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麻抓鬮（短篇小說）

曉 蘇

1

黃麻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朋友。我們在同一所大學教書，并且在同一個教研室，是真正意義上的同事。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同事都能成為朋友，比如我們市場營銷學教研室，男女老少加起來有十幾人，而我的朋友卻只有黃麻一個。我和黃麻能成為朋友，起了決定作用的因素有兩個：一是我倆都是老百姓，幾十年來，連芝麻大一點兒的官都沒有當過；二是我們都看不起那些當官的，尤其是那些以權謀私的家伙。黃麻住在一位處長的對門，那人叫高向標，是學校房產處的處長。在黃麻的描述中，高向標是一位吃喝嫖賭無惡不作的貪官污吏。因為門對門住著，再狡猾的狐貍也會露出尾巴來，久而久之，黃麻便耳聞目睹了許多關于高向標的丑聞和劣跡。黃麻經常在教研室里揭露高向標的罪行，一邊揭露一邊罵，罵得咬牙切齒，橫眉豎眼，義憤填膺。每次黃麻罵高向標，我都是他最忠實的傾聽者。有時候我還會抑制不住地與他一起罵，真可謂異口同聲。細想起來，我和黃麻就是在罵高向標的過程中漸漸成為朋友的。

令人遺憾的是，自從發生了那次抓鬮事件，我和黃麻的朋友關系便宣告結束了。抓鬮事件是學校房產處策劃的，后來我才知道高向標就是具體的策劃者。春季開學以后，武漢一家著名的房地產公司來到了我們這所大學，他們看上了學校南門的那一片空地，提出與校方共同開發幾棟商住樓。開發商同意拿出五十套房子按八折優惠價賣給學校教職工。消息一傳出來，想買房子的人不在少數，去房產處報名的人居然有一百多號。僧多粥少，房產處便想出了抓鬮這樣一個鬼點子。他們設計了將近兩百個紙鬮，而其中注明了號碼的只有五十個，其余的紙鬮都是白紙。按照房產處的規定，凡是具有副高以上職稱的教職工都可以去抓鬮，抓到了有號碼的，便可以購房；如果抓到的是白紙，那就是白抓了。

我到這所大學的時間很晚，一直沒能分到一套像樣的房子，加上經濟上不太寬裕，也不可能去外面買房，一家三口長期擠在一套小兩室一廳里，老人來了只能睡客廳的沙發。所以這次抓鬮購房對我來說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在抓鬮的前一天，我在教研室碰到了黃麻。說到抓鬮的事情時，他顯得非常冷淡。這不奇怪，因為黃麻住的房子不錯，兒子在外地工作，夫妻兩人住著三室一廳，他壓根兒不需要為房子操心，當然就不必去關心抓鬮的問題。不過作為朋友，當知道我要去參加抓鬮的時候，黃麻還是表現出了應有的熱情。他對我說，抓鬮時你一定要把手伸長一點，抓得越深越有希望。他還說，明天早晨起床后，你必須用香皂把你的手好好地洗一洗，洗得干干凈凈。他又說，今天晚上你千萬不能和你老婆干那種事，無論如何也要忍??！黃麻的話雖然帶有玩笑的成分，但我還是很感謝他。我笑著對黃麻說，謝謝指點，我一切聽你的。在教研室分手時，黃麻深情地握住我的手說，祝你好運！

真沒想到我手氣會那么壞。抓鬮是在學校禮堂進行的。我是第五個抓鬮的人，前面四個都抓住了有號碼的紙鬮，而我卻抓了一張白紙。當房產處的工作人員宣布我抓的紙鬮無號時，我當時就眼前一黑，差點一頭栽倒在地。在我抓鬮之前，我的愛人和兒子一直在禮堂門口守著，他們都在等我的好消息。但我卻讓他們失望了，工作人員宣布我抓鬮的結果時，我看見他們都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在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后來我不知道我當時是怎么離開禮堂的，直到進入家門時，我才發現我被愛人和兒子一邊一個攙扶著。

抓鬮失敗的那天上午，我回家后就一直沒有出門，渾身疲軟，四肢無力，像是害了一場大病。傍晚的時候，我覺得應該出去透透氣。我們那棟房子前面有一塊草地，草地上支了一張水泥桌。我出門時看見有一群人正圍著那張水泥桌議論紛紛，仔細一聽，他們是在議論抓鬮的事。本來我沒打算聽他們議論這件讓我傷心的事情，但后來他們突然說到了黃麻，于是我就走到了他們中間。

他們說黃麻也去抓鬮了。黃麻本來沒計劃去抓鬮的，事實上他那天早晨睡到上午九點鐘才起床。抓鬮從八點鐘就開始了，如果黃麻打算抓鬮的話，那他是絕對不會那么晚才起床的。黃麻住的地方離禮堂很近，他起床后聽見禮堂里人聲沸騰，就想去看看熱鬧。黃麻是穿著一雙拖鞋去禮堂的，這說明他壓根兒就沒想進到禮堂里去。黃麻先站在禮堂門口看了一會兒，覺得那些想購房的人抓鬮抓得挺有意思的。后來，黃麻的手就有些發癢了。再后來，他就不由自主地走進了禮堂。黃麻的手氣真好，他走到裝鬮的木箱那里，閉上雙眼隨便一抓就抓了一個8號。當工作人員宣布他的號碼時，整個禮堂都歡呼起來了。

聽到黃麻抓鬮的消息后，我迅速回到了家里，一進門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我愛人。在報告這個消息時，我肯定表現出了一種難以抑制的喜悅，所以愛人聽后有點奇怪地問我，黃麻抓到了好鬮與你有什么關系，值得你這么高興？我對愛人說，黃麻不會買房子的，說不定他會把這個好鬮讓給我呢。愛人聽后兩眼頓時亮了一下，然后笑著說，是啊，你和黃麻是多年的朋友，沒準兒他真會把購房資格讓給我們。愛人一邊說一邊朝電話看了一眼。我很快明白了愛人的意思，趕緊跑過去撥起了黃麻的電話。

黃麻可能還沉浸在抓鬮的喜悅之中，電話接通后我首先聽見的是他咯咯的笑聲。祝賀你呀，黃麻！我說。黃麻打了一個嘹亮的哈哈說，我這是無意插柳柳成蔭哪！接下來黃麻問我，你抓的鬮怎么樣？我想了一下說，慘??！有心栽花花不開。黃麻沉默了片刻說，別難過，以后還會有機會的。我這時換了一種認真的語氣問，黃麻，你抓到了鬮是不是決定購房？黃麻說，現在還不能確定，也許購房，也許不購房。我趕緊說，如果你決定不購房的話，請把購房資格讓給我，怎么樣？黃麻猶豫了一會兒說，我會考慮這個問題的。

放下電話后，我躺在沙發上半天無語。愛人走過來問我，你怎么啦？我皺著眉頭說，黃麻剛才的口氣好像有些不大對勁兒！愛人接著問，他的口氣怎么啦？我考慮了一會兒說，他剛才的口氣一點兒也不像朋友！就在那一刻，我產生了一種預感，預感我和黃麻的朋友關系將面臨一場危機。后來的事實證明，我當時的預感一點兒也沒錯。

2

黃麻在我們這所大學里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各方面都很普通，普通得不值一提，如果用才貌雙全的反義詞來形容他，那真是再恰當不過了。他講課沒有學生愿意聽，論文也沒有一篇像樣的，所以到了五十歲才勉強評了個副教授。他身材又矮又瘦，走路外八字，頭發早就掉光了，一年四季戴發套?？偠灾?，黃麻是個非常普通的人。因為黃麻太普通，所以他長期處于默默無聞的生活狀態，幾乎沒有人注意過他，當然更沒有人去求過他。不過這都是從前的老黃歷了。打從抓鬮開始，黃麻的情況一夜之間發生了巨大變化。首先是好多人都注意他了，一連好幾天大家都在議論這個名叫黃麻的人，有時他走在路上還有人對他指指點點，他差不多成了一個新聞人物。接著就有人去他家登門拜訪了，拜訪者少不了要提一些煙酒和水果，因為他們有求于他，求黃麻讓出他的購房資格。最早發現這些變化的是黃麻自己，他對此感到無比驚喜。

自從抓鬮以后，黃麻便再沒有在教研室罵他對門的高向標了。他把話題轉移到了自己身上。黃麻說，連日來幾乎每天都有人去求他，仿佛他是一個什么官兒似的。求他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求他的方式，五花八門俱全。黃麻還講述了許多細節，可見他說的都是事實。他說中文系有一位姓蘇的老師，一次給他送去了兩條煙和兩瓶酒，煙是中華煙，酒是茅臺酒，折成錢少說也有上千塊。我聽后問，你收下了嗎？黃麻說，當然收下了，他親自送去的，我憑什么不收？他又說到生物系一位女老師，穿一件低領黑毛衣，一低頭就能看見她白花花的乳溝，她有天晚上居然邀請他去跳舞。我問，你去跳了嗎？黃麻說，當然去跳了，她主動請我跳，我不跳白不跳。他還說到了學報的一位副主編，有天中午居然跑到他家里去約稿，并說如果不愿意寫的話他可以代筆，包寫包發，并且稿費從優。我問他，你答應了？黃麻說，當然答應了，他動筆，我出名，何樂而不為？

聽黃麻講這方面的事情講多了之后，我不禁為他捏了一把汗。作為朋友，我覺得應該提醒他一下。我說黃麻，你得了別人這么多好處，到時候不能滿足別人的要求怎么收場？黃麻淡淡地一笑說，這有什么不好收場的？我壓根兒就沒有對他們承諾什么，每當他們提出要我讓出購房資格時，我說的都是一句靈活話，我對他們說，如果我到時決定不買房的話，我一定會考慮你的。你看我這話的余地有多大，不管今后結果怎樣，他們都拿我沒辦法。聽了黃麻這番話，我的兩眼頓時瞪大了一圈，我開始對黃麻刮目相看了！呆呆地看了黃麻許久之后，我語重心長地說，黃麻呀，你這樣不好！而黃麻根本聽不進我的勸說，他揚起頭望著天花板冷冷地一笑說，我沒覺得有什么不好！至此，我對黃麻再也無話可說了。

由于黃麻的巨變，我再沒有對他提起過要他把購房資格讓給我的這件事。再說，已有那么多人求他，我何必讓他為難呢？況且那些求他的人已經付出了大大小小的代價。然而有一天下午，我們教研室開了一個碰頭會，碰頭會結束后，黃麻突然叫住了我。有事嗎？我問。黃麻說，我想跟你談談房子的事。我聽后一怔，問，怎么，你已經做出決定了？黃麻沉默了片刻說，到底買不買房，這個問題我到目前還沒有決定下來，不過有一點我是決定了的，那就是，一旦我定下來不買房，那我就把購房資格讓給你！我將信將疑地問，為什么？你為什么決定給我？黃麻踮起腳尖，拍拍我的肩說，因為我倆是朋友！盡管在此之前我已經對我們的朋友關系產生了疑問，但聽他這么說，我心里多少還是有一點兒感動，于是說了一聲謝謝。

當天晚上回到家里，我對我愛人說，黃麻說了，如果他不購房，那房子一定讓給我。愛人購房的心情比我還要迫切，馬上建議說，那我們是不是也去黃麻家表示一下？我愣了一下問，怎么表示？愛人想想說，送點兒禮，或者請他們夫妻來家里吃頓飯，怎么樣？我一揮手說，不行，這太俗了，我和他畢竟是朋友，用不著這一套！愛人說，朋友怎么啦？現在是這個社會風氣，不送禮不請客就辦不成事，為了保險，我看我們就俗一回吧。我想了一會兒說，先別慌，等過幾天再說，黃麻到現在還定不下來呢，如果他真不打算購房的話，那我們就表示一下。愛人說，我看還是應該提前表示，如果真要等他決定不購房了再去表示，恐怕連黃花菜都涼了。當時已是夜里十二點鐘，我嘆一口長氣說，時間不早了，我們睡覺吧，這事以后再說。說完這話，我就把燈關了。事實上我那會兒并沒有睡意，只是內心十分矛盾，不知道用什么話回答我的愛人。躺在床上我很長時間沒有睡著，翻來覆去，心亂如麻。

3

我還沒來得及下決心對黃麻有所表示，黃麻卻主動找我了。那天教研室搞完教研活動，我出門剛走出十幾步，黃麻從后面追上了我。他有點兒神秘地把我拉到一棵桂花樹下，四周看看沒人，便小聲對我說，明天晚上我老婆過生日，想熱鬧熱鬧，老弟是不是去祝賀一下？我略微想了想便點頭說，好的，明晚我一定去。黃麻接下來說，作為朋友，你最好什么也別買，空手去。我趕緊說，空手怎么好去？嫂子過生日嘛，總得買點兒什么作個紀念。黃麻抬起頭說，如果你實在要買點兒什么的話，就買一個影碟機，你嫂子好幾年都鬧著要買的，可我們一直沒買成。我愣了一下說，好吧，就買一個影碟機。分手的時候，黃麻又對我說，影碟機有好多種，貴的幾千塊，便宜的只有四五百，你也不寬裕，別買太貴的，就買一個千元左右的吧。我沒答話，只是對黃麻點了一下頭。當時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仿佛吃進了一只綠頭蒼蠅。

那天我是悶悶不樂地回到家的，一進門就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愛人。愛人一聽居然顯得很高興，她說，這是好事??！我不解地說，這是什么好事？他明顯是在索賄嘛！愛人說，這說明黃麻已基本上決定把房子讓給你了。愛人接著開導我說，別生氣了，明天就乖乖地買一個影碟機給人家送去吧。

次日中午我就把影碟機送給了黃麻。黃麻住在五樓，抱著影碟機爬樓的時候，我的心情復雜極了。一個影碟機花了一千二百塊，夠我一家人一個月的生活費了，而且我們家里至今還沒買上影碟機呢。黃麻沒想到我中午就去給他送禮，為我開門時不禁大吃一驚。他一邊接影碟機一邊哈哈大笑說，剛才從窗口看見一個人抱著一個東西吭哧吭哧地上樓，我壓根沒認出是你，還以為是又有人找對門的高向標呢，原來是你給我送影碟機來了！黃麻顯得很得意，兩只綠豆小眼笑成了一條細縫。我覺得黃麻的樣子很惡心，所以沒有進屋，把影碟機一交給他就匆匆下樓了。

給黃麻送影碟機的第二天，武漢一家電視臺市場節目的策劃人來學校找我，請我到他們臺里去做一個有關市場營銷的節目。以前我們曾經合作過多次，電視臺抬舉我，稱我為市場營銷學專家。我之所以在武漢市場營銷方面還有點兒名氣，就是因為這家電視臺幫了我的大忙。那天，電視臺的策劃人正在教研室和我洽談時，黃麻突然來了。出于禮貌，我把黃麻和策劃人都介紹了一下。黃麻一聽說電視臺又要請我去做節目，兩眼一下子就亮了。他迅速走到我身邊，低聲對我說，老弟，你能不能把這次機會讓給我？我真沒想到黃麻會當著電視臺的人的面提這種要求，除了吃驚之外，我還深感為難。我沒有馬上回答黃麻，而是看著策劃人的表情，策劃人的面部表情顯得非常怪異。黃麻見我遲遲不表態便有些急了，進一步壓低聲音對我說，成全我吧，老弟，房子的事，我一定優先考慮你！既然黃麻把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我也就只好把去電視臺的機會讓給他了。我對策劃人說，黃教授也是研究市場營銷方面的專家，你們請他去吧。策劃人認真地打量了黃麻許久，問我，他行嗎？我說，應該沒問題。策劃人猶豫了一下說，那好吧。

三天后的晚上，我正在家里吃飯，黃麻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興奮地對我說，電視臺今晚有我的節目，你到時看看吧。黃麻的節目是九點四十播的，我和愛人一起看了這個節目。黃麻第一次上電視顯得特別緊張，手忙腳亂，頭上大汗淋漓，加上他打扮得又不得體，所以看上去特別滑稽。不過黃麻的名氣倒是出去了，節目播完之后，不到半小時，就有好幾個人打電話給我，說看見黃麻在電視上講話。黃麻后來也打電話來了。他問我，看了節目嗎？我說，看了，好極了！黃麻哈哈一笑說，也不能說好極了，只能說還過得去。

黃麻上電視的那個周末，我和他一道去江邊一家大酒店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會議只有一天，所以我們沒有登記房間。吃過午飯，我正坐在酒店大廳里休息，黃麻邁著八字腿來到了我身邊。他先貼著我坐下來，接著就說起了房子的事情。黃麻說，那套房子嘛，我基本上已經決定不買了，只是我老婆還有點兒猶豫，只要我老婆一旦決定不買，我馬上讓給你。我一邊聽一邊點頭說，謝謝，謝謝！黃麻這時抬起手來看了一下表，然后自言自語地說，離下午開會還有兩個小時呢，應該找個地方輕松一下才好。黃麻邊說邊朝大廳的左側看了一眼，那里有一個美容美發廳，幾個涂脂抹粉的小姐正伸出頭來朝我們這邊張望。黃麻頓時興奮地站了起來，用手拍拍我的肩說，老弟，請我去按摩按摩吧！本來我是不想去美容美發廳的，我對這種地方向來沒有好感。但黃麻提出讓我請他，我又不好直接回絕，于是就無可奈何地去了那里。

幾個按摩小姐一見到我們就像蒼蠅叮臭蛋一樣朝我們撲了過來。黃麻看樣子是個老手，他一伸手就摟住了那個小姐的腰，接著就迫不及待地進了里面的按摩間。我沒有進去按摩，經小姐再三勸說，才答應洗個頭。洗頭的時候，我聽見按摩間里不住地發出淫蕩的笑聲，后來還聽見按摩床發出了咿呀咿呀的聲音。半個小時過后，黃麻出來了，只見他面紅耳赤，頭上的發套也錯位了。結賬之前，我問，多少錢？老板娘說，洗頭三十，按摩三百。我大吃一驚問，按摩怎么這么貴？那個給黃麻按摩的小姐說，這位先生做的是特殊按摩！從美容美發廳出來后，我對黃麻說，沒想到你還有這個愛好！黃麻對我一笑說，男人嘛！

那天散會后，我是和黃麻坐同一輛出租車回學校的。在出租車上，我別有用心地跟黃麻提到了房產處長高向標。我說，好長時間沒聽見你罵高向標了。黃麻似乎覺察到了什么，尷尬地一笑說，我這段時間太忙，簡直沒注意到他。我問，高向標還住你對門嗎？黃麻說，住倒是還住我對門，但我這些日子很少看見他。聽說學校房產處要搞一次大的改革，他可能正在忙這個事吧。我問，房產處要怎么改革？黃麻說，我也不太清楚，估計是人事方面的改革吧。

4

時間一晃就到了四月下旬。在這個月的最后一個星期，黃麻突然請假了。開始我們并不知道他請了假，一連好幾天見不到他的人影，找教研室主任一打聽，才知道他請了十天的假。他請假干什么？我問。主任說，我也不清楚，他只說有件重要事情要處理。我聽主任這么一說心里頓時有些緊張，懷疑他是不是去籌集購房款了。自從給黃麻送了影碟機，我就開始指望他把房子讓給我了。后來又讓他去電視臺出了名，還花錢請他做了特殊按摩，這樣一來我就更加對房子的事情抱有希望了。我想，如果黃麻到頭來還是決定自己購買那套房子的話，那我真是掉得大。

事情也巧，就在黃麻請假的第四天傍晚，學校廣播臺播了一個通知，通知決定購房者一周之內到房產處預交五萬元購房款，并說過期不候。一聽到這個通知，我就慌了，當晚就朝黃麻家里打了一個電話。接電話的是黃麻的老婆，她說黃麻出門辦事了，很晚很晚才能回來。我就問黃麻的老婆，你們究竟打算怎么處理那套房子？黃麻的老婆沉默了一會兒說，現在還不能最后決定，黃麻一會兒想讓，一會兒想買，這兩天正在進行激烈的思想斗爭呢，估計過幾天就會有一個明確的選擇。我說，廣播上通知一周內交預付款，你讓黃麻抓緊做出決定，如果要讓的話，及時告訴我，我好去交款。黃麻的老婆說，放心吧，我們不會誤你的事的。

離交款的日子越來越近。我每天都等著黃麻的電話，但黃麻一直沒有電話給我。有時候我會忍不住把電話打到黃麻家里去，但他家里的電話總是沒人接聽。那幾天真是把我急死了。轉眼就到了交款的最后一天。那天早晨，我天一亮就朝黃麻家打電話，心想這么早他肯定會在家里。但是，和前幾天一樣，電話通了沒人接。奇怪呀，這么早難道他們就出了門？我自言自語地說。愛人這時說，他們是不是故意不接電話？她這話一下子提醒了我，我趕緊穿衣起床，決定親自到黃麻家里去一趟。

那天早晨黃麻有可能預感到我會找上門去，于是就想在我到達之前離開家。但他沒想到我會那么神速，打過電話不到十分鐘就到了他的家門口。當時黃麻正匆匆忙忙地從屋里出來，我們兩個差點兒碰了一個滿懷。黃麻見到我萬分難堪，臉色如同變質的豬肝。我說，你這么早要去哪里？黃麻倒挺機靈，眼珠一轉對我說，哎呀，你來得真巧，我正準備到你家去呢。我冷笑一聲說，你去我家干什么？黃麻皺了一下眉頭說，真是對不起老弟，非常遺憾地告訴你，那套房子我打算自己買下來了。我去你家就是想通知你一聲，讓你別作指望了，同時給你道個歉……

我沒等黃麻把話說完就轉身離開了他的家門。下樓的時候，我實在氣得不行，便破口大罵了一聲。卑鄙！我是這樣罵的。我的罵聲在樓梯之間形成了一種巨大的回音，聽起來非常悅耳。

四月的最后一天，黃麻到教研室去了一趟。當時教研室只有我一個人，我們相互對視了一眼，都沒有說話。黃麻隨身帶了一只蛇皮口袋，他把他原先放在教研室的一些書刊裝在口袋里拎走了。黃麻剛出門，教研室主任來了。主任一進門就問我，你知道黃麻把他抓鬮抓到的那套房子怎么處理了？我脫口說，他自己買下了。主任神秘地一笑說，他騙你呢！據可靠消息說，黃麻把這套房子讓給了高向標的小姨子。什么？我一下子跳了起來，如同五雷轟頂。主任沉思著說，高向標肯定給了黃麻什么好處。我說，真是卑鄙！稍稍平靜之后，我對主任說，黃麻剛才來把他的東西拎走了。主任琢磨了一會兒說，我估計黃麻會調走的。

當時我對主任說的最后一句話沒有在意。五一勞動節，我們放了七天長假。長假結束后，也就是五月八日，我們市場營銷學教研室開了一個會，所有同事都來了，惟獨不見黃麻。直到這時，我才感到主任的那句話是多么地有預見性。

黃麻的確調走了。他調到了學校房產處。房產處在全校率先試行人事改革，由處長聘用副處長，由副處長聘用科長，由科長聘用科員。黃麻時來運轉，被房產處的高向標處長聘去當副處長了。

我們教研室的人聽說了黃麻的升遷之后，一個個都感嘆唏噓，只有我一個人什么話也沒說，只在心里默默地想著黃麻的那一次抓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