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不解語

徐晨姿

一

程筱有些挫敗地趴在桌上，承受著來自損友孫茵茵無情的嘲笑。耳畔還是絮叨的語句，程筱眼角的余光卻忍不住瞥向了罪魁禍首。

少年坐在靠窗的位置，晨間的陽光斜灑在他身上，羊脂玉般的皮膚似乎泛著潤澤的光。他就這么靜靜地拿著筆在紙上演算題目，似乎有一道天然屏障把他周圍的嘈雜完全隔離。

孫茵茵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說：“你不是說沒有你混不熟的人嗎，怎么才幾分鐘你就吃了閉門羹？”

程筱從小便是大大咧咧的性格，班里的頭號自來熟。她從開學到現在一直都在同學間玩得開，沒想到卻敗在了轉校生高泠的手里。

他已經來了快一個月，卻沒有搭理過班上的任何一個人。程筱瞇了瞇眼，透過指縫的余光觀察高泠，初次見他的場景又浮現在腦海。

那天午后陽光正毒辣，幾個老舊的電扇在教室嗡嗡地運作著，卻也驅散不了悶熱的空氣。大家懨懨地伏在桌子上，手里機械地拿著筆在草紙上劃拉，直到班主任領進來一個高瘦的少年，大家才伸長脖子打量起他來。

“這是新轉來的同學高泠，去那個空位子坐下吧?！卑嘀魅尾]有過多的話，短短一句就結束了對他的介紹。班上男生女生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過去。

和班上大多數不修邊幅的宅男不同，高泠的穿著和氣質一塵不染，干凈得像冬日的一場初雪。他的皮膚白皙得連女生都羨慕，細碎的劉海兒也遮不住俊秀的眉目。只是他冷漠的雙眸甚至沒掃過別人一眼，徑直走向了自己的座位。

高泠像夏日里突如其來的涼風，將燥熱和濁氣統統驅散，只剩陣陣清爽。這個人如其名的少年，引起了大家極大的興趣。

高泠的周圍總是圍著一群對他好奇的人，特別是轉來的第一天，他的座位被圍得水泄不通。一開始類似于年齡家鄉的問題高泠還會吐出一兩個字回答，后來便用一句“啰嗦”掐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三番五次的冷淡，讓多數人開始遠遠地觀望。

不料月末的測驗高泠全年級第一，又讓一干人崇拜得五體投地。想要借討教學習搭訕高泠的人卻也無一例外被拒絕了，慢慢的也就沒人去自討沒趣。

私下里高泠被大家稱作“高嶺之花”，只可遠觀不可靠近。

程筱就是在這個時候被委以重任，成了幫助大家拿下高泠的希望。這天程筱被孫茵茵夸得找不著北后，信心滿滿地走向了高泠。

誰知一對上那墨黑的瞳孔，程筱感覺腦子突然一片空白。干笑了幾聲指著高泠的手表說：“你的表顯示9點半了呀，我的也是，好巧哦?！眲傉f完程筱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這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尷尬的搭訕方式。

“無聊?！备咩鐾鲁鰞蓚€字后便埋頭計算一道幾何題。程筱傻傻地站了半天，見對方沒有再搭理她的意思才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連班花鄭新朵他都不買賬的，你搭不上話也很正常啦?！币姾糜延行╊j廢，孫茵茵趕緊安慰道。程筱撐著臉頰，想起這幾天鄭新朵確實經常往高泠的座位跑，她可從來沒對誰這么殷勤過。

或許是好勝心作怪，程筱揉了揉太陽穴信誓旦旦道：“一個月之內，拿不下他算我輸?！?/p>

孫茵茵狡黠地笑了笑說：“正好肯德基出了新品套餐，你輸了就請客，贏了我請怎么樣？”

程筱咬牙道：“一言為定?！?/p>

二

為了不輸掉面子和零花錢，程筱對高泠展開了無死角的觀察和追蹤。高泠平時說話極少，大多數時候都坐在座位上演算題目。要不是高泠偶爾說一兩個字，程筱都要以為他是啞巴了。

“高泠，又是我，好巧哦。咱倆是不是很有緣分吶？”程筱又一次堵住高泠的去路，用拙劣的演技假裝偶遇。她笑嘻嘻地看著高泠，等著他回應。

“哦?！备咩鲅劢嵌嘉刺?，像往常一樣淡淡地應一聲后擦肩而過。無數次搭訕都是以失敗告終，程筱開始失去耐性。

“什么人吶，一點禮貌都沒有?！背腆阆驅O茵茵抱怨，已經過去一周了，跟高泠還是毫無進展。

“你要不然直接認輸好了，嘿嘿?！睂O茵茵剛說完，程筱便炸毛說：“呸，不過是故作清高罷了。你等著瞧好了?！?/p>

雖然嘴上這么說，程筱心里還是沒底?，F在她只不過是在高泠面前混個眼熟，順便被對方拉進了交流黑名單。

周末天氣陰沉，從早上就開始下起了淅瀝瀝的雨。程筱打著傘來到離家不遠的一個小寵物醫院，她養的小京巴前兩天總是拉肚子，這次有空便送來看看。

接診臺前坐著個高瘦的少年，他被淋成了落湯雞，一身狼狽地坐在那里。程筱坐在一旁的沙發上候著，隱約可以看到有一只小貓咪正在微微發抖，被少年緊緊護在懷里。

“貓多大了？”接診的獸醫是一個中年婦女，正問些常規問題。

“不知……道，這是是是我……在……路邊撿的?！鄙倌暾f起話來格外吃力，接下來的問題也都是磕磕巴巴的回答。程筱似乎也感覺到了少年的焦急和窘迫，心里泛起了一絲同情。那女醫師眉間卻閃過一絲不耐煩，手下的字跡越發潦草。

“先做個檢查，你留下姓名和聯系方式?！?/p>

“高泠?！鄙倌晖鲁龅膬蓚€字讓程初雪渾身一震，她有些不相信那個口吃的少年竟是自己的同班同學。

“下一位?！迸t師叫了一聲后，程筱硬著頭皮幾步走了過去。高冷轉身正和程筱打了個照面。倆人同時僵了一下，空氣仿佛突然凝固。

“好巧啊?！背腆闵驳卮蛘泻?。高泠的頭發因為被雨水打濕軟趴趴地貼在了額頭上，一向冷漠的他此時卻如同懷里的幼貓一樣軟萌。程筱注意到他眼中閃過一絲慌張，隨即不理會她的寒暄徑直去了檢查室。

程筱覺得自己發現了個天大的秘密。

小京巴的問題不嚴重，程筱將它安置好了后比高泠還快一步。她站在醫院門口等高泠，一時還無法消化這個事實。

沒一會兒，高泠兩手空空出來了，看樣子那只小貓是住院治療。高泠的頭發和衣服還沒干，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吹匠腆氵€在，高泠神情一頓，隨即想越過她直接離開。

“等等，你沒帶傘，一起走吧?！背腆慵泵「咩龅囊陆?，巴巴地看著高泠。外面雨勢不減，雨滴打在花草樹木上“嘩嘩”地響。高泠猶豫了一會兒才點頭，兩人便在不大的傘下并肩回去。

雨水沿著傘邊緣滴下，程筱時不時看一眼身旁的高泠，他還是一句話都不說。程筱心情有些復雜，低聲開口道：“你是因為這個才不愿意說話，不跟別人接觸嗎？”

高泠面色一白，喉間傳來悶悶的一聲“嗯”。誰又能想到，別人眼中十全十美的高冷學霸，實際上有自己難以啟齒的缺陷。

“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币姼咩鲇行┫?，程筱趕緊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每個人都會有缺陷的，就比如我，太過于活潑了，我媽媽總是說我不像個女孩子呢?！?/p>

程筱嘻嘻哈哈地將自己調侃了一番，見高泠面色好了些才松了一口氣。有了共同的秘密，隔閡感似乎一下子被消去許多。程筱打開了話匣子，高泠也靜靜地聽著，雖然很少說什么，但是程筱知道他們之間的關系前進了一大步。

三

再次見到高泠，程筱還是像往常一樣湊過去打哈哈。她這次的話題是關于她養的小京巴，高泠既然會救助流浪貓，自然也應該是喜歡動物的人。

滔滔不絕講了許多后，程筱抬頭卻看見高泠正盯著她的眼睛，似乎對她的話題很感興趣。也許他也想參與討論吧，程筱有些遺憾地想著。

突然，程筱想到一個主意，既然高泠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缺點開口，還可以用別的方法來讓他說話啊。

“高泠，你想說什么就寫在紙上吧?！背腆阈χ噶酥杆郎系牟莞寮?。高泠一愣后嘴角微揚，拿起筆寫起來。

“也不知道我撿的小貓怎么樣了？”

程筱看完后咧嘴一笑說：“下次一起去看看它們吧，對了，你給小貓取名字了嗎？”程筱給自己的小京巴取名圓圓，意為圓潤可愛。

高泠在紙上寫下“沒有”兩個字，程筱想了想后提議：“不如叫阿福吧，聽上去就很討人喜歡?！笨粗腆阋荒樒诖臉幼?，高泠嘴角微揚，寫下一個“好”。

通過紙上交談，高泠漸漸敞開心扉，慢慢地會和程筱聊很多。

兩人約好了下個周末一同去寵物醫院把小可愛們接回來，還討論了很多亂七八糟的話題。

程筱和高泠的關系因為頻繁交談愈加親密，兩人總是有聊不完的話題。雖然大多數情況下都是高泠在聽程筱胡侃，卻也會附和一下表情。

“上次有個男生想嚇唬我，結果反而把鄭新朵嚇哭了?！背腆闶帜_并用地描述，講到精彩部分時高泠的嘴角上揚，溫暖的笑意溢出眼眸，程筱看得紅了臉，竟忘記了自己在講什么。

在高泠促狹的笑容下，程筱無由來地落荒而逃。越是跟高泠相處，程筱越是會被這個少年吸引，特別是在他的注視下，程筱總是會莫名地心跳臉紅。

也許是見高泠和程筱漸漸親密，班上其他同學也開始試著和高泠搭話。程筱沒有主動找高泠的時候，也在偷偷觀察他。

可能是被程筱的開朗感染的緣故，高泠的臉色比以前柔和了許多。他沒有對搭訕的同學皺眉，甚至還用草稿紙給鄭新朵演算了一道數學題。

程筱卻看得氣鼓鼓的，心里一個勁兒泛酸。好像有人搶走了她在高泠心中的位置。

如果是鄭新朵知道了這個秘密，會和高泠關系更好吧。程筱想，要是高泠知道了自己和朋友用他打賭，會不會生氣？

這種奇怪的感覺讓程筱有些慌，幾乎讓她忘了一開始為什么要接近高泠。后來的幾天程筱開始刻意避開高泠，也不再主動找他說話。

到了周末，這是兩人約好接回圓圓和阿福的日子。

程筱失約，她拜托爸爸把小京巴接回來，自己一整天待在房間里沒動。程筱在想，她接近高泠是為了贏孫茵茵的賭約，還是因為高泠口吃而產生的同情？這個問題讓她無法再笑嘻嘻地和高泠相處，甚至無法面對他。

夜幕降臨時程筱才打開遺忘在抽屜的手機，里面躺著一條幾小時前高泠發來的短信：你什么時候來，我在等你。

程筱渾身一震，現在天已經黑了，高泠還在等她嗎？

拿著手機思索了許久，程筱披上外套便匆匆出門。夏天的夜晚繁星閃爍，偶爾吹來的一陣涼風讓人十分清爽。帶著一絲期待的心情，程筱疾步跑向了寵物醫院。

醫院的燈光還亮著，只是里面沒有什么人，顯得十分冷清。大廳的值班小姐昏昏欲睡，一個清瘦的少年抱著一只同樣瘦小的貓咪縮在沙發上發呆。程筱呼吸一滯，覺得自己簡直犯了天大的錯誤。

“對不起，我來晚了?！背腆愣自诟咩雒媲袄⒕蔚卣f。眼前的少年眼睛一亮，隨即笑容明媚起來。兩人沿著街道，慢慢走著。程筱隨便編了個理由搪塞自己的失信，高泠卻眼神純真地點頭相信并且表示原諒。

回家的路上兩人慢悠悠地走著，高泠難得愿意主動張嘴說一些關于自己的事情。雖然是斷斷續續的字眼，但程筱歪著頭認真聽著。

高泠是獨生子，從小就背負著雙親的期望。好在他十分優秀，成績上從來都是名列前茅，加之高泠長得好看，性格沉穩，生活本來應該一帆風順的。誰知從某天起，高泠說話出現了口吃，他從陽光開朗漸漸變得沉默寡言，直至自卑得不再和別人接觸。

聽著高泠那些心酸的往事，雖只是簡單的平鋪直敘，沒有任何一個帶有感情色彩的字眼，程筱依然感到陣陣的心疼。

程筱知道，高泠就像一件精美絕倫的藝術品，任何一個瑕疵在他身上都會被放大到刺眼。哪怕他有再多的孤獨想要傾訴，哪怕他有再多情緒想要宣泄，最終只能悄無聲息淹沒在無盡的沉默中。

所有人都只關注他的優點，當他不食人間煙火。高泠卻因為承受這種關注和期望，選擇不去開口說話。

程筱看著高泠清秀的側臉，忽然覺得也許只是自己的心想要靠近高泠，并沒有別的理由。她想要好好守護這個少年的自尊心，相比之下自己前段時間的情緒簡直幼稚可笑。

滿天繁星的夜空下，兩個人敞開心扉后相視一笑。好像有什么心情正在破土而出，生根發芽。

四

也許是程筱放開了心思要帶動高泠活潑起來，兩人的來往更加密切。班里的同學也漸漸注意到程筱和高泠的關系突然變得更好，流言蜚語便趁勢蔓延開。

這天午后程筱照常踏進教室，卻感覺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程筱愣了半晌，直到孫茵茵指了指黑板。

黑板上是用粉筆寫的程筱和高泠的名字，中間還被一個大大的紅心連了起來。程筱的臉噌地紅了，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害羞。

“是誰寫的？”程筱大聲問道。

“難道不是嗎，你不是在跟高泠談戀愛嗎？”“就是，男神來了這么久就跟你一個人關系好?！钡紫碌娜瞬换卮?，七嘴八舌地反問程筱。

程筱感覺自己被架上了刑場，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

就在場面尷尬時，鄭新朵突然站出來說：“大家別這么說，程筱是因為高泠口吃同情他才跟他做朋友的?！?/p>

這一番話讓全班都炸開了鍋，程筱也驚住了。她從來沒有將這個秘密告訴過任何人，為什么鄭新朵會知道？

“不會吧，高泠口吃？”“是不是真的??？”“哇塞，還以為是高冷，結果是因為結巴啊?！辈灰粫捍蠹矣謱⒚^轉向了和高泠關系最好的程筱。沒有人關心為什么鄭新朵知道這件事，并且在大庭廣眾之下說了出來。

看著鄭新朵眼中一閃而過的得意和大家咄咄逼人的質問……鋪天蓋地的壓力讓程筱喘不過氣。這可能是每個少年都會有的心理，特別害怕被別人知道自己喜歡某個人。

終于，半晌后她咬著下唇低聲道：“是的，但我只是和孫茵茵打了個賭才跟他關系好?！?/p>

少女的自尊心終究使她無法開口實話實說。

可這聲音不大的回答讓全班都安靜下來，不知是誰驚訝地叫了一句：“高泠！”

程筱這才真的慌了，轉頭便看見高泠臉色煞白地站在教室門口。他的眼神彌漫著不可置信的悲傷，很顯然他都聽到了。程筱顫抖著嘴唇正準備解釋什么，高泠卻轉身便離開了。程筱的大腦一片空白，想要追過去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接下來的幾天高泠都沒有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兒?；蛟S是鬧得太僵，同學們反而不再去提及這個話題，好似高泠從未存在過。程筱則整天渾渾噩噩的，視線總是忍不住飄向那個空下來的位子。

看著好友不開心，孫茵茵湊過去安慰道：“好了，還是算你贏，放學肯德基見！”

直到兩人坐在肯德基里點了那份新出的雙人套餐，程筱才回過神。一開始就是為了這個，她接近并傷害了高泠。程筱拿起來嚼了幾口便眼睛泛酸，簡直味如嚼蠟。

“筱筱，你怎么哭了？”孫茵茵瞪大了眼睛問道。

“茵茵，我不是因為同情，更不是因為和你打賭?！背腆憧蕹闪藴I人，哽咽著說，“其實……我喜歡他，但我沒有勇氣承認……”

如果那天她大方承認自己喜歡高泠，如果她敢于反駁同學的質問，也許就不會變成這樣的局面。只是為了維護她可笑的自尊心，卻給高泠帶來了無法想象的傷害。如今哪怕生活依舊，唯獨沒有了那個叫高泠的少年，程筱覺得她的世界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了。

第二天程筱便向班主任詢問高泠的去向，她要親口向高泠道歉并挽回他。

“高泠轉學了，他的家長早就辦好手續……”班主任的話震得程筱耳膜嗡嗡作響，眼淚又溢滿眼眶，滴答地砸在了地板上。

高二的夏天，程筱終于遇到了那個讓她心動的男孩，并且失去了他。那個叫高泠的少年，那只叫阿福的貓，伴隨著夏天的腳步終是漸行漸遠了。

尾聲

班中最活潑的程筱如今成了最安靜的人，她每天都坐在那里演算題目。仿佛除了學習之外一切都與她不相干，包括后來有人告訴她，是鄭新朵打掃衛生的時候看到他們對話的草紙發現了那個秘密。

程筱記得那時高泠在草紙上寫過，他想考A大醫學院。以她現在的成績想要考A大真的很難，但程筱只能孤注一擲，為了在未來能再次與他相遇。

她想告訴高泠，很抱歉有個叫程筱的女孩傷害了你，還有，她真的很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