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崇仁

錢二小樓

有個女孩聰明到家也傻到家了。那她的命運呢？

嘮叨命運之前，我先講兩個小故事。一天，女孩家的老四用自行車馱著個男子。老四說大哥，崇仁臉是咋黑的。黑嗎？她是吃咸菜吃的。她小時候吃豬肉吃傷了，從此就不吃肉，只吃小魚小蝦，主要是各種咸菜。近30年，吃得黑不溜鰍，早先兒不是這樣。我知道了。感謝介紹。她情商低，上中學上大學時自己不知處對象，整天戴厚眼鏡片看書。吃這些沒營養東西，情感自然發育不良，更別談發達。人跟著也傻，傻子一樣。不是有那么一句話嘛，世上哪個少年不浪漫，哪個少女不懷春。這話在她身上，就錯了！咱家老大崇仁，就是沒懷過春。她如此錯過了許多交際中可能遇到的人和機會。你可別和她處對象，好上了，你會后悔的，早晚得散。散，就是離開的意思吧？我把這話撂這兒，不信你看著吧。這老四叫崇德。她父母一連生了五個丫頭，最后生了個帶把的，這家人才罷手。崇仁是老大，崇德在家里排行老四。老二崇義，老三崇道，老五崇智，老六崇勇，這里略而不表。

故事二。佛陀，也就是過去古印度的悉達多太子成佛后，在一個叫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的地方升座講法。講法就是坐而論道，授課的意思。一天，佛陀十大弟子之一須菩提，向他的老師提了一個問題：昔日你被大魔頭歌利王用刀割截肢解身體時，你憤怒了嗎？佛陀回答說，沒有！因為我當時沒生起嗔恨心。你如此偉大，一點也不生氣，那可是肉??？是，我也有肉眼。我那一世專修忍辱法門，號忍辱仙人，心里沒有四相。所以不起嗔恨心。故事講到這，你會問什么叫四相？所謂四相，即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佛陀是沒有我、人、眾生、壽者四相的人。無我，即緣起性空。

現在寫手，寫小說是不講人物命運的，認為太老套，開始講情趣、講意境、講技術。這里想我反其道而行之，要嘮叨嘮叨女孩崇仁的命運。命運這東西，考察起來很意思，為啥就不說它呢？說，要認認真真地追究下去。

嘮叨這個女孩命運之前，我不妨也學一學現代寫手，講一講情趣。趣為趣味的簡稱，不是味同嚼蠟，要鮮活，活生生的。說起來，情趣也是個抽象詞，和“空”一樣。女孩崇仁在小時候，見過那男子。男子對她的印象是個胖娃娃，嬰兒肥。當時那男子還是個小男孩，吃飯她沒上桌，坐在窗臺上看人吃飯。這是規矩。她的家長講儒家仁義道德，不亂來。這個男孩，便是現在文本上男子的化身。男孩見女孩子長得可愛，像外國的洋娃娃，大眼睛，一笑兩酒窩。男孩吃飯求快，難免會掉飯粒。吃完，好去院子里玩耍。女孩看到了，就沖盤腿坐在里屋的奶奶嚷，掉、掉了。崇仁，掉啥啦？飯粒，炕上。她一邊說，還用胖胖的手指指著男孩吃飯坐著的地方。小男孩受驚不小，羞紅了臉看著自己不小心掉在炕席上的米粒子。不好意思起來。

情趣二。男子雇人將崇仁背進電梯，電梯走走停停，突然頓住了。男子對管事的說，可能這老太婆不愿意離開家，故意搗亂。崇仁呀，你不愿意走，咱們這就回去。說著，電梯又動了。下行。四個男人一個女人的電梯間，不擠也不松快，沒啥怕的。電梯又停住，燈忽明忽暗，男子又嘮叨起來。崇仁呀，到了底層，那地兒就寬敞了。你若不愿意，咱們就到花園廣場轉一圈。你別嚇我，你知道我生性膽小。電梯又動了，下行到最底層，地下停車場，崇仁被人扶著上了車。背人的說，這老太婆太沉，石頭般千斤重。講好的價，不能使詐反悔。男子沖管事的問，付給他錢。管事沖講價的問，多少？請人背人價不好講，兩千兩。于是管事的從兜子里數出2200元，給了背人的人。背人的人扭頭賊一樣迅速離開。講價的立馬追了過去，喊拿回來。他給我的。當時的價，多出來，要給我一份。你又沒背尸，搶我錢虧不虧心。拿來拿來，你不給，我報警了。報哇，報哇，你這吃里扒外的家伙……

接下來，也講一講意境。山村的月亮，不同于城市的月亮。月亮大而沉靜，水塘邊空氣被水濾了一遍又一遍，像被水除塵器掃過了一般。崇仁拉著男子手的倒影在水里走著。雖清澈但有痕跡。無痕跡，那就為仙人或為鬼魂。這痕，不是別的，是愛。人間愛。人生最晶瑩的一滴。男女動了情，少不了熱吻。舌尖頂著舌尖，牙沒了，牙床也沒了，頃刻間全融化了，化成流速飛快的愛水。月亮升起來，樣子小了許多，又小了許多……一枚小石子，碰了水面一下，舌頭彼此分開。也不知是男子，還是崇仁喊了聲誰？從水塘對面，荷葉叢中，傳來老四崇德的尖聲，媽叫咱喊你們回屋，休息。崇德是破壞分子，意境全沒了。

意境二。破鏡重圓后，崇仁和男子依偎在高樓窗前。窗外霓虹燈反射著屋里通明，各種顏色交替著輪番上陣，使人的面孔時而溫柔時而猙獰。男子說，你還記得那年八月十五天狗吃月亮嗎？記得呀，那天是月全食，先是吃，吃剩一個邊邊牙時，咱倆從這個廣場走過去，去火車站趕夜車。你還說不可能看到月亮復圓的景象了。我說心誠則靈，想看一定能看見。結果下綠皮火車，月亮還缺那么一點小牙口。于是咱倆在車站廣場見證了月亮復蘇滿圓激動人心一刻。男子附和著說難忘，太難得了。結果你一離開就是20多年，人隔大洋兩岸，這叫啥事？啥事，損事唄。

下面，我也玩一玩技術。想照貓畫虎。人說寫作技巧如同跳水運動員，先是空中兩圈半入水，然后是三圈半入水。關鍵是入水的水花要小要漂亮，猶如一根針插入，瞬間合攏，水面不能萬里雪花，錦繡河山一大片。啥叫內斂，穩得住氣。不能長夜漫漫中流擊楫。這就要看寫手功夫深與淺。淺則一路高歌大聲叫喊，深者于無聲處聽驚雷，或者此處無聲勝有聲。寫小說是個技術活，不是能碼字的都會。有人如是說，冠軍與冠軍的不同，世界冠軍與全國冠軍能一樣嗎？強中必有強中手。女孩崇仁的苦難，一開始便是迎頭一棒，苦不堪言。崇仁父母是學醫的，而且是西醫。爸爸懂點中醫，解放前在中藥鋪打過工。不掙錢的那種，相當于學徒。知道點藥理。崇仁生下來被確認女生，但長到六歲要上學時，性別出現了變化。她又有了男孩子生殖器，于是一家人慌亂起來。這“一家人”指崇仁爸爸媽媽和姥姥。姥姥是從舊社會過來的，難免封建，她沖媽媽喊這娃是陰陽人，咱上輩子做了啥孽，生這么個青龍白虎？去上海大醫院瞧病，一家人悄悄地去悄悄地回，媽媽征求崇仁意見，崇仁堅決地說：我是女孩，蹲著撒尿。手術成功，女兒身又回到崇仁身上。這是個暗疾，苦在心頭。如果崇仁當時要站著撒尿，那我現在寫的就不應該是女孩崇仁，而是男孩崇仁。他的人生將是另一番景象。

我在圖書館寫這個故事，前排座位兩學生正在一邊學習一邊接吻，女孩的腿架在男孩子的腿上，兩人玩著手機。這是在都市。小鎮上的人沒這個環境。與農村接壤的小鎮，沒有這種文化土壤。加上自己先前身體原因，她怕和男孩子接觸。暗疾害死人，好奇害死貓。因為是家里老大學習要奮進，每天努力奮發累死人。家里那五個小孩經常搗亂造反，首先是老四，老四在初中時代就跟臨鎮一個男孩子戀愛，高中一畢業立馬結婚。老大崇仁老二崇義老三崇道干瞪眼，崇仁問崇德說你干嗎那么著急？崇德回答我也沒著急呀，我和你只差四歲，大家肩膀挨著肩膀，有了愛就結唄。這叫改革開放領風氣之先。崇仁大學讀的是商學院會計專業。她人矮，身高長到13歲鐘便停擺了。老二老三老四都是高個子，走路如不加形體訓練，都晃。這也是命運安排。矮黑皮加上性別故障，她身上的優點不多，不是大多數男孩子追求的對象。從理論上不可能，但，也有例外。在崇仁讀完研究生去省行上班，潛能在她身上暴發了，那就是當官。為官之道講究藏。她藏得好。在省行三年半，官場人脈一搭上，她無師自通為官之道，舒舒服服地登上她人生最后一末班車。年齡好，還是民主黨派人士。幾個市行調整班子，搭班子她是首批人選。又是單身，不存在去不去的問題。于是，她被委派到某市銀行任副行長。追逐的開始多了，她不動聲色。銀行金融界講派別，誰是誰的徒弟，誰又是誰的師父。弄不好連上一條線，就得罪另幾條暗流，擺不平的。站隊容易，不倒翁是沒有的。表面上她是帶著籠頭由省行派下來。她也裝著是那回來，在公開場合接打電話從不避諱，行長長行長短，其實沒有人認可那種私交。一個女流之輩，大領導大的動作“偷雞摸狗”的事，不會帶著她。這時她已三十好幾，再不嫁就嫁不出去了。

我此時在一家咖啡館借著低緩的音樂敲鍵盤。墻上有一幅畫，舊窗門旁站著一位靚女，白色絨衣，齊耳短發，眼神清純，嘴唇上的笑意勾人。而我的女孩崇仁，不是鄰家女孩類型，而是女強人。緘口，黑而微胖，一臉正氣。唯一的優點，五官還算周正。怎么辦呢，讓我如何下筆？著實難。技術玩到這個份上卡殼了。我的花樣跳水三周半，這才一周半，人停在半空，定格了。噢，有了，讓崇仁賭一把。一個海歸，拖著個三歲半的拖油瓶找上門來。這個人，好處是人不在銀行界，又不是仕途線上某某介紹的，還有個好處知根知底，打小就認識。女孩崇仁躺在床上想了幾天，決定嫁（是誰說的，女人一戀愛智商等于零），便舉世轟動。大張旗鼓，買房裝修。想到一生有了依靠也就心安，心安理得過日子。沒想到風云突變，男子的國外女友前來搶夫。男子吃著碗里的，望著鍋里的，被女人崇仁當床抓個現行。她一氣之下提出分手。外國女郎求之不得，她們不在意男子有沒有女朋友。她們的觀念人在我這，有奶便是娘，一切ok。壞就壞在我們封建，他們開放。中國人心頭那點疙瘩，是惡性腫瘤。這下，可毀了崇仁。人掉進冰窟窿里出不來了，寒冰地獄。她立誓再不找男人。這是對自己說。對外上演異地戀，男人在千里之外，節假日她要雷打不動地請假赴約。

技術二。人說苦戲好寫，喜劇不好寫。我不這么認為?？鄳虻碾y度在于真切，寫哭或大哭，大慟相對容易些。就怕那種一針苦得扎到人的骨髓里，然后抽筋扒骨，然后隱隱地苦著潤物細無聲。這種苦，還要在生活和工作時處處小心不露苦相，示人淑女與歡喜。尤其在瑣碎細節上。所謂女強人，就是不給敵人留機會?？蓱z你，假意心疼你，是她最大最無情的殺手。這時，她已榮升為行長。首席銀行金融界執行官。女人崇仁最怕年節，時間一到，便像獵槍下的兔子——恐慌。她采取唯一的方法就是躲。咋躲藏呢？報團出去旅游不行，暴露得快，都市雖大，可也小得可憐。像她這種身份的人，只能自由行。在別人歡天喜地時，她躲在陌生城市的角落流淚。開始時悲傷來得壯懷激烈，飛流直下?？蛇@樣沒幾次，她感到心臟明顯不舒服。所謂傷心，大多數人說在嘴上，其實多半沒有動心，更沒傷及到心臟。她不是呀，她是真傷心落淚，到后來是傷心無淚可流，痛徹骨髓。她怕不久于世，真的悲傷不起。原來身體在和她談判，靈魂是個啥東西，你天天住在我這里，不要再如火如荼調皮搗亂了。心想，我死了不打緊，大洋彼岸那個男人會更得意。我一定要活出個樣子給他看，讓他內疚有負罪感。我仍活著，你去死吧。

一次她失眠不能自治，由恨而失眠是要命的。因為興奮點不同，萬般難受積壓在五臟六腑，沉痛無法名狀。她半夜打車去了西湖，于夜空的寒風下像一頭驢環繞湖水一圈又一圈。繞出杭州全城人團聚年三十的歡歌笑語，唯獨她淚拍欄桿。西湖四周耀眼的禮花落寂了，馬路上的車輛漸漸稀少，站在斷橋上，仰望雷峰塔清冽的塔影，女人崇仁特別悲傷。斷橋，切斷不長的人生之路。心碎的時候莫過于此。我在地獄，他怎么還活著？誰讓你愛錯了對象。走到曲院風荷，女人喉頭像塞滿黃連，滿嘴苦澀。她圍湖繞行時，巡邏警察注意到大過年的，一女人形跡可疑在湖邊轉悠。別一不留神投了湖，有人自殺，多不吉利呀。五個特警尾隨在身后。這個保衛級別夠高的。她卻渾然不知。內心里裝著天大委屈。按她的念頭走到天亮也不會住腳，身后五個人不干了，上前盤查，最后連哄帶商量用警車把她送回酒店。離開時，五個威猛高大的男人向她敬禮誠懇地對她說，大姐，千萬不能輕生。遇到什么難心事，哪怕到靈隱寺去燒一燒香呢，活著就是勝利。打這以后，她雖然每年春節離家去外省過年，再也沒有大動干戈，哭天抹淚地折磨自己。而憂傷是難免的，小悲小傷還是有的。若不然悲苦沒有出口，憂郁癥會找你做朋友。

技術三。女人崇仁也有對付痛苦的武器。這武器，就是詛咒！一位現代知識女性，采用如此傳統舊時代女人利器，是有點腦袋進水了。她開始是痛罵，每天死不離口，殺不離嘴巴。痛罵在中國表現的形式大多數是兩種。崇仁尊崇傳統，采取口誅筆伐，出自口，付諸于手。然而僅靠嘴巴和手仍解決不了問題。后來她改變策略。不再下狠手了，其實她內心里也不是真切希望自己曾經愛過的男人萬劫不復，不再詛咒她愛的人去死，而是換了一種題目，不希望這個人真的就生命戛然而止，而是讓他得一種怪病或者一場大病，總之，要活得比自己還慘。最好是走投無路，慘不忍睹！而且……而且最終，還是回到她的懷抱。其出發點和落腳點，那么不可思議。女人內心惡毒起來，會天崩地裂，比如哭倒長城的孟姜女。

心念大于物理運動，會壞事。

安迪的出現分散了她對男人的仇恨。安迪臉蛋漂亮，身材高挑，關鍵她的師傅是有來頭的。她從小分行調上來，前前后后崇仁阻攔了兩次。最后是省行人出面說話，她只能遵從。把這么個勁敵擺在自己的地雷陣前沿，她不敢松懈自己的精神頭。她對大洋彼岸的男人詛咒歸詛咒，每晚仍要惡聲惡氣咒幾遍，可力量在減少。朋友來了有好酒，敵人來了是獵槍。從性質上來講，男人過去是她的朋友。這個安迪知道，行長是她的敵人，三番五次地阻撓她向上進步，但仍然臉上呈殷勤的笑臉。心想我不就是比你長得靚一點么，腰細一點么。我是本科，你是博士生。有啥擔心的？我給你干工作，你也要人盡其才，不要處處壓著我。崇仁也不想太樹敵，大家表面上能過得去，我跟你也過得去?？砂驳蟻硎行袃H一年，就有人提議作副行長人選。最可恨的是，安迪每天晚上下班，樓下總有俊男出現，而且還是小白臉型。天天如此，示威呀。崇仁在行里是有專車的，這車是老行長留下的，高中檔有些顯眼。她開始想換一輛中檔的，可有人提出反對意見。再買一輛，這臺車只能閑著，哪個副行長敢坐，不是浪費錢嗎？再也說，行長的座駕換成中檔的，副行長的車又怎么坐，難道跟著也得換？于是她不敢提換車的事?？山影驳系能噮s是高檔的，超豪華型。這不是在跟誰叫勁嗎？

于是安迪成了崇仁的眼中釘。她總結女人愛情不順，就處處不順。什么賭場失意情場得意，失意情場得意賭場，這套話就是扯淡，沒有一點真理性。對女人來說，愛情至關重要，一順百順，并不是一唱三嘆。兩年后安迪成了副行長，對她的敵意寫在臉上。仿佛在說，你是我的競爭對手。雖然心理有所準備，可她仍有措手不及的感覺。誰讓安迪老公的父親是鄰省的領導干部呢。而且在年節上，有人向她匯報安迪在到處打聽她男人，干什么的，居于外省何處。這不是個人隱私么，連這雷區你安迪也敢觸碰？男人是崇仁痛處，極大的隱情。也怪她當時手軟，用安迪作市行的副行長，上面是征求過她的意見的。她給出的是贊成票。她那時想，安迪身上雖有缺點，然在業務上是一把好手能幫到我。我不作攔路虎?？扇诉@動物就是得寸進尺，現在又來逼宮，調查起我名存實亡的男人來了，可恨又可笑。

有些話是司機小張在上班路上對她說的。這小張比她小17歲，人長得干練，精神頭還可以。當年安迪男友在市行樓下示威時，她和他成了好朋友。其實行長的司機，也是一種身份。在檔案里雖沒有干部級別，然在人們的眼里是有級別的，而且級別不低。你想呀，銀行是什么單位，和錢打交道。所謂金融金融，關鍵在一個融字。一兩個事前小道消息，就會讓你成為富翁。車好，人俊，站在哪兒不是一道風景！安迪的男友會招架得住。幾次上煙，他就透露出許多正面和負面的消息。他對她說，安迪的男朋友有點小閑錢，雖然在人前緊嘚瑟，其實人也仗義。還說安迪還沒答應嫁給他哪。

一個女人家住著一百多平的大房子，時間長了，難免電器煤氣還有水管子出故障。崇仁不好意思老找總務科來幫忙，于是小張司機經常出入行長家，成了后勤并修理工。這換煤氣罐本是男人事，女人扛不動?？蓱獙偎哪腥烁鷦e的女人跑了，害得她一到年節就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她想想就來氣。人生如夢，我為何一定死在他手里頭？想到此，她的恨意消了一半。詛咒他死去，我又能得到什么呢？有幾次飯局，她推托不過喝多了。官場飯局有許多不得不遵守的，應表現忠誠或服從時，腳下若是火坑得跳呀。所以崇仁一年當中了得兩三回。她坐到車里已渾身軟如泥，繞大半個城區還是打不起精神，最后只能讓小張司機扶她回家。開始只是讓其推門而入，謝后自行方便，后兩次她醉得不省人事，嘔吐不止，小張不敢走，坐著陪了一夜，又一夜。男女這樣，哪有不出事的？！小張就爬上床，成了事。身子有了寄托，心靈那疙瘩就有所松動。男人被詛咒漸漸少了?？蛇@事長不了，上不了臺面。關鍵小張有家室，有老婆和孩子。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目的明確：他想當官。崇仁手里掌握著一定的權力，會由不可能變成可能。一年后，小張變成總務科張副科長。

風波過后，崇仁把無意間造成的“悔恨”變成一個“恨”字。這悔恨從根上說是大洋彼岸男人帶給她的，不是轉嫁。沒有他絕情的閃離，哪有她今日的生不如死？這恨又一次由內心引爆開來。他罪不可恕。仇恨或者說恨意，總要有個出口，要不然她的身體會爆炸的。她泄憤的辦法仍是傳統的老樣子，詛咒，詛咒他活得艱難，吃了上頓沒下頓，過得饑寒交迫，如果他能生一場大病就更好啦。只要不是艾滋病和癌，什么病都可以，給我留一口活氣。這成了她晚上能孤獨地活下去的生活方式。恨得死去活來，方生方死，心理活動大于天。如是堅持到白天，她又活過來了。還得裝得像一個人，一個銀行界的首席領導。一天，海上風平浪靜，她坐船去遠行。晴朗的白云就她肩膀周圍浮動，從遠海駛過一只艦艇，眨眼工夫來到近前。有人說這是海盜船。海盜船上押著一個囚犯，船上的海盜對她喊話，你們要學乖點，不要輕舉妄動。否則就是他的下場，說話間人頭落地，掉落到她的手里。她捧著鮮血淋漓的人頭，一張臉對著她。她嚇得暈過去了。醒來，她哭喊。怎么會是你？你真的死啦？她每天詛咒的人，死了。海面上一時間風浪滔天，然后黑暗，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置身在七星級賓館的房間里，她在等他平安歸來的消息。他沒有離開她，而是和她吻別后出海運輸一批貴重的木材。她知道是多少立方?？傊當盗矿@人。結果是遇上了海難，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她一天天地在房間等。她恐怖，夢醒后，她見枕頭上頭發掉了許多。夢是反的，她知道他活得比自己好。在夢里替他擔心著，可現實仍然恨死他了。她仍詛咒他！在這樣日積月累，月復一月，年復一年，久了，把怨恨堆積成須彌山，就在她身上起了化學反應。這負面情緒對大洋彼岸那邊的沒有妨礙，卻突然有一天在大洋的此岸發生了化學效應。崇仁身上奇怪地出現了白斑。

先是從手開始，白了一小塊又白了一小塊，然后是脖子，一小塊白又一小塊白。這病怪，蹬鼻子上臉。手病了可以戴手套，脖子顯影可以圍絲巾，可臉上出現斑塊就太傷風雅了。這種怪病叫白癜風。她是公眾人物，一年當中總有幾天要上電視。行業刊物上圖片是不能不上的。你想呀，她內心里的掙扎有多么強烈。于是行長的位置讓給了安迪來坐，她去了省行。但，這還沒完，她又患上了牛皮癬。這惡疾無法逃避，昭然欲揭。身居省行副行長高位，她才開始懺悔，然已追悔莫及?；诓辉?，千不該萬不該去詛咒他人。沒辦法了，她要……要求，辭職，離開工作崗位。理由是尋醫問藥。上級銀行并沒有完全同意，而是讓她處于半退休狀態，待遇不變。她毒詛引火上身，這時她渾身上下遍布癬塊，紅紅的，是皰面；白白的，是皮屑。使她夜不成眠。這次不是失眠而是癢，身上奇癢無比，癢得往心里鉆。一早起身，床單一層厚厚的皮屑。到了冬天，窗外下大雪，屋里下小雪。只有夢襲來時是溫暖的……

夢1

女孩崇仁終于等到了命運的峰回路轉。

有一年，那男子莫名其妙舍下海那邊的一片家業，回國定居，續寫與女孩崇仁愛情篇章。相視一笑泯恩仇！有人幫忙么？不知道?？赡苁且环N神圣不可阻擋的力量左右了他。對于她是如愿以償，還是人太孤單，到老了，總要有個伴？貓呀狗呀還要如此，何況人呢！原因追究下去，對誰都沒有面子。男的提出補張婚紗照吧。她問誰出錢。男的說，我出。她說，你的錢就不是錢了？我不去，不去丟那個人。你要愛，就要心里有我。弄個婚紗照影綽綽的，掛在床頭上，太俗。心里咋個有法？銘記在心。

夢2

喜相逢之后是為革命理想忘乎所以，崇仁說給你點錢出去玩吧。

這句話的句式不僅只能夢里有，現實中也可能出現。這話是我偷來，朋友寫微信給我，我隨手拈來。這就是盜，不予而取損德?？勺罱椅乃伎萁?，怎么也想不出個好句式。男的問給多少錢？你要多少？不知道，說了也用。

你陪我去一趟美國，到你的舊居去，順便看一下你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