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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葬禮

2018-11-12 21:01
江河文學 2018年4期
關鍵詞:黃綠雙喜司儀

祠堂里莊嚴肅穆,紅燭搖曳,煙霧繚繞。暗紅色的骨灰盒放置在中央,像積木玩具一樣小巧玲瓏。一大早,死者的晚輩們陸陸續續地趕來了,進一炷香,燒兩刀紙,磕三個頭,默默地退到兩旁,等候出殯儀式正式開始。

九時整,一身孝服的六旬老人黃紅遞給出殯司儀一根煙,壓低嗓門說:“時辰到了,可以開始?!?/p>

司儀瞇著眼點燃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拖長聲調唱道:“泣卜今日為八字門村李菊花老太舉行出殯告別儀式,我謹代表治喪班子為李老太一別千古、駕返蓉城表示沉痛哀悼——現在出殯儀式正式開始,鳴鑼,放炮?!?/p>

頓時,鑼號齊鳴,鞭炮炸響。站在兩旁戴孝的晚輩們,按血緣關系、輩分大小,自覺排成一排排橫隊,等候司儀像銀行叫號一樣呼喚各家輪流上前向死者叩首、作揖。這是出殯儀式的規定動作,如果司儀在這個過程中粗枝大葉,念掉了誰家,誰家就會有意見,甚至會大鬧靈堂,叫生者不得安寧,叫死者不得安息。當然還有講究的家族,為了顯示對死者的極大尊重,搞出些出殯儀式的自選動作,比如,請和尚念經,請道士做法,放電影,唱大戲,扎冥幣,扎汽車,扎飛機,扎輪船,扎火箭,扎小姐,扎丫環,扎金鑾寶殿等等,熱熱鬧鬧送死者靈魂上天。這些體面的自選動作,是需要金錢強力支撐的。一般的人家,一絲不茍完成規定動作,就是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子孫,對村人也算是交了一份滿意答卷。只有那些富足或權勢人家,除了做好規定動作外,往往愛搞自選動作,鬧得全村上下熱氣騰騰像過年過節一樣。

李菊花老太雖家大口闊,二子二女,人丁興旺,卻并不富裕。大兒子黃紅早年是個木匠,后在一次干活中被電鋸傷了眼睛,成了獨眼龍。隨著年紀漸大,只好干點季節性零活賺個辛苦錢。二兒子黃綠呢,不用提了,李菊花老太生前對他有個口頭禪,“人叫不動,鬼喊快跑”。五十多歲的年紀,十五歲的腦子。好在,黃紅的小兒子和黃綠的大女兒還算有出息,一個考上省城的大學,官至副處,一個在本地做酒店生意,是個小老板。李菊花老太出殯日,兄妹倆一人開回一輛奧迪,算是為本家族掙了些面子。

黃紅作為李菊花老太的長子,當然第一個上前叩首、作揖,當司儀“叫號”后,黃紅滿臉凝重地領著一家老小一板一眼地走完程序,鑼號齊鳴,鞭炮炸響。

輪到下一位黃綠了。司儀正欲張嘴,突然人群中響起一個女人鬼哭狼嚎般的尖叫:“等一等——黃綠不見了……”女人是黃綠的婆娘,她抹著淚,心虛氣短地囁嚅,“剛才,黃綠還在,就在眼前,可一抬頭,黃綠不見了,不知死到哪里去了?!?/p>

黃綠即將“上場”時卻不見了,這無異于運動員在發令槍響前退賽了。親戚朋友們面面相覷,人人驚詫不已。司儀尷尬地望望身旁的黃紅,叫一聲:“紅哥,這……咋辦呢?”黃紅的臉瞬間黑得像遭到雷擊,眼里似要射出火焰來。老母出殯這等大事,這個好吃懶做、游手好閑、抹牌賭博的逆子竟敢玩失蹤,這大大出乎黃紅的意料,也讓所有孝子賢孫們迷惑不解。人群中竊竊私語起來,間或發出幾聲干笑聲。出殯儀式不得不中途擱淺。

黃紅提著孝棍跨出祠堂,幾個穿孝服的晚輩后生緊跟著走出來?!包S綠這狗東西到哪兒去了?”黃紅氣急敗壞地揮舞著孝棍,差點敲到一個后生頭上。晚輩們都低下頭,默不作聲。顯然,他們都不知道黃綠的去向。出殯儀式,人多事多,誰會注意到一個人的去向呢。要命的是,李菊花老太的最后告別儀式,少了誰都可以,唯獨不能少了兒子。否則是大逆不道,要遭世人嗤笑的。

正茫然無措間,一個臃腫似桶的村婦鴨子一樣搖搖晃晃過來,說:“剛才看到黃綠租了一輛摩托車出村口,朝黃思灣方向飆得飛快,我順嘴問他去干啥,他丟下半句話風一樣刮走了?!?/p>

“這東西說了啥?”黃紅踉蹌上前,一把抓住婦女球一般肥碩的手,像吃了敗仗的將軍丟盔棄甲之際突然遇到救兵,悲喜交加。

“黃綠說去找貴寶,算……什么賬?!贝鍕D努力睜大綠豆一樣細小的眼睛,遲遲疑疑地說。

黃紅身子猛地打個擺,一屁股坐在地上,怨婦一樣喋喋不休朝天罵道:“畜生,天殺的,現世寶,這個時候,找什么貴寶,算什么賬,老娘在天也不得安寧啊?!?/p>

原來,貴寶多年前是黃綠的婆娘,兩人生活了七年一直未生育,后來吵吵鬧鬧離了婚。奇怪的是,再嫁的貴寶,一連生了兩個兒子。黃綠再娶后,不甘落后,生了一女一兒。這個啼笑皆非的事實,讓方圓十鄉八里村人百思不解,漸漸成了村民們的一樁笑談。

這時,親戚朋友紛紛從祠堂出來,抽煙的抽煙,喝茶的喝茶,伸胳膊的伸胳膊,像放風的犯人一樣舒緩筋骨。

大事當前,黃紅沒有自亂陣腳。他是整個出殯儀式的總監。出了點意外,他必須采取措施當機立斷予以化解。黃紅的徒弟黑子迅速被通知到跟前。黑子早年跟著黃紅學過木匠。黃紅指令黑子騎摩托火速趕到黃思灣貴寶的家,將黃綠帶回來,就是綁架也要把他綁回來。出殯大事耽擱不得,也誤不起。黑子人高馬大,鐵塔一般,莫說一個黃綠,就是三五個黃綠,也不是他的對手。

黃綠在八字門村人眼里,是個好逸惡勞的笑面虎。見人好事一臉笑,見人壞事一臉笑,見到三歲小孩也是笑瞇瞇的,好像他的生活過得挺好,無憂無慮的。其實,他過得比誰都窩囊。多年來,村里男人紛紛外出打工,回家爭先恐后蓋樓房。黃綠既不出去打工,留在家也不愿干農活。早年他學過一段時間的箍桶匠,未出師就猴急著單干,不管農閑農忙,挑一對片兒輕的箍桶擔子到附近各村晃生意,幾畝田地的繁重農活將他婆娘累得麻稈兒瘦,人不人鬼不鬼的。五十多歲的黃綠,平時吃得好、睡得穩,看上去像個三十多歲的愣頭青。在農村,不知者以為他是城里人下鄉。在城里,人家一眼看出他是鄉下人進城。老母親出殯之日,黃綠到黃思灣找貴寶干嘛?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是鐵煉成了鋼,是鋼熬成了湯,現在跑去找人家貴寶有個屁用?黃綠似乎給眾親朋好友出了一道挺有意思的謎語,讓大家開動腦筋猜一猜。

黃思灣是個大村,有八百余戶,近千人口。黃綠租的摩托車,不到十分鐘就突突突地進了村,他笑瞇瞇問了幾個人,摩托車七拐八彎就開到貴寶的門口。這是一棟二層樓房,墻面白灰剝落,露出暗紅的磚。幾根電線毫無規則地穿過頭頂,橫七豎八地拉扯著。一個銹跡斑斑的鍋樣電視接收器孤零零地立在陽臺上,搖搖欲墜。種種跡象表明,多年來貴寶的日子過得不比黃綠好多少。

離婚二十多年了,黃綠從未見過貴寶,他甚至記不清這婆娘長的啥模樣,是胖了還是瘦了。在老母出殯的日子里,他火燒屁股似的找以前的婆娘干什么呢?

時值六月天,屋里靜悄悄的,一股陰涼氣息撲面而來。黃綠如一個偷莊稼的田鼠在一樓各個房間竄來竄去,不見一個人影。他愣了愣,又竄到二樓。隱隱約約,他聽到房間內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我丈夫老劉是鐵礦選礦車間一名工人,有一天晚上,老劉下班走在回宿舍路上,為了救一位女子被打暈了……”女人的念叨聲越來越小,黃綠最后只聽見有個蚊子在陰暗處嗡嗡直響。

黃綠貓一樣溜進去。只見貴寶跪在地上,雙手合十,朝著墻上的神像不停地祈禱。許是念叨久了,像小學生背課文一樣順溜。念畢,起身,與黃綠四目相對,貴寶像大白天撞見了鬼,呀地尖叫一聲,臉頓時煞白煞白的。黃綠眨了眨細瞇的眼睛,旁若無人地抬頭看了看,二樓樓頂沒有天花板,一眼可見房頂的黑瓦掉滿蛛狀塵埃。幾束陽光從瓦縫射下來,映在地面形成幾柱明明暗暗的光圈。

“李菊花死了,我來通知你一聲?!秉S綠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

“哎喲,幾時的事?”貴寶臉上的驚恐瞬間轉換為憂傷,“這老太太,咳,也算是有福之人,活到現在,有八十好幾了吧?!?/p>

黃綠伸出右手,在貴寶面前比了一個八,又捏了一個七,八十七。

貴寶嘆口氣,神情漸漸淡定下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說走就走了?!?/p>

黃綠想起什么,抓了抓后腦勺:“你剛才,在念什么老花經,什么女人救命——老劉哎喲……”

貴寶眼里緩緩洇起一股潮濕的霧氣,鼻子一酸,哽咽說:“老劉是我老伴,一個月前,他在下夜班途中,被兩個流氓打斷了右腿,現還住在醫院。官司打到法院,聽說那兩個流氓給那個女的一百萬,要她翻供,說他們在談朋友,根本不是耍流氓……”貴寶嘆口氣,“這個老劉啊,一生老實巴交,從不與人紅臉。做了一輩子好事,沒想到頭來,人財兩空。我只好每天祈禱?!?/p>

黃綠一聽,心底的火苗呼地點著了:“豈有此理,天底下哪有這種事?太不要臉了?!?/p>

稍頃,回過神來的貴寶,滿臉錯愕地問黃綠:“李菊花老太今天出殯……你現在跑來干什么?”

黃綠說:“貴寶,我今天來找你,就是有比天還大的事,這事不問個明白,她李菊花入土都不安?!?/p>

貴寶再次愣怔住了,臉上的老年斑跳得更兇了。

黃綠用力哼了哼,似要清理一下通氣不暢的嗓子:“你個婆娘,跟我七八年了,凈長膘不下蛋,跟了老劉,一個接一個下蛋,這是個什么道理?”黃綠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濺到貴寶臉上,“她李菊花,生前天天念叨這個事,到死都沒明白是個什么理兒?你說說,這是不是比天還大的事?”

貴寶的嘴巴慢慢張成了O形,像看到一個小丑在表演一曲滑稽?。骸澳愫锛焙锛钡刳s來,就是為了弄清這個事?”

“這個事不弄明白,她李菊花老太太死不瞑目?!?/p>

貴寶低聲嘆了一口氣,說:“這是緣分,緣分是上天安排的,上天安排我們做不成夫妻?!?/p>

黃綠怨婦似的喋喋不休:“貴寶啊貴寶,你手摸胸口想一想,李菊花對你啥樣?你嫁過來后,一日三餐,都是李菊花掇你吃,掇你喝,連你的內衣內褲,都是李菊花幫你洗幫你曬。她這樣貼心貼肝對你,你倒好,在家不下蛋,出門就抱窩,你不說個清楚,對得起她嗎?”

貴寶出神地望著門外,似在重溫一個久遠的夢。黃綠剛才說得沒錯,李菊花對她的確好,比對親生女兒還好。那時李菊花雖近六旬,但身板硬朗,屋內家務活屋外農田活,除了農忙雙搶,她都沒讓貴寶插手。貴寶養得白白胖胖,像熟透的冬瓜??伤亩亲?,就是不見動靜。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等得李菊花精神恍惚,茶飯不思。兩人到醫院一檢查,各項指標都好,沒問題??蔀槭裁床灰妱屿o呢?這時,黃綠開始對貴寶橫挑眼睛豎挑鼻子,稍不如意就拳腳相向,打得她身上、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最后,鬧到上吊喝農藥的地步,這日子就沒法過了。離婚,各奔東西。后來的事實證明,他們都是有生育能力的男人和女人,那問題出在哪里?這多年來,貴寶心里是有數的,但也是難以啟齒的。當年,她與黃綠都年輕,雖說結婚了七八年,但沒有夫妻之實。至今,一到陰雨天,她的肛門還隱隱作痛??蓢@,糊涂一塊鐵的黃綠至今還沒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貴寶嘆了一口氣,又嘆了一口氣,對黃綠說:“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黃土快埋到脖子上。計較以前的事,有個屁用!你快回去吧,老太出殯大事,耽誤不起?!秉S綠正要說什么,一陣轟隆隆摩托車聲由遠及近,驟停在貴寶家門前。黑子急急地闖進來,架起黃綠就往門外拖。黃綠使勁地掙扎著,無奈黑子力大如牛,將黃綠像件物品一樣綁在摩托后座,一陣風刮走了。

黃綠被黑子小雞樣抓進祠堂,人還未站穩,一套孝服從棺木旁劈頭蓋臉地摔過來。黃綠婆娘手忙腳亂幫他穿上。黃紅兩眼射出火球一樣的光,似要活活燒死這個畜生。黃紅轉身遞給司儀一根煙:“這會兒耽誤了不少時間,繼續吧?!?/p>

司儀瞇著眼點燃煙,吐出一串長長的煙圈,拖長聲調唱道:“李菊花老太出殯儀式——繼續,鳴鑼,放炮?!辫屌谵Z轟烈烈地響起來,冷寂的祠堂又有了莊嚴肅穆的氣息。

足足搞了一個多小時,出殯告別儀式才結束。司儀唱道:“李菊花老太出殯儀式第三項——全體跪拜,送李菊花老太出門,鳴鑼,放炮?!鳖D時,鑼號齊鳴,鞭炮炸響,眾人紛紛跪在地上。有幾個女人扯開嗓子,呼天搶地哭了起來,甚是悲切。一個女人如泣如訴的聲音像黃梅戲一樣唱起來:“娘呀娘,你做了一輩子好事,到死連個棺材都不肯要,還叮囑骨灰一定要灑到磁湖里……”顯然是李菊花老太的女兒。這是李老太臨終前的遺囑。她一輩子不占別人便宜。湖葬是她最好的歸宿與選擇。李老太的遺囑讓后輩人既感傷又感動,連一向好逸惡勞的黃綠都哭得掉了淚。全村人唏噓不已,紛紛感嘆道,干干凈凈地來,干干凈凈地走,一輩子做人干干凈凈。眾人憋了一上午的悲戚,此時如潰堤之江水,一瀉千里,哀傷的氣氛瞬間籠罩在人們心里。

黃紅身捧骨灰盒,等待司儀一聲令下,出門進行湖葬。距八字門五、六公里的磁湖,是個湖草瘋長的野湖,一年四季,群鷗飛翔,水流蕩蕩。李老太從小在磁湖邊長大,現在她要魂歸磁湖。

鑼停炮息之時,司儀正欲張嘴,一個女人近乎尖叫的哭腔再次炸響:“不好了,黃綠又不見了。這個該死的東西,剛才我還死死攥著他的衣角,怕他失蹤,剛低頭哭一會兒,他就不見了?!币挥|即發出殯出門儀式,不得不暫停。司儀面露慍色朝黃紅看了一眼。剛才聲聲悲切的哭號聲,轉眼化成嘰嘰喳喳的嘈雜聲,好像祠堂里飛進來成百上千只麻雀。

“黑子,黑子呢?!秉S紅手舞孝棍大叫,“這個不孝東西,看來非要在老娘出殯日鬧出好看不可。真是前世作了孽?!?/p>

這次,黃綠沒有走遠,就在村口。有知情者透露,幾分鐘前,黃綠穿著孝服來到村口的云幫家。與云幫家的兩個兒子吵了起來。黑子趕到時,黃綠果然在云幫家門前,指天罵地。云幫的兩個兒子門神一樣站在兩邊,堅決阻止試圖沖進家門的黃綠。如果讓一個身戴重孝的人進了屋,那可是最大的忌諱。

黑子趕到時,黃綠似看到了救兵,嗓門一下子粗了,朝云幫家兩個兒子跳起腳罵:“兩個龜兒子,當初不是老子替你家云幫坐兩年牢,哪有你們兩個不識好歹的東西?!苯辛R聲引來一撥又一撥圍觀的村人。

這時,人群中走出來一位駝背的老漢。他就是村里德高望重的樹云叔。云幫的一個兒子忙搬出一把藤椅,畢恭畢敬放在樹云叔面前:“樹云叔,您老請坐。今兒這個理,請您老人家說幾句公道話?!绷硪粋€兒子雙手遞給樹云叔一支煙。樹云叔坐穩后,慢悠悠地點燃。

黃綠氣鼓鼓地站著,像棵爛了根的歪脖子樹戳在地上,焉頭耷腦的。

剛才找到云幫家,黃綠說出當年他曾替云幫坐了兩年牢,現在要兩萬元錢補償費??墒窃茙颓澳瓴」?,死無對證,黃綠有敲詐勒索之嫌。云幫兩個兒子簡直氣瘋了,像兩條獵狗兇神惡煞地撲出來,如果不是看在黃綠為老娘出殯戴的一身重孝,早將他撕個稀巴爛。樹云叔吸了一口煙,又吸了一口煙,老眼昏花地望著遠處連綿不絕的群山,沉默不語。圍觀的村人屏住呼吸,如等待一場殊死搏斗后裁判的最終判決。

一支煙燃到最后,樹云叔猛吸一口,將煙蒂丟在地上,踩滅。他緩緩站起來,對云幫兩個兒子一字一頓說:“黃綠一生胡作非為,游手好閑,但這件事他沒有說錯,的確有這個事。那個年代,你父親是富農,成分不好。當時鬧饑荒,為了你們一家人的肚皮,你父親帶領幾個村民去偷紅苕,結果被逮個正著。當時是黃綠站出來,說紅苕是他偷的,不關你父親的事。李菊花不相信兒子會做出這種事,跑到生產隊去哭鬧,可看到兒子寫的認罪書,當場昏了過去?!睒湓剖遛D身看了看黃綠,“這個事我是清楚的。只是這多年了,沒有人提及此事,快淡忘了?!秉S綠抹了一把眼淚,朝樹云叔撲通跪下。

云幫的兩個兒子,一時無語了。這時,人群中有人質問黃綠:“云幫幾年前活著時,為什么不說個清楚,偏偏選在李菊花老太出殯之日大吵大鬧?這不是存心與云幫家過不去嗎?”

黃綠翻了個白眼,嘴角白沫像豆腐花一樣往外流:“我——本來,不想說出這事……這多年都過去了??墒亲蛲砦易鰤?,老娘在棺材里問我,兒呀,那年,你真的偷了生產隊的紅苕?如果你沒有偷而冤枉坐了兩年牢,老娘死不瞑目啊?!秉S綠的聲音有些哽咽,他說為了讓老娘安息,不得不抖出這件事,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老娘。圍觀的村人個個嘆息不已。

云幫的兩個兒子低語了一陣,一個回屋去了,拿出一個鼓囊囊的包裹,甩在黃綠手上:“這是兩萬元整,當著眾人的面,點個數,從此兩清?!秉S綠接過錢,穩了穩腳跟,一五一十數起來。黑子像個保鏢,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黃綠頻頻翻錢的手。

回到祠堂,黃綠皮笑肉不笑朝等得不耐煩的親戚朋友拱手作揖。黃紅冷不丁舉起手中的孝棍,如夏天突然而至的陣頭雨潑向黃綠,“雨點”卻落在鐵塔一般的黑子身上。黑子用身子護住瘦小的黃綠。司儀一看這陣勢,忙吆喝一聲:“起棺,鳴鑼,放炮?!鳖D時,鑼號齊鳴,鞭炮炸響。眾親朋跟著涌出祠堂,來到門外一片空地上。李菊花老太的孝子孫孝媳孫圍著骨灰盒跪下,骨灰盒放置在一張八仙桌上。女人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悲哭。這是與親人最后的告別,哭聲,鑼鼓聲,鞭炮聲,此起彼伏,宣告出殯儀式進入到高潮。

最后一個出殯的規定動作是翻柩,即死者的男性晚輩,按長幼順序一個接一個從棺材上翻過去。這個過程既不能敷衍,又不能拖沓。這是八字門千百年沿襲下來的喪葬規矩。因李老太沒有選擇棺葬,她的后輩男性只能從骨灰盒上翻過去。黃紅是長子,當然第一個翻,他雖身體不太好,但還是動作麻利地從八仙桌上的骨灰盒翻了過去。接著輪到次子黃綠。果然不出人們所料,黃綠又不見了。按規矩,作為次子的黃綠不翻過骨灰盒,后輩們就不能翻過去。有個年紀稍長的晚輩,怒氣沖沖地,叫嚷著不等了,他要翻柩,前腳剛踏上八仙桌,后腳一下子踩空,身體重重地摔在地上,哎喲哎喲地叫喚不停。再也沒人敢翻了。眾人的目光一齊射向黃紅,這是黃綠第三次故伎重演。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黃紅似乎無計可施,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草席上,摸出一根煙,點燃,雙目微閉地吸起來。

有人小聲嘀咕,剛才看到黃綠脫下孝服到鎮上去了。是搭別人的小四輪去的。八字門離鎮上不遠,步行半小時,車跑十分鐘?!昂谧?,快到鎮上去找,快十二點了,免得影響湖葬?!庇袀€輩分大些的親戚替黃紅下了命令。黑子騎上摩托,箭一樣向鎮里射去。

黃綠果然到了鎮上。他下了小四輪,一顛一顛來到鎮北角的郭雙喜家。那間低矮的土坯房,與二十多年前沒有兩樣,只是更顯破舊了。當年,黃綠整天與郭雙喜一起玩,兩人就像一個人,只差沒有穿一條褲子。郭母早年喪夫,為了兒子雙喜,她一直未嫁??呻p喜是個不爭氣的兒子,書讀不進,很早就和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在郭母眼里,黃綠也屬不三不四之人。那年的大年初八,十幾名狐朋狗友相約在狗頭家喝酒。狗頭是這伙混混的頭兒。雙喜平時不甚酒力,經不住你推我勸,差不多喝了一斤多。酒足飯飽后,狗頭支起三張牌桌,煙霧繚繞之際,三桌牌戰正酣,突然,有人大叫一聲:“不好,雙喜不見了?!?/p>

狗頭正自摸七對,喜瞇瞇說:“這家伙八成剛才狗肉吃多了,去找哪個妞放松放松了?!蔽輧阮D時笑成一片。

過了三個時辰,有人眼皮直拉,熬不住了,想回家睡覺。這時還不見雙喜。情況似乎不妙。狗頭指使黃綠下樓尋找,狗頭家住七樓,當時是鎮上最高的樓房。黃綠下去后,跌跌撞撞爬上樓,撲通一聲歪倒在地:“不好了,出人命了,雙喜,他……死了?!?/p>

眾人突遇地震般拼命往樓下跑。在一樓拐角處,雙喜縮成一團。眾人七手八腳將雙喜抬起來,一摸鼻子,似有余溫。狗頭慢慢蹲下身,死死盯著雙喜蜷曲的位置,又抬頭望望天上,重重地搖了搖頭。雙喜是從他家七樓的衛生間窗戶掉下來的。很明顯,三樓的窗戶雨棚砸歪了,幾欲下墜。大家都明白過來,人人驚魂未定地望著狗頭,等他拿主意。狗頭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惡狠狠地說:“將雙喜送到醫院,大家統一口風,稱雙喜喝多了酒,自己回家的路上跌了一跤。誰要多嘴多舌,小心敲碎他的腦袋?!彪S即眾人將雙喜抬到鎮醫院。

當聞訊的郭母趕來,雙喜全身僵硬,手腳冰涼。眾人你幾十他一百獻了點愛心,雙喜就這樣消失在這個世上。

一直到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了,雙喜幾乎被人遺忘。但有一個人沒有忘記雙喜,她就是李菊花老太。黃綠與雙喜從小一起長大。李菊花老太生前不止一次詢問黃綠:“雙喜那崽,到底是怎么死的?人不是紙糊的,喝了一點酒,跌一跤,怎么就起不來哩?”黃綠死死咬定當年狗頭的統一口風,聲稱雙喜是酒喝死的,與別人無關。昨夜,也就是李菊花老太出殯日前夕,黃綠做了一夜的夢,李菊花老太聲色俱厲質問他,雙喜到底是怎么死的?人不能泯良心,否則要遭上天報應呀!李菊花老太還托夢追問了黃綠另外兩件事,當年貴寶與你結婚為什么一直沒有生育,離婚后一連生了兩個兒子?當年你坐兩年牢真的偷了生產隊的紅苕?這三個問題,像三聲炸雷,反反復復,在黃綠夢中一直轟隆隆到天亮。早上醒來,黃綠渾身精疲力竭,像個瀕死的人一樣虛脫。一股深入骨髓的痛悔與空落鉸剪著黃綠的心。

雙喜的老娘七十多了,眼睛不太好使,瞇了半天,才記起是雙喜小時的玩伴黃綠。老人摸索著倒了一杯茶,雙手捧到黃綠面前,兩顆渾濁的老淚滾出枯井般的眼眶。黃綠喝完茶,撲通跪在老人面前:“雙喜娘,我是來向你認錯的。那年,雙喜——”黃綠喉嚨有些粘稠,有個異物堵著似的不順暢,“雙喜,他不是喝酒喝死的,是從七樓掉下來摔死的?!?/p>

老人眼神癡呆呆的,嘴巴一張一合,像受到攻擊的貝殼一樣機械地運動著。慢慢地,老人低下頭,扶起黃綠,喃喃低語:“人死如燈滅,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我這把老骨頭,也快過去了?!?/p>

黃綠趕緊從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個包裹,塞到老人手上:“雙喜娘,這是兩萬塊錢,是當年我替別人坐牢的補償,這錢,算是我對當年雙喜冤死的補償,你老收下吧?!?/p>

老人的手像被貓抓撓一下,猛地推開:“不——不要?!?/p>

黃綠站起來,硬塞到老人手里:“雙喜娘,你一定得收下,否則我老娘會怪罪的,死不瞑目?!?/p>

雙喜娘接過錢,黃綠渾身一垮,像卸下一副重擔,露出一口黃牙,傻子一般地笑了。

黃綠從雙喜家出來,正碰到黑子騎著摩托東張西望。黃綠坐上摩托,趕到出殯現場,來不及歇一口氣,就被眾人架著,扔一件破爛般擲過李菊花老太的骨灰盒。后面的人一個接一個,走馬燈似的翻過去。大家等得不耐煩了,敲鑼的,吹號的,舉幡的,持花圈的,放鞭的,人人以競走運動員般的速度朝磁湖奔去,拋下一路哭哭啼啼的啜泣。

磁湖邊,用于拋灑骨灰的木船早已停好。幾個人簇擁著黃紅上了船。在鳴鑼放炮聲中,木船越駛越遠,漸漸在眾人眼里形成了一個黑點。這時,一個人影似從地底下冒出來,撲向磁湖邊,踉蹌栽下,活脫脫像個新立的墓碑。眾人看清了,他是黃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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