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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門怨

2018-11-16 12:27朱一卉
紅巖 2018年6期
關鍵詞:蘭芝

朱一卉

凌蘭芝來時,王細寶一個人在家嗚嚕嗚嚕吹簫。簫是古簫,玉簫,父親的遺物,但曲調吹得難聽。

王細寶考證過,這管珍貴的六孔白玉簫最早的主人是南宋臨安的一名宮廷樂師。至于怎么到了父親手上,王細寶沒考證出來。王細寶吹得斷斷續續,支離破碎。他的吹簫水準,連外行都不敢恭維。

王細寶原先最喜歡吹奏悲悲戚戚的《長門怨》,和楊瀟瀟結婚后,愛上了浪漫輕快的《鳳凰臺上憶吹簫》。在嗚嚕嚕嗚嚕的簫聲中,傳說中蕭史與秦穆公的小女兒弄玉的故事,令王細寶很有代入感。鳳凰臺上,吹簫引鳳,俊男靚女乘龍而去,穿越成萬眾艷羨的神仙眷侶。

但不管王細寶吹的是《長門怨》還是《鳳凰臺上憶吹簫》,凌蘭芝都嫌難聽。凌蘭芝一進門,就請求兒子住嘴,還建議:細寶,這管玉簫是你爸留下的寶貝疙瘩,聽說老值錢的,你少拿它吹,要吹就吹那些竹簫,反正你有的是。細寶啊,今天來,也沒多大的事,也不是要你們做什么,我想啊,你和瀟瀟工作都忙,也很快會有孩子,我呢,老啦,沒力氣幫你們,也不想拖累你們,我想,如果有合適的呢,找個人搭伴過日子……

不行!不行不行!王細寶從沙發上彈起來,緊握玉簫的手揮舞著:媽,你怎么能這樣呢?老爸才走了多長時間????可以說是尸骨未寒,你就就就……

凌蘭芝不甘比兒子瞬間矮一大截,也站了起來:細寶,你是有學問的人,明事曉理,你爸走了,我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怎么就不能找個人安度晚年?

不是有我們嗎?嗯?你感到孤單,搬來和我們住。王細寶說。

自從王寶山死后,王細寶就從新城小區搬到了解放小區,和楊瀟瀟獨住。

凌蘭芝拒絕:生活規律、生活習慣完全不一樣,我不喜歡和你們住一塊。這幾年累死累活照顧你爸,我對得起他!我也有找個人來照顧我的權利!細寶,我不要你像人家子女孝順得替寡母張羅對象,我只希望你不要反對。

王細寶想說:你找個人搭伴生活我不反對,可你得考慮再婚的麻煩后果??!遺產怎么辦?特別是這兩套房產怎么辦?房產證上還是王寶山和凌蘭芝的名字,還沒過戶到我名下??!如果媽和其他男人領了結婚證,這個男人也有子女,攪在一處,婚前財產如果不作公證,將來不就亂套了嗎?

可這話,王細寶說不出口。他認為自己是個有學問的人,平州廣播電視報的編輯、中國簫會的理事,高雅脫俗,社會精英,怎么能見錢眼開呢?他知道父親留下了可觀的存款,這些錢,凌蘭芝牢牢地掌控著,有幾次,王細寶暗示楊瀟瀟嫌尼桑車差,想換輛好車,希望母親撥款支持。哪里知道凌蘭芝滴水不漏,說:自己置辦的東西才懂得珍惜,你們哪,要靠自己的能力改善生活,房子住現成的,汽車開現成的,換車又想靠老的,那怎么行?再說了,這車才開了幾個月???要換也太急了吧?我說細寶瀟瀟,不是我想當守財奴,我只是想替你們當好保管員,我死了,一切不都是你們的?

凌蘭芝說的沒錯,她死了,財產都是兒子兒媳的。問題是,如果她再婚了,就充滿了變數,她這個保管員,就可能無法讓王細寶楊瀟瀟滿意了。

可王細寶又沒有足夠厚的臉皮公然對凌蘭芝說:你把房子過戶給我,你把存款讓我保管,你就可以愛咋咋的。

那是生他養他的媽??!王細寶雖然一百個想說出來并做到,但他既說不出,又做不到。

王細寶的聲音軟下來,說:媽,我的親媽哎,我也不是反對你找老伴,我是怕你被騙,做兒子的,怎么會不希望媽媽生活幸福?我想啊,有合適的人選,我和瀟瀟也替你把把關,再怎么說,你是在替我找繼父,我也應該發表發表意見吧?

凌蘭芝微笑,點頭:這才像話,好的,媽是什么人?這世上,只有我去騙騙人,能欺騙我的,哼,還沒生出來呢。只要你沒意見,媽就放心了,媽有數,你呀,少替媽操心,早點替媽生大胖孫子、孫女才是正事。好了好了,媽走了,合唱團要排練,晚上還得跳廣場舞呢。媽可比你生活豐富多了。哪像你,整天鉆在書堆里,人都鉆傻了。

說王細寶讀書讀傻了的話,從小到大,凌蘭芝經常嘮叨,王細寶早聽膩了。涎著臉送凌蘭芝下樓,低三下四恭維:媽,兒子傻點沒事,只要媽你精明能干就行……

望著凌蘭芝興高采烈一晃三扭而去的肥碩背影,王細寶頓生厭惡。這是一種大不孝的情緒,按理說,像王細寶這樣熱衷傳統,癡迷簫學研究的人,是不該滋生這樣的念頭的??汕楦锌偸悄敲匆靶U而有力,不經意間把理智摧毀得落花流水。

楊瀟瀟聽說婆婆有改嫁的念頭,獻計獻策:我們啊,不能明著反對,我們表面上要堅決支持,最好還主動給她介紹對象,暗地里呢,挑點毛病,上點眼藥,使點絆子,給點臉色,讓老頭知難而退。只要把老頭擺平了,老太太再熱情似火,也是一沙漠啊,能翻出什么浪花來?

王細寶食指點到了楊瀟瀟的腦門上:好你個小羊蹄子,神??!對了,媽讓我們趕緊造人,你說怎么辦?

楊瀟瀟抓住他的食指往嘴里含:那就趕緊遵命造人唄!

王細寶想,有了孩子,楊瀟瀟也就收心了。

王寶山病逝后,王細寶一生的好運似乎也隨他而去。日子越來越不順,心情越來越壞,整天吊著個臉,天底下所有人,似乎都欠他的錢,擋他的道,成心給他添堵。凌蘭芝要給他找繼父,而剛剛還和他抓緊造人的楊瀟瀟,屁股一轉,又和廣電報副總編方達人不清不楚起來。

王細寶去杭州參加為期四天的 “中華簫風”論壇及音樂會,一到杭州,就惴惴不安,唯恐楊瀟瀟胡作非為,便悄悄提前一天回到家。

輕輕打開24幢204室的門,王細寶的腦袋“嗡”了一聲,大了一圈。

果然,楊瀟瀟和方達人在一起。

兩人衣冠太楚楚,云鬢太整齊。而正因為毫無破綻和瑕疵,才讓王細寶更為疑慮。楊瀟瀟在筆記本上噼里啪啦敲打著,方達人一手拿著ESSE女士煙,一手拿了一疊打印稿,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匆娡跫殞?,兩人不約而同抬起頭。

方達人面不改色,笑道:細寶回來啦。

楊瀟瀟道:哦,細寶,活動提前結束了???怎么不打個電話回來?那個平州抗戰英烈遺骸重新安葬的稿子我寫得太枯燥,請方總指導怎么修改。細寶,還不替我謝謝方總?

王細寶拖著行李箱,木在門口,本來就老長的臉拉得更長,驢臉頓成絲瓜臉,瞬間從動物退化成植物,黑臉染成了綠臉。綠臉上還是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謝謝方總。邊說邊進屋:瀟瀟文字功底欠缺一些,還望方總多指導。

方達人哈哈一笑,吐出一口薄荷味的輕煙:細寶客氣了,談不上指導,相互切磋,小楊基本功還是不錯的,多寫寫,多練練,一定能成為出色的記者!細寶啊,我可不是小看你,借以時日,在新聞業務能力上,小楊肯定能超過你!

王細寶的臉幾乎要扭曲成歪茄子了,出口的卻是:那當然,那當然,消息通訊什么的,我還真不太會寫。

王細寶揮手扇了扇,他最討厭別人抽煙,辦公室有同事忍不住點上一支,他當即會發作制止,但方達人在他家的客廳里抽得烏煙瘴氣,他也只是皺皺眉頭,忍氣吞聲。

誰讓方達人是他和楊瀟瀟的領導呢?誰讓楊瀟瀟報考報社的時候,方達人起到了關鍵作用呢?甚至,楊瀟瀟和王細寶戀愛結婚,方達人也功不可沒呢?

方達人是平州廣播電視臺旗下廣播電視報的副總編輯,分管采編、人事;王細寶是編輯部的編輯,楊瀟瀟則是采訪部記者。楊瀟瀟原本是平州一家廣告公司老總的秘書,跟了老板八年,數次打胎,還是沒有從小三轉成老二老大的跡象。心灰意冷之際,在一個飯局上偶然接觸到風流倜儻的方達人,一顆受傷的小心臟備受呵護,于是,去年,廣電報公開招聘采編人員,楊瀟瀟一舉考中。

王細寶不太懂楊瀟瀟的過去,楊瀟瀟對往日情史也諱莫如深,只是在和王細寶閃電般的戀愛時期不由自主有意無意地透露出曾經滄海的居高臨下、無所畏懼和云淡風輕。至于和方達人的關系,她也只跟王細寶提過一句:方總是我的恩人,沒有他,我進不了報社。

沒有方達人的撮合,楊瀟瀟也不會嫁給號稱“鉆石王老五”的王細寶。

去年,王細寶年屆不惑,依然光棍一條。最著急的,是父親。也難怪,王寶山是差不多快40歲的時候才迎來寶貝兒子王細寶的,含嘴怕化,托手怕掉,摘星攬月,欺男霸女,恨不能把兒子的一生一世一草一木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了,王寶山才肯咽下最后一口氣。

王細寶從小是個不省心的主,頑劣桀驁,從幼兒園阿姨到中小學老師,沒有一個不頭疼的。如果不是看在王寶山的面子上,性子急的老師,早將粉筆頭、黑板擦砸過去了。

王寶山在平州還是有很大面子的。王細寶降生的時候,王寶山是平州市國營平山林場場長;王細寶上小學時,王寶山是平州市文化局局長;王細寶上中學時,王寶山是平州市廣播電視局局長;王細寶從平州職業大學財會大專班畢業時,王寶山正要從市政協副主席任上退居二線。退二線前,要求組織上解決下兒子的工作,雖然有以權謀私的嫌疑,但也不算過分。王寶山沒覺得這是特權,沒覺得有違組織人事紀律,王細寶更覺得這是理所應當、順理成章的事情。當他的職大同學還在為找個飯碗求爺爺告奶奶的時候,他如愿以償到市文化局創作中心上班了。

然而,折騰了不到兩年,什么像樣的文學作品都沒寫出來,王細寶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向王寶山下了死命令:我不喜歡搞創作,我要到廣電報當編輯。

王寶山稍一運作,王細寶又心想事成。

有老爺子罩著,工作崗位王細寶可以挑肥揀瘦任意東西,但婚姻大事,王細寶接連遭遇滑鐵盧。戀愛談了不少,但談不了多久,饒是他家庭、職業條件優越,那些女孩,還是吃錯了藥似的,都和他拜拜。

不爭氣的兒子??!為這個寶貝兒子的學習、工作、婚事,王寶山操透了心,郁結煩悶,到后來肝病復發,雖然換了肝,還是危在旦夕。凌蘭芝說:你爸的病,是被你氣出來的!

王細寶當然不承認。他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愛好,自己的價值觀、愛情觀、婚姻觀,走自己的路,撒自己的尿,關別人鳥事!王寶山同志自己咸吃蘿卜淡操心,自己體質差,不鍛煉,得了肝病,和王細寶有什么干系?王細寶覺得母親悲痛之中說點氣話,那也情有可原,可當真以為父親的病是他氣出來的,那就是心理變態。

去年父親臨終前,王細寶拒絕不了紅娘方達人的好心好意,也抵擋不了楊瀟瀟的窮追猛打,火速領了結婚證。王寶山望著兒子和楊瀟瀟手牽手站在病床前,才含笑而去。

塵埃落定后,關于方達人和楊瀟瀟的風言風語才不時傳到耳朵里。王細寶頓時有一種吞下了蒼蠅的感覺。

當著方達人的面,楊瀟瀟笑得嗲兮兮甜膩膩,說:細寶,時間不早了,我想去吃海鮮火鍋,方總賞光和我們一起吃好嗎?我和細寶一直想謝謝你的關照呢。

王細寶說:是啊是啊,請方總賞光。臉部肌肉僵硬,祈禱方達人趕緊滾蛋??煞竭_人不識相,順水推舟:好啊,恭敬不如從命。

這頓海鮮火鍋,方達人吃得滿頭大汗酣暢淋漓,楊瀟瀟吃得滿面紅光神采飛揚,只有王細寶,雖然幾乎專挑蔬菜海帶豆腐粉條燙,可還是骨鯁在喉似的難以下咽。方達人和楊瀟瀟啤酒杯碰來靠去,男人女人襟懷坦蕩,上級下級光明正大,同事情誼純潔無瑕,王細寶偷眼端詳,看不出曖昧,品不出膩味,沒有男盜女娼的蛛絲馬跡片鱗半爪,幾次三番掉了筷子紙巾到地上撿拾,也沒發現桌下的腿腳擺放有什么不妥的。王細寶納罕,到底是偷情男女登峰造極到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境地呢,還是自己心胸狹窄多疑作怪?

回到家,王細寶腦海里還像那只翻滾著七葷八素的鴛鴦火鍋,咕嘟咕嘟,熱氣騰騰,一片混沌。

借著酒勁,一進門,王細寶兇狠地扒楊瀟瀟的衣服,急吼吼,手往她肚臍下面游,要檢驗今天下午方達人到底是來改稿的,還是亂搞的。楊瀟瀟躲,撥,閃,鉆進衛生間,嚷:一身火鍋味,我先洗澡,細寶,替我拿睡衣。

王細寶戳在客廳里,喘粗氣,鴛鴦火鍋里的方達人和楊瀟瀟泥鰍似的赤裸沉浮滑溜纏綿,畫面香艷,不是寫意水墨,是工筆春宮,不是印象派,是野獸派,轉化成簫曲,不是《瀟湘水云》《平沙落雁》,是《良宵引》,是《鳳凰臺上憶吹簫》。想到含義曖昧的吹簫,王細寶的怒火妒火騰地竄到頭頂,一把推開衛生間的門……

平州廣電傳媒集團有限公司籌建動員大會,市委組織部、宣傳部和國資委領導在主席臺上說什么要改制,事業單位轉成企業,打破人才流動的藩籬,競爭上崗,優勝劣汰……王細寶沒聽進去幾個字。

他的心,被剛剛看到的一則新聞搞亂了。

中國簫會會長、首都音樂學院教授、著名洞簫演奏家易經今天凌晨突發心臟病在北京去世。

王細寶躋身中國簫會理事行列,完全是平州老鄉易經的功勞。受父親影響,王細寶喜歡上了簫,吹簫不著調,就搞起了簫學理論研究,但不研究吹簫技法和簫曲簫譜,只研究簫人簫史,軼聞掌故,從故紙堆里尋覓和簫有關的資料,堆砌成文,匯編成冊,就成了簫學專家。王細寶獲悉易經祖籍平州后,背著幾本自費出版的著作,什么《中國簫派研究》《中國歷代簫人傳》摸到易經府上,老鄉見老鄉,兩眼放光芒,王細寶把高帽子一頂接一頂往易經頭上砸,老先生腦袋發昏,兩耳發熱,腳步輕飄,一高興,信口道:細寶是全國少見的簫學理論家,青年才俊,家鄉出了你這么個人才,難得難得,應該增補為理事,不然,是簫會的損失??!

果然,王細寶就成了理事,頂著這個光榮又虛幻的頭銜在中國簫界混得風生水起自得其樂。前些天在杭州的會議上,通過易經教授,王細寶結識了易經的同學,中國簫會副會長、上海浦江音樂學院的博導肖修青。肖修青申報了一個國家人文社科基金研究項目《中國歷代女性簫人史料考訂與研究》,聽王細寶侃侃一談,知道他混到過平州大學新聞學院研究生班的結業證書,又有想讀博士的想法,當即建議報考他的博士研究生。

肖修青說:你在網上報名,讓易教授再找個專家聯名寫個書面推薦意見給我,參加全國統考,只要英語通過,專業課還不是我說了算?小王啊,到上海來,研究生的名額我就留給你,跟我做這個歷代女性簫人的課題,哈哈,很好的博士論文啊。

王細寶興奮不已,連連點頭,感謝肖教授悉心栽培。

豈料,易經教授的推薦信還沒寫,人就沒了。

王細寶憂心忡忡。中國簫會第七屆代表大會即將召開,缺少了易經的鼎力相助,他一個不怎么會吹簫的理事能否留任,是個大問題。據易經說,當年補選他為理事,反對聲一片??!

如果落選理事,那他辛辛苦苦寫出來的所謂簫學專著,更加沒有市場了。

開完動員大會,回到辦公室,聽說今年新聞職稱評定結果出來,王細寶打開電腦,查看省新聞專業人員高級專業技術資格評審結果公示,他把88個副高名單看了又看,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大名。

媽的,他媽的!評委都他媽的瞎眼了!

王細寶是第五次折戟主任編輯職稱的評審。剛達到申報副高的最低年限,他就躍躍欲試,準備材料。他將出版的簫學研究專著復印了厚厚一疊,裝進材料袋,對廣電總臺人事科長說:我這么多成果,能把評委嚇死!人事科長看著王細寶眉飛色舞、信心爆棚的模樣,友情提醒:那兩篇新聞業務論文有用的,這些簫史簫論,不搭界啊,我覺得最好不要提交,你說呢?

怎么能不放在里面?這都反映了我的學術水平??!全臺,近千號人,誰有我這么多成果?沒有吧?王細寶唾沫飛濺,人事科長退避三舍,無奈,原封不動報上去。人家裝一個材料袋綽綽有余,王細寶,四個都不夠。人事科長一邊裝訂裝袋,一邊腹誹:傻逼!

評委們不傻。第一輪,王細寶就被淘汰。此后,王細寶屢敗屢戰,屢創平州廣電總臺評定職稱史上的記錄。王細寶認為自己完全符合正高的要求了,副高都通不過,真是見鬼了。他想,評職稱,太黑,有潛規則,他沒過的原因,就是沒有和評委聯絡感情,就是因為他太正直,太書生氣,太不會點頭哈腰去疏通勾兌。

按理說,今年他應該能過的。春節前,他和楊瀟瀟不是拎了煙酒茶葉登門拜托方達人了嗎?方達人不是信誓旦旦保證和評委打招呼的嗎?看來,方達人和評委們的空口白牙到底沒有真金白銀管用。也或許,方達人根本就沒出力。

方達人把力出在哪里了呢?

腦海里閃過這一念頭,王細寶如同被閃電擊中,太陽穴的血管“突突”跳得厲害,要爆裂的感覺,要打人的感覺,要毀滅什么的感覺呼嘯而來。手上的茶杯遭殃,“啪”地摔在地板上,尿色一樣的茶水和茶葉濺了一地,把同事嚇了一跳。

平州廣電總臺的改企工作在如火如荼進行中,王細寶覺得換湯不換藥,換個牌子而已,和他沒什么關系。父親在位時,他還野心勃勃,覺得混個一官半職是手到擒來的事,等到老爺子一退休,他基本上死了心?,F在,他只想在廣電報編輯崗位輕松地混著,有大把的時間玩簫學,在另外一個領域享受成就感,挺愜意自得。楊瀟瀟倒是野心勃勃,瞄準經營崗位發起沖擊,她私下對方達人提要求:再不濟,我也要承包廣電報廣告公司的商業部或者房產部,我能完成指標,在廣告公司那幾年,老娘也不是白混的。

楊瀟瀟激動時,不管是面對王細寶還是方達人,都是自稱老娘的。

真的老娘凌蘭芝近來沒什么動靜,安穩得讓王細寶心里發毛,忍不住打電話過去,借口他都想好了:想媽媽了,明天帶一盒平湖大閘蟹去一起嘗嘗。

你們吃吧,我想吃也吃不上,我在皇家加勒比號郵輪上呢,去釜山呢,太豪華了,太好玩了……好啦,我掛了,我要去放映廳看電影了,拜拜。

凌蘭芝興奮高亢的聲音震得王細寶耳膜嗡嗡作響,電話掛了好久,他還有點懵,沒反應過來。老媽去哪兒了?釜山?坐的郵輪?什么時候去的?和誰去的?和她自己找的老伴嗎?

發過去一條短信:什么時候回來?我和瀟瀟到哪里接你?

半天才回:四天后回,不用接,旅行社有大巴接送。

這四天,王細寶度日如年,胡思亂想,郁郁寡歡。把玉簫貼到嘴唇,下意識吹出來的曲調,是道教音樂《祭奠》。父親剛去世那段時間,他常吹。

楊瀟瀟卻打了雞血似的,把平州廣電傳媒集團有限公司的組建當作自己咸魚翻身的契機,她要牢牢抓住,創造人生的輝煌。傳統媒體越是危機四伏一片哀鴻,越是勇者的舞臺和疆場。

晚上,楊瀟瀟一邊催促王細寶認真造人,一邊分析競聘的崗位,展望美好未來,每一塊肌肉每一個細胞都迸發著無窮活力,而王細寶神情萎頓,浮皮潦草,軟啦吧唧,還沒橫刀躍馬,就鳴金收兵,搞得楊瀟瀟興致全無,嘟囔了聲“沒用的東西”,扭身胡思亂想去了。

沒用的東西,我怎么是沒有的東西?我讀書破萬卷,我著述頗豐,放眼全國,幾人能到達我的高度?幾人有我這樣的簫學功底?唉,易經只一個,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祇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王細寶恨恨想著,心潮起伏,一夜迷迷糊糊。夢見自己在荒野撒開四蹄狂奔,沒有方向,沒有目標,鬃毛飄揚,汗流浹背,身后有數名黑衣人騎著黑馬追殺,王細寶回首一瞥,看見黑衣人中有易經、肖修青、方達人、楊瀟瀟,還有一個,居然是凌蘭芝……他們齊心協力,而他是孤家寡馬,他們越逼越緊,寒刀從他的頸項掠過,鬃斷毛飛,他的前面是懸崖絕壁萬丈深淵,他長嘶一聲,前蹄騰空,后蹄緊緊插入巖石,瞬間凝固成一具雕像。生存,還是毀滅?跳崖自殺,還是返身搏殺?

猶疑中,王細寶驚醒。冷汗一身。

這天凌蘭芝應該旅游結束回平州,但何時到家,她始終沒有告訴王細寶。她的靜默給了數度追問的王細寶以無限遐想。王細寶有很糟糕的預感。

早晨,王細寶從噩夢中醒來,想拉著楊瀟瀟到新城小區去,她拒絕了。她說:目前是競聘的關鍵時期,我得上班去,有情況打我電話。

下午,王細寶坐40路公交去新城小區。自家的門,卻打不開。王細寶拔出鑰匙看了看,沒拿錯啊。難道媽媽回來了?反鎖了?按響門鈴,熟悉的歌曲: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唱了兩個循環,屋里鴉雀無聲。

王細寶斷定,凌蘭芝把鎖換了。也許父親去世后就換了鎖,只是每次王細寶來,都懶得掏鑰匙,門鈴一按,凌蘭芝就來開門,才一直沒發現。

撥打凌蘭芝電話,打不通?;蛟S在海上,沒信號?;蛟S在飛機上,關機?;蛟S,沒電了。王細寶決定:等!死等!

暮色降臨,凌蘭芝還沒回來,王細寶在電梯口團團轉,一會兒下到樓梯間從窗口眺望,蒼翠平山化作墨黑一片,成“S”型的一段平江上船火點點了。

楊瀟瀟來電通報:采訪單位留飯,不回來吃。然后才問:媽回來了嗎?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指示:別傻等了,先回家去,明天再說。

王細寶拖著疲憊的身軀來到公交站臺。正是下班的高峰期,滿站臺的人,王細寶玩命似地擠,還是最后一個上的車。從褲袋里掏公交卡時,才發現,卡沒了。媽的,可能是剛才擠掉了。算了,扔硬幣。一摸胸前的口袋,王細寶背脊一涼,錢包沒了,手機也沒了。掛了楊瀟瀟電話,清楚地記得把手機擱進了夾克的內袋,當時錢包也在啊。該死的小偷!一定是小偷!

司機扶著方向盤,冷冷地盯著他。

王細寶堆起一臉尷尬和諂媚的笑:師傅,我才發現,錢包被偷了。

司機點點頭:太不幸了……但是,請您買票。

你……你,王細寶結巴起來,我錢包都被偷了哪來錢買票?

“哧啦”一聲,司機把關緊的門又打開:請你下車,別浪費其他乘客的時間。

不就是兩塊錢嗎?我下次給你行不?我是平州廣電報的記者,不會騙你的。王細寶急了。

一戴棒球帽的男人笑:記者就是騙子,騙吃騙喝,胡編亂造,新聞敲詐,誰相信記者,腦袋被車門夾了。

眾人哄笑。一個大爺說:下去下去,別耽擱我們啊。

司機通情達理地說:你把身份證押給我。

王細寶急得冒汗:身份證也在錢包里,我身上什么也沒了,手機也被偷了,真是倒霉……他抱拳作揖:謝謝大家,哪個借我兩元?我保證還。

沒有一個乘客搭理他。

王細寶發作起來:不就是兩元錢嗎?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沒人肯借?中國人啊中國人,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冷漠無情!可悲啊可悲??!

王細寶痛心疾首。

一個時髦女郎說話了:是啊,不就是兩塊錢嗎?那你說什么借不借的?說聲要不就完了?兩元錢誰要你還???毛病???就是因為你說了借啊還的,矯情,假模假式,我就不給!

眾人附和,七嘴八舌:

就是,什么東西!

還記者,狗屁!丟人!

沒錢就沒錢,說什么錢包手機被偷了。

滾。滾下車。

司機按了下喇叭,做了個優雅的手勢,很禮貌地說:對不起,請下車。

王細寶,無可奈何,罵罵咧咧,走下可惡的40路。

他指著一臉絡腮胡子的司機說:我記住你了!

司機哈哈大笑:好好,好好記住,開車不改姓,剎車不更名,我叫雷剛,雷鋒的雷,我爸叫李剛的剛,我等著大記者來批評報道。

40路車遠去,王細寶頓足大罵,滿口污言穢語,自己也覺得不像個記者。

王細寶想打的回家,到家再取錢給司機??梢幻诖?,鑰匙居然也失蹤了。這是什么事???這是個什么小偷???一掃光???真是倒了八輩子霉!

從新城小區到解放小區,至少10公里,王細寶一輩子都沒步行過這么長的路。走到自家樓下的時候,渾身汗涔涔,肚子咕咕叫,累得腳疼腿軟眼花。

楊瀟瀟還沒回來。

王細寶又渴又餓,又累又惱,癱坐在門口,兩手抱著雙膝,腦袋耷拉在腿上,茫然睡去。期間,凍醒了一次,醒來也不知幾點幾分,木然坐著,渾身發寒,迷迷糊糊,半睡半醒,昏昏沉沉。

楊瀟瀟歪歪扭扭抓著樓梯扶手上來,樓道內感應燈一亮,她唬了一跳:媽呀!刺耳的驚叫聲也嚇醒了王細寶,他一激靈站起來:怎么才回來???凍死我了。

楊瀟瀟笑,一嘴酒氣噴過來:你怎么在門口蹲著???

拿楊瀟瀟的鑰匙開門進屋,王細寶把今天的倒霉事忿忿然嘮叨了一遍。

楊瀟瀟指著他鼻子笑罵:你個呆逼,大呆逼。

結婚后的楊瀟瀟脫胎換骨似的,一改婚前的清純溫雅,變得粗俗不堪,出口成臟,三句話不到,就往肚臍下面招呼。她說王細寶是“凍慫”?!皟鰬Z”,平州方言,意思是凍住了的精液,沒有生命力,沒用的東西。媽媽沒回來你干嘛不回來?在那傻等了一天?手機沒了還不能借個手機打給我???老娘真是服了YOU。老娘酒多了,先洗洗睡。你自個兒弄點吃的……

王細寶找了包方便面,燒水。想想錢包里還有幾張銀行卡,開電腦,在網上掛失銀行卡。

一點胃口也沒有。王細寶硬是吃完面,頭疼得厲害。楊瀟瀟已經鉆被窩里呼呼大睡。

王細寶用座機撥打凌蘭芝電話,終于通了。凌蘭芝說才下飛機,兩個小時后才能到平州市區。王細寶“哦”了幾聲,不知道要說什么,掛了電話,也鉆進被窩。楊瀟瀟光溜溜的,滑溜溜的,熱乎乎的,王細寶從背后抱著她,心里卻空落落的。在楊瀟瀟的發間,王細寶聞到了一股煙味,淡淡的,但分明是方達人的味道。是的,他的味道。方達人喜歡抽ESSE女士煙,薄荷口味的那款。王細寶掙扎著起身,重重關上門,睡到了書房。王細寶忽冷忽熱,忽睡忽醒,忽兒悲痛欲絕,忽兒薄情寡義,忽兒在云端飄來飄去,忽兒沉到了冰冷的深淵,總也沒有腳踏實地的時候。后來,他感覺自己燃燒起來,每一個細胞都在燃燒,每一個毛孔都煙霧繚繞,他像一支火炬,轟轟烈烈,光芒萬丈。他的耳畔一直是悲凄的簫曲,《長門怨》《祭奠》……空穴中的哀嚎,震顫了每一根神經的悲鳴……王細寶的腦袋在開裂,天崩地坼火山噴發般地敞開和爆炸……

王細寶高燒不退,一查,心肌炎,住院掛水。凌蘭芝接到楊瀟瀟的電話后,沒有立即趕到,直到下午兩點多才姍姍而來。凌蘭芝掏出一串鑰匙,搖得嘩啦響:你的吧?細寶,丟三落四,一輩子改不了。

楊瀟瀟接過鑰匙:媽出去了一趟,玩得開心的吧?氣色那么好,年輕了十歲。我說媽,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戀愛了?有中意的老頭了?是誰???

凌蘭芝紅光滿面,有點害羞,有點興奮,連連搖頭:瞎說八道什么啊,媽是想找個合適的,可哪有這么容易??!這年頭,好女人不多,好男人也稀罕呢。要不,瀟瀟你怎么也這么大才釣到金龜婿?

幾句話,兜到小兩口身上了。凌蘭芝說:隨緣吧,都隨緣吧。對了,細寶什么時候可以出院?要不要請個護工?我最近還有點小忙呢。

王細寶說:沒事,媽你忙你的,醫生說了,掛個兩三天水就好,反正也沒什么要照顧的,飯菜我都訂了,醫院里也很豐盛。

楊瀟瀟拉下臉,哪有這樣的媽?兒子住院,不來照應,還小忙,一個退休多年的小學校醫,忙個魂!挎起小包:細寶,那你照顧好自己,我下午還有個重要的采訪,走了。

也沒和凌蘭芝打招呼,扭頭就走。

凌蘭芝愣愣地看著媳婦離開,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心神不寧。盯著吊瓶,一會兒說滴得嫌快,調慢;沒10分鐘,又說,太慢了,再調。王細寶單手翻看著肖修青數月前出版的新書《簫里簫外》,很想問問母親是和誰一起出去旅游的,但終究問不出口,只好說:媽,你有事去忙吧,今天掛的是最后一瓶了,馬上就好。

凌蘭芝如釋重負:那,那我先走,有什么情況,再聯系。

王細寶點點頭。

一直到四天后王細寶出院,凌蘭芝沒有再來過。氣得楊瀟瀟翻來覆去說:哪有這樣當媽的!

王細寶隱隱覺得,這個當媽的,有情況。

等楊瀟瀟一走,王細寶立即爬上40路車。巧了,正是那個絡腮胡子司機,公交卡還沒補,王細寶挑釁似地把兩個硬幣狠狠地塞進錢箱,怒目而視。司機卻朝他傻笑。

王細寶一路繃著臉,司機卻再也沒有掃他一眼,活像是一拳砸到空氣上,一簫吹在空谷中,一文見報沒人看,王細寶感到相當無趣。他從公交車上下來時,感到自己已經羽化成了一縷透明的空氣,飄到家門,按響門鈴,很不錯,凌蘭芝在家。

王細寶一進門,餐廳里站著一個男人朝他諂媚地笑,說:細寶來了啊。男人滿手白,正在包餃子。薺菜肉餡的。是凌蘭芝最愛吃的。

這個老頭,王細寶認識。

儲長虎。王寶山和凌蘭芝在平山林場工作時的老同事,普普通通的退休工人,家里有一群沒混出什么名堂的兒女。王細寶記得,父親在世也在位時,儲長虎為了兩兒兩女的工作,沒有少往他家跑。

王細寶萬萬沒有想到,凌蘭芝給他找了這么個繼父??磥?,凌蘭芝的韓國郵輪之旅,少不了儲長虎做伴。

王細寶滿臉不悅,瞪著雙水泡眼,一言不發。

凌蘭芝說:這個伢兒,真沒禮貌,和儲叔叔招呼一聲啊,正好,中午一起吃餃子,你打個電話,讓瀟瀟下了班也來。

王細寶拉著凌蘭芝往臥室去,啪地關門,問:你說的找個伴,就是他?

怎么?不好嗎?不行嗎?凌蘭芝反問。我和你儲叔叔是老熟人,知根知底的,放心。

如果說不好,哪地方不好?如果說不行,為什么不行?王細寶無法回答,總不能赤裸裸地說,儲家沒出息的兒子女兒一大堆,將來肯定會和他拼死拼活爭遺產?

王細寶哪有心思吃餃子,仙丹也吃不下,最后沒頭沒腦說了句:在一起我不管,但是,不,許,領,證!

從新城小區出來,王細寶又回到了平大附院。

心肌炎治好了,王細寶還要干嗎?

他戴了副霧霾天用的口罩,鬼鬼祟祟地掛號就診。

門診大樓外,碧空如洗,艷陽高照。

王細寶掛的是不育不孕???。在住院的時候,他的腦海里一直盤旋著一個念頭:和楊瀟瀟結婚這么長時間,費了不少功夫,怎么沒動靜呢?想想自己畢竟都快四十了,算是高齡產夫,被楊瀟瀟“凍慫”長“凍慫”短地數落,不把自己查個清楚,王細寶心里還真沒底。

檢查項目是精子的成活率,醫生扔給他一個玻璃試管,讓他到采集室去。王細寶吭哧吭哧費了老大勁,才勉強擠了點液體出來。

醫生接過試管,說:明天上午來拿報告,要確診的話,建議間隔一兩周檢查一次,最好檢查兩三次。

檢查結果令王細寶沮喪和絕望,雖然醫生說,精子的成活率和飲食、情緒、煙酒、溫度都有關系,說不定你再過一周來檢查,指標就不同了。

精子成活率僅有40%,死精子超過60%;而且,排精后一小時內,80%的小蝌蚪都死翹翹了,6小時后,一個活著的都沒有。那是嚴重的死精癥,女人懷孕的幾率為零。真是“凍慫”??!

王細寶只有期待第二、三次的精子檢測?;蛟S,第一次檢測是因為心肌炎用藥的結果。

在郁悶和焦慮中,王細寶迎來了平州廣電傳媒集團有限公司的成立大會。

翻看著厚厚一本改制實施方案,聽著平州市委宣傳部部長隆重宣布“平州廣電傳媒集團有限公司成立”,雷鳴般的掌聲中,王細寶莫名地升起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

王細寶憎恨“實施方案”中的那些冷冰冰的字眼:能上能下,能進能出,打破身份藩籬,雙向選擇,人盡其才,現代企業,嚴格管理,淘汰機制,同工同酬……

王細寶覺得這些改革措施都是針對他的。

他們干嗎要這樣做?人分三六九,不是挺好嗎?穩定壓倒一切啊。同一個單位里,你是公務員,我是事業編制,他是企業編制,這位是合同工,那位是臨時工,還有的是勞務派遣工……正式編制,臨時聘用,臺聘,頻道聘,欄目聘,項目聘,節目組聘……井然有序??!搞什么集團啊,要搞也可以,難道就不能雷聲大雨點小嗎?干嗎非得動真碰硬?這不是和大家過不去嗎?聽說其他省市的媒體組建集團只是換了個牌子而已,遵循老人老辦法、中人中辦法、新人新辦法的原則,沒有觸動事業編制人員的既得利益啊。平州為什么這么激進?為什么非要改革?非要讓我王細寶六神不安?

宣傳部長講得殺氣騰騰、擲地有聲,平州廣電傳媒集團首任總裁、黨委書記梁歌的話卻和風細雨,他提到了隊伍要穩定,環境要和諧,震蕩要減小,雙向選擇競聘落崗的人員,集團將統一培訓,安排崗位。在王細寶眼里,一個黑臉,拿機槍嘩啦啦掃射,一個紅臉,發放廉價的定心丸。

有人興奮,宛若新婚之夜;有人沮喪,宛若喪家之犬。楊瀟瀟是前者,王細寶是后者。

果然,所有的擔心都變成了現實。王細寶不知道他是有自知之明呢,還是料事如神。楊瀟瀟心想事成,被聘為廣電報房產部主任;王細寶申報了廣電報原來的編輯職位和電視臺新聞綜合頻道的編輯崗位,均落選。

王細寶找廣電報編輯部主任興師問罪:我在編輯部干得好好的,你為什么不聘我?

主任說:抱歉,和你競爭這個崗位的幾個人實力太強,都是電視臺的老編導老主持,你的綜合得分和他們懸殊太大,我有心幫忙,也無力回天。改革嘛,雙向選擇嘛……

你不要打著改革的旗號打擊報復!王細寶跳起來,指著主任的鼻子。

主任冷笑:今天當著大伙的面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訴,編輯部不聘你,就是認為你沒有能力當編輯,你做不好版面!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判斷,是大家一致公認!王細寶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把會議記錄給你看!我們都是出于公心!

王細寶有點懵。有點無所適從。有點手腳發麻。主任的話是一把寒光閃閃的劍,直插他的心窩。他無處可逃。這是他的軟肋,他的硬傷。以前,潛規則是一張防護網,他躲在王寶山的保護傘下,諱疾忌醫,鴕鳥政策,活得有滋有味,有聲有色?,F在,保護傘沒有了,一夜之間,防護網又消失了,皇帝的新衣被揭穿了,他被剝光了,同事像觀看珍稀動物,目光里是鄙夷、冷漠、嘲笑、唾棄。王細寶打了個寒噤。他感到顏面掃地,無地自容。

硬著頭皮找此番升任為平州電視臺新聞綜合頻道總監兼廣電報總編輯的方達人。王細寶想,在廣電報或者新聞綜合頻道安排個崗位,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

方達人卻說:王細寶,大道理我也不想和你多講,現在集團按照新機制運行,傳統媒體經營收入呈現斷崖式滑坡,壓力大,任務重,人員要壓縮、分流、調整,第一輪雙向選擇沒有上崗的人,根據即將公布的缺崗情況,會進行第二輪的雙向選擇,之后還沒崗位的,由集團人力資源部統一安排,你要有心理準備。細寶啊,從今往后,得過且過,敷衍了事,行不通啦!我們都要面對新的形勢,調整心態,早日適應媒體改革的新常態??!

方達人拍拍他輕微發抖的肩膀:細寶啊細寶,不能沖動??!沖動解決不了問題,沖動是魔鬼!

王細寶告誡自己不要被魔鬼控制,可到樓下傳達室,又和保安吵了一架,把頭發花白的保安李師傅罵得狗血噴頭。他怨婦一樣走出電梯,看到傳達室堆了一大堆快遞包裹,就問:喂,有我的快遞嗎?我昨天接到一條快遞公司的短信。

保安李師傅正在報箱前分發報紙信件,沒來得及吭聲,王細寶嗓子高起來:哎哎哎,耳朵聾了嗎?問你呢,有沒有我的快遞?

李師傅也不是個好欺負的,當即回話:第一,我不姓喂,也不姓哎,我姓李;第二,我耳朵沒聾,但不是人話聽不見!第三,我是保安,不是快遞保管員!

王細寶當即暴跳如雷:不就是個保安嗎?你有能耐別收快遞???把我快遞搞丟了,我跟你沒完!

王細寶在包裹堆里亂翻,翻出一件包裹。這不是嗎?啊,不是嗎?狗眼看人低!

李師傅氣得發抖:我狗眼?你才是瘋狗!

王細寶拿包裹指著李師傅罵:狗東西!看門狗!子子孫孫都是看門狗!

揚長而去。

望著被翻亂的包裹,李師傅蹲下身一件一件收拾,搖頭,喃喃自語:沒見過,沒見過……

第二輪的崗位,也沒王細寶的。人力資源部要求他去報到,他索性請了病假,在家復習英語。下周,去上海參加博士研究生考試去。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還真以為老子靠的是老子!

考試回來,王細寶心情大好。專業課,中國簫史,手到擒來,王細寶認為他的答卷堪稱完美。英語,七八十分沒有,及格是一定的??纪旰?,王細寶買了一斤上好的天目湖白茶,登門拜訪了肖修青教授。兩人深切緬懷了易經的豐功偉績,一致認為中國簫學界因為易經猝死而損失慘重。王細寶認為,作為中國簫會的副會長,肖修青教授應該義不容辭地扛起大旗,領導全國簫人開創中國簫學的新局面。肖修青則謙虛地說,我年紀大了,繼往開來是你們年輕人的事情啦。談到考博,肖修青則明確表態:只要能進入復試,請放心,人才難得啊。

王細寶的天空里頃刻風和日麗?;丶业膭榆嚿?,一路哼著輕快的簫曲,《春江花月夜》《平湖秋月》《碧澗流泉》。真是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等接到復試通知,他就把辭職書砸到梁歌桌上!然后,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平州廣電每況愈下,獎金越發越少,老子不稀罕,老子有去處,老子有后路!一艘到處漏水的破船,你們待著吧,老子先撤!

王細寶渾身輕松,骨頭都幾乎要飄起來。

甚至,拿到醫院的第三份死精癥檢測報告,也沒有慢下他的凌波微步,因為,他接到了上海浦江音樂學院博士研究生復試通知。

當天,王細寶遞交了辭職報告。當然,沒有拍到梁歌的桌上。梁歌忙得很,王細寶哪里找得到他。王細寶把辭職報告交給了人力資源部。人力資源部主任見怪不怪,可能最近收到得不少,一點挽留的意思也沒有,立馬說:行,你放這兒,等分管領導簽了字,你就可以辦理離職手續,社保啊,住房公積金啊,都要轉下的。

害得王細寶只好在平州廣電傳媒集團的QQ群里發布消息:爺不陪你們玩了,爺去上海讀博士去!

還想奚落下把他拒之門外的同事,才發現,自己被管理員踢出了群。

手機響了,是楊瀟瀟,尖厲的聲音:你發什么神經???辭什么職???上音的博士板上釘釘了嗎?咹?你有沒有腦子???就是考上了,也可以等幾個月再辭職??!多拿點工資扎手???真是個凍慫。

王細寶被罵得沒了脾氣,喃喃說:復試通知接到了,肖教授答應沒問題的。

沒接到錄取通知書,誰答應都沒個鳥用!楊瀟瀟的聲音震得他耳膜嗡嗡響,快給我把辭呈取回來!我在平西縣談項目呢,在微信群看到你胡說八道,真是不省心!

王細寶哪有臉再去人力資源部?他盤算了下,浦江音樂學院是靠譜的,肖修青是靠譜的,他讀博士,完全靠譜!

半夜三更,楊瀟瀟呼著一嘴酒氣回來,還沒忘記辭職報告的事情,王細寶忽悠她:拿回來了,撕了。

然而,不幸的消息接連傳來。先是中國簫會第七屆代表大會在北京舉行,作為上一屆的理事,王細寶居然連代表都不是,他的名字自然從理事會中消失了。讓王細寶感到欣慰的是,肖修青教授過關斬將,順利接替易經,當選為中國簫會會長。這也令王細寶感到不解:我都快是你的入室弟子了,怎么就沒有辦法保住我的理事資格?看來在中國簫會,肖修青還擺不平。

王細寶給肖修青發了條手機短信:熱烈祝賀肖教授當選中國簫會會長!弟子王細寶。

肖修青遲遲沒有回音。

王細寶熬了兩天,到了第三天,實在忍不住了,直接撥打肖修青的電話,恭喜肖教授榮升會長。說起下個月復試的事情,肖修青的話讓王細寶心里咯噔了一下。

打包票的話沒有了,肖修青字斟句酌地說:連你,這次,一共有三個人參加,你的筆試成績呢,目前排在第二,啊,是第二,比第一名少一點,比第三名多一點點,具體呢,我也不便透露。復試呢,要認真準備,認真對待,競爭很激烈??!不過,小王啊,我看好你!我一百個希望你考上!人才難得??!

又一塊石頭壓上了王細寶的心臟。

肖修青的話反反復復在他耳邊回響,有的話讓他擔心,有的話又讓他放心。在擔心和放心之間,他的心上上下下,沒有享受,只有折磨。

王細寶已經沒有退路了。他瞞著楊瀟瀟,辦理好離職手續。他發誓,即便上海不留他,他也不會留在平州廣電了。

好馬不吃回頭草!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然而,理想是豐滿的,美好的,現實是骨感的,也是殘酷的。

博士研究生的復試成績是當場公布的。很遺憾,王細寶雖然認為自己發揮得非常出色,可以說是超常發揮,但總成績依然是第二,比第一名少0.03分,比第三名多0.5分。成為肖修青教授弟子的,是原來的第三名187號。

肖修青握著王細寶的手,動情地說:小王啊,非常遺憾,非常遺憾啊,就差這么0.03分,唉,規則在那里,我也無能為力。如果明年我還招生的話,一定把機會留給你??山衲?,唉,非常遺憾??!

肖修青一路搖頭,一路嘆息,蹣跚著離開。

王細寶懵里懵懂,做夢似的,還沒醒來。

第三名是個矮胖子,原先的第一名,上??谝?,本來就是浦江音樂學院的碩士,對還在夢游的王細寶發泄著不滿:規則,他們講啥規則?搗漿糊!光明正大地搞陰謀詭計,以為阿拉勿曉得啊,187號是簫會常務副會長的兒子,一個支持肖修青當會長,一個招錄他兒子,明目張膽的交易,哪個戇大不懂???黑啊,戳娘皮的黑??!還明年招生,明年招只卵!明年姓肖的壓根兒就沒名額!哄鬼??!

也一路搖頭,一路嘆息,蹣跚著離開。

空蕩蕩的教室里,剩下王細寶一個人站著。孤魂野鬼,落魄書生,不知今日何日,不知前路何在。

回到平州,夜幕籠罩,家里空空蕩蕩,打楊瀟瀟電話,好久才接,鬧哄哄的場面,還在酒桌上。王細寶沒有胃口,從書房墻上掛鉤取下玉簫,輕輕地吹起來。嗚嗚咽咽的旋律,是根據古琴曲改編的《長門怨》。

王細寶雖然演奏水平不堪,這次又折戟上海灘,但他歷來以國內最負盛名的青年簫學理論家自居,每一支簫曲的來龍去脈都能說得頭頭是道。比如《長門怨》,他就知道該曲最早出現在清代光緒年間,記錄在金陵古琴大師王燕卿的《龍吟觀琴譜》中,真正的作者不詳。該曲根據漢武帝的皇后陳阿嬌謫居長門宮的故事譜成,后人以司馬相如名篇《長門賦》為曲意:“登蘭臺而遙望兮,神恍恍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晝陰。雷殷殷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金屋藏嬌”的陳皇后因為衛子夫的得幸而被貶至長門宮,終日以淚洗面,哀怨悱惻,孤獨凄涼……郁郁不得志的況味,很契合王細寶的心境。

楊瀟瀟醉眼朦朧回來時,王細寶輕描淡寫說:復試沒通過,廣電我也不想去了。

楊瀟瀟跳起來:你個凍慫,你不上班吃什么?總不能吃軟飯,讓老娘養你?

王細寶低聲說:急什么,天無絕人之路,找份工作還不容易?讓我先歇段時間,把易經的傳記寫完了再說,出版社在催呢,書寫好了,版稅也是錢。

版稅版稅,這樣的破書能賣出幾本???你出了這么多書,還不是堆滿了書房,哪有市場???

王細寶說:這本不一樣,這本是出版社約的,11%的版稅……

楊瀟瀟數學比他這個財會專業畢業的好得多:3000本,定價20元,版稅6600元!好大一筆版稅??!還不如我拉個樓盤廣告的提成的零頭!

王細寶還嘴硬:如果印一萬本呢,如果十萬本呢?

楊瀟瀟大笑:嗯,一萬本,22000元;十萬本,22萬元。你以為寫的是普京奧巴馬的傳記???你以為你是莫言???做你個大頭夢!我看哪,明天找找你父親的老朋友老部下,看看他們能否幫個忙,讓你到圖書館、博物館、檔案館什么的謀個差事。你呀,我看呢,也就適合在那些單位混日子。你爸也是腦子進水了,把你弄進文化局廣電報,說實話,我也認為你根本不適合。不說了,我累了,睡。

楊瀟瀟屁股一轉,一會兒就鼾聲微起。扔下王細寶,睜著雙眼到天明。

對凌蘭芝的到來,王細寶有點詫異。自從她和儲長虎搞上后,王細寶懶得理,再也沒有去新城小區看望過他們,凌蘭芝也沒有打擾兒子媳婦,各過各的兩人世界,井水不犯河水,兩列和諧號,飛馳在兩股軌道上,你有你的風景,我有我的風雨。

王細寶在電腦上敲字?!兑淮嵭垡捉洝?,已經寫了六萬多字了。王細寶的書房里,從地板到天花板,全是書。書桌上,也全是書,堆得像戰壕,王細寶躲在戰壕里,噼里啪啦開槍射擊。

王細寶叫了聲“媽”后,只顧做自己的事。

凌蘭芝絮絮叨叨,說天氣,問身體,談飲食,甚至還和王細寶聊起了伊斯蘭國。太陽從西邊冉冉升起了。王細寶的眼睛離開電腦,伸個懶腰,打斷了凌蘭芝混亂龐雜的話題:媽,說吧,找我什么事?

也沒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最近我們去了趟海南,退休工資呢,還沒到發的日子,存單呢,沒到期,提前支取不劃算,所以呢,這兩天,我手頭有點緊,能不能先給我一千塊?發了工資我就還你。凌蘭芝忸忸怩怩說。

王細寶錢包里也沒多少,裝大方,點了10張遞過去:媽,拿去,什么還不還的,拿去用,當兒子的孝敬你,天經地義。只是,媽,我也不是小氣,更不是干涉你的……交往,我覺得吧,媽你也別太傻,該用人家的,就用人家的,該AA制,就AA制,如果還倒貼,那就不值得了……

你媽是什么人?凌蘭芝搶白說,我怎么會倒貼?去海南的機票我們是AA的,其他,都用的是長虎的錢!一日三餐,都他上街采購呢。媽放點錢身上,是以防萬一。

王細寶點頭:懂懂懂,我懂,我知道,這世上比媽精明能干的,有,但不超過兩個……

凌蘭芝喜笑顏開,正要離去,王細寶卻突然大叫了聲:媽!

凌蘭芝嚇了一跳:細寶怎么啦?

王細寶摘下眼鏡,在臉上捋了一把,摳出了一粒豐碩的眼屎,彈到茫茫書堆里,說:媽,我不想在廣電了,你要知道,現在廣電經濟效益不行,廣告收入一落千丈,我們獎金都發不出來了,我看哪,馬上工資發全都困難。最近呢,廣電又改企,不是事業單位了,是企業了。我和瀟瀟不能都在一個單位等死,我想呢,媽,能不能再找找爸爸的老朋友、老部下,想辦法把我弄到其他事業單位去?比如,瀟瀟的意思,市圖書館,市博物館,市檔案館,市史志工委,或者,讓我回到文化局,那里有個非遺中心,很適合我的……媽你想想看,哪個單位有門路,我就去哪個單位,只要和文化搭邊的,我都在行啊,他們也好操作,不為難的。

凌蘭芝抓頭:以前你的工作都是你爸操的心,我哪里懂啊。哎呀,你爸的老朋友,恐怕也是退休的多嘍,讓我想想看,對了,要不,你去找市政府的秘書長丁力群,他可是你爸爸一手提拔的。

丁力群接到凌蘭芝的電話,熱情洋溢:凌阿姨好,明天我從北京回來,你讓細寶后天下午3點半到辦公室找我。

凌蘭芝把喜訊告訴了兒子,王細寶感慨,這世道,還是好人多啊,人走茶不涼,不多了。

等見到了丁力群,一番長談,王細寶才發現自己還是那么幼稚,這輩子,都是生活在象牙塔,而這座象牙塔,是父親王寶山的杰作?,F在,人亡塔垮,王細寶驟然面臨紛繁復雜的現實,他感到冰冷,寒風呼嘯,暖意沒有從他內心滋生過,他從前感受到的溫暖,從來都是來自外部。丁力群和他大談十八大后的改革和反腐敗形勢,談公務員隊伍建設和事業單位的用人制度。王細寶很反感,他認為丁力群壓根兒就不愿幫他的忙,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找丁力群,顯然是在緣木求魚??赏跫殞氂譄o法反駁他,丁力群說的,都是鐵一般的事實,王細寶不是不懂。

丁力群說,目前平州各機關和事業單位進人,執行“逢進必考”的原則,無一例外。招考簡章都由國家、省、市向全國公布,統一考試,擇優錄取。細寶今年多大了?41???噢,一般崗位都要求35歲以下,博士可以放寬到40歲。

可王細寶就是認為丁力群在袖手旁觀,無所作為,他想說,你一個堂堂的市政府秘書長,平州市里,有幾個人不買你的賬?幫我,還不是一句話的事。非不能也,是不為也。然而,他說不出口。

他說的是:丁秘書長,我的情況不一樣啊,我本來在廣電就是事業編制,我是有編制的,我可以走正常調動的路徑啊,我可以帶編制走啊,你說是不是?

丁力群笑起來:細寶啊細寶,你的思維還沒有與時俱進,以前嘛,也不是不可以變通,現在不同啦,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講紀律,講規矩,你是事業編制不錯,但編制不是終身制的,更不是哪個有權帶來帶去的,到史志工委也好,博物院檔案館也好,非遺中心也好,首先要有空崗,然后走正常程序公開招考。暗箱操作沒有啦!

丁力群站起來,端茶送客:細寶,真的不好意思,不是我不幫你,是實在沒辦法幫你??!如果想去民營企業的話,那就簡單了。

王細寶離開巍峨氣派的平州行政中心時,恨不得安放顆定時炸彈再走。

凌蘭芝問起情況,王細寶還在鉆牛角尖:人走茶涼??!一通感慨,一通牢騷,言外之意:我王細寶空有一身武藝,可找不到帝王家??!不是我沒本事,是這個世界太勢利,太無情,太混賬!

凌蘭芝安慰他:不急,慢慢來。

凌蘭芝自己很著急。

凌蘭芝著急是因為她遭遇了一生當中前所未有的財務危機。

王寶山活著的時候,從來不用老婆為錢的事情操心;等到凌蘭芝財權獨攬,身邊似乎一夜之間冒出了許多熱情而謙恭的理財師、營養師、保險經理,阿姨長阿姨短,嘴甜腿勤,小恩小惠,比王細寶還貼心,還孝順。凌蘭芝在銀行里的存單,便一張又一張變成了保單、理財產品和利率讓許多人心動的P2P平臺上的一串數字,當然,還有一大堆幾年都吃不完的保健品。

還有一大筆錢,在老股民儲長虎的攛掇下,投入了股市,起起落落,漲漲跌跌,賬面虧損一半還不止,讓凌蘭芝想起來就肉疼。儲長虎安慰她:不急,我有經驗,不動,咱不動,等段時間,這些股,總有漲的一天,總有解套的一天,到時候,翻番都有可能……長線,咱做長線投資……

最要命的,凌蘭芝把絕大多數錢投在了一家在電視、報紙、網絡、地鐵到處做廣告的P2P平臺,G租寶,一筆還有三天就到期,一筆剛剛投進去三天,哪里想得到,這個號稱累計成交745億元,排名行業第四,總投資人數90多萬的互聯網金融平臺,涉嫌詐騙犯罪被立案偵查,幾乎一夜之間,這么大一個公司居然就灰飛煙滅了。

根據要求,凌蘭芝到警方報案,但警方都不知道,投資者的錢能不能要得回來。凌蘭芝氣得差點背過氣去。

這些,凌蘭芝都沒敢告訴王細寶。

上次厚著臉皮問王細寶要的一千元,很快用得差不多了,儲長虎的退休工資本來就沒幾個,撐不了幾天。儲長虎可憐兮兮的一點積蓄,也都在股市里長線投資呢。

所以,凌蘭芝又來到了解放小區。她的小算盤打得噼里啪啦的:細寶不差錢,工作到現在,家里就沒用過他的錢,這么多年,廣電總臺尤其是廣電報的收入,在平州,那是高收入階層,兒子除了買書,沒看到花什么錢,每月孝敬老娘千兒八百的,小菜一碟啊。

所以,這回,凌蘭芝直言不諱,張口就提要求:細寶啊,你爸不在了,你媽年紀也越來越大,你和瀟瀟呢,也不方便照顧我一日三餐……這樣吧,從這個月起,你每月給我一千塊錢贍養費,我自己想辦法照顧自己。

王細寶瞪圓了雙眼打量凌蘭芝,像在看一個陌生人。除了上個月老媽向他借過一千元,這輩子,可從來沒問他要過錢?,F在怎么了?莫非真的手頭緊?還是儲長虎這混賬東西出了什么歪點子?

王細寶決定問問清楚:媽,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我有什么事情瞞你啊,沒什么事。凌蘭芝有點心虛。

是不是姓儲的說了什么?

不關儲長虎的事。凌蘭芝頭直搖,媽不差錢,錢啊房啊,將來還不都是你的?可媽,不放心你和瀟瀟,媽要看看你們是不是真的孝順。這個錢,我只不過是替你們暫時保管罷了。你自己說,該不該給不給?是逐月給呢,還是一年給一次?

凌蘭芝的問題居然把王細寶難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從他的內心來講,全然是否定的回答,你又不缺錢,問我要什么錢?我不要你保管,我自己保管,給來給去的,煩不煩?可凌蘭芝拋出的是孝順的話題,作為兒子,母親問你要贍養費,問你該不該給?答案只有一個:給!然后,是選擇題,月給,或者年給。王細寶選擇了前者:月給。

可掏出錢包,王細寶才發現,里面總共只有三百多元。

王細寶示意凌蘭芝來看:媽,我也沒錢了,兒子比你窮多了。

你銀行卡呢?沒現金,轉賬給我,我寫個卡號你。凌蘭芝找支筆撕張紙,刷刷地寫,家里的財政大權總不會被瀟瀟獨攬了吧?

王細寶訕笑:哪里啊,我是懶得管。

沒出息的貨!凌蘭芝說,有你爸一半神氣也好啊,聽我的,懶得管也要管,要不,你哭的日子在后面呢。

凌蘭芝一走,王細寶沒心思寫稿了。他感覺自己真是窩囊。和楊瀟瀟戀愛的時候,她的前提條件就是結婚后,她管錢。當時為了趕快完成結婚任務,讓老頭子死能瞑目,王細寶也沒多想,就簽下了喪權辱國、后患無窮的不平等條約。后來才發現,工資卡、存單掌握在老婆手上,那真是一場災難,買書,出行……都得向她申請經費,看她臉色?,F在辭了職,更是作繭自縛,寸步難行。想起楊瀟瀟和方達人不明不白的關系,王細寶像吃了蒼蠅和老鼠屎,對這樁當年為了安慰父親而倉促締結的婚姻,充滿了懷疑和悔意。

晚上,楊瀟瀟下班回來,王細寶就翻她的包。

你找什么?楊瀟瀟問,未經許可,亂翻我包,不禮貌啊。

我的工行卡呢?

你要卡干嗎?我沒放包里。

王細寶匯報了凌蘭芝要求按月支付一千元贍養費的事情。

楊瀟瀟兔子一樣從沙發上跳起來:我,不,同,意!什么贍養費?不是我們不給,是沒必要給!你媽這么高的退休工資,還有一大筆存款,比我們寬裕多了。你現在又辭職了,哪有錢給她?如果要給,我爸媽那里呢?我們總得一碗水端平吧?不能厚此薄彼吧?那錢從哪里來?你去搶銀行???

噼里啪啦一頓搶白,王細寶連連擺手:行,行,那就不給。心里說,搶什么銀行?當我傻啊,我的銀行卡上,定期加活期的,十來萬有的吧?

第二天凌蘭芝催問,王細寶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什么瀟瀟父母都是普通工人,退休工資少得可憐,什么他現在也是下崗職工,沒收入了……可凌蘭芝還是聽出來了,是楊瀟瀟把著不愿給。凌蘭芝氣得在電話里罵:不孝啊,心腸硬啊,養了個白眼狼??!最后狠狠說:細寶,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娘,好好,你們等著,等著!

儲長虎在一旁勸她:蘭芝,別急,別氣,我不是還有點錢嗎?

凌蘭芝嘆氣:你的那點錢,夠用幾天啊。

王細寶坐在電腦前,盯著這幾天毫無進展的《一代簫雄》發呆,楊瀟瀟從背后摟住他的脖子,撒嬌:細寶,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王細寶第一個念頭是,楊瀟瀟替他找到工作了。

楊瀟瀟沖著他耳朵吹氣,大叫一聲:你要當爸爸啦!

王細寶扭頭,睜圓了眼:什么?你說什么?

我懷孕啦!楊瀟瀟驕傲地說。

王細寶用力甩開她的手,目光里聚焦著不加掩飾的厭惡。楊瀟瀟生氣了:你干什么?弄疼我了。

王細寶霍地站起,反手一拳,打得楊瀟瀟鼻血橫流: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想打你個不要臉的貨!我忍你太久了!

楊瀟瀟捂著臉:王細寶,你個王八蛋!

王細寶點點頭,惡狠狠道:對,你罵得對,我豈止是王八蛋,我是王八!我是個瞎了眼的王八!

王細寶撥開書櫥里的幾本書,摸出幾張紙,拍在書桌上。

楊瀟瀟湊近一看,都是王細寶的精子檢測報告

王細寶說:方達人的吧?

楊瀟瀟不置可否,冷笑:反正不是你的!你說,痛快點,你想怎么辦?

怎么辦?反正,這不是他要的婚姻。這是王寶山用最后的生命強迫他匆忙制造的婚姻。當時,他只是為了給父親一個臨終交代,現在,這樁粗制濫造的婚姻還有存在的價值嗎?

怎么辦?

王細寶揪著頭發,不知道怎么辦。因為他深知,楊瀟瀟不是盞省油的燈。楊瀟瀟簡直就是太陽能的,給點光,就能亮;也像是風力發電的,有點風,就能轉。王細寶束手無策。只有綿綿不絕的仇恨從腳底升起,像是有一條吐著毒舌的蛇,游過他的四骸八脈,在他的五臟六腑攻城掠地,然后,一聲呼嘯,直鉆腦海,升級成海龍王,把持了王細寶的一舉一動。

王細寶低吼一聲:操!離!堅決離婚!但是,你休想拿走我一分錢!

楊瀟瀟笑:不要說得那么絕對,更不要那么絕情,我們,好離好散。

她拿起手機對著自己的臉自拍了下:家庭暴力,可以作為證據的哦。

你出軌在先,還倒打一耙!王細寶揮舞著拳頭又要沖上來,楊瀟瀟飛快地溜進臥室,啪地關緊門,叫:王細寶,你給我冷靜,你敢再動老娘一根毫毛,立即報警!

第二天,楊瀟瀟就乒乒乓乓要搬出去住。王細寶冷眼看著她收拾衣物,說:汽車是我買的。

楊瀟瀟從包里翻出鑰匙,啪地扔在茶幾上。

王細寶又道:我的銀行卡,還有存單,買的理財產品,基金,還有股票……

楊瀟瀟滿臉不屑:商量個大家都可以接受的分割方案,一拍兩散,各走各的道;談不攏,就讓法院判,該誰誰的,老娘不會多拿你一分錢。

有人敲門,楊瀟瀟拉開門。兩個小伙子畢恭畢敬叫了聲“楊姐”,殷勤地來拿兩只大旅行箱。

王細寶愣愣地看著兩人,眼熟,叫不出名字,估計是廣電集團廣告公司的,現在應該是楊瀟瀟的手下。

楊瀟瀟說:細寶,送你幾句話,也不枉我們夫妻一場。你呀,要有自知之明,要寬以待人,不要鉆牛角尖,這個世界上,沒人欠你的,也沒有什么非得是你的……

滾!王細寶突然叫道。聲音尖細,嚇了大家一跳。

楊瀟瀟搖著頭,嘆息:行,行……你好自為之吧。

王細寶覺得,這個世界拋棄了他。他從來沒有覺得身子這么冷過,心里這么空過,人這么無助過。被簫會拋棄,被肖修青拋棄,被廣電集團拋棄……現在,被楊瀟瀟拋棄……他就像一堆不可回收利用的垃圾,被所有人無情地拋棄了。

王細寶不甘心。

他要反擊,他要抗爭,他不能就這么被他們像螞蟻一樣掐死并拋棄。

十一

王細寶氣得腦袋疼肚子餓。

翻翻冰箱,空空蕩蕩,啥吃的也沒有。在廚房里找到最后一包方便面,燒了開水,泡個半開,呼哧呼哧吃。低頭吃一口面,抬頭看一眼掛在墻上的液晶電視,播放的是令王細寶恨得牙癢癢的頻道——平州新聞綜合頻道,方達人方總監上任沒幾天,欄目設置、新聞內容呈現出一派與往日不同的架勢,但在王細寶看來,換湯不換藥,越來越爛。然而,王細寶捏著筷子,聽任面條滑落到碗里,目光被屏幕上的影像粘住了。

平州原G租寶分公司前的大街上,聚集著一群被騙的投資人。王細寶先是看到了儲長虎,然后發現了他身邊的凌蘭芝。兩人高舉著標語牌,上面赫然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紅色大字:“G租寶還我血汗錢!”“人民政府為人民!”……

聯想到凌蘭芝一反常態討要贍養費的情形,王細寶的腦袋“轟”地爆炸了。他能看到自己一腦瓜子才華才情碎裂成碗中半熟的方便面,白的、紅的、綠的…隱隱約約,宛若腦髓。王細寶“嗷”地吐出一口剛剛抵達胃部的面條,滿嘴酸水。他嘴一抹,抬手一撣,碗生了翅膀,飛向電視機,“噗啪、當啷 ”,屏幕紋絲不動,湯湯水水將凌蘭芝變成了扭曲的大花臉。毫無疑問,母親的財產,恐怕被G租寶騙了。

播音員說,非法集資,理性,合法途徑……王細寶的耳畔“嗡嗡嗡”,不知道有什么東西在飛。

防盜門外響起鑰匙的嘩啦聲,隨后,鎖轉動起來。開門進來的是凌蘭芝。臉還扭曲著,身體似乎也扭曲著,像是從電視機里走下來的。

王細寶冷冷道:你來干什么?

凌蘭芝叫起來:我自己的家,想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誰也管不著!我倒要問問你,這幾天你死哪里去了?打你電話也不接,你到底想怎么樣?你是我兒子,你有贍養的義務!

王細寶瞪著她,指指電視上還在播放的關于G租寶的新聞,吼:“媽!你給我說實話,你投進去了多少錢?”

望著臟兮兮的屏幕和一地狼藉,凌蘭芝明白過來,口氣軟下來:細寶,媽上了當……養老錢啊……

她捂著臉,老淚縱橫。

你,你,你……腦子進水了???怎么能把錢亂投?王細寶氣急敗壞,指指戳戳,是不是姓儲的主意?我警告你,從今往后,不許和他來往!

凌蘭芝尖叫:細寶!我是你媽!你怎么能這樣跟我說話?就是全賠了,也是我自個兒的錢,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我嫁人,婚姻自由,你憑什么干涉?實話告訴你,我已和儲長虎領證了!他早就是你后爹!

王細寶喘著粗氣,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凌蘭芝說:養你這么大,你為這個家做個什么?給過我一分錢嗎?哦,就是上次拿了你一千塊!你啃老啃了40年,該還債了!每月一千元贍養費,一分錢都不能少!你要是不給,就是不孝!犯法!哼,你可別怪媽翻臉,我到法院告你去!

凌蘭芝轉身進了書房。

她到書房中尋找那支管王寶山留下的玉簫。

儲長虎告訴她,那支宋代玉簫價值連城,他認識一個做古玩生意的老板,愿意出兩百萬收購。兩百萬哪,有了這筆錢,就是王細寶這個沒良心的將來什么都不聞不問,我們也不愁養老??!

玉簫就掛在書櫥旁邊的墻上,凌蘭芝個子矮,夠不著,搬了張椅子,爬上,摘下。

你想干什么?書房門口,王細寶問。

凌蘭芝慌忙把玉簫藏到背后。

王細寶指著她:媽!你給我把簫放下!這件寶貝你不能拿走!又是姓儲的主意吧?這個狗東西……別被我撞見……王細寶咬牙切齒,撲過去搶。

凌蘭芝死攥著不放。

王細寶一推,凌蘭芝從椅子上摔倒,后腦勺撞在硬木書櫥,玉簫在空中翻飛。王細寶手忙腳亂撲過去抓玉簫,指尖碰到,可還是飛出去,“當啷”墜落在地板上,斷成幾節。

王細寶抓著殘破的玉簫,咆哮著扔向母親,可凌蘭芝一動不動。

凌蘭芝的后腦勺有鮮血流淌出來。

王細寶眼前一黑,后背一涼,撲過去,捂住母親的傷口,喊:媽!媽!你可別嚇唬我!

他的眼淚淌下來,渾身戰栗:媽啊……

十二

醫院搶救室外的走廊里,王細寶癱坐在長椅上,頭發凌亂,胡子拉碴,他惡狠狠地瞪著幾米開外蹲在墻腳的儲長虎。

王細寶殺了他的心都有。

母親被送進手術室已經三個多小時了,情況不明。

王細寶蜷縮在椅子上,頭昏腦脹。他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已經被仇恨占領。濃重黑暗、不可遏止的仇恨來自他的心靈深處,來自他強有力的心臟,在貌似無休無止的收縮和擴張中,毒液般的仇恨遍布四骸百脈,有一團藍色的火焰在神經元里呼呼燃燒、亂竄。王細寶放任毒液和火焰任意東西,沖流激蕩,他感覺自己是一顆隨時都要爆炸的核彈,一種毀滅的沖動和快感讓他兩眼充血、放光。他覺得自己什么都被剝奪了。工作、名譽、理想、妻子、財富……什么都沒了?,F在,連母親,也生命垂危,要殘忍地拋下他,把他孤苦伶仃地留在這個生無可戀的世界上。

他幾乎要一無所有了。

王細寶從長椅上跳起來,一摸腰間,咦,居然有把槍,槍管卻是一支玉簫,他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左手拇指按住背面一孔,左手食指、無名指按住第一第二孔,右手食指、中指、無名指按住第三、四、五孔,槍口貼上下唇,冰涼,光滑,他微微噘起唇,平吹一口氣,“嗚嗚噎噎”的簫聲破空而出,隨后,他又急吹一口氣,六指大動,急促、尖利的簫聲一支支箭般射出去。王細寶吹的是《長門怨》,從來沒有如此地流暢嫻熟、撼人心魄。

儲長虎被驚呆了,望著瘋狂演奏著的王細寶,他渾身戰栗,像一棵寒風中索索發抖梧桐樹。王細寶在一聲尖嘯中暫停了演奏,他把簫管——不,槍管對準儲長虎,扣動扳機,射出一串音符般的子彈,儲長虎瞬間化作支離破碎的梧桐葉。

王細寶揮舞著玉簫槍,仰天大笑出門去?!堕L門怨》響徹云霄,哀怨、憤怒的音符變成一群群烏鴉“撲棱棱”飛向平州廣電大廈——對!就這樣,一腳踢開方達人的辦公室,綠瑩瑩的槍管抵上方達人的腦門。方達人肯定會嚇尿褲子,苦苦哀求:“細寶,饒命,是我對不起你?!蓖跫殞氃缇拖牒昧?,就是跪下來叫他爹也決不饒恕,當胸一槍,砰,不,至少三槍,砰砰砰,骯臟的鮮血噴泉般濺涌,方達人當即癱成死狗一只。王細寶吹了下槍口的硝煙,再吹一曲能將所有人耳膜震裂心肺撕碎的《祭奠》,去尋找下一個目標:編輯部主任、梁歌……還有該死的楊瀟瀟,肖修青呢?言而無信的肖修青,兩面三刀的肖修青,還有市政府秘書長丁力群,人走茶涼的丁力群,忘恩負義的丁力群,都給我滾出來!一幫鳥人,今天,我來給你們祭奠!哼,哼哼,不給我好日子過,你們也休想過!啪,啪啪,啪啪啪……去死吧,都給我去死吧!王細寶把《長門怨》演奏出了前所未有、鋪天蓋地的幽怨、悲愴、仇恨甚至詛咒。

可王細寶進不了廣電大廈,一群全副武裝的保安舉著盾牌、警棍、霰彈槍餓狼惡虎般撲出來攔截,王細寶單槍匹馬,火力不足,在方達人、梁歌、楊瀟瀟們山呼海嘯的嘲笑聲中,落荒而逃。他看見黑壓壓的天空中,肖修青、丁力群拎著星際戰隊使用的激光武器向他還擊。王細寶慌不擇路,狼奔豕突,逃到滿是人的公交站臺,費力擠上車。40路車,絡腮胡子司機,雷剛。雷鋒的雷,李剛的剛。真遺憾,司機是個女的。反正,是40路車。王細寶把玉簫槍掏出來,槍口塞進嘴里,食指在扳機上顫抖——我這是要自殺嗎?不!他猛吸一口氣,氣流狂風般刮過玉簫,他的手指痙攣般跳動,《長門怨》和《祭奠》的旋律交織在一起,亂作一團,充滿了濃重的怨恨和悲傷,然后,王細寶的唇齒間冒出復仇的火焰,“嘭”地一聲,車廂里一片火海,王細寶渾身上下被烈火吞沒,他感到渾身發燙發虛……

在噼里啪啦的燃燒聲中,他聽到有個詭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細……寶……細……細寶……

顫顫巍巍的呼叫聲,是《長門怨》最后的旋律。

責任編輯 強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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