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義山對七律的繼與拓

鞠傳梅

摘要：李義山的七律繼承及發展了杜甫七律著眼國事、感時傷世的傳統，并創造出七律《無題》這樣一種特殊的抒情詩，從抒寫心靈方面極大地提高了七律的藝術表現能力，在學習的基礎上推陳出新而又自成一家。

關鍵詞：李商隱；《七律》；無題；比較

李商隱創作的五百多首詩歌中，有117首屬七律，數量僅次于七絕。他的七言律詩，前人早有許多評論。宋王安石曾贊譽：“唐人知學老杜而得其藩籬者，惟義山一人?！保?）宋葉少蘊《石林詩話》說：“唐人學老杜，惟商隱一人而已?！保?）明吳喬則說：“于李、杜、韓后，能別開生路，自成一家者，惟李義山一人?！保ā秶鸂t詩話》）（3）清李調元曾說：“學杜而處處規概，此笨伯也，終身不得升其堂，況入其室。唐人升堂，惟李義山一人而已?！保ā队甏逶娫挕罚?）清錢良擇《唐音審體·七言律詩總論》云：“義山繼起，入少陵之室，而運之以秾麗，盡態極妍，故昔人謂七言律詩莫工于晚唐?！睆囊陨戏N種可以看出，杜甫和李商隱在唐代乃至整個七律詩的發展史上都做出了杰出的貢獻，并且李義山的七律很大程度上是師法于老杜而自立門戶的。

一、對杜甫的繼承與學習

“近體之難，莫難于七言律?！保?）事實上七律這一詩歌體式，在格律方面的要求本就比其他詩體如五古、七古、七絕等相對高一些，因此在創作上要難于其他體式。但七律是韻詩藝術發展成熟之表現，其字句的形式，使近體詩可以以最豐滿的形式來囊括詩歌內容，故姚鼐有云：“杜公七律，含天地之元氣，包古今之正變，不可以律縛，不可以盛唐限?！保?）杜甫素來被公認為七律集大成者，因為他不僅提高了七律的地位，使之成為與近體詩的絕句、五律平起平坐的詩體，還從內容和藝術上使之豐富異于以往。自中唐而后，學杜之人數以萬計，為何義山獨享盛譽？

義山很善于學習老杜七律的章法和句法。七律頸、頷聯要對仗，但首尾兩聯并無嚴格的要求，杜甫七律對仗非常靈活，首先是對詞匯純熟地運用而形成的對仗可稱其為“活對”。例如：“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曲江》之二）“尋?！痹瞧匠Ｖ?，而古時八尺為尋，倍尋曰常，用來和“七十”對，即用數字相對。義山七律活對有：“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保ā端鍖m》）此句"日角”、“天涯”對仗，日角指的是人的額骨隆起如日，以夸張的手法譽為帝王之相。七律造句有前四后三，如“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保ā妒裣唷罚┑鸥τ袝r為讓詩意更為準確不凡，便以前二后五來組成句法，“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客至》），“雪嶺獨看西日落，劍門猶阻北人來”（《秋盡》）等。又有前五后二，如“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宿府》），“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保ā堕w夜》）義山得杜甫句法之真傳，同樣變化多端，如“卜肆至今多寂寞，酒壚從古擅風流”（《送崔玨往西川》）為前二后五；“水亭暮雨寒猶在，羅薦春香暖不知”（《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為前五后二等等。

此外，劉熙載《藝概·詩概》有：“律詩不難于凝重，亦不難于流動，難在又凝重又流動耳”，為此杜甫錘煉虛詞以使七律厚重中見流動，這亦是義山所學。如杜甫《諸將五首》其二：“韓公本意筑三城，擬絕天驕拔漢旌。豈謂盡煩回紇馬，翻然遠救朔方兵......”其中“本意”、“擬絕”、“豈謂”、“翻然”、“不覺”、“猶聞”、“獨使”、何以”等數虛詞鑲嵌其中，使整首詩顯得揮斥淋漓，氣勢恢弘。李商隱對此運用亦很精湛，如《隋宮》：“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清紀昀《玉溪生詩說》評價此詩“純是襯貼活變之筆，無復排偶之跡”，“跌宕生動之極”。其中“不緣”、“應是”、“于今”、“終古”、“若逢”等虛詞的運用使全詩語感上跳躍、自然、妥帖。其他如“浮世本來多聚散，紅蕖何事亦離披”（《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宴作》）等，大多用筆得法。

其次，義山學杜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即在精神高度上與老杜契合。從他青年時代的《隨師東》、《重有感》、《曲江》、《詠史》、《安定城樓》到其中年時期的《贈別前蔚州契苾使君》、《行次昭應縣道上遇戶部李郎中充昭儀攻討》、《贈劉司戶蕡》、《哭劉蕡》，再到晚年時期的《井絡》、《杜工部蜀中離席》等，義山那股憂國憂民的思想和揭露腐朽政治的批判精神可謂遙接杜甫，這點于七律詠史詩中體現地最為明顯。清人朱鶴齡說：“觀其活獄弘農，則憐廉察；題詩《九日》，則忤政府。于劉蕡之斥，則抱痛巫咸；于乙卯之變，則銜冤晉石。太和東討，懷積骸成莽之悲；黨項興師，有窮兵禍胎之戒。以至《漢宮》、《瑤池》、《華清》、《馬嵬》諸作，無非諷方士為不經，警色荒之覆國。此其指事懷忠，郁纖激切，直可與曲江老人相視而笑?！保?）可以說李商隱以詩寫成了一部晚唐的斷代小史，亦可謂“詩史”。管世銘進一步認為義山善學少陵：“胎息在神骨之間，不在形貌”“其《哭劉蕡》、《重有感》、《曲江》等詩，不減老杜憂時之作”。（《讀雪山房唐詩序例》）比如《重有感》一首，背景是開成元年二、三月，昭義軍節度使劉從諫兩次上書斥責宦官，表示“誓以死清君側”，李商隱有感于此并認識到朝廷仍然存在嚴重弊端，寫下了此詩，首聯寫劉從諫為一方藩雄理應為君主分憂解難，頷聯運用兩個典故寫出對劉贊賞并希望他付諸行動，頸聯用兩個比喻將自己對于能為鷹隼而未為鷹隼者的失望和憤慨，尾聯則是憂急的心情和殷切的期盼。用“有感”作為政治抒情詩的題目，創自杜甫。李商隱這首詩，不但承繼了杜甫關注國家命運的精神和以律體反映時事、抒寫政治感慨的優良傳統，且在風格的沉郁頓挫、用事的精切乃至虛字的錘煉等方面都刻意描摹杜律。詩的風格，酷似杜甫的《諸將五首》；它的立意，可能也受到“獨使至尊憂社稷，諸君何以答升平”這兩句詩的啟發。（8）杜甫憂國優民的深沉思想和從生活出發的嚴肅創作態度，是李商隱學杜最著力之處，也是他強烈歷史使命感形成的關鍵。

二、對七律的開拓與創新之處

如果說用七律反映現實的功能是繼承于杜甫，那么運用七律抒寫內心深微情緒功能就完全可算是李商隱的創新和拓展。李商隱之前無題詩多為集體創作，以“無題”為題，若隱若現，以七律為表現形式，將身世浮沉、年華蹉跎、愛情消逝、政治失意等多樣復雜的體驗融入詩中，使之成為一種獨特、神秘、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抒情詩，這對提高七律的抒情功能貢獻卓著?！啊稛o題》詩是李商隱獨創的抒情詩體?！保?）李商隱的無題詩從實質上講，和《詩經》、《古詩十九首》、樂府詩在形式上雷同，特殊的是李商隱的《無題》確切地把標題定為了無題，而不再是取首句或詩篇中的某些字詞為題，所以李商隱是將無題詩的形式確立下來的第一人。

他的十四首《無題》中七律共有六首，并且歷代學者對《無題》中六首七律的重視明顯高于其余八首，可以由此認為七律無題是李商隱所找到的最適合自己思想情感表達的藝術載體。但是義山無題詩俗來難解，他對自己無題詩的創作意圖、動機等都不曾具體交代。這六首無題七律能讓讀者們產生眾多聯想，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李商隱在詩中廣泛運用了比興手法。如《無題四首（其四）》：“何處哀箏隨急管，櫻花永巷垂楊岸。東家老女嫁不售，白日當天三月半......”薛雪評價此詩：“此是一副不遇血淚，雙手掬出，何嘗是艷作?！保?0）以女之難嫁寓才士之不遇乃是詩家傳統，此首詩從內容到寫法都容易使讀者聯想到曹植《美女篇》、《雜詩·南國有佳人》及其他一些比興寓言體作品。詩中溧陽公主本是梁簡文帝之女，義山用于此處僅是用了其封號指代貴族女子與東家老女指代的貧家女子相對照。這種只借用典故字面，不涉及典故具體內涵的創作方法在他的很多詩中都能看到。再看《無題二首（其二）》，其中的比興寓托也很明顯：“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后清宵細細長。神女生涯元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頷聯以無郎獨處之小姑寓托自己在幕府漂泊不得志的遭遇，頸聯中的風波、月露明顯不是實指，聯系當時他無所依靠的境地和朋黨之爭的遭遇，是比興寓托的手法。

另一類無題七律在寫愛情之外似乎還隱含著更為深重的內容，比如：“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瑤臺十二層”（《無題》（紫府仙人號寶燈））、“曾是寂寥金暗，斷無消息石榴紅”（《無題二首》（鳳尾香羅薄幾重））、“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無題》（颯諷東風細雨來））”等，其描寫乍看起來就是直觀而又真實的生活場景和心靈活動，但整體上卻又能引發人們種種聯想。這一類無題，義山通過對極具真實感的人物或情事進行描寫，而后自然而然的由此及彼，融入自己的某些人生感慨。所以與前一類主要用比體的無題七律而言，這一類無題七律主要用的是興體。

以“無題”為題，以七言律為主要的表現形式，將政治失意、生世浮沉融入字里行間，使之成為測之無端、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多重意蘊載體，不得不說這是李商隱對七律內容和體制的創新。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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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引自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第148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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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何文煥.歷代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1.

[4]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編委會.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詩文評類（421冊）[M].濟南：齊魯書社，1997.

[5]顧延龍.續修四庫全書·集部·詩文評類（1715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