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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火

2018-10-13 09:33路明
上海文學 2018年10期
關鍵詞:阿福咸菜教導

路明

一個周末的中午,我和小德打光了身上所有的游戲幣,走到街上。秋老虎發威,陽光搧在臉上,像經久不息的耳光。小德叼著一根不知哪來的煙,我的褲兜里揣一只放大鏡。我說,小德,你咬住煙,我用放大鏡給你點。

小德家住在老街上。我和小德、阿福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那時我們嘰嘰喳喳,整天跑來跑去。我們跑過一座座石橋,跑過老房子中間的一小塊菜地,拐進一條巷子,再從巷子的另一端跑出來。小德的娘是供銷社的售貨員,無論上班還是下班,她好像永遠在織毛線。她把手頭的毛線團一點點養大,養成男人的毛衣和小德的線褲,然后去衣柜里挑一件舊的,拆了線,從頭再織一遍。小德的爹是電影院的放映員,那是一份體面的工作。放電影不累,同時受人尊敬,那時候,很多人為了省兩毛五分一張的電影票,來給小德爹發香煙。那是個清秀斯文的男人,臉和鞋子干干凈凈,說話聲音不響,可總能惹得小德咯咯發笑。小德跟在他爹后面,像只神氣的跟屁蟲,看見我和阿福,他大聲地炫耀,“我爹又帶我看電影啦”,“我跟我爹去吃小籠包啦”,或是“我爹帶我去游泳啦”。我們聽了很煩,因為我們的爹從來不帶我們吃小籠包,也不帶我們去游泳。于是我們氣呼呼地跑開了。

放暑假的時候,小德爹帶小德去夏駕河游泳。夏駕河是吳淞江的支流,并不寬,小德可以一口氣游到對岸,歇一會,再游回來。小德爹偶爾也下水,大多數的時候,他坐在岸上抽煙,看他的兒子在水里撲騰。那天小德游了兩個來回,覺得有點乏,于是懶洋洋地漂在水面上,瞇著眼睛,仰頭看那刺眼的太陽。這時,他感覺小腿肚一陣刺痛,抽筋了。其實以小德的水平,單憑兩只手也能游回岸邊,可是小德慌了,這是他第一次在水里抽筋。小德連嗆幾口水,雙手胡亂拍打著水面,世界在眼前載沉載浮。每一次浮出水面,他都拚命喊,爹,爹,救我。他確信爹聽見了,爹就蹲在岸上,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又一口腥渾的河水嗆進肺里,小德透不過氣來,他覺得自己要死了。小德最后一次奮力掙出水面,他看見了爹的眼睛。小德松開手腳,任憑自己沉了下去。這時他聽見撲通一聲,眼前一黑,像電視機拔掉了插頭,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德醒來時躺在岸邊,身下一灘水,太陽正一點點地斜下去。小德盯著太陽看了一會,確認自己還活著。爹坐著抽煙,短袖襯衫和西裝短褲攤在一邊?;厝サ穆飞?,小德爹試圖把手放在小德的肩上,小德甩開了。后來爹跟他解釋,在水里掙扎的人是不能去救的。人的求生欲越強,就越危險,生死關頭,會把救援者一道拖到水底。小德聽了,一聲不響。

那次游泳歸來,小德蔫了好幾天。他耷拉著臉,沒精打采的,也不跟我和阿福說話。放學了,一個人背著書包悶悶地回家。阿福說,小德大概是魂靈掉了。

阿福聽他奶奶講過,小孩子的魂靈會像水鳥一樣飛走。必須大聲呼喊他的名字,才能把魂靈叫回來。阿福繪聲繪色地說,他叔叔小時候有一次丟了魂靈,結果奶奶喊了一路,從國二廠喊到夏駕橋,才把魂靈叫回家。

我說,走,我們去叫小德的魂靈。

我和阿福來到夏駕河邊,對著水面大聲喊,小德,回來,小德,回來!

我倆叫得嗓子冒煙。小德出現在身后,他疑惑地問,你們在干什么?小德的眼睛恢復了往常的清澈。我和阿福驚喜地跳起來,小德回來啦,小德的魂靈回來啦!

小德回來了,我們在天空下奔跑,陽光燦爛,不再有昨日的陰霾。后來小德跟我們說,從那天起,他跟他爹再也沒親過。小德說,他知道爹沒做錯什么,爹能夠講出那些道理,是因為他不在水里。

供銷社關門了,小德娘在老街盤下一小間門面,開起了雜貨店,也算是本行。小德娘整天守著那堆醋瓶、醬油瓶、衛生巾、草紙和雪花膏,她有了更充裕的時間來織毛線。小鎮開了好幾家錄像廳,電影院的生意漸漸蕭條。街機房、迪斯科舞廳、臺球廳、棋牌室……找樂子的地方多了,誰還會去老土的電影院度過周末的夜晚。除了給中小學包場放映一些愛國主義電影,影院很難再招徠到什么生意。沒人給小德爹遞香煙了,煙癮上來的時候,他必須自己跑過馬路,去醫院門口的煙攤買一包“紅梅”。小德爹一點點邋遢起來,他的褲子不再挺括整潔,胡子留到很長才剃掉,或者干脆就不剃了。他的嘴時常酒氣沖天。后來他不用去上班了,大白天也坐在家里喝酒。他的臉像幾十年沒洗過,頭發板結在了一起。老街婦女們懷著復雜的心情,眼睜睜看著這個溫和文雅的男人,一步步變成了邋遢的酒鬼。

小德說,他爹喝多了會動手。在老街,大人打小孩不是新聞,小德爹下手特別狠,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或是小德一個憤恨的眼神。好幾次,小德逃出家門,在大街上閑逛。夜深了,老街的燈一盞接一盞地熄滅。街機房和臺球廳早就關門打烊了,小德想去錄像廳混一晚,阿福的哥哥說,那里會通宵放香港三級片。錄像廳老板毫不留情地轟走了他。小德聽見身后有人問,這是哪家的小孩?另一個男人回答,電影院老包家的。前一個男人說,卵毛長了吧。人們哄笑起來。不知到了幾點,老街沉沉睡去,小德確信他爹已經爛醉如泥,這才躡手躡腳地推開家門。

那天小德沒來上課,放學后,我故意往小德家那邊繞。遠遠看見小德低頭走路,我叫,小德,小德,一邊奔過去。小德回過頭,鼻青臉腫,滿臉的淚痕。我嚇了一跳,說,小德,怎么傷成這樣?

小德哭得一噎一噎的,我爹推我的,我摔在地上……

啊,這下手也太重了吧?我氣憤極了,虛張聲勢地喊,你爹呢,我們找他理論……或者我們告訴老師去,老師說了,打人是不對的。

小德哭得更傷心了,我爹死了。

小德說,早上他和爹一起出門,爹叫住他的時候,小德有一點意外,他已經很久沒在早晨見到爹清醒的樣子。爹看起來氣色不錯,刮了胡子,襯衫外面罩一件褐色帶格子的毛線背心。小德低頭走路,爹推著自行車跟在后面,兩人穿過小巷,走到老街上。小德突然想起來,橡皮快用光了,他打算斜穿馬路,去對面的新華書店買一塊新橡皮。這時他聽見刺耳的剎車聲,一抬頭,看清了輪胎上的兩行人字紋。小德被身后的一股大力橫推出去,身體飛起來,像一條離開水面的魚,然后重重跌在石板路上,摔了個眼冒金星。落地的同時,他聽見自行車鈴清脆地響了一下,像被什么捂住。小德回頭看,爹躺在地上,毛線背心臟了。小德撲上去,大聲喊,爹,爹。爹只抬了兩下眼皮。這個脾氣差勁的中年人,再也不能打罵他的兒子了。

爹的追悼會上,小德哭不出來。他怕別人說,這小囡沒良心,他爹用一條命換了他,他一滴眼淚也不流。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有一點良心,小德努力地回憶和爹在一起的場景——爹不是怒氣沖沖地訓斥他,就是一身酒氣地半躺在床上,要不就是跟娘劇烈地吵架。小德揉揉眼睛,他看見爹坐在舊沙發上,招手叫他過去,從油膩的外衣兜里摸出幾塊錢,叫他去隔壁“北方酒館”拷半斤散裝白酒。他不得不把回憶拉到更遙遠的過去,他看見爹帶他去吃小籠包,一籠十個包子,爹吃三個,他吃七個;他看見爹站在電影院門口,笑瞇瞇地朝他招手;他看見和爹去另一個鎮上的爺爺家,公交車太擠了,爹把他抱到自己腿上;他看見那次游泳歸來,他怒氣沖沖地走在前面,爹跟上來,把手放在他肩上,他用力地甩開了,爹在身后叫,小德,小德,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小德想,這個聲音不會再有了。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小德娘跟人講,一樣是死,要是救的是別人家的孩子,小德爹就是英雄,是烈士,就會上報紙,上廣播,縣長都要對著他的遺像鞠躬,那么小德娘就會領到一筆豐厚的撫恤金,說不定還會在鎮政府里給她安排一份工作??尚〉碌鹊氖亲约旱膬鹤?,所以屁都沒有。

小德感覺到,爹走了后,娘對自己冷淡了很多。從前爹揍小德,揍得狠了,娘會沖上來護著他,現在呢。娘夜以繼日地織毛線。爹的那件褐色格子背心沒燒掉,洗得干干凈凈,娘拆了再織,織完再拆,好像她男人只是出了趟差,隨時會推門走進來,問她背心在哪里。好幾次,小德接住了娘的目光,過后他細細品咂,像挨了一拳,許久還能感覺到拳頭里的骨頭。小德想,娘恨自己是有道理的。那么,就讓她恨好了。

小德漸漸長成一個陰郁的少年。他時常對著教室窗外發呆,除了跟我和阿福,簡直連話都不愿意多講。進入青春期的小德繼承了他爹的長相,鼻梁筆挺,體態修長,尤其是那雙憂郁的眼睛,天然地吸引那些母愛泛濫的女生們。她們憐愛地接近他,企圖拯救他,卻一個個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于是她們憤憤不平,啊呀那個小德,也太奇怪了,該不會是腦子有問題吧。

我用放大鏡給小德點煙。實驗很成功,小德滿意地吸上一口,吐出一個晃悠悠的煙圈。我知道,小德的輕松是裝出來的。從街機房出來的時候,咸菜瓶剛好騎車經過,小德一定是看見了。

咸菜瓶大名嚴彩萍,吳語嚴咸不分,到后來,連老師都叫她咸菜瓶。咸菜瓶是個粗手粗腳、相貌普通的姑娘,不知為什么,小德很喜歡她。那一陣,他倆一塊去食堂打飯,一塊繞著操場散步,放學后手拉著手回家。笑容又回到小德的臉上。那個時候,敢于公開戀愛的初中生并不太多。咸菜瓶的娘在她很小的時候去世了,她爹后來找過幾個女人,都沒成。咸菜瓶沒有娘,而小德沒有爹,這段戀情從一開始就是個笑話。他們說小德談個戀愛,順便把自己娘嫁出去,可謂一箭雙雕。他們說這下方便了,小德娘搬去嚴家住,小德結婚的新房就空出來了。那些在小德那里吃過閉門羹的女生此時恍然大悟,為什么小德對自己不感興趣,那都是因為,自己沒一個鰥居的老爹呀。

男生們嘻嘻哈哈地跑到小德面前,一個說,喂,小德,聘禮備好了吧?另一個說,都是一家人,要什么聘禮,把他娘的聘禮還回去不就好了?

小德低吼一聲,猛撲過去。

等我和阿福拉開那幾個身強力壯的男生,小德已被打翻在地。

阿福扶起小德。小德惡狠狠地說,別碰我。

阿福愣了一下。小德摔開他的手。阿福說,小德,你瘋啦。

小德冷冷地說,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們少管。

小德一瘸一拐地走向咸菜瓶。他的小女朋友呆呆地看著他,眼里噙滿了淚水。

教導主任把小德和咸菜瓶叫去。教導主任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眼袋耷拉,皮膚蠟黃,我們私底下叫她老菜皮。這天教導主任狀態特別好,接連用了好幾個成語,什么誤入歧途、自毀前程、害人害己、一落千丈。小德忍不住笑了。小德說,蔡老師,你覺得我還能一落千丈嗎?

于是教導主任想到一個新的成語,自甘墮落。

小德誠懇地說,蔡老師,你就讓我跟咸菜瓶自甘墮落好了,我們保證不害別人,行嗎?

教導主任氣得沒辦法。第二天,咸菜瓶被調去別的班級。

有好事者跑去跟小德娘說,你家小德談戀愛了。

小德娘低著頭,只管織毛線。

好事者說,你得管管,這么小就談戀愛,長大怎么得了。

好事者又說,你知道小德找的誰嗎,造船廠嚴家的姑娘,沒娘的那個。

小德娘放下毛線說,南斯拉夫又要打仗了。

好事者莫名其妙,南斯拉夫打仗,關我什么事。

小德娘說,我家小德談不談戀愛,關你什么事。

小德娘找到咸菜瓶,小德娘說,你就是嚴彩萍同學吧。

咸菜瓶不安地點點頭。

小德娘說,小德很喜歡你,我看得出來。

咸菜瓶的臉紅了。

小德娘說,因為喜歡你,小德被人嚼舌頭,還被人打。如果你也喜歡他,最好考慮下這個事實。

咸菜瓶低頭不說話。

小德娘說,我不是來拆散你們的,我沒這個閑工夫。我只是想說,如果一碗飯的第一口是苦的,那就不用吃到最后一口。

放學后,小德和咸菜瓶走在街上,一群吊兒郎當的男生超過了他們,男生們勾肩搭背,唱著黃色小調,其中一個回過頭來,大聲說著小德娘的下流話。又一次,小德發起了自殺式沖鋒。夕陽下,塵土飛揚,戰況空前地慘烈,小德死死咬住那個尋釁的男生打,其他男生朝他身上拳打腳踢。咸菜瓶尖叫著抱住一個男生的腿,結果被拖倒在地。男生們打累了,罵罵咧咧地離開。小德躺在地上,滿臉血污,動彈不得。

咸菜瓶跪坐在小德身旁,她旁若無人地清理小德的傷口,又輕輕擦去他臉上的血漬。她用手梳理小德的頭發,然后俯下身,最后一次親吻他的臉頰。咸菜瓶站起來,堅決地說,小德,我們分開吧。

小德愣愣地看著她。

咸菜瓶流著淚說,包小德,我不喜歡你了。

咸菜瓶的背影在小德眼睛里一點點地熄滅。天暗下來。

第二天,小德對我和阿福說,不打算再念書了,沒意思。小德說,他有個遠房爺叔在上海賣大閘蟹,他之前試著給爺叔打過電話,爺叔說,大閘蟹快上市了,小德要是愿意,可以過來幫忙,給他開工資。只是,小德得自己租房子住。

小德回家跟娘講,想學生意,希望娘給點錢。小德說,那叫啟動資金。

娘言簡意賅地表示,拿錢可以,請從她的尸首上跨過去。

第二天,小德去了教導主任辦公室。小德告訴教導主任,自己決定要退學,煩請她退回本學期的學雜費。小德通情達理地說,雖然開學才兩星期,但只要退他百分之八十的錢就可以了。

教導主任顯然是被逗樂了,她從鼻孔里嗤了一聲,用圓珠筆帽敲了敲桌子,恢復了一本正經的表情,這里是學校,不是你娘的雜貨店,不存在討價還價的道理。至于退學的事,教導主任表示,鑒于學校正在參評義務教育先進單位,一旦有人退學,這事就得泡湯,而她頂頂不能容忍這種給集體抹黑的行為。綜上所述,小德可以滾出去了。

小德咬牙說,那我也不來學校了。

教導主任說,腿在你身上,我不可能拖你來學校,只可惜你爹一條命,換了你這么個窩囊廢。教導主任冷笑,當初還不如讓你撞死算了,現在你弟弟妹妹都會走路了。

小德抬起手,指著教導主任的鼻子說,老菜皮。

教導主任的笑容僵在臉上。她站起身,氣洶洶地朝小德走來,你說啥。

小德重復了一遍。話音剛落,臉上就挨了一記火辣辣的耳光。

教導主任的嘴都歪了,包小德,要換了平時,早開除你十七八遍了??涩F在不一樣,我不會讓你這只死耗子壞了一鍋粥。你最好給我老老實實上課去,不然我現在就把你娘叫來,讓她好好管教下你這個有爹生沒爹養的。

小德走向門口,撿起地上的廢紙簍,折回去,扣在了老菜皮的頭上。

小德被記了大過。老菜皮到底沒有開除小德,這讓我有點佩服她的涵養。小德不來學校了,他整天無所事事地在老街晃蕩,像一顆臺球一樣到處亂撞。他還是沒有錢去上海。

現在,回到那個烈日當頭無所事事的中午。小德叼一根點著了的煙,我的手里攥著一只放大鏡。我倆走過一道圍墻,一棵枯死的芭蕉樹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湊過去,焦點對準枯葉尖,“哧”的一聲,一縷青煙升起,著了。

我倆站在一旁,手插在口袋里,興致勃勃地欣賞。一陣風刮來,火苗騰一下往上躥,沒等我倆反應過來,半棵樹已經燒著了。小德扯下褲子,朝我吼道,愣著干嘛,尿呀!我哆哆嗦嗦地拉下褲子,哪里尿得出來。小德一把拽住我的手,快跑!

跑了十幾步,我回頭看了一眼,幾乎魂飛魄散。一樹騰騰的烈焰,火勢越過圍墻,蔓延到另一側的車棚頂。正是午休時間,四周一片寂靜。我去叫人,小德推了我一把,你快進前面的巷子,別讓人看見了。我拚命跑進小巷,靠著墻,氣喘如牛。聽見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抓住那小子,就是他放的火!

我兩腿打顫,心臟狂跳不止,竭力平息了片刻,假裝若無其事地從小巷另一頭走出來,遠遠看見小德被幾個人摁倒在地。更遠處,火光熊熊,濃煙滾滾,人聲鼎沸,像一場盛宴。

圍墻的另一邊是派出所,一把火將車棚里十幾輛自行車熔成一堆廢鐵。幸虧撲救及時,火情沒有擴散。整個小鎮都在議論這場火災。派出所被燒了。多少流氓地痞、強拆戶想干沒膽干的事,一個初中生干成了。

我每天照常上學,放學,其實早已魂不守舍,時刻提心吊膽,生怕沖過來兩個警察叔叔,把我拷走。

三天過去,像過了三個世紀。我擔心的事終究沒有發生。小德娘賠了一筆錢,從派出所領回了小德。那天下午,學校櫥窗貼出告示:

關于給予包小德同學處分的決定

我校初二(5)班包小德同學,于九月二十一日下午,縱火焚燒菉溪鎮派出所車棚。情節特別惡劣,后果特別嚴重。

為嚴肅校規校紀,教育本人,警示他人,依據《初中生行為守則》、《菉溪鎮初級中學違紀處分細則》,經研究決定:給予包小德同學開除處分。

菉溪鎮初級中學

1995年9月24日

小德在家門口跪了一天一夜。天快亮的時候,他栽倒在冰涼的青磚上,昏睡了過去。娘叫醒了他。娘冷冷地說,起來吧。

小德起身,看見娘的眼皮是腫的。小德跟娘走進屋子,娘在床邊坐下,小德垂手站在一旁。娘呆坐了一會,說,小德,我管不了你了。

娘從枕頭下摸出一個信封,遞給小德。小德接過,里面一沓錢,有整的,有零的。

小德哽咽了,娘。

娘說,啟動資金。

我找到小德的時候,他正在家里收拾行李。他翻出幾本卷邊的七龍珠漫畫,又把一件舊牛仔外套塞進旅行包。我說,小德,謝謝你。

小德說,謝啥。

謝……謝謝你,沒把我招出來。

小德嘿嘿一笑,招出你來有個屁用。你也被開除了,我能撈到什么好處。

我說不出話來。

聽說老菜皮挨了批評,今年的獎金怕是泡湯了,小德笑嘻嘻說,她要是早點開除我,這事就跟學校沒關系。

我掏出幾十塊錢,是我從爺爺那里連坑帶拐要來的。我把錢放在桌上,說,剩下的,我以后還。

小德說,還個屁。

小德走的那天,我和阿福去夏駕橋站送他。我說,小德,別忘了我們。小德說,哪能呢。阿福說,小德,要是在外面被人欺負了,就回來告訴我們,我們幫你報仇。小德搖頭說,不會的,我不會回來的,我很早就知道,人最難的時候,只有想辦法自救,不能指望別人,因為,小德黯然道,會救我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火車進站了,是一班慢車。小德上了車,轉頭看我們。他的兩只手都拎了沉重的行李,所以他只能咧開嘴巴。我和阿福用力地揮手。車門閉上了,列車發出一聲嘆息,掙扎著緩緩駛去。

我參加縣里的中學生作文競賽,題目是《我身邊的英雄》。我虛構了一段小英雄救火的故事,小英雄勇敢地沖向大火,撲滅了火焰。群眾的生命和財產保住了。大家簇擁著小英雄,熱烈地歡呼鼓掌。我的眼淚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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