農架的氣候呀,他穿那么單薄,一件薄薄的夾克,單褲,涼鞋,可外頭下了冰雹,那還不凍成冰棍。就這樣,我救了他一命,他在我塔里住了一個星期,復原了,走了,經常來信。

我且放下這樣的事情,我去了陰峪河。

一路上的紅樺向我翻弄著它們的卷皮,這秋天,到處是深紫色的風,遍山吹著,樹上是守著果實成熟的椋鳥,樹下是等著菌子和漿果落下后腐敗的嗡嗡的蒼蠅,在這往峽谷走去的路上,比起死氣沉沉的山頂,真是熱鬧多了。莊稼呢?莊稼許多人都匆匆地收了,沒有守莊稼的窩棚,沒有出坡的人,沒有羊也沒有牛,甚至沒有向生人狂吠的狗。魯娃子的家緊鎖了,有的房子拆掉了,瓦揭下了。我走進一家,總算遇見了一個老人和半大的少年。他們告訴我:老蘇,你都忘了嗎,咱們村不是要搬遷嗎?

瞧我這記性!

的確,說搬就搬了,這里面是保護區的中心,這里的野獸太多,莊稼人無法生存了。有的守莊稼的孩子被老熊吃了,有一個守莊稼的少年半夜翻身,手上拽著的火銃扳機繩子絆動了,正好打到了來換班的父親……

“魯娃子呢?”

“魯娃子不是搬到宜都去了嗎?他沒到你那兒去?他肯定要去的,他是太匆忙了,鄉里派了車,從九道水和廟包那邊上公路的。你要知道,牛他可是自己趕去的,走了五天五夜,聽說牛蹄子全走腫了……”

“我是來給他還鏨子的?!蔽覜]說我要下山了。

“鏨子,誰還要這個東西呀,都搬到有電的地方去了,魯娃子回來說,他們那兒的電是三峽的水電,才五角錢一度,都用了電磨和粉碎機啦。你看看,滿村丟的都是磨子,不要那玩意啦,你想要,你背十副回去?!?/p>

我去村里轉了轉,果然,到處丟棄著石磨,它們將和這空無一人的村子一起慢慢地風化,長苔,被落葉和歲月覆蓋。

可我還在想,我下山了會常來陰峪河村里走走的。假如我再來,除了老熊、野豬和虎豹還有什么呢?還有荒涼的鳥鳴和如火如荼的從堂屋里長出的白蒿嗎?

我攥著那把鏨子,還有無法送出的包袱,打道回府。

這更加亂了我的方寸。

我在來陰峪河時還在想,我還可以申請在山上待幾年,我習慣了這兒的一切,我就這么干吧,而現在我在想,我待在山上還有什么意思呢?那些零亂的、鬧哄哄的獸跡還需要我來看嗎?我站在昔日被人簇擁的坡田里,老鴰在亂叫著,八哥和斑鳩在啄食沒有收凈的蟲眼苞谷。當我還沒有離開,這兒已經物是人非了,我到哪兒去尋找魯娃子他們并串門呢?村里那苞谷酒的香味還從我的幻覺里傳來,炊煙裊裊,人們大叫著我的名字:寶良哥,寶良叔,寶良伯,老蘇,狗日的,等等。他們不再需要我了,我也像一塊曾經生長過許多沉甸甸的秋天的土地,現在拋荒了。

我回到塔里,沒吃,沒喝,在黑暗中坐了整整四個小時。

我打開電臺,我對陶大溝說:

“算了吧,大狗子,幫我給局長說,我就待在山上吧,我死也死在山上了,都走了,我也不走?!?/p>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又變卦了。

“嘿,明天車就上山了,人家小賴一家三口都來了,你怎么像三歲的娃兒,屙尿變?!?/p>

“我……”

我只好慢慢吞吞地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有什么東西呢?我發現我自己的東西好像都是為山上準備的,如果運下山,將一無是處,連我的臉盆,我的茶杯,我穿的長統雨靴也是為這個瞭望塔而存在的,它們離開了這里,將不再是它們,是另外一些不中用的垃圾,比石頭和朽木都不如。那怎么搬呀?塔樓底下的那一大垛木柴,我慢慢劈好積攢的木柴,當我細看它們時,我的天,它們至少可以充裕地燒上五個冬天!在它的里面,可能很有幾個鶇鳥的鳥窩。另一些東西是國家的,電臺呀,電機呀,望遠鏡呀,包括那露出填充物的沙發。每年的獎狀都貼在塔里了,這算是瞭望塔的榮譽;最大的榮譽被稱為“華中第一哨”,省里頒的;還有“預警先鋒”、“降火金睛”……它們都發黃了,陳舊了,新鮮的,也被我用糨糊牢牢地貼在了墻壁上。窗戶朽了,雨潲進來時總是積水成災,打雷的時候墻上帶電,這也是要給小賴交代并要想法解決的,人家一家三口,有很小的孩子。

我等著接班的那一家上來,我每天惶惶地看著那條上山的公路,兩天后,拖拉機拖來了那一家。

塔里霎時變得沸騰起來,幾乎禿頂的小賴顯得很興奮。他為何如此興奮呢?他忙前忙后,兩塊臉漲得通紅,好像喝過了酒一樣,兩顆大金牙齜出來笑得合不攏嘴。他以為上山來就像到北京做駙馬么?這有啥可高興的?這讓我難以理解,對他產生了嚴重的反感。他的老婆呢?一個小女人,瘦瘦丁丁的,要模樣沒模樣,要肉沒肉,就像一個上山偷挖藥材的四川女人。

“老蘇還沒有收拾?!毙≠噷ν侠瓩C上的師傅說。他們不知道把東西放在哪兒。他們把東西放在廳里了,有多少東西呀,全堆在那里,好像把一個家全搬來了,完整的家,甚至還有一副小鋼磨,一個小粉碎機。而且,還有兩頭豬!

豬現在占據著柴垛的一個位置了,豬的叫聲和他們一伙騰木柴的吵鬧聲驚飛了好幾只鶇鳥。一時間, 瞭望塔里的情形全部亂了。還有一個臉皮糙黑得像驢皮的小女孩在塔里瘋瘋癲癲地亂跑,從樓上跑到樓下,又從樓下跑到樓上。怎么,這兒儼然變成他們的家,他們的樂園啦?我就大聲對小賴說:“伙計,管好你的妮子,不要讓她扶著墻上樓,小心雷電,這墻上打雷的時候都帶電!”小賴不屑地對我說:“都快冬天了,哪兒來的雷呀?!蔽艺f:“冬天也有雷,你知道什么,這山上的事情你什么也不知道?!?/p>

“我們晚上住哪兒呢?”他說。他只關心這個。

我說:“我沒想到你們來得這么快。莫非要我今天就走,我什么也不教你?領導是怎么給你說的?領導沒交代什么嗎?”

“領導什么也沒交代,要我上山,要你下山?!?/p>

“胡搞,胡雞巴搞,”我說,“你會使用電臺嗎?你會看山火?你知道從哪里到哪里是歸瞭望塔巡視的路線?……”

“老蘇,”他說,“你歇歇火,蘇伯,那你就讓我學嘛,你就教我嘛?!?/p>

他們站在我的對面,小賴,他的老婆,他的女兒,還有拖拉機師傅。那個師傅之所以不走,是因為他等著我把東西搬上車去。

天就漸漸黑了。他們做他們的飯,我做我的飯。他們叫我過去吃,他們帶了酒。我不過去。我對來客是非常熱情的,可是今天不行,我感覺不舒服。我與他們保持著距離。

有一個房間是空出來了,就是魯磨匠死掉的那個房間,他們全偎在那里面,嘰嘰喳喳,過一會就沒有聲息。那個晚上我很久才睡著,腦子里全是群山,我好像在群山之間飛翔,像一只鳥,巡視著神農頂的周圍,溝溝壑壑,就像翻一本書,一本巨大的書。我飛翔的時候,好像群山就是我的身子,哪兒都是我;樹,懸崖,一望無邊的死去的箭竹,都是。

早晨,我像無數個早晨爬起來,打開房門,心態一如既往??梢灰姀d里的情景,我才記起來我所面臨的事情。我往外走去洗盥,上廁所,等我一出門,我看到的一切突然使我改變了我已經作出的決定——它本來就很脆弱。

小賴的小妮子正蹲在我的磨子上,泥濘的雙腳踏在上面,上面好像全是濕的,那小妮子正在捋褲子——她在磨眼里撒了一泡尿!

“這是干什么?好大的膽!小賴!你管不管你的妮子!”我發現我的聲音是咆哮著的,我突然變得激動甚至憤怒。這樣下賤的妮子,我的天!她比得上我的嬌嬌寶貝燕子嗎?

小賴清理著他的東西,他一準被清早這巨大的吼聲弄蒙了,他跑過來怔怔地看著我說:“看您……您……?”

“那是磨豆腐的磨子,看她在上面做了些啥呀!”

他終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終于極不自然地哈哈大笑起來:“您還要這副磨子?您不是已經把它掀到外頭來了嗎?您生這么大的氣?!?/p>

“我為什么不要這副磨子?我磨了幾十年豆腐的磨子,竟讓她一泡尿給污了。你去叫領導來,讓他們來說說。去呀,你們都去呀!看我的磨子是不是尿罐!”

都應聲出來了,一共四個人。我在那兒嚷嚷,驅趕他們,把他們趕出塔外,毫無商量的余地。我看見他們詫異而絕望地向拖拉機上面爬著,他們肯定以為眼前的人一定是一只野獸,他們四個人,空著手,開著空拖拉機慌慌張張地向山下去了。像一群國民黨逃兵。

過了一會,塔里又寂靜了下來,跟往常一樣。我站在那里,像一根樹樁,一動沒動。我笑了嗎?我笑了一聲,像母雞的打鳴。然后我用發抖的雙手在墻角里拿起了扁擔,挑起水桶。我邁不動腿。我感到我的一邊的腿和一邊的手在慢慢麻去,半邊臉也突然麻木了。我無法控制住我的憤怒和委屈。我站不穩啦,我扶住墻,我問我自己:“我這是怎么啦?我……”

我的手松垂了下來,兩只木桶離開了扁擔,骨轆骨轆地向山坡下滾去。好半天,它們撞擊石頭的聲音還在晨霧里沉悶作響。

選自《鐘山》2002年第2期

原刊責編 賈夢瑋

本刊責編 郭 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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