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霧（短篇小說）

肖靜，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武漢市簽約作家、湖北省朗誦藝術家協會會員。出版長篇小說《轉身》，長篇紀實文學《金色人生》，發表中短篇小說《靜水深流》《零下七度的沸騰》《老街》《情感成本》等，作品散見于《芳草》《湖南文學》等期刊。

1

蟬一直叫，很響，日頭明晃晃的。嫌熱，都懶得上街。林莉不擔心水果賣不出去，她覺得，女人都離不開水果。她總是想，怎樣把鋪子盤大點，再大點，比如，寬敞的店鋪里，可愛的水果們像城里人一樣，優雅整齊地排列在鋁合金架子上。小四說，別折騰了，你就安心給我生個公主吧，老娘說話算數的。林莉低下頭，看著肚子，里面小寶貝好像在打拳，拱得肚皮一會向左一會向右，幸福感一上來，就不再想擴張水果店的事了。她想，一切都等孩子出生了再說吧。

林莉從小生活在鄉下，窮怕了，好不容易進了城，如果真的像小四說的，在城里有一套寫著自己名字的房子，就太好了。何況，不僅僅是一套房子呢。她對著肚子說，一定要爭口氣??！小四輕輕拍拍林莉水嫩嫩的臉，說，姑娘打扮娘，放心吧。一旁的和生正在擦水果，也笑著說，是啊是啊，表姐一定會生個漂亮姑娘。自從林莉懷孕，就把鄉下的表弟和生叫來了。

劉老太有四個兒子，老大老二老三結婚后生了三個小和尚，劉老太就特別想換個花樣要個孫女，并放出話來，小四生了女孩，就可以得到劉家一半家產。

林莉并不指望一半的家產，她只想有一套房子。她到處打聽，得到一個宮廷秘方，只要依據夫妻的生辰八字，推算一個圓房的日子，想生男就生男想生女就生女。

這個七月就可以揭曉答案。太陽像辣椒樣火爆，走在馬路上，腳底板燙疼了?？上胫袀€粉嫩嫩嬌滴滴的姑娘就要降臨，林莉一點兒也不覺得天熱，心里反倒有一絲清風吹過。

早晨六點的樣子，林莉的肚子開始隱痛，漸漸疼得明顯起來，一陣一陣的。林莉連忙猛推小四，哎，肚子好疼啊，怕是要生了。

小四正睡得香甜，迷迷糊糊地哼了句：“生就生唄?！睕]過一會，小四一個激靈坐起來，“哎呀，要生了？快快，上醫院?！鄙焓肿ゼ股谰屯^上套。

到了醫院，醫生說才開了三指，不急。

小四打著呵欠，陪著林莉樓上樓下地轉。不大一會，天色大亮，熱氣蒸騰，林莉身上的汗珠直往下滾。

“林莉，是要生了吧？”聽到背后有人打招呼，林莉回頭一看，原來是蔣素梅。蔣素梅個子高挑，臉上架一副金絲邊眼鏡，講一口京腔。她在大廠當干部，每天都到林莉的水果攤上挑幾樣時令水果，從不還價，稱完了，還要跟林莉聊聊天再走。蔣素梅的老公是大廠的一名處級領導，每天開著單位里的小車進進出出，生活早就奔了小康。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林莉非常喜歡聽馬路對面大廠上下班的軍號聲。每次軍號嘹亮地響起來，林莉都會把癡迷的眼光投射過去，看工人們趾高氣揚進出工廠，看萬人攢動的景象。林莉常想，要是能成為大廠的工人，摘掉農民的帽子，吃上商品糧，變成城鎮戶口，每月有固定收入，逢年過節還能領些福利，那多好呀。一想起這些，她就非常羨慕蔣素梅。

“蔣姐啊，你來這兒……做產檢嗎？”林莉疑惑地問。

蔣素梅搖搖頭，欲言又止。

“哎喲——”林莉感到肚子一陣劇痛，使勁揪住小四的胳膊。小四疼得嘴巴都歪了，兩人顧不得蔣素梅，朝產房方向去了。

幾個小時后，一個粉嫩嫩的女嬰落地。劉老太提著一罐雞湯進了產房，臉上笑得像一朵大菊花，放下湯罐就手拿條毛巾，邊抹林莉臉上的汗邊說：“我早幾年就起好了小名，就叫貝貝吧?！毙∷囊慌允掷镆话延鹈炔煌５貙χ掷驌u啊搖，喜滋滋地直點頭。

2

小四長得人高馬大，劍眉下一雙桃花眼總是彎彎的，黑長而綿密的頭發一根一根梳在腦后，臉頰上青春痘的印子，顯出一股陽剛之氣?？墒沁@幾天，他的陽剛之氣就快磨沒了。

劉老太整天把貝貝捧在手里不是搖就是晃，沒幾天貝貝就養成了壞習慣，除了吃奶的時候能安靜一會，不抱著晃，就一陣一陣哭。

小四已經抱著貝貝樓上樓下轉悠好幾個鐘頭了，汗直往下淌，渾身上下黏黏的，懷里軟軟的一團，炭燒一樣?；氐椒块g，看看墻上的掛鐘，快一點了，可貝貝依然瞪著圓溜溜的眼睛，比誰都精神，小四稍不晃動，她便哼哼嘰嘰?！斑€讓不讓人睡了？！”小四一時性急，將貝貝扔了出去，貝貝在空中劃了一個拋物線，重重地摔到床上，哇哇大哭起來。

林莉也被貝貝折磨得沒了人樣，一天睡不了一個完整的覺，趁小四把貝貝抱開，抓緊時間補覺。小四進門，她就醒了，睜開眼時，正看到這一幕，連忙翻身坐起，揪住小四的胳膊一陣死掐：“你瘋啦？不想抱，就給我滾?！?/p>

貝貝突然不哭了。林莉覺得貝貝受了驚嚇，抱起貝貝又是拍又是哄，一雙眼珠子紅紅地瞪著小四，幾乎暴突出來。溫柔秀氣的林莉變成了母老虎，小四也急了，“好好好，老子不管了，老子走行吧！”說完狠狠地將門踢開。

小四出了門走得飛快，本想去街東頭水果鋪，突然想到和生晚上在那兒過夜，連忙掉頭往街西頭自己的店里去。店里擺滿了咸菜，一股酸腐的氣味撲面而來。小四皺了皺眉，拉開折疊帆布椅，躺了上去，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第二天，太陽升老高，小四才打開鋁合金拉門，從鋪子里鉆出來。斜對面米店老板娘玲玲一臉奇怪的表情，問：“你怎么在這兒睡？”

小四撥拉著眼屎，苦著臉說：“想哪睡就哪睡……心里煩著呢?！?/p>

玲玲手腕上掛著一袋葵瓜子，邊說話，邊往嘴里扔進一粒，“一大早的，煩什么？”玲玲的老公是鐵路局的，跑車，三天兩頭不在家。她平時除了照看米店就是嗑瓜子，用她的話說就是：嘴里發麻，瓜子來壓。玲玲吃得好、穿得好，金銀首飾戴在脖子、手指、手腕上，一天到晚悠閑得很。

“唉，你們不要小孩是對的。這女人啊，一旦有了小孩，就變了。你看我，人不人鬼不鬼的，過得真沒意思?！?/p>

“看樣子，是跟嫂子吵架了吧？”

“哼?！毙∷囊膊淮鹪?，眼睛瞟著玲玲的胸脯。

玲玲嘴角微微一撇，鄙夷道：“莫把眼珠子看掉了，快回去伺候嫂子去吧?！蓖鲁鰞善献託?，扭著腰出了店門。

瞅著玲玲的背影，小四的眼神呆滯。之前一直沒注意，玲玲小巧玲瓏，該鼓的鼓，該凹的凹，尤其胸脯生得挺挺的，迷死個人。一股莫名的沖動，小四底下就有“帳篷”搭了起來。林莉一懷孕，就不讓小四碰，貝貝出世，林莉眼里就沒了他。每每憋得難受，小四就嘲笑自己都快變成和尚了。

晌午，天空飄著成團成團的烏云，空氣中一股黏黏濕濕的味道。小四店里的瓷磚冒著水珠。生意清淡，看天色，估計不會有人來了。小四突然覺得從沒有過的無聊，把店門掩了一半，將躺椅放平，手撐著一張報紙消磨時間。一道閃電劃過，一聲炸雷劈下，大滴大滴的水珠子稀稀落落就下來了。天色很快暗淡起來，小四索性關了門，用報紙蒙著臉閉目養神。

朦朧中，小四聽到有人拍門，很急?！靶∷?，小四，幫幫忙，我的店進水了……”是玲玲的聲音。

小四明白了，米店那一段地勢低。來不及多想，立刻起身開了門。玲玲狼狽地立在門前，小四說聲“走”，就沖了出去。

馬路成了河，雨水灌進了米店。玲玲昨天才進的一批米面全堆在地上，小四脫下T恤打著赤膊，把店里所有的板凳連在一起，扛起一袋一袋的米面就往上碼。

米面碼好了，小四流了一身的汗，玲玲一臉的笑，手里拿塊毛巾給小四擦汗：“太謝謝了！要不是你，我這大米白面就泡湯了?！?/p>

小四躲著玲玲，說：“我自己來，自己來?！?/p>

“別躲，我幫你擦背?！绷崃岽蟠蠓椒降?，小四不好拒絕。玲玲擦著擦著，毛巾就擦到了前胸，人也轉到小四面前。小四本就不好意思，想接過毛巾自己擦，卻抓住了玲玲的手。

濕漉漉的裙子緊緊貼在玲玲身上，曲線盡顯。小四的眼珠子轉不動了，呼吸急促，一把將玲玲摟到懷里……

從米店出來，小四就責備自己太沖動，街坊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多不好意思。到了夜里，小四卻不由自主想起玲玲，身體瞬間躁動起來。想著和林莉吵了架，還是要去哄一哄，便往林莉房里去，卻見母女倆已睡熟了。

小四無望地嘆口氣，這樣分房睡的生活從貝貝出生就開始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好多次，等貝貝睡熟，小四瞅機會過去，總是被林莉的謹小慎微搞得索然無味，多數情況更是直接被林莉推擋出門。

林莉做任何事都不緊不慢，不溫不火，即使戀愛的時候，也從不撒嬌任性，始終中規中矩。小四與林莉在一起從沒有過耳熱心跳，大概那時只想著搭伙過日子，找個媳婦傳宗接代吧。與玲玲有了零距離的接觸，小四就開始想玲玲了。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玲玲，也許是過于熟悉了，談婚論嫁時小四根本沒往一塊想過。這會，小四翻來覆去，直到雞叫才瞇著。

日影三竿，小四伸長懶腰起床，上街買了一碗熱干面，又加一杯米酒拍進肚里。抹去嘴上的芝麻醬，搖搖晃晃到了店門，朝米店望去。玲玲也正往這邊看，四目相對，小四心里怦怦亂跳，玲玲羞澀得低下頭。小四忍不住跑了過去。

“你過來做什么？”

“昨天……不好意思啊……沒嚇著你吧？”小四吞吞吐吐，臉漲得通紅。

“什么呀？！”玲玲低著頭，嘴里嘟囔著。小四一眨不眨地看著玲玲，不知說什么才好。

“還不走，叫人看見?！绷崃彷p聲說，小四連忙抬腳往外走。

一整天，小四滿腦子都是玲玲，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覺得自己的魂都叫玲玲牽走了。

夜幕降臨，小四無聊地躺在床上，呆呆望著天花板，心里像塞進了稻草似的。索性翻身下床，抓了一條濕毛巾，搭在肩上，出了門。

頭天下了雨，這會起了北風，小四感覺真是涼快?；椟S的燈影下，一群人正在打麻將，一看就知道玩的是輪流上的一種叫“晃晃”的麻將。玲玲手腕上掛著瓜子，在一旁觀戰。小四不露聲色走過去，對玲玲丟個眼色。玲玲對他抿抿嘴。

小四在街上溜達了大約十來分鐘，走到米店時，隱約看見玲玲倚在門框上。小四二話不說，一把將玲玲推進去，反身關了店門。

3

電視里說，工作是美麗的。林莉覺得這話說得真對，在月子里她就總是想著水果攤，她的工作就是盤水果。貝貝將近一歲時，劉老太提出親自帶貝貝，這樣林莉徹底閑下來可以安心賣水果了。但仍然不放和生回鄉下，她一直惦記著水果店擴張的事，到時候用自家人自然靠得住?？墒切∷耐嫘灾?，對此并不上心，有時深更半夜才回，不是酒氣熏天，就是神不守舍。林莉白天盤水果，晚上陪著貝貝玩，懶得管小四。

蔣素梅到水果鋪時，林莉正忙著用干布擦蘋果?！傲掷虺鰜砹?？”

“是呀蔣姐，快來，今天我進了你喜歡的煙臺蘋果?！?/p>

“好呀，那我多稱幾斤。哎，我發現你生孩子后更好看了?！笔Y素梅的話，像一勺蜂蜜攪進林莉嘴里，林莉笑瞇瞇地說：“別笑我，肥得不敢出門了?！绷掷蜷L得不算非常漂亮但至少中等姿色，皮膚白凈，眼珠子黝黑黝黑，鼻子挺直。

“你這叫豐滿，懂不懂？女人就要這樣，不能像我?！?/p>

林莉用余光掃一掃自己鼓鼓的乳房，厚厚的肩背，再瞧瞧蔣素梅瘦削的模樣，忍不住說：“你這么苗條，我才羨慕呢?！?/p>

有人來買水果了，林莉笑了笑，轉身招呼新顧客。蔣素梅欲言又止，發了一會呆，拎著買好的水果走了。

這天，林莉的水果鋪前來了個男人，一開口就要買十斤荔枝。

林莉覺得奇怪，隨口說：“大哥是自己吃嗎？”

“當然?！?/p>

“買多了不怕壞嗎？荔枝有點上火哩?！?/p>

“我老婆喜歡吃?！蹦腥祟^也不抬，盯著荔枝看來看去。

“喜歡吃也沒必要一次買太多，吃完再來買，反正我每天都出攤?！?/p>

男人詫異地看看林莉，微笑著說：“還真沒見過你這樣做買賣的，別的攤子都巴不得我全買了去。不過，你說的有道理，那就先來三斤吃了再說?！贝笾ΨQ好了，他從兜里掏出五十元錢，扔到案板上，拎起袋子就走。

林莉連忙說：“等等，還沒找錢?！?/p>

“不用找了?！蹦腥祟^也不回。

第二天，男人又來了。

林莉笑著迎上前去：“這么快就吃完了？”

“嗯，我老婆特別愛吃，我跟她說你讓我少買點，她說她常買你的水果?！?/p>

“你老婆？”

男人笑道：“是啊，蔣素梅?！?/p>

“噢——”聽說是蔣素梅的老公，林莉不由得打量起來：四十光景，中等個子，腹部凸起，一套米白色休閑裝，一雙白色軟牛皮鞋，很有派頭?！笆Y姐怎么啦？病了嗎？”

“小產?！蹦腥诵÷曊f，待荔枝稱好，男人又丟下五十塊。

“哎——”林莉不知怎么稱呼蔣素梅的老公，“昨天也沒找錢?！?/p>

男人早已擺著手走遠了。

晴朗的夜空綴著無數的星星，眼睛眨呀眨。三五成群納涼的人坐在大排檔里，桌上擺著蘸了辣椒醬的臭干子、炸得金黃欲滴的花生米、油膩膩的香辣小龍蝦，猜拳的猜拳，喝酒的喝酒。

林莉白天買了一籃土雞蛋，一包紅糖，去探望蔣素梅。說不清是因為蔣素梅人長得好看，還是她長期以來只買林莉的水果，林莉對蔣素梅有著不一般的好感。

蔣素梅曾告訴過林莉，她家在大廠宿舍主樓第五層左邊一戶。林莉摸上樓敲開門，頓時感覺眼花繚亂，蔣家光是客廳的燈，恐怕有幾十盞吧。

蔣素梅穿著一件蝦紅色絲綢吊帶睡衣，看起來高貴而性感?！笆悄阊?，林莉，快進來坐……”

客廳可真亮，林莉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坐到沙發上的，她環顧屋子，突然有些拘束了。林莉一直以為自己家裝修得就夠好的了，沒想到蔣素梅的家裝修得這么豪華，這才明白她與蔣素梅的世界差別很大。

“喝杯橙汁吧?！笔Y素梅挨著林莉坐下來，一股清幽的香氣若有若無的，林莉覺得那味道真好聞。

“最近生意還好吧？”

“還好?！绷掷驒C械地回答，全沒了在水果攤上的自如?！奥犝f你小產了？”

“嗯?！笔Y素梅微皺眉頭，說：“還記得你生孩子那天嗎？我是流產，去清宮。這次好不容易懷上，又沒保住……已經第四個了，醫生說我這輩子恐怕再難有了……”

“怎么會？”

“唉，實不相瞞，我和老杜談戀愛時年輕，不懂事……結婚后再想懷就懷不上了……老杜大小是個中層干部，我一直不生，他臉上掛不住。這是我們最大的遺憾吶！”

出乎意料，蔣素梅說出這番體己話來，林莉竟一時不知如何安慰?！澳?，會有的，我和小四倒是按計劃來，托老天爺照應?！绷掷蛘f完就后悔了，這明顯是在戳人家痛處啊。

“我真是羨慕你啊?！笔Y素梅莞爾一笑。

兩人拉拉雜雜說了一會閑話，林莉見天色已晚，說：“你也莫泄氣，把身體養好點，再努把力。小產也要好好坐月子，早點休息吧?！闭f著起身?！澳氵@個衣服好看是好看，但坐月子，還是不要受涼的好?！?/p>

“好的，謝謝你提醒，我這就換長袖睡衣?！?/p>

這時，門把手一動，老杜回來了，見到林莉，兩眼頓時放光：“喲，林莉來了？多玩會啊?！?/p>

“我坐了有一會兒，不早了?！绷掷蜻呎f邊出了門。

下樓的時候，林莉的腦子里一會閃現蔣素梅憂郁的眼神，一會閃現老杜看她時目不轉睛的情形，感到心口撲通撲通直跳。自己這是怎么啦？摸摸臉，熱熱的，想必紅了。

4

轉眼，貝貝要上幼兒園了。林莉認為自己就是沒文化，才賣水果，她想讓貝貝從小就接受最好的教育，上最好的幼兒園。林莉一打聽，大廠辦的幼兒園相當好，可對外卻要交一筆昂貴的贊助費。林莉不缺錢，她缺的是交贊助費的門路，她的關系僅限于左鄰右舍，家里的親戚都在縣城，甚至有的還在農村。當蔣素梅來買水果時，林莉把自己的心思和盤托出。蔣素梅當即答應林莉，說讓老杜馬上去找人。

沒過幾天，蔣素梅就告訴林莉辦成了。林莉心生感激，準備了一份厚厚的紅包。蔣素梅哪里肯要，在水果攤前推來拉去，就是不肯收。蔣素梅說：“再莫扯來扯去的，園長是老杜的同學，舉手之勞而已?！笔Y素梅是真心不收禮，這份情就欠在林莉心里了。

此后，蔣家便成了林莉的恩人。新鮮水果上市，林莉就親自送到蔣家。區區水果老杜和蔣素梅自是笑納，一來二往，林莉和蔣家走近了許多。

天上飄著雪花，落到地上，成了水，街面泥濘著，水稀稀的。

冷天買水果的人少，水果鋪冷清了許多。林莉穿著長及膝蓋的深藍色羽絨大衣，織著貝貝紫紅色的毛衣。

和生進貨回來，鼻頭和手凍得像紅蘿卜。卸完貨，麻利地把一個個水果擦拭后整整齊齊碼放到案子上。

“林莉——”一輛汽車駛過來，老杜從車里探出頭，大聲說：“給我稱點蘋果送到家，好嗎？”

“好呀！”林莉見是老杜，抿嘴一笑道：“蔣姐姐嘴饞了吧，她真是命好啊?！崩隙耪f完就開車走了，林莉放下手里的毛線活，用一個大塑料袋，裝了蘋果和橙子，就往蔣家去。

敲開蔣家的門，一股暖氣沖出來。林莉彎身把袋子放在門邊?！翱爝M來坐?！崩隙耪驹陂T邊十分熱情。

“我不進去了?！绷掷蛐τ卮甏晔?，準備走。老杜不由分說抓起林莉的手，就往屋里拉，把她讓到沙發上，問：“喝點咖啡？”

“不用客氣。姐姐呢？”

“她回娘家了?！辈鑾咨弦呀浀购昧艘槐瓱峥Х?，老杜端到林莉手上，“來，天冷，喝點熱咖啡?！?/p>

林莉拘謹起來，沒話找話說：“難怪這兩天沒看到她?！?/p>

老杜起身擰開了音響，一段好聽的外國女人唱的歌在客廳回響。

“好聽吧？”

“嗯?！?/p>

“這是莎拉布萊曼的《斯卡布羅集市》?！?/p>

林莉沒聽懂老杜說的什么，她從沒聽過這么好聽的歌，仿佛有個熱氣球將自己捎上了高空，蕩呀蕩，心頭似有個小錘子輕輕地敲呀敲，咚咚咚，一下又一下。

“這是一位英國朋友送的好咖啡，快趁熱喝吧?！崩隙判Σ[瞇地望著林莉。林莉掩飾著心里的不自在，低下頭，喝了一口。許是緊張，鼻頭上冒出汗，忍不住用手抹了抹。

老杜說：“暖氣太足了，你干脆把大衣脫了吧？”

林莉連忙說：“不了不了，我還……還有事，我走……”

“坐會兒嘛?！?/p>

“不了不了?！绷掷蜃叩介T口，老杜突然站起身，攔住了林莉，一把將她抱到懷里。老杜眼神迷離，注視著林莉，“你難道看不出來我喜歡你？”

林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杜說：“我喜歡你，知道嗎？”

原來老杜有這個心思啊，難怪每次都放肆地看自己。此刻，林莉只覺著臉像被火燒了，奇怪的是，心里卻又像是澆了蜜糖一般，甜絲絲的。老杜見林莉羞澀的樣子，情不自禁捧著她的臉親起來……

林莉感覺頭暈，全身戰栗著?！拔覀冞@樣，好像不太好吧？”林莉拼命掙脫。

“有什么不好，你放心，不會讓別人知道的?！崩隙趴创┝肆掷虻男乃?，懇切地說：“我和素梅，表面上和和美美。其實，我們經常吵架。她總是賭氣回娘家，老是讓我求，一個男人哪里受得了！”

林莉說：“不會吧，姐姐一向很溫和呢?！?/p>

“在外人看來，她知書懂禮，可她脾氣犟得很，你是不知道，我們曾好幾次鬧過離婚……”

林莉絕沒想到，在她眼里溫馨幸福的蔣家居然也有本難念的經。

5

轉鐘了，林莉打著哈欠，把門關好，然后回到房間摟著貝貝睡下來。剛掖好被子，就聽到小四回來的動靜，小四的房門砰的一聲，很響。林莉猜測小四一定又喝醉了。她欠了欠身，猶豫著，又躺了下去。

小四確實喝多了。這幾日，玲玲的老公返程，玲玲又像從人間蒸發了一樣，短信不回，手機不接。小四心里頓時空了。與玲玲在一起，小四除了感覺幸福和甜蜜，其實也嘗到了煩惱和痛苦。和玲玲深入交往后，小四發現玲玲個性極強，每次約會，必須是玲玲說了算。玲玲還把小四控制得死死的，就差把小四拴到褲腰帶上。本來兩間鋪子離得不遠，只要一會兒看不到小四，玲玲要么短信問，要么電話催。

小四就像吃了迷魂藥，找不到玲玲，實在受不了，就跑到玲玲住的樓下等。抬頭時，他看到玲玲家陽臺上掛著一塊粉紅色毛巾，像面小旗子，飄呀飄。

當玲玲提著一大包菜出現在小四面前時，小四上前一步，指著陽臺問：“那條毛巾是干嗎用的？”

“要你管?！绷崃岱籽?，表情極不自然。

“是不是……你們……做那個時……用的？”小四心里酸酸的，說話也不連貫了。

“是又怎樣？”玲玲理直氣壯地說：“這是夫妻間的義務，你不是不曉得?！?/p>

小四的心就像被生了銹的刀子一寸一寸挖，疼得很?！澳悴皇钦f，你們沒感情了嗎？”

玲玲說：“你真是好笑。我沒時間跟你說話?！?/p>

小四腆著臉笑著說：“我們出去吃飯吧！”

玲玲面無表情，看也不看小四，“今天不行，我要回去給我老公做飯?！?/p>

小四的臉噌地紅了，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眼看著玲玲一步步上了樓梯，他突然覺得自己非?？尚?，一個人走到路邊一家餐館喝起酒來。

林莉與小四很久沒有夫妻生活了。本來剛生過孩子的女人，心里惦著孩子，沒有欲望。小四剃頭挑子一頭熱，就說林莉性冷淡。

林莉真以為自己性冷淡了，可她在遭遇了老杜的濃情蜜意后，感覺自己就像一堆枯草被火點燃。但是，老杜不會用保險套，也堅決不學著用。老杜與蔣素梅多年求子，不用也說得過去?？闪掷蛎看螖抵踩诘哪欠輷?，老杜卻一點也不理會。

擔心也不能阻止林莉想老杜，她就像戀愛中的女孩一樣，時刻盼望著老杜帶她出去。

老杜與林莉相好后，每天來接送貝貝上下學。林莉坐在副駕駛的位子，貝貝坐后排，儼然一家三口。林莉很喜歡這種感覺，老杜很多次對林莉說：“給我生一個吧？就要貝貝這樣的?！绷掷蛑划斔翘鹧悦壅Z，答應得一點不含糊。

初春時節，空氣里飄蕩著和煦的風，吹得人微醺欲醉。林莉每次月信都準時提前三天，可這個月卻推遲了七天還沒動靜，林莉這下慌了，早上醒來，找了一個小藥瓶，裝了半瓶尿去了醫院。

化驗結果很快出來：陽性！林莉身子發虛，跌坐在椅子上。她這塊豐沃的土地在老杜的辛勤耕耘下，終于結出了果子。

掏出手機，林莉撥通了老杜的電話?！斑?，怎么你今天有電話來，難得啊?！彪娫捘穷^老杜格外興奮。

“告訴你件不好的事，我懷了，怎么辦吶？”林莉的聲音明顯發顫。

老杜那頭，分貝提高了八度：“什么什么？你再說一遍?！?/p>

“我懷孕了?！?/p>

“你在哪里？”

“醫院?！?/p>

“我馬上過來。你千萬別動??！”

林莉腦子暈暈的，一點主意也沒有。

老杜一出現，林莉好像遇到了救星。老杜緊握林莉的手，說：“生下來，我要?！?/p>

林莉大驚，惶恐地抽回手，“你說什么，生下來？”

“是啊，這是我們的愛情結晶！”

“開玩笑吧。怎么可能？”

“怎么不能？”

林莉的頭搖成鐘擺：“你要我怎么見人？不行，不行?！?/p>

老杜頭上密密匝匝出了一層汗，低聲哀求道：“林莉，我們慢慢商量，慢慢商量，好么？”

6

見林莉回來，劉老太邊把飯菜往桌上端，邊大聲喊：“貝貝，吃飯了——”。

看著劉老太忙進忙出端盤子端碗，林莉心里塞滿了歉疚。劉老太沒有食言，貝貝出生后一個月，房產證上就加了小四和林莉的名字。林莉心里塞了團棉絮般堵得難受，以前總是安慰自己，小四和玲玲的那點事與自己和老杜的事扯平了?？墒乾F在自己卻過了頭，不僅紅杏出墻，還懷了人家的孩子。特別是每次老杜接送貝貝，小四還心無城府地對著老杜說些感謝的話，在小四看來，老杜接送貝貝，都是因為林莉與蔣素梅關系好的緣故。想到這里，林莉心里更覺不安。

這一夜，林莉失眠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老杜不用保險套，即使林莉提醒他不是安全期，他也不管不顧。懷孕，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奇怪的是，老杜居然會要這個孩子？肚子里的事怎么瞞得過去？怎么向小四和劉老太交代呢？真如老杜說的到鄉下住一年，也要有足夠的借口吧？左思右想，林莉覺得都不合適。

思忖間，手機響了，“你還沒睡吧？”

“嗯，睡不著?！?/p>

“我就知道你睡不著?！崩隙诺穆曇粼诩澎o的深夜很響，“明天我們見面好好再商量一下，好嗎？”

躺在身邊的貝貝睜開眼看了看林莉，又眨眨眼。林莉意識到吵醒了貝貝，連忙對老杜說睡覺吧。趕緊關了手機。

黑暗中，貝貝突然說：“媽媽，明天開始不要杜伯伯接我了?！?/p>

“怎么啦？”

“我不喜歡他。再說，我自己會走?！闭f完，翻過身睡去。

林莉心里一驚，想把貝貝攬到懷里來，哪知，貝貝硬挺著身子不理她。難道貝貝有所察覺？天吶……林莉不禁打了個寒戰，不敢往下再想。盯著漆黑的屋頂，她的心空空的。

天好容易放亮，林莉打開手機，跳出來好多信息。

“寶貝，把孩子生下來吧！”

“這是我們愛情的結晶，你不能把他拿掉?！?/p>

“我會對你負責任的。真的，寶貝，相信我！”

與老杜在一起，林莉才感覺自己算是個真正的女人。老杜帶她出去吃飯，送她手機，買衣服，挑手飾，溫柔體貼，百依百順，這都是與小四在一起不曾有過的。盡管與老杜聚少離多，林莉卻很珍惜這份濃縮了的愛情。這一刻，林莉十分感動，同時，內心又充滿了矛盾。留不留肚里的孩子，這個選擇對于林莉真是難于上天。一面是自己傾心相愛的男人和愛情的結晶，一面是她的寶貝貝貝和家。老杜太不現實，想到貝貝，林莉打定主意趕緊去醫院。

手機響了?！傲掷?，你在哪兒？”林莉很意外，老杜的手機里竟然傳出蔣素梅好聽的普通話。林莉心虛，說：“蔣姐啊，我……在家?！崩隙拍?？怎么會是他的手機？那些短信蔣素梅看到了么？難道是興師問罪來了？

蔣素梅的語氣十分溫和：“你能出來嗎？我有些話要跟你說?！?/p>

“好吧，你在街頭等我?！绷掷蚰X子里像糊了一團漿，口不由心地應著。鏡子里，自己泡頭腫臉。洗把臉，定定神，出了門。

蔣素梅站在路邊，一身墨綠色的西服套裝，領口系條白色小方巾，看起來很飄逸。林莉感到自己底氣越發不足，抑制住顫音問：“什么事？”

“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再說?！笔Y素梅招招手，一輛的士過來。

來到一間咖啡屋，蔣素梅點了咖啡和點心。林莉很不習慣屋里的黑暗，坐定了好一會兒，眼睛才適應過來。

“你懷孕了，是嗎？”蔣素梅的單刀直入令林莉大吃一驚。這件事，只有老杜知道。但見蔣素梅一臉的平靜，絲毫沒有興師問罪，林莉迷惑不已。她不知如何作答才好，死盯著蔣素梅，試圖弄清她鏡片后那雙真誠的眼睛里藏著什么。

“老杜做夢都想要個孩子，我的情況你也清楚，你就成全了我們吧？！”

“……”林莉腦子沒轉過彎來，一時語塞。

“別不好意思，老杜都告訴我了?！?/p>

林莉的臉騰地一下紅到了耳根，她直想找個地洞鉆進去。

蔣素梅伸手抓住林莉的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撫摸著，“放心，我這邊沒問題，你只管生。至于怎么生，我去找你老公談，就說你和我出去旅游了，等孩子生下來，神不知鬼不覺?！笔Y素梅臉上始終掛著淺淺的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林莉感到脊背上一陣陣冒冷汗，低著頭，咬緊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杜真不該跟蔣素梅坦白這些，更不該讓蔣素梅搞突然襲擊。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吃虧的，等孩子生下來，我給你三十萬營養費?！笔Y素梅的聲音很輕，但林莉聽來，卻如同晴空霹靂。抬起頭，回味著蔣素梅剛才說的每一句話，林莉心里就像有一把利斧劃過。

三十萬？她猛然間明白了什么。一直以為老杜真心對自己……以為可以過另外一種生活了，原來，這一切只是個“籠子”啊……自己簡直蠢到家了。她猛然站起身沖出咖啡屋，任蔣素梅怎么喊也不回頭。

跌跌撞撞出了咖啡屋，林莉才發現外面下雨了。老杜的電話追了過來。林莉狠狠地按了“拒聽”鍵。此時此刻，她恨死這個男人。他曾信誓旦旦說安排她到大廠做臨時工然后轉正，他答應將來與蔣素梅離了婚再娶她，他承諾老了帶她周游全世界……原來，那些美好的誓言全是假的，都是為了哄著她……

雨越下越大。林莉全身淋透了，她仰起臉，迎著雨，她看到一團團水霧，紛紛亂亂，往她眼里逼來，她感到胸腔里似有無數粒玻璃碎片，扎呀扎。

手機鈴聲一直響個不停，林莉使勁抹了抹臉上的雨和淚，從口袋里掏出老杜送給她的手機，拼盡了全身的力氣，甩了出去。

7

橘黃色的燈光映得滿屋暖意融融。貝貝在燈下寫字，林莉手里織著一件藍色毛衣，小四坐在床邊幫林莉抽毛線。

“我想把咸菜店租出去，和你一起盤水果。你看——”小四說。

林莉點點頭：“好呀?！?/p>

“我……我還想把被子抱過來，好么？”小四期待地望著林莉。

抱被子過來，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只是兩人好幾年沒在一起，林莉沒想到小四會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她沉默了一會，說：“那就把貝貝的房間整理一下吧?！?/p>

小四心領神會，連忙跟貝貝商量?！柏愗?，你長大了，到你自己房間睡，好不好？”

貝貝一雙大眼睛開心地看看小四，瞅瞅林莉，調皮地說：“那給我買個大娃娃，我好當媽媽晚上抱著睡覺?！?/p>

“行吶，明天爸爸買個最大的洋娃娃送給你?！?/p>

小四帶著貝貝興高采烈清理房間去了。林莉掐指算了算，背著小四做完人流還不到十五天，醫生再三囑咐一個月內不能同房。她重重地嘆了口氣，唉，都是自作自受，就當懲罰吧……

四月，既沒有初春時的料峭之寒，也沒有盛夏時的炙炎之燥。小四把原來的水果攤擴建了一百平米，選了個陽光明媚的日子，熱熱鬧鬧開了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