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低飛處豐滿羽翼

☉王 冰

自任連隊文書始，后來從團、師至集團軍、軍區政治機關工作，倏忽間，從事公文寫作已愈二十載?；赝麃砺?，叩問初心，深感公文一入深似海，滋味遍嘗苦猶甘。其中最令我難忘并惕惕于心的，是組織股老股長的教誨：在低飛處豐滿羽翼。

股長姓唐，是把我選進機關教我寫作的引路人。那時，我軍校剛畢業，分配到部隊當排長不久，就趕上了一場綜合性大演習。各路參演大軍礪劍霍霍，一決高下，蒼莽的科爾沁大草原上頓時風起云涌，狼煙飛渡。我所在團隊架設起流動野戰廣播，在各個駐訓點穿行，激發官兵斗志，唐股長是組稿人。我被火熱的鏖兵場景感動，經常顧不上吃飯，蹲在掩體里或趴在土堆上寫稿子。演習結束，我被選調到組織股，后來得知是股長向團領導力薦了我。

股長白白凈凈，斯文儒雅，在這支以“三猛”著稱的部隊黑鐵塔般的人群中，顯得有些“另類”?！傲眍悺钡倪€有他的工作方法，我剛到股里報到就領教了。股里編制三人，另一個干事和我都是剛進機關的“生手”，當時年度總結工作已經鋪開，上級工作組在團里活動，還要籌備迎接外國駐華武官代表團前來參觀，材料一個接著一個，壓茬扎堆。就在這當口，股長卻讓我打起背包到班排與戰士“五同”，說是好好摸摸基層底數。對此我很不理解，內心甚至有些抵觸：安排工作總得分個輕重緩急吧，再說我是從戰士堆里摸爬滾打出來的，連隊那點事用得著這樣下去摸嗎？

股長看我有情緒，把我叫去了他辦公室。我口無遮攔把想法一股腦兒傾倒而出，他卻像沒事人似的，只是笑了笑便岔開話題和我聊起了他的“另類”軍旅人生。他就讀于一所名牌大學，畢業分配時放棄留校任教和去機關工作的機會，主動要求下基層從排長干起，一步一個腳印走上團組織股長崗位。這讓我有些驚訝，原來斯斯文文的他竟然是個如此有才華、有個性和有故事的人?！靶埴棽珦糸L空，始于曾經的低飛，低空試翼，不僅是讓已有的羽毛更硬實，也是在不斷豐滿羽翼，為將來高飛做準備”，他接下來自我抒懷式的喃喃自語，卻如重錘把我的自以為是擊得粉碎。

我“鉚”在班排，果然捉到不少“活魚”。因為有扎實的數據、鮮活的事例和原生態的語言支撐，我撰寫的調查報告被軍區政工簡報刊發，參與總結的團隊年終總結經驗也被集團軍轉發。首次“低飛”的收獲，讓我信服并堅定踐行股長的“低飛論”。在師團工作期間，我做到了所有營、連包括每一個小點都去過，所有的營連主官都熟悉，每一個團的車場、炮場、訓練場在什么地方都清楚。我時常自我提醒：自己說不明白的道理、沒搞清的思路，就不到下邊去糊弄人；明知基層落實不了的事，就不打領導機關招牌逼基層干；自己看了都臉紅的文章，寧可不上稿也不寫。一次次的“低飛”，讓我深感不沾泥土香寫不出好文章，字里行間有了深沉的大眾底色，流淌著體恤關心的情懷，文字就會活起來，擁有“會說話”的生命力量。

后來進入軍區機關工作，對股長的“低飛論”和語言文風問題有了進一步的理解和認識。鮮活的語言存在于人民群眾之中，文字的力量來自人民群眾。文脈關乎國運，文字文風，不僅是一個人立場、態度、方法和感情的表達，也是一個時代社會風貌的體現。歷史上，越是語言文風追求浮華高蹈，刻意雕飾平仄對仗，國家越容易走下坡路。魏晉文風鋪排靡麗，高官名士熱衷于“不打糧食”的清談，結果國家治理得一塌糊涂。宋明理學講求名節，文字來文字去，理論脫離實際，最終空談誤國。講話發言、寫作著文漠視群眾、脫離群眾，就會喪失其本來意義，更談不上宣傳、引導、發動、組織群眾。

然造化弄人，蒼天無目，老股長在39歲的大好年華猝然逝去，我永遠失去了一位恩重如山的兄長和領導?！霸诘惋w處豐滿羽翼”，多年來他的聲音一直回響在我耳際，烙印在我心底。我也經常把他的教誨轉述給身邊有志于公文寫作的同仁：習慣和甘于低飛，在下降或貌似下降的低飛中漸漸豐滿羽翼——輕盈而密實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