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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洛佩茲的遭遇

2018-11-12 17:50阿根廷曼波賈爾迪內里
鴨綠江 2018年7期
關鍵詞:洛佩茲安德烈老頭

[阿根廷]曼波?賈爾迪內里

譯者:范童心

透明直梯下降的速度很快,安德烈·洛佩茲感覺到從腳底升起的一陣寒意。自己的胃好像在脖子里、手在頭兩邊,而頭在更高的什么地方。仿佛軀體墜落的同時,意念仍然懸浮在二十一層。

站在路邊,眼前的日落泛著珍珠般的光芒,他不禁想起了秋日的香榭麗舍——一棟棟高樓聳立在大道沿街的樹木之上,在黃昏中描繪著如血燃燒的殘陽。會有幾個行人踏著古樸的石板路匆匆而過,瑟瑟發抖。他呼吸著清新的空氣,看看周圍熟悉的暮色(他總是在這個時間從診所下班),走向自己的汽車。幾乎顯得悠然自得,他嘴里哼著一首老歌。

拉開車門,他坐了進去。轉動車鑰匙的同時,他在后視鏡中發現,旁邊的一棟樓里跑出來三個人,面孔他是認得的;又看到前方的街道上,一輛綠色的福特獵鷹轎車正穩穩地停在路邊,里面有四個人。他的脊背發涼,低頭一看,果然指示盤上的紅燈已經熄滅(說明不久前發動機是熱的)。這個時候,他發現有一支狹長的管子,那黑色的管口正頂在自己的左眼邊。

“往那邊去?!币粋€聲音命令道。安德烈·洛佩茲機械地向右邊的座位挪動,顯得笨手笨腳?!艾F在解鎖后車門?!?/p>

他照做了。上來的兩個人都還是孩子的模樣——一個黑黑的,矮個,毫不起眼,慌亂得要死,面龐不斷地抽搐,看起來就像只閃爍的霓虹燈;另一個金黃頭發,瘦骨嶙峋,個子高得像輛大卡車,臉上一直是種受到驚嚇的表情,行動有些困難。第一個人發動了車子,兩個年輕人沖他笑了笑。車緩緩向前開動,在第一個路口轉彎,向東駛去。

那面龐抽搐的家伙手舉一把45毫米口徑半自動手槍指著他。槍面锃亮發光,估計剛買不久。

“老實點,老頭?!苯痤^發的說,聲音細細的,“今天你得晚點回家,因為我不太舒服。我的傷特別疼,他們說是爛掉了。你把我治好,當沒見過我,以后我們也不會再見面?!?/p>

安德烈·洛佩茲簡直無法控制自己緊張的情緒??纯撮_車的那人,他有一張粗俗又毫無特點的臉孔。若是穿上黑西裝,再往兩頰撲些粉,就能當送葬隊伍的指揮了。他汗毛倒豎,努力鎮定下來,平靜地回答:

“可以?!彼D身向后,盡量不讓動作顯得可疑:“讓我看看傷口?!?/p>

金頭發脫掉外套,撩起毛衣,解開襯衣的所有紐扣,露出毛茸茸的胸脯——那里從乳頭到腰間纏著厚厚的繃帶,上面滿是血跡。

“讓我看一下,”安德烈·洛佩茲小心翼翼,從工具包中取出一把小剪刀,生怕動作太大引起誤會。一邊清理傷口,一邊往上面撒一種白色粉末,接著是大量的紅色硫柳汞消炎藥水——他記得的,八天以前,自己就遇到過這三個家伙。那次,他極其不舒服地坐在后座上,從“卡車”的肋骨中間取出了一枚38毫米口徑的子彈(那家伙大汗淋漓,卻沒哼一聲)。當時的環境對于理應是無菌的手術而言簡直糟糕透頂,而另外兩個人沉默無聲讓一切繃得更緊,“抽搐臉”的腦袋像是輕微痙攣一般順著脖子滑來滑去,手中握著那把45毫米口徑手槍代表著威脅與逼迫。感覺上無休無止、令人筋疲力盡的一小時之后,他被警告說,幾天后得再見一次面復查。如果他還愛自己的家人,就該保持絕對的沉默,照常生活、上班,必須隨身攜帶醫藥工具箱。當然了,更不能報警。然后幾個人在濱河大道北段、機場后面的位置下車了,立刻登上了一輛沒有牌照的藍色老爺車,應該是提前在那兒等他們的,瞬間絕塵而去。

這次治療就要結束了。他心想自己干得不錯,因為那個傷口雖然還在發炎,有點發紫,但并沒有感染。他纏上的新繃帶,比上一次輕了薄了,這時才感到腰酸背痛。他調整了一下坐姿,發現車正在穿越潘帕區,往濱河大道的方向行駛。

“你還得注意休養,”他說,“但可以不用再看醫生了。差不多一周內,拆掉繃帶,擦點消炎藥水,再換上兩片紗布和創可貼就行了。記得要繼續吃一個星期我上次開的抗生素。說完了?!?/p>

“卡車”笑瞇瞇地盯著他。

“你表現還行,老頭?!彼f,然后轉頭對開車的人道:“繼續往前吧,到薩爾格羅兜兜圈子,現在還早……”

安德烈·洛佩茲長舒了一口氣。他用一只手捋著頭發,望向窗外,眼角的余光掃到那大個子——夕陽把他的臉分成了兩半,其中一邊是驚人的金黃色。對方意識到安德烈看他,又多了點笑容。

“你一個月能賺多少錢?”

“不少,但沒你們想象的那么多?!?/p>

“醫生掙的都特別多啊。你還覺得不夠?”

“并沒有。我母親有癌癥,常年臥病在床。還有妻子和四個孩子。光給我媽治病,到現在花費已經有上百萬了。而且我還付著房貸、車貸。醫生確實掙得不少,但我的負擔挺重的?!?/p>

“那你的孩子呢?”

“都在上學呢。他們還小?!?/p>

“你老婆?”

“照顧我媽?!?/p>

他們沒再多問。只要沒人問,安德烈·洛佩茲就不說話。答話也謹慎考量,沒必要的多一個字也不說。

到達薩爾格羅以后,車慢慢掉了個頭,加入了開往大學城的車流。刺骨的冷風透過窗縫鉆進車里,安德烈·洛佩茲感到自己的臉有一部分被完全凍僵了,沒了知覺。他的心急促而猛烈地跳動,仿佛競賽隊拿到了一個點球。幾個人像是察覺到了他的焦慮,遞上了一根煙。他接了過來,于是四個人開始一起吞云吐霧。不一會兒他發覺自己放松了下來,意識到原來并不必要如此擔驚受怕。這段路程竟然很愉快,開車的是別人,他得以欣賞寬闊河灘的壯麗風景,和夜幕降臨時與陰影混淆不清的樹叢。

“原來你媽快死了?!蔽罩较虮P的人說道,“如果我們知道的話,就不會碰你了。你的表現真是不錯?!?/p>

他道歉的語氣令人反感。

“我上次就說了,你口風挺緊?!背謽屨呙鎺⑿Φ馗胶?。

“沒錯,”“卡車”也表示贊同,“那些人就是不懂,反抗結果更壞——一緊張槍就可能走火。殺人一點也不好玩?!彼腥嗽俅尾蛔髀暳?。在努涅茲區,他們又拐了彎。將近夜晚,天幕上被畫了一道白色的圓弧,宛如圣靈的光環,籠罩著整個城市?!翱ㄜ嚒毖a充道:

“不管怎樣,告訴你家里人——如果有一天被抓,千萬別抵抗——不管抓人的是警察還是我們。所有人干這事的時候,都有些緊張,萬一……誰都說不準?!?/p>

安德烈·洛佩茲備感困惑。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被如此對待,怎么會跟這三個自命不凡的家伙進行這場荒謬的對話,內心從茫然到驚詫,再到好奇。

“為什么……你們選了我?”

“完全是巧合?!瘪R克說,“你會知道,我們并不是劫匪。我們需要一個醫生,一個技術好的。就找上你了?!?/p>

拿槍的低聲說了些什么,“卡車”點了點頭。

“老頭子,”“抽搐臉”面帶微笑,“我們要付給你錢,嗯?二十萬比索和我的寶貝,你覺得怎么樣?要知道,我們就這么多現金了?!?/p>

“但是……”安德烈·洛佩茲驚呆了。他內心很難承認游戲規則也有被打破的時候,不肯相信在自己熟悉的規則以外,還有其他規則存在。

“行了,你拿著吧?!薄翱ㄜ嚒贝_定地說。他從肩膀上遞過來一卷萬元紙鈔,包在一條可疑的手帕里,還有一塊沉甸甸的金表。

接著,他伸出一只手指,把同伴手里的槍撥開了。那個人把槍往腰帶下面別好,眨眨眼睛,像是在體育場的男廁所里撞上了蘇珊娜·希門尼斯似的訝異。

“你媽媽有病,還有一大家子要養,”他補充道,“而且你看起來人不錯,表現很好,我相信你不會亂來。我總是說——這個狗屎一樣的國家?!?/p>

安德烈·洛佩茲努力克制著臉上的微笑。對方還在繼續:

“當然了,誰都想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周末去郊區的房子里品馬黛茶。但是沒人享受得到,除了富翁和黑幫以外,這兩種人根本也是同一回事。那么,剩下的就是膽量的問題了——覺得為一份狗屁不如的工資賣命不值,就只有兩條路可走——忍氣吞聲,或者站在我們這邊?!?/p>

“哪邊?”

“生意啊老頭,做生意?!?/p>

兩輛警車擦肩而過,尖利的警笛聲此起彼伏。

“狗娘養的!”“卡車”罵道。

“是專門在找我們呢!”開車的人叫道,“我們被出賣了!”

“誰?”

“內鬼。幫我們干活的有好多人,有錢能使鬼推磨啊老頭。但這個王八把我們賣了!”

警車進了港口區。

“那現在怎么辦?”他鼓足勇氣問。

“我們馬上處理完,你安靜不要動?!?/p>

安德烈·洛佩茲覺得自己的腸子都打成了結。

“給你的錢夠不夠?”“卡車”問他。

“???不,不……”他突然感到一陣抑制不住的惡心。

“行了老頭,別裝了。五十萬,先借著,明天我們一定送到。你表現不錯的?!?/p>

“別,拜托!我……”

“好啦,隨便你?!遍_車的人一邊踩下腳剎,一邊說道,“我們現在下車,你好好待在車里,知道不?”

車??吭诹?6號國道旁,靠著面向河流的隔離墻。布宜諾斯艾利斯上空夜幕降臨,空氣中開始混入烤肉的香味,三個人迅速下車,沒有熄火。

“再見了,老頭。一切多謝啦!”幾個人向他道別,跑向停在十米以外的藍色轎車。

正在這時,餐館旁邊停著的一輛車突然打開探照燈,照亮了那三個身影。幾陣機關槍的掃射讓他們瞬間倒地,十幾個警察同時往那個方向奔跑。

“別碰那老頭!”安德烈·洛佩茲認出,是“卡車”的聲音在叫。隨著最后一粒子彈,他永遠地安靜了。

警察們圍繞在三具可憐的軀體身邊。一輛綠色獵鷹轎車上,下來一個矮胖的黑皮膚男人,手里握著一把槍。他靠近“卡車”,盯著看了幾秒,瞄準他的頭扣動了扳機。隨后把武器別回腰上,發布了幾句指令,揚揚得意地踱著步,走到安德烈·洛佩茲的車邊。

“干得好,醫生?!本偕斐鲇沂?,向他問候。

安德烈·洛佩茲沒有回答。他雙眼緊緊盯住人行道上那三具血肉模糊的尸體,開始嘔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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