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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

2018-10-29 01:52尚元
飛天 2018年8期
關鍵詞:老五傻子老三

尚元

四喜蹲在劉老三小超市門口的花崗巖臺階上抽煙。煙是別人給的,抽完這根,很快就會有人再遞上一根。四喜抽煙的動作很神氣,用食指和中指夾住煙棒,還能做出個標準的勝利者的手勢,深深吸上一口,再把指花兒一揚,瞇著眼吹出一團煙霧,咂咂嘴里的余味,如癡如醉。劉莊和黑石城的人都知道四喜愛抽煙,見他上門,總是用一支香煙把他打發掉。

劉莊新村是劉莊的農民公寓,樓下的店鋪花花綠綠擠滿了各式各樣的招牌。劉老三的生意最好,正如他自己說的,這年月別看都在外頭露臉,真正賺錢的能有幾個?這話讓劉莊人聽得別扭。劉老三除了賣煙賣酒,還在二樓開了麻將室,按桌頭抽份子,和一把兩元,炸一炮五塊,空里撈錢,不是個啥好鳥。劉莊人也明白,其實他的生意不如東頭開洗浴店的劉老七,那小子心腸黑得像十幾年沒掏過的煙洞眼,洗一雙腳要提三十元干份子,真正屬于不勞而獲。只有西頭開餐館的劉十一在劉莊人眼里屬于合法經營,一碗炒面十塊錢,還送一碟小菜,如今的劉莊再也找不到這樣老實的人了。

生意不好并非全是壞事,關門歇業的店鋪貼著轉讓告示,拉下卷簾窗,外面的空場給劉莊的閑漢懶爺們提供了一個聚集的場所。這里修了圓形花壇和石頭靠椅,設計者原本想在花壇中央半米深的土壤里栽一株銀杏樹,像傘蓋一樣把坐在底下休憩的人們罩住,但樹沒栽上,工程就停了,幾年時間不見動靜。閑漢們正好就地利用,攜來小馬扎子,墊一只紙箱,再鋪層報紙,圍攏在一起打撲克。也有下象棋的,這會正把棋餅很響地磕在木制的棋盤上。最多是啥都不干的人,一邊嗑麻子嘮閑話,一邊貓腰縮手曬日頭,把烏糟糟的影子投在身后涂滿辦證貸款字樣的卷簾門和花崗巖上。

四喜抽完煙從臺階上站起來,拍拍屁股。常年累月在外流浪,他的腦袋看上去像窗臺上晾了一冬的蔫蘿卜,眼睛像干豆莢里的兩粒豌豆,黑色的頭皮上有幾處顯眼的疤瘌——那是被人敲爛腦袋留下來的。肉長好了,頭發卻沒有再生,仿佛一片被蠶食的桑葉。四喜走到一處攤子前,四個人分坐東南西北,手里攥著撲克,勾著頭各懷心事,預謀著下一步怎么將對手置于死地。四喜伸長脖子看了一眼,覺得清靜不好玩,又蹣跚地走向另一處。棋攤亂嗡嗡的,觀棋的人又多且吵,仿佛一個捅到地上的馬蜂窩。四喜愛熱鬧,高興地嗷嗷叫了幾聲,踮起腳尖往里擠。一個人回頭搡了他一把。四喜對那人比畫,煙,煙。那人轉頭,沖著里面喊,殺馬,殺馬!四喜不敢再招惹那個人,又往曬日頭的人走去。

曬日頭的人靠墻站著,觀棋不語真君子,他們就屬于君子一類,袖著手,站成一排,胡亂地四處張望。他們最喜歡看女人,尤其是打扮妖艷的女人,上身捂得像棉團,下面卻露著兩條螞蚱一樣的細腿。其次,他們愛看汽車,心里忿忿地罵,又是個富二代,開那么快是要去給你老子奔喪??!一輛交警巡邏車開過,有人開口說話了。

“瞧瞧,一上午都跑第四趟了?!?/p>

“快過年了,又不瞎跑?!?/p>

四喜湊上來比畫,煙,煙。

先前說話的劉老五說:“去去去,要抽煙找警察要去!”

曬日頭的人看見四喜,仿佛看見一只猴子從動物園里跑出來,爭著惹逗他?!八南?,給哥們跳支舞,這有煙?!币粋€蘑菇頭造型的青年掏出一包香煙,彈出一根丟給四喜。四喜撿起來瞧了瞧,扔回地上。曬日頭的人大笑,“四喜抽煙看牌子,你那煙檔次不夠,傻子都看不上抽?!?/p>

男青年臊了一臉紅暈,罵:“不識抬舉,沒見過這牌子嗎?二十五元一包的進口洋煙,法國總統的專供!”

劉老五說:“侄兒混得好呀,拿出來讓大伙嘗嘗味道?!?/p>

“算了算了?!蹦星嗄贲s緊把煙揣回兜里,“四喜都不抽,五叔別跟著掉價!”

劉老五說:“日你個小犢子,才混了幾天社會,抽洋煙算啥本事?拉泡洋屎倒是能長長咱劉莊人的臉!”曬日頭的人起哄:“就是,別把個頭整得像剛從女人的褲襠里拔出來似的,一根煙都舍不得給大伙抽,劉莊白養活你這么大?!?/p>

男青年說:“我是我爹養大的,跟劉莊有個屁關系!”

劉老五慪氣,當著大伙面散自己的煙。煙是好煙,黑蘭州。他故意繞過蘑菇頭,給四喜耳翅上架了一支,嘴巴里插了一支,掏出打火機,幫四喜點上。

四喜擺出十分瀟灑的吸煙動作。有人說,看四喜吸煙的派頭想起了一個電影明星,是誰忘了,反正四喜這輩子投錯胎了,下輩子一定是個干大事的。

“四喜,來,跳個舞!”劉老五打開手機放了首流行曲子,歌詞是套馬的漢子你威武雄壯,我愿融化在你寬闊的胸膛……劉老五的手機有一圈花里胡哨的燈光,忽明忽暗,撩起了四喜的興致。四喜把煙銜在嘴里,舉起兩只胳膊,跟著節奏搖頭晃腦。

觀棋的人不吵了,圍過來看熱鬧,海水退潮似的,露出兩個禿頂的老頭兒在一邊對弈。有人拿出手機拍照,有人干脆就跟著歌聲一邊吆喝一邊鼓掌。人多熱鬧,四喜的傻勁兒就上來了,跳得十分賣力,扭一扭屁股,有時還轉個圈,舞姿雖然不雅,甚至說是丑陋,但足以讓這幫閑漢們發出勝利般的歡呼。

蘑菇頭男青年心有不甘,跑到劉老三小超市里買了一包中華。剛才的煙是進口香煙的盒子,可里面裝的卻是別人見面敬來的散煙,這會無論如何也要爭這口氣,不能讓劉莊人小看。他可是從大地方回來的,見過天安門,逛過頤和園,還在王府井當過三個月保安,這幫土錘,咋呼個雞巴!蘑菇頭青年敬了一圈煙,剩下的連煙盒一起塞進了四喜的口袋。他拍拍四喜的頭,笑嘻嘻地說:“把褲子脫了跳,這煙就歸你了!”

四喜雖傻,卻是桿老煙槍。好煙孬煙,假煙真煙,低級煙高級煙,北方煙南方煙,他吸上一口或瞄上一眼便見分曉。中華可是好煙啊,一云二貴三中華,黃果樹下牡丹花。那味兒鉆進腔子有點硬,可硬得令人神清氣爽,能撓到人的癢癢上。四喜掏出香煙,掀開盒子看看,還剩三根,很滿意。這時人群里播響了迪斯科,四喜像上了發條,又扭腰又甩胯,無比興奮地跳起來。

人們驚奇地看到,四喜真的解下褲子,露出兩條白花花的大腿。褲子堆在腳面上,襠里的物件像只死耗子甩來甩去。

劉老五生氣地說:“虧你先人,把褲穿上!”可是,音樂還在繼續,四喜便停不下來。劉老五沖著蘑菇頭罵:“劉莊咋會誕出你這么個雜種,不要看是個傻子,你還要叫他哥呢!”

劉老五這么一罵,音樂便斷了,四喜也歇了?!鞍ミ稀獎⒗衔迥阋补艿锰珜捔税??”有人驚呼,“快看,四喜抽煙的動作像周潤發?!贝蠹一镆蛔聊?,那氣派還真像,只是少了油頭粉面,多了烏七八糟。一個傻子能像明星?劉老五懊惱地說:“少在這扯淡——欺負個傻子算什么本事!”

四喜算是劉莊的明星,不但在劉莊,連黑石城里的人都知道他的大名。

細究四喜成名的原因,一是他傻的時間太久,傻了三十年。一個人如果專心只干一件事,那么耗費如此多的時間總會有所成就。二是他內心兀自癡傻,從未禍及他人,有時候見人討根煙就走,從不死纏爛打,也不軟磨硬泡,往往能激起人們的惻隱之心,慢慢就混出了好人緣。

說來話長。從前,四喜在劉莊和黑石城之間游蕩的時候,城西的張堡出了個曲瘋子。曲瘋子連續八年高考鎩羽,人說小曲啊,八年時間抗日戰爭都勝利了,你看,板凳沒把屁股磨爛,屁股反倒把板凳坐透了?小曲聽了這話就瘋了。有時突然會從小樹林里沖出來,抓一把行人的臉,有時見了女人脫下褲子,見了小孩扮個鬼臉,還經常站在街道上一邊唱歌一邊撒尿,好幾次差點造成小城交通堵塞??傊?,這個曲瘋子劣跡斑斑,遭人痛恨,四喜卻渾噩度日,表現良好。城東城西,一傻一瘋,一文一武,形成鮮明對比。人們發現,原來癡傻癲瘋,各有不同,于是便對四喜有了一番另眼相看。后來,曲瘋子和一群野狗搶吃的,被咬死在夜市攤上,城里就只剩下了四喜。開始人們還對他心存戒備,慢慢發現他不過是個可憐的“混瓤”,不似曲瘋子喜怒無常的傻子見人就打,也就放松了警惕,有時見面還“四喜四喜”地打聲招呼。

有一年臘月,劉老八的兒子從外地打工回來,領了一個年輕的四川女人。劉老八的兒子在村里晃悠,見到四喜背了一扎破爛紙箱去賣,想博美人一笑,便說了一句閑磕牙的話。劉老八的兒子說:“四喜,來,這妞給你了?!?/p>

四川女人像貓似的撒一聲嬌,輕撲到劉老八兒子的懷里。四喜卻站住,抽了抽他那填滿分泌物的骯臟鼻子,仿佛在辨析什么怪味兒,然后口齒不清地說:“不鳳仙兒?!?/p>

“啥?”

“不鳳仙兒?!?/p>

“去你媽的!”劉老八的兒子手里正拎著個飲料罐子,便使勁往四喜的頭上砸下去,打得四喜哇哇直叫。四川女人問啥叫鳳仙兒?劉老八的兒子氣咻咻地質問她到底鳳仙還是不鳳仙?四川女人委屈地哭了,說我連啥是鳳仙都不知道,你這么兇干什么?兩人因此大鬧了一場,年沒過,四川女人就拉著紅色小皮箱子走了。后來劉老八的兒子對人講,他媽的,差點上了小婊子的當,那娘們坐臺坐爛了,補了一回,差點被我當成了原裝貨!

關于四喜這句“不鳳仙兒”的話,劉莊人開始有了新的認識。誰家娶媳婦,都打趣說別娶個不鳳仙兒的。啥意思呢?鳳仙就是美麗、好看、良家女子,不鳳仙就是沒人要的破鞋爛貨。說到這里該說說鳳仙的來歷了。

當年劉莊還是城東的一個村子,有那些錯落有致的房屋和長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樹,周圍是綠色的田野,走在鄉間小道上能聽見雞鳴和狗叫。劉莊小學還在那座菩薩廟里,就在如今劉莊新村的位置上。那年,村子里來了一位天仙般漂亮的女老師,春天穿嫩綠色的毛衣和咖啡色的長褲,夏天便是一襲白色長裙,秋天又穿鵝黃的風衣,冬天會換上黑色的滑雪衫再搭配一條火紅的毛線圍巾。她的穿衣就像劉莊一年四季的色彩一樣絢麗多姿。那時候四喜雖然傻,但是尚有一顆童心,每天趴在學校大門口,流著涎水看同齡的孩子在操場上奔跑玩鬧。女老師把四喜喊進來,叫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聽課。四喜規規矩矩坐著,嘴里總是“仙兒仙兒”地叫。后來簡直就像女老師的影子,人家去哪他去哪,人家上廁所他都跟著。女老師生氣地說,男女有別,何況我還是你的老師,別跟著了!四喜就站在廁所門口等。女老師氣得沒辦法,她的這席話怎么會對一個傻子起作用呢?女老師把四喜遣送回家,交給他的母親王香云,可是第二天天不亮,這傻子又立在學校門口了。

那時候四喜十二歲,到了青春期。有一天,學生們看到四喜跟在女老師身后,手插進褲襠里,一邊動作,一邊興奮地嗷嗷亂叫。小學生們不諳人事,那女老師卻害羞地跑進宿舍,把門鎖上了。

他媽王香云來領人,四喜“仙兒仙兒”地叫。

學校校長趕他走,四喜“仙兒仙兒”地叫。

村支書指著他罵:“別人的腦子蛋清是蛋清,蛋黃是蛋黃,你四喜就是個混瓤。趕緊往回滾,以后再進這個門,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可四喜就是聽不進去,為此,他沒少挨打。一個黃花大閨女叫一個傻子成天跟在后面騷擾,成何體統?那時候的四喜已經有了撿破爛換錢的意識。黑石城擴建,他便撿一些破銅爛鐵賣掉,然后買些稀罕的東西回來。那天,四喜買了一串糖葫蘆,不知在哪還撿了一盒避孕套,吹成一個個氣球,扎在一起,準備送給女老師。四喜牽著他的禮物來到學校,女老師正在上課,四喜便把那串豬尿脬一樣的氣球拴在女老師宿舍的門閂上,把糖葫蘆插在窗臺的磚縫里。女老師下課,看到宿舍門上掛著一串氣球,再一看,看到了蹲在一旁的四喜。女老師有點感動,雖然四喜是個傻子,但畢竟師生情誼,桃李芬芳。女老師就收下了禮物,只是把那串糖葫蘆退還給了四喜,還說了很多寬慰人心的話。

“四喜啊,以后可不準給老師買東西了,有錢攢下來將來給你娶媳婦?!?/p>

“四喜啊,出去撿破爛別跑遠了,咱只能撿,可不許偷,偷了別人,手要生瘡?!?/p>

“四喜啊,別人打你就用兩只手護住頭,小心狗咬,見到汽車,一定要躲得遠遠的?!?/p>

傻子聽話地點點頭。

但這事很快就成了別人的笑料。一個女老師的宿舍里竟然掛滿了避孕套,叫人咋想呢?知道一切后,女老師就告了長假,后來主動申請調到了更遠的鄉下。

女老師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金鳳兒。

可憐四喜,見不到心中那“仙兒”就到處尋找,嘶嘶嗚嗚哀鳴,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人們看見他的眼淚時心軟了。四喜雖傻,可也是個生理正常的孩子。后來有好事者還專門為四喜編了幾句俏皮話:

抽煙要抽那中華煙,

撿爛要撿那黃金磚。

跳舞要跳那的士高,

娶女要娶那小鳳仙。

這幾句話,四喜現在說得麻溜好,但要看他的心情。別小看一個傻子,也是有喜怒哀樂的。

接著說那天在劉莊新村樓下,劉老五喝散圍觀群眾,自個生了一肚子悶氣。

劉老五這個人,別人見了都有幾分忌憚。除了膀大腰圓一臉兇樣外,主要是他敢帶頭去縣政府上訪鬧事,別人不敢。他敢一拳捅掉劉老三的兩顆門牙,別人也不敢。他敢拿著菜刀追砍闖進村里的蒙面大漢,別人就更不敢了。所以說,當他罵蘑菇頭是雜種,那小子翻了翻白眼,愣是沒敢放半個響屁。

這一點,劉老五心中有數,一般如果不涉及賠償款、拆遷費這樣的大事,沒人敢和他爭個輸贏。再說了,這劉莊也沒多少人了,打工的打工,遷戶的遷戶,閨女外嫁,小子上門,自從黑石城里開出的壓路機碾過村子,挖掘機搗爛房舍,又在上面建起高樓,讓他們住進雞窩一樣的單元房,往來也就少了,都客氣起來了。想和別人說句話,還得跑到這地方,見了面,好似又沒啥說的。就看街上的車,就看街上的人,看得太陽偏過樓頂,女人從窗戶里伸出頭喊吃飯才回去。真正的城里人一日三餐,劉莊人只有兩頓飯,吃了晌午,又不知該干啥了。那次一合計,劉莊姓劉的到了他們這輩,也就十二個人了,之間各有親疏,互有遠近,一個老祖宗繁衍出的后代,都生分得不行。

劉老五沒等老婆子喊就回家了。劉莊新村是三幢沿街的六層樓,劉老五的家在中間那幢樓的第三層。俗話說金三銀四、五銅六鐵,他雖挑了個好樓層,選了個好戶型,可總覺得逼仄憋悶。尤其今天,心情格外不爽。進門嗅出老婆子在炒雞蛋,一股焦糊味兒。劉老五說:“又吃雞蛋,都快吃死人了!”

老婆子把鍋鏟磕得很響,打仗似的手忙腳亂。搬入新家,她總是不習慣用煤氣灶和電磁爐做飯。聽見男人在外邊說話,應了一句:“啥?”

劉老五說:“不知道做點別的?沒了雞,哪來的蛋叫你天天吃?”一屁股坐在爛沙發上,摁開電視機,畫面上是相親節目。女嘉賓嗲聲嗲氣地說她其實是看上了男嘉賓的人品,愿與他白頭偕老,共度人生。男嘉賓信心滿滿地說喜歡對方美麗賢淑的樣子,將來可以改良后代基因。劉老五膩煩,換了個頻道,播放的是警匪片,于是雙手抱腦,靠在了沙發上。這時候,他突然想抽支煙,一摸口袋才想起,半盒黑蘭州早已散與他人。

老婆子端上飯菜。房子太小,沒有餐廳,就只能在客廳里圍著茶幾吃。老婆子接上先前的話神秘地說:“活人能叫尿憋死,誰說住樓房就不能養雞?”

原來老婆子在地下室用方磚和稀泥壘了雞窩,養了十只下蛋雞。老婆子說:“老五啊,我總算知道當雞做狗是個啥滋味了,吃喝拉撒全在窩里,雞頭擦著雞屁股,難怪那些東西到了晚上趕不進去——你看咱就跟雞一樣,住的這哪是個家?就是個雞窩嘛!還不如回去住咱的五間大瓦房!”

劉老五本不想說話,女人家嘮嘮叨叨,夠他煩的。這些他都可以忍受,但說到回去,劉老五就把火發在了老婆子身上:“吃飯吃飯!劉莊都沒了,哪里還有五間大瓦房?”

老婆子懊悔地說:“早知上樓這么難受,當初咱就不搬!”

劉老五說:“世上沒有后悔藥,搬就搬了,全莊人都行,就你不行——不行好啊,誰叫你當初和那小狗日的串通好,簽了拆遷協議,把我架在了二梁上?如今搬進來了,就等死了從這道門里往出抬!”

老婆子默默扒飯,抽抽搭搭哭起來。他們都不說話,氣氛陷入沉悶狀態。這時,聽得窗外的街道上,誰和誰交上火了。那聲音清亮得像一瓢水潑下。樓下面的街坊經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撕破臉。仔細辨聽,是開商店的劉老三。劉老五把碗擱在一邊,愈發想要抽一支煙。

這個劉老三,年長劉老五幾歲,人雖長得瘦小,心眼卻細密得像篩子底。用劉莊人的話說,那叫鉆了錢眼,虱子過去都要卸條腿。上次夜里,過路人在他店門前的花池旁小解,劉老三上去就是一腳。那人逆風撒尿,尿了自己一褲管。劉老三說你敢在我店門口撒尿,你是張麻鬼派來斷我財路的嗎?那人被弄得不知所措,提了褲子要走。劉老三抓住他的領口說,想走?沒那么容易,罰款二百元!那人硬氣地說,隨地小便,黑石城里也就罰個五元十元,你要二百,你以為你是劉莊的劉老五呀?劉老三呵呵一笑,說,我不是劉老五,我是劉老三,劉老五是我兄弟。那人一聽這話,乖乖交錢走人了。

不但如此,劉老三還放過他一回鴿子。當然,這事全劉莊人都不知道。

鎮上來人動員搬遷,全莊人都不同意,憑啥征收價是一畝地五萬元,政府一轉手賣給開發商,掛牌價就六十萬了,中間的五十五萬叫狗吃了?“這個嘛,是政策!”征收組的人回答??扇罕姴毁I賬,官字兩個口,上下都能說,你倒是解釋解釋什么叫政策?征收組的人就開始借題發揮:“按照土地法規定,土地價和地上附著物價格加起來就值這么多錢,咱想加都加不上去呀。土木的,磚木的,磚混的,按修建年代分類定級,明碼標價,第三方評估,政府就是把自個虧了還敢把衣食父母虧了?再說了,這土地是集體所有,不屬于哪家哪戶。你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打個比方,你老婆雖然是你的,天天用,年年用,可最終你是你,她還是她,你們誰也不屬于誰。如今城市要發展,必須犧牲集體利益,犧牲集體利益肯定要犧牲個人利益。我們國家歷來都是個人服從集體,少數服從多數。話說到這份上,你要再不理解,我可就沒辦法了。給你十天時間考慮,十天之后,我們再上門。當然,如果考慮好了,用不了十天,也可提前給村上打聲招呼?!?/p>

征收組的人走了,撂下一堆話。村上是誰?村上就是這個劉老三,那時他正掛著個村主任的名頭。

劉老五找到劉老三,擺明立場。

劉老三說:“賢弟,別說你不同意,就是同意,我這個村主任還不想當歷史的罪人。一旦黑石城的馬路捅過來,一棍子把咱劉莊搗爛了,人也就花雀四飛了。往日俺們幾家人還能坐在一塊石頭前吃飯,以后要是被他們安置了,咱就是河里的鱉爬進了魚缸,自個把自個悶死了。你看張堡修的單元樓,哪是座房子?簡直是個鳥籠,是個雞舍,人鉆到里面不生病才怪!”

劉老三說的沒錯,早些年,村里關系好的鄰居經常坐在門口的大樹下,各自端著碗,你夾我盤里的,我吃他碗里的,有啥說啥,其樂融融,還是很美好的。

劉老五說:“那咋辦?給鎮上說說,咱村里人不干,叫他們死心?”

劉老三說:“這事可不能這么來,既然全莊人都不愿意,那咱就不怕。我是村主任,不方便出面。這樣吧,你私下和大伙商量商量,每戶出一個人,不同意的明天都去縣政府,把這事給縣上領導反映反映。鎮上的這幫烏龜孫子王八蛋,不種糧食就不理解莊稼人的難。發動大伙,一致對外,叫他們知道咱劉莊人不是孬種!”

一席話講得劉老五熱血沸騰,渾身都是勁兒,覺得老三向著村里人說話,內心竟充滿無限的欽佩之情?!笆前?,住了多少輩人了,不是一句話說搬就搬的?!钡诙?,劉老五召集了四十三個村民代表去縣政府上訪請愿,希望黑石城的新區建設繞過劉莊。但是,縣上領導好歹也是個處(級)兒,你說想見就見呀?僵持到中午,政府派了個大個子的信訪局長高三彪出面答復群眾。高局長名字霸氣,人卻是個拿軟刀子攮人的白臉書生。

“鄉親們啊,都安靜一下,聽我高某人說句話?!备呔珠L揮動雙手,示意大家安靜,“你們的心情我理解,我也是農村出來的,也是農民的兒子嘛。啥叫農民的兒子?就是你們的兒子。土地是咱們的命根,少一分地就少一袋糧,這個意見我會轉告縣長。但是共產黨的事不是一個人說了算,縣長也不能拍這個板,需要上縣委常委會集體決定。給我高某人一點時間,給縣上一點時間,從黑石城發展的角度來講,大家要與縣委的意見高度一致,都是為了我們黑石的明天更加美好??h長叫我代他感謝大伙參與全縣建設,積極提出寶貴意見?,F在請選出一個代表到辦公室和我們詳細談談,如果再這樣吵下去,一句都聽不清,還不是白白浪費時間么?”

“縣長怎么不親自來,派你這么個不墜砣的?”

“縣長去北京出差,現在正在趕回來的路上。你們誰是挑頭的?來,把大伙的意見帶上來?!?/p>

代表們都看劉老五。

劉老五身形魁梧,長著兩只燈泡一般巨大的眼睛,臉上的肉嘟嚕下來,拉出兩道很深的法令紋。高局長好言相勸,叫他把人遣散,該干啥干啥,耽誤了工夫就是耽誤了莊稼。劉老五想也是這么個道理,加上他說話大伙都愿聽,很快縣政府門口的人就散了。到了信訪辦,高局長遞過紙筆叫他把所有的要求寫在上面。劉老五帶頭鬧事是把好手,撰文寫字卻是外行。劉老五說:“沒啥寫的,就一個意思,劉莊不能拆,我們不上樓?!?/p>

就這樣,大伙都回家等消息,劉老五琢磨這事政府遲早要給個解釋??墒堑攘藥滋?,卻等到了一件令人氣惱的事。劉老七和劉老四兩個親兄弟跑到他家興師問罪,惹得院里的狼狗扯著鐵鏈汪汪直叫?!袄衔?,你出來,你還姓不姓劉?”

劉老五聽到院子里有人喊,跑出房間看到一對歪瓜劣棗很意外:“咋了,老四、老七?!?/p>

“咋了?你心知肚明!說,那天支開我們,你上樓和那高什么彪說了些啥話?”

“啥都沒說呀!來,進來坐?!?/p>

“少在這假仁假義,是不是答應縣上給出的條件了?”

“你們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姓劉的,別在這裝,我說一聽到拆遷你跑得比兔子還快,帶我們上訪,還自個花錢買飯,原來你是有目的的!告訴你,我們不是傻子,你自個撈了好處,叫大家伙給撐這個場,你手段玩得高明呀!漢奸,叛徒,吃里扒外的走狗!”

劉老五被罵糊涂了,生氣地說:“有話說清楚,你再罵,我就揍你!”

“哎呦,要打人是嗎?告訴你,別人怕你,我們兄弟不怕!”

劉老七兩手叉腰,劉老四雙臂抱胸,擺出視死如歸的架勢。狼狗繞著橛子跑圈,抖著鐵鏈嘩啦嘩啦響,撲不到人,哈哧哈哧吐舌。猛地一下,狼狗就逮住了劉老四的一只腳。

“哎呦——”

狼狗拖著鏈繩,狗牙已經鑲進了劉老四干腿的肌肉。老四掀住狗頭,跌坐在地上哭嚎:“劉老五,你放狗咬人?老七、老七,快救命呀!”

第二天,老實巴交的劉十一告訴劉老五,村里人都在私下議論,說當日在縣政府,他一個人去信訪辦,老狐貍高三彪已用五萬元將他收買,條件是同意村子拆遷,并且不再帶頭鬧事。劉老五聽完氣得腦袋都快炸了,難怪老四、老七找他,還被狗咬破了皮肉,打了幾支狂犬疫苗,給誰誰不生氣呀!他想,越是這樣越不能退縮,于是打電話召集村民進行第二次上訪,到時候要問問那位高局長,哪個狗日的說他私受了五萬塊錢?結果,第一次去的四十三個人都像串通好了似的打起了退堂鼓,還話里話外說,老五啊,胳膊擰不過大腿,蝎子斗不過公雞,咱跑前跑后憑良心,到頭來都是給人辦了好事。老五你人高馬大,世面精通,別說那猴爬桿的高局長,就是縣長見面都要給你打火點煙,你一個人去就把我們所有人都代表了。

結果上訪那天全村只來了一個人。

四喜是來湊熱鬧的,可場面的冷清程度簡直令人發指。劉老五想不通,你說我這是為全莊人請命辦事,又不是為了我一家!其他人呢,都縮著個腦袋當王八,都看事態變化,想得好處還怕開罪人,如果我劉老五拿了人家五萬元錢就被雷劈死!

劉老五賭咒發誓,心中涌起一陣難過,孤獨地坐在縣政府門口吸煙。吸煙能叫腦子啟開一條縫,透進來一點風。真沒想到事態發展會是這樣,一句話就把他們的隊伍給打垮了。四喜上來比畫,煙,煙。劉老五心煩,想嚇走他,卻發現形單影只的傻子與他同病相憐。劉老五遞上一根過濾嘴香煙。四喜用食指和拇指夾住,擦燃火柴點上,挨著劉老五坐下。

抽煙有時也像喝酒一樣,一個人是自斟苦飲,兩個人彼此就有了陪伴。

劉老五心思復雜地問四喜,全莊人都不來,為啥你要來?四喜吸了一口煙,張大嘴,悠然吐出四個煙圈。劉老五又問一遍,四喜才說,煙,煙。劉老五悲從中來,傻子還知道為吸一口煙,他這是圖個啥呀?劉老五深感失望,決定去找劉老三對質??墒?,劉老三滑得像條泥鰍,自從挑起事端,連個鬼影子都不見了。那段時間劉老五一天幾趟上他家找,每去一次,對劉老三的憤怒就增加一分。而且他還得時時提防,不能叫人再說閑話了。

劉老五的心眼就是這樣長出來的。

那天,劉老三的小兒子早起上學,拉開門閂揉了揉眼睛看見立在外邊的劉老五叫了一聲叔。劉老五走進戒備森嚴的村主任的家,那是一磚到頂的五間工字房,罩著白色面磚,前年春上修的。屋里的擺設還算新潮,沙發是那種劣質皮子的,顏色和款式都像烤得焦黃的面包。城里淘汰的東西,農村正當時尚追求。劉老五來到客廳里間,劉老三昨夜喝醉了,此時正捂著一團棉被呼呼大睡。身材壯實的劉老五單刀直入,踢翻了一地空酒瓶,一串清脆悅耳的聲響驚醒了夢里人。

“誰呀?”

“我,老五?!?/p>

“老五?”劉老三翻身坐起,睡眼惺忪地看見劉老五像一堵墻站在面前。

“怎么不接我電話?村子要拆,你這主任是個啥意見?你叫我拋頭露面帶人上訪,你卻躲在家里喝快活酒!”

“賢弟息怒?!眲⒗先D難地笑笑,從炕上溜下,套上鞋,走到桌邊拿起喝剩的半瓶燒酒圓場:“我這個村主任為難呀!來咱喝酒,邊喝邊說?!?/p>

那時劉老五鐵了心要把事鬧大,說:“你給我記住了!”

劉老三感覺事態不妙,問:“記住啥?”

劉老五大聲說:“記住我今天說的話!”他拿起酒杯,抓過瓶子,給自己斟滿一杯酒,仰脖吞下,“老三,咱倆一起打個電話,你撥110叫警察來抓我,我撥120叫救護車來接你。以后做事做到明處,咱倆誰都不耽擱誰。我這不是酒壯■人膽,我這是酒后吐真言——你給兄弟脖子底下墊磚不義氣,今天我就是舍得五萬塊錢也要把你這張嘴巴揍得說話算數?!?/p>

劉老三還沒反應過來,劉老五的拳頭已經送了上去。

晚上有人敲門,劉老五的老婆子引著頸子從貓眼里往外瞧。這是小區的安全員米大姐教她的。如今住樓房要多長個心眼,黑石城里的住宅樓,家家戶戶安著防盜柵欄,子母門,門套門,還經常被盜被搶。最近一次是在新華家園的富人區,假推銷員騙一個老太太開門,叫她聞一瓶洗發水的味道,結果老太太就不省人事了,不法分子鉆進家里翻了個底朝天。劉老五的老婆子心虛,敲門不開,里面的人反倒像做賊。自打搬到樓上住,她倒很希望有人來敲門,不管認識不認識,倚著門檻說幾句話,心里能熱騰好一陣子。

貼著貓眼看,那人面生,接連敲門,開門就成了順勢動作。

“阿姨,吃過飯了吧?”來人客氣地說。

“吃了,吃了,快進屋!”劉老五的老婆子認出他是當年拆遷組的錢組長。

錢組長拎一兜熱帶水果,進門嚷嚷著要換鞋。老婆子覺得麻煩,以前獨門大院的,別人家的狗跑進來拉泡屎她都不嫌,這客人來了還換鞋?

把人讓進門,男人才從衛生間姍姍出來。這一看,沙發上坐的是錢多多,一時驚愕不定。錢多多兩年前把劉莊拆了,那時候他是拆遷小組的組長,憑著工作中的突出表現,被組織重用,事業跨了個大臺階,當初的錢組長如今已是錢鎮長了。劉老五心里別扭,一時語塞。錢鎮長站起來讓座,給他敬煙、點火,叫他坐到自己身邊,有點反客為主的意思,幾個動作下來就把談話的主導權抓在了手上。

“劉老五啊——不,我該叫你劉叔,論年齡我比你兒子也大不了幾歲。在劉莊,劉叔人緣好重義氣,腸子不拐彎,那我就開門見山了?!卞X鎮長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張拆遷協議說,“劉叔,劉四喜是你大侄吧?我查了一下,全村就你和他血緣關系最近,這事還得你擔待。最近縣上搞拆遷清零行動——他媽的,盡是些破事——咱劉莊拆了兩年,公寓都蓋起來了,但目前還有兩個拆遷戶,必須拿下!”

劉老五的心提起來。拆遷,又是拆遷!這個字眼觸動了他敏感的神經。

錢鎮長把協議推到劉老五的面前繼續說:“劉叔,你看看,這協議和你上次簽的半個字都不差。兩個釘子戶,一個是張麻鬼家幾孔爛窯洞,這新區建設壓根就撞不上,他要不搬就拉倒,沒人向他求情下話。另一個就是你大侄劉四喜。往日我嬸子王香云活著,還有個管事的人,如今她死了,我就只能來找你。如果你不管,那我們就公事公辦,直接找村主任劉老三。今天我來呢,先和你溝通個意見,不要以后說我隔著鍋臺上炕,沒把你讓在前面?!?/p>

劉老五的老婆子站在一旁聽明白了,搓著手說:“四喜怎么說也是我侄兒,他劉老三都出五服的人了,鹽里面有他,還是醋里面有他?”

劉老五煩亂地說:“去去去,少在這插嘴,刷你的鍋去!”

“我嬸說得對,老劉你是他堂叔,你不管誰管?車走車路,馬行馬道,拆了劉四喜家的爛房,賠償款兌付到位,又不是叫你白養活傻子。再說了,這事交代給劉老三,我還真有些不放心?!?/p>

“我們答應,這事我們一千個答應!”老婆子搶著說。

這一夜,劉老五和老婆子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烙大餅。以前四喜娘還活著,鎮上來人做工作,她開出的條件是:得給她家四喜安置個與政府掛鉤且收入穩定的工作。這話叫劉莊人笑掉大牙。大學生都排隊失業呢,一個傻子能干什么?抽煙,跳舞,撿破爛兒?王香云十分清楚,房是負擔地是累,錢財是那催命的鬼,就是給座金山銀山,萬一哪天她不在了,傻子還要能守得住,只有穩定工作才能讓四喜在這世上吃喝不愁。王香云提出的條件沒邊沒影,把鎮上人難住了,就這么一直拖著,拖到了現在。

前年入夏時村子開始拆遷,劉老四和劉老七鬧得最兇,抱著一瓶汽油嚇唬人,發誓死也要死在劉莊。當時的情況是,有個立功心切的干部,哦,就是錢多多錢組長,自告奮勇到老四家里去。老四老七做鄰家,拆了隔墻,連成一戶,空前團結起來。老四叫囂,誰敢硬上,就敲碎瓶子,點著汽油自焚,連房子一起燒掉。老七手持打火機,吧嗒吧嗒弄燃火苗,又噗一口吹滅,罵罵咧咧地說,老四狗日的,就你一人是爹的親兒嗎?瓶子給我,也給我弄點汽油,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不要看我拿個小小打火機,想死的決心不比你??!結果那天的事雷聲大雨點小,錢組長不管他兩瞎鬧騰啥,跑進屋里坐在高背梨花椅上漫不經心地抽煙,抽了一會兒說,點吧,你們要死算我個墊背的——劉老四,你他媽搖啥搖?搖得瓶子里的貓尿都起了泡沫啦!之后的事略去不說,反正劉老四和劉老七成了村里最先搬遷的人。然后是劉老三,他是村主任,上頭有個組織壓著他。除此之外,在那座老廟基礎上擴建不久的小學很快也拆了,拆遷工作一下子打開了局面。接著一條筆直寬闊的公路伸過來,沿路先修起了劉莊新村公寓。鏟車緊跟著開進莊稼地里,日日地冒著黑煙,鏟斷了玉米高粱半人高的青苗,碾出一道道青黑的帶著菱形花紋的車轍印,弄得土飛塵揚,雞飛狗跳。公寓修好后,大規模動遷工作啟動,鎮上的宣傳車駕著大喇叭停在村口,整日不停地廣播,他們的口號是,百日攻堅,壓茬推進,搬離一戶,拆遷一戶,化整為零,逐個消滅。在強大的攻勢下,劉莊土崩瓦解。

公寓樓建起來,老四老七都得了門面房,雖然不是政府拱手白送,但背后的好處劉莊人也能猜測出個一二。七月麥黃,劉莊的怪事接連不斷,先是王香云死了,一覺睡到了極樂世界,接著是劉氏兄弟腆著臉在村里現身說法,公開做宣傳員,什么明白人不做糊涂事,早日搬遷早選房;什么劉家世代當農民,如今也是城里人。啊呸,一條好狗都比他會搖尾巴!麥黃沒人收,旋黃旋割鳥一聲緊過一聲叫,劉莊人都忙著搬遷入住,劉老三山上的麥子被人點了,燒成了一片焦黑。還有劉老五家的狼狗也被人隔墻扔了毒肉包子。但這些都比不過王香云的死,她一死,傻子四喜成了孤兒,就再也沒人給他買新衣新鞋了。

令人煎熬的一夜。月光從窗戶中流進來,如水般清澈,映在雪白的墻面上,整個房間都透亮了。似睡非睡中,天就亮了,日夜交替間,月光如剝繭抽絲般褪去,稀薄的光線漸漸盈滿房間。這一夜是劉老五人生中最為漫長的一夜,許多事情在腦袋里像電影膠片一樣扯來扯去,投下清晰或者模糊的光和影。老婆子輾轉反側,一個勁兒地嘆息,好事嘆息,壞事也嘆息,沒錢了嘆息,得錢了也嘆息。一次次嘆息像一次次拔開壓力鍋的閥門,把胸中積郁的氣體排釋一點。劉老五和老婆子背對著說話,喊了一聲她的小名。他很久都不這樣叫她了。

“桂花,你說咋辦?”

“還能咋辦?既然鎮上叫咱做四喜的監護人,那就要操這心——難道留著便宜給劉老三占?”老婆子把話說得十分明白。

“那得先找到四喜,把事說清楚?!?/p>

“說個屁,他一個傻子說得清楚嗎?”

“咱可不能打錢的主意?!?/p>

“誰說咱要打錢的主意了?”

劉老五從床上坐起來,像是渾身來了力氣,他把桂花小象一樣臃腫的身體搗了幾下,催促去做早飯。一個男人家,沒主意了,問啥女人!太陽爬坡,日光照進窗戶,昨日錢鎮長送上門的一兜水果原封不動地擱在電視柜上。那是什么水果呢?劉老五盯住看了半天,好像叫火龍果,忽然想水果都會長成那樣,光顏色就夠唬人,這世上沒見過的東西還多著呢!

出門買了盒好煙。傻子到處浪蕩,根本沒家的概念,但劉老五還是決定先上他家瞧瞧,畢竟事關重大,眼見為實。出了小區大門,他快速穿過街道走在對面的人行道上。公寓樓下的棋攤和牌局準時開張,已經圍攏了不少人。劉老五脧巡一遍,并沒發現四喜癟蔫的熟悉身影。

劉老九站在曬日頭的人群中喊他過去說話,劉老五急忙擺手。他知道老九找他說兒子樂樂的婚事,心想還是躲躲吧,有啥好說的,十幾萬的的彩禮,就是把他殺了才能淌幾滴血?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找到四喜,給鎮長錢多多回話。

四喜家離劉莊公寓有一段路程。劉老五從柏油路上下來,走在往日千百回出入家門的小道上。以前,這條巷子七拐八扭的,孩子們經常追在一起,把童年的快樂揮灑在每一個日落黃昏;家家戶戶煨熱炕,空氣里彌散著柴禾燃燒發出的嗆人的味道;可是,孩子們酣暢的玩??偙荒赣H急切的呼喚回家的聲音打斷,于是才戀戀不舍地相互告別,然后村子陷入長久的寂靜,于那漸次熄滅的燈火燭光里傳來幾聲狗吠,夜色如墨??墒?,拆遷消息坐實后,村子就像癌變似的,那些樹遭殃了,那些雞和狗也遭殃了,人們砍了樹,在狗窩雞棚的地址上,一夜之間搭起了藍頂的鐵皮板房。孩子們追逐玩鬧少了,見得更多的是夾著紙煙匆匆行走的民工和轟轟隆隆的機器。如今村莊被夷為平地,磚塊瓦礫散落腳下,雜物廢料棄之于野,那些散發著刺鼻氣味的垃圾被風吹得到處都是,幾條野狗追逐撕咬,幾棵老樹孤立寒風。好好的一個村莊就這樣碎成了一地殘磚爛瓦。

路失去了房子所做的標記,行走只能憑借記憶。

四喜家在村莊盡頭的山坡下,是三間土坯磚柱的瓦房,絲毫不顯山露水。

“四喜——”劉老五站在門口喊了幾聲,棗樹上一簇廢舊的塑料薄膜迎風招展,一只黑貓跳上屋檐,喵喵叫了幾聲,朝他瞪著晶黃的眼珠。又喊了幾遍,還是沒人答應,在這人煙散盡的荒蕪的角落,劉老五和一座空空的房子相互凝視。想當年,這房子在劉莊出盡風頭。三十年過去了,一切都將化為烏有。劉老五萌生了進去看看的念頭。房門洞開著,他佝僂著腰走進去。房內的的情形可想而知,大炕上團著污濁不堪的被褥,地面上有篝火的痕跡,除此之外,滿是廢品垃圾。

劉老五心里難過,村子里那個背負著殺人罪名的劉老二早已伏法多年,如今王香云也走了,一個家就只剩下空空一座房子?!叭税?,不過是風中的燭火,說滅就滅了?!彼睦镞@樣想著,忽然覺得身后有什么東西注視著他,猛然轉頭,看見堂嫂王香云的遺像掛在墻上。劉老五想,他媽的,人死了怕是有靈魂吧,啥事沒做鬼就纏上了!女人笑吟吟的,笑得他內心發毛。

劉老五點了根煙,用力猛吸幾口,跨著大步走到外面,才想起要給嫂子王香云鞠上一躬。

王香云十九歲嫁給劉老二。

劉老二的爹和劉老五的爹是親兄弟。

劉老二結婚的時候,劉老五還騎著一輛舊式自行車在黑石中學與劉莊之間的路上來回蹦達。

看見嫂子王香云,年輕的劉老五心思就起了變化。那叫少年思春,春心萌動。劉老五在回村的路上遇見王香云,忍不住停下來要看她鼓鼓的胸脯。王香云紅著臉走過去了,劉老五回頭又看她扭腰擺胯的背影。劉老五對劉老二說,哥,脫光了摟著女人睡覺是個啥滋味?劉老二說,就像把土疙瘩泡進了清油,滑膩著呢。劉老五說,哥,誰舍得往清油里扔土疙瘩呀?到底是個啥味兒你就別稀罕我了!劉老二說,那就把土疙瘩扔進水里吧,反正土不是土,水也不是水了,就融化了。劉老五聽得入神,說,二哥,那叫香云嫂子和我融化一晚上吧?劉老二往他的腦袋上砸了兩拳說,我日你個老母,你屎吃大的???

王香云很快就給劉老二生了個胖小子。臨盆那天,劉老二家磚柱土坯的三間瓦房正在上梁架頂,村里的風水先生披完紅,用毛筆蘸著墨汁在削劈干凈的房梁立木上鄭重其事地寫下封頂大吉的良辰時日,然后放了一掛喧天告地的瀏陽鞭炮。酒宴擺開,劉家老爺子拿出珍藏數年的高粱大曲犒勞干活的匠人和幫忙的莊客。酒是一人一盅,一盅一口,再多就不給了。當時劉老二建造新居,熱情高漲,騎在墻頭上,把冒頭的椽條鋸得一般整齊,又勤快地將墻體罅隙填滿稀泥,一點都不含糊,一刻都不歇息。王香云挺著個大肚子走出走進,劉老二站在高處喊:“香云,給我丟上來一掀泥!”

王香云一只手托著肚子,用另一只手遮住正午刺眼的陽光,看到房頂上身體健碩汗珠璀璨的男人笑得風姿綽約。她雙手握住掀柄,試了試力道,慢慢悠悠鏟了一锨拌著麥殼的稀泥,然后提臀揚臂將那沉甸甸的水與土送到了高架之上的廢木板上。

劉老二看著一團稀泥甩在腳下,自言自語道:“女人就是女人,三锨都頂不上男人一锨?!痹拕傉f完,就瞥見女人像一根稻草彎曲在了地上。

“媽呀,我要生了,要生了!”王香云叉著雙腿,褲襠里濕了一大片。

匠人和莊客手里擎著雞腿,嘴里吸著粉條,紛紛站起來要走。劉老爺子喝了幾盅酒,頭暈腦漲,醉眼迷離,攔住眾人說:“添屋添丁,雙喜臨門,今個誰都不許走,喝酒,吃菜。吉時吉地,讓大家見笑啦!”

劉家的女人們扔下鍋碗瓢盆,從炕上扯下毛氈和被褥,跑上來將王香云團團圍住。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媽子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把剪刀,沖入臨時產房,剪碎了女人污穢流血濕達達的褲管,把神秘的生命之門暴露在風光無限的天地之間。老媽子一邊摁她的肚皮一邊說:“閨女,這陣走的是鬼門關,生死只能靠自己,咬住衣角下面使勁,使勁呀!”

這邊是男人們悄無聲息地咀嚼食物,那邊是女人們聲嘶力竭的呼叫喊罵。劉老二跳下高架,被幾個女人搡到了外面,指頭戳著腦門教訓道:“多大的月份了,還叫她給你供泥!劉老二,你還有沒有良心?萬一有個閃失,這房子你還住不住得進去?”

劉老二頭上的汗珠如雨豆般落下,左走幾步,右走幾步,又停下來提起腳跟往里看,看到的是密不透風的肉墻和不同女人輪換上陣忙碌的身影。

劉老五背著黃挎包騎著自行車回來,在門口打好車撐,跑進院子喊道:“大伯,二哥,好事,好事呀,下了,下了個母的!”

劉老爺子把那一毛二分錢的燒酒在桌上一摜,說:“你個混球,嘴上沒個把門的!你嫂子生娃,你在這瞎吆喝什么?”

劉老五急人急語,說:“咱家的大乳牛下了個母犢子,我放學回來看到的,就在圈里吃奶呢???,也給我一口酒喝上!”

此時,一聲清亮的嬰兒啼哭傳來,證明這場生命的誕生有驚無險。劉老五方才看出全場人噤若寒蟬而又喜形于色的神情,再一看,看到老媽子一雙血手托著一個血絲糊啦的嬰兒從人群中擠了出來。

老媽子母雞抱蛋似的喊:“生了,生了,是個有牛把兒的!老爺子,你們劉家續上香火啦!”

老爺子激動得一個勁兒給人斟酒,顫抖著胡須,也顫抖著手說:“上蒼體恤,上蒼體恤!來,再飲一杯,我這是有兒又有孫,人生復何求??!”

劉老二家的喜事就這樣巧妙地撞在了一起,并借眾人之口廣為傳播。劉莊人氣憤不過,一個勁兒地說,他媽的,劉老二家生娃生男娃,下犢下母犢,他媽的,真是他媽的——

后來劉老二的兒子取名四喜,據說是因為彌月當日又添一喜的緣故。劉老爺子在新落成的房子里舉辦酒席,正當他困惑給親孫子賜個啥名字的時候,一個端著黑瓷老碗手拄枯木拐杖的乞丐闖了進來。乞丐衣衫襤褸,亂發搭肩,精神恍惚,瘋癲難判,一把抓翻了餐盤,把那皮薄如紙、色白如玉的饅頭抓落在地,滾了一層污泥黑灰。

劉老二從外面沖進來打乞丐,要趕他走。乞丐被人打怕了,見了人打就躲,沒地方逃,當場鉆進了四方高腳的八仙桌下,抱住饅頭啃起來,一副餓極了的樣子。親戚和莊客們看了一眼劉老二,再看酒席上首正襟危坐的老爺子,拱手作揖,齊聲道賀:

“恭喜呀,恭喜!孫子滿月,叫花子進門,好事成了雙!”

“我這不是好事成雙,我這是四喜臨門!”劉老爺子捋了捋胡須說,“窮苦莫過乞丐,逍遙最是公子,都是我的座上客!老二,還站著干什么?添盤,加箸,看酒,讓座!”

四喜借著劉家祖宗的保佑健康成長,到了五歲那年,一場變故徹底粉碎了他短暫的童年記憶,從此成了個混瓤。人們相信,一切變故都是因為四喜這個大而不當的名字,把一個骨輕命賤的孩子給壓垮了。

那年,劉莊的劉姓兄弟與關砭的關氏青年約架,地點就在兩村交界的黑水河邊。皎皎孤月,劉老二披著滿身銀輝跑回來。王香云給公公搟了一頓長面,吃飽后老爺子轉進屋里,輕輕的鼻鼾時斷時續。大門樓子上掛著紅紙燈籠,里面吊著一盞引著長線三十瓦的燈泡,空中紅燈輕佻,地面光暈搖曳,電線騎墻而過,彎成了難看的驢肚形狀,一道又長又細的黑影蕩來蕩去。王香云正在炕上哄四喜睡覺,劉老二掀門進來,嚇了她一跳。

王香云說:“去哪了,才回來?酸湯細面都拉不住你的魂!”

“給我十塊錢?!蹦贻p的劉老二乞求道。

“要錢做啥?不給!”王香云賭氣地說。

“好香云,又不是去賭牌,我有大事要辦!”

“你能有什么大事?”王香云把睡熟了的四喜放在炕上,掖好被角。月光下女人形容清麗,舉止動人。劉老二脫鞋上炕,湊上去吻一下她的額頭說:“今年關砭人少,聽說到時候你兄弟大奎也來,我們不打架,喝喝酒,你說算不算大事?”

王香云沒說話。自打她記事起,劉莊和關砭兩個村子的男青年總在每年正月十五約架,就為河灘里你不能耕我不能種的那二畝沙地。斗了幾輩人了,誰都不肯讓步。其實,在雙方心里,那早已不是一塊地,而是一口氣呀!可他們也清楚,為一塊蒿子長不到一拃高的薄地弄個你死我活不值得,所以更多時候是去顯示一下存在,相互說上幾句豪言壯語,咋呼咋呼的樣子,誰不去誰孬種,誰不來誰認輸。

王香云眼淚婆娑地說:“我怕你去了惹事。去了少說話,莫出頭!”

“不怕?!眲⒗隙d奮地跳下炕說,“人家都去,我不去莊里有意見。去見見大奎,你娘家人還能揍他姐夫?”

王香云從炕席下摳出十塊錢,男人一把抓在手里。劉老二邊跑邊提鞋,回頭小聲說:“香云,這事千萬別叫爸知道!”

王香云說:“爸知道也管不住你了?!?/p>

劉老二躥出去以后,王香云的心就懸了起來,她已經預感到了那晚要出事。她清楚這個村莊的傳統和這些男子的血性,可她管不了。除了自己,沒人能管得住。月上中天時,劉老二掀開門回來了,王香云聞到一股腥甜的酒味。劉老二悄悄進來,窸窸窣窣脫掉衣服,躺下。王香云望著窗外的月亮淡淡地問:“回來啦?”

劉老二說:“回來了?!?/p>

王香云說:“你走時月亮爺在炕這頭,你回來月亮爺都到那頭了?!?/p>

劉老二看見月光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削去了炕角。

“見到大奎啦?”

“見了?!?/p>

“說什么了?”

“我——我把他打死了!”

王香云撲滿月光的眼睛刷的一下流出了眼淚,哽咽著說:“終是按我想象的來了,人最怕啥就來啥!你怎么這么歹毒?劉老二,一個大活人你是怎么打死的?”

劉老二爬到王香云身上,貼著她的臉,看見女人清亮的眼淚流成了一條小河。劉老二難過地說:“當時都亂了套了,我不打他們,他們也要打我,黑燈瞎火的,我那棍子就打中地方了,好像打爛一個陶罐,碎了一地。有人喊打死人了!我丟了棍子,看到你兄弟大奎滿臉是血,他們說是我下的手,我怎么能打死自己的小舅子呢?我犯法了,我怕。我跑回來了!香云,我舍不得你,我對不起你呀!”劉老二眼淚嘩嘩地哭起來,月華照人,紅燈瑰麗,哭聲像一首美好的音樂,令一場生離死別詩意盎然。那陣子,劉老二對美好的生活突然生起一股無限繾綣的眷戀之情,他們交頸撕咬,他們云雨斷腸,像兩條嬉水的銀魚又像兩只頡頏的春鳥,在情義深長的靈肉纏綿中愛恨交雜。他們都想在彼此的身體里尋找慰藉與溫暖,留住那個夜短夢長的春天。

“仇人!”王香云嘗到了劉老二嘴里腥甜的酒味兒,如夢方醒。

槍決劉老二那天,縣上舉行了規??涨暗墓珜彺髸?,四臺三輪摩托閃著警燈在前方開道,一輛北京吉普押后警戒,中間是兩輛敞篷的解放大卡,組成一支浩浩蕩蕩的游行車隊。人民警察穿著軍綠色的制服,帶著白色棉布口罩,大蓋帽子扣在頭上,黑色帽系勾住下巴,腰間扎著皮帶,手槍貼著大胯。車上的人不茍言笑,生與死的氣象涇渭分明。汽車馬達轟鳴,警笛聲聲尖利,車隊繞城一圈后停在了早已布置妥當的廣場上。廣場上用白色石灰畫出了警戒線,把人語嘈雜黑壓壓的群眾隔離在了四周。那兩輛載著囚犯的敞篷卡車居中停放,四臺摩托一字排開。對面唱戲的舞臺上,秦腔演員打好臉子準備粉墨登場,但已被叫停,取而代之的是這場有著深遠教育意義的嚴打公審大會。臺子上綢布幔帳緩緩開啟,鑼鼓家什中間擺著一排桌椅板凳,一行人物魚貫上臺,對號入座,個個臉上架著一副茶色墨鏡。

今日大戲演的是《鍘美案》,但現場真正要殺的是劉老二。

兩對高音喇叭架在舞臺兩側的柳樹上,杈椏上也坐滿了人。臺上的人對著話筒噗噗吹氣,剛要說話,一聲爆音錐入人耳,杈椏上的孩童紛紛跌落。

五歲的四喜隨著母親去見父親最后一面。人群里王香云托起他,指著卡車上剃光頭發被人五花大綁的男人說:“孩子,那個人就是你爸!”

四喜說:“他殺了我舅?!?/p>

王香云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平靜地說:“記住他的樣子,你爸不是壞人?!?/p>

四喜在人群里鉆,看不見爸爸就哭喊。從翕動變化時有時無的光亮中,他看見遙遠的父親麥穗一樣低垂的腦袋。父親被人牽著后頸,反剪雙臂,胸前掛著白色的紙牌,黑色大字上畫著血紅的叉號。四喜不認識字,但從現場群眾的一番議論得知,上面寫的是:殺人犯劉鐵漢。

這是四喜第一次聽說父親的名字。

卡車上還有幾個罪犯,但他們都不如劉老二有英雄氣概。那幾個人要么是強奸犯、盜竊犯,要么是縱火犯、搶劫犯,他們的牌子上都沒有畫叉,只有劉老二的牌子最顯眼。四喜再次看到父親時,見他的身體微微擺動,仿佛有風吹過來,隨即左右兩個警察把他的胳膊往后一抬,他就痛苦地低下了頭。陽光照著他,照得他白森森的頭皮金光閃閃。五歲的四喜覺得,他的父親就是一株遺忘收割的莊稼,孤零零地挺立在田野上。

喇叭里巨大的聲音戛然而止,馬達警笛呼嘯齊鳴。人群像一袋豆子倒在地上,都往一個方向涌動。四喜找不到媽媽,也看不見爸爸,他跟著人跑,追著汽車跑。跑著跑著人就少了,剩下幾個大點的孩子。他們互不認識,但那些孩子吆喝著說,走啊,去看槍打人!四喜就這樣跟著跑,卡車繞著大路開過來了,他又一次看見父親,這時候的父親早已魂不附體,猶如麥稈扎成的草人,在陽光下歪斜。

于是他親眼看見父親身后追著一朵金黃色的旋風。

四喜跟著那幾個孩子跑,他們上山跋洼走小路,聽到悅耳的警笛從后面劃到了前方,又到了半山腰上停止。四周闃然,小樹林子柏木森森,芳草萋萋,傳來一陣蟲叫,跳出幾聲鳥鳴。一聲槍響,帶著微微顫音游向山巔,四喜想起池塘里的蝌蚪拖著尾巴鉆入稀泥的樣子。大點的孩子跑到前面去了,他年齡小跑不快,等他趕到時,那個胸前掛著殺人犯牌子的父親已被人卷入席中。

一只紅冠子大公雞被人割斷了脖子,拍打著翅膀在席子上痛苦地跳躍,把金黃的草席淋得到處是血。四喜看見母親王香云長發遮面,死了一般靠著一棵樹坐在了地上。他跑上去叫媽,沒人理。他看見爺爺燒紙焚香,跑上去叫爺,也沒人理。四喜看見先前戴在父親脖子上的那塊白紙黑字紅叉的牌子染滿鮮血,是雞血還是什么血。就去看,便看見父親被打爛的腦瓜猶如摔爛后剩下的半個皮綠瓤紅的西瓜。子彈是從他的太陽穴打進去的,掀翻五官面目,只剩下一個完好無損白凈發亮的腦殼瓦片似的反扣在地上。白色腦漿流了一地,一只眼球像粒黑色的葡萄掛在蒿草上。四喜哇一聲嘔吐起來。

劉老爺子彎著腰把兒子零散的發膚撿回到一只碗里,顫抖著聲音對眾人說:“走吧,把老二抬回去,終也是個不孝的逆子!”

回去之后,四喜的魂丟了,癡癡傻傻的。王香云領著四喜去村莊周圍的田野喊魂,敲著碗叫:“四喜——回來!”

隨行的人應他的話說:“回來了——”

“四喜——回來!”

“回來了——”

連喊了幾個晚上,四喜的魂都沒能回來。王香云才想要去找醫生瞧病,村里的赤腳醫生大牛叔把脈聽診后斷定,四喜是受驚過度,加之有低燒炎癥,開了藥,又打了針。這一針下去,四喜就昏迷了。

劉老二剛死,村里悲痛的氣氛尚未消散。四喜連日昏迷,簡直是天絕人路。

三天后,赤腳醫生大牛叔宰了自己家里的一只羊,然后上吊自縊。溫良的大牛叔說,劉老二不能斷后,他要兩命換一命。人們以為只是說說而已,誰知他真的把自個掛在了房梁上。

一連好幾天沒找到四喜,劉老五心里著急。劉老五著急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兒子樂樂的婚事。自從娘兒倆背著他簽了拆遷協議,劉老五就不叫樂樂名字了,叫他小狗日的。

樂樂對這個稱呼似乎很受用。劉老五罵:“你個小狗日的,成天在家抱著個手機玩,手機里是有白娘子還是有祝英臺?你都二十六歲的人了,四喜傻成了混瓤都知要娶個鳳仙,你就不知道領個媳婦回來?”

樂樂翹著腿躺在床上,聽到劉老五嘟噥跳下來把門鎖上。

劉老五想起劉老九說的馬塬村朱時旺家的那門親事心里很沉。如今生兒生成了負擔,養女養成了仇人,二十萬元的彩禮,還不包括各種下馬錢、離娘錢、針線錢,以及金戒指、金耳環、金項鏈“三金”的錢。亂七八糟算下來,不把這家掏空,哪能娶個新媳婦進門生崽?好在這門親事劉老九牽線搭橋,兩頭說好話。劉老九私下里對他講,朱家是看上他城里有房,雖然是安置樓,好歹也是兩室一廳,完全可以拿出來給娃兒們結婚。這話劉老五聽明白了,人家是給他亮耳朵呢,要他們老兩口挪窩。劉老九給他交了個底,十六萬,一包攬,主要是兩個娃兒黏糊,不要因為大人的事拆了一樁好姻緣。

話雖如此,可這錢是要我偷還是要我搶?劉老五十分懊惱,對著緊閉的房門說:“你個小狗日的花了我多少錢了,你算算,我這是欠了你多少債還不清!長這么大你倒是給我和你媽花過一分錢嗎?”

劉老五罵了幾句,看見窗臺上君子蘭墨綠的葉片中間一朵紅色的小花慢慢綻開。兒子樂樂掀開門,已經穿戴一新,頭發三七分開,一撮黃毛遮住了半張臉。樂樂一甩頭發說:“別扯那么遠,眼下你連十萬元都湊不齊,你叫我是去偷還是去搶?”

劉老五從沙發上彈起來打樂樂。那小子早有準備,拽開鐵門,卷了鞋撒腿就跑。劉老五追到門口,喘著氣說:“小狗日的,滾吧,你結婚老子不管了!”

“滾就滾,我這個小狗日的現在就滾!”

劉老五撿起地上一只白色球鞋扔下去,打在樓梯的扶手上,反彈一下,蹦到地上。恰好是樂樂逃跑時落下的那只鞋子。樂樂把兩只鞋兜攏,光腳伸進去,一邊穿鞋一邊說:“我都二十六了,哪還是個小個狗日的?我看我就是個老狗日的。父親大人,謝謝你啦!”說完就從樓上跑了下去。

劉老五摔上鐵門,坐回沙發。沙發茶幾是從五間大瓦房里抬上來的。當年,不知村上從哪里搞來一車舊家具,十塊二十塊賤賣,他和桂花選了這個長條布藝沙發。那時候,這沙發縮在房子一角不顯氣,現在上了樓,咋看都不順眼,幾乎要把整個客廳占滿。劉老五陷進沙發,點了根煙,想起那些心酸往事。

幾年前,樂樂考了個不入流的大學。他一個農民除了在地里種莊稼,閑余時間還在黑石城里當裝卸工,可是,下苦力掙的錢全叫兒子敗光了。好不容易到了畢業,樂樂向家里要了兩萬塊錢,說找工作需要請客吃飯買衣服,還要繳押金,搞長期投資。劉老五覺得時代不同以往,便相信了兒子。沒想到那小子跑到武漢進了傳銷組織,一個勁兒給同學親戚打電話,發展下線,鞏固自己。后來警察把他們的黑窩點一鍋端了,樂樂被遣送回來。大伙一看,好家伙,他哪是去上大學,看那長毛邪樣,分明是去西北邊陲流放了一回!劉老五狠狠教訓了樂樂一頓,打得身上帶了彩。劉老五說,叫你去念書,誰叫你去掙錢的?劉樂樂說,念書不就是為了掙錢嗎?何況我一天掙的錢比你一年掙的都多。咱們不在同一個層次,我的世界你不懂!劉老五氣得臉色發綠,舉起的手又放下了。

那時候村子還未拆遷,狼狗阿龍還沒被毒死,劉老五打兒子全村人都看見了。劉莊人大失所望,因為大家伙依稀記得數年前劉老五曾經當著許多人的面夸下???。人生有四喜: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如今兒子樂樂考上大學,了卻他一樁心愿,他劉老五一生四件喜事皆占全了。有人提出反對意見,說,世有四喜,亦有四愁,那正是寡婦攜兒泣,將軍被敵擒,失寵宮女面,落第舉人心。劉老五聽了這話像吞了蒼蠅一樣惡心,不過很快又恢復亢奮狀態,因為那天他在自家院子擺席設宴,請了鄉里鄉親左右鄰居來吃酒,別人心思膩歪,但咱要把咱的面子留足。

想到這里,劉老五覺得愧對祖宗。王香云撒手人寰,走得干練,丟了個四喜在世上。他這事那事放不下,卻是事事都管不了??匆婋娨暪裆夏嵌靛X鎮長送來的火龍果在室內暖氣的蒸蔚下變成黑色,劉老五才想尋找四喜的事不易久拖。不要叫錢多多等得火龍果都爛了。

劉老五一天幾遍往外跑,到拆成空地的村子里,到四喜家,也到黑石城里的鋪面走走看看。這幾日,他總是想起以前的事情,想起劉老二,想起王香云,心情莫名低落,好幾次在夢里驚醒,年輕時的美好與今日生活隔著一場物是人非的春秋大夢。想得投入,被一個人從后面拍了肩。是鬼一樣的劉老九。

劉老九說:“咋了,叫幾遍不答應,二十萬就把你壓成這樣子了?”

劉老五說:“放屁,天塌了我都不愁!”

劉老九說:“天塌了有大個子頂,你當然不愁?!?/p>

他們說起了樂樂的親事。劉老五撩腿要走,劉老九扯住他問考慮得咋樣?成不成嘴里吐個核,那邊等話呢。劉老五還在生兒子的氣,心里的想法直接涌出了口:去告訴朱時旺,叫她女兒另攀高枝。劉老九很意外,盯住劉老五看了半天,看到兩只眼睛泉干水枯,看到一頭烏發染霜落雪。劉老九突然嘿嘿一笑,問他是不是說氣話呢?劉老五說沒有。劉老九抖平臉說,兄長,婚配之事,男娶女嫁,如今是水也漲船也高,我這個中間人也就掙個千兒八百的茶水費,你別有意見??!不過我要說,二十萬,不高不低中間偏下,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F在是女娃稀缺男娃滿街轉,得個兩廂情愿不容易。別盯著個錢不放,錢這東西,東頭借一點,西頭挪一點,自己這里緊一點就出來了。娶個好媳婦,幸福三代人,給你端水洗腳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我呸!”劉老五說,“還指望小狗日的孝敬我,你以為是咱們那陣子的人了?”

給了劉老九一個難堪。劉老九挺挺胸脯說,算了算了,買賣不成仁義在,何必動那么大火氣?兒大不中用,女大不中留,難怪你家樂樂跟你斗,你這當爹的盡了個啥責任?劉老九轉身要走,劉老五覺得自己有些過分,想掏支煙緩解緩解,一摸口袋,只掏出一只打火機。這時候,劉老九主動敬煙,一人一根,劉老五一簇火苗給兩人點上。劉老五吞吐幾口說,老九,剛才那句話就當我沒說。劉老九明知故問,兄長說的是哪句?劉老五支吾一聲說,朱時旺家女兒另攀了高枝,我怕我那個小狗日的一輩子討不到媳婦,十六萬就十六萬,我心里有個數,合計個日子咱們上門說事。劉老九高興地拍一拍他的肩膀說,這不就對了么!

劉老五繼續找四喜,賣菜的花婆告訴他,看見四喜背著個蛇皮袋子往黑石城去了。那里有個廢品收購站,想是四喜撿了破爛要去賣。劉老五有些想法在心底發酵,他想說給桂花。他不放心桂花,卻十分想說給她聽。

那日劉老五在劉十二的廢品收購站找到了四喜。從劉莊往黑石城走,那條搗爛劉莊的公路兩邊建起了幾十層的高樓,劉十二的場子就在路邊高樓與高樓之間的空地上,拉著鐵絲網,圍著彩鋼墻,東南西北四個角落各拴一只混血的藏獒。劉十二腦子有病,當年他和鎮上人對著干,一把鍘刀掄得像飛機的槳葉呼呼響。錢組長年少氣盛,在路邊搭腔,唉,老劉,你這是耍刀弄槍練把式呢?秦劇團缺個唱關公的,趕明個我給你說說?劉十二提刀上來問,你就是那個拆了劉莊又要征地的錢多多?錢組長說,正是在下。劉十二說,我等的就是你!當時錢組長騎著摩托車,頭上套一頂紅色帽盔,掀上玻璃罩還未來得及脫掉,劉十二那把短柄寬刃的刀就砍了下來。那刀砍得錢組長很久都覺得自己的靈魂裂成了兩半,當下就軟在了地上,流了一褲襠腥臊的熱尿。世上有這號神經病,二話不說動刀子,叫年輕無畏的錢組長著實長了一番見識。這一刀也叫錢多多成了全縣征地拆遷領域的大英雄,報紙上刊登了一篇文章叫《寧肯帽盔留刀印,也要黑石換新天》,各種贊譽不絕于耳,各種獎勵紛至沓來。一個人如果連死都不怕,還有什么考驗不能通過?

錢多多休假療養的時候,劉十二被武警押走了,后被判刑一年半,罪名是故意傷害。一個正常社會往往拿一個不正常的人沒辦法,但我們只看到了事件本身而忽視了最終結果。劉十二剃了光頭吃牢飯,他那三畝胡麻地就荒了。征地的事拖了一段時間,劉莊的群眾發現,劉十二的地荒著也是荒著,于是爭先恐后地挖成許多小畦子種菜。等錢組長休養回來,他以命相搏取得進展的三畝土地早已被群眾瓜分完畢。以前面對的是一個持刀砍人的劉十二,現在冒出來十幾個扛著鐵鍬镢頭的劉大媽劉大爺,那位早年離村現在省委公干的劉老十的瘸腿老爹說,這地雖然不是我家的,但也不是公家的,要想收回,就先賠償我們的損失!你們這些干部是吃草長大的?咋就容不下我們在荒地上種菜呢?錢組長被罵得毫無脾氣,一腳踩燃摩托車的油門,把帽盔兒往頭上一扣說,算了算了,惹不起咱還躲不起嗎?

后來劉十二刑滿釋放,那片菜地連夜收割,到了天亮一根黃瓜都沒留下。劉十二順利接手地塊,扎起圍欄,養上獒犬,開始收購廢品,儼然成了一個獨立王國。

劉老五看見四喜在劉十二廢品收購站碩大的臺秤旁指手畫腳,覺得納悶。以他對四喜的了解,傻子只有與人起了沖突才會有此舉動。他從公路上跑下去,看見門墩后面閃出了劉十二。劉十二從廢銅爛鐵里抽出一根細長的鐵杵,仿佛拔劍出鞘,借助身體的沖擊,順勢往四喜的頭上掄下去。

“嘿!”劉老五慍怒地大叫一聲,劉十二抬頭看見公路上跑下來一個人,扔掉手里彎曲變形的鐵杵走回了院子。四喜半邊臉是血,抱住頭嗚里哇啦亂跳。劉老五跑過去,看見四喜斑駁的腦袋破了一道口子,血涌不止,把一只手都染紅了。他掏遍口袋也沒找到止血的東西,急忙從地上抓起一把黃土捂上去。血從指頭縫里滲出,把黃土洇染成了一棱黑泥。

傻子死了娘,被人打就打了,沒人疼他,也沒人為他出頭。劉老五心里涌起一種未曾有過的情感,如果是一只貓一只狗也就算了,但四喜畢竟是自己的大侄,腦子壞成了混瓤,也是能感知疼痛冷暖實實在在的一個人。劉老五丟開四喜,沖進大門找劉十二理論,那小子自從勞教釋放辦廢品收購站當起了破爛大王,就變得認錢不認人。劉老五責問他憑啥打人?劉十二梗著脖子說四喜搶他的錢。劉老五說,我不信,四喜從來不偷也不搶!劉十二說,是你大侄你當然護著,不信你問問,都說四喜腦袋不開竅,我看不一定,混瓤咋知道錢大錢???就他那點破紙箱,我頂多就掙他五毛錢!

原因就這么簡單。四喜賣掉的廢品總共就值一塊四毛錢,但他搶人家手里的百元大鈔,難怪劉十二要打他。

劉老五給傻子講鎮上的意見——當然主要是他的想法。

“從今往后,我——劉老五——你的堂叔就是你的監護人,誰敢欺負你我就揍他!還有,要給你找個地方住下,給你飯吃,給你煙抽,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p>

“不知道沒關系,以后見了面要叫叔,我和你爹是兄弟?!?/p>

“我爹叫劉鐵漢,他殺了我舅?!?/p>

“別管這個,叫我一聲叔聽聽?”

“叔——”

“再叫一聲?!?/p>

“叔——”

“好樣的,以后別回家,聽見了嗎?你家那間破屋子要拆掉啦!”

“不,我要陪我娘?!?/p>

“你娘死了,以后要聽我的話,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p>

“我看你真是個混瓤——給,這個給你!”

劉老五丟給四喜一包煙,四喜抓在手里嗷嗷叫了幾聲。劉老五一摸口袋,摸到了那份錢多多給他的拆遷協議,心里想,哄個傻子容易,堵住全劉莊人的嘴卻難,這事還得按正常手續辦。于是,劉老五決定先帶傻子去村衛生所包扎傷口。

四喜黑豆一樣的眼珠子把他翻了一下,劉老五這才第一次認真地去看那孩子的臉。當年英氣蓬勃的劉老二的后代,面皮皺癟,鼻翼肥大,下頜寬闊,嘴巴凹陷,像一條曬干的蛤蟆。英雄的劉老二如若在天有靈,看到兒子這副孬樣一定會難過地大哭一場。

劉老大經營的村衛生所在劉莊新村樓下,店鋪前堅硬的地磚上,不知誰潑了一盆洗過衣服的臟水,還沒有結成冰,散發著肥皂的氣味。帶著四喜經過那群閑漢時,劉老五故意放慢腳步,劉十二說得對,四喜是他的大侄,他就是要叫全莊人都意識到這一點。

“老五,傻子頭咋爛了?”

“破爛大王打的?!?/p>

“你帶他上哪?”

“包扎,別叫風鉆進去了?!?/p>

“香云死了,你接管傻子了?”

“不管不行,誰叫我是他叔呢?”

他們走進村衛生所,當年上吊自殺的赤腳醫生就是劉老大的父親。劉老大為傻子清洗傷口,洗了一盆暗紅的泥湯血水。刮去頭上的毛發,用酒精棉球擦拭消毒,用碘伏止血,露出一個嬰兒嘴巴似的傷口。敷藥,最后用一團紗布把半個混瓤的腦袋都給包了。四喜歪咧著嘴,小眼睛里擠出一行淚,不知是感激還是疼痛,很配合醫生的治療。劉老五告訴劉老大,藥要多上一些,布要纏厚一層,叫全莊人知道四喜的傷有多嚴重。劉老大說,傷口愈合必須透氣,這樣剛好,不然會化膿。劉老五沒有再說啥。臨走要給錢,劉老大剜了他一眼。劉老五把一張一百元的票子擱在柜臺上,四喜上去一把攥進了手里。劉老五叫他還給劉醫生。劉老大不喜不悲地說,叫四喜拿著吧,不用錢。劉老五不好意思地說,這怎么能行呢!劉老大說,這怎么不行?我爹當年為了他能活下來,連命都搭上了,要是為錢我就不給他包扎。劉老五說,大牛叔兩命換一命,保下來一個傻子,可惜了!劉老大說,不可惜,都是命,又有什么可惜的?

兩人出了門,一前一后走。四喜頭頂雪白的紗布在冬日灰黑的光景里分外耀眼。冬閑時節,莊里人無事可干,加上外出務工人員返鄉,閑漢隊伍日益壯大。劉老六手插褲兜嘴嗑麻子,嬉笑著問:“老五,四喜這是給誰戴孝呢?”

劉老五心里盤算著快點把拆遷協議簽了,朝那堆烏鴉一般聒噪的人群甩了句話:“只要是劉莊的老少爺們都給戴,沒死的抓緊時間!”

閑漢們不滿意這樣的回答。劉老六噴出一嘴麻子皮,仿佛懷孕的母魚釋放出一團魚卵。劉老六說:“老五啊,你還真說到我心坎里啦,我是想上吊沒繩,想跳河水淺,我是想死都死不掉呀!”

錯過身子,劉老五說:“死不掉就好好活著?!?/p>

告別一堆插科打諢的閑人,劉老五帶了四喜回到劉莊新村的單元房。桂花生氣他事先不打聲招呼,咕咕囔囔說一個樂樂娶不到媳婦都發愁,你這是要把四喜領回來當兒呀?劉老五拽了桂花進了臥室,神情嚴肅地告訴她四喜家的拆遷款可以暫時支應樂樂婚事的彩禮,這錢咱就算借。桂花之前對那錢也有想法,聽了劉老五的話,一下子高興起來,雨過天晴一般,在衣襟上擦了兩把手說,我這就給咱做飯去!

客廳里,劉老五坐在幾日前錢鎮長坐過的位置上,掏出征地協議,展開來放在眼前。又從茶幾低處的抽屜里翻出一盒干巴的印泥,歪歪扭扭地寫上監護人的姓名,工工整整地押上指印,那一刻他幾乎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叫劉鐵牛。劉老五鄭重其事地告誡四喜,下半輩子叔就把你的生活接管了,只要在紙上按個手印。

四喜聽不懂,看見白紙上的紅色手印,傻子想起當年槍斃劉老二的刑場。他縮進沙發角落,像一只受了刺激的鱉。劉老五說,怕啥?叫你摁手印又不是要你的命!劉老五硬將四喜拽過來,把他干枯的爪子從袖管里剝開,抓一根指頭狠狠地戳在印泥里,又在征地協議的乙方欄里拓了一下,紙片上就留下了一枚貨真價實的四喜的指紋。劉老五說,不簽名字了,鎮上沒要求,其他的,你叔我就替你辦好了。四喜驚恐地嗚里哇啦亂叫,血——血——殺人——我爹殺了我舅——砰——砰!劉老五佯裝生氣地說,哪里是血,這是錢,四喜,你到底是個混瓤呀!

房間里很快傳來炒菜的油煙和飯香味道,桂花端上來一盤番茄炒蛋,一盤腌辣椒,盛了三碗白米飯。四喜不習慣坐在沙發上吃飯,當乞討和受人凌辱習以為常,飯來張口在他混瓤的世界里就成為一件十分吊詭的事情。不是不識抬舉,他是怕呀,這么多年來,除了母親王香云,沒人關心他的生活,也沒人為他烹飪過一頓熱飯,任何無端的施舍都叫他心生恐懼。四喜雙手摟著肩膀,龜縮著腦袋,不時用那雙老鼠一樣的小眼睛偷偷往外瞧。桂花到底是個女人,心軟下來,在米飯上分了一些菜,端到四喜面前。桂花說,四喜啊,別怕,我是你嬸,吃飯吧,以后沒人再敢欺負你了,看把我娃嚇成啥樣子了!四喜不理她,桂花把飯遞到跟前,香味兒在空氣中游蕩,鉆來鉆去。四喜一把將白花花的米飯和黃燦燦的雞蛋打翻在地,碗也摔碎了。

劉老五張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四喜的腦瓜上。沒想到他的脾氣這樣暴躁,打下去又后悔了。四喜抱住腦袋,哇哇地哭起來。劉老五看見那顆纏著紗布的腦袋像一朵盛開的百合,突然想起閑人劉老六說的四喜這是給誰戴孝呢。

喪氣,真他媽喪氣!桂花哭了,眼淚花花的。桂花說:“傻子呀,唉,你就是個傻子,分不清好歹,但飯還是要吃的呀!”

從那時起,劉老五和桂花決定把四喜安置在地下室里。這家他沒法住。

地下室狹窄逼仄,暗無天日,走道里的燈泡壞了快半年沒人換。桂花每天捏著手電筒去喂雞,只要聽到腳步聲,雞們會一齊擁到門口,拍打著翅膀,爭啄撒在地上的玉米??墒呛镁安婚L,因為長久處于黑暗之中,雞們內分泌失調,神經紊亂,最近連蛋都不下了。每天吃飽了就站在架上,站成了幾具雞尸,桂花推開門,十只母雞死了八只。

桂花懷念那群雞,沒有雞就沒有蛋,但正好給四喜騰出了一個獨立的空間,從此傻子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劉老五清理掉里面所有能用和不能用的東西,重新安裝燈泡,支起了床板,桂花鋪上被褥,插上電熱毯,給四喜安置了一間能遮風擋雨的去處。如此,他白天出門流浪,晚上進門歇腳,也是盡了作叔做嬸的一番心意??墒堑叵率业臈l件畢竟有限,前日劉老八牽來一只大黑狗,在門廳壘了狗窩,那畜生沒日沒夜地叫,加之樓道有回音,一聲狗叫擴出八九聲,簡直能吵死人。還有,劉老十的瘸腿老爹總撿一些柴柴草草的東西回來,堆得樓梯口嚴嚴實實,過去個人都要側著身。安全員米大姐警告了許多回,他反倒以死相拼。

也合該出事,就在那天晚上,四喜的新家剛剛布置妥當,雞窩狗舍還都在場,突發的一場大火,把劉老十瘸腿老爹辛辛苦苦撿回來的柴草燒了個一干二凈。

“四喜——四喜——”劉老五站在院子里吼。

濃煙滾滾,火勢逼人,大家各喊各的人。住在一樓二樓的人像煙熏的鼴鼠從窗洞里逃出來,沿著救命的木梯爬下,落到院子里哭天抹淚,一副死里逃生的狼狽相。更高樓層的人下不來,打開窗子哭爹喊娘,桂花叫老五、樂樂,劉老五站在院子里喊四喜。

消防車趕到時火燒得正猛。劉莊新村的院子里到處堆放著老宅的廢舊物件和破爛家具,消防車根本無法靠近。幸虧人多力量大,眾人澆水水汪洋,火很快就撲滅了。消防員撩開青白色的煙瘴和熱霧在地下室搜尋傷員,沒有發現四喜,卻意外地找到了幾只燒雞和一條烤得焦糊的烹狗。

對于劉老五,這個結果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四喜那晚回老宅去住了。他將煙頭扔到了劉老十瘸腿老爹碼放整齊的柴草堆里引發了一場小型火災。當然,這是大伙后來的猜測,劉老五拒不承認。

第二天,劉老五打電話聯系了錢多多,然后帶著四喜到鎮上辦理手續。鎮長到底是鎮長,一個電話調動了五個干部,派出一臺裝載機和兩輛翻斗車,直撲劉家小院。劉老五坐在鎮長辦公室的人造革沙發上不停地抽煙,他在等一個消息,這消息就像當年射穿劉老二腦袋的子彈一樣,一錘定音,一擊致命。

他感到恍惚,往事像鏡子一樣照著他,讓他形影畢現。他仿佛回到當年,獨自伏倒在劉莊田野的那棵小白楊樹上,等著村里人帶回一則殘酷的消息。那個消息與殺人的子彈有關。劉老五惶惶不安,那夜與關砭青年的交涉,本來他們已經握手言和,但喝了太多的酒,場面就不受控制了。黑暗中,他手里的木棍掄下去同樣有種打碎瓦罐的感覺,震得虎口隱隱發麻。他丟了棍子,卻也被人敲暈了過去。槍決劉老二那天,他不敢去看,就在無人的田野坐著,直到暮色掩映,地上起了一層薄霧。天空暗藍,山影幽黑,星辰離離,他抬頭,看到一顆拖著尾巴的流星掉在了南山頭上。

他不能說出來,亦無法置身事外,愈掙扎愈深陷,唯有痛苦叫他的內心得以安寧。他一直在想子彈擊碎腦袋的感覺。后來,劉老二在夢中告訴他,那一刻,咚的一聲,就像叩開了一扇沉重的門……

漫長的等待中,劉老五看錢鎮長辦公室里闊氣的擺設。他屁股擱在一小塊皮革上,周圍還有一圈沙發,胡桃木的辦公桌暮氣沉沉,桌面上豎著一截亮燦燦的水晶杯,錢鎮長坐在大老板椅上腆著肚子看文件,嘴里偶爾罵一句。身后的墻上掛著一幅書法,大楷書寫著“勤政為民”。劉老五認得那幾個字,他突然覺得這地方不該是他一個農民進來坐的。劉老五把房內的擺設看了一遍,又盯住眼前盆栽的綠植看,那是一棵橡膠樹,南方人把它種在公園路邊,北方人卻把它養在花盆里。顯然那是一棵被人精心打理過的樹,葉片油亮厚實,枝干端正挺拔,一只臭蟲的尸體仰面躺在黑色的土壤上,旁邊是一堆新鮮的猶如動物糞便的殘茶。他看得入神,看得自慚形穢,心中泛起久違的感覺,仿佛一條水蛇游進記憶,叫他的心情陡然緊張。但畢竟時間太久,關于劉莊當年的往事飄飄渺渺,很快又如煙霧散去。

錢鎮長的電話響了又響,四十分鐘后,塵埃落定,當年上演四喜臨門的神奇老宅被夷為平地,劉莊最后的堡壘被攻破了。

錢鎮長說話算數,指派小王會計跟他去大街上的儲蓄所兌現錢款。劉老五給錢鎮長敬了一支煙,錢鎮長說他不抽。

辦理取款的手續很順利。出乎意料的是,劉老三也來了。

劉老三腋下夾著黑色皮包,劉莊人都知道里面裝的是村委會的公章。劉老三閃著兩顆金牙說:“賢弟,你就是打我一頓我也要來,我這是受鎮長錢多多的指派,公事公辦?!?/p>

劉老五問:“什么意思?”

劉老三把自己指一下說:“本人是村委會主任,來作個見證,如今這啥事能不經過村上?”

劉老五聽明白了,是錢鎮長叫劉老三來監督他的。劉老五說:“別動不動說村上,就說是你劉老三。你耍什么心眼我還能不知道?”

確實,十萬塊錢不是個小數目,用來壓咸菜也有些斤兩。鎮村來人當面簽字見證,柜臺里邊那位長相俊美的年輕女儲蓄員查看了劉老五和四喜的身份證,拍照錄像之后,從小王會計遞進去的一張綠色的存折上提出十捆嶄新的百元鈔票。那錢仿佛早春的桃花,紅艷艷的,散發著馥郁的芬芳,令人心旌搖曳?!斑@么多錢是我的了?”劉老五拿起鈔票一掂量,就感到手指抽筋,冷汗直流,一種從未有過的驚慌失措與興奮不安相伴著從他的心底沖出來。他感到周圍的一切都在旋轉,整個世界變成了黑白兩色的陀螺。他只想趕緊把錢拿回去交給桂花,叫她仔細數一遍,鎖到箱子里,越快越好!

劉老五沉浸在美好的遐想當中,儲蓄員提醒他還需要什么幫助。劉老五要了一張報紙,利索地把錢裹起來,回頭向坐在椅子上的四喜揮揮手,喊他走。

這時候一直在旁邊觀察情況的劉老三走了過來,像只楔子插在他和四喜中間。

“賢弟,就這么走啦?”

“不走還等人家管飯?”劉老五覺得頭暈目眩。雖然十分反感劉老三,但人家是一村之長,管轄全村的大事小事,偏就在這窄處等著人。劉老三毫不避諱地說:“這字我是簽了,責任我也背了,錢就沒我的份了?”

劉老五心中的怨氣咕咚咚冒上來,說:“有你個屁!你是見錢眼紅了?”

劉老三沒想到劉老五會說這樣不近人情的話,左右看看,訕訕一笑,說:“你等著!”

本來以為劉老三要揚長而去,走到儲蓄所外頭,卻又上來搭話。

“賢弟,做人要講個義字,我劉老三的名字再不值錢那也不是隨便給人往紙上戳的。四喜傻,村上還有個監管的義務,別以為你是他叔,就能把好事包攬、壞事推掉,你要這么弄事,咱們就走著瞧!說句不客氣的話,你把村上當瞎子,難道劉莊人就不說話了?大家眼睛都亮著呢,都盯著你呢!”

“我是他叔,誰有個屁放上?”

劉老三哼哼鼻子說:“是叔也是兩家人,你就這樣把人家的錢白拿了?”

“誰說我要白拿?香云死了,房子拆了,沒人看著,你叫傻子一個人在世上晃?你說村上有監管責任,村上能管了他的一日三餐,能管了他的生老病死?我說你這是肛子屙屎雞巴使勁!”

劉老三咳了一口濃痰在嘴里轉轉,醞釀半天,啐到馬路牙子上。他真后悔不該按錢多多的意思當中間人簽字,辦了公事沒討下個好,還被劉老五日撅一頓。劉老三說:“老五,今天的話先擱這,我看十萬塊錢你給傻子怎么花!”

“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呀,還想給四喜娶個媳婦呢!”劉老五隨口這么一說,卻覺得這句誑語說得很不是地方,尤其是對劉老三。

劉老三吃了啞巴虧,瘦小的身體在劉老五跟前絲毫不占優勢。他盯住劉老五看了半天,指頭指了指,想說什么卻一句也說不出。

劉老五轉身走入人群。耳邊傳來音樂,他看見傻子在街對面的化妝品店門口手夾香煙孑孓而舞,身體竟也不由自主地飄浮起來。三年前,為了村子拆遷,劉老五跑到劉老三家里,一拳砸掉了他的兩顆大門牙,為此戴上大銬坐上警車,被拘留了十五日。劉老三不是個省油的燈,他呀,被直接送進了醫院,而且這救護車還是劉老五打電話叫來的。劉老三耍死狗,躺在黑石醫院里不出來。他放出狠話,一顆門牙五萬塊,劉莊人誰要不服,歡迎來砸。都啥年頭了,還提著拳頭弄事,吃不了叫你兜著走,這次不放點血,往后我這村主任不被人打死了嗎?拳頭硬,總有你軟的時候,我還就不信了!十五日后劉老五回來了,劉老三還在醫院里打吊瓶呢。桂花給人家端吃端喝伺候著。沒啥毛病,從頭到腳檢查一遍,每日掛一些營養藥品,重要的是他要求醫院為他鑲了兩顆美國進口的金鈀合金烤瓷牙。

桂花跑回來跟劉老五鬧:“我把攢下來給樂樂娶媳婦的錢都拿出來了,五千塊交給了拘留所,三萬塊交給了縣醫院,你倒好,躲了十五天清閑日子!那劉老三是好惹的嗎?人家和社會上的人有來往,大清早一開門,門口掛著三個大花圈,幾個混混胳臂上文著青龍白虎,跑到家里來,我不給醫院拿錢能行嗎?樂樂被打了一頓,幾天都不敢回家,那幾個混混還說要割掉他的兩只耳朵,你聽聽,人家不是明擺著要給劉老三報仇嗎?拆了劉莊,大家伙的房子都扒了,又不是我們一家!你當什么英雄逞什么能耐?全劉莊人都不管!就你愛做出頭鳥!走吧,今個隨我去醫院,做兄弟的給老三低個頭,叫人家早些出來,省得把咱的錢糟蹋光了!”

大瓦房外的楊樹上,夏蟬無休止地叫著,正午的陽光落在院子里,仿佛傾了一地水銀。屋子里黑沉沉的,劉老五看見桂花疲憊憔悴的臉上淚珠晶瑩。

“好他個劉老三!”

“我看你是想把我們娘兒倆都害死!”

“從今起,別去醫院,你們呆在屋里,我看誰敢來尋事!”劉老五眼里冒著兇光,這時候有個人他都敢殺。

桂花哭著說:“老五,你這人就吃虧在了脾氣上,啥事不能好好的?劉老三該打,全村人都看出來是他在搗鬼,可誰說了?都在心里裝著,都裝傻子。我這輩子跟了你,還以為你會打我,可你一輩子都沒動過我一根指頭?!?/p>

劉老五摟住桂花,他的心何嘗不是肉做的,又何嘗沒有委屈?他想哭,卻不能哭,動情地叫了一聲桂花。

桂花破涕為笑,不好意思地推開他:“抱啥抱,年輕時都不抱!你回來就好,你回來日子就有了膽!”

拆遷組上門做工作,劉老五第一次見到錢多多。錢組長年少氣盛,但沒有那種盛氣凌人的感覺,說話之前先笑笑,總是用一種商量的口吻與人交談,想發火都發不起來。錢組長來到家里,也不客氣,嬸子長嬸子短地稱呼桂花,對劉老五又是一口一個叔。他來時手不空,拎兩瓶酒,說是來看看老叔老嬸。其實他們心里都清楚,還不是為了拆遷的事。但人家不明說,咱還得按禮數來。桂花鉆進廚房做飯,錢鎮長嚷嚷著要吃饸饹面,三五個干部就坐在劉老五家的沙發上喝茶看電視,等著一頓下午飯。吃完面再喝酒,你來我往,微醺之后,錢組長支開旁人,開始談正事。

錢組長試探道:“叔,咱省掉那些大話套話直接說實話吧,拆遷的事不能太落后,你說對不?”

“對,你們不是有句話,叫前頭的下館子,后頭的挨板子么?”

“瞎說。呵呵,不過是有那么一句話。正好兩萬塊錢在我手里攥著,啥時候要,我給你送過來?!?/p>

劉老五吃驚不?。骸安皇钦f是五萬塊錢嗎?”

“叔,你是不知道,這兩萬元是搬遷獎勵,最早搬遷的十戶人都有。本打算早點給您,您卻去了一趟那里,耽擱了些時日?!卞X組長用指頭一比畫,意思是進了拘留所。

“不義之財,不要!”劉老五喝了一杯酒。

“不要白不要!”錢組長跟了一杯,趕緊斟酒,說,“名聲都出去了,全劉莊人都知道你得了搬遷獎勵。你要覺得不方便,我就跟桂花嬸子說,跟樂樂說?!?/p>

“不要,拿了這錢就等于把劉莊出賣了?!?/p>

錢多多又喝了一杯,劉老五要陪,被他阻止了。錢組長說:“叔,喝了這杯,我說句話,不管是對是錯,我喝酒在先,請你包涵。這錢必須得拿,像你這樣重義氣的人全劉莊也沒有第二個,我說得對不對?你憑啥為了他們苦了自己——不值!你去聽聽人家怎么議論?人家說你想當宋江,他們不跟你干!呵呵,我還是頭一次聽,你們這小小劉莊還成水泊梁山了!眼下劉老三還在醫院耗著,這點錢夠支應這件麻煩事了。你不該揍劉老三,你一打就把這黑鍋背了,人家以為你倆為了錢才鬧開的?!?/p>

“宋江?”劉老五輕蔑地說,“我他娘是宋江就好了!”

“叔,你別介意,這錢接過去,了結完醫院的事,咱給你走個人情關系,以后公寓修起來,給你弄個好樓層。劉莊拆遷鐵板釘釘,與其這樣耗著,還不如早作打算?!?/p>

劉老五異常清醒,他知道錢組長也沒醉。錢組長的話沒錯,如今莫說拆遷的事,一個躺在醫院的劉老三都夠他喝一壺的。劉老五說:“娃娃,看你年紀輕輕,見識不淺。不過我劉老五一條道走到黑,不撞南山不回頭,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謝謝你來陪我喝酒!”

后來幾天,家里再也沒進來過一個人。手機也沉寂了,沒一個電話打給他。桂花站在門外的大杏樹下望著村口,騎電動車開三輪車的人打門前走過,桂花有意搭訕,別人匆匆敷衍一句,目光怪怪的。村子沒拆,大伙就別扭上了,這是哪門子事呢?桂花不理解,我家老五這是得罪誰了?

那天晚上有月亮,他倆躺在炕上想心事,要是沒有劉老三那檔子事,拆房就拆房,別人能行,咱就能行??裳矍皟杉乱患及差D不下。

“幾天了?”劉老五問。

“啥幾天了?”

“我回來幾天了?”

桂花心里數數,男人回來的第三天晚上錢組長來喝酒,宣傳車停在村口嗚里哇啦響。錢組長走后也有四個夜晚了。桂花說:“七天了?!?/p>

“七天?”

桂花又是一聲長嘆:“咱的三萬元扔進河里還有個水花,這事拖下去也不是辦法啊?!?/p>

聽得院子里狼狗阿龍嘶嘶嗚嗚喘氣,劉老五突然說:“桂花,以后上樓阿龍也得跟著咱們去!”

桂花說:“沒見過哪個住樓房的家里養一條大狼犬?!?/p>

劉老五支起耳朵聽了聽說:“不對,阿龍的聲音不對——院里有人!”

“??!”桂花一骨碌坐起來。劉老五摁住桂花說:“你別出聲,我去看看,院里是有人?!眲⒗衔宕l大褲衩,光著上身,跳下炕趿上拖鞋,他想從屋里尋件趁手的家伙,找找,沒找到,最后從里間的案板上掂了一把菜刀。劉老五拉開門,外面落了一地月光,院子里亮堂堂的,他看見一道駭人的黑影騎在院墻上,劉老五驚叫一聲:“誰!”那黑影被嚇到了,“啊呀”一聲,像一截木頭栽下去,把一汪清淺的月光砸得水花兒四濺。

劉老五大喊:“日你娘的賊——”手里的刀子閃著銀白的光芒,仿佛擷了一道月光。

“劉老三,你狗日的來呀!”劉老五攆出去,拉開大鐵門叫囂,那道黑影已經跑遠了。劉老五追了十幾米后突然站住,他看見那道黑影跛著腳,要追也能追上。

后來村里人說,那天晚上,劉老五拎著菜刀追砍蒙面黑衣人,黑衣人是飛檐走壁的江洋大盜,專來盜竊劉老五家里的五萬塊錢,結果出師不利,反被劉老五狗攆兔似的趕出了劉莊??砂堖€是死了,是被黑衣人下了藥。桂花把阿龍埋在村子后面的半山腰上。她越想越害怕,黑衣人潛入她家要干什么?既然毒死了阿龍就說明還有下一步的動作,難道要殺人?桂花緊張起來。她望著山下,這時候村子已經開始拆遷了,劉莊小學爛成了一塊瘡疤,劉老四和劉老七的宅院連在一起,被捅開一個不大不小的口子。劉莊保不住了!桂花仔細看了一眼尚且完整的村子,就覺得黑石城里豎起的高樓像一片污濁的巨浪拍下來。

桂花決定去找劉老三私了。她先找到宣傳車,找到錢組長,要了那兩萬塊錢。錢組長問她怎么了,想通啦?桂花說想通想不通就那么一回事,誰跟錢有仇??!你不是叫我和你說嗎?現在我就來和你說!錢組長說,嬸子,你大仁有大義,女中真豪杰,這事你跟你家劉老五商量好,免得以后一家人說兩茬話,為難我這個辦事的。桂花說,商量好了,他為劉莊背了個壞名聲,這錢不要白不要,劉莊拆遷,我劉老五家算一戶!

隔日去醫院,桂花叫上樂樂,還特意買了一箱牛奶。

一箱牛奶才值幾個錢呀!但這是個態度,咱低頭認錯,他還能趕咱出門?借坡下驢,估計他劉老三住醫院也不好受。桂花又想,萬一劉老三死拗住不放,進門就翻臉,那咱也要忍著,頂多那三萬元打了水漂,只要了結了這件事。她怕樂樂到時會受不了,特意叮囑了幾句。樂樂不耐煩地說他啥世面沒見過,不就是兩顆牙嗎?眼下重要的是房屋拆遷政府賠償,大買賣還在后面,別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劉老三背靠窗戶打電話,看見桂花和樂樂走進來,瞅了一眼他們手里的東西轉過身去。桂花站著,盡量表現出一副可憐相。樂樂叫她坐,她不敢坐。

劉老三掛了電話,說:“來稀客了,我還以為你們一拍屁股走人,把我晾在這了!”

桂花剛要賠不是,被樂樂搶了話。樂樂把他的長頭發一撩,露出陰鷙的小眼睛說:“劉主任,我怕是要叫你一聲三叔,今個是來請你出關!”

劉老三哈哈一笑說:“小子到底是大地方混過的,嘴巴比你爸能說。去把你爸叫來,這是我們兄弟之間的事!”

桂花撒謊說劉老五正在黑水河邊給車裝砂,暫時來不了。

劉老三揮揮手,做出送客的動作說:“那就改天?!?/p>

桂花眼里噴出了淚水,說:“哎呀,三哥,我們娘兒母子來求你,總該有個話吧?你兄弟是個啥性子你能不知?兒大由兒,樂樂來了就頂了當爹的。你都躺進醫院大半個月了,有錢咱吃掉喝掉穿掉,躺在這里活受罪!醫院花多少,我們出多少,就別在這兒折騰人啦!”

劉老三得意地說:“不是我要折騰,看看,傷殘鑒定二級殘廢!”劉老三故意呲著兩顆與眾不同的潔白假牙。

這時候樂樂跪在了地上,連桂花都沒想到兒子會出此一策。樂樂跪下來磕了一個響亮的頭說:“三叔,晚輩替我爸向您叩頭謝罪。我爸不識時務,但你不會沒有先見之明,劉莊要拆,大伙都等著你主持公道。他們沒見過世面,就知道亂嚷嚷,你可要為咱劉莊爭取更大的權益。南方大城市,多少人一夜之間拆成了富翁,這對劉莊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呀!”

桂花也想跪,但膝蓋彎不下去。她想說什么,卻說成了男兒膝下有黃金,樂樂這一跪也夠意思了,再這樣下去,怕對誰都不好。劉老三說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過了幾天,劉老三不得不離開醫院,因為村子拆遷發生了一件大事。

錢組長在電話上說,劉老三,你他娘的關鍵時刻躺在醫院吹涼氣,拆的是你們劉莊還是我們鎮政府?老子差點被那個硬脖子劉十二當成葫蘆劈成了瓢!亡命之徒,簡直腦殘……你要再敢?;锛椴怀雒?、叫拆遷組當敢死隊,鎮上就擼了你這村主任!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村干部還不好找嗎?錢組長死里逃生,情緒無處發泄,這串話說出來就像打了一通機關炮,吼得劉老三耳膜擴張,從此不管聽啥,耳朵里總像鉆了一只嚶嚶嗡嗡的蒼蠅。

如今劉莊拆了。如果沒拆,村子就像一株大樹,每家每戶都是筑在樹杈上的巢,人就是站在枝丫上歌唱的雀雀。一旦大樹倒下,鳥兒就四散亂飛了。

還好,鎮上修了劉莊公寓,鋼筋水泥的大樹拔地而起。修公寓的時候,劉老四要求把他家院里的一棵碗口粗的蟠桃樹留下,作個念想??墒?,等大家住進去,換了環境長在樓下花園里的桃樹葉子卻枯了,第二年春天再也沒有發芽。神仙樹死得不明不白,但終究是有原因的。人怕酒肉灌心,樹怕屎尿澆根,劉莊除了一群人,什么也沒剩下。

他們開始新的生活了。

劉老五突發奇想,他要帶四喜過正常人的生活。

經過幾日前的那場大火,住在公寓里的劉莊人終于意識到米大姐的擔心并非杞人憂天。樓道的環境是該整治了,鎮上趁機開展了一場安全知識進社區活動,院子里亂堆亂放的情況畢竟收斂了一些。劉老五重新布置了地下室,有股雞糞燒焦的味道久久不散。他買了膩子粉,刷白了墻壁,并把從老宅里拆下來的王香云的遺像釘在了墻上。劉老五知道,傻子不能沒有這個。

春節快到了,劉老五帶傻子來到黑石城,在服裝市場上買過年的新衣服?;艘话僭?,從頭換到了腳。他又買了香煙送給四喜,傻子很高興,叫了他一聲叔。

劉老五從來沒有這么開心過,他問四喜還要什么?吃的喝的,喜歡啥盡管說。傻子就背書似的說起了那四句話:抽煙要抽那中華煙,撿爛要撿那黃金磚,跳舞要跳那的士高,娶女要娶那小鳳仙。劉老五嘿嘿笑了,說他也喜歡,全世界人民都喜歡,但這個嘛辦不到。

傻子一路說著這四句話。冬日里,叔侄二人行走在黑石城通往劉莊的那條烏黑筆直的馬路上。周圍是劉莊的土地,以前種麥,現在荒著,被圍墻圍住,等待開發。圍墻建起來有些時日了,墻面被人胡寫亂畫,墻角下人和野狗一起撒尿。黑石城是座挖煤誕生的城市,很多產業都與煤炭有關,煤價下跌,樓市萎靡不振。

劉老五問:“四喜,你多大了?”

傻子說:“不知道?!?/p>

劉老五說:“你離你爸時差不多四五歲,那年是一九八九年?!?/p>

傻子說:“我爸殺了我舅,砰——”

劉老五說:“走吧,叔帶你洗洗垢甲,換上新衣服,過完這年你就三十五了?!?/p>

劉老五帶著四喜去劉老七的洗浴店。劉莊樓下聚集了七八個曬日頭的閑人,叔侄二人從他們眼皮底下經過,嗑麻子的劉老十袖著雙手站在人堆里,看見劉老五很不服氣。劉莊拆遷時,劉老十鉆政策空子,硬往自家屋頂上架了一層板房,得到的賠償款就比別人多很多。那時候,劉莊人住進了公寓,誰家沒個二三十萬元的存款?黑石周邊的職業賭徒嗅見銅臭味,半夜在山上設起場子。他們的把戲相當高明,荒山野嶺上帶著發電機、帳篷、方便面、礦泉水,當然也帶著賭具和劉莊人一輩子也沒見過的大捆現金。這些人先是自個玩,玩得風生水起。為防止警察突襲,他們找來當地人望風、放哨、把守路口,還找人端茶遞水,做些內勤應急的活兒。他們組織嚴密,神出鬼沒,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所有人單線聯系,連黑石縣公安局的門口也派人盯了暗哨。

劉老十在賭場里是個類似服務生的角色,很快與這幫專業賭徒混得半生不熟。據說,他是臨時接手一位當晚手氣極佳卻突然內急的賭王的牌,一夜之間用一千元贏了十萬塊。我的天爺,十萬塊??!當場劉老十瘋魔了一般。以前和劉莊一幫老少爺們玩牌,為一兩塊錢都要爭來吵去的。如今鬼使神差贏了十萬,這讓劉老十深感白活了四十年了無生趣的前半生。隔日,他又用十萬塊錢贏了五萬。第三天第四天繼續只贏不輸。劉老十心里愈加歡喜,暗罵那些人,站在劉莊的山頭上和我賭,也不看看地下面埋的是誰家的老祖宗,是保佑你們這些王八蛋還是我劉老十?終于在一個殺紅眼的晚上,劉老十孤注一擲,把家里的賠償款以及所有積蓄全部背到了山上押作賭注,決心咸魚翻身,一夜暴富,創造一個劉莊史無前例的神話。結果——結果可想而知,既然天上能掉餡餅,當然也會掉鐵餅。劉老十輸光了所有錢,那幫人丟給他兩包煙說,抽幾口緩緩神,人在江湖走,哪能不濕鞋?有贏有輸很正常,別往心里去,明天換個紅色的褲衩繼續玩!劉老十說,我他媽能不往心里去嗎,四十萬呀,我是把老祖宗的宅子賣了才得到的四十萬呀,怎就叫你們兩包煙就給糊弄走了?賭徒說,你老小子贏錢的時候咋就不說這話了,難道俺們的錢就是狗屁眼里摳出的屎?

如今,劉老十已經從那段噩夢中走了出來。他站在劉莊公寓樓下看劉莊,看到劉老五和四喜格外刺眼。劉老十挑釁說:“劉老五你過來!”

劉老五說:“有話就說,叫我過來做什么?”

“你這買賣做得大呀!”

“什么買賣?”劉老五問

“傻子的買賣呀,十萬塊錢就給買身衣服?!眲⒗鲜瘫〉卣f,“要是我,就給侄兒娶個媳婦!”

劉老五說:“去你娘的,看我不揍扁了你!”

一群人盯著劉老五不懷好意地笑。有人說傻子娶媳婦沒用,老五是想給自己采朵十八歲的花。

劉老五罵了一句就走,走到劉老七的洗浴店門口回頭喊四喜快點跟上。他看見閑人們往這邊瞧,心里多了一絲寬慰。傻子沒來過這地方,劉老五也沒來過。劉老七以為他們來串門,得知要給四喜洗澡,說話的語氣就有些輕蔑。

“啥?四喜洗澡,開什么玩笑?我這又不是福利院,臟了水別臟了池子!”

“老七!”劉老五打斷他說,“你不要看不起人,四喜再傻也是咱劉莊的種子,放一池水,我給他洗,錢一分都不會少,賣面的還怕人吃三碗呀?”

劉老七說:“好好好,你要不怕花錢,我就給你上道硬菜?!蓖镩g喊了一聲,喊出一個身材肥胖描眉畫眼的坐店小姐。劉老七說,“我知道你劉老五這幾天手頭寬裕,怎么樣?別人一百,傻子二百,你和四喜好好享受享受!”

劉老五懵了,趕緊扯著四喜走。

那小姐說,你這是耍老娘呢……我呸,不要臉!

四喜用他蝌蚪一樣的小眼睛看了看,搖搖頭說,嗷……不鳳仙兒!

這件事劉莊人很快就說開了,說劉老五帶著傻子找小姐。桂花問是不是這樣?劉老五如實說他沒想到劉老七的店里不干凈。桂花說她搭眼一瞧就知道那些整天露著大腿的女人不是什么好貨!

劉老五心里畢竟愧疚,他想用各種方法彌補對四喜的虧欠。但一個傻子能理解嗎?那天劉老九又來了,把門砸得咣當響,桂花在房間里心驚膽戰。開門看見是劉老九,心落回了肚子。自從得了傻子的錢,他們總感到不踏實,睡覺也睡不好。劉老九無事不登三寶殿,說馬塬村的朱時旺捎來話,叫年前把樂樂的親事定下來,否則過完年他就要另做打算。劉老九把嘴巴搭在劉老五的耳邊說,其實朱家也是聽說他這幾日得了十萬塊錢,怕夜長夢多,逼他早作決定呢。劉老五納悶。劉老九說,擇日不如撞日,趕緊備齊四色禮,咱現在就動身!

劉老五面露難色。桂花說,如今這結婚的彩禮一年一個價,過完今年說不定又要漲,既然女方傳話,那咱也得表個姿態。

于是劉老五和桂花穿戴一新,攜兒子樂樂在媒人劉老九的帶領下,挈著煙酒糖茶四色重禮到馬塬村拜訪朱時旺。樂樂和朱家女兒早有聯系,急事急辦,當天就找了個鄉下的菜館,包下一桌酒席,把這樁婚事給定了下來。彩禮談到了十六萬,朱家人大氣,退還兩千,十五萬八千元,數字十分吉利。這些錢包括了四喜的十萬元拆遷款,若非錢財到位,兩廂情愿的好事又怎么能一紙成婚呢?

解決了壓在心頭的大事,桂花高興得不得了。晚上睡下,椽棒一樣粗的胳膊就壓在了劉老五的脖子上。幾十年過來,兩個人早已熟悉得像一雙手,用手掌摩擦拳頭,除了龐然的感覺就是熱。那時正是伏天,兩個油膩膩的肉人,毫無激情和美感可言。做愛像例行公事,兩個人很快就背對著陷入一種無端遐想的平靜狀態。他們都快一年沒有親近過了。

沉默了很久,桂花說她要早知道情況就把訂婚的事往后拖拖,壓壓價。劉老五問啥意思?桂花說,未來的媳婦肚子大了,朱家人急,樂樂也急,就把咱老兩口哄了。劉老五問她咋知道的?桂花說,媳婦兒給她敬茶的時候就看出來了,崽子至少四個月大了,都是過來人,她絕對不會看錯。劉老五有些疲憊,懶懶地說,時代不一樣了,只要兩個孩子有感情……難怪朱時旺那個老家伙催得緊。

一聲長長的鼻鼾,桂花故意咳一下,劉老五又醒了。劉老五迷迷糊糊問:“桂花,你說那十萬塊錢咋辦呀?”

桂花說:“不是說算咱借四喜的嗎?”

“不行,咱不能占傻子的便宜?!眲⒗衔遄饋碚f,“我得給人家打個借條?!?/p>

劉老五從爛筆記本上撕了張白紙,用一只干澀的圓珠筆寫字。筆不經常用,書寫起來有些困難。劉老五在嘴里哈哈氣,下足勁給四喜寫了一張借條:今借侄兒劉四喜現金壹拾萬元整,空口無憑,立此為據。

劉老五說四喜傻,叫桂花妥善保管。

臘月二十三是灶王爺上天奏事的日子。

四喜晚上住地下室,第二天一大早就不見人了。劉老五想了個好辦法,他往劉十一面館門口擱一捆爛紙箱,或者擺兩個空酒瓶,過不了多久四喜就會出現,將廢品拿走。而劉十一這時候會給他打電話,告訴他情況。有了這個辦法,劉老五找四喜很方便。

那天,桂花買了一頂棉帽,叫劉老五送給四喜。傻子這幾天有些反常,手里經常拿些印刷逼真的冥幣往山上跑。劉老五在劉十一的店門口見到四喜,他腦袋上的紗布已經臟得像一團浸潤了黑色機油的抹布。把棉帽給傻子套在頭上,劉老五掏出手機拍照片。他覺得,傻子戴上帽子就不那么傻了,樣子還挺可愛。

劉老五給四喜遞煙,四喜接在手里說,鳳仙,鳳仙。

劉老五說:“鳳仙個屁,這世上即使有鳳仙也輪不到你劉四喜!”

四喜不高興了。劉老五想逗逗他,就用手機放了一首曲子,叫他跳舞。四喜不跳,盯著手里的冥幣看。劉老五以為傻子肚子餓,帶他進劉十一的店里吃面。

劉十一老實本分,屬于傻精傻精的那類人。他的面館生意好,可地方狹小,只有一間門面房。晚上打烊之后,這家伙偷偷在地下掘土,準備擴大經營場地,改造兩個吃飯的包廂。上周的時候,飯館里來了一對假夫妻,人家剛撈了一筷子面條提溜到空中,地板卻突然塌陷了,人從黑窟窿里掉了下去。女的擦破了額頭,男的閃了腰,差點沒把劉十一嚇死。趕緊跑過去,探頭往下看,看到一對苦命鴛鴦緊緊抱在一起,淚眼婆娑地與這個世界告別呢。他倆以為世界末日到了,生不能在一起,死也要永相隨。后來兩人弄明白了一切,從地下爬上來,死里逃生似的,扔了一百元就走。劉十一追出去找零錢,一對男女已經爬進了小汽車。

劉老五給四喜要了一碗饸饹面,傻子吃了一半不吃了。四喜瞪著黑豆眼說:“錢,錢?!?/p>

什么意思,錢?劉老五說:“你要錢?”

四喜說:“我要我的錢,十萬!”

劉老五吃驚地問:“誰叫你要的?”

“劉劉劉——”

“劉什么?”

“劉劉劉——”

“你他媽真是個傻子!”

劉老五不理四喜,獨自抽起了煙。四喜說:“錢好,錢能買到鳳仙!”

劉老五明白是劉老三背后攛掇,摸摸傻子的頭說:“四喜,你的錢算叔借你的?!彼底由砩系囊路?,“你看這襖子是叔買的,帽子也是叔買的,還有,你吃的面也是叔拿錢買的。錢呀,早就花光啦!”

四喜好像聽懂了他的話,低下頭喝湯,喝得很香的樣子。

第二天,四喜又跑到家里找劉老五,要他的十萬塊錢。往常傻子脾氣好,被人打了都不還手,但這次,一說到十萬塊錢四喜就張牙舞爪,眼睛冒出兇巴巴的光。劉老五給煙,四喜不抽,給水,四喜不喝,站在門口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他的帽子丟了,給劉莊人頂白戴孝的那團骯臟的紗布也不見了,露出一塊剃了頭發粉白色的頭皮,縫過針的傷口仿佛一只黑色的蜈蚣。

“帽子哪去了?”

“錢——錢——”

“要錢是嗎?”劉老五說,“誰叫你向我要錢的?說!”

“我爹劉鐵漢,我娘王香云,我舅王大奎,嗚嗚,錢——”傻子忽然變得像正常人一樣。

劉老五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但立刻又明白,一定是劉老三教傻子這么說的。劉老五說:“傻子,錢長在苦柏樹上,只有吃過苦才能拿到——”

四喜伸出黑色的爪子說:“錢,我要錢!”

“滾,你這傻子,哪有錢給你!”劉老五想推開四喜,但傻子力氣大,趕他出門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四喜像一截壓縮的彈簧撞在劉老五的懷里,蜈蚣一樣的傷口,針腳處滲出幾粒珍珠一樣的黑血。劉老五感到臉被刀剜了一下,疼得跳了起來,便看見傻子洇染了一嘴鮮紅的牙齒,臉上露出詭異的笑。

劉老五覺得被自己領養的一條狗咬了。

后來傻子三番五次來砸門。桂花學會了在貓眼里看人,看見是四喜,就和劉老五悄悄躲起來,任由四喜在外面胡鬧騰。傻子敲不開門,開始在樓道里拉屎撒尿。

欺人太甚!狗日的劉老三,教傻子整人算什么本事?桂花拽住劉老五哭,唉,到底是個傻子,混混沌沌一個人,你就是打他又有什么用呢?當初就不該染手這件事!桂花絮絮叨叨,畢竟不是咱親兒子,要是樂樂就好了,你打他罵他都行。攆不走的親外甥,喂不熟的白眼狼!

劉老五想這是個什么事呀!要是傻子上次被大火燒死,誰還會和他計較這些錢?要是傻子是正常人也好,咱講道理,借你十萬塊錢遲早還你,連本帶息一個子兒都不差??缮底泳褪巧底?,傻子現在找上門來了,后面還站著一個壞人劉老三。劉老三黑白兩道都有人。整天這樣躲著也不是長久之計。如果把傻子關起來呢,那還要自己養著,就像那群雞,就像劉老十瘸腿老爹養的那條狗。劉老五開始琢磨,要不就去向老三低個頭,叫放他自己一馬?

不行!劉老五立刻否定了這一想法。劉老三不是為了一句道歉的話,他是為了錢。而錢對劉老五來說,已經像澇壩里的水,見了底了。

第二天就是年三十,劉老五包了幾個桂花剛煎好的油餅去找四喜。鞭炮聲里,他看見四喜獨自蜷縮在劉莊公寓底下。街道上沒有幾個人,幾乎所有店面都關門歇業了,家家戶戶門上貼著紅紙黑字或紅紙燙金的對聯,喜慶的氣氛籠罩著整個劉莊。那些閑人懶漢也不見了,窗戶里飄出酒肉的香味兒。劉十一餐館門口寫著:走遍五湖四海,吃盡南北東西。好大的口氣呀!

劉老五遞給四喜油餅。傻子說:“錢——錢——”

劉老五掏出幾張紅色的鈔票給他,傻子很高興,與口袋里的冥幣疊放在一起。劉老五給傻子點了一支煙。劉老五說,四喜,錢在苦柏樹上,吃了油饃,抽完紙煙,叔帶你上路,去山上找吧!不要怪叔,你一個混瓤活到老還是個混瓤,逃了這世苦,來世再做人!

傻子把油餅塞進蛇皮袋子,擺出那副瀟灑的姿勢吸煙。劉老五突然發現,四喜抽煙的動作確實很神氣,嘴巴品咂香煙,食指和中指始終錯成一個標準的勝利者的手勢。那一刻,仿佛有什么東西撞到了劉老五蚌肉一樣柔軟的心,一陣抽搐。他抬起頭,凝滯的陰云壓下來。新年就要到了,有多少人走向幸福,有多少人窺見了希望,又有多少人守著似乎永遠也不曾改變的生活邁向生命的終點。劉老五的眼睛潮濕了。他,幻起幻滅。他,形影相吊。在一種凝滯的令人窒息的空氣里,他看見四喜從袋子里掏出母親王香云那張本該掛在墻上的遺相,用一簇火苗點燃了真假摻雜的紅色鈔票。

傻子跪在劉莊樓下堅硬的水泥路上祭奠死去的母親。照片立在墻角。王香云還是年輕時的樣子,向著人世間的劉老五蹙眉一笑。風吹過,旋空的紙灰猶如幾只黑色的蝴蝶,翩翩飛舞,又很快破碎了。

責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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