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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覺與經驗

2018-08-22 19:03鐘華連
中國攝影 2018年7期
關鍵詞:登科攝影家攝影

鐘華連

少有人天生就知道自己可以干什么,適合做什么,但有的人會通過一些契機,一些經歷經驗的累積,意識到自己的天賦,更少有人在有了這意識后,會堅定不移地在適合自己的道路上往前走,而且越走越精彩。作為對中國當代攝影產生過重要影響的攝影人李媚,她的攝影之路便是如此。在這條路上,她早期當過攝影師,后來做編輯、攝影評論、策展,而貫穿其主要攝影生涯的是編輯工作。

李媚,1952年出生于貴州安順,1975年到安順文化館工作,1976年初開始接觸和學習攝影,1983年獲得首屆女攝影工作者展覽金牌和銅牌獎。1984年李媚在苗小康的激勵下,在深圳聯合創辦《現代攝影》雜志(1984-1993年),自此徹底從攝影師轉變為圖片編輯,并將編輯當作自己的終身職業。1988-1990年,她主編以書代刊的《攝影》叢書(共6輯),后來又創辦新聞月刊《焦點》(1994-1998年),2003年還在《中國國家地理》雜志擔任藝術總監。她主編的那些刊物影響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攝影的生態演變,為中國攝影界注入了先鋒的姿態與紀實的精神,推動了上世紀90年代對紀實攝影的討論熱潮,她也成為那時候的旗幟性人物。

李媚曾給莊學本、侯登科、林永惠、張新民、線云強、顏長江、杜英男等攝影師編輯個人作品集,并主編《中國攝影家叢書》(22本)、《攝影家》叢書(10本)。她還策劃過不少重要展覽,包括2009年擔任第三屆廣州國際攝影雙年展及“莊學本百年誕辰回顧展1909-2009”的主策展人,2013年擔任“靈光與后靈光:首屆北京國際攝影雙年展”策展人,2016年策劃“侯登科攝影回顧展1978-2002”,還策劃2007年至今的歷屆侯登科紀實攝影獎的相關展覽。她憑著自己對照片的感性直覺和閱讀經驗,去發現攝影師的特點,有些甚至是攝影師自身都沒有意識到的,而攝影師在發揚自己的特點時也慢慢形成了自己的觀點和風格。她還會鼓勵攝影師寫下照片背后的故事,或是自己不斷整理、挖掘攝影師過往的文獻資料來編寫攝影師豐富的攝影生涯,難怪會有不少攝影師說,李媚改變了我。她編輯的那些攝影書,策劃的那些攝影展覽,不僅成就了攝影師,也為中國當代攝影留下了大量彌足珍貴的文本,至今仍在中國攝影界傳播,依然激勵與感召著新一代攝影人。

和李媚的訪談是在《中國攝影》雜志社的會議室進行的,她家在北京的懷柔郊區,她說:“家太遠,還是等我哪天進城約你?!边@種為他人考慮的舉動很貼合她的編輯態度。采訪那天她剛好進城辦事,我們聊了兩個多小時,似乎她這幾十年的攝影之路都濃縮在了那個下午。記得采訪前,她還強調說,圖片編輯是很直覺的東西,不好談。不過,后來似乎隨著采訪過程中她對自己攝影經歷的“剖析”,三十多年的編輯經驗很自然地總結出來了。作為后輩的我除了抱著學習的心態,更多的是欽佩,面談結束后仍然是意猶未盡。她在回家路上還給我補充發了一段微信語音,大概說的是,作為一名編輯,你需要有經驗有眼光,但同時還要經?;氐阶髡叩牧錾先タ紤],而不是以編輯的姿態去完全控制,這點挺重要的。

您是先做了攝影師,不久后去深圳辦《現代攝影》,轉變為專業攝影編輯,為什么會有這種轉變?

這不是自己選擇的,而是有一個機會剛好出現。去深圳之前,1983年在《大眾攝影》工作過一段時間,這是我學習攝影的重要經歷,那段時間讓我接觸一些編輯的事情,起碼知道圖片放大的比例、版式,了解了一些編輯的工作程序,但沒有覺得自己要做編輯。其實,即便1984年到了深圳做《現代攝影》的時候,我曾經想過回去繼續拍照片。那時候一直認為我是應該拍照,而不是去做編輯。我當時去深圳有一個特別簡單的目的,《現代攝影》創辦人苗小康跟我說,你到深圳工作賺錢很容易,你很快就能買一臺尼康相機,這對于我是非常具有誘惑的。不過在深圳我沒有賺到買尼康相機的錢,最后還是苗小康送了臺尼康相機給我。

我曾經特別適應不了深圳環境,下決心要回去,而且我確實也回去了一個多月。1984年貴州電視臺的專題部主任想要我去做專題。最后我想了想,雜志扔在那是很沒有誠信的事情,雖然我那時候并不是雜志的主要負責人,然后又回去了。其實當時讓我走不了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讀者。那時候《現代攝影》是自辦發行,跟讀者的聯系很直接,每一個讀者的名字地址都是手抄的,這種方式讓你覺得每一個訂戶都是特別具體的人,而且我們經常收到很多讀者來信,大家對雜志都充滿期待。

那時候覺得能夠辦這樣一本雜志,在當時的中國也是特別難得的機會,編輯的自主權非常大。我在《大眾攝影》工作過,我知道用一組稿子有多難,也深知對于地方作者來說,發表一張照片是多么困難的事情。在《現代攝影》只要我覺得這組稿子好,就可以上了,這種自由讓人很興奮。而且我會注意去發現很多不知名的人,我是從基層地方來的人,對于那些基層的攝影者可能內心天然地就會有一種體諒。另外,我覺得自己能發現一些好的作者,讓他們的照片變成文本,這個價值當時也是很吸引人的。結果沒想到回去以后,編輯就成為我的終身職業。

所以您回去之后,后來也沒想過如果有機會還要成為攝影師?

從來沒有想過了。1985年跟于德水等一些朋友去過一次黃河,我發現自己已經不怎么會拍照片了。當你看到的東西多了之后會影響拍照時的判斷,至少不會像以前那么敏捷,手、眼睛,和我所預期的東西有特別大的差異,我總是處于完全不滿意的狀態,沒有一張照片能讓自己覺得很興奮。我后來慢慢意識到,雖然自己不能作為一個攝影家了,但編輯可能比我作為一個拍照片的人更有價值,也更適合我。

編輯在哪些方面吸引了您,如何堅定了自己適合走這條路的信念?

當《現代攝影》慢慢選擇了自己的方向,而且在中國成為前衛攝影雜志的時候,我越來越知道,它對于攝影的價值,它的文化貢獻,所以我覺得自己能夠為這樣的雜志工作還是很難得的事。

其實做編輯,更重要是文化視野和思想開放程度,這很重要,同時自己要與你工作的媒體共同生長。當然,作為圖片編輯對圖片的判斷是最基本的,這種東西是逐漸生長起來的,我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對圖片有一種天生的感受力,這種天賦在這樣一種工作狀態當中被喚醒了?比如有一次,當時剛到《現代攝影》做美編的韓磊在編輯部的玻璃墻上貼了一張他在河南拍的小照片。我一看到那張照片,就覺得眼睛被刺了一下,馬上要他的照片看,后來在雜志上發了一組他的作品。我覺得這種對照片的敏感性是圖片編輯很重要的東西,可能這就屬于天分吧。通過你的目光,可能會對一個作者產生很大的影響和提升。好多當代重要的攝影家的作品,都是在《現代攝影》首發的,你能看到他們的藝術歷程,并且參與其中,這對于我也是非常美好的。我曾經說過,我做編輯最重要的是渴望交流。

上面談到《現代攝影》,此外您還主編過《焦點》雜志,后來還去《中國國家地理》雜志擔任藝術總監,身為攝影或視覺雜志的編輯,不僅要處理文字,還得有對照片的判斷和編輯,更重要的是要懂得如何處理圖文關系??煞窬唧w談談這三本雜志的特點,分享下您的編輯經驗,尤其是圖片編輯,您是如何策劃選題,開設欄目,等等。

《現代攝影》最重要的是對于中國現狀的改變和推動。在創辦《現代攝影》的時候,已有很清晰的定位,它是一本專業性雜志,那就得在專業領域里對專業的現狀和問題提出看法,并且要去推動和改變它?!冬F代攝影》得益于1980年代的整體文化氣氛,那是一個文化思想的啟蒙時代,《現代攝影》便是這個時代的產物。

如果現在來看這本雜志最初的一二期,基本就是一個典型的沙龍雜志,但是那時候選擇沙龍是最便捷的對抗主流攝影觀念的方式。很快我們就對于沙龍的東西不滿足了,選擇了現代主義的方向。1989年對我是有特別重大影響的年份,從這以后關于攝影和社會生活、歷史的關系想的更多了,我覺得攝影本來就應該干這件事情,這個想法越來越明確。進入1990年代,實際上我們的目標已經不僅僅是藝術了,我不太會把它定位成攝影圈子里的雜志,我覺得它應該是中國社會文化的一部分。在理論探討方面,我們找了很多作者都不是在攝影圈里面搞攝影評論的,我覺得這個圈子太貧乏了,作者很多都來自于美術界、哲學界和文學界,這也擴大了我的視野。我認為藝術千萬不要把自己束之高閣,一定是要在各種層面推進,深入越深,越說明你的豐富性,你的深度。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我才會慢慢覺得自己所推動的攝影不僅僅是關于藝術,它應該有一個更廣泛的面,攝影天然跟歷史、社會有非常緊密的關系,它本來就是一個記錄工具。

《現代攝影》的另一個貢獻是對國外攝影的介紹,在那個信息封閉的年代,打開一扇通向世界的窗對于中國的攝影太重要了。因為我們離香港很近,接觸到的東西比內陸地區更方便一些,這對我們有很大的幫助。比如,由于香港攝影家馮漢紀、王和璧等人的幫助,1985年4月出版的《現代攝影》第4期介紹了在香港舉辦的“美國當代攝影家作品展”;1986年,阿姆斯特丹畫廊的藝術總監洛倫佐·麥朗在香港做“歐洲攝影發展新趨勢”展覽,后來他把整個參展作品提供給我們,第10-15期,我們陸續刊登了這些作品。此外,《現代攝影》也連載翻譯很多外國文章和書籍,比如從第20期開始連載的《攝影哲學》一書,到最后一期(32期)時還差一章沒有全書刊登完。1998年我給《人民攝影報》開專欄時,補發了最后一章。

而《焦點》是在這樣一個意愿推動之下誕生的,當時我們發現中國圖片傳播非常有限,圖片對現實生活的介入更有限。除了官方媒體的圖片,你看不到別的東西。但實際上攝影的記錄功能那么強大,我覺得我們有一種社會責任和歷史擔當,要去推動攝影跟中國社會關系的密切性,推動攝影對社會生活的介入,所以才會想著把《現代攝影》變成《焦點》,這是一份綜合性新聞文化月刊。

《焦點》雜志設計了一個本刊報告,讓每一期都有一個主題。因為在做《現代攝影》期間,1988年我主編的《攝影》叢書,從第2期開始就有一個紀實攝影的專集,我們形成了這種主題性的編輯方法。這種方法沿用到《焦點》雜志上。其實在1990年代初以前,整個中國雜志很少有每一期圍繞一個話題進行,都是一個個欄目。另外,圖文關系,以及導語、內容、標題之間的關系,還有圖片大小比例,我們都是從美國的《生活》雜志和《時代周刊》上學來的,當然我們會根據中國的情況再做調整,慢慢發展出自己的風格,除了每期的主題,還有一些其他的欄目設計。

我們也發現,在《焦點》的時候可以使用的攝影圖片范圍很窄。在《焦點》雜志之前有一本雜志叫做《海南紀實》,它就是一個圖文雜志,雖然印的很糟糕,照片質量也不好,但它的發行曾到一百萬份。這本雜志最大特點就是為數不多的使用大量圖片的時事新聞類雜志,一下子在中國產生了極大的影響,這讓我看到了公眾對于圖片的需求?!督裹c》試刊出來后,我們在一家廣告公司做過一次讀者調查,從這個調查可以看到,90%以上的讀者對于文字的判斷是非常明確的,但是70%-80%的人對圖片的判斷都是極模糊的。我曾經常講,在中國圖盲比文盲還要多,因為在我們整個傳播和教育里面視覺的位置很微弱。當然,現在不同了, “80后”“90后”的人都是在圖像的環境里面成長的。圖片是一個敞開的世界,我覺得對于圖片的閱讀是需要培養的,做《焦點》時我們也是特別希望去做這方面的努力。

當時《焦點》雜志做過很多選題,在中國還挺先鋒的。第1期做的是失業問題,那時候關于失業問題媒體基本上都不怎么敢談。我們還動員全雜志的人做了“廣州火車站24小時”的采訪,當時廣州火車站是當時全國最亂的地方,雜志社只有一個攝影記者王寧德,我們邀請了《羊城晚報》顏長江參加拍攝,司機和設計也參與拍攝,二人一組,分了幾個小組,每一小組負責一個片區,將那個地方發生的每一個事件用圖文記錄下來,我們的采訪持續了24小時,發現平均5到10分鐘就會發生一起案件。

后來到《中國國家地理》,我純粹做圖片,這之前的工作讓我對人文地理方面的圖片也有不少接觸。在《中國國家地理》待的時間不到一年,當時我主要負責圖片的組稿和編輯,關于圖片和文字在一本雜志里面的呈現與美編也有很多磨合。我當時還提案建立簽約攝影師制度,不是有活就干的那種,而是所有選題都在編輯指導之下,利用地理所的專家資源,攝影師和專家合作,做深入的選題,讓自己也可能變成這方面的專家。我認為這本雜志是最有可能做這事的,當然,這只是一個夢想。

1988-1989年,您和浙江攝影出版社合作出版《攝影》叢書,這是您編輯攝影圖書的開始嗎?這和雜志的編輯有什么不同?您前面談到從第二輯開始以專題的方式出版,可否詳細談談這套書的編輯?

《攝影》叢書其實是以書代刊的雜志,因為那時候期刊號是國家控制的資源,很難批下來。版面和開本上相比《現代攝影》和《焦點》顯得更有書卷氣,正度16的開本,叢書沒有專職設計,第一二期是我做的版式,第三期是張海兒做的,后來韓磊來了他也做過。第一輯是在摸索,有點散亂,是好的攝影家和好照片的概念,有張海兒、呂楠等攝影師的照片;從第二輯以后才開始以主題專集的方式出現,做的是紀實攝影專集;第三輯的主題是“阿爾勒1988—第十九屆阿爾勒攝影節”;第四輯的主題是“港臺當代攝影”;第五輯是“面孔”;第六輯是“風景”,顛覆傳統的“風光攝影”,提出了風景的概念。每輯會圍繞主題組一些文章,這套書還刊登了好多高水平的翻譯文論。

從這套書開始我意識到如果要介紹一位攝影師,不是兩三張照片就可以的,雖然人們記憶當中會有對一張照片的強烈印象,但是這一張照片是在一個背景里面產生的,這很重要。我們跟浙江攝影出版社合作期間,有一段時間從經營方面考慮,把《現代攝影》的方向變成了商業攝影。后來跟出版社合約結束之后,1992年3月出版的第26期《現代攝影》由三大塊面組成:當代攝影家、攝影史、理論研究,每期以二十余版面的篇幅對中國攝影家進行研究性介紹。而這套叢書也影響了后來的《焦點》,這點上面也已談到。這套以書代刊的叢書在我的職業編輯生涯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它和《現代攝影》是相互聯系的,這兩本雜志在當時是全國重要的視覺類刊物。

您編的第一本攝影書是?第一次編書感覺怎么樣?

編輯的第一本應該是1989年浙江攝影出版社出版的《侯登科攝影作品集》,薄薄的、灰色的一本書。侯登科自己先自選一堆照片,我從中按照好照片的標準再做選擇,這本書的封面和內頁的版式都是我做的。編輯第一本攝影作品集,是單張好照片的概念。

您還編輯過《倫敦的日子—杜英男攝影作品》《東北人—林永惠攝影作品集》《麥客—黃土地上的候鳥》《流坑—中國農業社會最后的標本》《最后的三峽》《后9·11》《戰友—線云強軍旅攝影作品》等單個攝影師的作品集,這樣的圖書您是以怎樣的編輯思路進行?可以一兩本書來具體談談。

杜英男的《倫敦的日子》,應該是我嘗試編的第一本圖文書。其實有些書最開始作者是完全想到能夠最終成為一本書出版的,作者經常給我講了一些經歷或者看過他們拍攝的一些照片,我感覺有意思,于是和作者一起討論,提出一些建議,然后幫助他們找出版社,最終促成書的出版?!秱惗氐娜兆印愤€獲得《北京青年報》2000年度最佳圖文書?!尔溈汀返淖詈笠徽碌奈淖植糠质俏医ㄗh老侯(侯登科)回到麥客家鄉,去找他拍攝過的那些人采訪?!读骺印肥俏业谝淮伟凑杖祟悓W方式編輯的文本,和張新民來來回回交流過好多次。

林永惠在拍《東北人》前,他在我們家住了差不多一個月,給他看了好多國外攝影家的作品畫冊,和他交流討論,完全改變了他的攝影觀念,他之前在深圳辦了一個展覽,全部是宏大敘事和唯美的照片,最后和他討論拍攝這部作品的方式,甚至包括建議他用6×6方畫幅。

您這些年編了兩本大部頭攝影書,2009年的《莊學本全集》和2016年的《侯登科的世界》,里面的照片和文字量都很大。前者是以圖文方式混排,以時間為線索來編排;后者是照片和文字單出一冊,作品部分里面沒有像通常攝影集那種主頁面的編輯方式。這兩本書我看到的共同點是,您盡可能放入更多的照片,所以照片有大有小,而且有些頁面是鋪滿照片的,印象很深的是,同一場景或角度的照片對頁并置,一邊放一張,另一邊小圖鋪滿。您可否具體談談這兩本書的圖片編輯。

《莊學本全集》肯定是要體現他的雙重價值,他既是一個藝術家,又是一個影像人類學者。他留下了那么多的文字,做過了那么多的調查報告,文獻成為這本書一個特別重要的部分。同時他作為藝術家,也是非常厲害的,要把他最光彩的照片呈現出來,我覺得莊學本最光彩的就是他的肖像作品。所以當時跟《莊學本全集》的設計師王序討論的時候特別強調,希望能夠把他這兩點都特鮮明地體現出來。

從看過莊學本的圖像之后,一直有一個想法就是希望在他百年誕辰之際做一個回顧展,同時做一套全集。一開始我對全集沒有概念,后來請教了廣州中山大學的鄧啟耀老師,他告訴我全集的概念是什么,全集即“所有”。最后把所有能收集到的幾千張照片,沒有做篩選地基本都放在書里,因為沒有什么好和不好。莊學本留下了九本調查日記和兩本1949年之后參加全國少數民族訪問團的日記,這些日記的整理是特別大的工作量,因為他的日記好多是鉛筆寫的,而且是豎排、沒有標點符號,他的家屬整理了一部分,我整理了一部分。

當收集、整理的時候,實際上編輯線索就有了,除了莊學本的這兩種貢獻之外,還要去梳理他攝影生涯的脈絡,他之前是干什么的?他怎么會是這樣?所以書中涵蓋了莊學本1928-1933年期間的攝影習作、1934-1941年邊地考察的全部作品、新近找到的少量1942-1944年印度時期的作品以及1950-1963年之間的作品。書里還放有莊學本自己擬的攝影作品目錄,雖然這個目錄不是全目錄,但是你可以通過這個目錄知道他重視的東西是什么,而且如果有人做研究的話,也可以通過這個目錄發現消失了的圖片。

為了說服出版社和廣東美術館出這本全集,我用了一個極笨的辦法,自己學了排版軟件,把所有圖片和文字落實到版面上,包括圖文怎么弄,作品大圖和檔案似的小圖排列,單元版塊的劃分等。那段時間我每天早上起床就開始干這件事情,吃完飯中午小歇一下,一直干到吃晚飯到晚上12點,干了好幾個月,最后全書有800多頁的量、六十萬字。這么做非常有必要,因為那時候出版社有點不想出了,需要很多錢,差不多40萬元(人民幣)。后來時任廣東美術館館長王璜生到北京看了我做的全書初稿后,他同意美術館出一半出版社出一半,這本書最后才能出來。

編輯《侯登科的世界》也是特別熬人。為什么沒有叫做全集,因為它不是全集,不是他全部留下的照片和文字,他有四萬張照片不可能全用,他的日記,這里面有很多個人隱私的東西,你沒有權力全部公布出來,必須有選擇。這套書最后分為上下兩卷,上卷為作品集,下卷為文獻集。上卷的作品呈現了侯登科的全部拍攝經歷:早期習作、鄉村日常、“麥客”、“民工”、“四方城”、“計劃生育突擊”、以地區和主題劃分單元,他有些主題拍攝時間很長,比如“麥客”,“民工”,但是如果把全部的主題編在一起也不對,他的這些主題與他拍攝的那些日常鄉村生活在時間上是并置的,所以把這兩大主題穿插在其中。除早期學習階段外,侯登科的影像一直處于比較恒定的狀態,階段性的變化并不大。因此,單元里的作品編輯打亂了時間順序,完全根據視覺節奏與邏輯排序。近4000張圖片,以拍攝時間、地點順序排列形成侯登科攝影軌跡的圖片檔案。其中專列一個“侯登科自選作品”單元,這個單元只是侯登科自選作品的一部分,這個部分的重要在于它提供了作者本人對自己作品的判斷與選擇。同時還有把侯登科用過的膠片羅列出來,呈現材料的變化。

我其實是在編《侯登科的世界》的時候重新發現侯登科的,我覺得自己以前對他并不完全了解,他就像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侯登科出現在我面前。決定開始做回顧展和編這本書的時候,初選了一兩個文件夾我就不行了,頸椎病犯的特別厲害,我跟于德水說:“我不行了,你選吧,你先初選?!碑斘覀儼鸦仡櫿沟恼掌x出來的時候,我并不認為侯登科是大師,當然他是一個很好的攝影家,但是我沒覺得他有那么厲害,那么好。這個問題讓我內心一直很糾結。后來想,好不容易有一次做回顧展和書的機會,如果不把他的原始圖片全部看過,至少是沒有盡到責任的。于是我決定全部從頭到尾看一遍。就是在看這一遍的過程當中,我發現了一個侯登科,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侯登科的世界》和侯登科攝影回顧展的結果,我突然在這些照片里面看到了他靈魂精神與視覺的統一性,看到了他在觀看與框取方式上的靈性、獨特、精彩,我一下就感覺到他對中國攝影在視覺觀看上的獨到貢獻,他是國際性的中國攝影大師。當時真的是非常激動。我把第二次選的底片送給付羽放大的時候,付羽說,這才是期待與想象中的侯登科。

下卷文獻集大概有50萬字,侯登科寫的攝影文論、日記和書信。我當時想把選好的日記交給錄入公司,錄入公司的人認不懂他的字,我就拿一個錄音機讀,讀完再把磁帶寄給他們錄入,然后我自己再慢慢一遍一遍地看,整個侯登科的文字全部下來有40多萬字。

書中為什么會出現一張大照片和一堆小照片的對頁并置,其實讓人們了解一位攝影家面對一個場景的時候,他的工作狀態是怎樣的,這是研究這位攝影家必不可少的環節。

您目前編輯的攝影圖書,哪本書最滿意?

沒有最滿意的,每一本都有遺憾?!肚f學本全集》相對要滿意一些,但是遺憾還是在的,我其實對自己還是蠻挑剔的。

《莊學本全集》的日記部分,出版社刪掉了一些東西,挺可惜的。比如,解放后,莊學本有一個賬單被刪掉了,理個發多少錢,買一個小本子多少錢?買塊肥皂多少錢?他有一個很詳細的賬單,這里面可以反映的東西太多了,莊學本的生活狀態,還有那個時代的社會環境,等等。還有就是后來家屬拿出一本莊學本自己做的相冊,這么重要的文獻竟然沒編進書里也沒有展出真是永遠的遺憾。真是要慎用“全集”這兩個字??!

《侯登科的世界》留下的遺憾更大。侯登科其實留下了他1980年首次個展的完整的照片和他自己手書的前言,同時他留下了早期一些實驗性的習作,如果把這些呈現出來,你會更加了解侯登科是怎么從繪畫走向攝影,再從沙龍走向紀實的。非常遺憾在我編書的時候沒有看到過些東西,所以書里面只有一個章節:從繪畫走向攝影。因為做展覽時,于德水把侯登科的全部照片帶到了深圳,我才看到原來還有這么多重要的東西。所以我在展覽里加了 “從沙龍走向紀實”的部分。這是我和于德水在前期工作溝通上的疏忽。當我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書還沒有印刷,我趕緊給出版社殷社長打電話,希望能夠以別冊的方式補進書里。他說遺憾總歸是有的,以后再說吧。另外,這本書還有一個硬傷,把一張別人的照片當成老侯的作品了。還有這套書的設計不理想,最后是雅昌的設計師救場,時間太緊了,也只能作罷。

前面談到了一些書和雜志的設計,你自己也會做些攝影書的設計,你覺得編輯和設計是怎樣一種關系?

我覺得一個好的編輯還是要懂一些設計,跟設計師溝通很重要,你必須要有這種溝通,你最后的編輯意圖才可以比較完整地體現出來。我覺得跟好的設計師合作特別重要,能互相刺激和啟發。設計是最重要的體現環節,最后你編得再好沒有合適的設計全完蛋。前幾年編了一本河南輝縣攝影師周振華老先生在1960年代拍攝中國的畫冊《愚公移山:一個時代的宏大愿景》,算是我和設計師溝通呈現得挺好的一本書,為了更好地呈現內容,從開本到不同內容的用紙,關于文獻的處理都做得挺好的。其實設計不僅是版式好不好看的問題,你用的每一種方式都要說出一個理由:為什么要這樣。

您策劃過不少展覽,除了莊學本、侯登科的回顧展,您還擔任過第三屆廣州國際攝影雙年展、首屆北京國際攝影雙年展的策展人。關于展覽作品的選擇,在空間上的呈現,您可否分享下您的經驗。

莊學本、侯登科的回顧展都和書是同時進行的。所以展覽的結構脈絡和書大致相似,以作品和文獻的呈現梳理他們的整個攝影和部分的生命歷程。當然展覽也不可能把書里的所有內容都展出來,展覽也會彌補一些書中沒有的內容。比如書里遺漏的侯登科最早在臨潼文化館辦的個展,在回顧展的時候就還原了一個電子版,用屏幕來呈現。兩個展覽都配合展出了很多文獻資料的原稿。

兩個展覽的作品都采用傳統銀鹽紙基相紙制作方式,并且完全保留了作品底片的傷痕狀態,尤其是年代更久遠的莊學本。莊學本之前在休斯敦做過一次展覽,當時的作品都是打印的,照片修得很漂亮,我覺得這不是莊學本,你必須得要完整呈現他的底片傷痕,這些傷痕就是歷史傷痕??!我覺得這一點作為中國人可能比較有體會。放底片時,我們希望忠實還原莊學本作品底片所有的印記、傷痕、斑點,這是歲月留下來的東西,也是他生命經歷的過程。這兩個展覽都是付羽放的照片,能和付羽合作真是非常幸運和愉快的事情。他真是付出了全部的努力,在這個過程中去接近他們理解他們。當我看付羽全部放好的侯登科照片時,禁不住淚流滿面,他們彼此相遇都是件有福的事。

兩次雙年展都是王璜生館長主持的,廣州雙年展我做主策展人,那是第一次做這么大的展覽,為此工作了兩年時間。莊學本回顧展就是那次雙年展里的一個特展。我們都是一個策展人團隊共同工作。和王館一起工作是非常愉快的經歷。做編輯和策展人的幸運就在于你能夠和一些最好的人合作,可以學到很多的東西。那種相互激發靈感的時刻真是非常的美妙!

展覽空間呈現是極其重要的事情。很多時候有好的東西但是沒有好的空間呈現,而且所有的展覽你一定是受制于空間的局限,很難碰到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的空間。廣州國際攝影雙年展在廣東美術館,已經很好了,團隊很專業,空間也能比較自由地分配,但是因為展覽內容那么多,每一個空間的設計會很挑戰,比如這個攝影家作品和那個攝影家作品之間的關系,他們相互之間應該形成一個場域,有時候1+1不是等于2,可能等于3、等于4、等于很多。還有作品的排序,大空間和小空間的關系,這些都特別重要,這些都要基于策展人對攝影家作品的認識,如果策展人缺乏對視覺的敏感,那肯定不行。我常常覺得編輯其實是一個很經驗性的事情,是通過實踐呈現出來的經驗和直覺。

您從2002年開始在魯迅美術學院攝影系擔任客座教授,講的是“報道攝影和圖片編輯”,不知您現在是否還在教學?可否具體談下您是怎么教圖片編輯這門課的?

現在沒在教了。圖片編輯首先從讀圖開始,讀圖的一些要素,比如說信息,信息分好幾類,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和背景的關系,還有文字和圖片所構成的信息。接下來是一些圖片編輯的類型和體例,不同的編輯體例有不同的編輯方式。還會講圖片與圖片之間的關系,圖片的排序,圖片敘事、閱讀節奏、語境的實現等。讓學生有做一些練習,比如,我會拿一大堆圖片攤在桌上,讓大家從照片的并置中感受不同的敘述與情緒的變化。最后10個人一個小組建一個模擬的雜志編輯部,從討論選題、拍攝、編輯、設計排版,最后完成一本雜志。

您一直與攝影師保持密切的聯系,您覺得圖片編輯和攝影師是怎樣一種合作關系?

互相依靠的關系。其實對于編輯來講是有目的性的,在不同媒體工作,會根據需求尋找不同的攝影師。在尋找這些攝影師的過程中,我覺得交流還是很重要的,編輯和攝影師有時候不是投稿和用稿的關系,要使人家信任你,然后同時你也要直言不諱地表達你的看法,慢慢建立這種信任以后,攝影家就會在長期拍攝過程當中和你保持比較長期的交流。比如說杜英男,他和身邊朋友分享他的照片時正好碰上了一個編輯,結果就會不一樣,最后會促使他有一個成果,而這成果對他來講挺重要的。有一個文本以后,它是一個證明,如果沒有,攝影師很難向別人介紹自己。文本會是一種推動,也會給攝影師提供一些機會。

我在看攝影家的作品時,總會有一種合并同類項的概念。每當你編輯選擇照片的時候,你會發現每一個攝影家在他們長期拍攝當中,會有一些觀察習慣不自覺地散落在各個不同階段,我會用這個概念把一些同類的東西集中起來,這種方式會常常帶來驚喜,你可能就會發現攝影師的一種特性,他就是這樣看事物的,這是他區別于別人的地方。這一點很重要。所以有時候我給攝影師選照片,選出來后,他們會覺得特別驚訝:這是我的照片嗎?這可能是他自己在看自己的照片過程中不一定看得到的,所以從某種意義說有些攝影師是被編輯發現的。

編輯對攝影家們確實有很大幫助,甚至會使他建立一種自信。當然編輯肯定也會有走眼的時候,也會有對一個人預見、判斷失誤的時候。

現在越來越多攝影師關注圖片編輯,你覺得攝影師有必要了解編輯工作嗎?為什么?

那當然非常有必要,如果攝影師了解圖片編輯,他就知道圖片傳播根據不同的目的和文本應該怎么選擇照片、怎么給照片排序。我覺得攝影師關注圖片編輯,甚至是親自做一些這方面的工作是很重要的。

您從事編輯三十多年,各種編輯工作方式都有接觸,這么多年編輯工作也發生了很大變化,您怎么看待編輯職業,尤其是圖片編輯、攝影編輯?

你看到現在所有傳播結果都是編輯的結果。那次做廣州攝影雙年展時,我做了一個關于汶川地震的展覽,展覽照片包括汶川人自己拍的照片、媒體用的照片,還有我自己選的照片和汶川人自選的照片。同時請每個汶川人說明選這張照片的理由。這樣能夠呈現不同角度和立場挑選照片的差異性,你會感覺到作品與個人之間的關系,職業和非職業之間的關系。媒體全都是災難,強烈震撼的視覺,但是汶川人不是這樣,他們選的都是可以寄托他美好希望的、與他個人生活有關的,記得有個人選的照片,畫面里是一個很破的房子,他說這是倒塌了的他家的房子,對別人可能沒有意義,對他來說很重要。

我認為圖片可以運用到各個不同的領域,它在各個不同領域里面有不同的特點,編輯要隨著不同媒體的需要去調整自己對照片的看法,去尋找和選擇。比如,我做《焦點》時強調選有信息量的說明問題的照片,有些可能并不符合專業領域里的照片評價體系,構圖沒有那么美,但是我覺得這張照片能說明問題。做《焦點》時,關于藝術追求推到后頭去了,最重要的是信息。在《中國國家地理》時,主要是人文地理,首先要有一個地理的概念,這一點非常重要。

您對年輕的圖片編輯有什么建議,如何能成為更好的圖片編輯?

最重要的是全身心地熱愛編輯這件事,愛就是動力,你就可以去做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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